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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之夜

2019-09-12吕雪萱

躬耕 2019年8期
关键词:鸭蛋

吕雪萱

除夕的早晨,柳页斜倚在货架前,心不在焉。昨夜,梦里的草叶比树木长得高,毛茸茸的白花开得遍地都是。死去的丈夫的脸像深红色的浆果出现在白花丛中,额头上密布着黏糊糊、亮晶晶的汗液,或许只是一些浑浊的果实的浆液。梦中,她蹦跳著飞起来,拍打双翅,想要触碰那如浆果一般饱满多汁的脸庞,可那张脸马上消失在一道白光里。

梦醒后,柳页在黑暗里躺了很久。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丈夫了。丈夫去世前的那年秋天,他们还一起去密林里打过野栗子。那些深棕色的果子,藏在一个个长满毛刺的囊里。经阳光晾晒、风儿吹拂,果囊表皮上的毛刺渐渐开裂,露出光亮、洁净的野栗子,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人微笑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从那以后,每年野栗子成熟的季节,柳页就有一种抛下一切爬到山上去的冲动,好似那些被秋风吹熟的栗果正在枝上召唤着她。

今天,柳页比往常起得早。当她在厨房里烹煮食物时,梦中的场景忽然变得清晰。好像丈夫那张深红色浆果一样的脸庞,此刻正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不仅是丈夫,还有家族中死去多年、她从未见过面的人,也在看着她。为死者所煮的食物,每年总是固定的几样,只是,今年她没有买到猪头。反正,那么大一个猪头,她一个人也吃不完。

这几年,祭桌上撤下的食物,柳页早已不知如何处理。胃口越来越小,可身上那股干活的劲儿丝毫不见衰竭,好像在她体内一直装着一台机器,无需什么燃料就能自行运转。不仅外人相信这个,连家里那个人──她的儿子,也对此深信不疑,好像自己的母亲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超人了。

后来,柳页还是听见了那个声音,一个娇怯的女声,“请问,有人吗?”蹩脚的普通话中,夹杂着浓郁的外乡人口音,语气中却带着点属于童稚的天真。这两者奇妙地混合在一起,让柳页心头一震。

她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矮瘦的、约莫三十出头的女人站在门帘前面。那样直挺挺、孤零零地站着,双手相握着,放在身前,左手掌敞开着,右手握着左手手腕处。双腿却紧紧并拢,让人感到那身体随时可能前倾,扑倒在地。

当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女人稳稳当当地站着,含着笑,像背书似的,那些话从她嘴里顺畅地滑溜而出,并不费什么事。

“肖桉病了,医生也不晓得他生了什么病。他一直躺在床上,他在睡觉,今天早上才跟我说,他问你借过钱。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肖桉病了,还不了那个钱。不过,我会想办法的。今天,我就会想出办法来。晚些时候,我再到你这里来。你放心,我还会来的。一定会的。”

她微笑着说完那些话,仍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双肩微微抖动着,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女人的脸让柳页想起那种叫北京红梨的水果,暗黄的脸颊上分布着匀称的、深褐色的斑点,颧部却很红。那部分皮肤红而微微皱缩着,好像被什么东西烫坏了;她的眼神却是少见的平和,平和而镇定自若。

女人走后很久,店里还回荡着那种嗡嗡的声响。柳页坐在那声音的涡流里,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年轻男人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模样。他睡着了,就像一块石头那样沉甸甸、毫无知觉地睡着了。他的女人不知他得了什么病,连医生也诊断不出,好像那并不是一个病人,而是一个患了嗜睡症的男人。

终于,柳页想起那女人的名字:苦艾。她曾和肖桉一起来过店里,她是肖桉的老婆。很多时候,他们只是路过这里,什么也不买,临走的时候却故意说,下次他们会来买什么什么。他们大声谈论着那些物品的名字,似乎因此获得了满足。

他们都在那家塑料厂里做工,男的在车间里做,女的在食堂里烧饭。塑料厂附近就有个小卖部,可无论买什么,他们都要到她店里来,而且每次来都假装是路过,她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一天傍晚,那男的进来买东西时,碰巧店里有一只灯泡烧掉了,她手忙脚乱借来了梯子,望着那面屋顶,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告奋勇要帮她换新的,爬梯子的动作却显得迟疑,好不容易爬至最上面一格,却不知如何双手配合着去拧那头顶上的灯泡。而她在下面双手扶着梯子,仰着头,感到非常恐惧。

