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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归故里

2019-09-13晁耀先

黄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安顺大娘大伯

晁耀先

我和哥下了出租车,不约而同地在火车站的广场上站定,默默注视着阑珊的灯火,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一如十年前那样,心里满满的都是期待。不同的是,那次我们是接我哥的亲生父亲——台商赵大顺回老家探亲,而今天却是启程去台湾接他回家,准确点儿说,是接他的骨灰回老家安葬。

我哥的亲生父亲是我大伯,也就是说我妈先嫁给我大伯,生下我哥后又嫁给了我父亲,再后来又有了我,我和哥同母异父。虽然我只是我大伯的侄子,但当年我大伯见到我们时,目光在我和哥的脸上游弋了半分钟后,一把将我俩一同揽入怀里,可见他当时也把我当亲生儿子看待了,之后的许多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家的人际关系比较特别,这点儿我在之前的书信中已经给我大伯说明白了,他的回信也说明他清楚这些。他说,谢天谢地,原来我在老家还有儿子,而且都这么大了。知道老家后继有人,我太高兴了,我这辈子也就没啥遗憾了。对于他媳妇嫁给了他弟弟这件事儿,他也表示理解。

我大伯被国民党抓去当兵那一年才十八岁,刚刚结婚两个月,而我哥那时已经在我妈的肚子里了,当时一家人并不知道。

其实那天被抓当兵的不应当是我的大伯赵大顺,而应当是我的父亲赵二顺。也或者说,那天他们都不应当出事儿,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因为我们家的邻居李安顺。那天他妈突然病了,让我父亲帮忙送到镇上去看病,结果送出了事儿。

我却不以为然。如果那天李安顺的妈不是突然病了,我父亲没有去帮忙送医,是和我大伯一起去后山锄玉米了,那事情的结果不是就不一样了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距离我大伯被抓走已经二十好几年了,我哥早已娶妻生子,我是二年级的小学生,虽然不敢和爷爷奶奶争辩,但已经学用脑子思考问题了。

我奶奶继续说,你爷爷头天晚上就给你大伯和你大安排好了活计,让他们第二天一大早去后山锄玉米。后山的地是咱家开荒开出来的,距家二十多里呢,去那里干活都是早上赶早去,晚上很晚才能回来,连中饭都是在地里吃的!

那天早上我奶奶和我大娘起得很早,等她们熬好玉米糁子饭,把我大伯和我父亲叫起来吃饭时,院子里还是漆黑一团,就连我们家的大黄都还蜷缩在屋檐下睡觉。村里偶尔会有一声公鸡长鸣,打破了山村的宁静,说明天已经快亮了。一盏小油灯放在灶爷板上,案板上是小半盆玉米面拌野菜糊糊。我奶奶绰起一团菜糊,两只手迅速来回倒腾两回,然后飞快地贴到锅边上。她贴完一锅饼后,盖上了锅盖,眼光在两个儿子和儿媳妇的脸上来回看。我大娘负责烧火,炉膛的火苗把我大娘本来就十分好看的脸映得红彤彤的,更添了几分娇媚。当时我大伯和我父亲就坐在灶膛不远处吸溜吸溜喝着玉米糁子饭,面前的小板凳上放着一小碗腌韭菜。我大伯一边吃一边偷看他的新媳妇,把我大娘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一直低头烧火,连头都不敢抬。

他们俩结婚才两个月,正是分不开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路太远,恐怕那天我大娘也跟着下地了。我的这个大娘是我大伯通过自由恋爱娶回来的,这在当时可是少有的事儿,不仅如此,这里头还有着惊天动地的故事呢。

我还是先说那天的事吧!

就在这时,我家的大门突然被擂得嗵嗵直响,在黎明前的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大黄一跃而起,直扑大门口,一边汪汪叫着,一边用爪子在门板上抓挠着。紧接着,我们村的狗全都叫起来,狗吠声此起彼伏。我奶奶并没有停下手里正在干的活儿,头也不抬地吆喝了一句,谁呀?我大伯对着门外也吆喝了句谁呀,却并没有起身,继续吸溜他的玉米糁子饭。这顿饭吃了,要到晚上才能吃上热饭,他恨不能多吃两碗。

我大伯身体特别好,按我奶奶的说法,壮得跟一头牛一样。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奶奶每次提到我大伯,都会用到这个比喻,然后自己问自己,那样强壮的一个孩子不会不在人世了吧?我爷爷就说,这么多年没有音讯,八成早就死了!和他一起去的李安顺不就死了吗?人再强壮也抵不过枪子呀! 咱这一块过去经常过兵打仗,你又不是没见过,到处都是死人,都是年轻娃子,很多也很强壮。我奶奶每每听我爷爷这样一说,就开始流泪——她的眼晴早就哭瞎了,可瞎了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却依旧会流泪。

我大伯没有理会外面的敲门声,依旧在吃他的饭。他很能干,也很能吃,每顿饭都是我父亲的两倍。现在他已经喝了两碗糁子饭,又添了半碗,而我父亲连一碗还没有吃完呢。我父亲安不下心吃饭了,目光在哥和妈的脸上逡巡,他不明白外面明明有人敲门,他们为什么不理?他当时才14 岁,充其量还只能算个孩子,加上他长得又过于瘦小,一家人就一直把他当孩子看。此刻,谁又会在意一个孩子的质疑呢?

