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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大的草根梦(纪实文学)

2019-09-20王宏昌

回族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古城墙眼镜叔叔

王宏昌,笔名林木,陕西洋县人;在边陲奇台服役、工作、创作30多年;工商行政管理系统干部,曾在《中国工商报》《西北工商报》任特约记者,现退休。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代表作有小说、报告文学集《断断续续的故事》、长篇报告文学《阿尔金山之恋》、长篇动物小说(儿童文学)《阿尔金山精灵历险记》等多部;曾荣获首届“西部文学奖”、昌吉州文艺“奋飞”奖,多次获得优秀副刊作品奖;小说曾被《小说选刊》转载。

谨以此文献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

——作者题记

朱老大是古城子土生土长的一介草根。草根自有草根的梦想,这不稀奇。稀奇的是朱老大的草根梦一做就是好多年,现如今头上的毛发灰白如一袭陈旧的羊毛毡,这梦才算有些眉目了。

朱老大自小就为自己的家乡而骄傲。只要做自我介绍,他一定会说:“我是古城子皇渠沿上人,从小在城墙根儿下长大的!”

打从记事起,朱老大就牢牢记住自己的家住在古城子北斗宫巷附近的皇渠沿上。这皇渠可是个很有名气的地方,据说开凿于清乾隆年间,为了防范古城子春洪水患,乾隆皇帝亲自下旨开凿了这条水渠。自从有了这条渠,不但治理了连年光顾的水患;还保障小屯、西北湾、北道桥的水库、涝坝有了充足的水源,让方圆三乡二十四村的庄稼旱涝保收。古城子人特别懂得感恩,吃饱了肚子的老百姓饮水思源,就把这条水渠像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一样宠着、敬着; 长年累月“皇渠长”“皇渠短”地挂在嘴边,世代口口相传,辈辈铭记在心。

儿时的朱老大就热爱这里的一切,是因为古城子简直太好玩了。他经常与街边邻居家的王尕蛋、李尕丘等几个小毛头来到皇渠沿子上,搓着小手又修“渠”、又修“水磨”;还不忘在水磨顶上插个用纸折的小风车,弄得头脸脖子、屁股墩上都是泥巴……

稍大些时,朱老大就经常溜出北斗宫巷,跨过西街马路,蹦蹦跳跳、七拐八弯过了畜力社居民区, 一溜烟来到地质大队家属区后面的古城墙脚下,“嘘儿——”一声口哨,四五个玩伴就从古城墙根儿的蒿草丛中钻出来,哧溜溜窜到朱老大身边会齐。朱老大拍拍鼓囊囊的书包,像个大战前的将军似的一挥手,玩伴们就四散开去,分头捡来枯枝败叶当柴火。这时候朱老大已经就地刨了坑,从鼓鼓的书包里取出洋芋蛋放进坑里。小伙伴们围拢来,把柴火堆在坑上边,点了火烧烤起来。柴火燃尽,用树枝把柴火灰归拢一番,轻轻拍打瓷实了,伙伴们就围坐在一旁,眨巴着眼睛关注着中间那团火灰。就好像这火灰里,深埋着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可是奇怪的是,这帮平时天不怕、地不怕野惯了的尕娃们,竟然没一个带头动手动脚的,一个个规规矩矩坐在那里,静候时间的检阅。

“准、备、战斗——”朱老大突然把小手一挥发声喊,尕小子们这才“哦——”地一声围拢上来,一个个舞动着手中的树枝,拨拉开已经降温的火灰,把滚烫的烤洋芋捧在手里,一边鼓起小嘴“噗噗”地吹着,一边急不可耐地把焦黄的烤洋芋蛋往嘴里塞……

这种时刻,朱老大就倒背着双手,像一个在前沿阵地指挥的将军,扬着小脸观赏小伙伴们争相品尝烤洋芋的馋相,一个小学生的心灵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当然,最受用的满足感还在后头。这些小伙伴在品尝了烤洋芋的美味之后,一个个变得听话乖巧,不论玩什么游戏,都是一副“服从命令听指挥”的样子。

朱老大可神气了,用一个“最高指挥官”的身份,把小伙伴们分成两拨,先是在古城墙脚下深深的蒿草里捉迷藏;接着是模仿电影里、小人书中的情景,两军对垒学打仗。“最高指挥官”朱老大说一不二叫谁当“敌人”,谁就必须认认真真当“敌人”;叫谁抬担架、装死人,谁就老老实实抬担架、装死人,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尕娃们很开心,玩着玩着就玩疯了,激烈的战斗从蒿草丛中打到附近生产队的庄稼地;又从庄稼地转移、攀爬到古城墙顶上。激烈的战斗也随之升级,尕小子们把城墙顶上的墙土一块块抠下来,当作“手榴弹”“催泪弹”向对方投掷、挥洒过去……

“住手!”直到有一天,一个戴眼镜的叔叔顶着一头乱乱的头发,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知道犯什么错了吗?”