她送给他一件新衬衣,在衣柜里放了好多年,终于派上用场。因为是全新的,那男人显得很高兴,有些不好意思拿走。

刚才那女人进来的时候,柳页就应该想到了。这是旧年的最后一天,他们到她这里来,并不都是为了买东西。此刻,那个账本就摊放在玻璃柜台上,她并不会写字,那些以特殊符号记下的账目只有自己看得明白。还有一些人没来清账。她知道今天他们会来的。这是最后一天,她等在这里。

自开了这爿店后,柳页的日子还不坏。有时候当凝望着陈列架上满满当当的货品,甚至有一种无可名状的骄傲感。它们都是她的,都要经她之手。

她认识的字并不多,能写的就更加少,可标签上的文字,她全认得了。每次想起这些,做为文盲的柳页都感到不可思议。

这天上午,外面一直有零星的鞭炮声炸响,空气中弥散着硫磺味。到了午后,那种气味愈加密集而浓烈了。它们让柳页感到莫名的慌乱,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她,要将她从这个屋子里赶出去,去往一个陌生之地。

门帘外响起一阵窸窣声,她闭着眼睛也知道是谁来了。柳页并不吭声。今天,她一点也不想见到那个叫吴媚的女人,可吴媚已经撩开门帘进来了。她佝偻着身体,喘着气,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才走到她这里。每次都这样,一副絮絮叨叨、弱不禁风的模样。柳页皱着眉,努力压制着内心的烦躁。

当然,做为柳页的顾客,吴媚是尽心尽职的。她经常光顾她的生意,几乎每天都来。昨天,吴媚来的时候,鸭蛋已经卖光了。这些养了一辈子母鸡的人,临老了都喜欢吃鸭蛋。因为鸭蛋比鸡蛋大,更重要的是,因为“鸭蛋是清凉的,而鸡蛋热性,吃多了不好”。他们都这么说,柳页也相信鸭蛋是凉性的,鸭蛋比鸡蛋好。在电话里,她也让女儿吃鸭蛋,不要吃鸡蛋。

所以,她的店里鸭蛋是长销品。

但今天送鸭蛋的人还没有来,刚才打电话去,说送货的人回老家了,要年后再送了。

“没有鸭蛋了。”

“怎么会没有鸭蛋呢?”

“送货的人回老家了,要明年再送了。”

“怎么会没有鸭蛋呢。”

吴媚仍在东张西望,好像那些鸭蛋正被柳页藏在某个隐秘的货架上,不让她发现。其实,装鴨蛋的白色塑料筐子就放在进门的左侧角落里,那里面早已经空了,里面连鸭蛋的影子都没有了。吴媚还不相信似的,半蹲着臃肿的身躯,将苍老的脑袋探进去瞅了又瞅,嘴里嘀咕着:怎么会没有鸭蛋呢?过年怎么好没有鸭蛋呢!

柳页忍住了,没有吭声。除了鸭蛋,吴媚很少买别的,而每斤鸭蛋她只赚两毛钱,还不算损失费。柳页还知道,吴媚家里囤有许多鸭蛋,她买它们,并不仅仅是为了吃。

没有找到鸭蛋,吴媚便在进门的那把竹椅上一屁股坐下。她坐在那里,摇着头,似乎在说这么一家店,怎么会没有鸭蛋呢。她就是为了买鸭蛋而来的呀!

吴媚的目光开始在一排排货架之间游移,那双因岁月流逝而变得皱巴巴的眼睛,愈发警觉了。她似乎因为没有买到鸭蛋而迟迟不愿离开,也有可能是店里太冷清,她有义务留下来陪主人聊几句。

柳页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讨厌这个叫吴媚的人。她知道,吴媚也讨厌她,从前是恨她,现在几乎是嫉妒她,当然,要她承认这一点比登天还难。现在,吴媚的目光正被那些柿饼吸引,它们装在一个个方形的透明盒子里,浸染着白色的粉末状的糖霜,给人一种凝固而流光溢彩的感觉。

几天前,一个山里人给她送来许多柿饼,说要放在她这里代销。山里人走后,她吃了一个。第二天,柳页便给女儿寄去一些。

此刻,柳页不得不佩服吴媚的眼光,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发现真正贵重的东西。吴媚开始对着柿饼啧啧赞叹,说自己小时候吃的就是这种柿饼,她女儿小时候也是吃这种柿饼长大的。现在,连这样的柿饼都吃不到了。

