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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名义考辨

2019-10-09逄礼文

关键词:修仙内丹图集

逄礼文

“真”字,起初是道家的专用语词。自战国起,随着道家影响迅速扩大以及秦汉时期的方仙道大量借用该字的原因,“真”字发展成为普通语词。“真”是对道家、道教修炼追求与境界的完美诠释,其普及和组词的全面繁荣是道教成立以后的事情。

“修真”作为核心词汇的广泛使用与内丹的流行存在几乎同步的情况。修道为体,修仙为用,“修真”为境界追求,“修真”即是体用合一。“修真”在最高修炼层面上是针对内丹而言的;同时,“修真”的一大特色在于对“养生”的重视。“修真”的终极目标是指引养生实践的开展。

一、“真”字溯源

(一)《说文解字》及段注关于“真”字的解义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对“真”字的解释为:“,仙人变形而登天也。 从⑴(huà)、从目、从乚(yǐn)。,所乘载也。,古文真。 ”[1]384许氏将“真”字作仙人之解的会意,是以小篆“真”()字之字形作为分解依据,故其认为“真”字应从(huà)、从目、从乚(yǐn)、从。

段玉裁对许慎此种拘泥于小篆形体而牵强解释的做法,毫无质疑之意,全盘采信、附会发挥,其注谓:“,仙人变形而登天也。此真之本义也。经典但言诚实,无言真实者。诸子百家乃有真字耳,然其字古矣,古文作,非仓颉以前已有真人乎?引申为真诚……从目乚。变形故从。目,独言目者。道书云:养生之道耳目为先。耳目为寻真之阶梯。韦昭云:偓佺方眼。乚,匿也,读若隐,仙人能隐形也。,谓篆体之下也。所乘载之。者,字之省,下基也。《抱朴子》曰:乘跷可以周流天下。跷道有三,一曰龙跷,二曰气跷,鹿卢跷。跷去乔切。真从四字会意,侧鄰切,十二部。,古文真。 汉简作。”[1]384《说文》中载古文所存“真”字字形为,段注也引汉简“真”字之形,可见“真”字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字。故段氏会说在仓颉造字之前,先民的意识中就已存在“真人”的概念和形象了。

段氏之注皆采用道家之说,这与“经典但言诚实,无言真实者”直接相关。段注“真从四字会意”,所呈现的形象是具有隐形能力的仙人,又“诸子百家乃有真字耳”,故许、段之机械的字形分解、附会溯义,显然是以神仙思想、道家养生之寻真学说为支撑的。

(二)对“真”字如何分解的质疑

《说文》是我国最早的文字学专著,独创按部首列字之体例。书中将小篆“”列于(huà)部之下,以“,变也”作为其释义基础。而段氏之注一向尊许,所注亦旁征博引,言之凿凿,二者仍难免有错解字形、误释字义之处。许慎对“”字的这种部首归属,许、段对“真”字之义的仙人之解,历来学者未有认同,早已有所指摘,思立新解。

(三)“真”字上部字形字义的溯源

图1 “人”字古文字字形图集[3]9

图2 “匕”字古文字字形图集[3]51

2.“真”字上部:“尽而反”

唐兰先生之文以金石考古为研究手段,审视“真”之字源字音的从属、字形的增省演进,卓有见地,对探究“真”字的本义深具启引提点之功。“真”字“声,非变之,实殄字古文之也……古无变之,可写作,实皆应读如殄也。”[2]33字反写为,在后图“真”的古文字字形图集中的甲骨文中有所反映,前 6.34.6(《殷墟书契前编》罗振玉 1913)一期(商王武丁时期)所示之“真”字的甲骨文字形与其余6种字形上半部分方向左右相反。因字乃仅存于殄字古文,后世知而忽,更可写作,此反文之写法,也形成了障碍。 故,“真”字不从,为殄声。《说文》言:“殄,尽也。”[1]1163竭尽之意,更合于“真”之本意。

