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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伴

2019-09-18奚榜

延河 2019年9期
关键词:三浦机器人

奚榜

出大事了!绿子一进厨房就嚷嚷。吕小虎切着黄瓜,当没听见。

绿子跟吕小虎的母亲年龄一样大,都是七十年代最顶头的。吕小虎曾经在朋友圈里毒舌,说母亲和她的小伙伴到一惊一乍的时候了,“出大事”是她们的口头禅。

哎呀,这次是真的出大事了!绿子夺下吕小虎的料理刀,看着她的表情,停顿了几秒才说,你这样聪明,晓得我说的,还是三浦的事。吕小虎不作声。绿子就软下口气,说,要不,今晚请你去吃烤串。吕小虎一听,眼睛有点亮了,说好啊。

她俩有个经常自我忘记的主顾关系,一起捣鼓着以健康为卖点的日式料理店,向顾客提倡生食、冷食、素食什么的,偶尔伙着外出偷吃不健康的食品,倒成了生活的小小乐趣。

戴上装备,别让老顾客看见了,免得他们以为我们宣传健康饮食,自己却不相信。绿子紧张地叮嘱着。所谓装备,不过是一副板材平光眼镜,可以变光,白天是墨镜,夜晚则成淡茶色,足以掩盖真实面目。她俩一人一个,姐妹花一样。每次出去吃烤串,绿子都要求戴装备,显得日料店生意好得她俩都成了明星似的。实际上,这店也就跟《深夜食堂》一样,大多做做熟客生意而已。店里永远只有三人编制,铁打的她俩,流水的勤杂工,发不了财也饿不死人——但女孩子从没点醒女人——绿子毕竟给她发工资,又跟她母亲同岁,七零年属狗的(传说中最较真的属相)——于是她有了点隐藏很深的畏惧心。

吕小虎很清楚,绿子不跟她混成闺蜜,不仅寂寞没人说心里话,更没人肯长久留下来,一起打理这个小店。哪个年轻人不想到处飞,不想不停换行业开眼界,何况绿子日料店工资偏低。吕小虎心里明白,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一年年开不了走人的口。这一留,就三年了。

三年来,绿子跟吕小虎说的体己话,八成是关于她儿子的。果然,当天晚上在临江的烤串店里,绿子看着外面魑魅的灯火,影影绰绰各种岸边建筑,她说的讲的,还是她儿子王三浦的事情。

绿子年轻时的偶像是三浦友和,索性把儿子也叫了三浦。绿子不止一次说,八十年代的三浦友和看上去非常阳光、高贵,这是她迷恋他的原因。可是王三浦似乎反着来,既不阳光,也没显出多么高贵。这不,绿子东拉西扯半天后,终于吞吞吐吐说,她发现儿子的衣柜里,藏着一个充气娃娃。

原来出大事了,就是这个事。

二十七岁的吕小虎听了,感觉有点尴尬。她想提醒绿子,别忘记她还是个未婚姑娘。但她没提醒,只是咳嗽了两声,端起啤酒,咕噜噜喝了一大口,一杵杯子说,你不是说自己没老吗?这有啥,很正常啊。

绿子一听,眉毛扭成一团,也大喝了口啤酒才说,小虎,我当然很潮,很潮的啦。问题是,人世间的事情,不能光从道理上说。你以后当了妈,你就晓得了……

这事儿有啥坏处吗?不偷不抢,又不妨碍他人。女孩子继续劝女人。

你不懂啦,嗨……小虎,我说的不是么事道德之类。我也认为,不妨碍他人,也没么事不道德的。我是说,我担心三浦,好担心啊,怕他这样一来,越来越不会跟人交往了。

说到后来,当妈的眼圈红了,哽咽起来,终于说出了今晚吃烤串的终极目的,她要求吕小虎帮她,帮她打消儿子对非人类的兴趣。她说她是她在汉口唯一的知心朋友,她求她了。

吕小虎听了,吓得差点叫起来。她想说绿子你究竟在琢磨啥,三千多元包吃包住,就想让我成你家通房丫鬟,你以为你是谁呀——但她没有说出来——女孩子小时候还喜欢激动时爽快说几句的,自从知道自己是天蝎座后,城府就变深了,也不知道星座与她,谁影响了谁。当时,吕小虎非常生气,心都凉了,却一句话没说,只把烧烤掌中宝的竹签很轻很慢地放在了盘子中,抬起头,通过淡茶色平光镜片,看着绿子说,王女士,您觉得可能吗?

每当她称呼绿子中国人不爱用的“女士”和南方人不爱用的“您”时,必然就是很生气了。其实她对她远在四川家乡的亲妈也是如此。岳女士,您觉得这个事情对吗?王女士岳女士只要一到这种时候,也知道自己临近悬崖或者火山了,接下来得小心翼翼。

绿子谄媚地笑了一下,说,小虎,你误解我了。我不是要你去牺牲自己,我要你替换他现在的钟点工,去监视他,引导他,同时用你女性的魅力,让他知道,人类比充气娃娃强。至于料理店这边,我就暂时辛苦点,自己来做大厨。说真的,这一年多不做大厨,我已经感到空虚了。我爱做菜,棒棒哒。

她说了一大堆,最后一句还夸张地用手比了个小心心,吕小虎却只关注到了“女性的魅力”这个词组。她摸了下自己毛桩还扎手的短发,看了下身上宽大的米色T恤和古铜色牛仔裤,以及黑色板鞋,更加觉得绿子虚伪。她还是没指出来,却说,绿子,既然你家三浦处在发情期,都用上充气娃娃了,我去了,安全吗?

哎哟,我的小虎啊,你把问题想严重了。你看看,看看这大汉口,哪里没有荷尔蒙?可是,咱成强奸乐园了吗?成了吗?自从安装了二十万个摄像头后,强奸案都快绝迹了。你再看看对岸,武昌汉阳,啊,那些高楼的灯光里,会有几多充气娃娃,又有几多不需要充气娃娃也在发泄情欲的男人。这样一说,你们女伢岂不是去每家做保姆,都不安全。说句难听的,你来武汉也好些年了,你听过男人性侵保姆的案例几多起?反正我没听说过。人是有理性的啊,又不是动物。我儿子三浦,好歹还是个天才,不晓得几爱我这个妈,会为了你,啊,为了你去犯罪坐牢吗?别自作多情好不好?再说,万一出现那种……那种临时乱性的情况,你还可以跑掉嘛。你想想,他那副骨架子打得过你吗?我不是跟你说过,你一百一十五斤还不止,他呢,才一百零八斤!

吕小虎一想也是的,但她又一想,我是来做餐饮的,又不是来做保姆的,我凭啥要被动换岗位啊,就算你绿子口口声声说跟我成闺蜜了,我也不上这个当。

她还是没说出来,但绿子已经完全了解她在想什么了。女人摘了眼镜,凑近她说,我是跟你谈生意,不是求你。吕小虎闻言一愣。绿子不等他反应过來,就压低声音说,如果你完成了任务,让我儿子喜欢上了你,开始醒悟到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我就把日料店的股份给你一成。你算算,这是你在汉口五年之内能挣到的吗?

一个普通的青年用充气娃娃自慰一下,做母亲的自然不会那么惊心,也不会下这种血本,换到三浦身上,吕小虎太清楚个中原因了,所以并不怀疑自己老板在空许诺。她也把眼镜摘了下来,想了想说,我可以试试,不过,你我之间,虽然是闺蜜,这个股份的事情嘛,不比雇佣关系,法律手续还是要完善一下。

绿子愣了下,笑起来,说当然,当然。说要不咱们现在就回去,拟定合同,仔细商量行动步骤。

于是,公元2017年7月17日凌晨一点半,吕小虎与绿子在日料店签订了“情爱初步启动合作计划”。内容规定,吕小虎暂时去王三浦独居的“工作室”当三个月保姆,并尽量让他喜欢上她,发现人类女性的魅力。完成任务后,女孩子可以得到日料店一成分红股份,也就是不能变现那种干股。绿子说,下一步就是借着这个台阶,怂恿儿子去相亲。

合同签订完了,吕小虎突然想到一个事,三浦要是真的爱上她了怎么办?那你就嫁给他嘛。绿子开起了玩笑。吕小虎一下拉了脸,凭啥呀?绿子赶紧哄她,玩笑嘛,开玩笑嘛,你看你。好啦,小虎,你永远是自由的,相信姐。