看着吴媚义愤填膺的样子,柳页以为她会买下它们。她并不缺钱。谁都知道她有钱,每月两千多的保险金,已经领了快二十年。这些钱放在这里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让他(或她)改变更多,至少不会老是盯着鸭蛋瞧。

吴媚的目光在货架上流连许久之后,又回到柿饼上。

“年纪大了,糖吃多了不好,容易得糖尿病的。要是得了糖尿病,就什么也吃不成,不划算的。”

明明是不想花钱嘛,还说什么吃多了容易得糖尿病。一个农村妇女哪有那么容易得糖尿病呢?柳页强忍着,没有笑出声。

那瘦小的身材、皱巴巴的眼睛、模棱两可的神情,吴媚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柳页点点头,以为她要走了,该看的都看过了,没买到鸭蛋的不愉快也已被冲淡了。可吴媚并没有走。她站在那里,她已经不看货架上的东西了,柿饼和鸭蛋她统统看不见了。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那些东西。

她忽然腰板一挺,上前走了两步,又退回小半步,整个眼神显得空泛,刚才那种神气活现的神情消失了,好像有什么东西瞬间击中了她。

“听说,几天前,樟树下的周有贵,到你店里来过?”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右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流露出某种与她衰老的脸庞不相称的机警与痛苦。

那一刻,柳页什么都明白了。柳页也来自樟树下村,周有贵还是她的堂哥。几年前,这个堂哥已成为传奇人物,附近村里的人都把钱拿去交给他保管,说比放保险箱还安全,本金牢靠,还有利息可拿。

络绎不绝的人跑去找他,请求他收下他们的钱。可他并不是所有人的钱都收。想必,吴媚也去找她了,本着一颗怜恤孤老的心,他会同意的。“哦,那天,他来买香烟……”柳页努力回想着那一天的场景。

周有贵来的那天,是一个阴雨缠绵的午后。天气太冷,她开着油汀,靠在椅凳上打盹。迷糊中,柳页感到有人掀开门帘进来。那个人没有走到敞开的货架前取东西,而是来到柜台前,轻轻敲了几下玻璃隔板。

她睁开眼睛。他叫她拿一包软壳中华给他。柳页听出了他的声音。他的模样变得太厉害,乍一眼并不能马上辨认出来,可她熟悉他的声音。她诧异地望着他,想说什么,却没来得及说出口。

他只是笑了笑,快速闪过的表情,有一丝儿尴尬、一丝儿不在乎,一边拆那包烟,一边往门外走。他走得太快,以至于当她掀开门帘张望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

后来,她才惊觉,他连找的钱都没有拿。从那天起,柳页就知道这一点,他早已不是原先那个人了。今天是除夕,不知道他又在哪里躲着,躲过了这一天,便是新的一年了。

柳页听到吴媚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好像身体某个部位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螫了一下。那因疼痛而猛然扩张的声腔,颤栗着,带动着那张皱缩变形的灰脸扭成一团,身体也跟着晃动起来,随时可能跌倒在地。柳页端坐在柜台前,像个局外人那样望着这一切,脑子里各种汁液搅成一团,激流似的冲撞着她。

过了很久,柳页才意识到吴媚已经走掉了。

门外,鞭炮的炸响声,那个阖家团聚的世界所发出的声响,给她一种恍惚感。她熟悉其中的琐屑、争吵,一切的欢乐和烦愁,毕竟多年来自己一直置身其间,未曾有片刻离开。可今年和往年不同,没有人和她一起吃年夜饭。儿子、女儿都去了外地,他们要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和一些她从未见过面的人度过新年。

如果不是多年未见的人忽然回到村子里来,有些还是她儿子、女儿小学时的同学──可能,她并无此感觉。那些人带来伴侣和小孩,来自城市的孩子马上和村里的孩童打成一片。他们大吼大叫,爬到大树的树杈上,往河水里扔鞭炮,在田野上奔来跑去,玩打仗的游戏。他们的到来,给小村增添了许多欢乐。

