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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声呻吟(节选)

2019-09-13

黄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罗牛牛拉萨

马 原

不管是谁,只要他肯把鼻子顶住玻璃窗,努力朝外面张望,他就准会显出愚蠢的样子。

——在蒂法尼进早餐

也想过用另外的标题 《小男人的稀罕》,后来主意变了。也是在那个系列想法之内。

对了,是想写写小男人的对面,拉萨的女人太少,大概也因为少才显出了特别的意义。能去拉萨(特别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去拉萨) 的女人应该说总有那么点不同凡响,这一点也需要你也到了拉萨才会有所感触。或者你嫌跑一趟太麻烦,省事起见你读一下这个故事,也许你不去也会有同样的感慨。

(这一节我跟也字叫上了)

说到最后也还是为了凭吊,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回到那段生活当中去。即使我还有勇气回去,也人地皆非了。也不过五年多一点,少了好几个人了。我说的不是回到内地的或者远走异国的,他们走也走了,也没什么值得感慨了。是想念那些走得更远的,走出了这个世界的朋友。

甚至说不上是朋友,经常有人说朋友的时候其实在导演一厢情愿的活报剧,谁知道我是不是个好演员呢。

甚至从一开始我就在演戏,我不想说我是个见人就逢场作戏的坏蛋,我经常总还留着一份诚实,不过那是对待别人和别的事。对她可以不必,因为我第一眼就认定她也是个逢场作戏的家伙。一个肯定对亲妈都不说真话的漂亮女人。不知怎么搞的,我从来都以为漂亮女人跟诚实这个描绘品德的词汇是一对矛盾。

往坏里揣测人大概是我们这行人的通病,可怕的是这行人又都相当自信。我自想我不会看错人,尤其不会看错女人,不然我也不吃作家这碗饭。无论如何我得承认这是个漂亮的女人。也是一个寻常的男人的自信。

我走进这个沙龙算是比较晚了,我们这一群人到拉萨的时间相近,相识却是过了相当一段时间的事。我来到她的住处才发现许多熟人都在,那天她过生日,那些人都是作为朋友来凑热闹的。至少在那天她像个女皇或者至少像个公主,她对在座的随便什么人吆三喝四,也包括对我。毕竟是头一次经人介绍认识了,她的做法多少有点令我吃惊。

她叫我修理一辆自行车的链盒,自行车放在门口院子里,看上去好久没擦满是积垢。没用一点客气的语汇,她明了地说:“你去修修那辆车的链盒。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轮盘怎么也转不动。”

她说的是——你去。如此而已。

我以前在街上、商店里、电影院里不止一次地见过她,我发誓我这天才知道她叫牛牛。

许多人都带了食品来,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就被小罗拖来了,来了以后因为空着手又自觉得很狼狈。这是一顿聚餐,名副其实,这种场合来吃白食的肯定不止我一个,我还是有点不舒服。吃的全是各色罐头,喝红酒,一共三种六瓶。我偷着数了一下有十一个人,除了她还有一个女的。看上去年龄要大一些,席间几乎没跟别人讲过话,吃的喝的也都不多。

也许是我自作多情,我总觉着牛牛对我有着特别的兴趣,比如她像是漫不经意地四次坐到我身边,比如她坐着的时候膝盖不时地碰到我的膝盖。四月的拉萨晚上还很凉,她破例穿了条格呢裙。我在拉萨还从没见过有人穿裙子呐。拉萨非常非常凉快,听说过去成都的有钱人都到拉萨来避暑,而且拉萨有中国城市里所能有的最好的杯子。

牛牛不止一次地为我倒酒,之后便碰一下杯,说:“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要勉强。”几次碰膝盖也都在碰杯的同时,好像身体的下意识耸动。不同的是杯子在桌面以上而膝盖则被桌面挡住了,没人能看见。

在这些人当中有几个年龄比我大的,也都是从事艺术的男性公民,他们的自我感觉比我要好,因而交替着滔滔不绝,谈的无非是些时髦的话题,诸如哲学或希腊,也有个家伙几次挑起关于维纳控制论的争辩。