外面的敲门声依旧,还伴随着喊叫声,可所有声音几乎都被大黄的咆哮声淹没了,没人能听清是谁在外面喊叫。我爷爷披着衣衫从里屋出来,在外面的梨树下撒了泡尿,才一边系裤子一边问,谁呀?狗看我爷爷搭了腔,这才停止了叫唤,跟在我爷爷后面使劲地摇着尾巴。外面的人说叔,我是安顺,你赶紧开门。听口气似乎有急事儿,我爷爷这才紧赶两步打开了大门。

安顺不等门开圆就挤了进来,叔,我娘突然肚子疼,在炕上直打滚,村里的二狗子说他看不了,得送镇上看郎中,让二顺帮下我,好吗?我父亲在屋里听是安顺,也跑了出来,听说安顺娘病得很严重,十分焦急地看着我爷爷。我爷爷对我父亲挥了一下手,那还不赶紧去呀?我奶奶举着两只面手也出来了,快去,快去! 我大伯和我大娘闻声出来,我大伯问,要不要我和你们一起去?安顺说,不用了,两个人就行了,别耽误你们干活。

李安顺的父亲前两年死了,安顺娘几个过日子,安顺是老大,他虽然才十四岁,但已经知道给娘分忧了。他和二顺同龄,老在一起玩,是不解把子的好兄弟。

那天,他们将李安顺的母亲送到镇上时已近中午,郎中又是针灸,又是推拿,总算把李安顺母亲的肚子疼治住了。郎中起身抓药,李安顺这才想起他身上竟然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带。他们正在店门口商量去哪儿借钱,不想几个当兵的突然冲了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绑了他们就走。李安顺的母亲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赶紧央求人去给我爷爷和奶奶报信。等我爷爷和奶奶赶到镇上,找到部队的宿营地时,太阳已经挂到西天了。我爷爷和奶奶要进去,站岗的不让,我奶奶放声大哭起来。一个当官的问清情况后,批评我爷爷和奶奶,你们这些人真自私,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你的儿子怎么就不能当兵了?给你们说,他现在已经是我们的兵了,除非蒋委员长发话才有可能放他回去! 我奶奶来的时候多了个心眼,把家里仅有的两块大洋带来了,趁人不注意塞给那个人。那人嘿嘿干笑了两声,说这样吧,我允许你们找个人换你们的儿子回去。不过要快,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要开拔,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爷爷和我奶奶为难了,且不说家里有没有买人的钱,就是有,一个晚上要找到人,还要谈好再送回部队,怎么可能?两块大洋已经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就是去借也需要时间呀!我爷爷和奶奶想不出去哪儿借钱,只能继续守在营房外面,一个不停地哭啼,一个不停地抽着旱烟,眼看天已经黑净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在这时,却见一个黑影急慌慌地走过来,我爷爷一看就知道是我大伯干活回来后,听说出了事便赶来了。

说到这儿,我就想说说他和我大娘的事儿。我大娘——我姑且先这样称呼吧,也是我们村的,两家人住得不远。我大娘从小就是个美人,在她成长的十六年间,提亲的人一直没有停过,可我大娘就是不答应。他们家以为是姑娘没有中意的,也没有多想,直到后来出了一件事儿,她和我大伯的事儿才浮出水面。

事情是这样的,邻村一个姓王的地主看中了我大娘,要娶她做二房。先是找人提亲,许了很多条件,可我大娘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对方一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打算先把人抢到家里,逼我大娘答应。一天夜里,他的几个打手翻墙进了我大娘的院子,我大娘知道是咋回事,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直接跑我大伯家了。他们闻讯追至大伯家,却见我大伯手持两把菜刀,像门神爷一样站在门口。他厉声吆喝道,这是我家,谁想进来,得问问我这两把菜刀答不答应! 大有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对方一看只好悻悻离去。

两家人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好上了。我大伯和我大娘的故事在当地流传很广,以致于多年以后,每当大家看到我大娘带着我哥,在大槐树下等我大伯时,他们还会提起这件事儿。再后来,我大伯从台湾回来,不但帮我们村修了从村里到镇上的道路,还在县城给我和哥买了房子,每年还要寄钱给我们补贴家用,大家更是把他们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传诵。完了之后,无不哀叹,可惜一对金童玉女就那样被拆散了。如果大顺死了,也就罢了,都活着,一个嫁给了小叔子,一个在台湾成了亲,还有着无法割断的关系,还得见面,想想都难受啊!