尕娃们一个个低着头、悄没声息地垂手站在一边。

“在这里玩,可以。就是不能动这里的一草一木!”眼镜叔叔的语气渐渐平和下来,“同学们啊,这是古城墙,是老祖宗留给咱古城子的一份财富、一份念想,咱要保护啊!像你们这样,今天抠几块墙土、明天扔掉块砖头,用不了多久,这古城墙可就永远看不到了……”

正是从这天起,朱老大认识了这位个头不高、满肚子学问的眼镜叔叔。眼镜叔叔把这里的一草一木说得越神秘、越珍贵,朱老大就越想来这里玩。

眼镜叔叔的肚子里有无尽的故事。比如石油是怎么生成的,又是怎么被钻探、被发现的呀;奇台古城因何得名,奇台古城子为什么是斜的,为什么不好分辨东南西北;昔日最繁华的奇台犁铧街是怎样形成的……哎哟,这些故事竟然就发生在家门口,这简直太离奇、太震撼了!

朱老大正是从眼镜叔叔的故事里,知道了自己的家园有多么神奇、多么可贵;知道了西城的古城墙、东城的唐朝墩,不仅是奇台古城的重要标志,还是古城子的风水呢!

后来,朱老大当然还知道了这个学识渊博的眼镜叔叔,竟然是地质队的工程师,曾经还与大科学家李四光叔叔有过交往呢。只是被划成了“右派”,才被弄到邊疆的地质队来接受改造的。当然在那时候,朱老大还不知道什么是“右派”,只是从大人们的话语里才慢慢知道,“右派”就是被划到坏人堆里了。

咦,怎么看眼镜叔叔也不像个坏人呀!

朱老大和他的小伙伴们上了小学没几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尽管这些孩子很聪明,可是“文革”运动一开始,老师们大多都不上课了,忙着写大字报、开批判会去了。

刚开始朱老大还和同学们在大批判会场凑热闹, 可是有一天,有人带头把眼镜叔叔也押到了学校的操场上,胸前挂着牌子,头上扣着纸糊的高帽子,一群人举着拳头撕裂嗓子喊口号……

眼镜叔叔满脑子学问、一肚子故事,怎么能是坏人呢?朱老大怎么也想不明白。

书是没法念了,朱老大就在距离古城墙不远处的农田地、芨芨草滩里转悠。转着转着,聪明的小脑瓜就发现滩里零零散散有许多骨头;往深处走还有驴骨、马骨、骆驼骨一堆一堆的。朱老大拽下几根芨芨草拧成草绳,捡了几根长些的骨头用草绳捆了,扛在肩上往回溜达。来到废品收购站门口,朱老大朝冷清的门脸里探了探脑袋,试探着问:

“阿姨,收骨头不?”

“收哩。”冷清了大半天的收购站终于有了点儿生气,穿着蓝色长褂工作服的营业员阿姨接待了这个小雇主。

这几块骨头称了三公斤多,阿姨给了他两毛六分钱。这是朱老大在儿童时代一不留神得到的第一桶金,也是他人生商机的萌芽。从这天起,古城墙脚下的芨芨草滩成了朱老大眼中的 “摇钱树”。不同季节里,小小年纪的朱老大拎着个老式帆布袋,时而捡骨头,时而在芨芨草墩下的沙土窝里刨肉苁蓉,反正他一个尕娃子,也没人批判他“金钱挂帅”、“走资本主义道路”啥的。

直到有一天,学校通知他们“复课闹革命”了,朱老大这才扔下心爱的老式帆布袋,重新走进了教室。可是这时候,朱家娃望着那些充满着政治运动色彩的课本,脑袋膨胀着,说什么也学不进去。

初中那年的暑假里,已经进入少年时代的朱老大经过和爸爸、妈妈的一番“斗智斗勇”、软磨硬泡,得到许可后才从墙洞里悄悄取出一包纸币毛票,一鼓作气跑到城郊结合部的乡村,买了只怀胎的山羊牵回来,养在小院里的沙棗树下。接下来的日子,朱老大经常拉着山羊在古城墙脚下的草滩上、麦地里又放羊又拾麦穗。傍晚归来时,山羊肚子和老式帆布袋都被麦穗装得鼓鼓的。

不久后的一天早晨,朱老大一起床就惊喜地发现,这只山羊已经成了三只小羊羔的妈妈了。

小羊倌朱老大赶着山羊妈妈和它的孩子们,沿着古城墙脚下蒿草丛生的小道缓缓走来。透过羊儿吃草的挲挲声,他听到一个男人低沉的吟诵声传来:

塞上征战几多愁,

唯有城墙对眼惆……

不用猜,朱老大就知道这是地质队的眼镜叔叔在吟诵他自创的《古城墙赋》。这时候的眼镜叔叔已经不挨批斗了,可他也不是地质队的工程师了。每天身穿一件破旧工作服,手提一柄芨芨草扫把扫呀扫,成了地质队家属区到古城墙这一段的清洁工。干完了分内的活,眼镜叔叔就站在古城墙脚下的蒿草丛中,压低嗓门摇头吟诵文绉绉的诗句。

“叔叔,今天这么早就打扫完了?”一照面,朱老大就冲着眼镜叔叔乐呵呵地打招呼。

眼镜叔叔努了努嘴说,“把你那山羊妈妈拴到沙枣树上去,别让它领着羊娃子爬城墙……”说着,眼镜叔叔还咧了咧嘴逗乐子,“这山羊的性子,就像前两年的你,淘着呢——爬高上低的,没几天就把这古城墙给趟平了呢!”