牛牛是主人是地东,她扮演自己的角色驾轻就熟,斟酒,指引话题的走向,有一次她趁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拉奥孔和蟒蛇的亲近关系上,用只有在最近处才听得清的低声说:“我属牛的,你呢?”我属兔,温柔的小动物。

后来我掐着指头算了一下,她是在标准年龄上了大学又毕了业到拉萨来的。她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不年轻了,我们上大学的年龄比她们毕业时还要大。这个年龄差距在中学时代就觉得吓人了,我中学毕业她也不过刚上小学,现在我甚至觉不出她比我要小,小许多。

其实也没必要讨论我的年龄跟她的年龄之间有些什么联系,这样做的一个直接后果是让人联想到恋情或者性,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不是别的。总之她比我至少小九岁,我比她至多大十岁,就是这么一笔糊涂账。

那以后就算认识了,拉萨地方不大,你即使非常受不了某个女人你想永远不碰上她躲开她也不可能,何况这一次实际情况不是那样而是恰好相反。总之我和牛牛有许多见面机会。我用了机会这个词可谓用心良苦,我想说的是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我(也许也包括她) 没有能主动地把握那些机会,我们只不过在各种场合——朋友家里,街上,公共场所——偶然碰上了就像老朋友那样打个招呼,如此而已。

当时拉萨刚刚办起几个舞厅,我所在的文艺会堂是其中的一个。我们这个舞厅有乐队,全拉萨有乐队的舞厅只有两个,另外一个是歌舞剧院。经常出入舞厅的人都知道,用录音机伴舞和乐队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所说的不可同日而语。歌舞剧院舞票每张五元,我们这里三元,而且有一个有各种软饮料出售的内部小卖店。那些用录音机应付舞迷的地方每张票也都卖二元五角钱。

可想而知,我们这里生意极为兴隆,每逢星期六星期日傍晩,文艺会堂大门前总是挤满来自全拉萨的年轻朋友,摩托车自行车排列得杂乱无章,没买到票的人们乱哄哄地拥在铁栏杆外面大声吵闹。每次都有一些警察带着袖标臂章在大门里外维持秩序。牛牛是超级舞星,而她又不认识任何别的文艺会堂职工,她如果有兴致来这里跳舞大概只有通过我才能搞到舞票。顺便说一下,因为人多票俏,黑市的票价也已经涨到了四元或四元五,就这样也不敢说随便可以买得到。

她第一次是和话剧团的一个小伙子一道来的,来时舞厅正在放人,票自然早就卖完了。我没参加舞厅服务,主要是不会跳也没兴趣,我只有老着脸皮找出负责的大格桑;我说我两个朋友(其实那个小伙子我根本不认识)来晚了,大格桑二话没说摆摆手就把她和她的舞伴放进去了,她进去后没忘了回头,她意味深长地把左手食指竖起到自己左眼下方,接着妩媚地一笑,她进到里面去了,我有点傻兮兮地目送她走进第二道玻璃门。

舞会结束已经是北京时间23 点以后了。她一个人来敲我住处的门。我问她那个人怎么没一道来,她说他自己回去了。

我当时一个人住一间屋子,房间里很乱,地上是电炉和吃过没洗的锅勺碗筷,我有点不好意思,说:“太乱了。要知道你来我就把它们洗出来了。”

她说:“男人都是一路货,我还没见过哪个拉萨小伙子吃了饭马上把碗洗出来呐。”

我说:“小伙子?我要是抓得紧,生也把你生出来了,我一个中学同学的儿子,现在比你还高呐。要是有点礼貌你该叫声马叔叔。”

她说:“那我管你叫什么?老爹?还是老爷爷?你卖什么老?你不就比我大那么几岁?哎,我忘了,你属什么来着?小兔子是吧?”

我说:“老兔子。你喝什么,咖啡还是麦乳精?”