我那时年龄还小,倒没觉得有什么。

还是先说那一天的事儿吧。那一年我父亲才十四岁,身体单薄得就像个小孩,平时连打架都不敢,他哪里会打仗呢。更何况,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天天打仗,到处都能见到死人,我爷爷和我奶奶怎么能放心让我父亲走?可他们又没有办法,只能守在营房外面干着急,现在我大伯来了,他们像是有了主心骨,赶紧迎了上去。

我大伯一听是这情况,骂了一句,他妈的,拉一个孩子去当兵打仗,他们真能干出来! 说着就要往营房里冲,想找当官的理论,不想站岗的哗地一声拉开枪栓,把枪口对准了我大伯。我爷爷和奶奶怕他不顾死活闯军营,一个拉胳膊,一个抱腿,死活挡住了他。我奶奶说,儿啊,你进去要是也被抓走,让我和你大以后靠谁呀?刚才我们和长官的都说好了,他答应让咱们找个人把你弟弟替换出来。

我大伯一听这话,才不往里头冲了。

当地有人专门挣这种冒险钱,顶替别人当兵后,再想办法在路上跑掉,只是弄好了能赚上一笔,弄不好还有可能连性命都搭上。

我大伯说,那还等什么,咱赶紧去找人啊!我爷爷说,找个替死鬼行价得30 块大洋,咱哪里有钱?我大伯跺了一下脚,没有钱也得想办法呀! 老二连个鸡都不敢杀,他哪敢杀人?到了战场还不等于是去送死吗?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呀!我奶奶突然收住哭声,可是那个长官说了,明天他们部队就要开拔,哪儿来得及呀!

我大伯收住了已经迈出去的脚,回转身来看着我爷爷和和奶奶,那可怎么办呢?一个晚上咱们不可能借到钱,也不可能找到顶替弟弟的人呀!

我奶奶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儿啊,你还那么小,咋会打仗啊,不是去送死吗?她哭着突然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父亲的名字,往营房里冲去,可没等她跑到门口枪就响了,土花子在我奶奶面前一米处噗噗直冒。她立定在那里,不敢哭,也不敢喊。她盯着卫兵们看了几秒钟后,直挺挺地向后面倒去,我爷爷和我大伯赶忙将她扶住。那位军官听到枪响又出来了,看到我爷爷和我奶奶还在门口,生气地说,我答应让你们换人已经很宽大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明天早上我们一准开拔,到时候你们就是想换恐怕也找不到人了。

我奶奶醒了过来,再次放声大哭起来。军官转身欲走,我大伯突然大声叫道,等等,长官,我顶替我弟弟吧!那人上下打量了我大伯一眼,那当然好啊,你要真愿意我现在就让你弟弟出来。我奶奶叫了一声大顺,摇了摇头又哭了起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她都舍不得呀!

我大伯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奶奶,跺了跺脚,就这么着吧!

我大伯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忽然看到我大娘笑吟吟地站到了他眼前,他有些不舍,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罢了。我大娘有着白皙的皮肤和一头乌黑的秀发,两只眼睛又细又长,笑起来如一弯秀月。这是我们村人描绘我大娘,也就是我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多年后等我有了记忆,她已经与村人的描述相去甚远。在我大伯走后的几年后,她患上魔症病,天天丢三拉四不说,还喜欢带着我哥傻傻地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向路的尽头张望着。更为残酷的是,我父亲,等他长到风华正茂的年龄后,还必须接受这个傻子当媳妇。不仅如此,那个傻子到死心里还装着他的哥哥赵大顺……

很快,我父亲就被带了出来,我奶奶拉着我父亲,前后左右检查一遍,好像是在看少了什么没有。两个人突然又抱成一团,放声大哭起来。我大伯一连叫了几声妈,我奶奶这才松开他的小儿子,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去看他的大儿子,意识到一个儿子回来了,另外一个儿子又要走了。她就像大鸟一样张开翅膀扑了过去,抱住我大伯又呜呜哭了起来。军官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进去吧,时间长了会让人发现的,说不定你们俩都走不了。我大伯这才推开我奶奶,对着我爷爷叫了一声大,又对着我奶奶叫了一声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嘭嘭嘭连磕三个响头。起身刚走了几步,又转回身对我爷爷奶奶说,给香香说,让她等我回来!

这一走,竟成了永别!

大伯走后,一点儿音信都没有,我爷爷和奶奶只得四处打听他们部队的消息,一会儿听说在河南,一会儿又听说在河北,再后来就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了。李安顺的家人收到李安顺战死通知书时,我奶奶整天哭哭啼啼,最后连眼都哭瞎了。我大娘也是天天哭,生下我大哥后她又多了一件事儿,就是每天抱着孩子到村口的大槐树下等我大伯。

我大娘在我大伯走后的第八个月生下了我哥。大娘没有奶水,我奶奶的眼睛当时已经处于半失明状态,一家人的日子很难过。全国解放以后,我们村好几个国民党兵都回来了,可是我大伯还是没有回来,又等了几年,我爷爷对我奶奶说,大顺八成已经不在人世了,咱们也别等了。我奶奶一听又开始哭,满脸的沟沟壑壑里蓄满泪水。可是我大娘却不信,一有空就领着我哥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等,直到我哥都十岁了,她才不等了。其实也不是她不等了,而是她那时的魔症病已经很严重了,三十岁不到的人儿,已经苍白了头发,丢三拉四不说了,有时她还能把自己走丢。好在她还知道照顾我哥,知道蒸馍做饭,知道孝顺公婆。

