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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

2019-09-24卢涛

小小说月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米粉店阿妈勺子

卢涛

这是一双男人的手。粗大的手指关节像竹笋老根一样膨胀着。相比之下,关节之间的皮肤反而有着不应该的精致。伸出的食指不费力气地轻轻往上一挑,就把阿水递过去的透明塑料袋钩了过去。袋子里装着的是香喷喷的桂林米粉,早上四点就开始熬的高汤正透过打结疙瘩的空隙漫出热气。

阿水循例顺着对方的手指,抬高了视线,微微弯腰,隔着玻璃挖出的一尺见方的小窗洞,说:“一两切,7块,小心烫。”

阿水是这间米粉店的门面,人机灵口齿又好。阿水长得憨,小鼻子小眼睛,配上厚厚的嘴唇,中间还夹着一个长长的人中。他大大的招风耳居然还会左右分开地转动。

这是一个依赖米粉生存的南方城市。最忙的时候,阿水每天要和六百多根手指打交道。

阿水不太记得食客的样貌,倒是记得他们的手指。这个男人的食指有点变形,向外倾斜的手指头有点歪,似乎是骨折后变形的结果。因为奇特,阿水也就不经意记住了。

这个男人每次来,总是要两碗米粉。一碗在店里吃,另一碗打包带走。

他来的时间不太固定,也从来不见他和谁聊天。他总是端着一碗一两素的米粉,加上一大勺漂着红油的辣椒,低头吃。他吃得很仔细,往往连汤水都会咕噜一口喝完。吃完之后,他会静静地坐一会儿,抽一口烟。再缓缓地回到取粉处,用他变形的食指钩上一碗打包好的米粉,慢慢地踱出门口。

吃完打包的人实在太多,阿水也不一定都记得。关键是这个男人在打包另一碗的时候,一定会加上一句“麻烦多放点叉烧”。

每次,阿水只是用拿着勺子的右手轻轻地象征性地抖一抖,把香酥暗红的叉烧肉片零星而可怜地撒在粉汤里。老板曲哥讲了,要学会抖一抖。要抖得有技术含量,让客人以为你已经加了肉,但其实没有。

这个男人的表情是让阿水忘不了的。那人直勾勾地盯着阿水,好像要吞下阿水的勺子一样。阿水有点害怕,又有些奇怪。这个男人是要给谁打包米粉回去呢?那个等他打包的人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来吃?阿水感觉自己脑袋有点疼。

米粉店这个工作,是阿水的第二份工作。初中毕业之后,他去过堂姐在县城开的桑拿店当前台小弟,桑拿店里的姐姐们都是把他当猴耍。阿水还是很单纯的,他不喜欢这种脸上摆明要钓凯子的女人。阿妈说,这种女人不能要,要了会败家的。

后来,曲哥说他店里缺一个传粉工。想着到城里见世面,阿水就来了,一干就是三年。

阿水每天要和很多手指触碰。如果说他真心想记住的,恐怕是那只白嫩透出清晰毛细血管的手指。

手指的主人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她和她的手指一样漂亮。只要她一走进米粉店,几乎所有人都会不自觉地看她一眼。因为她很白,白得像混血儿,有种沉默的颓废。她也经常打包,因为总背着一个大画夹,阿水判定她是一个在附近学美术的大学生。不然,她食指的手指甲里怎么会有洗不净的颜料?有时候是红色,有时候是黄色,因为她手指很白的关系,所有任何颜色的出现都会显得特别突兀。

“一两米粉。”女孩声音细细的,像小蚂蚁。

女孩的画夹像个巨大的贝壳,把瘦瘦的主人包裹住,更加显出女孩的柔弱。阿水每次在递米粉给她时,被她纤细手指的温度吓一跳。难道女孩的手就是这么冰凉的吗?他没有摸过其他女孩的手。阿妈的手因为总是干农活,早就被厚厚的皮茧塑造成了肉火炉。记得以前小时候,冬天夜里,阿水说冷,阿妈就一把将他的脚丫子捂在自己的手里,摩搓一会儿,就暖和和的了。

阿水每次都会不自觉地给女孩多加一点肉。手同样是抖,但是抖的幅度却更大些,让多几块油光可鉴又酥软的叉烧落下来。女孩倒是每次都很有礼貌地说:“谢谢。”

尽管和那白皙的手指仅有0.1秒的触碰,已经让阿水颤抖不已。要是几天女孩没来,阿水就会悄悄地往店门口望,然后蔫蔫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把手里的勺子舀向那些早早被决定命运的肉片。

这天,中年男人和女孩破天荒地竟然同时来了。

男人付的钱,一碗一两素粉,一碗一两肉粉。

女孩跟在那人背后,没有吱声。还是照例背着她的画夹,军绿色的外壳上裹着几点湖蓝色的颜料,像村子里天气好时蓝天的颜色。

阿水好奇地望向两人,怎么他们一块儿来了?

男人还是端着一碗素粉,不忘向阿水吩咐:“麻烦多放点叉烧。”

阿水的右手抖着,抖得却有点不自然。难不成每次这碗要加肉的米粉都是要给女孩吃的?边想着,差点就把手边装葱花的盆子打翻了。

“谢谢。”还是礼貌地道谢。女孩端起米粉,和中年男人坐在了一起。两個人沉默地吃着米粉。女孩低头嘬着扁平的米粉时,阿水看见中年男人停下吃米粉望向女孩的眼神。那奇怪的眼神很复杂,好像阿妈看自己的眼神一样。

女孩手指细细的,捏着筷子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青白。这两人也不互相说话,吃完了,就直接起身走了。男人手里依然点着一支烟。

阿水看着那一高一矮的背影,心里有些烦闷。

借口要上厕所,阿水有些心神不宁地跑到后门巷口去抽烟。他们两个怎么会是一起的呢?阿水突然觉得自己很蠢。两只勺子在他脑子里好像要打起架来,一只勺是抖得少的,一只勺是抖得多的,好像他会左右开弓分开运动的耳朵一样诡异。可怜的肉片,就像甩不开的疑问,统统粘在了一起。

丢掉烧得只剩尸体的烟头,阿水拍拍自己酸胀的后颈窝,准备要回店里。

这时,他听到几个熟人在说:“你没看见,刚才那对父女。女儿高考时要学美术,老头不同意。女儿用美工刀砍断了老头的手指,自己也疯癫了。现在一到发病的时候,她就背上画夹,到处走,还以为自己真的是大学生呢。”

“啧啧,真是可惜……”有人摇头。

说不上为什么,阿水突然觉得有点眩晕。好像男人那变形的手指和女孩白皙的手指同时向他伸过来,隔着那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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