话虽这么说,女人也留了个小心思,她是真的希望出现奇迹,儿子能跟吕小虎成一对,所以才设计了让他俩单独共处一室的机会,“情爱初步启动合作计划”不过是个烟幕弹。这个暗中拉郎配的思维,不能不说是受了她常看的韩剧的影响。二十年前汉口人还有点瞧不起小镇来的姑娘,可是这二十年,整个国家的发展似乎都在打破该想法。是的,英雄不再问出处,何况,王三浦毕竟是个“病人”,绿子觉得要是找到吕小虎这样健康、智商、颜值均在八十分以上的小镇姑娘,已经是赚到了。

吕小虎那边却根本没怀疑里面有阴谋。三年来,在绿子嘴里,三浦是她在世间最头疼的问题,为此操碎了心。临时保姆方案放别人头上,显得不自然,因为有了三年的倾诉铺垫,她也觉得三浦该有点人气人味去冲冲了,否则,都不像一个人类了。

我就当自己是个心理医生吧。女孩子想。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倒有些好奇心在里面驱使。毕竟听一个怪人的一切细节,听了三年,还没见过本尊。

绿子原名王翠绿,从八十年代剪着幸子头,狂追《排球女将》《血疑》等日剧时期开始,就给自己安了个笔名绿子。1988年高中毕业前,她是汉口二七路算得上的一枝花,也爱写点小诗小文,清高得不理巷子里一切邻居。1989年进入江岸车辆厂工作后,她更是以绿子的名字在《长江日报》上发了几篇小散文,调离了车间,进到工会工作。也就是在那个时期,她跟着比她大的几个厂内女文青,不停辗转参加市里各种文化联谊活动。几年后,她们这拨女文青都在这些活动中找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记者、作家、律师什么的),调出了江岸车辆厂,以工代干,进入了市里各个事业单位。

王翠绿是幸运的,但也是不幸的。她在这拨美丽的女文青中活跃着,嫁给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调到文联下属单位做内勤。儿子还没满三岁,这个画家却移情别恋了,从此再无往来,连抚养费都不愿意出。王翠绿毕竟是靠那画家的关系进去的,离婚后跟各方相处都尴尬,熬到王三浦五岁也就是香港回归那年,她一咬牙,辞职出来当了个体户。

日料店当然是后来才办的,最开始也是做烟火气满地的火锅。2008年的秋天,从来没有去过日本的王翠绿终于意识到,日式文化才是她的宗教,她的根,把她从一般人里从寻常生活间区别了出来,让她平静而有起码的自信。其实她从未真正研究过日式文化,只是从报纸杂志网络中吸收到一些零碎概念——日料,一年四季的休闲软帽,棉麻衣服,极简生活,插花,茶道,等等等等。从那时起,王翠绿这个名字就只存在于户口本和身份证上了,她要所有人喊她“绿子”——这也是王翠绿喜欢的日本小说《挪威的森林》的女主名——她愿意跟那个绿子一样,突破过去。

绿子并不关心真正的日式生活是否就是如此,就如她并不关心真正的日式料理是不是就是汉口流行的这种味道,不关心到一直没去日本旅游一次。女人倒也不是刻意不去,是小店总没发展成大店,她没法外出太久,当十天半月的甩手掌柜。虽然后来她把自己的厨艺,比如寿司、刺身、天妇罗、日式烤串、日式沙拉等制作方式倾心教给了吕小虎,但进货、算账、税收、工商,方方面面,离开她还是不行的。

说起来,绿子有个成年儿子赋闲在家,虽是另居在三眼桥他家家(也就是王翠绿母亲)留下的房子里,也算市内有帮手吧。可是这个儿子啊,跟别的小伙子大不一样,不但帮不了母亲一丝一毫,还要她用十分之一的股份,苦苦请求吕小虎去做“治疗”。

吕小虎第一次在三眼桥那套三室两厅见到王三浦时,整整把自己洗了一个多小时。那时正是夏季,这个时间显得有点长,她不过是为了不让王三浦挑不出她身体的脏。王三浦各种洁癖吕小虎早有耳闻。她把他当作病人,倒也不觉将就他,自己的自尊就会受到损害。不知道为什么,吕小虎对王三浦有点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也许是她比他大两岁,还也许,她能自立,而王三浦,一直是个啃老族!在吕小虎的家乡四川,男人啃老简直比女人偷人还丢人,可在大汉口,1990年以后出生的小伙子中的一大群,似乎也乐意这样生活。总之不管为什么,吕小虎仔细清洁整理了自己,挺挺胸脯,器宇轩昂地站在了王三浦的面前。

三浦,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的好助手,好闺蜜,吕小虎。从今天起,你那个每天下午四点来七点走的钟点工我已经辞退了,让小虎全天照料你的生活,啊。

做母亲的说得特别慢,特别温和,做儿子的却退到了自己卧室门边。为么事?为么事?妈妈你晓得的,屋里有人走动,我就没得灵感了。要不,我也不会搬出来单过呀!

吕小虎看到王三浦瘦小苍白,急到满头大汗的样子,突然生出一些怜悯心,想他哪怕满屋子摆着充气娃娃,在她面前也不是狼,而是小白兔。

三浦,不要着急哈,我会跟你划定界限,绝不到你那两间屋子来。只有吃饭的时候,我才会给你打电话或发微信,把饭菜放在门口的多层推车里,就跟星级宾馆一样。吃完了,也请把碗放回推车。客厅餐厅我尽量不用,免得有声音打搅你。你自己的套房里有厕所,有浴室,可以滿足一切需求。换洗衣服你也可以丢出来,放到卧室门口的洗衣篮里。这样,我俩虽然生活在一个套间里,实际上见不到面。你房里的卫生,还是你妈妈三天来收拾一次,我绝对不进去。

吕小虎侃侃而谈,把王三浦的顾虑各个击破。男孩子听了,身子站直了点,呼了口气,脸上汗水没那么多了。

绿子赞赏地看了女孩子一眼,继续对儿子说,三浦,你不能一天中两顿都吃剩饭,这样下去身体会坏掉。外卖不干净。我们店又离你远,送来也凉了。说真的儿子,你需要人给你做一日三餐。吕小虎乘机补充说,剩饭剩菜,被沙门菌、嗜盐菌、致病性大肠杆菌等常见病菌或金黄色葡萄球菌毒素等污染,容易导致食物中毒。其中的亚硝酸盐还是强致癌物,会增加胃癌、食管癌、肝癌等消化系统肿瘤的危险性。

看上去,吕小虎做了功课,背得溜溜顺,还没背完,王三浦打断了她,问,然后呢?吕小虎就说,然后,你愿意你妈妈一个人活在世上吗?王三浦想了想说,当然不愿意。做母亲的插嘴说,那不就结了。儿子想了想,嗫嚅道,好吧,那个啥虎,你住进来,但我要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打搅。吕小虎脆脆应道,不然呢!

事情这么顺利地解决了,有点意外。

一个十八岁以后就不怎么出门,不愿意多见人的孩子,在二十五岁的时候,竟然接纳一个陌生人住在自己屋子里。过去,钟点工每天来做饭菜及打扫卫生,王三浦那三个小时是把自己锁在卧室,大气不出,像不存在一样的。他跟绿子说他一般塞着耳机,躺着听音乐,或者看书,熬满三小时。钟点工走了后,他才出来吃饭,吃完饭的碗用塑料薄膜封存起来,留待钟点工第二天来洗的,所以那个钟点工,几乎没见过他。

出得门来,绿子简直想拥抱吕小虎。儿子可以与人同居了,这是她人生的巨大胜利。

她问她怎么把剩菜剩饭的坏处了解这么清楚。女孩子就说,对待科学怪人,只能用科学才能说服。绿子就忍不住砸了她一小拳,说,我早知道你是个干实事的,小虎。

汉口的孩子一般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开始做奥数培训,否则在学校里很难出人头地。上头虽然喊着减负,可是平日大小考,以及最后的小升初与初升高,不靠奥数,依然无法有清晰的分数段出来供录取用。减负当然是不合人性逻辑的,没人会相信别人家的孩子没暗中加餐,于是也暗中使勁。一来二去,水涨船高,学习难度像股市一样被家长的焦虑不断抬高。