朱老大用绳子把山羊妈妈拴在沙枣树下。绳子很长,一点儿也不耽误山羊吃草。几只小山羊就围在羊妈妈周围学着啃噬草叶。眼镜叔叔最烦邻近人家把猪呀、羊呀的不拴着,任由它们跑到古城墙来拱墙根、爬墙头……后来还是朱老大与几个小伙伴,从西碱梁河滩里捡来几头死猪,用绳子拖拽到古城墙根下,然后分头到附近户儿家居住区大呼小叫:“了不得啦,古城墙这边撒了药啦,猪一拱墙就没命啦……”附近人家就赶紧把自家的猪、羊赶到圈里;没圈的,也拴到了门前树下。那时候人们养点家畜不容易,谁都怕有个闪失。从此,猪拱土、羊爬墙的事才算是消停了些。眼镜叔叔的脸上又有了笑模样,伸手抚摸着朱老大的肩膀说:“多聪明的尕娃子啊,可惜把上学的事给耽误了,这年头啊……”

今天,这对忘年交又在这里不期而遇了。朱老大安顿好山羊妈妈一家,然后在古城墙根下坐了下来,仰着少年人特有的光鲜脸颊,静等着眼镜叔叔谈人生、讲故事了。

“这古城墙、唐朝墩啊,可都是咱古城子的象征,是咱奇台人的风水呢。”眼镜叔叔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唉,只可惜唐朝墩已经快被夷为平地了,马上就看不见了。眼看就剩下这点儿古城墙了,再这样下去可就……”

眼镜叔叔伸出温热的手,把朱老大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这对忘年交缓缓来到古城墙上,站在老满城遗址——西门瓮城的城楼上,又开始了倾心的交流。每当这时,朱老大与眼镜叔叔相识、相熟以来的桩桩件件便会涌向脑际;关于家乡、关于古城的话题就会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从眼镜叔叔的故事里,朱老大终于知道,这都是因为古城墙那沧桑而厚重的历史所致,正是因为古城墙,他和眼镜叔叔才深深地眷恋着这块土地。

早在距今两千多年前的西汉时期,奇台就在西域都护府的治理之下,与内地有了源源不断的联系。当时的奇台虽然没有像内地那样设置郡县,但也筑起城堡,重兵把守。到了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朝盛世,才在奇台设置了蒲类县,建筑了颇具规模的县城,这就是奇台现在作为历史遗迹的唐朝城,因而也就有了“古城”之名。到了清乾隆年间,朝廷平定准噶尔之乱后,社会稳定,地方太平,清政府组织屯垦,开挖皇渠,兴修水利,发展农业生产,奇台成为东联内地,北通蒙古的商埠重镇。来自陕西、山西、甘肃等地的商人和能工巧匠云集奇台,建会馆、修寺庙、筑城堡,硬是把奇台建成了古丝绸之路上最负盛名的“旱码头”。现如今还留存于世的靖宁城、老满城,就是那时候建起的。驻足城内,县城犁铧尖一带仅药王庙、娘娘庙等庙堂就有七七四十九座,每逢庙会, 南来北往的商家巨匠五行八作把个奇台城包裹在一派繁荣景象之中。也正是由于奇台经济活跃、军事地位显要,这块风水宝地也就成了历史上的古战场,致使战火不断,生灵涂炭。兵荒马乱加之土匪滋扰,老百姓苦不堪言。每当这时,古城墙就像一位忠诚的卫士,忠实地守护着古城奇台的门户,它以“一关当道、万将难敌”的气势,击退过无数次来犯的入侵者;它又像一位饱经沧桑的世纪老人,见证着千年古城的荣辱兴衰……

眼镜叔叔的故事讲得多好啊!任何事情经他的口这么一说,用手一比画,朱老大和他的小伙伴们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有时候从古城墙的墙根里捡起一块带花纹的破砖头、一片瓦当,也会从眼镜叔叔的嘴里引出一段妙趣横生的故事。而这些故事,都是关于故乡、关于古城子的风风雨雨……于是脚下的这片土地,老早就在朱老大的心里扎下了根。

“叔叔,我可以天天这样过来听你讲故事吗?”

“当然可以。”眼睛叔叔爽快地答应了。因为他天天要来这里打扫卫生,干完了清洁工的工作还要吟诵他的《古城墙赋》,乐得有这么个聪慧的少年“小羊倌”追随着。

可是这一次,向来说话算数的眼镜叔叔还是食言了。因为过了不久,“四人帮”被粉碎了,眼镜叔叔被解除了“劳动改造”,又回地质队去工作了。一到春天,眼镜叔叔就与一帮地质技术人员出野外了,古城墙这儿就见不到他的身影了。整整一個火热的夏天,朱老大都是在漫长的思念中度过的。

深秋时节,眼镜叔叔终于从野外现场回来了。不出野外的日子里,眼镜叔叔一准要来古城墙这里转悠、巡视,看看有没有人在这里挖坑取土、攀援磨蹭;哪儿不合适了,他就挥动随身带着的地质铲,修补修补培培土……或者,就矗立在城头处的瓮城之上,遥望远方吟诵:

塞上征战几多愁,唯有城墙对眼惆。

敢问壮士何所欲,马革裹尸在城头……

朱老大来这里的机会也不多了。因为他正处在一个少年向青年时代的转化,面临着生活道路的重要抉择。眼下,呈现在他面前的主要有两条路:一是恢复高考了,他可以去报考院校。“多么好的时机呀!”眼镜叔叔表现得很积极,立马给他找来了旧课本和一些复习资料,面对面、手把手地给他辅导。可是几番下来朱老大就打蔫了,他觉得太吃力了。倒也是,运动一来连他小学的最后一两年也给耽误了。