还有那些外乡人,他们于深夜打烊前到她这里来,有些仅仅是为了买一瓶二锅头,坐在她店门口,将它们统统灌进肚子里。

今年也有很多人没有回家,他们来到这个生产橡胶制品和塑料制品的江南小镇,在漆黑的厂房里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冬天没有太阳的日子,西北风在蓝色工棚的顶上猛烈而无休止地吹刮着,发出呜咽声,使得铁皮屋子都晃动起来,震得窗户和床架“咣当”响,好似要将外乡人的骨头架子震得粉碎。

夏天的时候,她给他们送去成箱的啤酒。他们光着膀子,坐在闷热的工房门口,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灌那种泛着白色泡沫的液体。到了冬天,他们则蜷缩着身体,神情忧郁地喝那种小瓶装的白酒,红星二锅头或别的什么品牌。她店里销量最好的就是那些价格低廉的酒,它们在屋角落的货架上满满当当地排列着。隔不多久,就被饥渴的外乡人仰头灌进肚子里。

此刻,柳页再次想起那个叫肖桉的人,只有他从来不在她这里买酒。他不喝酒。他买饮料,矿泉水、雪碧、旺仔牛奶,但不喝酒。柳页的儿子也不喝酒,床头柜上放的是一瓶瓶可乐。

儿子的任何事情都瞒着她,什么也不让她知道,只当她是“高级保姆”。连高级保姆都应该知道的事,她也不知道。这个儿子,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如今三十二岁了,还经常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动不动就让自己“消失”,去异地外乡晃荡。但过年不在家,还是第一次。

一个小男孩忽然从门外冲进来,透明软帘子拍打在他脸颊上。那是一张大花脸,棉衣上也沾染了许多污垢,大概刚刚在地上摸爬滚打过。他举着一张十元纸币,叫嚷着要买鞭炮,“就是那种摔在地上会响的。”他怕她不明白,做着“扔掷”的动作。

她当然知道的,可她就像一个神经衰弱症患者,特别害怕听到那种声响,那种小盒子里就藏着无数这样的声响。果然,那孩子刚掀开门帘跑出去,她就听得“啪”的一声,短促、尖利。她原本就悬垂着的心脏,更是狠狠地颤栗了一下。

柳页惊魂未定,走到房子外面的空地上。刚才那个小男孩就站在那里,一些猩红色的纸屑还留在那里。她无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那里特别亮,清亮的蓝,有些微微的透明感,还有云。

冬天里很少有那么白的云,不含任何杂质,好像这云下的人一直生活在永恒之中。他们就是这么过日子的。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开始笼罩着她。柳页没想到外面的天气已如此温暖,吹拂至脸庞的风有了潮润的气息。门口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树好似正在酝酿着某种变化,皲裂的树皮有了返青的迹象。

她的脑子忽然进入一种微醺状态,暖烘烘、晕乎乎,困意袭来。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就在昨天,她在太阳底下走着时还是冷的,阴冷的风直往她的骨头缝里钻,让她颤栗、发抖,好像随时可能摔倒在地上。

午后,她的店里来了一位年轻人。他说自己来自一个叫洞头的村子。那个村子建在深山老林之中,筑在悬崖峭壁之上,一年到头都刮着风。那个只有八户人家的村子,还有一座快要倒塌的家族宗祠。那里很荒凉,除了老人,就只有坟墓。

她知道那里,她家里有人去过那里。他们是为了修族谱才去那里的。因为,那些住在山上的人与山下的他们,拥有同一个祖先。他们一早就出发了,走了一整天,穿过无数的丛林和岩石,才抵达那里。

回来后,他们说起山上生活的艰难以及野猪们的猖狂,都庆幸自己的祖先当年没有选择那里。否则,住在山上的人就是他们了。

柳页知道这些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没有忘记这些事情。大概是因为当年那些人从山上下来后,忽然变得沉默寡言,好像遭遇了什么变故。

当然,没过多久,这种集体性的沉默就消失了,他们又像从前那样喝酒打牌、骂骂咧咧,甚至比上山之前更为放肆了。

直到有个男人的老婆在他们玩牌的时候喝了农药,他们之间的玩乐才告终止。

几年过去,当通往山顶的公路修通后,柳页和村里的妇女一起去那里采茶叶、割蒲草、摘野柿子,那个村落比山下任何一个村落都要破败,破败而荒芜。那时候,村里能走的都走掉了,唯有少数几户人家,还有老人和残疾人,整天望着屋门口那条灰白色的水泥路发呆,谁也不愿意下山。

