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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洛采的有效性概念

2019-09-18

山东社会科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逻辑学柏拉图表象

周 凡

(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 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哲学家之所以成为哲学家,是因为他原创性地阐述了哲学意义上的新的解释原则,而新的解释原则势必依赖于有效的概念工具,所以,每一个哲学家的手里都会攥着一件或几件自己设计制造的能够解决难题的独特器物。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哲人亦是如此。毫不例外,赫尔曼·洛采(1817—1881)作为德国古典哲学与德国现代哲学之间声望最高、影响最广的一位观念论哲学家,他的手上也牢牢地握着一把亮光闪闪的哲学利器。即便由于各种原因,历史的帷幕总是以种种方式遮掩洛采的面容,但是,人们只要看见这个在哲学概念史上引人注目的独特器物,就会由于它自然而然地想到洛采、想到洛采哲学。它与洛采哲学是不可分的,或者说,在很大程度上,它构成了洛采哲学的标志。洛采哲学这个有效标识物就是“有效性”概念。换言之,有效性就是洛采最有效的概念工具,借助于它,洛采建立起了自己坚不可摧的哲学堡垒——这个堡垒在洛采去世后的近半个世纪里一直骄傲地盘踞在通往哲学圣地的险要关口。就像米歇尔·瓦格内特最近正确地指出的那样:“直至20世纪30年代,‘有效性’概念始终在逻辑学和认识论中处于核心位置。”[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3页。如今,作为哲学游客的我们,在参观洛采的哲学堡垒之前,也应该事先了解一下使洛采成就其非凡哲学事业的这个“有效性”利器,或许唯有如此,我们对洛采的参拜之旅才会不虚此行并且卓然有效。

洛采去世后五年,恩格斯在1886年春天发表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在高度评价黑格尔的哲学贡献之后,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自许和业已走上新路的开创者的自信口吻说道:“总之,哲学在黑格尔那里终结了:一方面,因为他在自己的体系中以最宏伟的形式概括了哲学的全部发展;另一方面,因为他(虽然是不自觉地)给我们指出了一条走出这个体系的迷宫而达到真正地切实地认识世界的道路。”毫无疑问,恩格斯在这里所说的“我们”并不包括观念论哲学家洛采,因为,在恩格斯看来,“真正地切实地认识世界的道路”只能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不过,如果洛采看到恩格斯的这一表述,他不仅不会反对,而且会高兴地说他也属于“我们”中的一员。因为,紧挨着这句话的上一句,恩格斯对“真正地切实地认识世界的道路”已经作出了一个明确的说明:“我们就把沿着这个途径达不到而且对每个个别人也是达不到的‘绝对真理’撇在一边,而沿着实证科学和利用辩证思维对这些科学成果进行概括的途径去追求可以达到的相对真理。”[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3页。恩格斯可能不知道,他的这一概括是一个具有非常宽阔的归纳效应的科学表述,它不仅适用于德国古典哲学终结之后产生的历史唯物主义,也在很大程度上适用于德国古典哲学终结之后产生的洛采哲学。作为与马克思恩格斯同时代的西方哲学,洛采哲学不仅面临与马克思、恩格斯共同的哲学认同危机,而且也抱有克服黑格尔的绝对哲学体系这一共同追求,尽管他们最终达到的目的并不相同。质言之,洛采与马克思、恩格斯同处于后黑格尔主义时代,并且都尝试用自己的方式走出黑格尔的绝对观念论的迷宫。更为精辟的是,恩格斯所宣称的把19世纪实证科学的最新成果吸收进新的哲学建构从而达到相对真理的这一诉求,也正是洛采哲学致力的方向。