剩下的就只有应征入伍去当兵了。因为那时候,作为城镇户籍的青年,当兵回来政府要给分配工作呢。

朱老大身穿一套有些陈旧却很整洁的草绿色军装,就像当年的眼镜叔叔那样,满怀心事地站在古城墙遗址之上。当兵三年退役回乡,朱老大显得高大、沉稳许多。他临风眺望、追怀畅想,不由得念叨起眼镜叔叔经常吟诵过的诗句来。念着念着,就好像自己也走进了岁月的尘埃,一股苍凉之感蓦然间涌上心头。

世界上任何尖端的武器乃至最稳固的屏障,最终都是要通过人来发挥作用的。据老人们说,当年重修奇台古城墙时,按朝廷的设计方案,应该把古城的城墙修建为砖包城,但由于地方官员们贪污腐败,侵吞了朝廷所拨的筑城银两,修筑的城墙便省去了砖包层,只把城门楼用砖包裹,其余城墙只用黄土夯筑而成。这就为日后历次战乱中的失城、毁城埋下了祸根。

塞上风云起,军中将士忙;

援兵迟不至,城内又乏粮。

死守兼旬久,日月惨无光;

大堂置药篓,一轰全家亡!

这是一首誓与城池共存亡的英勇悲歌。同治三年,迪化以西大部分城池失守,清官兵七千余人阵亡。清军的达官显臣与他们的眷属引燃火药一同自尽,只有新任副督统领队大臣保恒的两个儿子锡镇、锡纶受命出城前往巴里坤、哈密求援搬兵,才得以逃脱。

此后的多年里,奇台古城墙经历了马仲英兵临奇台城;见证了奇台革命新生政权保卫土改果实、平定土匪叛乱等无数次战斗;还见证了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国家拨乱反正、进入改革开放的经济建设新时期;奇台古城旧貌换新颜,经济不断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古城百废俱兴,现代化设施鳞次栉比,新生事物层出不穷……

然而,可是……

当成年的朱老大从部队复原回来,重新面对古城墙寻找儿童、少年时代的记忆时,却如鲠在喉、悄然无语。因为他看到了古城墙的遍体鳞伤,看到了残肢断臂;看到古城墙外围城壕已被垃圾污物填满,已经找不到她昔日的容颜。难耐的沉默中,朱老大仿佛听到了古城墙的哭泣、埋怨和无奈的叹息——历次政治运动使古城墙、古庙等古迹被陆续拆除;东边的唐朝墩已经没落难辨,仅存的只有这西边的古城墙了。可是这些年来随着城镇人口的不断增加,城市建设速度的不断加快,古城墙被附近的居民随意挖土和泥、打土块、上房泥。更有甚者,周边住户还不惜在古城墙根挖出一个个窑洞来,在里面圈养家畜家禽,使古城墙人为破坏严重……长此下去,就一定会像眼镜叔叔曾经预言过的那样:古城墙将会从人们的视野里永远地消逝!

“既然我回来了,就不能眼看着古城墙给毁了。”朱老大喃喃自语说。

为了这个梦想,朱老大开始跟自己较劲了。

几年的军旅生涯,朱老大已经成为一个有主见的男子汉了,他要亲自走进眼镜叔叔的故事中去,成为故事的主人公。他径直找到了地质队办公的小二楼,找到了眼镜叔叔。眼镜叔叔很忙,可他还是对朱老大的想法大加赞赏。

朱老大把部队发给的退役军人复员费、安置费一共四百元,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来,放进眼镜叔叔的手心里:“只是这点钱……太少了……”

“不少了、不少了。”眼镜叔叔攥着一叠还带着体温的人民币说,“这可是古城儿女的一颗赤子之心呢!”

四百元钱确实不多,可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改革开放初期那会儿,还真不是个小数目呢。为了共同的心愿,眼镜叔叔从国家给他落实政策补发的工资中又拿出了一笔钱,通过地质队内部的材料供应渠道,购买了相关材料,给这段古城墙及其瓮城周边拉上了一圈铁丝网。从此,人和牲畜不便轻易靠近了,古城墙相对安全了些,朱老大才放心地去安置单位报到上班了。

作为城镇户籍的退役军人,朱老大被分配到了县粮食局所属乡镇粮站当了库管员。

改革开放初期的农民借助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春风,焕发出了冲天的勤劳致富劲头。农民家的院落里小麦、玉米等粮食堆成了山。满载粮食的牛车、马车、毛驴车、手扶拖拉机在粮站内外排了个满满当当,“卖粮难”还真成了一大景观。这时候的粮管员们虽然很辛苦,可同时也很吃香啊,农民都想和粮站的人混个脸儿熟,别说是站长、会计、库管员这些热门人物,就连看门护院的、粮站职工食堂的大师傅这些临时工,也有人去主动巴结,以便在卖粮高峰时得到些照应。

比起大多数库管员来说,朱老大显得很不合群。他这人自小内里聪明,还富有同情心,可总是不苟言笑,成天拉着个冷脸子闷头打理粮库、验等级收粮,对人爱搭不理的,让人觉得这小子架子大、不好相处。那些脸皮厚、自以为聪明的人在排队卖粮食时,总想在他面前套近乎插个队什么的,可是他连正眼都不瞧这些人一眼,一边验粮、放号,一边拉着脸说:“没看见这么多人等着卖粮啊?到后面排队去!”