年轻人忽然说出那个名字,说那个人曾经欠他父亲三百块钱,现在,他是来讨债的。年轻人嘴里吐出的那个名字,把柳页吓了一跳。

在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提及那个名字了,她死去的丈夫的名字俨然成为一件“讳莫如深”的东西,与溺水而亡的人、被暴雨和山洪掩埋的村舍,以及某些年月里死于意外的异乡人,一起被嵌进过往时间的深处。可这个年轻人毫不知情,依然将那个名字说了好几遍。他在提及那个名字时的神情,有些恍惚,还有些茫然。

“我母亲说,你们家以前条件不好,就没好意思上门讨要。”

“现在,外面都在传你们家发财了。”

“这次,是我母亲让我来的。前几年,她就想让我来。她说,你们应该付得起这个钱了。”

她默默听着,一阵颤栗,丈夫在世时从未提及过此事。三百块,丈夫借三百块钱干什么?那个年代的山里人家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到底是什么情况下欠的钱?而眼前这个年轻人什么都不知道。当年的他,大概还只是一个睡在襁褓里的小婴儿吧?三百块,在今天当然不算什么,她可以很轻松地还掉,哪怕以十倍奉还。

事实上,当那个年轻人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这么做了。

“不,我母亲说,欠多少就还多少,少一分不行,多一分不要。”那年轻人的语气平淡而坚决。

本来,她只是想试探一下。现在,她更没有理由不还那笔钱了,特别是那个人再次说出丈夫的名字。她听着丈夫的名字在一个年轻人的嘴唇里涌现出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原本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外面响起零星的鞭炮声,一种沉闷而钝的声响,边缘被磨平了,声响与力度也消退了,它們来自河对岸的村庄。过了一会儿,又响起那种声音,满世界都是那种声音。她的身体一下子丧失掉了刚才的敏感和戒备,仿佛被什么东西抽空了。

年轻人依旧站在柜台前,他等待着。他想说什么,但暂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奉命而来,来讨还那三百块钱。

现在,那些钱从抽屉里取出,那三张齐整而簇新的纸币,躺在她的手掌心上。柳页忽然想起那个山上的村庄,似乎它依然位于群山环抱之中、悬崖峭壁之上,而不是通了山顶公路之后她所见到的模样。

“唉,现在你们下山可方便了。”她微笑地望着那个年轻人,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卖柿饼的山里人,“如果有吃不完的东西,还可以拿到下面来卖呀。”

年轻人微微点头,好似在听她继续讲下去。

“还可以养鸡。放养的鸡,肉质好,我们都喜欢吃。山上空气也好,没有污染,种什么都好。”

她还想再说一些山上生活的好处,可实在想不起来更多。年轻人望着她,望着玻璃柜台后面的某个地方。那种山上少年的眼神,专注而空洞地凝望某一处的模样,让她心里一颤。

“家里人都好吧?”

“都好。”

“你父亲身体还好吧?”

“我父亲,”说到这里,年轻人顿了顿,第一次流露出一种不可揆度的表情,“哦,他三年前过世了。”

他站在那里,好像是惊讶她居然不知道,后来连那种惊讶也消失了。屋子外面再次传来鞭炮声,这一次是连续的响声,剧烈而震荡。她无端地感到慌乱和憋闷,好似身体被夹在两堵墙壁之间动弹不了,用力呼吸也无法驱散那种感觉。

年轻人走后,她也从那屋里出来。关上店门,走到村街上,经过晒谷场和学校操场。一些穿着花绿衣服的小孩聚集在开阔地上,他们安静地玩乐,也跑动、也叫嚷,但没有发出很大、很嘈杂的声响。

几个老人随意坐在路边某个空椅凳上,那些冷硬的座椅,使得他们的表情显得僵硬,好似在忍受着某种身体上的痛楚。但她知道,那种表情不过是他们惯于流露出的,即使过年,也无法被纠正过来。

一个男人走在她前面,行走时给人一耸一耸的感觉。他的左腿直挺挺的,过分直了,像有一根铁棒藏在衣物中。那畸形的外来物──她倒吸一口气,显然,那是假的,它是一条假腿。她并不认识那个男人。这个村里,来了许多异乡人,很多她都不认识。他们在附近的塑料厂、橡胶厂上班,与本地的姑娘联姻,或者不多久,便一阵风似的去了别的地方。