王三浦三年级的时候,他上的那个小学已经跟别的小学一样,表面教着基础知识,每次考试却总有一两道奥数题拉分。儿子从一年级的双百分突然掉到三年级的中等生,作为后女文青的绿子并不着急,她信奉不管怎么生活,只要快乐就行。当然这个心灵鸡汤也不是她自己熬出来的,而是她在各种小说里看到的,但她并没想到,小学生群也是一个社会,也是有自己的政治的——那里只有一个宇宙真理:分数与排名。

王三浦在学校承受成绩掉落的巨大创伤后,了解到奥数才是谜底,便回到家,整天闹着要去学奥数,还说不学就要离家出走。绿子问他准备去哪里,他想了想,说去楼顶。

楼顶出走吓不倒母亲,但王三浦就是绿子的命根子,所以从此后,她不仅节衣缩食给他培训奥数,参加各种奥数比赛,还半天一天地关门中断自己的小生意,全程陪同,直到把自己陪成了奥数教育专家,知道全城所有名师的讲课特点、电话、家庭地址、小时价格等等。在差不多五年的时间里,王三浦是武汉同年级七万孩子中奥数最好的几个之一,跟着导师出去拿过三次国际奥赛金奖。十五岁那年,王三浦被录取进了科大少年班,绿子以为自己熬出头了,没想到,命运的真相那个时候才开始对她慢慢展现。

大一的时候,王三浦因为实在无法适应学生宿舍的集体生活,几乎自杀。绿子关了店,亲自去校园旁边租房陪读,也解决不了问题。那个时候,做母亲的才猛然醒悟,这些年来,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的优点(沉默,安静,不扎堆,除了吃饭睡觉,每分每秒都在解奥数题),全部成了缺点,而且是致命的缺点。用通俗的话说,王三浦成了一个高智商低情商的人,除了学习,不会一切,连洗衣服都不会,内裤也花钱去干洗。低情商也就罢了,关键是,谁都看出这个孩子心理有问题,他没法在集体宿舍中生活,没法与一个非母亲的人走近。别人一想跟他搭讪,他就紧张万分。尤其是,他喜欢安静,喜欢独思,集体宿舍的喧闹让他生不如死,只好经常半夜不归,徘徊在学校后山,吓坏了老师和同学,多次倾巢寻找他。

休学进行心理治疗依然无效,王三浦有一天突然对她说,妈,从九岁开始学习奥数起,我就特别快乐。我在奥数里面找到了尊严与自信。那是一个几美妙的世界啊。妈,你为么事非要我来上大学呢?非要活得跟所有人一样呢?你不是说过,你就是为了我开店挣钱的嘛。那我为么事一定要一个文凭呢?我又不想去任何公司上班。妈,这样上下去,大学会把我上死的。你知道我这一年有几痛苦吗?你不是说过,我就算这辈子是一个废物,你也永远爱我养我吗?你不要等我死了,才后悔自己没说到做到啊。

一席话说得绿子心惊肉跳,她知道儿子不是一个随便说话的人。犹豫不到二十四小时,她就果断答应,王三浦可以退学,回家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

做儿子的很高兴,告诉妈妈说,他要做一个民间科学家,从此后,自己在家搞研究。那个时候,绿子还生出了一段幻想,以为自己真的养了个陈景润呢。但她并没想到,自己在家里的一点脚步声,都会影响到儿子所谓的灵感。那个时候王三浦就提出要搬出去弄个工作室,条件虽然是具备的(王三浦的家家过世后,留下一套房子无人居住),但小伙子毕竟还未成年,做母亲的当然不答应。幸好绿子做的是餐饮业,半夜三更才回来,与儿子见面甚少,但她还是发现,只要自己哪天在家休闲半天,儿子就什么事都做不成,光在那里走来走去,烦躁万分。

熬了两年,绿子终于答应他单独出去过,弄工作室。她那时并不知道,儿子从此后,因为有了自己的空间,竟更进一步,一年到头几乎不出门了,连亲戚朋友同学都不见,只网上回复留言。他也不过任何节日,连春节也是母亲提了一篮子菜过去,陪了半天就被赶走了。

一年一年下来,绿子终于明白且接受了一个现实,儿子有心理问题,很自闭,又不愿意承认,更不会配合治疗。可他看上去,在自闭中真的很快乐,这令她无语。关于科学研究那一块,她就更无语,与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原来,王三浦并不是研究什么哥德巴赫猜想之类作蛊正经的可以载入史册的问题,而是什么二两西泠牛排从十米高掉下来,会不会砸死人之类的。甚至,他还会研究拼一个跨越台湾海峡的大桥需要多少块乐高ABS积木块,可以承受多少浮力、风力、几级地震等。每个问题都会花费他很长的时间,而最终答案又毫无意义,不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

做母亲的从他嘴里知道工作室研究内容后,不太高兴,觉得太不实用,可他说,我研究的都是我蛮喜欢的事情啊,难道我要去研究我不想了解的事,那不是受刑吗?

话说出来,道理没错,做母亲的有什么办法呢。她爱他,胜过爱这个宇宙,为他命都可以不要,养他一辈子,又如何。

房子里新来的另一个人却完全不同,一直不太爱学习,即便在一个小镇的普通高中里,也是分数垫底的人之一,但她“勤劳勇敢”——对,就是这个用来形容中国人的词特别适合吕小虎,只不过,她比一般人更沉默,更坦然,眼神简单,行动也简单。

吕小虎深得绿子信任后,后者还不相信她说的“走到哪里黑,就到哪里歇”。绿子跟大多数武汉本地人一样,不相信一个外来妹挤进这座城市没有目标,没有计划,不想在武汉扎根,不想在武汉获得生活和工作的成功。三年过去了,女人终于相信,女孩子确实是个“半佛系青年”。为何说“半”呢,你给她机会赚取日料店一成的股份,她也很積极,但她并不主动去寻找机会,或者说,对机会也很挑剔。绿子见过几个经济条件不错的客人对她有点那个意思,可她毫不动心,谨慎保持距离。绿子还知道别的日料店想高薪挖她,但女孩子总觉得即便要跳槽,也不能去同行竞争者那里,毕竟她的厨艺是绿子教的,所以也就断然拒绝了。

绿子越来越相信,吕小虎答应去治疗王三浦,是一种韩剧一样的浪漫缘分,并不仅仅为了股份,但她并不知道,被她暗中祝福的女孩子待在三眼桥那套三室两厅里,已经有点后悔。

吕小虎过去总是嫌弃周围环境太吵,等她真的生活在这种绝对安静,自己也不得不保持安静的环境里,反而像坐牢一样。每天出门去买菜的那段时间,成了她最快乐的时间。她也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这世界上有哪个女子最终真的嫁给了王三浦的话,那一定是最最无趣、最最窒息的事情。

这样一想,她越发同情绿子,便趁着买菜的当儿,折路去日料店里看望她。不想绿子一见她,却紧张起来,放下手里的活,钱也不赚了,直接把女孩子拉到后院,急促促告诉她,儿子在微信里夸她呢。绿子非常坚定地说王三浦非常非常喜欢吕小虎做的菜,也喜欢她住在他旁边。她说她儿子精神身体都好了起来,每天开始跟她face time两分钟,哎呀,简直精气神太好了。

绿子完全不给女孩子说一句话的机会,全程千感谢万感谢的,吕小虎都被哄懵了,回到三眼桥才想起,自己原来是去安慰绿子的,可一句没来得及说。

女孩子冰雪聪明,当然知道那个做母亲的急切切说那么多,是什么意思。她拿起手机,想跟她说,四川人都是袍哥人家的后代,一言九鼎,绝不拉稀摆带——何况她想,自己并不娇气,住在王三浦那个密封雅静的工作室外围,虽然孤独,但好过她童年时跟着母亲改嫁到继父家。要知道那一次,她是保持了三年的安静,这次也不过就是三个月而已——但她终于一个字没发出去。她觉得说多了不妥当,遵守合同就行了。

这一来,她就避着嫌,不敢去日料店了,每日里除了轻悄悄洗衣做饭的,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消磨余下的漫长光阴,更不知道如何去接近完全见不着的王三浦,完成绿子交给她的改造他的任务。

两个星期后,她想她怕是要被王三浦改造了。

她开始变得懒懒的,做完饭就看着窗外发呆,什么都不想,对这个世界的兴趣越来越淡,甚至,她感觉自己开始带着灰色的目光去看待每个人,渐渐也就看出了一些平日里看不见的东西,尤其是人心里隐秘的部分。那是个经不起琢磨的地方。她的心情开始变得不好起来,慢慢地觉得自己来到世上,所得温情与保护甚少,算得上凄婉的人生。她有点像高中时那个患上抑郁症的同桌了,脾气坏起来,天天生闷气,胆子也变大了,什么客气礼数,时刻都想冲破,又碍于目前形势,时刻压抑着,自己较着劲,一来二去的,就越发怨恨起她的雇主(也就是不存在一样的王三浦)了。

她终于明白了,闲能生事,还能生出抑郁来,可她那个时候,却管不住自己了,像有个鬼在心里乱拱。她想,总这样老实耗着,三个月一下就过去了,到时啥都干不成,罪受了,干股还可能打水漂。绿子当自己儿子是水晶,要她摸着石头过河,时刻商量对策,柔曼接近。可他不是她儿子啊,就算来猛点,碎一小块又如何?他王三浦不是大男人吗,凭什么就不能经受点小风小雨!