然而,洛采对黑格尔的观念论的批判与马克思、恩格斯对黑格主义的扬弃又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马克思、恩格斯是要彻底告别黑格尔的观念论,而洛采只是不满意黑格尔观念论的超理性主义、抽象的本质主义、主体逻辑的僭越以及绝对精神对终极实在的绝对把握。尽管洛采激烈地批判黑格尔的观念论,但是,他对观念论仍然抱有一种故园式的情怀,对观念论思想传统中的很多基本理念保持一种不变的诚挚信念。比如,自我意识的独立性,自然的统一性,精神对物质的优越性,灵魂的存在等等。正如奥托·卡斯帕利所说,“作为黑格尔研究的最新成员,洛采在历史上的意义是从心理学、认识论和哲学的视角揭示了黑格尔哲学放射出耀眼光芒并具有真理力量的奥妙之所在”,并且“我们可以清楚地认识到,早在1841年的《形而上学》里,洛采是如何以批判的眼光来研究黑格尔哲学的方法的,在洛采看来,黑格尔哲学乃是一种具有本真的心理与理性的启蒙过程。唯其如此,才配得上黑格尔哲学所应享的尊荣”[注]Otto Caspari: Hermann Lotze in Seiner Stellung zu durch Kant Begründeten Neuesten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S.6, Breslau 1883, Verlag von Eduard Trenwendt.。 洛采对黑格尔主义的批判无非是寻求在观念论的内部超越黑格尔。从总体上看,洛采的哲学不过是一种改良版的观念论:拒斥黑格尔主义的一些过度性东西,却不对它进行根本性的颠覆。亨利·琼斯对此有深切的体会:“正如我所认为的,观念论是洛采的意义之所在,它根源于一种绝对的信念,正如洛采之所思,这些信念要么已经全部被人们所忽略,要么是为了适应体系而受到破坏。”[注]Hery Jones: The Philosophy of Lotze, p.7,Glasgow:James Maclehouse and Sons,1894.

就像洛采是赫尔巴特教席的继任者一样,洛采也是赫尔巴特哲学思想的受益者与承续者。赫尔巴特(1776—1841)是与黑格尔同时代的德国哲学家和教育家,是德国古典哲学中最早对黑格尔主义发动进攻的杰出批判家之一。他用实在论的尖刀在高贵的观念论躯体上扎下了无数的窟窿。洛采就是看着这些窟窿以及从窟窿里流出来的鲜血长大的。洛采对观念论的不满与指责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赫尔巴特的启发,而且,洛采哲学中诸多重要概念和命题或多或少隐隐约约地都留下了一些赫尔巴特思想的痕迹,以至于在很长的时期内,人们都习惯于把洛采归于赫尔巴特学派。然而,事实证明,把洛采归于赫尔巴特学派肯定太过草率了。洛采固然从赫尔巴特那里汲取了很多营养并且从赫尔巴特那里接受了实实在在的馈赠,但是,洛采与赫尔巴特却存在着原则性的分歧,这个原则性的分歧就在于赫尔巴特以实在论取代观念论,而洛采则是把实在论纳入观念论。洛采总是害羞并且比赫尔巴特更加含蓄:实在性的东西虽然实在,它却不能赤裸裸地行走,而必须穿上观念论的服装并吟唱观念论的婉转曲调。在1841年的《形而上学》导言中,洛采这样写道:“首先,世界的表象在其发展过程中于不加成见的‘心灵’面前不断变化与变异,然后形成反思的材料,通过对具体特质的比较,区分出本质的与非本质的、恒常的与瞬息的、有价值的与无关紧要的。因此,我们看到从生命经验中沉淀出来的、作为感觉的观察结果的‘构形’,它从某种经验的总和中获得了真实存在的内容,该内容是相对恒定的,并且是由思想所决定的。”[注]Hermann Lotze: Logik, S. 4, Leipzig, weidmann'sche Buchhandlung,1841.

真实存在的内容乃是由思想决定而不由物质实在决定的,这是通过对赫尔巴特的抵制所重申的观念论原则。洛采在此宣称的超出认知外延的心灵概念构成了他早期形而上学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他引入了本质的与非本质的、恒常的与瞬息的、有价值的与无关紧要的区分。作出这种区分的目的是为了说明形而上学依然是真实性存在栖居的神圣王国,也就是说,形而上学的概念虽然存在着不少缺陷,但是它的核心价值却不可否定,它的“有效性”的光芒依然在闪烁。在1843年的《赫尔巴特的本体论》一文中,洛采甚至说,即便形而上学的概念真的像赫尔巴特所说的是一种幻象,它也是一种必要的幻象,没有这些幻象的运用,一切科学的教育都无从谈起:“赫尔巴特所称之为客观假象的东西,是与其所指相差甚远的,也即是我所称之为必要的形而上学幻象的东西;这在此只是很少地取决于这种在之后曾变得极为相关的区别,并且因而我就可以表达我的观点,即我可以就现实的事件来解释赫尔巴特的表面上的时间,相对地可以就一种客观的假象来解释其存在者,这种假象必然会产生于物的观察者的精神之中,然而这对于科学而言将会是不可或缺的。”[注]Hermann Lotze: Herbart’s Ontologie, Kleine Schriften, I, S.134.

