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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吗?

2019-09-28罗丝·特里梅因

小说界 2019年5期
关键词:内尔凯蒂姨妈

罗丝·特里梅因

1

她和我一样,也是个寡妇,或者说她愿意让我这么认为。她给我看过一张褪色的照片,上面有个当兵的,穿着爱尔兰卫队的制服。“这就是我男人。”她说。

我问了几个关于他的问题,但她不想回答。她只说:“他是爱尔兰人,跟你男人一樣。你能看得出来,对不?从眼神里。瞧他多苍白,跟水似的。不过再多我就没法说了。”

她叫内尔·格林伍德,大我十岁,是我在诺福克路那条偏僻岔道上的邻居。我们两家的农舍挨在一起,就跟原本是一栋房子似的,可她却说:“不不,房子从来就是分开的,是两栋。都是农场雇工住的农舍。买一赠一,懂吗?是住家用的。两边都是哭哭啼啼的奶娃和小孩子。一点儿也不隔音,整宿都别想合眼。”

如今我们已是两个老妪,人生被我们抛在身后,像一场记不清又放不下的梦。我俩屋后都有个院子,中间隔了道尖木栅栏。夏天,我在自己这边种豆子、土豆和大黄。我还种了一圃明艳的花儿,有蜀葵、唐菖蒲和金盏花。我在铁丝笼里养了几只母鸡。一个来自东迪勒姆的人帮我用墙砖围了个庭院,我有时就待在里面,坐在一张帆布折叠椅上,听母鸡咯咯叫,听鸽子在树林里咕咕唱歌。

内尔那边长着荨麻、高草和野草,她说那是“上帝播种的”。私底下,我觉得内尔的院子丢了爱尔兰人的脸,不过她并不这么想,她喜欢这样。她说那是“大自然翻身作了主,不再任人摆布”。有时,我会看见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顾遍地的荨麻,还伸手去抚摸羽毛般轻盈的草叶,一副对它们满意极了的样子,然后她会采集剪秋罗的茎,把它们装进她厨房桌上的一只罐子里。她院子的尽头立着一个金属架,本来是红色的,现在却锈成了土褐色,下面挂着一架小孩子玩的秋千。我注意到内尔从不走近秋千,只站在几步之外看它——她会站着一动不动,好像看得入了神。

一天,我对她说:“这秋千在你来的时候就有了吗?”

“噢,”她说,别过脸不看我,“不记得了,不过我想是的。我感觉它好像一直就在那儿。”

当时我们正站在各自的院子里,分处栅栏两侧。那是八月里一个炎热的上午,强烈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我看出内尔有些病怏怏的,眼睛泛红,皮肤发灰。我本来还想再问几个关于秋千的问题,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你还好吧,内尔?”

她愤怒地盯着我,就好像我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还好吗?”她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都快九十了,你居然问我‘还好吗?问我这差三个月就满九十的老太太?耶稣啊。省口气吧,太太。”

以前有几回她也是这样:突然蛮不讲理,突然火冒三丈。我想,人要是独居久了,像我俩这样,大概就会在别人面前口无遮拦,不再压抑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变得有什么说什么。我知道自己有时会行为怪异,一副急需社区服务救助的样子;我会跟电视里的人对话,还朝他们扔枕头。我把我的鸡当孩子养。“亲爱的小鸟们,”我会说,“你们都是我的乖宝宝。”每个老人都有三四分疯癫,虽说疯法各不相同。是生活让我们变成这样:它把每个人逼疯。不过在那个八月的夜晚,也就是栅栏边那一幕的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件特别疯狂的事。

半夜三点,我被自家的门铃吵醒。

天还黑着。我从衣橱里取出猎枪。我一直把它擦得锃亮,上了膛,怕万一有狐狸来偷我那些宝贝母鸡。我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手里握着枪。到了门口,我喊道:“谁呀?是谁?”

门外那人沉默片刻。夜里很热,我感觉汗水顺着我的脊背缓缓往下爬。随后传来内尔的声音:“让我进去,太太。我来救你了。”

我关上保险,把枪靠在伞架上,开了门。内尔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睡裙,一双眼睛瞪着我。“我还以为得破门呢。”她说。

“破门?”