她坐到我唯一的破椅子上,懒洋洋地说:“当然是咖啡。要浓一点,黑咖啡你懂吗?”

我卖弄地说:“不加糖的对吧?”

她说:“算你说对了。你咖啡什么牌子?”

我说是海南岛咖啡。

她用鼻子嗤了一下。

我急忙解释:“是纯咖啡,咖啡豆磨的,绝对香,你熬咖啡的技术怎么样?”

她说:“这年头谁还熬咖啡?我有五种速溶咖啡,改天你到我那见识见识。”

我赌气不再说话。平心而论我更喜欢熬咖啡,我总觉得速溶咖啡口感有点不对头,而且也不那么香。再有我碰巧也还存一罐伦敦的金皇冠速溶咖啡,我故意不拿出来,我没必要太迁就她。另外也因为金皇冠还没开封。

她坐在那盯住电炉上冒白气的咖啡壶,我注意到她左手姆指不停地搓摩中指侧面,而两根手指摩挲的部位恰好都呈暗黄色,一望便知是香烟熏的。我从抽屉里摸出一包大重九递给她,她马上露出诧异,“你不是不抽烟吗?”

我说:“你调查得够清楚的。”

她说:“自作多情! 我调查你?你长得比别人漂亮?你这人真没劲。”

我脸肯定红了。我不甘心失败。“没调查你怎么知道我不抽烟?”

她说:“你记性那么差吗?你忘了刚才达娃给你烟你说什么了?”达娃是刚才话剧团那个。这下我得分了,“你记性不错嘛。”

她说:“我碰巧就记住了。”

我说:“我就不兴客气一回?”

她说:“那次在我那你也没抽烟。”

在呷了一口浓黑的热咖啡之后,她说了一句:“真不错,真香。”我没再接话续上刚才的咖啡争论,男不跟女斗。

她又说:“你没有录音机?”

没有。我说我嫌吵,她就又说:“没音乐可是太闷了,你不嫌闷得慌?”

我也点燃了一支烟。我不愿意直接看她,隔了一层疏淡的烟雾我可以很从容地观察她。她的手指白皙然而干枯,手掌不宽,整个手给人的印象很有力。

她开始谈到她到西藏来的前前后后。她在南京的一所大学里学新闻,毕业的时候跟她要好的那个男同学跟另一个女同学好上了。她一气就申请到西藏来了。

她说:“因为在这之前家里没有一点精神准备,我告诉我妈时她都吓糊涂了。她说啥也不同意我来,还是我爸比较想得开,我爸跟我到学院找到院长说支持女儿上边疆,要不我根本来不了。你说怪不,我临走时我妈倒没怎么,我爸一直流眼泪,他送了我一路,一直送到成都飞机场,一路都在不停地掉泪,弄得我也酸溜溜的,到拉萨三天情绪才转过来。”

我问她兄弟姊妹几个,“我还有个小弟,今年高中毕业,要是考不上大学……你再给来一杯。你的家什不错,可惜不配套。”

她说的是我的不锈钢咖啡壶和黄釉面咖啡杯和不锈钢小调羹。我说:“你将就点吧。”

她说:“是啊——要不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我问她怎么到贸易公司去了,她很奇特地扯歪了嘴角那么一笑,说:“我想学学做买卖,我对搞新闻腻味透了。”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开始被分到一个小报社,是她自己提出要到商业部门才改派到贸易公司去的。她说:“你要买什么就来找我。”

送她出去已经是深夜,我们的大铁门早就上了锁,她说跳吧,我说也只有跳了。我担心她不行,结果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非常麻利地攀上铁栏杆,翻过去以后她说她是大学里体操队的主力。拉萨的晴夜美妙无比,星星近到伸手甚至可以摸到。路边的树正在刷刷地长出嫩生生的新叶,她哼起歌子,是一首当时流行的港调,她在空阔的路当中倒退着往她住处走,我跟在她后面三步远,正好可以藉着桔黄色的路灯跟她面对面地互相观望。

她说:“我想过当歌星,我唱得怎么样?”