(四)“真”字下部字形字义的溯源

1.关于“真”字从贝不从目之说

以上从字形上解决了“真”字上部的字形字义渊源问题,也就是“真”字是否从(huà)的问题。继续从“真”字的字形入手,需要讨论“真”字下部,即许氏所谓“从目乚(yǐn)”的问题。唐兰先生之文以金石考证之深厚功夫,列举南宫中鼎、白真甗之“真”字,认为在较早之字形中,“真”字应该是从贝不从目。又以三证(即“秦雍邑刻石(即石鼓)”)补充,说明“真”字字形的演变过程,谓:“真本从贝而其后从目者,此文字变迁之通例。凡从贝之字,往往变为目……由而,而,增而繁也。由而,变而省也。又变为乃作篆者取姿媚而屈曲其画耳。后人不知‘真’字从从贝,后又增。第据已变省之篆文,乃以为从从目从乚从,无怪乎二千年来,莫得其解矣。”[2]32然而,此文中虽然指出了“真”字从目乚之谬盖出于对“真”字之篆文未溯其源,而将字将解,却似乎又陷入了另外的尴尬。此文对“真”字古文字字形的摹写有混淆、变形之嫌,如文中提到南宫中鼎“真字第二器作,第一器作”[2]31。实际上,从《重修宣和博古图》卷二来看,南宫中鼎含有“真”字的是第二器和第三器,分别作、(见图 3),又在白真甗中“真”字字形应为(见图4),而在唐兰先生之文中却被写为⑵、⑶(见图 5)。

2.字形群对比:“真”字从鼎不从贝

唐兰先生之文所谓“真”字从贝之例虽多,但却未必准确。他忽略了将“真”字及“贝”字之古文字字形与“鼎”字之古文字字形进行对比分析。以文字字形图集的直观形式进行字形群的集中对比,既节省了金石学逐字分析之繁难,又可以在前贤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简洁明晰地以形比形,进而从字形演变角度得出从属关系。鉴于甲骨文的时代更为久远,以甲骨文字形考察文字的字形来源与意义归属更为准确可信。根据“真”字古文字字形图集(见图6)、“鼎”字古文字字形图集(见图7)、“贝”字古文字字形图集(见图8)所示,“真”字在甲骨文字形中,其下部与“鼎”字之甲骨文字形极为一致,突出了“鼎”的实物特征,即体现了由耳、足、内部空间组成的形体结构。“贝”字的甲骨文字形同样带有原始图画文字的痕迹,但是,“贝”字与“真”字、“鼎”字之甲骨文字形有较大差异。所以,就甲骨文而言,“真”字无疑是从“鼎”不从“贝”。

图3 南宫中鼎二铭文[4]413

图4 南宫中鼎三铭文[4]414

图5 白真甗铭文(4)

图6 “真”字古文字字形图集[3]53

图7 “鼎”字古文字字形图集[3]1418

图8 “贝”字古文字字形图集[3]1163

文字的字形与意义有其自身的演变规律,且借助其字形的演变可以透视字义的延伸。由“真”字古文字字形图集的综合比对可知,“真”的下半部分自甲骨文以后,在古文字中,便将“鼎”之字形固定下来。无论是周中“伯真甗”“季真鬲”“真盘”中的“真”字,还是战国时代的“曾侯墓简”“云梦为吏”“币编142”所含的“真”字,都以最为直观的形象证明了这一点。而且,在“真”字的演变过程中其字形与《说文》中的小篆字形越发相近,尤其是战国时代“云梦为吏”中的“真”字已与后世所沿用者相似度颇高。因此可以说,“鼎”的意义从开始之时便是附于“真”字之中的。“鼎”作为一种器具,其功能是提供空间用于存放物品,“真”也被赋予了这种意义。从“真”字的衍生字的意义中也可以得到这一结论,段氏《说文解字注》云:“凡稹镇瞋嗔月真填窴阗嗔滇鬒瑱慎字皆以真为声,多取充实之意。其颠槙字以顶为义者,亦充实上升之意也。”[1]384其所言“充实”就是使空间得以圆满之意。