“我以为你给困在屋里了。”

“我为什么会困在屋里?”

“你在敲墙呀。我一下就惊醒了。开始我还想不出那是啥,后来一想,哦,老天,肯定是她一个人在隔壁求救呢。所以让我进去吧,我好看看你犯没犯脑溢血。”

我开了灯。内尔用力推开我家大门,走进来站在我狭窄的门厅里,她家的门厅也跟这一样,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门厅,只是正对楼梯的一小块四方形空间。她向我伸出双臂,把胳膊搭在我肩上说:“好了,太太。你说说看。”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内尔。

“说啥?”我问。

“你是说你不知道?你平白无故把我吵醒了!敲敲敲敲个没完,难道是敲着玩儿呢?”

我离开她,坐到楼梯上。

“我正睡着呢,你就来按门铃了。”我说,“我啥也没敲啊。”

“嗯?”内尔说。

“我没敲你的墙,内尔。”

“那好,”她说,“这两栋房子的构造我最清楚,你的卧室在你楼梯的右边,我的在我楼梯的左边,所以我们之间只隔着一面所谓的墙,也就是几根板条和一点灰泥。我有时都能听见你打鼾。我可没瞎说。所以咚咚声一响,我就知道是你。别装了。总之我过来了,知道吗,这叫见义勇为。”

我揉揉眼睛。背上的汗水正在蒸发,我有些发抖。

“谢谢你赶过来,”我说,“但我保证没敲你的墙。”

“那你肯定是梦游了。咚咚咚三下。停一停,然后又是咚咚咚三下。而且可大声了,我他妈的一下子就从枕头上弹起来了。”

我无言以对。

事情就这么开始了。

有些夜晚风平浪静,我还能睡个好觉;但在另一些夜晚,我却一次次被吵醒,不是夜里三点就是更晚,内尔每次不是按我的门铃,就是用什么东西敲我的卧室墙板,听上去像是榔头,还一边喊“停下!停下,太太!赶紧停下,否则我要告你扰民了!”

夏天还没过完。内尔院子里的荒草和荨麻实在太高,几乎遮蔽了秋千。而且,自打怪我敲墙那天起,她就再没去院子里散步。我每次待在院子里时,总会朝内尔那边张望,发现里面已经长满了蓟草。我总希望能看见她在那儿,希望我们能在阳光下清醒正常地交谈,但她却把自己关在房子里。

我决定送她些鸡蛋。虽说我们都是独居,但作为邻居,我们还是很关心彼此。因为,干吗不呢?

不知为什么,不养鸡的人总喜欢棕壳蛋而不是白壳蛋,就好像棕壳蛋更有味道(完全错误),所以我挑了六只棕壳蛋,把它们放进一只蓝色的瓷碗。我觉得这么摆好看極了:浅棕配青蓝。

内尔没有门铃,所以我只能敲她的门。她开门就说:“我就知道是你。你,还有你的咚咚咚!又怎么了这回?”

我捧起装鸡蛋的碗。“给,”我说,“昨天刚下的。”

内尔脖子上围了一条磨旧的棉围巾,她把围巾提起来挡住嘴。“我眼下吃不了多少,”她说,“说不定都没空儿煮它们。”

她看上去消瘦而疲惫。我越过她的肩膀,看见楼梯上满是她的东西——衣物、鞋子、杂志、药瓶、一捆捆信件——她好像决心清空她所有的抽屉,把东西一股脑全倒在那条绿瀑布似的楼梯毯上。她看见我在瞧那些东西,于是转向它们。“我在找一样东西,”她说,“到处都找遍了,却怎么也找不着。”

“你在找啥?”我说,“我能帮上忙吗?”