我说:“我是乐盲,没资格说,不过一定要我说的话,我看不怎么样。”

她说:“你这人真扫兴。你就不会说点让我高兴的?”

我说:“说什么让你高兴?”

她说:“说我比程琳成方圆唱得好就行了。”

好像很快就到贸易公司大门口了,我看着她又一次翻过铁栅栏。隔了铁栅栏她说:“你一个人走回去一定非常寂寞非常无聊。”我不置可否地向她扬了扬下巴,转身往回走。

这段路显得比来时长了许多。让她说中了——我一个人走回去非常寂寞。

回到我的住处,我也是无意瞥了一眼墙上的挂历,这天是八三年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六。

这时我甚至记不得那次在她生日时的情形了,我是说记不得她当时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发现除了她对我说的话我不记得她对任何人说过任何话。

也正是因为我过分木讷,我才完全没有发现那天晚上唱花脸的男主角是谁。小罗说那个人叫小小,是拉萨头号肖像画家,说小小正在给牛牛画像,小罗压低声音说是“画裸体”;全脱光了再画,小罗显得神情紧张。

我无论如何没有一点印象。根据小罗的描绘,我觉得这个叫小小的画家毫无特点,跟大街随便碰上的什么人没有本质不同。可是小罗暗示牛牛是这个破烂画家的情人。说实话我当时根本没往心里去,她是谁的情人跟我没一点关系。可是马上有机缘像是专门来证实小罗的暗示,是牛牛打来电话,让我当天晚上去她那参加她私人办的舞会。我在电话上申明我不会跳舞并且从没跳过舞,她不由分说,叫我只管在晚上五点准时到她住处,她说:“不会我可以教你,我保教保会。再说你不跳舞也可以喝酒聊天,到我这随便,你知道。我只邀了少数几个密友,你一定得来。”说完电话就撂了。

在此之前我已经听大牛和小罗讲过,说牛牛把贴面舞带进拉萨,已经引起治安警察的关注。贴面舞,光听名称就够猥亵的了。我先有些犹豫,我没有记录在案的劣迹,只要我自己不跳,估计即使警方干预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我注意汲取上次的教训,去以前特地到食品店里买了些可以下酒的罐头,我知道准已经预备酒了。但是我不知道这个小舞会小到总共只有六个人,有那个小小和另外一个画家辛明,还有大杨和一个我从没见过面的姑娘,牛牛介绍时说她叫小黄瓜。

辛明比我大四岁,到西藏已经有十二年,辛明看上去文雅潇洒,穿一身藏青色西装,领带相当高级,有一个开始冒尖的中年肚子,辛明开始以为我像牛牛他们那么年轻,使我不免有几分得意。我比较喜欢牛牛的利落干脆,她完全不啰嗦不客套,筒单介绍过就指挥大家动手弄吃的喝的,都弄妥了也不开餐,先换了磁带调好录音机音量,之后熄了大灯。那以后的时间全部由那盏大约八瓦的绿色床头灯辉映,极其惑人心神。

音乐很轻很舒缓,那种缠绵到令人昏昏欲睡的轻音乐。小小和牛牛先抱到一起,身子密贴,高身材的牛牛刚好和矮瘦的小小鼻尖对鼻尖,我特别注意到他们相视一笑,把鼻尖稍侧过一点,于是小小尖削的猴脸左面便贴到牛牛右面颊上去了。

我看得脸上发烫,好在灯光黯淡。我看得见这两个人的脚步配合得极为合拍,简直可以用天衣无缝来形容。我进而想到这么和谐的背后必定有许许多多次合作。

在我出神的时候辛明已经把大杨邀到牛牛和小小身边。辛明老练,大杨也有上乘配合相随。我恨牛牛忘了她说过要教我,我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托起盛着血色葡萄酒的高脚杯慢呷,心里逐渐生长出怨尤。

我已经忘了身后还有一位女孩。

是她在后面提醒我:“你怎么不请我?”

我只能非常抱歉地说我不会。

小黄瓜到底要爽快些,说:“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教你,可以吗?”

