潘瑶菁

在每个秋季，你可以踩过明黄色的银杏叶，不去野外追寻大片的野菊花，然而你不得不仰头去看桂花——无处不在，又让行路者无处躲避——那样馥郁的香气，走过一次像是洗了场澡，每个毛孔都被入侵。

一如屈原的兰草，鲁迅的枣树，植物后面总有寄托在。对桂花的偏爱始于小时候，也就是和尤老太共度的那些岁月。

当山泉潭里再也见不到浮着的西瓜，尤老太把夏布短衫叠好收进衣箱，不许我去小溪赤着脚蹚水时，秋天就来了。秋天来了，门口的桂花便开了。现在回忆起来，那棵应是金桂，叶片紧密，簇在枝头的花朵呈秋月色般的黄。我常仰脸站在树下，踮起脚嗅那些够不着的花朵，等来一阵风，吹下一些它们的热闹。边上的尤老太坐在椅上择菜，也会在风来时抬起头，貌似不经意地闻闻。

到开得更盛些，简直能在沉重的香气里飘起来，尤老太便坐不住了。她命我跑前跑后地把“申报纸”（尤老太眼里所有的报纸都叫这个名字）铺在树下，自己则踩在小凳上，不用力地摇那最繁盛的枝条。桂花整朵整朵地落下，打在报纸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待纸上的每处都变得毛茸茸，尤老太又命我端来一盆水，一拢报纸，把花倒进去。和她一起挑掉里面的枯花，拣出花蒂，然后把剩下的花倾入竹匾等待晒干。等花朵变得更小更轻，尤老太就把它们盛到白瓷罐子里，一层桂花一层糖，任由它们在橱柜暗处层峦叠嶂。

这样的糖桂花是幼年的我对味道的极致想象。撒几朵到汤团、白粥、松糕、馅糖上……那些明亮柔软的秋日，便在香气里蜂拥而至。

尤老太没读过很多书，却知道怎么把粗糙的日子过得精致。在小孩子变成大人的旅程里，总有心爱之物会莫名其妙地遗失，最让我念念不忘的就是那个桂花坠子。尤老太的衣箱底简直就是我的仙境，有一角压着个小盒子，里面有从不见她戴的绞丝手镯、银戒指，还有一个桃心形的玻璃瓶。见我实在不舍得放下，尤老太便在玻璃瓶里装了桂花，从爱美的小姨那里討来香水灌进去，托镇上的首饰匠封了口，用链子串起来，挂在我细小的脖颈上。有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坠子，足以让我跟小伙伴炫耀好一阵子。

老屋空置的那些年里，那棵桂花树在某个夏天快枯死了，却又神奇地活了下来。有次在梦中见到尤老太，她仍站在桂花树下，穿一身粗布蓝裙，笑眯眯地朝我看。那一刻，我仿佛忘记她已故去多年，冲口就要叫，那声“阿太”却堵在喉咙，怎么也叫不出。

在彭小莲执导的《美丽上海》里，庭院里一直有一株桂树，这个家族钟鸣鼎食的时候它在开花，分崩离析的时候它也在开花。马尔克斯写过一句话：“不管怎样，你已经跳过的舞是任何人都夺不走的。”王祖贤饰演的小妹的母亲当年在桂树下跳过的舞，陪曾孙女度过漫长岁月的尤老太当年在桂树下的每个瞬间，是任何人都夺不走的。哪怕时光流转，也会变幻样貌留存下来：在将来盛开的花朵里，我们必能窥见故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