她越想越气,于是也不跟绿子网上商量,擅自就开始加戏了,以便速战速决。

有一天晚饭后,吕小虎终于鼓起勇气,决心打破房子里死一样的沉寂。她吸了口气,坐在自己卧室里使劲喊了起来,着火啦!着火啦!喊了十来声,王三浦毫无动静。她于是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对着王三浦那两个打通了的卧室,继续大声喊,着火啦,着火啦!不想又喊了十来声,依然毫无动静。她气得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想大不了那一成干股不要了,直接就上去捶门试试运气。

咚咚咚,咚咚咚,声音大到恐怕一个单元都能听到了,可还是一时半会儿,无人应答。几分钟后吕小虎快丧气了,王三浦却来开门了,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大大的漫步者耳机。

吕小虎见了,气呼呼问,你没听到我喊着火啦?!你不会假装自己刚才一直戴着耳机吧!王三浦见她那样的脸色,吓得浑身轻微颤抖起来,半晌才结结巴巴说,我,可能我刚刚把耳机戴上,你就捶门了。

就是说,我喊着火啦那会儿,你还没戴耳机?吕小虎继续追问。王三浦神色越发可怜,半晌才说,我是听见你在喊呀,可我鼻子闻到没有烟味,烟火感应器也没响动。他说完,指了指墙上一个纽扣一样的东西。吕小虎这才发现,这套房子里真的有些小而隐秘的东西。她又趁此机会看见了他的背后,打通的两个卧室像是古怪的科学实验场,几张大桌子上,以及四面墙上,地上,都有各种奇怪的零碎设备,怪不得她隔三岔五都要帮他收包裹,想来是他网购的原材料。王三浦趁她发呆的瞬间,继续说,当时,我断定没有火灾,还不放心,就从猫眼里往外看,看到你坐在沙发上喊着玩,我就把耳机戴上了。

听了王三浦的话,吕小虎有点尴尬。她推开他,走到他的位置一看,原来真的有个隐藏的猫眼,必须从里面拨开,才能使用,所以平日里她在外面根本没发现。

吕小虎无话可说了,今天的戏虽然尴尬,但达到了目的:他跟她见面说话了。但她却没想到,这是一个高科技的屋子,到处都可能被王三浦改造了。她便脱口而出,我的厕所里有没有监视器?!王三浦怔了一下,说天哪,脑洞真大,如果有,请打110,我去坐牢好了。

一席话对下来,吕小虎发现王三浦不仅智商高,也懂社会规则。她看他总是有点怕她的样子,就得势起来,掩盖着尴尬,反宾为主。

那你认为,我为啥要那么干?!

我,我想,你可能太寂寞了。

王三浦竟然这么回答,完全出乎吕小虎的想象。他不仅不是绿子说的不在人世间的书呆子,还很懂人心。女孩子脸红了红,只好继续强硬下去,说,你是主,我是客,我寂寞了,那你说,怎么办?你得想想办法!

话音落了,王三浦就真的急出了汗,回到书呆子的原形。他扭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二话不说,转身扑回书桌前,翻电脑记事本,掐指计算着什么。呂小虎趁这个当儿,再一次全貌观察了他的卧室。

两个卧室,一个带卫生间一个不带卫生间,估计共有五十平米左右,内里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沙发外,顺墙有狭窄溜长的办公桌,中间还有大小长方形桌,光电脑就有三四台,整体布局非常前卫、芜杂,未来感、金属感十足,完全就是一个豪华版的创客工作间。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很不喜欢。

她正在努力辨认桌上墙上那些古怪的机器仪表什么的,同时想充气娃娃应该藏在衣柜还是床底柜,王三浦却风一样转了回来,说,两天后的十八点三十分到二十点整,我俩见面。

她发现他真的还是书呆子,安排事情机器一样机械、精准,但她又发现,他脸上没汗了,说话坦然了,好像突然不怕她了。

吕小虎熬了两天,遵循她现在的新增性格成分,东想西想的,甚至想到王三浦要是爽约了,她就要大胆地准时扑上去,使劲捶门。为此,她暗中深深呼吸了几口空气。

没想到,王三浦不仅没在疯狂的研究中忘记这个约定,还提前十分钟推门出来,敲响吕小虎的卧室,友好地说,吕美女,我两天前确定这个时间,就是决定要出去请你吃饭,慢慢谈话。你有意见吗?吕小虎呆了下说,有意见?除非我疯了。

他没表情,递过去一张纸,上面写了五家餐厅的名字,继续说,我请你吃饭,找了几家来去可以在一个半小时内搞定的地方,环境还算优雅安静,你选一个。吕小虎吃了一惊,这个书呆子不仅像个登徒子一样,突然称呼她“美女”,还对汉口吃喝玩乐的地方挺熟悉的。她甚至怀疑,绿子说的“王三浦十八岁以后就不怎么出门了”是个谎言。

没来三眼桥前,她曾在梦里见到他从山洞里钻出来,阳光差点刺瞎他的眼睛,刺得他快速缩了回去;又一晚,梦见他站在马路边,看着车水马龙,战战兢兢不敢过人行道。虽然两次梦都面目模糊,但她那时知道,那就是即将见到的他。现在想来,可能只是大脑残留的电影画面,在梦里嫁接回忆了一遍。

站在门外的王三浦似乎堪破了她的心思,补充说,我是通过大众点评、饿了吗、美团、口碑网等好几个APP比较筛选出来的。原来如此啊。吕小虎想,难道王三浦印证了,现在的时代,网上生活就是现实生活?

两人上了滴滴后,吕小虎就更惊讶了。王三浦一路给他介绍各个建筑的开建和完工时间,准确得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天才间谍。他又给她解释街上姑娘们身上的运动风、仙女裙、虹膜面料、PVC风格以及脚趾上能撕掉的甲油,好像他每天晚上会像超人那样内裤外穿,披着斗篷出来窥视人间的细节。他还话痨和鸡婆一样最后建议吕小虎穿时尚一点。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三年来吕小虎从绿子嘴里听到的那个王三浦,这让她想用语言跟他斗争的心瞬间警惕了起来,以至于表现得她好像才是那个死宅王,一声不吭直到下车。

她太惊讶了。一个人足不出户,就掌握了现实生活的细枝末节。这挺像她有个英语超好的同学,有一次跟英国大学生对话,直接把对方吓着了,因为她大量使用了英国人几乎不能用到的生僻甚至失传的古语。该同学也跟王三浦一样,每天死死关着门不出去,更没到过英国。

吕小虎七想八想的,忽然发现绿子跟不上时代了,对儿子判断有误,不知道人可以借助很多工具,把手伸到时空的任何地方。绿子以为王三浦是残疾,是陈景润第二,其实后者有可能是躬耕陇亩就知道天下大势的诸葛亮,或者最不济,也是个大智若愚的小酋长。

那他把我带出来吃饭,又是为了什么呢?吕小虎念头刚一冒出来,却发现已经被王三浦带到了国际广场七楼的马尚诺和灰鲸之间。

男孩子说,马尚诺披萨好吃,灰鲸的牛排好些。不过,被孙红雷的《好先生》炒热的惠灵顿牛排需要提前预约,只能吃别的。女孩子没回答,却大声道,你会看电视?!确切地说,我只看视频,这样时间比较灵活。王三浦答。你会看电视剧!女孩子又加了一个字。

怎么啦?王三浦纳闷起来,未必我是外星人,我不可以看剧?!

两人坐定后,各自点了个眼肉套餐吃起来。灰鲸比较安静,他俩又临窗,便开始低声说起话来。王三浦说,吕小虎(他不叫她美女了,脸色严肃起来),我今天用几个问题,再次试探验证出了,你不是来做保姆的,是我妈派来干预我生活的。吕小虎吓得刀叉都差点掉了,但她还是把球抛了回去,呵呵,你是写小说的吗?!