我说我实在是不会。我没说不可以我说不会,骨子里还不是彻底回绝。看来我使她为难了,她只好对牛牛说:“牛牛,我跟小小来,你来教这个。”她俩相视一撇嘴,我隐约感到像有个什么圈套。也许牛牛故意让小黄瓜来教我?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我看小小像先前抱住牛牛那样,双手从身后兜住小黄瓜的臀,两个新伙伴马上合而为一。

牛牛说:“很容易的,不用学就会。你只要心里和上音乐的节奏。”我拿定主意了,打断她说:“不,我不行,不会跳也不想跳,我坐一会儿,你们跳吧。”

牛牛也坐下来,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没别的舞伴了。她为自己斟了杯红酒,她坐得离我很近,且身体随音乐节奏轻轻晃动,不时碰到我的臂肘。我有点没话找话。

我说:“那个叫小小的跳得还可以。”

她哑然失笑:“他不会跳呐,也是我的徒弟,这次是第二次。”

我有点不好意思。“反正我觉着他跳得不错,至少不比你差。”我故意从小桌上拿起一支烟在嘴上点燃,然后不经意地说:“他在画你是吧?”

她说:“你调查得够楚的。”

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原封不动套用了我上次说她的话。我顺水推舟。“我小时候最羡慕的就是侦探,你看我当侦探够格吗?”

她动作亲昵地把嘴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俩听得见的声音告诉我,“你吃醋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又说:“你看看辛明,那才叫跳得好呢,风度也好。偷偷跟我学着点,别当着大伙说外行话,多丢人! ”

我说:“我想出去走走,这么干坐着没什么意思。”她说:“走,咱俩一块爬药王山怎么样?叫他们在这玩。”

说着她就拽着衣襟和我一道出来了,我问不用跟他们几个打招呼,她说不用,说谁进去谁出来他们谁都不会注意。她顺手带上了暗锁,是她的房间,她身上带着钥匙。

天还没有黑透,大约七点多八点左右吧。我左右张望完全出于下意识,跟漂亮姑娘在一起心里总不安生,有种作贼的感觉,好像所有的眼睛都在窥视你的举动。

药王山是拉萨市内的一座小山,高度与布达拉宫仿佛,一百米多一点,现在已经建起一座高七十米的电视发射塔立在山尖尖上,那时只有一堆建筑废墟,也是我们这些作家艺术家的经常性去处。

在海拔三千七百米的拉萨,运动量稍大就气喘心慌,爬山不是个轻松的把戏。不过到了山顶那就再惬意没有了。我俩不着急,一步步慢慢向上,必要时我还要伸出手拉她一把。她的手竟很柔软,一点不觉得那个晚上曾经以为的枯硬。很奇怪的感觉。

她说:“小小疯了,说要跟我结婚。”

我找不出应答的话来。

她说:“你们男人也总想着结婚吗?”

我说:“我不知道别人。你大概知道我正在闹离婚。要离婚的时候大概很难去想结婚,你说呢?”

她说:“我听说了,你的婚烟是你自己不负责任造成的,你自作自受。”

我说:“我说不出别的。”

她说:“咱们坐到废墟当中去,三面都是断墙,一面朝着布达拉官,真够份儿。你看太阳落下去这么长时间,云彩还是粉色的。你说怎么回事,我所有朋友的老婆都恨我……”

我说:“也包括小小的老婆吗?”

她说:“我是女人们的灾星。你说我是吗——小小这么说的。”我来不及说是或不是,她根本也不在乎我说什么。“我看我是。我到拉萨也才半年,就有四个人要我可怜他,说他和老婆感情不好,说他要离婚,说到底无非是要跟我睡觉。你要知道是哪四个人吗?”