正是在捍卫观念论传统和恢复形而上学的意义的过程中,洛采似乎不由自主地进入了关于有价值与无价值、有效与无效的问题域之中。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洛采在《赫尔巴特的本体论》一文的结尾所宣称的 :“我们所发现的实在性并不是物质的实在性,而是真理的实在性。”[注]Hermann Lotze: Herbart’s Ontologie, Kleine Schriften, I, S.137.赫尔巴特本体论的问题在于他取消了传统形而上学的概念的有效性却不能有效地证明真理的有效性,而这正是洛采不全部接受赫尔巴特的实在论而执意保留观念论基本立场的根本原因。饶有趣味的是,青年洛采虽然声称致力于发现真理的实在性,但并没有否定物质的实在性,所以,我们看到,在《赫尔巴特的本体论》一文中,洛采频频使用的是“同样有效的(gleichgiltig)”、“同样有效(Glechgiltigkeit)”这样的表达[注]Hermann Lotze: Herbart’s Ontologie, Kleine Schriften, I, S.134-137.。 这意味着,洛采早期似乎仅仅想为真理的实在性争取到与物质的实在性“同样”的资格与权利。弗里德里克·拜塞尔认为,洛采这个时期所说的有效性只是一种与“构成性的有效性(constitutive)”不同的“调节性的有效性(regulative validity)”[注]Frederick C. Beiser: Late German Idealism,p155,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应该说,这是一种极有见地的评价,因为,我们务必认识到,洛采早期在讨论本体论问题时论及的有效性是一个意义比较宽泛并且包括着不同功能层级的总体性的概念,即是说,虽然洛采在早期作品中已经在频频使用“有效”这个词并且已经在关于形而上学的意义的阐述中显示对“有效性”一词的概念化的初步处理,但是“有效性”还没有在与存在相区分的意义上被使用。

说有效性问题是洛采致思的核心关切,恐怕一点都不过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洛采对有效性问题的论述,经历了一个慢长的变化过程。在被称为洛采最知名的著作《小宇宙》中,在三个地方较为集中地论及了有效性问题。第一个地方是1856年《小宇宙》(第一册)第二篇“论灵魂”第3章“一系列表象”的末尾处。在论述了“内感官”的各种不同表象联系之后,洛采写道:“我们确实要承认,借助于表象的内容之间的种种联系,我们内在的情感被唤醒了,这种感情决定了我们给予某一表象而不是另一表象的更高程度的注意。不过,除了这些适用于精神生活目的的另外旨趣之外,我们要考虑的是,我们或许危害到了这样一种主张:表象之间的相互遮蔽或相互取代完全不受表象的内容的差异度的影响。这一结论可能会受到质疑:说它与普遍必然的命题完全不相容,因为同时存在的矛盾状态势必会使不同的表象的内容相互抵消。然而,不论它如何维持这个命题的有效性(Giltigkeit),经验已经告诫我们——我们构想对立之内容的力量既不是矛盾性的对立,至少也不是使它们之间的反差成为抵消作用的根据,尽管它可能是实际存在的。在此,我们认识到,精神过程和物理事件是多么迥然不同,仓促运用那些在物理科学里必然有效(gelten)的原则是多么具有误导性。既然它们的适用的地点已经非常清楚了,那么,与此同时,它们在我们的精神生活的领域中的有效性(Giltigkeit)对我们而言也就毫无用处。”[注]Hermann Lotze: Mikrokosmus. Ideen zur Naturgeschichte und Geschichte der Menschheit.BandⅠ,S.230,Leipzig: Hirzel,1856.