还需要多说吗?王三浦友好地笑了起来,我并不反感你们的做法。而且,你的厨艺,真的超级棒。估计我妈是担心我出心理问题,想让你来把我扯回人间。

啥心理问题?吕小虎冲口而出,并非刻意。王三浦就说,不久前,我发现我妈动了我衣柜里的一个箱子,里面有我最近研发的爱情机器人简,我想,她是怕我有天宣布跟简结婚。

爱情机器人?!不是充气娃娃吗?吕小虎冲口而出,然后,她发觉失嘴且失态,后悔羞惭得满脸通红。

王三浦见她尴尬的样子,反而笑了,说吕小虎,我俩都算新新人类吧,应该比我跟我妈更能沟通,没有么事不好意思谈开的。过几天,我慢慢跟你说,今天难得出来(他看了下手机),抓紧时间吃,我要回去干活了。

他真的再不紧张,再不冒汗,从容得都有点居高临下了,好像一下摸清了她的底牌。吕小虎有点生气,但又不知道该怎么生气,只好一边闷闷吃牛排,一边琢磨爱情机器人是个啥东东,又想对方会不会借着介绍爱情机器人的性功能,用下流语言骚扰挑逗她。她甚至想到了一些紧急防狼计策,但最后又想,他要真的对她动心了,她的任务不就圆满了,可以向绿子邀功了吗?这可是坏中利好呀。

一时间,两人不再说话,连眼神交流都没有,彼此当对方空气。放到别人那里,似乎奇怪,但他俩其实都是有点古怪而不自知的,所以就特别自然地沉默着,相跟着,缓缓回到了三眼桥那个三室两厅两卫的房子,各自关上了自己的门,连句道别都没有。

简在某个黄昏顶着非洲人一样的小卷发,穿着DVF风格的大花裹身裙,飘了出来,狠狠吓了正在厨房择豆角的吕小虎一跳。

女孩子后来一直认为,这是王三浦精心选择的一个时间。那是天光与灯光交接的空隙,一切都显得很模糊,很显然他不是为了吓住吕小虎,而是为了掩盖简还不够有机感的外表。

小虎姐,您可以教我做饭吗?真假女孩之间的第一句对白,竟然是这样的。

吕小虎镇定下来后,看见王三浦站在简的后面,得意笑着。原来,这就是你的女朋友啊。吕小虎脱口而出。简竟然应声在旁边轻笑了几声,既有捧场的意思,也有那种女人常用的跟着闺蜜取笑自家男人来变相撒娇的感觉,尺度把握拿捏正好。如此微妙的反应,简直判若真人。吕小虎吓了一跳,来不及细想,却听王三浦说,现在还算不上吧,简只能算实验室半成品,很多程序都在开发中,嗯,大多数时候就像《画皮》一样,简的硅胶皮肤、肌肉,以及我3D打印出来的骨头,都被拆开,摆在柜子里或者实验台上。她还不到完全进入场景使用的阶段。嗯,她还有很多问题。这就是等了几天才给你看的原因,我在加班加点完善简。

真希望我能早点成为真正的女人。简又说了一声。这次,吕小虎竟浑身发麻,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惧。她想说什么,看到简在旁边,终于没说。她发现自己已经戒备着简了。

小虎姐,您还没回答我,可以教我做饭吗?简再次问。吕小虎看着王三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王三浦就笑了,他说,简,我改天直接把菜谱输入进你的大脑,你就是米其林大厨了。那可真好啊。简说。你回去吧,我跟小虎一起吃饭。王三浦竟然要留在外面吃饭了,吕小虎又吃了一惊。

我发现你在简面前,变了个人似的。王三浦吃饭时说。吕小虎没作声。她知道自己直到简回到卧室去了,才勉强放松下来,这躲不过王三浦的眼睛。从学生时代她就知道,那种干筋筋、瘦壳壳的男生,聪明得不像人。她母亲岳女士总说,那种人吃的饭都长心上去了。

吕小虎想了想才开口道,毕竟,我跟简还不熟,我跟你一样,认生。她还不是人,你不用太在意。王三浦说。吕小虎又紧张起来,往卧室方向看了看说,小声点。王三浦就笑了,说既然你那么在意她,等会儿吃完饭,我俩到小区花园去说话。说啥?吕小虎突然问。王三浦就说,谈谈简的来龙去脉啊,里面有我妈想知道的一切答案。

吕小虎知道他又在说她是卧底,就回道,王三浦,你根本就不是书呆子,你很聪明,也很狡猾。王三浦就很奇怪了,说,我么事时候说过,我是書呆子?都是你们两个女人幻想的。我最多算个资深宅男。在西方和日本,我这种人也很常见。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喜欢扎堆,刚从大锅饭、大集体的日子走过来,还对独狼引以为怪。吕小虎就笑了,一想也是啊,自个咋也落后到跟70后阿姨一样看世界了。

当天他俩来到花园亭子间,夜幕已经降临,很远的天边还有一丝丝晚霞微微亮着,头顶的星星却已经起来了。

两人刚进小亭子,吕小虎一抬头,竟发现简在十楼的窗口晃了一下。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一定睛,简却已经拉上窗帘,灭了灯。吕小虎心里一寒,看着正在躬身用纸巾擦座位的王三浦,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说……简……会不会窥视我们?王三浦一愣,坐下想了半晌,看了看自己卧室的窗口,边沉思边说,有可能,我设计她的整个人生注意力,时刻都在主人身上。如果,她的任务就是关注我的一切,那么,她甚至会主动打开一切接收器,接收我的信息,比如呼吸、体表温度、语音波、人体磁场……

你是说,她会偷听我们说话。吕小虎大吃一惊,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

说实话,暂时还不行,这些技术难关,我还没完全突破,除非主人的手机设置共享,可我好像没有设置啊……王三浦还是说话很慢,口气更像在推理,而不是下结论。

吕小虎小舒了口气,想了想说,三浦,你听说过恐怖谷理论吗?

我当然知道。当别的生物太像人的时候,会引起人的不适感。比如有的动画片,因为动物的脸太像人,反而不招观众喜欢。要有点跟人不一样,又有点跟人一样,才会被人喜欢。蠢萌蠢萌的最好。对了,你知识面还挺丰富的嘛,我还以为你只会买买买,做做做。

吕小虎就说,啥年代了啊,一开手机啥知识没有?还真当我村里来的小花啊!

王三浦呵呵笑了,说怎么会呢,未来,大学可能都会消失,只要有网络的地方,就可以上大学。

吕小虎就说,兄弟,不扯远了。讲真,我也是最近看到报道说,国外有一只西施犬的脸特别像人,大家都投食喂它,却没人敢收养。专家说这就是恐怖谷理论,说当机器人或别的生物跟人类接近到95%的时候,好感度会突然降低,越像人,越被人反感恐惧。

王三浦就说,这是日本机器人专家森昌弘在1969年提出的一种假设,并不是宇宙真理,不必迷信。何况,这种假设的后面还说,如果机器人完全跟人一样,人就会回归好感了。我的理想就是让简无限接近人类。

天,简要跟我们完全一样,那你王三浦就是上帝了,最不济,也是女娲。我预测,简只能永远在引起人类反感的地界里晃荡。吕小虎一口气杵完对方。王三浦愣了一下,突然开玩笑说,咋这么排斥她呀,是不是她学会做饭后,你就会失业了?