我很想知道,但我不愿意讲出来。我用另外的方法跟她把话谈下去。

我说:“我要离婚好像跟你没关系吧。”

她是个很虚荣的女人,谁也不能让她不说那些追求她的人的名字。这四个人竟都比我还大若干,都是名副其实的中年人,在拉萨许多年,功成名就了。都是文艺界有名气的人了。我当时对她说的话的真实性有怀疑,后来我的想法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后话。

她说:“×××最下作,不要脸,跪在我床前不起来,说我不答应他他就一直跪下去。”我说:“你答应了吗?”她叹了一口气:“有什么办法?”我像吃了苍绳。不想她马上又加了一句,“我就敷衍地用嘴唇在他脑门上碰了一下。他一个独身男人,要求一个女人吻他一下也不算太奢侈,你说呢?”我咽了口唾沫。

我说:“不奢侈,一点都不奢侈。”

她又笑了。“天黑了。我还是头一次在黑天来这么害怕的地方。”我说:“你今天可以不必害怕。”她说:“那当然。要不你这种男人大块头就都该沤大粪。我说,你给我讲讲你写小说的事行不?怎么写,为什么有的地方真有的地方假?”我告诉她小说很难讲,写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她说我也在她脑门上用嘴唇碰了一下。我知道她是说我在敷衍她。

我于是说:“换个话题。说说你怎么办,你准备和那个叫小小的结婚吗?”

她说:“他太瘦小,不是我要找的那种男人。不过他画得真绝,他是个天才艺术家,他比那些平庸的画匠们多一百倍的激情。你有时间真应该到他画室看看,我带你去。”

她还是没说结婚的事。她告诉我,大杨是离了婚到拉萨来的,大杨有个三岁的男孩,大杨在歌舞剧院的舞队,我说:“她是干什么的——我是问她的工作。”她说:“教练。怎么你不知道?”真是太叫入意外了。我问她儿子带到拉萨没有,牛牛说大杨马上回成都把儿子接来。大杨比牛牛大六岁。

下山的时候她高跟鞋歪了一下,竟把右脚的鞋跟歪断了,好像脚踝也疼起来,我于是把她架在我的臂肘上,她半抱半扶着我,总算推到了山下。天已经黑透了。我让她站在路上等一下,我去找顺手的石头帮她把鞋跟钉上,怎么也得对付到她住处哇。这时她突然大叫了一声,一辆自行车从她身前疾驶过去。我忙问怎么了,她笑着说:“这个缺德家伙。”我没等她说完,马上捡起一块石头朝飞驶的自行车砸过去,我曾经是手榴弹运动员,我扔石头甚至飞到自行车前面,没打到但是很悬。再捡第二块石头已经来不及了。

她哈哈大笑,弯了腰蹲下身,说:“这小子伸手摸了我乳房一大把,撞得我好疼。吓了我一大跳。这个小流氓。”听她的口气,好像对这个小流氓的举动很欣赏。

在进她屋门之前,我说:“那么小小是第五个了?”她说:“你还吃醋呢?他不算,他没结婚呐,没结婚的小伙子哪止他一个?”

那天以后的一段时间我虽然没见到牛牛,她的传闻却不时地在拉萨稀薄的空气中飘来飘去,那些可都不是什么好话。有趣的是把我介绍给她的篆刻家小罗传话传得兴致勃勃,这使我想起最初他带我去参加牛牛生日聚会时对她的称道。他说牛牛“贼懂书法”,说牛牛是个天生的艺术家,说牛牛是拉萨的现代派领袖,说牛牛的住处是拉萨有史以来第一个沙龙。有一点让他说对,就是牛牛“贼美,像画一样”。牛牛的确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活人,画和电影电视里的不算。

现在小罗又说牛牛其实狗屁不懂,附庸风雅,说到最后我终于听明白了,小罗为牛牛刻的一方石篆字名章被牛牛用弹弓射出打鸟了,而且是当着许多拉萨书画同行的面,小罗自己也在场。是牛牛故意要伤害他才这么做的。

小罗说“这个臭婊子”的姘头从南京到拉萨来了,还带了另外一个“臭婊子”,这一男一女都住在牛牛那,说听说一男两女睡在同一张床上,“你想想能有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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