太阳照在那堵矮墙上。淡黄色的阳光,发出淡雅而均匀的光芒,这是一年中最后一天的阳光。那株唯一的樟树,被厚重的绳索绑缚着,由那些木头支撑着,树身上还吊着盐水瓶子,也沐浴在那光里。

柳页第一次知道树和人一样,也可以挂盐水,很觉得诧异。现在,她的感觉是难受。显然,这株活了五百年的树,自从被挪到三米之外的地方后,它只是活着,苟延残喘地活着。

她走过那株老樟树,去敲那扇门。门敞开着,德叔弯身从低处拾取什么,但怎么也取不到他想要的东西。即使外面阳光灿烂,这间屋里仍然一片漆黑。那个黑暗中的人终于抬头望见了她。她感到自己行为的突兀,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特别是今天,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可她已经来了。当年,就是这个叫德叔的人和她丈夫一起去了那个村庄。去山上修族谱的总共有三个人。他们是腊月初八去的,除夕那天才回到家中。他们丢下家里的大小事情,跑到山上去,只为了把山上那些男人和男小孩的名字,都写进族谱里去。

他们回来说山上下雪了,山路上积了厚厚的雪,把每户人家的屋门都顶住了。屋子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暴雪没日没夜地下,把所有的消息都隔绝了。

那年冬天,她怀着身孕,在山下望眼欲穿。天气很冷,泥土都冻住了,河面结了冰,她无法从河里取水,也无法将松枝和杂树枝点燃。一到烧饭时间,整个灶台间青烟弥漫,呛得她泪水涟涟。

那个奇怪而含混不清的声音忽然响起,似乎在问她为何而来。因为处于半黑暗中,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脸。自从开了那爿店后,她感到人们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在他们眼里,她赚了很多钱,比过去有钱多了。人们都不怎么喜欢比自己有钱的人。

但此刻,她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

“洞头村的人来了,说他爸当年欠他们三百块钱。”

“是那户人家的小孩找上门来的。”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等着屋里那个人的反应。她感到他的脑袋在不安地转动着,好像有大滴大滴的汗珠正从他的发丛里往下掉。

她闻到了那股酸腐的气息,浊重而刺鼻,很想夺路而逃。

这是一间离大樟树最近的房子。从前,这几乎是村里最好的房子,有雕花门楣、格子花窗、鱼鳞似的瓦片,门前还有一口大水井。老婆喝农药死后,德叔就一个人住在里面。他的三个孩子都长了翅膀似的,一个比一个飞得远。于是,没过几年,这房子就成了村里最冷清、最凄惨的地方,也成了这世上最破败,最嘈杂的地方。窗外就是那条高速公路,南来北往的汽车从这个房子外面呼啸而过,发出巨大的噪音。

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已经七十多岁,身材佝偻,眼窝塌陷,浑身散发出一股怪味道,当张口说话时,浑身不住地打颤。

“我们,在那山上待了……有大半个月,或许更久。我,我记不清了。下大雪,雪太大了。没有停过。我们不是躺,躺在床上睡觉,就是围在火炉前烤火。从窗口望出去,外面全是白的。整座山都,都变白了。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除了雪的声音,那个村子没有……没一点别的声音。”

“后来,我们……我们开始玩牌。最难熬的是夜里,那种声音,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主人说是野猪饿了出来找吃的,因为……因为白天它们根本不敢出来!”

“于是,我们决定在雪地里设陷阱。果然,那个夜里,我们再次听到那种声音。那声音……嗷嗷叫了一夜,我们也兴奋了一夜。第二天,宰杀的时候,我们才发现那野猪……它的肚子里居然藏有十几頭小猪。原来,那是一头怀孕的母猪,连主人也说,从……从来没有碰见过这种……这种怪事情。”

说到这里,这个患了怪病的男人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就在柳页以为他再也不能告诉她什么时,他又张开了那张歪斜的嘴巴,重新絮叨起来。

“你别问我,你老公怎么,怎么就欠了那些钱,我……已经记不得了。那年冬天,我们一直在赌钱,而你老公一直输。一开始,我也输。后来,就被我扳过来了。我记得,他……他没有吃那野猪肉,无论我们怎么劝,他都不吃。他说,他说野猪的肉是酸的,又硬又酸,不好吃。可明明……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猪肉!吃过的人都这么说。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猪肉!”