综合以上对“真”字的分析,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真”字在其原始意义上,首先是运用了“反”的意向,象征极尽而返;其次是借用了“鼎”的形象,表征空间的充盈圆满。这两种意境的集合,实际就是对道家、道教修炼追求与境界的完美诠释。

二、“修真”概念考辨

(一)“修真”与内丹

李约瑟特别注重“修真”这个概念,他认为:“‘修真’表示‘再生、恢复或修补原始生命力’。”[5]58还将张伯端《悟真篇》中的“休炼三黄及四神,若寻众药便非真”[6]717一句,直译为“不要再调合和转变‘三黄’及‘四雄’,源自植物的普通(药物)甚至更不同于真正的原始(生命力)”[5]82。机械地将“真”理解为“原始生命力”,从表面上看似乎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抽象程度,然而,在道经里面,“真”的内涵远远不止于这个层次的运用。于是,在李约瑟的解读中,也会产生难以避免的“障碍”,即只能以“真”解“真”。张伯端《悟真篇》谓:“咽津纳气是人行,有药方能造化生。鼎内若无真种子,犹将水火煮空铛。”[6]724李约瑟将此首绝句解读为:“吞唾和吸气是人们熟知的做法,但没有(适当的)试药,就不能形成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鼎里如果不放入真种子,那么操作就像水火齐备而加热的却是一只空水壶一样徒劳无益。”[5]82暂且不论这种解读的诟病所在,其把“真”机械地翻译出来也是难以实现的。所以,以这种思路来研究“修真”的含义是不可行的,但其可取之处在于,认识到“修真”与内丹修炼有着内在的互涉关系。他的结论是:这部关于使男男女女认识到必须炼养身体和在身体中合成可以说是无限推迟老年甚至战胜死亡的药物的《悟真篇》,无论它多么隐晦,也绝不可能打算用来指导实验室炼丹家的[5]85。

“修真”作为核心词汇的广泛使用与内丹的流行存在着几乎同步的情况,故而,“修真”与内丹必然有其等同的一面。陈耀庭先生认为,《修真十书》书名中的“修真”意为以内丹术修炼成真[7]931。

(二)“修真”与“修道”“修仙”

《修真十书·庭经》云:“纯阳不死为真人,君知如此宜修仙,修仙惟有金丹门,金丹亦无第二诀,身中一亩为家园。”[6]613“修真”便是修仙,修仙只有内丹。李远国先生在《中华道教大辞典》中认为:“修真即修道。”[8]并引《云笈七籖》卷 44 的内容:“修真之道,开通六府五宫,受灵咽气思真,芝芳自生,胃管结络,神澄体清,玉辇立至,白日登晨。”[9]如果“白日登晨”皆为仙人,那么,“修真”“修道”“修仙”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

陈撄宁先生对“学道”与“学仙”进行了明确区分。他认为:“学道于学仙,这是两门不同的学术。自古至今,学仙的人,一定是从炼丹下手,不炼丹,就不足以成仙;学道的人,就没有炼丹的必要,只须使后天的神气合一,返回到先天的性命,再进一步使先天的性命合一,归到根本,就是清静自然,然后大道可以成就。”[10]186“学道”与“学仙”两者又有密切的联系。“仙,当然不能离开大道而独立存在;道,因为有仙才更加显出它的妙用。仙,是在大道全体里面一部分的精华;道,是宇宙万物共同的本来面目。”[10]186这里说的是道为仙之体,仙为道之用。

“修道”为体,“修仙”为用,“修真”为境界追求,“修真”即是体用合一。故而,“修真”最终的结果是一种境界,即“形神俱妙,与道合真”的境界。

(三)“修真”与“养生”

要达到“修真”的最终境界,需要借助的方法首要就是内丹。内丹术是从众多的长生术发展而来,导引、存思、行气都交织其中,故而对于“命”的爱养从来没有放弃过,养寿延命一直内植于道门之中。“修真”的终极目标也必然指引养生实践的展开。《修真十书》中“修真”在最高修炼层面上就是针对内丹而言的。同时,“修真”的一大特色在于对“养生”的重视。所以,“修真”与“全真”也就有了区别。

