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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的长夜

2019-09-24迟子建

党的生活·青海 2019年9期
关键词:白象手杖剪影

午夜失眠,索性起床望窗外的風景。

以往赏夜景,都不是在冬季。春夜,我曾望过被月光朗照得荧光闪闪的春水;夏夜,我望过一叠又一叠的青山在暗夜中呈现的黝蓝的剪影;秋夜,曾见过河岸的柳树在月光中被风吹得狂舞的姿态。只有冬季,我记不起在夜晚看过风景。也难怪,春夏秋三季,窗户能够打开,所以春夜望春水时,能听见鸟的鸣叫;夏夜看青山的剪影时,能闻到堤坝下盛开的野花的芳香;秋夜看风中的柳树时,发丝能直接感受到月光的爱抚,那月光仿佛要做我的一绺头发,从我的头顶倾泻而下,柔顺光亮极了。而到了寒风刺骨的冬季,窗口就像哑巴一样暮气沉沉地紧闭着嘴,窗外除了低沉的云气和白茫茫的雪之外,似乎就再没什么可看的了。

然而在这个失眠的故乡的冬夜,我却于不经意间领略到了冬夜的那种孤寂之美。站在窗前,最先让我吃惊的是那三座雪山。原以为不到月圆的日子,雪山会隐去真形,谁知它们在半残的月亮下,轮廓竟然如此分明,我甚至能看清山脊上那一道一道的雪痕!

那三座雪山,一座向东,另两座向南。在东向和南向的雪山之间,有一道很宽的缝隙,那就是呼玛河。我在春夜所观赏过的春水,就是它泛出的波光。冬夜里,河流被冰雪覆盖着,它看上去就像遗弃在山间的一条手杖。这巨大的手杖白亮而光滑,想必是天上的巨人所用之物。夜晚的雪山不像白日那么浑厚,它仿佛是瘦了一壳,清隽秀丽,因而显得高了许多。仿佛黑夜用一把无形的大剪刀,把雪山彻底修剪了一番,使它看上去神清气朗,英姿勃勃。这三座曾十分熟悉的雪山,让我格外地惊诧。它们仿佛三只从天上走来的白象,安然凝望着北国的山林雪野和人间灯火。小城灯火阑珊,山脚下倒是有两簇灯火,一簇在南侧,一簇在东侧。这两簇灯火异常地灿烂华美,让我觉得它们是这白象般的雪山脚下挂着的金色铃铛,只要雪山轻轻一动,它们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久久地望着那两簇灯火。

每日午后,我都要在山下的小路上散步。小城人没有散步的习惯,所以路上通常是我一人。一个人走在雪路上,是多么渴望雪山能够张开它宽阔的胸怀,拥我入怀啊。有一日我曾在河滩碰到几个挖沙的人,想必东侧的灯火是挖沙人的居所。而南侧的雪山并没有房屋,那儿的灯火是谁的呢?也许是打鱼人的?呼玛河中有味美的鲶鱼和花翅子,一些打鱼人就在河面凿了一口口冰眼下网捕鱼。看着这一派寒冷和苍凉的景象,谁能想到坚冰之下,仍有美丽柔软的鱼在自由地畅游呢!当我一相情愿地认定那簇灯火是打鱼人的之后,我就幻想打鱼人起网的情景。那一条条美丽的出水芙蓉般的鱼跃出水面,看到这个暗夜中的冰雪世界,是不是会伤心泪垂?雪山东侧的那簇灯火先自消失了。是凌晨一时许了,想必挖沙人已停止了夜战,歇息去了。而南侧的那簇灯火仍如白莲一样盛开着。我盯着那灯火,就像注视着挚爱的人的眼睛一样。

我很庆幸在这个失眠的冬夜里,我又能坦然面对窗外的风景了。凌晨两点多,南侧雪山的灯火也消失了。三座雪山没有因为灯火的离去而黯淡,相反,它们在星光下显得更加地挺拔和有光华。当你的眼睛适应了真正的黑暗后,你会发现黑暗本身也是一种明亮。仰望天上的星星,我觉得它们当中的哪一颗都可以做我身旁的一盏永久的神灯。而先前还如花一样盛开的人间灯火,它们就像我爱人的那双眼睛一样,会在我为之无限陶醉时,不说告别,就抽身离去。

(迟子建,著名作家,现为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曾多次获全国大奖。本刊曾选载其作品,受到广泛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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