站长是这镇上土生土长的老人手,少不了隔三岔五的有亲戚朋友拐弯抹角找来寻求照顾;更有那些心眼活泛的人给库管员们送上一条烟、几瓶酒啥的,拉拉关系。条件好些的,新粮还没下来,就找个由头把粮站的人请到家里,宰上个羊娃子,好酒好肉乐呵一番。对于烟酒之类的馈赠,朱老大是断然拒绝的。到农民家里吃肉这种事,朱老大偶然也去凑个热闹,乡里乡亲的不去也不好。可是吃喝归吃喝,工作起来该咋办还咋办,谁要插队只要他没看见,后面的人也没意见就成;可是在驗粮等级这类原则问题上,朱老大毫不通融。不论是麦子还是玉米,取出样品来只要看看成色,再扔进嘴里咬牙一咯嘣,他就能估摸出这些粮食大概什么等级、水分多少。等仪器检验出来,与他的初验几乎是一致的。有人弄虚作假想以次充好,在朱老大这里根本过不了关。有些人送来的粮食水分大了些,也被朱老大挡住了:“拉回去,晒干了再送来!”这种情况下,要是别的库管员睁只眼闭只眼也就收了,可是在他这里,就连站长来说情也不灵:

“乡里乡亲的,已经拉来了差不多就收了吧。”

“好啊,站长你写个条子吧,库里发霉变质不叫我担责就成。”

这个朱老大,真真的犟板筋一个啊!日子久了,领导和同事就不待见他了:我们都是坏人,就你小子是正人君子啊?那好,既然你小子不合群,那就走着瞧吧——你不是能干得很吗?好,别人管一个仓库时,你管两个;特别繁忙的季节里,别人管两个库,你小子管三个吧。管好了,谁都不言传,要是有点差池,你可得兜着。反正年底考核评优没你的份——谁让你不受待见呢?看把你能的!

说朱老大为人处世“不受待见”,那是对粮站内部而言的。对于大多数老实本分的农民来说,还真愿意与他打交道:别看这个朱老大成天拉着个脸子一副冷面孔,可他心里热乎着呢,收起粮食来一是一、二是二,不偏不向,这对于咱农民来说有啥不好的!所以他管的仓库门前总排着长队;不论朱老大管多少个仓库,他的收储任务年年爆满,超额别人几倍完成收储任务。

我与朱老大相识,也是从卖粮开始的。那时候我们这些“臭老九”开始吃香了,镇上、村里感念我和爱人经常帮他们写写广播稿、文字材料啥的,就从机动土地中划拨出几亩地让我“体验农村生活”。也正是那段岁月里,我学会了耕种,学会了收割;也切身感受到了当地农村生活的艰辛和乐趣。那年图省事,我把几亩地全部种上了玉米。秋后喜获丰收,可偏偏天不作美,一连多日缺少往日的火热。我雇用了拖拉机拉着晾晒多日的玉米送到镇粮站。朱老大从麻袋里抽出几粒样品,扔进嘴里咯嘣了一阵子,头也不抬挥了挥手说:“有些潮湿,拉回去吧。”看他一副“没商量”的样子,我只好烦劳拖拉机手把一车玉米拉回家。本来一趟运费就够了,这下拉回去,粮食没卖掉,还得多掏一份运费!拉回来又晒了几天,我想这下该行了吧,就又雇了拖拉机送到粮站。你猜这回怎么着?朱老大验过之后瞪着眼睛问我:你到底晒了没有?

“这些日子天天都在晒呀。”我极力解释说,“没有大太阳我有啥办法……”

“有没有太阳我管不着,粮食不干爽就不能入库,拉回去吧!”

拉回去?再这么来回折腾下去,这一茬庄稼算是交运费了。该死的朱老大!

正闹心着,镇党委王书记从粮站路过看见我了。握手寒暄之际,王书记听了我的情况,随手抓了把苞米,用牙齿咯嘣着挥了挥手说:“小朱你过来一下。”

“小朱啊,他可是咱这镇上的文化人、大忙人,”王书记指着我向朱老大介绍说,“你看差不多能收就收了吧。”

朱老大扬了扬脖子说,“书记,我知道他是谁。可是我不知道‘差不多是啥等级,我只知道不合格的粮食不能入库。”朱老大说着,就扭头朝后面排队的人喊了声,“下一个,验粮!”

书记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翻了翻眼皮转身走了。

我这个气呀!

经人指点,我把当年收获的玉米全部拉运到县粮食局储备库,花钱利用储备库的烘干机 烘烤了一番,然后顺顺当当把粮食卖给了县粮库。

那时候我也是年轻气盛,在心里发誓与朱老大这种人老死不相往来!可偏偏在这时,报社有关栏目约我采写一组反映粮农生活的系列通讯。所以那几天我一直忙活在农田、粮库与庄户院之间采访,不想看见的朱老大却时不时地总在我眼前晃悠。也罢,我就顺便看看你个朱老大是真君子,还是故意作秀!我在前来卖粮、领钱的人群中暗暗观察、走访多日,可是不论我怎样挖掘,还真没发现他吃拿卡要之类的问题。不仅如此,我还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朱老大那张冷若冰霜的黑脸,也有风和日丽的时候——对于那些年老体弱的卖粮人,他好像并不是很挑剔,还不时弯下腰来,帮这些人推推车、扛扛粮包啥的。有几次,我甚至发现他把粮库旁边那块光滑平整的水泥场地腾出来,让人当晒场在上面晾晒发潮的粮食。我甚至还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的身影,大中午挥动着晒筢子,在太阳底下帮人翻晒粮食……