在我大伯走后的第十二个年头,一天晚上,我爷爷和我奶奶把我父亲叫到他屋里。我父亲进来的时候,我奶奶坐在炕上,腿上盖着一床破被子。我爷爷坐在炕对面的桌子旁,示意我父亲坐到桌子的另一头。我爷爷吸完一袋烟后,抬起头看了我父亲一眼,可他张了张嘴,却啥也没说。一袋烟吸完,他又装上一袋后,才深吸了两口说,八成你哥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奶奶一听又开始哭,她那时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了。这次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每隔一会儿在眼上抺两下。三个人默坐良久,我爷爷又重复道,八成你哥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奶奶哭出了声,嘴里轻声喊着我大伯的名字。我爷爷取下嘴里的烟锅,在桌子边咣咣咣磕掉烟灰,把它扔到桌子上,咣当响了一声,说,你已经哭了十几年了,还没哭够呀?他死了美了去了,咱活着的人不还得吃苦受罪,还是先尺目尺目这日子怎么过吧! 我奶奶睁着瞎眼看了我爷爷一眼,带着哭腔说,可,可,可这日子怎么过才好呢?我爷爷又拿起烟袋锅,吸了一口才知道里面并没有烟丝,索性又扔到桌子上,咣当又是一声。我父亲往后缩了一下身子,麻油灯闪了几闪。又停了好久,我爷爷才转过脸看着我父亲说,二顺,你,你,你……他好像还是不知道到底要说啥,又停了下来,转过脸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然后又转过来,像是下定了决心,二顺,你娶了她吧!

我父亲哀哀地叫了一声大,低着头不说话。她这个样子还能嫁出去吗? 就是能嫁出去,我也不放心呀! 再说大柱才十一岁,离不了妈,也离不了这个家!

我父亲又哀哀地看了我爷爷一眼,几乎哭了出来。那时候,他二十五岁,个子明显长高一些,虽然还有些单薄,但已经是一个英俊小伙了。因为我们家有个生死不明的国民党兵,我爷爷在村里属于地富反坏右一类人,时不时要被拉出去批斗批斗,我父亲自然也说不下媳妇,而且看样子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可说不下媳妇归说不下媳妇,现在让他娶大他几岁,脑子还不是特别灵光的嫂子,他就有些接受不了了。

你别忘了,你这条命可都是你哥给的!要不是他当年把你替换出来,你和李安顺一样,恐怕现在死骨都不知道扔在哪个山沟沟里呢!爷爷拧着眉头给他念起了紧箍咒。我父亲再次哀哀地看了我爷爷一眼,把头几乎要缩进裤裆了,他算是默许了。我也在我父亲的默许下很快出生了,我妈尽管精神状况明显好转,但从她时常带着我去村口的大槐树下玩耍看,她仍然没有忘记我大伯,甚至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果然我大伯后来回来了。

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在乡政府工作,是个端茶送水扫地,处处需要通过表现才有存在感的小职员。一日,邮递员拿着一封信来到我们办公室,问谁知道大峪乡头峪村在哪里?我们都说不知道。我们这里属于两省两县交界处,从古到今,归属地不断变更,地名也不断变更,今天叫这个村,明天又就叫那个镇,就连我们当地许多老年人都搞不清楚。我接过信一看,只见上面用繁体字写着大岭乡头峪村,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还能勉强辨认出来。我说,我们这边有大峪镇却没有大峪乡,有大岭村却没有头峪村,不知道他到底要找的是哪个镇哪个村。说着又递给了邮递员。邮递员不死心,你问问年龄大的人吧,咱这一块当年有许多人被抓去当了兵,有些人去了台湾,几十年和家人都没有联系了,找不到家人,他们不知道该有多着急。我心里突然一动,当年我大伯也是被抓去当兵的,几十年没有音讯,难不成也去了台湾?要是真的,我奶奶可就高兴死了,她天天在念叨他的大儿子呢!

我又接过信,仔细辨认上面的字,收信人怎么是我爷爷呢?我大吃一惊,一蹦三尺高地冲出办公室。

不等我把信念完,我奶奶就拍着大腿哭起来,我的老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呀,原来我儿他没有死呀! 可惜了呀,可惜老头子死得早,见不到大顺了。大顺呀,我的大顺,你啥时候能回家呢?二柱呀,他这会儿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我奶奶说着就往炕下溜,被我死活按住了。奶奶,奶奶,我大伯现在在台湾,很远很远的,得坐汽车、坐火车、坐飞机才能到。现在只要联系上了,我大伯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突然听到嗷地一声大叫,就见我妈破门而出,向村子中间的那条大路上跑去了,一直跑到村口的大槐树下才站住,肩膀一耸一耸的。刚才我给奶奶读信的时候,并没有见她在场,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知道。我父亲说,听说哥还活着,她应当是高兴,会没事儿的,我去看看。他走出屋门,走向大路,我看到他走路样子有点蹒跚,毕竟他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我们看到他走到我妈跟前,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