“好啦,”她说,“你问得真傻,太太。我要是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还能找不着吗,你说?”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让我进来给你煮个蛋吧,”我说,“你喜欢什么火候。”

“四分半钟!”她不耐烦地说,“什么都不能超过四分半钟,多一秒我都受不了。”

我们进了门,来到她的小厨房,它就像我那间厨房的镜像,只不过台面上挤满了锅碗瓢盆,都是内尔从橱柜里翻出来的。

“这儿你也找了?”我说。

“当然啦,”内尔说,“每个房间我都找过了。”

我泡了壶茶,煮了两个蛋。我想内尔要是看到我吃,说不定也会想吃。

她在一张富美家塑料小桌上清出一块地方,我们面对面坐着,开始喝茶。内尔敲开鸡蛋顶部,凝视着它。“在爱尔兰,我家养过鸡,”她说,“那会儿我还没出嫁。我们有一只公鸡,尾巴是蓝黑色的,喜欢在园子里雄赳赳地踱步。它自以为是科克郡之王,它的确是,于是我就想,我也想像它一样——当某个地方的国王,或者女王什么的。我对性别不怎么敏感。不过最后都没实现。”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说。

“太对了。十常八九。”

她吃了一小口鸡蛋,像婴儿那样吮吸。我啜了一小口茶。就在这时,内尔突然定住不动,脑袋歪向一边,仔细听着什么。

“来了!”她说,“又来了!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咚咚咚啊。”

这些年来,我的听力每况愈下。要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庭院里,我倒还能听见鸡叫、鸽子叫和林间的风声,但有时候我却不得不把电视音量调大,好听清里面的声音。眼下,我屏住呼吸,终于听见门上传来一阵砰——砰——砰的声音。

“有人在敲你的门,内尔。”我说,“兴许是邮差。”

“噢,”她说,“噢……”

她站起来,用餐巾擦擦嘴唇,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一条缝。我跟着她走进小小的门厅,等着门外传来邮差雷吉快活的声音——他对工作极其上心,不会遗忘或弄丢任何一封邮件。但门口没人。内尔把门完全打开,我俩一起走进小小的前院,朝路上左看右看。

“没人,”内尔说,“但你听见咚咚咚了。”

“听见了。”

“没骗你吧。”

“没。”

“可这次是在门上,不是墙上。什么意思呢?”

我抓住内尔瘦骨嶙峋的胳膊。“不知道,”我说,“但我能确定一件事,内尔。敲门的不是我。对吧?我在吃鸡蛋呢。”

内尔盯着我。“没错,”她说,“没错。”

“而且听着,我以所剩不多的性命担保,夜里敲你卧室墙的也不是我。”

九月已接近尾声,寒风突如其来地造访了我们这条寂寥的岔道,诺福克的松树被它抽打得枝叶摇撼,发出阵阵悲叹。一阵风冷不防地吹来,掀动我们的衣服,我们能听见秋千生锈的链条在挂钩上吱吱作响。

“哦,”内尔说,“是秋千在跟我说话呢。是秋千,太太!我找来找去,却根本没想到它。我就差那儿没看了啊。”

“行吧,”我说,“咱们要不先把鸡蛋吃了,再去秋千那儿看看?”

“不,不,必须现在就去,一分钟都不能耽搁。”

我们绕过内尔的房子,来到后院,“上帝”在里面种满了芬芳的野草。我听见内尔家的房门在我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我们应该被锁在外面了,煮鸡蛋会在蛋杯上冷掉,但内尔毫不在乎。

我们一路拨开高草和酸模茎。头顶的天空似乎在逐渐转暗。秋千前后摆荡,仿佛被一个大胆的、看不见的孩子越荡越高。

“瞧那个。”内尔说,“那玩意儿简直邪了门了,从没这么邪门过。”

内尔走到秋千旁,伸出一只胳膊想阻止它,可秋千却乘着风势全速撞向她,击中了她的太阳穴,打得她仰面倒进了乱糟糟的草丛。我大喊一声。秋千在链条上尖叫。内尔倒在地上,瞪着天空,像个死人。我稳住乱飞的秋千,然后走到内尔身后,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她往后挪了挪。然后我又跪下来,拾起她的手,感觉它冰凉冰凉的,像冬天田野里的一块石头。

“内尔,”我说,“能听见吗?”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好像有话要说。

“内尔,”我又说,“能跟我说句话吗?”