吕小虎听了一愣,虽然也知道他是开玩笑,但却生气了。她“嚯”地站了起来,气呼呼说,我只是跟一个没有理性的生物住在一个屋子里,感到害怕。你看过《西部世界》没有,我说的不是美剧,我没时间追,我说的是小时候看过的那个电影。

王三浦也站了起来,吞了吞口水,说,小虎,给我两分钟,我给你解释清楚,简真的不可怕。

晚风吹来,花园路灯光中的小伙子长发飘散,眼神焦灼,瓜子脸,高鼻梁,嘴唇紧紧抿着,特别像动漫里拯救世界末日的少年。吕小虎心一软,坐下来,瓮声瓮气说,好,就两分钟,你有本事两分钟内让我相信,简并不可怕。

王三浦也坐了下来,想了想,字斟句酌说起来,当今最顶尖的机器人也没解决语言、情感与创造力这种人类才有的能力,而且看起来遥遥无期。

你就扯吧,我看简不仅能说会道,情商还很高。吕小虎插嘴。

那是一种假象。王三浦说,如果你了解人工智能的NLP或者别的语言方式,你就知道,如今最好的人工智能语言,比如苹果的Siri和IBM的沃森,都只是基于网络搜索、大数据分析、词组联想等各种技术,机器人并不真的理解那些话的意思。连人工神经网络都还很初级,他们怎么可能跟人一样复杂呢?我设置成她好像很懂的样子,根据谈话者语气和表情,做出恰当反应。目前,简最多也就能判断十几种对话者的表情与语气,当然,这已经是世界顶尖水平了。一旦对话超过我设置的范围或者出现意外情况,简就会胡言乱语,或者像Siri那样,说,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嗯,吕小虎点头说,是啊,我跟Siri对话,她总闹笑话,我现在都不玩她了。

简经不起你问,也不懂人类的情感。现在总有人在讨论人工智能会变成真人,也就是所谓的奇点,但真正懂技术的才知道,奇点离我们还有十万八千里。

吕小虎沉默了,半晌才说,我懂了,真要做出跟人一样的机器人,人就成上帝了。也就是说,我们人其实也是一种机器人,但是特别高级,人做不出来,只有上帝才能做出来,所以这个界限,就是一种无法逾越的人与神的界限。

吕小虎说着这些的时候,王三浦的嘴张大了,眸子在半明半暗中熠熠发光。你真聪明啊小虎,做饭真委屈你了。尤其最后几句,简直是宇宙真理啊。

吕小虎就得意地笑了,说,开口闭口宇宙真理,你三胖附体了啊。我最聪明的是,我知道人类造不出真人,就不去做徒劳的努力,安心做我的饭。

王三浦愣了下,眼神黯淡下来,说小虎,我知道我極其不可能给机器人真正的语言,情感,创造力等,但我还是想终其一生待在实验室里去努力,因为,这比生活本身更有趣。

吕小虎吃了一惊,你神经病啊,明知不可能,还要砸一辈子进去,怪不得绿子老担心你。

难道,你们过着世俗的生活就很有意义吗?最后还不是一样死去。这个世界,没必要所有人都活得一样,总会有人去做一些看起来无收获无意义的事。比如尽力接近神,我们真正的父亲。王三浦看着天空,陷入幻想,继续说,当然,神不是泥塑木雕,也不是宗教里的上帝,它,也许只是一种道,一种宇宙程序,这个程序足够吸引我一生……

吕小虎突然有点莫名感动。回家乡听到人整天谈钱,相亲,驭夫,在武汉整天听到房子,基金,留学……众口同声……可今夜,有人说要用一生时间探索宇宙的秘密。她想,自己是不是就此可以跟王三浦成真哥们了,因为他就是她童年的化身。中学前的她,也整天心系UFO、水晶头骨、马丘比丘之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看星空了。

但她没说出来,一个字没说。

绿子知道简的存在后,第一反应是,我儿子果然是民间科学家啊,要是简能批量投入生产,我老了也许还能住豪宅呢。吕小虎愣了半晌才回复她,你还是女文青吗?你还是绿子吗?绿子并不觉得尴尬,几十年的岁月足够令她内心不再绷着。欲望使人年轻嘛。她说完就挂了电话,几乎不担心未来儿媳候选人怎么去想。

王三浦却就此开始每天出来,坐在餐桌边,与吕小虎共进晚餐了。吕小虎直杠杠问他,过去些年的死宅,并不仅仅是为了科研吧?心理上应该有疾病吧!

当然有病。谁没有呢。你敢说你没有吗?不过,病这个概念也是一个病,究竟么样的人才是心理健康的参照物呢?未必就是群体中最驯化、最丢失自己那种?王三浦真的谈起话来,也是很尖锐的。

别扯远了,谈谈你自己的病。吕小虎不以道理取胜,以不怕丢工作与股份的蛮横取胜。

好吧,我承认,我一直有点认生。

别逃避问题!你妈生不生?你为啥跟她住一起也不自在。

这话似乎问到了点子上,王三浦怔了一下,停了筷子,半晌才说,是啊,这就是我用了几年时间来研究简的原因。我不明白,我为么事不愿意跟真人生活在一起。可我知道,跟我一样的人越来越多,所以,我是在为这样的人研究机器人伴侣。

你凭啥说跟你一样的人越来越多!你出门去搞过社会调查吗?

喂喂,我不出门我没网络吗!就算出门,也没网络上各种社交平台上认识的人多。王三浦抢白了一句。

好,算你有理。另起一题,我问你,你为啥不能出门扎堆,又能跟我一起吃饭呢,而且次数越来越多?证明这个毛病是可以治好的嘛!只要越过了交往障碍,人类可以相亲相爱,根本不需要机器人伴侣。

王三浦愣了一下,再次停下筷子,反问,听说你快三十了?

二十七!吕小虎有点生气了,放下碗,瞪着王三浦。

别生气,你看,你二十七不恋爱跟我二十五不恋爱,不就是一百步笑五十步的事吗?别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先看看自己。

我健康得很,好歹没躲着不见人,天天接待人呢。

你接待人,跟人走近了吗?掏心了吗?肢体亲密接触了吗?你要有金山银山不用工作,你还搭理那些客人不?

吕小虎彻底愣住了,皱着眉头思虑半晌才幽幽叹气说,好吧,我一直觉得没遇到能让我想在一起的男人,也可能……可能真的是你这种症状的轻微版。

小虎,你对简很排斥,所以想证明机器人伴侣是错误之道。如果我再研发一个约翰,你想想,他有好莱坞明星一样的外表,一样的性感,可以满足你的生理需求,又对你唯命是从,还能跟你谈心,纾解你的郁闷,又可以保护你,帮你做家务,甚至当你秘书,嗯,理财顾问,律师,医生,利用大数据帮你分析股票,帮你寻找法律依据,帮你组合最佳治疗方案。总之,约翰就是万能的超人,说不定还能变形为你的私人飞机……

你这是在写科幻小说吗?吕小虎打断了他。

对,这是科幻,但近在眼前,不过是当今AI的已有功能组合起来,再更进一步。说真的,一切并不遥远。如果,你有了这样一个约翰终生伴你左右,还愿意找个一不小心就想当你大爷的人类男人吗?

吕小虎想了想说,我的天啊,我想想,我想想。王三浦就一再催她,那你快想啊。吕小虎举起手,制止他,继续低头想,还掰着指头算着什么。王三浦就急了,说,你就当是个市场调查,快回答我呀。

五分钟后,吕小虎抬起头,压低声音,慢慢说,简的性别确实影响了我的判断。要是岳女士不骂我,全世界不嘲笑我,凭空多个万能性感的多来A梦,红尘做伴,潇潇洒洒……卧槽,我,我真的愿意啊!

王三浦在某次晚饭后,提议再增加一个活动:去小区花园散步消食。吕小虎愣了下,突然问,三浦,我是真人啊。你跟我走这么近,不怕违背你的初衷,你的理想吗?王三浦想了想,开玩笑说,怎么,怕啦,怕我喜欢上你吗?除非,你比简更完美。呸,吕小虎轻啐一口说,谁稀罕啊,赶紧爱你的硅胶美人去。

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会开这种有点过分的玩笑,也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又很诚实地一起走向了花园,并且从此后,那个小亭子就成了他们一起看夏日天光慢慢消尽的地方。

小区纳凉的人们每天聚集到另一块有各种体育设施和平整小广场的地方遛娃遛狗,小亭子周围除了偶尔过路的人,就只有他俩。看晚霞月亮乌云之时,他俩免不了聊天。这么多的时间,足够从幼儿园谈起。其实某次,四川来的岳女士早就把她的视角看到的女儿的二十七年告诉了绿子,一心想要拉郎配的绿子又在每周来两次做儿子卧室卫生且把吕小虎支出去买菜的当儿,把这些信息传递给了儿子。至于王三浦的二十五年,女孩子更是从绿子那里听了个滚瓜烂熟,所以后来他们本能地,都不再谈起那些人物小传,而是说另外一种,一种更多属于感受类的东西。

我真的很不明白,岳女士一嫁再嫁的,每一嫁除了自带住房,自带工资,还要去做免费老妈子,还要看人眼色过日子,究竟是为了啥。关键还都找些根本不如我爸的男人。有的人,我真是跟他同桌吃饭都嫌脏。真的,我几十年都没想明白。

是不是人言可畏?