“好你个朱老大,让我得着了吧?看你作何解释!”可是细一打听,才知道他这是在帮那几户家中没有壮劳力的老人呢。

经过对朱老大这个人的深入“采访”,我对这个冷面孔的家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里,我趁着粮站暂时的清静专程来走访他。可是不论我怎么启发诱导,他总是那句话——“没啥好说的,我只是摸着自己胸口、凭着良心干自己的工作嘛。”

我寻思朱老大这个看上去冷冰冰的家伙,内心里还真有一团火,一团能把土豆烤熟了的火。

在漫漫岁月里守护寂寞

只因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切……

随着了解的加深,我与朱老大这个曾经令我讨厌过的人成了朋友。那时候,因工作需要,我一家已经迁居城里,而朱老大还在乡下粮站工作。不过只要他一回到城里,我俩就要聚在一起,来一瓶醇香的“古城大曲”,然后不约而同溜达到城西,在古城墙一带流连忘返。

这天,我和朱老大又一起站在古城墙上。就是当年眼镜叔叔经常临风吟诵《古城墙赋》的地方。这次,是朱老大特意约我来的。

“王林木,你也是咱古城子有影响的笔杆子嘛,咋就不写篇文章呼吁呼吁?”朱老大满怀心事的样子,用手指着脚下破败的古城墙说,“看看、看看,这些年改革开放了,人人都能吃饱饭、挣着钱了,反倒没人出来保护老城墙了,现在的人都是怎么啦?!”

哦,可不是么,眼镜叔叔从地质队退休回重庆老家了;朱老大也参加工作去乡下了,这一带就再也没有“专人”呵护了。

眼下我们脚下的古城墙,正是奇台古城老满城内被称作“瓮城”的西城。前些年,透过西城门还依稀可见历史之恢宏。所谓“瓮城 ”,也就是一个像瓮缸一样的城内城。战时用来诱敌深入、关门打狗,和平时期则用作“海关”,要想入城, 必先进瓮城,接受检查并向朝廷如数完税纳粮,然后方可入城。多么精巧的构思设计,多么恢宏适用的杰作!然而这一切,将要永远地消失了——前些年朱老大和眼镜叔叔联手集资拉起的铁丝网围墙,早已是东倒西歪、千疮百孔;城墙周围高傲的蒿草无影无踪,就连当年可以顺手拈来,点着了就能烤洋芋的萋萋荒草,也被家畜啃噬得光秃秃的。切近地面的古城墙根上,被人为开凿的小窑洞随处可见,偶尔能看到几头散养的猪摇头晃脸、大摇大摆进进出出……此时此刻,我与朱老大眼前的古城墙,已幻化成一头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骆驼,城墙上屹立的城垛正是骆驼的驼峰;跋涉着的骆驼脚下,也不再是儿时徜徉过的绿油油的麦田; 昔日“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蒿草地,也变成了干渴的焦土地……这,还是当初那个充满欢愉的田园古城么?!

“我想辞职。”朱老大叹了口气悠悠地说。

“什么?我看你是疯了!”眼下虽然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可是 “铁饭碗”仍是许多人所期盼的,我感到很不理解。

“我清醒得很。” 显然朱老大已经深思熟虑过了,“看样子国家政策一天天宽松了,我还死巴巴地守在单位的‘大锅饭里做啥?”

“到底为什么呀,每月旱涝保收的工资还不够花吗?”

“对,就是钱太少,我需要很多很多钱……”

过了些日子,我从县城去乡下采风,顺便到镇粮站去找朱老大。

“他现在不用上班了,做生意赚大钱去了。” 他同事用羡慕的口气告诉我说,“这小子真牛,竟敢在粮食行里做生意,着实挣下钱了!”

这期间我出了一趟公差,在内地几个城市转了转;接着又赴京参加了《人民日报》社举办的一个全国性的培训班,转眼间几个月时间就过去了。回来后处理了一下手头的业务工作,正打算要抽空去会会多日不见的朱老大,却听到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朱老大被抓进去了!

怎么可能啊,一个退役军人、有志青年,停薪留职的国家职工,怎么说进去就进去了?

小小的縣城藏不下秘密,我很快弄清了原委。

朱老大挣钱心切,原打算要辞职的,却没忘记给退休回原籍的眼镜叔叔打了个长途电话,说了他的想法。眼镜叔叔没有急于表态,第二天才按约定给他回了电话:想法可行,因为国家允许从事个体经营了,而且政策环境也在日益宽松。只是不要直接辞职,给单位写个申请,办个停薪留职就可以了。

朱老大暗暗佩服眼镜叔叔知识水平高、有远见,便申请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这一刻,朱老大觉得自己恢复了自由身,感到一种久违了的轻松自在。他去工商行政管理局办理了相关营业执照,专往半山戈壁或者交通不便的后山一带活动,把农民交公粮、卖余粮剩下的小麦、玉米、豆类等农副产品收购回来,然后再销售到外地去。像这样的贩运活动很受农民欢迎,刚开始也不显山、不露水的,生意做得很顺畅,朱老大也赚下了第一桶金。他这个人不张扬,除了结婚时做了一套小西服,平日还是一身旧军装。跟朋友喝酒也从不主动牵头买单,轮番请,该谁谁请。