这里洛采是在“灵魂学”里谈论有效性问题。有必要指出的是,这里所说的“精神”是指心理学意义上的——与精神涣散、精神错乱、精神疾病等等中的精神具有相同的含义——而不是指纯粹思想意义上的。洛采阐述的是他关于物理过程与心理过程相区分的理论:心理现象不能用机械自然科学的原理去解释,因为它受灵魂的支配。洛采在这个地方的表述令人想起赫尔巴特在《哲学引论教程》中的一个著名区分:“我们整个思想的考察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一方面是将这些思想当作我们的精神的所为来考察,另一方面则是考察这些思想的所思。在后一种情况中,这些思想叫作概念,由于语词是概念之物的标志,因而它们必须从我们接受思想、产生思想和再造思想的方式方法中抽象出来。”[注]转引自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一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版,第188页。赫尔巴特所说的“精神的所为”即心理学的东西,而“思想的所思”即逻辑学意义上的表象的内容及其联系,质言之,赫尔巴特谈的是心理学意义的概念与逻辑学意义上的概念的对立。洛采在此所引入的是两种表象内容的对立以及两种不同的有效性的不同范围。都是二分法,并且都涉及到心理现象的心理层面的感觉的表象及其联系的效果问题。洛采很可能在谈论内感官表象的内容的联系时想到了赫尔巴特关于心理层面的精神活动与纯思想活动之间的区分并把这一区分转化为精神过程与物理事件的有效性的对立问题。这里值得关注的有两点:其一,洛采开始在表象的内容及其联系的意义上谈论有效性问题,这显然是一个新动向;其二,洛采在此谈论的是命题的有效性而不是观念的有效性,这涉及到洛采的判断与命题理论的一个基本观点:真理的有效性的基础不在于概念而在于判断和命题。洛采似乎把逻辑学的问题改头换面“下放”到了“灵魂之学”中了。

第二个论及有效性的地方是1864年《小宇宙》(第三册)第八篇“论进步”第1章“真理与知识”第(3)小节“希腊思想的发展”。洛采在《小宇宙》(第三册)第八篇第1章“真理与知识”中第一次提出了他的一般认识论立场。他对这一立场的阐述建立在一个广阔的历史背景下——在此,他追溯了知识的演变,从神话的起源一直讲到现代科学发展的繁荣。在谈到希腊思想时,他对柏拉图的理念论进行了评述,正是在这一评述过程中,他首次以批评希腊思想的方式明确提出了关于存在与有效性区分的问题:“在真理(它是有效的)和事物(它存在)之间,希腊哲学总是未能做出区分,而我们的德语借助于有效性和存在这两个词语已经足够清楚明白地把这一区分标示出来。在希腊哲学看来,有效的真理似乎只是存在的特定领域。而正由于这一点,这一区分才成为我们在这里的关切。”[注]Hermann Lotze: Mikrokosmus. Ideen zur Naturgeschichte und Geschichte der Menschheit.BandⅢ,S.209,Leipzig: Hirzel,1864.

希腊人用存在遮蔽了有效性,就好象是把有效性化作了存在内部的一个与存在本身同色同质的刚性颗粒。在洛采看来,这种对有效性的实体化处置大大限制了有效性的范围,因为,有效性本来应该贯穿于向所有存在敞开的真理以及价值的王国。套用海德格尔在《柏拉图的真理学说》中的表述来说就是:有效性不再处于遮蔽状态,不再是存在的特征。这正是洛采在《小宇宙》中做出的显赫的哲学功绩。不无遗憾的是,长期以来,人们一提到洛采关于存在与有效性的区分,都沿袭一个几乎成为定论的说法——洛采在1874年的《逻辑学》中才提出存在与有效性的区分——这是绕开《小宇宙》而做出的有悖于洛采思想发展的真实状况的不实之论。据洛采的传记作家考证,《小宇宙》(第三册)的绝大部分于1864年4月已经完成,由此,我们完全可以确信地宣布,洛采第一次提出存在与有效性的区分的时间肯定不晚于1864春天。

第三个论及有效性的地方是1864年《小宇宙》(第三册)第九篇万有合一第1章“论万有之存在”的开头处。洛采在此论述知识的三种来源以及它们彼此之间的相互联系问题。“回顾本书以上所提及的各个要点,那些最关键的问题似乎能够在我们知识的三种基本形态之间的相互关系中找到,我们对一切事物作出的判断就建立在这种三种基本形态的基础之上,然而,它们并不能被统摄在一个总观念之中,也不能通过逻辑演绎从任何一个里面引出另外两个。这三种形态是什么呢?我们对宇宙秩序的全部分析终于把我们的思想引到这三种形态上,这三种形态就是:对于必然有效的真理(giltiger Wahrheiten)的意识、我们对于当下所给予的实在性的事实(Thatsachen der Wirklichkeit)的直觉的认知、我们的良心对于所有价值规定(Werthbestimmungen)的绝对标准的承认。”[注]Hermann Lotze: Mikrokosmus. Ideen zur Naturgeschichte und Geschichte der Menschheit.BandⅢ,S.457,Leipzig: Hirzel,1864.