她依然瞪着天空,这时,空中开始落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我们身上。我扶起她的肩膀,让她把头靠在我腿上。我看着雨水像圣油一样冲刷着内尔受伤的前额。我轻抚她的脸,抹去圣油。

“是谁?”她说。

她多瘦啊,比孩子都轻。我抱着她穿过草丛,跨过低矮的尖木栅栏,从后门进了我家。我听见母鸡们一看见我就冲向鸡笼,把我怀里的老妇人当成了一袋粮食。“去去,乖乖们。”我说。

我在厨房里歇了口气,把内尔放在地板上,找来一只靠垫给她当枕头,又给她盖上一条毯子。我给她的伤口上了碘酒,替她包扎好脑袋。她的眼睛滴溜溜直转,似乎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本想打999叫辆救护车,却不知为什么没打。所谓“不知为什么”,其实就是我这辈子从没打过急救电话,害怕那只是传说中的号码,是臆想出来的东西,电话那头其实根本没有人。它会响啊响啊,但没人会接。

相反,我上楼进了自己房间,点燃煤气炉,理好床铺。然后我回到内尔身边,她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我抱起她,感觉她沉甸甸的,不是睡着就是死了。

我吃力地爬上楼,开始心口发痛,两腿发软,但我坚持了下来,因为我一直想成为这样的人,像邮差雷吉那样一往无前,无论工作多么艰巨,条件多么恶劣。

我把内尔放在我床上。天花板很低——跟她那边的一样——过了一会儿,内尔抬起手臂,仿佛想触摸它。

“这样我起码能知道你没死。”我说,如释重负地笑了。

内尔盯着我。她把胳膊放下来,摸到墙壁,用力撑着它。

我坐在床尾瞧着内尔,心想,我得把她接过来了。她的门关上了,鸡蛋也冷在蛋杯里。我得管她了。

2

内尔这辈子有个秘密,它尘封已久,她只能一点一点地让它重见天日,艰难地寻回记忆,就像考古学家艰难地解读出土的骸骨。

她躺在我床上讲,我坐在床边听。我不时会提个问题——不過只在我认为她能回答时才问。大多数时候我都保持安静。她有时会在安静中睡去,我就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给她煮点汤,或者偶尔弄点爱尔兰炖菜,放上羊颈肉、蔬菜和薏米。她说,在科克,他们每个周日都吃爱尔兰炖菜。“我们就指着这道大众菜活着了,”她说,“吃着羊颈肉和胡萝卜,我心里美滋滋的。”

她又从炖菜讲到了她那个爱尔兰卫队的丈夫。“所以,”她说,“他从不是我真正的丈夫,因为他在英格兰已经有妻子了。你敢相信吗?”

“我信。”我说。

“所以后来他就离开我,回这儿找他妻子了。我只好待在爱尔兰,跟我妈相依为命,吃炖菜,在工厂做工,用羊毛给阁楼做隔热层。可你知道被爱人抛弃,心有多痛吗?我实在受不了那种痛,就辞了工,坐船来了英格兰。我想找回我的男人。我知道他们部队驻扎在诺福克附近,就到处找便宜的房子,然后从一个老甜菜农手里租下这地方,那人好像叫厄尼啥的。他手抖,比我在科克县的邻居还要呆,但人好。

“你那边农舍是空的,从战前起就一直空着。里面啥也没有,只有一张床在咱们这间屋子:也就是你的房间。它让我想起爱尔兰那些废弃的房子,都是大饥荒1时被人遗弃的,多少年来,它们被洗劫一空,最终土崩瓦解,再也没有人回去住过。”

“那么,”我说,“你男人呢?你找到他没?”

内尔一巴掌拍在她没受伤的太阳穴上。“男人啊!”她说,“找是找到了,但我俩怎么都合不来。所以后来我就彻底放弃了。离开他之后,我再没找过别的男人。他们只会让你一点一点崩溃,直到你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除此之外,他们还会干什么呢?”