回信是由我写的,我在我奶奶的授意下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了我大伯,关于我妈嫁给我父亲的事儿,我说得非常委婉。由于当时形势所迫,为我哥有个妈,也有个家,才不得不这样做。信发出后不久,很快又收到我大伯的回信,对于我妈嫁给我父亲的事儿,他是这样说的,这样最好,我理解,我在这边也成了家,有了孩子,要是让香香还等我,不合情理呀!知道妈还活着,我好高兴,我是一刻也不能等了,今天我就去买飞机票,我将与你大娘一块回去。

那天去接我大伯的人很多,除了我们还有县统战部的部长,乡里的领导,村里的领导等等,现在我大伯不仅是国民党老兵赵大顺,还是台胞赵大顺,还是台商赵大顺。我们不知道,其实当我们还在火车站广场张望的时候,我们县的领导们已经等在火车站的出口了。

我大伯虽然头发全白了,但他身材高大,一招一式都是标准的军人形象,看上去依然英武。走在我大伯身边的是一个四十六七岁,穿着红色碎花连衣裙的女人。她身段婀娜,虽然是在晚上,我们小县城的灯光还不怎么明亮,但我依然能看到她脸上涂抺着厚厚的白粉,涂着血红的嘴唇,和明显修饰过的眉毛,就跟画里的美人一样。我悄悄对我哥说,大伯不知道多有钱才能说下这样的媳妇呀! 我哥诺诺地说,不知道。对于这个长到五十多岁还没有见过亲生父亲的人来说,他还没有学会怎么面对,眼看着他们就要走近,样子显得更加局促不安。

我们迎了上去。我大伯立刻止住脚步,呆呆地看着我们,目光在我哥和我的脸上逡巡半分钟后,突然把眼一闭,一把将我们搂在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我大伯一进家门就叫了一声娘,可是我奶奶并没有答应。我奶奶静静地坐在灵桌上,看着他几十年没有见过的儿子。其实她就是不死,她也看不见儿子,只能凭有限的记忆想像我大伯的模样。我大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拍打着地面,哇哇大哭起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跟着落泪。

我奶奶就在接到我大伯要回来的消息后的当天就病了,不到三天就走了。这个消息我们来不及告诉我大伯,也因为是夏天,我们也没有办法把奶奶留到我大伯回来,让他见上最后一面。在我爷爷和奶奶的坟上,我大伯哭天抢地,长跪不起,叩拜他几十年没有见过的父母。我透过围观的人群,发现了我母亲。从我们出发去接我大伯,我就没再见过我母亲,我想她可能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只是不肯出现在我大伯面前而已。当年我大伯走的时候,让我爷爷和奶奶转告她,要她等他,而她却在他走后的第十二个年头嫁给了他的小叔子,她是不是因此觉得愧对我大伯呢?她这会儿不再疯癫,顶着几乎全白的头发,很安静在站在那里。

对于过去的恋人,媳妇,今天的弟媳妇,我大伯在家的几日里很少和她说话。而我妈呢,虽然不敢走到他跟前,也不敢正视我大伯,可她的目光却始终不离我大伯。

大伯探家的二十多天里,一直和我大娘住在县里安排的招待所里,由我全程陪伴,只是他几乎天天要回到村里,在老屋吃饭睡午觉,到了晚上才回宾馆休息。而他的饭是由我妈做的,我看得出她做得很用心,我大伯也吃得很开心。每当这时,我看到我妈的脸上笑吟吟的,虽然一直低着头。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看到屋里只有我大伯和我妈,他们两个不知道在说什么,而他们的眼角都有泪水,特别是我妈,明显哭过。看到我进来,我妈立刻起身向屋外走去,令我感到很是诧异。

我大伯出手很大方,帮我们修了从我们村到镇上的道路,全程五公里,全都是鞋不沾泥巴的水泥路,这在当时可是少有的。我们县举行了隆重的表彰大会,对我大伯捐资修路的善举给以很高的荣誉。在大会上,我大伯披红戴花,出尽风头。我们家地富反坏右的阴影一扫而光,我也因此进入县领导的视野中。自此,我们村的人出行方便了,年轻人也好说媳妇了,核桃木耳等土特产也能卖出去了,慢慢地也富裕起来了。后来,我大伯又出资给我和我哥在县城买了房子,平时还时不时寄点儿钱给我们补贴家用。因为我大伯这层关系,我很快由乡政府调到县统战部,现在已经当上副部长。只是我哥文化程度不高,只会种庄稼,他仍然住在村里,房子给儿子留作了婚房。

正当我打算靠他再升一步时,不想他却走了。不过,我并没有感觉过于失落,毕竟他在台湾还有产业,我坚信,此行绝不仅仅只是接我大伯的骨灰回家。

但我的心还是忐忑的,毕竟通知我们消息的只是一个叫狗剩的老兵,并非我大娘或者他们的儿女们,难道这里面还有啥问题吗?