为什么要在《小宇宙》的最后篇章的开头提出知识的三形态?答案就写在最后一篇(第九篇)的标题上:万有的统一性。洛采经常被他的同时代的人说成是二元论者甚至是多元论者,因为他确实主张“身心互动”的二元论,而且他确实既承认物质的实在性,同时又承认灵魂的实在性。但是,洛采作为一个观念论的坚守者,在他的灵魂深处一直相信现象层面的多元性在终极的意义上是虚幻的,整个宇宙一定存在着汇集并统合万事万物的力量。洛采在这里提出知识的三形态并且强调它们不能相互包容更不能从一个推演出另一个,其目的无非是为随后寻求一个神圣至上的力量把它们统合在一起作出必要的铺垫,而这个神圣至上的力量就是人格化的上帝。“那真正存在的而且应当存在的本体既不是物质,也不是理念,而是具有活的人格的上帝之灵以及由他创造的众灵的世界。”[注]Hermann Lotze: Mikrokosmus. Ideen zur Naturgeschichte und Geschichte der Menschheit.BandⅢ,S.616,Leipzig: Hirzel,1864.在这个意义上,洛采的观念论类似于莱布尼茨的单子论。马祖达(J. K.Majumdar)甚至认为:“莱布尼茨式的观念论在洛采的著作中在其晚期的思想里以一种成熟的形式重新出现了。洛采致力于沿着一元论的路径创造出一套单子论。确实不应当说莱布尼茨的体系是多元论的,因为莱布尼茨认为单子来自并依赖于上帝并且是由上帝所组织成全部连贯一致的统一体的。而洛采的研究的结论之一就是要强调莱布尼茨思想的这个方面。”[注]J. K. Majumdar:The Idealism of Leibniz and Lotze, The Philosophical Review, Vol. 38, No. 5 (Sep., 1929), p. 463.

马祖达的思路给我们解读洛采提出的知识三形态理论指明了方向,也给我们探析洛采的有效性概念的思想来源提供了新线索。我们的一个基本判断是,洛采在这里所归纳的知识的三种形态理论所隐含的哲学史中的问题就是莱布尼茨的真理学说。这包括两个方面:第一,莱布尼茨把真理区分为两个基本类型——必然真理与偶然真理。不言而喻,知识的第一形态就是必然真理,知识的第二形态就是偶然真理,洛采本人只不过附加一个“价值规定”而已。第二,在莱布尼茨的真理学说中,必然真理与本质相联系,偶然真理与存在相联系。洛采正是从这两种真理的特点出发,从本质的同一性引申到有效性,从存在的现实性引申到给予的事实。莱布尼茨在《单子论》第29条中这样写道:“正是对必然和永恒的真理的认识将我们与单纯的动物区别开来,并使我们拥有理性和知识,它使我们达到了认识自己和上帝的高度。而这正是人们在我们身上称之为理性的灵魂或者精神的东西。”[注]莱布尼茨:《神义论》,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486页。洛采在《小宇宙》的最后部分所要表达的不就是莱布尼茨这种对于必然真理的确信以及由这种确信而点燃的对上帝的爱吗?在谈到真理的有效性的根源时,洛采说:“我们不能质问一个基本的真理何以为真,也不能质问一个普遍的真理何以能够在我们所想到一切例子上都具有效力。”[注]Hermann Lotze: Mikrokosmus. Ideen zur Naturgeschichte und Geschichte der Menschheit.BandⅢ,S.471,Leipzig: Hirzel,1864.为什么不能质问呢?就是因为它超出人类的界限,就是因为它属于莱布尼茨所谓的最完美的单子。