过了几天,她说不想再麻烦我了,提出要回自己那边去。但她还很虚弱,受伤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而且不管怎么说,其实我不想让她回去。我喜欢照顾她,这让我的日子有了奔头,比种花和养鸡管用。

我并不介意她占用我的床。我铺好隔壁房间的小床,睡在里面。

她几乎没出过我的房间,除了上洗手间或洗澡。一天,她让我帮她洗头,我拆下她的绷带,小心翼翼地给她抹上洗发水,再吹干她脆弱的发丝,给她戴上软发卷。在我拆掉发卷、替她梳头时,内尔笑了,就像一个年轻女孩对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微笑。接着,她说:“我刚想到一件大好事,太太。自从我住进你家,那个该死的咚咚声就再没响过,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内尔,”我说,“那会不会是你的幻觉呢,嗯?”

“可你也听见有人敲我门啊,就在我摔倒那天。”

“没错。但那说不定是野兔巷那间平房里的小崽子呢,敲了你的门就跑到一边躲起来了?”

“有可能。我觉得这也说得通。所以那次是真的,但敲墙是我的幻觉?”

“我不是这个意思,反正我知道你以为敲墙的是我,但真不是。”

“除非你梦游。”

“是啊。可那样我岂不会把自己吵醒吗,啊?”

“唔,那可不一定。真的。你没听说过有些人还做着梦呢,就走到窗前跳下去了,到死都没醒过来吗?”

大多数日子里,她都会跟我说她想找一样东西。她说她梦见自己找啊找啊,她说自己在梦里管那件找不着的东西叫“伤心事”。“可那究竟是什么呢?”她说,“我为什么会这么叫它呢?我会找到它吗?”

“我不知道,内尔。我在想,你要找的会不会就是陪伴啊,而且你现在已经找到了——你找到了我。”

她沉默了,严厉地看着我,就跟不认识我似的。接着,她说:“我一直叫你‘太太,对不?叫了这么些年了。你是没有名字还是怎么的?”

“我有名字,”我说,“可你不一定会去记。”

“那倒是,”她说,“还真不一定。或者更糟,说不定我还老搞错,那样咱俩可就乱套了。”

这之后又过了几天,一天半夜一点,她叫我过去,我走进她的房间,看见她跪在我床上,扶着墙壁,把脸贴在上面。墙上贴着女孩子气的墙纸,画着野花编织的小小花环。

“就是这儿,”她说,“我想起来了!我看见月光照在这些野草上,就一下子全记起来了。”

“‘伤心事?”

“嗯。从头到尾都记起来了。因为她当时就在这儿。就在这个位置。”我坐在床尾。屋里冷飕飕的。

“谁在这儿?”我说。

“凯蒂,”她说,“后来他们说她根本不叫这个名字,但我是这么叫她的,她也是这么答应的。她在我这儿一直是‘凯蒂。她就是这么找到我的——敲墙。”

她一动不动,脸和手都贴在墙上,我没去动她,让她保持那个姿势,同时拽出我的晨衣往外走。我对她说我去弄点热饮来,然后下楼煮了牛奶,做热巧克力。

我把热呼呼的巧克力放在她的床头桌上,打开台灯,它投下一小圈暗黄的光。“好了,”我说,“给我讲讲凯蒂吧。”

她很难开头。她说她得从最后开始讲,从“伤心事”已成定局那会儿开始。

“那时我在坐牢,”她说,“不记得坐了多久。几个月还是几年。罪名是绑架。监狱里简直一刻不得安生,知道吗,完全没有安静的时候,晚上也有人尖叫。”

“你想来口热巧克力吗,内尔?”我问。

“不,一会儿吧,等我把这段讲完,监狱这段。后来,我又回到了农舍。算了,还是直接讲农舍吧,监狱的事我开不了口。从来都开不了口。”

“但我还记得自己走回家,发现什么都很脏,因为那栋可怜的房子根本就没人来过。那个脏啊!而且我自己也很脏,一身监狱味儿。我生上炉子,烧了点热水,水热之后,我就在浴缸里泡了好几个小时,想洗掉身上那股臭味。我一直攥着一只黄色的塑料鸭子,是在浴缸边上找到的,那是凯蒂以前的东西。那破玩意儿在水里从来立不住,我俩就笑啊笑啊,它一倒我们就笑——笑个没完。凯蒂笑得真好听啊,我以为那声音会一直在耳边回响,印在我心上,永远不会消失,但它还是消失了,知道吗?没了。全没了,只有我还在找来找去。”