日子久了,朱老大“财迷鬼”的做派就成了朋友圈子里的话柄。只有我知道,他这人在想花钱的时候,是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的。那时候安装一部住宅电话初装费八千元,他安装了;当许多国营单位还没见过电脑是啥模样的时候,他就花费两万多元在家里安装了电脑…… 有了这些“办公自动化”帮他收集、掌握市场信息,生意也就越做越顺手。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栽倒在帮助公家做的一单生意上:那年花芸豆大丰收,公家的收储公司、乡镇粮库起初觉得有利可图争着抢着收购,见市场疲软销路不畅,又立刻都不收了。农民可不愿守着粮食受穷,拐弯抹角找人户卖豆子。朱老大们这些人自然有自己的销售、信息渠道。粮食局下属的劳动服务公司积压了一百多吨花芸豆,卖给局属的国家大库吧,价格太低要亏本;不卖吧积压在库里发霉变质怎么办?再说占用库房要成本,在劳动服务公司待业的可都是本系统的干部职工子女家属,还等钱发工资呢!无奈之下,公司领导找到朱老大恳请帮忙。数量太大,朱老大起初并不想插手这件事。可是公司领导一再恳求:

“大家都知道你朱老大有这门路,你就忍心看着咱本系统家属、子女们连口饭也吃不上啊……”话说到这个分上,一向“嘴硬屁股软”的朱老大这才与劳服公司草签了份协议,费老大劲把这批豆子给卖出去了。

公司的问题解决了,几十名家属子女拿到钱了,朱老大的麻烦事也就来了:“乖乖,一百多吨豆子啊!”有人一面数着赚到自己手心里的钱,一面琢磨上了朱老大,“就算从一公斤豆子上赚两分钱,朱老大这小子也赚大发了呀……这还了得,都这么去投机倒把,这社会还不乱套了!”

关于粮食局职工朱老大投机倒把、扰乱国家粮食统购统销的揭发信,就辗转到了公安局、检察院。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正是国家开展“严打”的特殊时期,于是朱老大很快就被收监审查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觉得这件事对朱老大很不公平:改革开放这么长时间了,国家政策放开了,实行包产到户后的许多农民,也在利用农闲时间开着农用车倒腾贩运农副产品,为什么到朱老大这儿就不行了呢?他可是在为劳动服务公司集体排忧解难呀,一定是搞错了!

带着这个问题,我去有关机关了解情况,还专门走访了“朱老大案件”经办人员。得到的结论是:倒腾粮食小打小闹可以,像朱老大这样几十吨、上百吨地倒腾,已经严重违反了国家《查处打击投机倒把条例》有关规定。

我还是不理解,又专门去工商局查阅、学习了这个条例。哦,当时虽然国家实行改革开放了,可是立法工作还没有跟上,有关执法部门在八九十年代参照执行的,还是六七十年代制定的《查处打击投机倒把条例》。

如此看来,朱老大是栽在这个滞后的条例上了。也罢,那就去看看他吧,别让这么硬气的一个人,因此给弄趴下了。那时候看守所还在水磨河的河坝沿上,作为公安报刊特约记者,我经常帮助看守所写写画画、办个简报啥的。在得到有关领导的批准后,我带着些生活用品在看守所探望了他。

“你咋来了?出差久了想我了?”听听,这个朱老大,对于我的探班不但没有表现出感动,反而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这事有点冤,我会尽力的……”

“也没啥冤不冤的,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朱老大顿了顿说,“国家刚刚实行改革开放,百废俱兴的,许多事还来不及办,立法滞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能理解……”

呵,看来他在看守所把国家法规挖抓得比我还透彻呢!这个朱老大,还真能想得开。

逆境之中不怨天尤人,委屈面前尚能对国家怀有理解、感恩之心,这是一种担当、一种境界。相比之下,我倒有些自愧不如了。

过了些日子,朱老大还是被放出来了。也没有做任何结论,只说对他的“收审”结束了。

“就这么不明不白给放出来了?不给个说法?”

“想抓就抓、想放就放,还讲不讲法治了?”许多人出来鸣不平,“应当去上访、去申诉,上告他们!”

朱老大既不上访也不申诉,淡然一笑说:“我相信党、相信国家,今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他照样城里、乡村、山地戈壁到处跑,忙他的生意。好心的亲友们劝他:“别把摊子铺得太大,免得让人家秋后算账找麻烦,还是小打小闹稳妥些……”朱老大照样一笑了之,索性向单位辞了职,专心按他自己的路子走下去。他还买了“五十铃”大汽车,收购、运输一条龙,就做大生意。

这样又过去几年,国家的形式真的就像朱老大深信不疑的那样,越来越好。政策进一步放宽了,生意做得再大也没人说他是搞投机倒把了;国家鼓励大家自谋职业、各显神通把生意做大、做强了。

“是时候了,看来当初把你关进去是存在过错的。”我提醒说,“按规定你可以要求司法机关作出公正裁决,进行国家赔偿。”

“算了吧。国家这么大、事情那么多,哪有不出一点儿偏差的?”朱老大平静地说,“现在国家政策这么好,我还不如抓住机遇多挣几个钱呢。”

“钱钱钱,你就知道个钱,你跟钱死一块去吧你!”我这气不打一处来。

“跟钱死一块有啥不好?你等着,”见我真生气了,朱老大反倒嘿儿嘿儿打着哈哈说,“总有一天咱们都老了,我就把咱们这些老家伙归拢起来,让大家在我的‘钱窝窝里舒舒服服享清福!”