在与我大伯闲聊和来往的书信中,他偶尔会提起他的家人,我知道在台湾,他还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我们曾无数次想象他们的模样,甚至还和我哥争论过他们的长相。我大伯长得高大英俊,标准的北方大汉,我大娘娇小玲珑,具有南方妇女的柔美,他们俩的后代一定兼具了南北方人所有的优点。记得他最后一次回来时,曾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揉得有些皱巴的照片让我们看,上面是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大约十到十五岁的样子,男的穿背带裤,白色衬衣,戴火车司机帽子,女孩穿花裙子,两条小辫上扎着蝴蝶结。我们反复传看几次,企图从孩子的脸型上寻找我们赵家人的影子,但遗憾得很,我们啥也没有发现。我大伯却强调,你们没有看出来吗?其实三个孩子的眉眼最像我了。我们几个人再次将头聚拢到照片上,果然他们的眉眼确实和我大伯很像。

现在我们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注视着点点灯火和川流不息的人群,心里感慨万千,也不无担心。可转眼一想,又觉得自己未免太过自私了,这些年我们得到大伯的好处已经够多了,无论是家乡还是我们这个家,现在怎么还惦念着他的家产呢?我想此行即使不能继承家业,只要能完成大伯这个游子回乡安葬的心愿,我看就可以了。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这次我一定要见见我大娘和他们的孩子们,毕竟我们一脉相承,有着割舍不断的亲情,不能因为大伯不在人世了,我们从此就断了联系。现在家乡的变化一日千里,早已不是我大伯最初回来的样子,我真希望他们有时间也回来看看。

得到我大伯去世的消息是在一个月前,那天,我接到一个叫狗剩的台湾老兵的来信,说我大伯已经过世,临终前嘱托他,让他务必想办法通知到我们,将他的骨灰接回大陆老家安葬。当时,我们一直不相信是真的。三个月前,当我将二侄子的婚讯告诉他后,他表示一定回来参加他孙子的婚礼,并且要送上一份大礼。不想婚期将至,我们却阴阳两隔,叫人怎么接受得了?我和哥当时都哭了,我父亲一言未发,一直坐在椅子上吸烟。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辈子对我和哥都很好,特别是对我哥,更是视如已出,从来没有骂过一句。有一次我们两个都感冒发烧,我父亲一回来就背着我哥往医院里送,几十里山路,他硬是背着和他体重相当的哥,一路小跑赶到医院。他闷坐了大半天后才说,二柱啊,无论如何你得想办法把你大伯接回来啊!口气不容置疑,而且这句话是对我说的,而不是对我哥说的。

我上过大学,又是公家人,在他眼里我是走过南,闯过北,有见识的人,而哥因为大伯的原因,上学、当兵全都泡了汤,只能一辈子守在山区里当农民。土地实行联产责任制后,我哥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出力干活从来无怨无悔。我打小被哥罩着,从来没有吃过一丁点苦。大伯回来后,又是我得到的好处最多,接他骨灰回家,我当然义不容辞。

在候车室里坐定,我哥突然说,大伯去世的消息怎么是狗剩写信告诉我们的,大娘为什么不和我们联系呢?咱们去接大伯回家,她和她的儿女们会不会不愿意呢?

他所说的正是我所担心的。我哥不习惯叫我大伯大,或者爸,和我一样叫他大伯。按我们这边的习俗,男人死后,媳妇另走一家,孩子是要跟着别的男人姓的,好在她当初只是嫁给了他的小叔子,孩子不存在改姓问题。想当初,我爷爷和我奶奶强迫我父亲娶嫂子,是不是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呢?只是这样,有些太委屈我父亲了。

我笑了笑,不想和他讨论这问题,就说,大伯让我们漂洋过海取骨灰,肯定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就是再不愿意,也不会违背他的遗愿的。其实说是这样说的,我心里也没有底,深怕此行麻烦太多。大伯已经过世,大娘一家如果真不让我们带走骨灰,恐怕天王老子也没有办法。但看到哥忧心忡忡的样子,我有些心疼,毕竟他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由于长年在地里干活,显得比同龄人要老很多。在我们家,人人都说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子,其实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哥才是真正的顶梁柱,我只能在外面咋呼两下。地里的活计,照顾老人,哪样不靠的是他呢?我故作轻松地说,既然大伯委托狗剩通知,一定是他有能力办到这事儿。车到山前必有路,等到了再说吧。