“来吧,”我说,“喝点巧克力。”

她照做了。她说自己向来无法抵挡甜的东西,小時候在爱尔兰实在没怎么吃过。“有时候,”她说,“太阳打西边出来,我妈会给我买一支冰淇淋,我就总想尽量吃得久一点。结果我每次都等得太久太久,冰淇淋全都化成了水,流得我一胳膊都是,然后我妈就会说:‘瞧见了吧,你根本就不想吃,是不是?你还把套头衫弄脏了,又浪费六便士。”

“凯蒂呢?”我沉吟片刻,问,“她喜欢吃冰淇淋吗?”

“哦,喜欢呀,”内尔说,“她在儿童之家从没吃过——她五岁被送到那儿的。他们根本没好好养她。她多瘦啊。我说她是我的蓟绒姑娘。她来我这儿时是八岁,但看上去不到,个子太小了。我从收留她的第一天起,就想尽办法给她弄好的吃。土豆、派、火腿、焗豆、牛奶、蟹肉酱、巧克力脆片。有时我们还在外面的高草丛里野餐:吃熟鸡蛋和火腿三明治,锡纸包的三角奶酪,还用那只棕色的旧罐子装苹果酒。她多喜欢那个呀!她会说‘内尔奶奶——她就是这么喊我的,内尔奶奶——‘我像在天堂一样。”

“所以凯蒂是孤儿啰,嗯?”

“不。她不是。从头到尾最可惜、最荒唐的就是这个。她属于那种孩子,当妈的疯了或者酗酒,没法照管她,所以才被送进福利院。但那地方很糟糕。那个所谓的儿童之家,就在迪勒姆过去一点。你没准还听说过吧?他们为了省钱就让孩子们挨饿,孩子们有一半时间都被锁在房间里,根本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也闻不到田里的马,听不见知更鸟唱歌……

“凯蒂在那儿待了三年。他们不教她读书写字,她什么也学不到。一天夜里,她偷偷溜走了,身上只穿了一件红大衣。你能想象吗?黑灯瞎火的,小凯蒂穿着红大衣,自己走了十英里。她走啊走啊,后来实在又累又冷,感觉必须躺下来。所以她就进了你的农舍——就是这间,当时它破败极了,房顶都快掉下来了——然后她上了楼,就在这张床上睡下了。接着,黎明时,她就敲我的墙了,那时窗外刚透进点亮光。”

内尔用装巧克力的杯子暖手。她一动不动,就好像只有绝对静止,她才能记起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我一言不发,等她继续讲下去。我听见屋外传来猫头鹰的啼鸣。

“我收留了她。换了你会怎么做,太太?我告诉她跟我在一起她很安全,再也不用回儿童之家了。我给她洗澡,想给她暖暖身子,她就是这时给我看了她带出来的那只小黄鸭。她说那是唯一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玩具,既没被偷走也没被没收。我们把鸭子放进水里,让它跟着水波起伏,看它不断翻倒,就这样,我听到了她的笑声。

“我家里有吃的。我一直把火腿挂在壁炉上,像在爱尔兰那样,烟熏过的火腿能保存更久。我把它们挂在那儿,可能因为总以为我男人说不定哪天会回来吧。真要说女人傻,也就这点傻!整天琢磨男人爱吃啥,想靠这个让他回心转意!男人还是回他老婆那边了,从没真正离开过她。我花了好几个月买火腿、熏火腿。什么样的傻瓜会干这种事啊!”