“我们赌钱、吃野猪肉。一天一天过去。除了雪、除了猪肉,我们啥都没有,啥都看不见。那是世界上最好吃最好吃的猪肉。只有吃过的人,才知道。我不骗你。你……你有吃过野猪肉吗?你有听见过野猪的叫声吗?”

他神情迟钝,开始无意识地、翻来覆去说那些话,好似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又不时被什么东西拉扯回来。永远想走,永远也走不远。

在房子外面,汽车的呼啸声汹涌而来,又绝尘而去;周而复始,没有片刻停留。它们摇晃着这间摇摇欲坠的房子,摇晃着檩木和椽木、屋架和斗拱。它们被那些声音震得歪掉了,随时可能散架,随着疾驶的汽车飞出去。可因为怀着对这个老人的庇护之意,暂时还没有飞出去。

柳页从那个房子里走出来,她在村街上走着,此起彼伏鞭炮的震颤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推搡着她回到那间堆满货物的小店里。此刻,那里成了她的庇护所。当她在柜台前重新坐定,门外的声响更为密集和猛烈了。

有一刻,她听着那声音,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时间流逝的永恒感,今天过去了,明天还会再来。今年过去了,还有明年。人活着一天,便有无数的日子等着她,像山上的石头一样多的日子在等着她。对终将会消散的日子,她不再感到害怕了。

她坐在柜台前,打开抽屉,细数着这一天来的“收成”。

这时候,有人进来了,那个叫苦艾的女人进来了。她站在门帘那边(还是早晨所站的位置),望着柳页,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些幽怨、有些不安,还有些恍惚。她告诉柳页自己今天去了哪些地方,人们如何好心招待她,又真诚地拒绝了她。他们告诉她今天不能借钱给她,等明年吧!他们让她明年再去借。她不能明白他们的做法,为什么要热情地招待她,然后再拒绝她。

她耐心地向她讲述每户人家的情况,他们那么热情,充满着善意,给她吃最好吃的东西,还送给她新衣服,但没有借钱给她。总之,这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她没有借到一分钱。

这女人让柳页感到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她那么单纯、那么勤俭,对丈夫忠心耿耿,把别人说的任何事情都当成真的。她来告诉她没有办法借到钱,那就一定是没有办法了。她本来就没有催他们还钱的意思。现在,更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女人说了一箩筐抱歉的话后,终于离开了。柳页想起,有人曾在她店里说起过这个外乡女人。塑料厂的女工们都说,她连普通的饭菜都煮不熟,要不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人手,老板早就让她走人了。

她们还说,这个女人有一种古怪的行为,无论前一天说过什么,第二天照例忘得一干二净。正因如此,这个镇上的人们对这个女人还算友善。

这天夜里晚些时候,柳页上床之前,再次想起了那个外乡女人。在那一刻,她确定那是一个智力低下的女人──她为这个发现感到震惊。只有这样的女人才会在这个日子里到处找人借钱,而不是像个真正的欠账者那样躲起来。或许,明天她就会将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这天晚上,柳页没有守岁。在午夜的鞭炮声响起之前,她就躺下了。那个短暂的梦里,出现了她的丈夫。她质问他为什么要把野猪肉送给吴媚,丈夫告诉她,因为那些野猪肉都变馊了,变得像石头一样硬了,根本就不能吃了,只能送给吴媚这个丑婆娘了。她被丈夫的话逗笑了,她在梦里居然笑了出来。

她是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的。她的老年机上赫然出现一条短信,就着屏幕的蓝光,她战战兢兢地读出了那几个字:新─年─快─乐!一定是那几个字,除了这四个字,不可能是别的!她一阵欣喜,为自己能认出那几个字而欣喜不已。

她不知道这是谁发来的短信。知道她电话号码的除了儿子、女儿,便是那几个供货商。过去几年里,她和供货商之间的合作充满默契,她知道自己能勝任这份新工作。

这个新年之夜,柳页忽然感到这世上一切尽如人意,没有任何遗憾。她决定了,如果明天上午吴媚再来买鸭蛋,她就把自己的那份送给她。她会告诉她鸭蛋怎么做才好吃,她要把自己知道的配方统统告诉她。吴媚会听她的。

毕竟,这个村子一半以上的女人都想知道,如何把司空见惯的食物制造出绝世美味来。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那一刻,柳页已然相信,自己拥有了这份智慧和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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