我哥咧了下嘴,苦笑了一下。

到机场接我们的正是狗剩,一看他的样子,我的心瞬间凉透了。他满头银发,身材佝偻,一身破旧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军服晃里晃荡挂在身上,犹如挂在衣架上一样。他有七十岁,八十岁,还是九十岁,我无从判断。如果他不是举着一个写着我们名字的牌子,我怎么也不相信他会是我大伯的朋友。我大伯经商究竟有多成功,我不太清楚,但至少也是个有钱人,他的朋友怎么说也应当是个体面人,可眼前的这个人却又老又丑,且穷困潦倒。寒暄之时,我仔细打量狗剩,发现他满是沟壑的脸上充满坚毅,是那种饱经风霜的坚毅,面对身边衣着整洁的旅行者,面对我们,丝毫没有畏缩之色,我不由地又生敬意。我说,我大娘和他们的孩子呢?老人笑了一下,并没有答话。我有些愤然,我大娘老了,来接不了机,我非常理解,可我的三个兄弟姐妹们怎么一个也没有来呢?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的可是我们赵家的血啊!因为被轻视,我一路上显得很不高兴,无心和狗剩聊天,倒是他显得异常兴奋,似乎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我们。

在台湾莲花公墓,当管理人员将一个十分简陋的木质骨灰盒交到狗剩手上时,他将骨灰盒在脸上贴了又贴,深情地说,老哥,你的儿子和侄子来接你回家了。老哥啊,你比我有福气,将来我老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呢!狗剩突然开始痛哭,让我感觉很是意外。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人,早就应当将生死看得很淡,为什么此刻要在我们晚辈面前哭泣呢?

他把骨灰盒很郑重地交到我哥的手里。当我看清骨灰盒的材质以后,心里颇不是滋味。我大伯戎马半生,又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他们怎么能用这样一个劣质的骨灰盒打发他呢?两年前,我们当地开始推行火葬,我安排过我们单位两个人的葬礼,知道骨灰盒有好多等级,贵则几万,少的只有一二百,我大伯用的正是这种百十来块的骨灰盒。

我将疑问抛给狗剩,狗剩只是看了我们一眼,就将眼光移向不远处的大海,半天才幽幽地说,你大伯他哪里有什么钱,在台的老兵有几个有钱的?我十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大伯每次回家出手都很阔绰,看样子虽然不是特别有钱,但绝对也不是没钱的人,狗剩他为啥这样说,难道是怕我们和在台的几个兄弟姐妹争抢家产吗?

我气恼地说,我们只是来迎接我大伯的骨灰回老家,并无和他家人争夺遗产的意思,这一点儿务请他们放心。我说完这些,将脸转向了大海,去看远处徐徐驶过的油轮。狗剩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伸手接过了骨灰盒,在上面不停地摩挲着。我又说,他老婆和孩子为什么就舍不得给他买个好一点儿的骨灰盒呢?那能花几个钱呀!我大伯干了一辈子了,难道最后连这个都享受不起?我们这次来,他们一家知道吗?为什么是你通知我们来接骨灰盒,而不是我大娘和他们的孩子,是不是他们不同意将骨灰送回大陆老家安葬?

我一下子向狗剩抛出好几个问题,如一枚枚炮弹,个个都击中了要害,将狗剩的脸打得扭曲趔巴,非常难堪。我哥也不看他的脸色,又抡起了大棒,我大伯不管是有钱还是没钱,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我们只想接他回家。他就是再有钱,我们也不要。这次来,我们除了接他回家,还想见见我们的兄弟姐妹们,让他们没事回老家看看,他们的根毕竟在那里啊!

风推波助澜,卷起层层浪花,一波波向岸边冲来。狗剩的脸终于缓了过来,恢复到我见他时的模样。

从狗剩的手里,而不是从我大娘和他们的儿女手里带走我大伯,不管怎样,我都觉得跟做贼一样。叶落归根,这是所有游子的共同心愿,可他毕竟在台湾还有家室呀!换一种方式说,这次送我大伯回老家安葬,本身就是很重要的事儿,是葬礼的一部分,按说我在台湾的兄弟姐妹们都应当亲自送他回家,并在祖坟上跪拜列祖列宗,可我们大老远跑来,他们竟然连面都不见。我越想越气,就说,大伯这边还有家室,我们大老远跑来,说什么也得见见他们,如果他们真不愿意我带大伯回家,我会慢慢说服他们的,这么悄悄地将骨灰带走,肯定不太合适,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别因为这事儿闹得以后连面都不能见了。

狗剩点了一根烟,还是不说话,只是拼命地抽着,三两口就抽得只剩下烟屁股。狗剩又猛地抽了一口,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掌狠命踩灭,捡起来扔进旁边的垃圾箱。他看着远处的大海说,算了算了,本来你大伯是不让我告诉你们这些的,我还是实话实说吧,再这样下去就把我憋死了。