“熏火腿是美味啊。”

“说得没错,太太。确实是。所以凯蒂就有吃的了。她就坐在我的厨房里,喝牛奶,吃上好的火腿,就着面包和黄油。我对她说:‘要我帮你联系谁吗,还是你想跟我住一阵子?她一开始什么也没说,但吃完火腿,她就说她想睡了。我带她上楼,让她睡我的床,她把小黄鸭贴在脸上睡着了。到了早上,她说想跟我住,再不回外面去了,因为这世上没人想要她。”

内尔放下喝空的杯子。她倒回枕头上,说她得睡会儿了。她说她记起了太多事情,它们快从她脑袋里溢出来了。她说记忆能在脑中爆炸,像硫磺那样炸得又猛烈又持久,让你以为你的眼睛里正流出岩浆。

她说不清凯蒂跟她住了多久。可能有一年多,因为凯蒂整个夏天都在玩那架秋千,接着就是夏末了,这条路两旁的橡树上落下许多橡果,小女孩喜欢把它们捡来,用鞋油擦亮,在窗台上摆成一排。然后又是冬天了,不过内尔会在农舍的客厅里点起炉火,又买来书和笔,教凯蒂读书写字。“她学得很吃力,”内尔说,“因为他们连最基本的都没教过她。但她画画真叫厉害!简直是个小艺术家。她画的橡果上完色,看着就跟真的似的,她还画了一艘三桅帆船,漂在碧蓝碧蓝的海上。有一回她画了我,在我头上加了光环,肩头加了翅膀。”

我不得不问她有没有人来找过凯蒂。我眼看她一听这话,脸刷地白了。“有,”她说,“而且报纸登得铺天盖地的,说儿童之家有个女孩失踪了。可你瞧,太太,他们找错目标了:他们要找的是尸体。他们以为凯蒂被人拐走杀掉了。我想告诉他们:‘别以为这是电视上那种白痴警匪肥皂剧。谁也没死。凯蒂只是想找人照顾她而已,她找到了她的内尔奶奶。

“不过当然啦,我什么也没说。他们派来了一个年轻的女警察,看着跟女学生似的。我不准她进来,叫她走开,别拿那些破事来叨扰别人。我看见她羞得满脸通红。我知道凯蒂在后院里玩秋千呢,离这儿远得很。我就对女警察说,我一个人住好多年了,也没当过妈,她怎么就以为我能受得了客厅被小孩子弄得乱七八糟呢?我说我会做最好吃的爱尔兰炖菜,问她想不想学,她就走了。她肯定觉得跟这么个能从谋杀案聊到做饭的人闲扯是浪费时间。她要是绕到我屋后,就会看见那架秋千,看见凯蒂在上面玩,可她根本懒得去看。我觉得她一点儿也不会办案。”

内尔跟我说她向来没什么钱,只有国家发的一点救济金,但她还是去东迪勒姆的一家义卖商店给凯蒂买了衣服。傍晚,她俩会趁着暮色散步,听雉鸡在田野里咯咯叫。她说一切都很好,幸福极了,直到那天,巴贝奇姨妈突然从天而降。

“巴贝奇姨妈是谁?”我问。

“巴贝奇姨妈啊,”她说,“就是我妈的妹妹,芭芭拉。我们一直都叫她‘巴贝奇——原因已经忘了。我猜是因为我们开始叫她‘巴贝,后来自然而然就加了个‘奇。人有时候会把名字简化,有时候又会往里面加字,谁知道这种小把戏有什么意义呢?

“我还是个小姑娘时,巴贝奇姨妈挺照顾我的,偶尔会从海边的售货亭给我买棒棒糖。但我离开家的时候她还在爱尔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可她就是这么个女人,喜欢给人惊喜,她站在我门前的时候,脸上全是藏不住的喜悦。

“那是数九寒天里的一个下午,我跟凯蒂正在火炉边画画,所以我的宝贝姑娘可不就冲到门口去看谁来了么,结果巴贝奇姨妈就问:‘内莉,这孩子是谁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爱巴贝奇姨妈。我想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但我知道这不行。我说凯蒂的妈妈病了(这当然不假,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那女人养病期间,她就由我照顾。

