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政欣（马来西亚）

说这人“大种”，这人还真大种，硕大魁梧，熊背宽腰，双腿就像两根铁柱，是身躯巨大的品种。从孩童的角度仰视，这人就是一座塔，直向蓝天伸展倒插。

两颗铜铃般的大眼圆睁，宽阔的大嘴一张，依啊唉呼地吟唱，再配合着一脸的傻笑痴憨状，这“大种”双手一舞动摇摆，竟也能荡漾出一股喜气，让武吉镇上妇人们怀抱里一直啼哭不已的婴孩小童们破涕止哭，进而转变成哧哧的嘻笑。武吉的妇人们都说这“大种”有孩子缘，是小孩们的福星，孩童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活生生的大玩具，所以妇人们又说这“大种”有仙缘，就像那济公，就像那笑佛，是天上下凡来普度众生的活神仙。

武吉镇的潮州人骂人“大种”，是说这人呆、笨、傻、憨，一条肠子从口直通肛（率直），脑筋就是不会转弯。妇人喊骂孩子“大种”，除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慨外，还有更多的是对孩子的溺爱与无奈，就如说：“你这‘大种子，我会给你活活气死。”但她没有咬牙切齿，眼瞳深处却有丝丝溺爱的无奈。

“大种”是个行乞的。武吉镇上的男人妇女都称呼他“大种”，对这行乞的行为，从根底里，却从不曾蔑视过，而且还有着些许纵容。“大种”不行乞，“大种”能干什么？

行乞的“大种”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出现在北马一带的小镇。那时期，北马一带的小镇间都有了定时的客运巴士穿行。行乞的“大种”就是靠着这些客运出现在各个小镇，穿街走巷，神出鬼没，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武吉镇、居林、司南马、鲁乃一连串的小镇，“大种”串连着游荡走过，身后拖曳着的竟是一则则的传奇轶事，在这些镇民的口里，逐渐丰润而广为流传。

五十年代的“大种”已近五十岁，正值盛年，身壮体强，每隔几天，都会如期出现在武吉镇上的街头巷尾。肩膀上挂着个大布袋，左手红布系着两块竹板有节奏地摇晃敲击，缺了两个门牙的大嘴巴咿咿呀呀地哼哈，右手支着个大碗公，就这样在镇上的商家店口前一站，店家屋主们大多一脸笑意地从屋后抓一把白米，直往他的碗里放。有时遇上年节喜庆，镇民除了多加把米，还会在大碗公内放下几个铜钱或银角。

“大种”的布袋总是沉甸甸，于是有人传说，“大种”乞讨来大米，除了自己吃用，绝大多数都给了寺庙的和尚。这可是化缘的善行了，镇民宁可自己省一些，“大种”碗公里的白米，也不能吝啬过。

那年代孩子难养，什么白喉症、天花症或肺痨的，总是躲藏暗角处，伺机出击。婴孩儿童间三隔四要不是无故发烧，就是烧热连日不退；要不是整天哭闹，就是天色一黑时辰一到，周期性地喧扰啼叫。妇人们烧香拜神，不见效。要不是遇上“好兄弟”（幽灵）就是撞了邪。相传过后有人得到启示，跟“大种”要了条红丝线，系绑在婴孩的中指上，再加上七色花水沐浴。果然，这婴孩当晚就一觉睡到天亮，不再啼哭整夜，不再折腾不再吵闹。这讯息非同小可，像清风般传遍了北马乡野市镇间。很快地，有一些较难养的、爱纠缠喜折腾总闹事的婴孩小童，都给“大种”上契，拜“大种”为义父，跪“大种”认义子。“大种”也来者不拒，谁有难就给谁的额头摸一把，依稀呀哈几声，再给小指头捆绑了条红丝线，这义子就认了。倒是做父母的从此不敢怠慢，总是会把个红包恭敬地递放到“大种”的大碗公里。

到了某月某天，说是某神某仙的千秋圣诞时日，要保佑孩童们平安，“大种”还进行了每年就此一次的盖章作业。之前“大种”先进行收罗义子们的衫衣背心，到了千秋圣诞这一天，“大种”就把这些收罗回来义子们的衫衣背心，带到神明处，扶乩用神明的印章为每件衣衫盖章念诵祈福。就武吉镇来说，“大种”街头巷尾乡野村镇收罗来的义子衫衣就有七八十件。这“大种”不识字也没作记号，在盖了红彤彤的神明印章后，他总是能正确不误地把每一件衣衫送回到每一个义子手上。当然，“大种”总会再附赠两粒糖果，也总会得到一个红包的报偿。

这令人咄咄叫奇的轶事在市镇里流传一时，再加上穿了神明盖章的衣衫，孩子们都好教好养听话灵巧，从此，“大种”的手上总是拎着几捆红丝线，捧着个大碗公，肩膀斜披着布袋，穿乡走野，招摇过市，成了那时代的一则传奇。

“大种”还会请符。符，就是符头符咒。这“大种”像是识遍这片土地上的各方神仙，懂得撞上哪一样的邪事恶情闹腾时，请哪一方神仙的符咒；哪一样的阴影幽魂出现时，要哪一型的符头才能镇压驱逐。镇民有时心生暗影，墙头屋角阴风飕飕四处泛窜，闹得心浮气躁、心惊胆跳、心烦意乱时，跟“大种”诉说请教，“大种”会睁大着两粒圆眸子，全神贯注地傻笑着聆听和点头。三几天后，他会拿着几张黄纸红墨的神符，找到那求事的镇民，然后，指指点点，比比划划，粘粘贴贴。过后，要是那镇民不再惶惑惊悸，从此心平气和，这就算是“大种”求神有效，有灵了。要是阴影冷风还纠缠不散，这不怪“大种”，镇民还是会体谅，“大种”还就是“大种”，自己只好另求高明了。

“大种”神，就神在他百邪不侵，神在他傻有傻福，神在他的不惑不畏。

到了六十年代后期，武吉镇民突然发觉“大种”不再出现了。镇民们吁叹惋惜，然后望向蓝天白云，嘴角却泛起笑意。過后，镇上的孩童们都会仰起头，指向天，说：他，成仙了。

（选自匈牙利《布达佩斯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