他停顿一下说,你大伯哪里是什么商人,你大伯他哪里有什么家室! 你大伯又哪里会有钱!当年,足足有140 万人一下子涌进台湾这座岛屿,像我们这些当小兵的怎么可能找下媳妇?我们那些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没有结婚啊! 我和你大伯到台湾后,先是驻防金门、马祖等地,退伍以后,我们的年龄都还不太大,又不愿意住进“大我退舍”等死,只好出去找工作干。人只有在忙碌的时候才不会想家想妈,想妈和媳妇做的饭菜。我们拾过破烂,包过饺子,蒸过馒头,送过报纸,当过清洁工,最后在一个养鸡厂干了二十多年。我们这些人被当地人叫做外省人,又没有家室,能有个地方安置就不错了。你大伯长得高大,身体也壮实,干劲很大,他说咱说不定哪天就能回家,咱不好好干,拿啥见咱的父母亲和老家的人?等两岸终于让我们这些老兵回家探亲时,我们在第一时间开始和老家的人联络。你不知道你大伯当时收到你们的来信后有多高兴,他把信捂到胸口上,三天三夜都没睡,一会儿哭一会儿哭,就跟疯了一样。他不停地说,我妈还活着,我妈还活着呀! 我还有儿子呢! 谢天谢地,我这门香火总算没有断,总算能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可遗憾的是他却没能见到他妈最后一面。他本来是想回家定居的,可当他知道他的媳妇嫁给了他的弟弟后,就决定不回去了。为了让他们安心过日子,他回家时还雇了一个马来女人冒充媳妇。

这些年,你大伯把退休金和挣来的钱都给了你们。我说,你也留点钱给自己吧。你大伯说,我光棍一条,要钱干啥?孩子生下后,我连一天都没抚养,是我弟弟和香香养大的,现在连孙子都长那么大了,和其他老兵相比,我真是太好了。当得知他自己快不行了以后,他把你们家的地址留给我说,看来我二孙子结婚我是回不去了,拜托你一定联系上他们,让他们把我的骨灰接回老家,安葬在我父母旁边。他们活着,我没有好好孝顺他们,就让我死后永远陪伴着他们吧!

狗剩说完这些哭了,停了一会儿哽咽着说,他比我幸运啊,还有儿子和侄子接他回家,只怕我这把老骨头要永远扔在这里了。

我说,你们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拼命赚钱的呀!大陆现在变化很大,早就不是他刚回来时看到的大陆了,情况已经变得很好了。狗剩说,有些事儿你们是不会明白的。比如我吧,我老家已经没有亲人了,我赚钱干啥?可你知道你大伯是怎么说的吗?他说,你老家没人了,可你还有家乡啊,你把钱捐给家乡的学校,医院,老人院,至少还能留个名儿吧?咱得让咱老家人觉得咱在外面混得还不错呀! 我就按他说的去做了,把钱捐给了我老家的学校,老家还邀请我回去过一次,披红戴花,很荣光,很荣光。

半年前,你大伯和我商量,明年四月份我回大陆参加我二孙子的婚礼,就不打算再回来了。香香死了,我也不用害怕面对她了。我手头还有点钱,回去和我弟弟好好过日子去!他说要走,我也不想干了,反正都一把年龄了,也该歇了。我们一起住进了“大我退舍”,两个月后,他有一次突然吐血,住进了荣民医院,一查竟然是肺癌晚期,很快就去了。临走的时候,他说,我好想吃香香做的面条呀!

我和哥都惊呆在那里。

狗剩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件东西给我,这是一张银行存单,价值人民币三十万元。狗剩说,这是你大伯最后的钱了,他说,留给你们娶孙子媳妇用。我哥哭了,我的眼里也是酸的,可我忍住了。我说既然我大伯赚钱那么不容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给家乡捐资修公路?狗剩笑了,说这一点你们就不明白了,男人嘛,在外面混了一辈子,谁不想体体面面地回家,谁不想让别人觉得他很能干?

我恍然大悟。这些年全村人提起我大伯,没有不感恩戴德的,没有不伸大拇指的。我大伯这次回去,将长眠于故乡的大地,我希望故乡人记住的将永远是他十分美好的一面。

我说,这些钱我们实在不能再要了,这次我大伯回去就是永远地回去,我只想让他体面地回家。狗剩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思,意味深长地说,钱给你们就是你们的,随你们怎么处理吧!

我哥说,这些钱都是大伯拿命换来的,我们真的不能要,只希望他能有一个体面的葬礼。

我们不谋而合。

狗剩的眼里有了泪水,你们真是好孩子,大顺他泉下有知,应当安心走了。

我立刻给我们部长打电话,报告了我大伯捐资助教的心愿。在电话里我是这样说的,我说我大伯临死的时候,还念念不忘家乡的小学校,觉得那些房子老太旧了,他决定拿出一部分钱翻盖校舍。我们部长说,他尽快向县里的领导汇报,对你大伯这种拳拳的爱乡之心,会给以表彰的。

正如我们所预料的,当我们一下火车就看到“欢迎台胞赵大顺回家!”“赵大顺永垂不朽!”等白色的横幅。我们穿上孝服,我和我哥一个人手捧骨灰盒,一个人手捧我大伯的遗像走在队伍的前面。我的家人随后,再后面是前来吊唁的领导。在村里老屋里,我们作了短暂停留,然后一路向我们家的祖坟而去。这时候我们送葬的队伍中又加入了我们村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们,使队伍变得更加浩荡,足足有一公里长。

在坟地里,我父亲悄悄给我说,人活到这份上就足够了。我点点头,并没告诉他我大伯在台湾其实没有生意,也没有成家,更没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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