我以为他又在神神叨叨说梦话,也就没往心里去。两个人坐在一起比画了一通“哥俩好”,糟践了一瓶“古城老窖”,就分头各忙各的一摊子事务去了。

2002年,朱老大悄没声息地做出惊人之举:他一下子拿出二十多万元,与政府达成共识,在文物管理、城建等有关部门的支持、指导下,请专家和能工巧匠,修復了老满城古城墙西城、城垛、城廓、烽火台、城楼等;加固了城墙,使古城墙又彰显昔日辉煌。

古城墙复活了,政府关于依法保护的牌匾告示也挂出来了。党和国家的改革开放之举,给奇台古城赋予了崭新的活力。

其后的几年里,由于各自都很忙,我们总是聚少离多。再后来我一家迁居乌鲁木齐定居,连续几年没有见到朱老大。没想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周年那年,我收到了朱老大派专人专车送来的请柬。也不说什么事,只说“敬请大驾光临”,这家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重返我的第二故乡奇台古城,走近离别几年之久的古城墙时,我的眼前豁然一亮:曾经的荒凉破败旧貌换新颜,昔日荒草萋萋中夹杂着垃圾的地面上,已经绿草如茵,红砖绿瓦筑就的围墙规整亮丽,把古城墙环抱怀中……古城墙的正东边,一个具有古建风格与现代工艺相交织的大院拔地而起,院内花圃竞相吐艳,桃杏李子展露新枝、含苞待放,在微风的吹拂下向众游客和来宾频频点头示意。坐西向东的大门楼雕梁画栋、巨人般屹立,门扉正中是当地著名书法家题写的大字——忘忧公寓。

原来这一切,正是朱老大不顾家人、亲友的劝阻,毅然倾其所有并卖掉了祖上留下的老宅,在政府支持下,担当起经营、维护老满城遗址的重任。他把紧靠瓮城和西城墙的原地质队子校大院加以改造,在古城墙根的大院里培植果树、种植花草树木美化环境,创建了“忘忧公寓”,把一批孤寡老人安排进忘忧公寓安度晚年。我这次应邀参加“忘忧公寓”的揭幕仪式,竟意外地看见在古城墙周边,有了燕子、黄鹂、杜鹃等多种鸟儿在这里安家落户、穿梭嬉戏。如今鸟儿与人、人与自然在这里和谐相处,朱老大把这里改造成了集文物遗迹保护、老年人居家养老、特色餐饮、旅游休闲的风景圣地。

“老朱,真不简单!”我由衷地赞叹说,“好家伙,这下你朱老大可真成咱古城子的‘老大了!”

“‘老大不敢当,党和政府才是咱老百姓心里真正的老大——这么些年来你也看见了,党和国家的政策越来越好,只要动脑子、肯出力,哪儿都有钱可挣。”朱老大一脸认真说,“咱户儿家的日子过好了,拿点钱出来把老祖宗留给咱的古城子守住了、扮靓了,这也是咱居民百姓分内的事啊……”

“对对对,这些年你朱老大钻到钱眼里,连身像样的衣服也舍不得穿,原来就是在谋划这事啊?”

“嗯,等退休了,难道你就不想钻进我这‘忘忧的‘钱眼里来安度晚年呀?”朱老大狡黠地眨吧着眼睛乐呵呵地说。

“这儿的环境真好……”我还真动心了。

“那就赶紧回来吧,你看咱俩都白花花一头老杂毛了,也该落叶归根、居家养老了。”

哦,我终于明白了,这个朱老大,多年来一直执着地追寻着的草根梦,原来是一个幸福的家国梦啊!

一晃又是好多年过去了,当人们在新时代热火朝天地构筑自己的幸福梦的时候,我们这代人却真的老了。我退休后被某执法机关聘为文员工作几年后,与老伴领着一帮老头、老太太守在文化馆、公园里吼秦腔、唱大戏,倒也逍遥自在,却不知道与我同龄的故友朱老大怎么样了,多方联系未能谋面。经打听,我才知道,古城墙一带早已经由政府出资修缮、保护起来,周边新开发的小区楼盘扎堆,巨人构成的摇篮一般,把古城墙团团护卫在怀抱里,烘托出千年古城崭新的景观;我工作过多年的局机关所在地奇台犁铧尖、唐朝墩一带,也已经整体拆迁做了全面规划,听说要恢复历史上最繁华、最热闹的“庙会文化”;曾经被朱老大收留在“忘忧公寓”的老人,连同从偏远农牧区“脱贫攻坚战”中发现的孤寡老人们,被政府统一安置在敬老院安度晚年了。当地政府也特意安置朱老大去敬老院安享晚年,可他经过一番权衡后,对社区领导说:我这人是个“草花子”命,闲下来就生病、周身不舒服,领导就别费心了!……

有人说他被女儿、女婿接到南方城市去享清福了;也有人说他去将军戈壁的硅化木园,与老朋友一道去当环保志愿者了。

我相信后者。因为,这才是朱老大的做派,才是他的草根梦、幸福梦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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