“巴贝奇姨妈进了屋。她带了个箱子,是那种老式的硬纸壳箱,不过上面有真正的锁,你一拨那个小插销,箱子就会像小丑盒子一样弹开。她问我收没收到她的信,我说:‘哪有什么信啊,巴贝,也许因为我们换了个邮差吧,他叫雷吉,可能还不知道这片地方归他管。她说:‘那太糟啦,内莉,不过你不介意的话,我准备在这儿待上两个星期。我在英格兰人生地不熟,所以你最好照顾照顾你姨妈,给我讲讲这儿的风俗,要不我估计会在英国的大雾里迷路呢!她最爱开玩笑了。凯蒂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立刻把自己画的海盗啦、青蛙啦、渔船啦拿给她看,还有我头戴光环的那幅画,她俩立刻就成了朋友。

“那晚我一宿没合眼,纠结着要不要向巴贝奇姨妈坦白。问题是,太太,我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一切都很自然,但我明白外人会怎么看:他们会觉得我绑架了凯蒂,偷走了她,剥夺了她的生活。可事实正好相反。她过去在儿童之家哪有什么‘生活啊,只有漠视和伤心。她闯进我的生活,就像夏天里忽然吹来的一阵凉风,可这没人能理解啊,不是吗?”

一想起凯蒂,内尔就打开了话匣子,不停地讲,想一股脑倒给我听。她说她脑袋里在放电影(她读成“菲林”),她必须不停地讲,直到电影放完为止。可我看出她其实已经讲累了。那天,她的胃口好像变差了,还沉沉睡了好一阵子。我说要不先到这儿吧,今天先讲到巴贝奇姨妈来访,可她说不,她一定要讲后面那段,“伤心事”开始的那段。

她说:“巴贝奇姨妈灵光得很,知道吗,太太?她看出凯蒂已经跟我住了好一阵子。一天夜里,巴贝奇姨妈跟我喝着白兰地和姜汁酒,从我这儿套出了实情。听完,巴贝奇姨妈对我说:‘咱们家族可有犯罪史啊,内尔,咱们是十恶不赦的爱尔兰人,要是你不去社区服务中心坦白这件事,他们就会这么说你。因为警察迟早会找到凯蒂的。

“我当场就拒绝了。我说凯蒂现在过得很开心。她有秋千、院子和花,为什么要送她回去过那种不幸的日子,夺走她的未来呢?可巴贝奇姨妈说:‘你们没有未来,内尔·格林伍德,这你是知道的。那孩子应该去上正规的学校,过正常的生活,所以你明天就去坦白一切,否则我就替你去。

“我一想到要失去凯蒂就难过,这她能理解。她暗示要是社工听了我的故事,要是他们知道凯蒂跟我在一起很开心,知道我很关心她,他们或许会让她继续跟我住在一起,只要我肯送她上学。

“可她这么说,只是为了哄我去那儿,让我把我干的事交代干净。巴贝奇姨妈知道凯蒂会被带走,孩子也确实被带走了。走的时候,她穿的不是那件小小的红大衣。那件衣服早就小了。但在我心里,她就是那么走的:在警车里越来越远,穿着她那件红大衣,趴在后车窗上向我挥手,哭得小脸都花了。

“就是这样了,太太。后来的事我也懒得讲了,无非是我被逮起来,被安了些莫须有的罪名。你能想得到吧,嗯?然后我就进了那座闹哄哄的监狱。他们不许我看凯蒂,这辈子都不行。我就想啊,好吧,这样的话,我只希望自己别活太长。

“可你瞧,我却活了这么久。你說怪不怪?我看我完全可以拿你打狐狸的那把猎枪一了百了,但我却没那么做。你对我好啊,太太,我不想脏了你厨房里的油布。可自从凯蒂走的那天起,我就真觉得活着再没什么意义了。我想可能就因为这个,我才这么久没想起这件事吧,直到又听见那个咚咚声。真难想象我怎么还在人间。我感觉我的心早就不在了。”

后来,内尔死了。

葬礼上没有别人,只有我和牧师,教堂里静得令人窒息。但我心说,内尔肯定不会介意,毕竟她那么讨厌闹哄哄的监狱。门外就是村镇绿地,我能听见孩子们在那里玩转椅、荡秋千的声音。

(本文选自上海文艺出版社近日出版的《大师的灵感笔记——亨利·詹姆斯从未动笔的小说》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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