《小宇宙》中初步提出的关于存在与有效性的区分在洛采晚年出版的《逻辑学》中得到进一步的阐发,这就是1874年的《逻辑学》第三卷第二章“理念世界”中对有效性问题的更详尽、更集中、更深入因而也更广为人知的专门探讨。洛采在大学时期就对逻辑学抱有极大的兴趣,选修逻辑学课程,参加关于逻辑学的讲座并积极介入关于逻辑问题的学术讨论。当时对他的思想发展产生很大影响的三位哲学家——雅各比·弗里德里希·弗里斯(Jakob Friedrich Fries)、约翰·弗里德里希·赫尔巴特(Johann Friedrich Herbart)、赫尔曼·魏塞(Hermann Weiße)——都出版过逻辑学著作,洛采认真研读了这些著作,1843年出版的《逻辑学》就是基于对这些逻辑学著作的研究而写成的。1843年的《逻辑学》篇幅不大,在结构上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论概念的形成,第二部分论判断,第三部分论推理和理由。在这个早期《逻辑学》中,并没有讨论有效性问题。1874年的《逻辑学》是一个扩展版,它不仅把1843年的《逻辑学》的全部内容略加修改后纳入进来以“论思维(纯粹逻辑)”为标题构成其第一卷,而且还续写了两大卷内容,即第二卷“论研究(应用逻辑)”和第三卷“论知识(方法论)”。第三卷的标题“论知识”让人联想到《小宇宙》(第三册)第八篇第一章的标题“真理与知识”,因为就是在《小宇宙》中讨论知识的发展时洛采首次提出了关于有效性与存在的区分问题。1874年的《逻辑学》第三卷第二章对有效性概念的探讨是对《小宇宙》(第三册)第八篇第一章第3节“希腊思想的发展”的进一步展开。事实证明,这一展开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以至于有效性概念成为洛采《逻辑学》的核心概念并后来居上地成为洛采哲学中最重要的概念。

《逻辑学》第三卷第二章“理念世界”以赫拉克利特的一切皆变与柏拉图的理念世界的对照开始:“赫拉克利特或伪赫拉克利特似乎能够把普遍概念一起卷入到永不止息的世事的生成之流中,在他们看来,一切均在瞬息中发生,世上没有什么能拥有某一固定住所或永恒意义,因为任何东西,一旦发生了,就不需要在那个发生的节点上让自己重复再来;与之不同,柏拉图则把我们的感触客观化为某种独立的内涵,它永远意指着它所意指的东西,甚至它跟其它内涵之间的关联也拥有永恒同一的有效性(Gültigkeit),即便它与其它内涵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在我们的实际感知中重新来过。”[注]Rudolf Hermann Lotze:System der Philosophie. Erster Teil:Drei Bücher von Logik, S. 495. Leipzig:Hirzel,1874.

这是“理念世界”这一章第一次出现有效性概念,显然,洛采把它与作为普遍概念的理念联系在一起,用它来指涉表象的内容中某种永恒不变的东西,某种维持自身同一性的内容,A就是A,A在时间之流中会变成非A,但是,在A产生的那个唯一的点上,它就是A而不是非A,否则我们便不能言说它,甚至不能指称它。就它与其它内涵的关联而言,如果A不是A,那么,它就不能与非A相区分。接着,洛采举了一个有名的例子:当黑色的东西发白、当甜食泛酸,这并不是说黑色本身变成了白色或甜味本身变成了酸味,相反,白这一属性永远都与自身等同,甜这一属性也永远保持自身同一。也就是说,在黑色的东西变成白色的东西的过程中,在甜食泛酸的过程中,黑、甜的概念并没有变也不可能变,黑就是黑,甜就是甜。洛采说:“这是十分简单的、一点都不显眼的、却又是极其重要的思想,柏拉图第一个给出了一个表述。无论如何,外部世界的不断变化就象是一个无底的漩涡使我们的感官发生混乱,但是普遍真理不会那么容易发生混乱。不管怎样,事物总是变化不定,它们存在于瞬间,永远只是短暂地分有概念。而概念则永远保持自身同一并恒久持存。”[注]Rudolf Hermann Lotze:System der Philosophie. Erster Teil:Drei Bücher von Logik, S. 496. Leipzig:Hirzel,1874.不难看出,这是概念层面的有效性,即被直观到的表象内涵与其自身之间的同一性关系以及不同的表象内涵之间的永恒的同一性关系。