不要瞧不起我們小地方好不好,我们也很开放的,谁还管别人家的破事啊,又不是二十世纪了!

那,难道岳女士是为了生理需求?王三浦小心发出一句,赶紧补充道,就事论事哈,我不是对你妈不敬。

啥敬不敬的,这可以讨论,本来就是个平常事。我跟你说啊,我们那地方开放得很,单身的中老年人找情人的多了去了,合就在一起,不合就分开。我不明白我妈为啥非要结婚,跟男人生活在一起。再说,我观察我妈不是生理需求旺盛的人。甚至可以说,她很淡然。有个继父是外地的,常年两地分居她也能接受。对了,那是第二个继父吧。现在的岳女士已经在第四次婚姻里了。除了我爸,每一次,不是对方就是对方的子女要跟我妈离婚。

原来这么失败啊。那她就是不甘心咯。是不是不甘心在作怪?

你简单化了哈,王三浦。我观察我妈,她很多方面也没啥不自信的,有时还小自恋。

人心真复杂啊,我们不用去猜了。除了你妈这种强烈需要婚姻的,还有我妈这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如果有个约翰,有个汤姆陪着她们,保护她们,那么,她们的晚年也不用去适应别人,或者怕适应别人了。她们可以过上完美的家庭生活,我们做子女的,也就不那么担心了。

你的意思说,未来的社会,年轻人跟机器人结婚,老年人也跟机器人结婚,谁也不担心谁生活不幸福了。那,谁来生孩子呢?

嗨,生孩子还不简单,现在可以试管婴儿,可以代孕,以后还可以有婴儿工厂,批量出产……

我是问,谁跟谁生孩子呢?这个,这个怎么匹配呢?

咦,对啊,谁跟谁的精子卵子匹配做试管婴儿呢?既然大家互不往来,没啥爱情,肯定都不愿意有共同的孩子。

人类岂不是就绝种了?

不不不,小虎,改变一下思路,我这种发明,只是针对一部分与真人交往有障碍的人,未来人类如何繁育,自然有别的科学家去研究。

嗯。吕小虎想了想说,好像有些道理。至少,孤寡的老年人肯定是需要机器人伴侣的,伺候他们,陪伴他们,跟他们聊天,还可以带他们出去玩儿,甚至可以给他们看病……喂,王三浦,我想通了,如果约翰真的研究成功了,我就想个法子,戳掉现在这个继父,让我妈跟约翰过。说真的,我看他不爽已经很久了,不讲卫生,好说大话,又贪财,还色眯眯看我,搞得我三年都不想回家……妈的,如果不是怕我妈老了没伴,我早就跟他翻脸了。

原来你三年没回四川啊。王三浦感叹。

吕小虎把袖子捋了捋说,王三浦,我就此立志,要帮助你早日研究出约翰,送我妈一个。

王三浦“噗嗤”笑了,你说么事,你帮助我?帮助我么事?

吕小虎一愣,脸红了红说,我,我帮你做饭啊!你吃爽了,好早点攻克科技难关嘛。

王三浦还在笑,格儿格儿地。他完全没有想到,根本谈不上什么科学素养的吕小虎,后来竟真的给他解决了最最重要的科技难关。

9月23号秋分之后,吕小虎突然意识到,再过二十几天,跟绿子约定的三个月“情爱初步启动合作计划”不但没有完成,自己却反而一天天在花园那个小亭子里被王三浦洗了脑,也开始跟他一样,觉得人与人恋爱结婚住在一起,是件非常麻烦且不舒服的事情。

简依然与真人相距甚远,并不能真正拥有跟人聊天的本事,稍微多说一点就露馅。王三浦也只敢昙花一现地邀请吕小虎进卧室去参观了几次进展情况。

除了不能消除对简的害怕外,吕小虎又多了一个本事,用很绕的对话玩弄简的智商,然后看到她像Siri一样懵逼。吕小虎哈哈大笑的时候,王三浦暗下决心,简不令人惊叹就再不让人看她,哪怕是吕小虎。至于简作为情爱机器人的床上功夫,王三浦更是不提,吕小虎心知肚明,并且有时候暗中有点鄙视他,鄙视完了又理解他,觉得他做的是对的——他俩不都是赞成机器人做伴侣了吗?

王三浦并没告诉吕小虎,他真正着急的,并不是简的语言能力,而恰好是床上的问题。在床上,她能够很好地满足他,并且可以说非常完美,但就是太完美,完美到每个动作,每句话,每个声音,都无懈可击到如顶级程序一样,让他突然之间意识到身体下面是一台机器,而不是一个真的女人。真的女人应该是一言不合就可以踢开他,说滚。或者捶着他的胸口说,打死你,打死你。而不是像简那样,说您就是世上最完美的男子汉。或者说您有任何需求我都会满足您,带着五星级宾馆的服务味道。真的女人应该浑身都是缺点,还会流汗和打屁,叫骂厮打,伪装高潮什么的。真的女人从母系社会出来后,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屈服过男人。她们一边讨好着男人,一边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与男人斗智斗勇,耍尽了阳谋阴谋。男人因想啃她们这种难啃的骨头,而犯贱一般地迷上了她们。

不知道为什么,当王三浦在床上醒悟到简就是一台机器的时候,突然就不行了,常常半途而废。他一边跟自己这种意外失败斗争,一边掩盖着,继续在吃晚饭或者花园散步的时候,兴致盎然地跟吕小虎讨论如何把简完善成人,完成他们的机器人伴侣开发理想。

吕小虎看到他日益憔悴,还以为是科研令他如此。她趁着买菜去见了绿子,两个人在一个水吧里喝着果汁,感叹时间真快,感叹任务完不成了。

绿子说,小虎,这两个多月你为三浦做了多少事,他都跟我讲了。虽然他嘴上还没放弃跟机器人过一辈子的想法,但我看他也有松动了,假以时日,我儿一定能重新接上地气,回到人间。小虎,不管当初我们么样协议的,我都决定了,三个月一到,也就是十月十七日,我们就去公证,把绿子日料店百分之五的干股,先送给你,余下百分之五,我们另行商量。

吕小虎极力推辞,说她根本没完成任务,王三浦离跟真人恋爱结婚还差得远,依然天天厮守着简,自己一点干股都不能拿,只拿三个月工资。绿子就说,小虎,你的功劳已经很大了,过去三浦一年下不了几次楼,也总不喜欢跟人一起吃饭,现在天天下楼散步,还跟你共进晚餐,说真的……绿子一个哽咽,竟抹起眼泪,说不下去了。

吕小虎看她那样激动,就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更不敢说跟王三浦接触后,连她自己都变得抑郁了,又瞎说话,还不太愿跟人吃饭见面,更不想跟人恋爱结婚。

她完全不敢说出来。

吕小虎永远不知道,绿子与她签订三月“情爱初步启动合作计划”时,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如今的“儿子出门吃饭,下楼散步,与人交谈”却正是她预计中的上限。她是个有心劲的女人,与吕小虎打交道绰绰有余,而且,她还有下一步的计划,但没提前暴露给吕小虎。

吕小虎其实不在意中年人有多老练,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只看到越接近国庆节,原本瘦小的王三浦越来越厌食,越来越瘦小,脸色也灰起来。开始她以为是秋老虎闷热的缘故,一改自己在绿子手下三年修炼出的日式饮食理念(清淡啊,天然啊,本味啊什么的),绞尽脑汁把自己小时候在四川吃过的农家菜端上了饭桌。酸豇豆炒渣渣肉,糖醋生拌血皮菜,跳水鱼,陈皮兔,十八般武艺暗暗使出来,却也挡不住王三浦越来越小的胃口。

她知道他的科学攻坚遇到了难题,但她控制住自己没问,在他紧抿着嘴旁若无人地沉思,在他突然取消散步,吃完就钻进卧室继续工作时。

看着窗外的暮色,故意不开灯,慢慢在厨房洗着碗的女孩子每每跟着男孩子一样陷入焦虑,但又充满自豪,甚至有种使命感。高中时她在某本书上,看到那谁,好像是柏拉图吧,说人本来是一个圆球,却被神砍成两半,丢到世上,于是一个半球总在寻找另一个半球。可是数学家们也计算过,这个世界上有七十亿人,一个人尽量融入社会,大面积接触人,敞开内心世界,遇到灵魂伴侣的概率也只有0.00049,也就是说,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遇不到合适的人,只能孤独,只能将就,或者只能一次次试错,不管代价多么大。人在世上活得多么可怜啊,个个都是残缺的。如果解决了这个问题,定向定制完美伴侣,让每个人都成为一个完整的圆球,不再寄希望于来生,那么这个功劳,好比给地球带来了太阳。

精神的太阳!