“泰素慕真宗,遍游胜境,参传正法,愿以济世为心,专一存三,尤以养生为重。盖谓学仙甚易,而人自难,脱尘不难,而人未易,深可哀哉。古云:迷云锁慧月,业风吹定海。昔年以驿中遇先师张紫阳先生,所简易之语不过半句,其验证之效只在片时,知仙之可学,私自生欢喜。及其金液交结,圣胎圆成,泰故作《还源篇》八十一章,五言四句以授晚学,早悟真筌。莫待老来铅虚汞少,急须猛省,寻师访道,修炼金丹。同成仙果,变化飞升,乃所愿望。”[6]609此为石泰为《还源篇》所作的序,文中认为南宗是“真宗”,“真宗”之名盖出于此。又“南宗”以养生为重,具有先命后性的特点。仙之可学,早悟真筌,修炼金丹,同成仙果,变化飞升。

“夫道人则易知而难遇,易遇而难成。余昨访师友参问金丹大药火候抽添之法,皆不言下手工夫,人不得其蹊径而入。伏睹海南白先生所著《修真养命之图》,设象以明大道之奥,庶几同志之士,依图而行之,则诚为捷径,幸毋忽诸。”[6]608廖正将白玉蟾之内丹火候诸图称为“修真养命之图”,并为其作序名为《修真论》。这恰与《修真十书》之丛辑命题相对应,“修真养命”也点出了《修真十书》的内容指向。白玉蟾有“修真养命之图”,则南宗以图示真已是传统。

“修真类书籍”甚多,亦可见道门中人对“修真”这一词汇的宠爱。“修真”概念早已存在,李约瑟认为:“《修真君五精论》,据认为是东汉时期的著作,而且相传为已经提到过的阴长生所撰。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接受这一点,都没有理由认为修真概念在那个时候还未开始形成。”[5]58“修真类书籍”自五代至元朝出现得较为集中,在这一时间段内丹流行,占据修炼方法之鳌。且于“修真类书籍”中,的确含有丰富的修炼图。戴思博在研究《修真图》的论著中有这样一段话:“《修真图》表现的人体是‘图’,即图式。在这个意义上,它与道教的其他‘图’也存在着一定的关系。早期的道教图的出现与灵宝派密不可分,但从宋代开始,就成为灵宝派和南派内丹——特别是修真派——阐释内丹的基本手段。在修真派典籍之一的宋代《修真太极混元图》中,作者萧道存就曾运用了多幅图式,特别是圆环形图式。这些人体图,就是修真派最为重要的图式之一。”[11]163戴思博认为,南宗中有修真派,其特点之一就是善于用图式呈现内丹过程。正如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所言:“这个概念(修真)的重要程度从下面这样一个事实即可窥知:《道藏》中不下19种书的书名有(或曾有)‘修真’字样,多数是作为书名的头两个字。其中8种在今本《道藏》中已失传,但剩下那些有好几种绘有有趣而精致的内丹图,表明内丹在脏腑和腺体交感的相互影响中的作用。 ”[5]58

根据上文对“真”字的溯源,可知“真”字作为一个普及词汇,源为道家之用。然而,在内丹出现以前,各种长生术并存,流派众多,故而如“修真”这样有高度抽象意义,并且含有一定判别真假性质的词汇,就有了更大范围的传播。

注释:

⑴ 因《说文》释为“变也”之 (huà),与匕(bǐ)在字形上不易区分,故凡是涉及使用 (huà)字,均如此表示,以达区分之目的。

⑵此字作为白真甗之“真”字在唐兰先生文中第一次出现时摹写如此,很可能是唐兰先生在比较白真甗之“真”字与南宫中鼎第二器(实为第三器)之“真”字相近的过程,发生了摹写混淆或是摹写变形。

⑷藏于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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