概念的内容的同质性虽然是真理的重要依托因而构成了有效性的一个基本样态,但是它毕竟不是使真理之为真理的决定性条件。在接下来的第316节,洛采引入一个著名的阐释,这个阐释不是奠基于概念层面,而是在命题的层面上运作:“如果我们称某一事物是真实的(wirklich),就是说这个事物存在,与之相反则是非存在;如果称某一事件是真实的,就是说这个事件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与之相反则是没有发生;如果称某种关系是真实的,就是说这种关系是适用的,与之相反则是不适用的;最后如果我们确定称某一命题是真实的,就是说这个命题是有效的(gilt),与之相反则其有效性(Geltung)是成问题的。这样使用语言是可以理解的:它无非是表明,我们以‘真实’的名义在进行某种‘肯定’思考。尽管肯定的含义随着它采取的形式的不同而不同,但是,它必须采取某一种形式,并且,其中一种形式不能还原为其它的形式或者包含在其它形式中。因为某一事件的发生绝不可能来自于某一事物的存在;而事物具有的真实性——存在——也绝不符合于事件,事件从来都不是存在着,而只是发生着;而一个命题既不象事物那样存在,也不象事件那样发生,并且也只有当它表述了存在的事物之间的某种关系时,我们才能说它的内容象某种关系那样是适用的,但撇开它可能有的一切实际应用不谈,仅就其自身而言,它的真实性在于它有效(gilt),它的对立面则无效(noch gilt)。”[注]Rudolf Hermann Lotze:System der Philosophie. Erster Teil:Drei Bücher von Logik, S. 499-500. Leipzig:Hirzel,1874.

这是典型的洛采式批评:表面的温和中隐隐透射出一道具有杀伤力的寒光,这道寒光穿越两千多年的时光隧道直接射向伟大的柏拉图。柏拉图用希腊字母刻画了一个理念世界,以便让希腊人明白,处于现实世界中的存在者要想从现实的虚妄中逃离出来达到一种事物在其中能够是其所是的本己状态的境界是多么地艰难!可是,洛采却说,这个天才式地刻画出理念世界的大哲人由于希腊语言本身的缺陷以及他自身语言表达能力的局限,他并没有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他真正意指的东西,大哲人的言非所指、言不能指,这是多么地遗憾,同时又是多么地不幸!洛采有些失望地说:“我们势必得给我们一直以来仰慕柏拉图的的火热激情降降温了。”[注]Rudolf Hermann Lotze:System der Philosophie. Erster Teil:Drei Bücher von Logik, S. 501. Leipzig:Hirzel,1874.不过,性格谦逊的洛采还是给柏拉图留足了面子:他丝毫没有说柏拉图的哲学思维能力有什么欠缺,更没有说柏拉图刻画一个理念世界的基本设想有什么错。但是,洛采坚持认为,柏拉图的描绘技艺的失误仍然带来了较大的危险。这个危险使置身于19世纪中后期自然科学迅猛发展浪潮中的洛采有深切而独特的感应,或者说历史选择了既是自然科学家又是哲学家的洛采在一个特定的时间里来觉察并体验这个危险。在茫茫宇宙中,在大千世界里,在人的精神的天地里,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往往只是通过一个偶然的机缘在一个经意的地方在一个奇特的瞬间突然闪现在人眼前或人的表象活动之中。或许洛采苛责了柏拉图。或许在柏拉图生活的那个世界和那个历史时期,人类还根本提不出把存在与有效性区分开来的任务,甚至连提出这一区分的动机也根本不存在。

在洛采看来,有效性概念的某些意味依稀从柏拉图的描述中淡淡透出,只是缺少一个专门的恰当的术语将之充分表达出来。而这种表达的障碍和不充分性常常影响人们正确地识别理念和享有理念。理念之真就在于它的有效性,可是,由于存在学的过分扩张,这种有效性往往不能本真地展示出来。“人们似乎要把理念拖曳到赫拉克利特的流变之河中,但是,它不属于流变之河,必须把它看作是永恒的,因为它既不生成也不消逝。当然,存在的真实性时而归属于理念,时而又不归属于理念,这取决于短暂的事物是否用理念来装扮自己。不过,有效性这一真实性则是理念本身固有的真实性形式,它永远不会触碰到属于短暂事物的那种变化。与那些在时间的生灭变化中的东西相比,理念独立于一切时间,这一点也许只能用既具有时间性却又不受时间支配的‘永恒’这个谓词来表达。”[注]Rudolf Hermann Lotze:System der Philosophie. Erster Teil:Drei Bücher von Logik, S. 502. Leipzig:Hirzel,1874.洛采强调,无论是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虽然他们都认为理念的真实性应该不同于事物的真实性,但是由于没有找到一种明确的清晰的表达从而没能把存在与有效性进行一个简单的区分,这导致了他们对理念的性质、分类以及它与事物之间的关系的阐释陷入了一系列的困境。而没有一个正确的理念观,就不可能拥有一个有效的真理观。因为,真理所展现的有效性并不在现实世界,而在理念世界。那么,什么是洛采的真理观呢?在1874年的《逻辑学》第318节,洛采这样写道:

“在对任何真理的内容进行思考的那一瞬间,我们每个人都确信,我们并不是最先把它创造出来,而只是承认它而已:在我们思考它的时候,它是有效的;即便撇开包括事物与我们自身在内的一切存在者不管,并且,也不论它是从存在的真实性中显现出来还是在思想的真实性中被作为某种认识对象,它都会继续有效。这就是当我们试图去寻找真理的时候我们对它抱有的看法,当然,在寻找的过程中,我们可能还会抱怨说人的任何认识都无法通达它。从来未被表象的真理也有效,并且绝对不亚于我们的思想所深入探讨的那一小部分真理。”[注]Rudolf Hermann Lotze:System der Philosophie. Erster Teil:Drei Bücher von Logik, S. 503. Leipzig:Hirzel,1874.

不难发现,洛采对真理本质的描述似乎在变相地重述柏拉图关于理念与事物相分离的观点,只不过,他强调的不是理念与存在的分离,而是理念与可以思维的存在者的分离。这与海德格尔在《柏拉图的真理观》中所说的真理就是存在者的“外观”的说法终究不同,因为,海德格尔总是从存在者的“观看”的角度来反思柏拉图的理念世界,“理念乃是在非感性的观看中被看见的超感性的东西,是身体感官不能把握的存在者之存在”[注]海德格尔:《路标》,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271页。, 而在洛采对理念的解读中,强调真理总是远远多于强调人的思维,无论人们给予它多少关注,无论人们是否给予它关注,它的有效性就像是永恒的能量似地持续不断流溢,宛如在人类所不能及的最遥远的天国之外自娱自乐。

但是,真理总会与人类的目光相遇,尽管是偶然的相遇。在偶然的相遇中,真理又是以怎样的姿态呈现在人们面前呢?在“理念世界”这一章的末尾,洛采又回到他念念不忘的一个主题上——真理的内容之间的必然联系只能采取逻辑判断的形式,而不能用个别概念来表达。可惜的是,柏拉图对此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柏拉图几乎只是把孤立的概念或理念看作是他发现的那个思想世界的组成要素,他的描述给人的整体印象是:与个别的概念或理念相比,普遍法则出场次数是多么地少。不过它们并非完全缺席,恰恰相反,在某些情况下还成为重要的讨论对象。它们作为命题形式本来必定要构成理念世界的最本质要素,可是,柏拉图却并没有这样去做。这种独特的理解方式在后来又一次出现。在康德那里,先天形式赋予了我们经验性的感知内涵以内在的关联统一,而当他寻找这些先天形式时,首先想到的是用个别概念、范畴来阐释它们,尽管事实上他是从判断本身出发的。”[注]Rudolf Hermann Lotze:System der Philosophie. Erster Teil:Drei Bücher von Logik, S. 509. Leipzig:Hirzel,1874.

实际上,不论是从概念出发抑或是从判断出发,都是人类介入真理的一种方式,都是人类的心灵与宇宙之间的碰撞与交流。当代法国哲学家阿兰·巴迪欧说,真理就是主体的介入,而主体又是什么呢?它在宇宙中的位置又如何呢?那最高的理念世界又在哪里呢?这其中包含着许多形而上学难题,于是晚年洛采又开始了新的思考,在出版了《逻辑学》之后,他立即着手撰写作为他的“哲学体系”第二部分的《形而上学》。洛采哲学起于形而上学(1841年的《形而上学》),终结于形而上学(1879年的《形而上学》)。而在它们中间,高高耸立起一座灯塔,这个灯塔就是有效性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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