因为这样无限拔高了王三浦的工作,吕小虎做起饭来更是倾尽全力。如有可能,她恨不得如岳女士小时候给她讲的那个传说一样,扛一堆谷草,每根抽出一点芯子,凑足一盘,炒给王三浦吃。

王三浦当然还是吃不下,睡不好,臉颊眼望着凹了下去。吕小虎依然没忍心问,王三浦却自己在某个黄昏说了出来。他说,小虎,要让人类认可机器人是伴侣,最难的就是机器人没有情感。虽然人的神经调节已经被AI模拟,但距离真正的情感模拟还很远。目前大家都刻意设置很多种类似情感反应的模式,在最初的几个小时里可以蒙人,但共同生活的时间越长,越会让人感觉到对方是一个机器,这个时候,你说的那个恐怖谷理论就出来了,人反而会开始厌恶他们,并且产生一些恐怖心理。

你的意思说,机器人如果没情感,人永远不会真正把他们当作爱人。

可以这样说吧,我自己也是深有体会。

也就是说,你并不爱简?

你以为呢?

如果简有了七情六欲,那她就真的活过来了。

活过来了?你这个词用得真好,现在的感觉就是,她没活过来,好像在另外一个世界。

那你预计,她啥时候能活过来?

么意思?

简啥时候变成真人啊?我好知道,我还要给你做多久的饭。

王三浦听了,吃了一惊,然后沉默起来,半晌才说,小虎,我是不是跟你没说清楚,机器人拥有情感,是个世界难题。全世界最聪明的人都在研究,几十年了,依然是个天大的难题,创世纪般的难题。

吕小虎张大了嘴,然后嗫嚅道,可你是天才啊。

这个领域的研究者,谁不是天才?!我估计,我这辈子能看到简懂感情这一天的可能,很小很小,小到几乎没有。

吕小虎站了起来,那,那么难,为啥还要做?

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没有希望,但充满乐趣,比洗洗睡的人生有意思多了。

吕小虎退了两步,站到窗边,努力回忆这些话,最后,她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王三浦见她那样,也站了起来,走过去说,小虎,如果你不愿意帮助我研究下去了,你就走,我可以改用钟点工的。没想到,吕小虎却突然问,机器人拥有情感真的那么难吗?

真的很难很难,可以说,一旦攻克了,机器人就比我们牛掰了。情感就是我们人类区别于别的物种的根本特征。目前主要靠语言来表示。

打住,打住,你说情感是我们人类才有的?

是啊。

小猫小狗不也有情感吗?你就算没养过宠物,应该也知道吧?

王三浦想了想,说是啊,我知道,聪明的动物也有情感,不过,它们的情感比较简单。

简单也是情感啊。你们不可以从简单的开始吗?如果第一步,简的情感跟一只聪明的英短差不多,懂得撒娇,郁闷,讨好,害怕啥的,是不是你现在就不会感觉到恐怖谷理论了呢?人类谁不喜欢喵星人啊。

嗯,是啊,一口吃不成胖子。若第一步,机器人能跟宠物一样拥有简单情感,也是一大进步啊。可是,现在……嗨,我天天熬夜,每走一个思路,最后发现都是死胡同。我快泄气了,真的。我有时甚至想,情感这种东西,会不会是一种上帝赋予的呢?会不会凡人根本制造不出来……

王三浦话音还没落,吕小虎突然说,你一个科学家,咋又变这么唯心了。我觉得情感不是天生的,是后天训练出来的,你完全可以训练简。

王三浦大吃一惊,训练机器人获得情感?!你又不懂科学,他们的情感也是必须编写成程序输入的,怎么可以后天训练?

吕小虎走回餐桌坐下,说,忘记哪一年了,我看过一个纪录片,说一个美国的女孩,从小就被她父亲关在地下室里,长到十几岁才被邻居发现报警。救出来后,发现她不仅没有语言的能力,也没有人类该有的情感……

你的意思说,可以制造出机器人后,再帮助他们长大,真正理解人类社会。

对,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们不也是长了几十年才懂事的吗?

别说了!王三浦突然大叫起来,叫得声音都变了。美国女孩成长过程与世隔绝这事我也有印象,我也看过,记得后来很多年,一个女科学家总是义务去帮助她恢复人类基本的认知和情感能力,可那个女孩直到今天好像也不能成常人!我,我查查去!

还有狼孩,你也查查!吕小虎说。

王三浦浑身颤抖起来,转身钻进了自己卧室,门关得巨响。

整整一个星期,吕小虎再没看到王三浦,他再次恢复了把自己紧紧关在卧室不出来的习惯。吕小虎很高兴,她知道王三浦不是因为自闭,而是因为茅塞顿开。尤其这个塞子还是她拔掉的,女孩子感觉有点自豪。一个提起“科学”二字就头疼的高中文科生,而且还是差生,现在竟能帮助科学家了。这好比网上流传的那个故事,博士生设计一个吹流水线上空糖果纸的设备花了几个月才解决,一个工人只用一个电风扇就解决了。这个世界,有时候并不需要那么复杂的思维。

吕小虎的轻微抑郁症似乎也好了,想到王三浦的研究意义,她甚至对未来的日子重新充满了希望。母亲可以找个机器人伴侣,她自己呢,先晃着,晃到母亲那个年龄,实在找不到另一个半球了,也可以有条后路。这样想着想着的,女孩子还幻想出很多生活细节,臊得她自己在煤气灶前暗暗啐了自己一口。

一周后,王三浦终于出来吃晚饭了。吕小虎着急问他,么样,么样,简活过来了吗?

王三浦又差点笑岔气,故意吃了半碗饭才开口说,科学盲啊,你虽然冰雪聪明,还是太不了解科学的艰辛。你提供了一种伟大的思路,让我醍醐灌顶。我决定设计一种完全模拟现实生活的游戏,植入简的大脑,让她跟一个婴儿一样,把从出生到成长将要遇到的一切人一切事,全部经历一遍,在实践中去成长,看她会不会真的变成人。

可是,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啊。

小虎,你确实聪明,又说出了难点所在。我不谈心理学,说玄学,比如中国的四柱八字,人可以有百万种类型,西方的星相学就分得更细了,几十颗星星,在三百六十度的圆盘中,可以有无数角度组合,也就可以有无数类型的人出来。每个机器人活过来后,其性格气质是不是与未来主人能吻合呢?如果机器人通过虚拟成长后拥有了情感,必然也就擁有了性格气质的差别,一个机器人也就不适用任何人了。那又回到开始的死胡同了,就是人类本身因为各不相同造成的匹配率低的问题。

哎呀,真的啊,机器人真的要像人了,那肯定也就有个性了,跟人的匹配率就低了。咋办呀!

不仅仅出来这一个问题,还有一个大问题。

啥问题,我看看我能解决不。

王三浦没接她话,自言自语说,不管机器人伴侣最后有无市场需求,研发出无限接近于真人的机器人已经成为我终生的兴趣所在,也可以说,这是凡人对神的挑战吧……

打住打住,快说,你刚才说的,又有啥问题了?

如果,有一天我真能制造一个虚拟人类社会的特别复杂的游戏,简进入其中生活,学习锻炼获得一点人的情感,也需要跟人一样,用十年,八年,甚至二三十年呀,难道,我们每制造一个机器人伴侣,都需要这一代制造下一代才能用吗?岂不是太慢了。

这还不简单啊!

你说简单?!吕小虎,你上次懵对了,提供了模仿人生的伟大思路,但你也不会老蒙对,别骄傲啊,你要解决了时间问题,就是当今最牛的科学家了。

我不可能解决,但我……吕小虎突然变成京剧道白强调说,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王三浦对这个玩笑完全不抱希望的,没想到,吕小虎却认真了。她凑近来,压低嗓门,神秘地说,王三浦,记不记得有一次,你专用的那双景泰蓝筷子不见了,我和你一起从厨房找到餐厅,就是找不到,而它,绝不可能被带进其他房间,我们都以为不小心装进垃圾袋丢下楼了,可是第二天,筷子他老人家,突然出现在我们找过一万遍的桌子上,还在正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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