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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有力自摺迭

2019-09-12郑雪峰

中华书画家 2019年8期
关键词:吴昌硕句式艺术

郑雪峰

作为一代艺术大师,吴昌硕的才能是多方面的,诗、书、画、印,每一种都是其艺术门类里的高峰。诗在现今属于式微的艺术,已不大有人重视,然诗书画自古难以分离。在吴昌硕的艺术成就中,诗是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是其艺术成就、艺术品质的基础与精神之所在。沈寐叟称吴昌硕:“书画奇气发于诗,篆刻朴古自金文,其结构之华离杳渺,抑未尝无资于诗者也。”这也说明了“一切艺术的本质都是诗的”这样一个道理。

吴昌硕曾自言“三十学诗,五十学画”,这里的“学”字恐非指入门,而是已有所成之意。吴昌硕自23岁已从乡里施浴升(旭臣)受诗法,26岁问学于俞曲园。自37岁识浙江名诗人杨岘(见山),尊为师长,20年诗文商量,往还不辍。39岁与虞山沈汝瑾(石友)论交,过从甚密,“倚树联吟句共参”《(松》)。50岁时刊《缶庐诗》。66岁识诸贞壮,酬唱往来为晚年交谊最笃者。卒后诗由朱疆邨、冯君木整理为《缶庐集》五卷。杨、沈、诸皆近代著名诗人,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分别点杨为地英星,沈为地丑星,諸为地阖星。此三人皆与缶庐交情极笃者,往来皆在几十年之久,彼此酬赠极多;且沈石友《鸣坚白斋诗集》12卷为缶庐所刊。诸贞壮为作《缶庐先生小传》。其他交游如谭献、郑叔问、朱疆邨,皆诗词名家大家。在缶庐的全部交往中,这些纯粹的诗人、词人占了大部分,且据其孙吴长邺言“诗手稿存于浙江博物馆者即有2000余首”。五卷本《缶庐集》乃删汰《缶庐诗》11卷,《别存》一卷(题画诗)增益新作而成。近代诗人陈三立在《读吴昌硕老人缶庐诗题句》诗中写道:“未坠广陵散,孤追正始音。名为三绝掩,老有一灯深。”潘天寿《忆吴缶庐先生》亦有“文章有力自摺迭”句。他们都十分推尚吴昌硕的诗作。沈寐叟序《缶庐诗》云“翁顾自喜于诗”。其本人也曾在一首《赠内》诗中自豪地称“平居无长物,夫婿是诗人。“他从30余岁开始学诗,到84岁去世前,60年中几乎每天都要花些时间从事吟哦推敲。”(吴长邺《我的祖父吴昌硕》)吴昌硕把写诗作为生活的重要部分,过着读书作画刻印这样诗化的生活。王湘绮弟子费行简(沃丘仲子)《现代名人小传》亦列吴昌硕于文人。可以说吴昌硕首先是一个诗人,而后才是书法家、画家、篆刻家。

缶庐诗面目独具,个人风格十分突出。陈衍在《近代诗钞》中论曰:“造句力求奇崛,如其书画篆刻,实如其人,如其貌,殆欲语羞雷同,学其乡冬心(金农)、箨石(钱载)两先生而益以槎枒者。统观全诗,生而不钩棘,古而不灰土,奇而不怪魅,苦而不寒乞,直欲举东洲(何绍基)、巢经(郑珍)、伏敌(江浞)而各得其所长。异哉!书画家诗向少深造者,缶庐出,前无古人矣。”可谓推崇备至。当时诗坛,百派纷争,颇多以渊源有自而相尚者,如王湘绮、邓辅纶提倡汉魏六朝的湖湘派,陈三立、沈曾植提倡宋诗的同光体派,李希圣、曾广钧提倡李商隐的西昆派等等。这些派别成就固不待论,其共同处是各有所宗尚的前人,特别提倡学习某—人或某一派,而吴昌硕在艺术上却有其独到的思想,即尽早脱却前人窠臼,最大限度追求真我表现,追求自家风格,“诗文书画有真意,贵能深造求其通”(吴昌硕诗句),在几种艺术上都充分地体现了这一点。他的书法虽临《石鼓文》且终身不辍,但他写的《石鼓文》只是在元气浑灏这一精神上与原碑相契合,字形上已大有变化;且元气浑灏是他所有艺术的共同点,与其说得益于《石鼓文》的陶冶,毋宁说是他与生俱来的艺术气质与《石鼓文》适相契合,或可说他是以自家法写《石鼓文》,而非仅模仿《石鼓文》。他在49岁时所作《石交录》中说:“余年来颇学画,率意为之,自适其趣,人或谓之青藤或白阳,余都不自知。”他在诗中强调“画当出己意,模仿堕尘垢。即使能似之,已落他人后。”在他的长诗《刻印》中说“赝古之病不可药”,并进一步表达自己的观点说“不知何者为正变,自我作古空群雄”。在诗上也是如此,不强调学某似某,而是自出心源,见我精神,元气所至,任笔发挥,都空依傍,独具特色。沈汝瑾谓“画意诗情脱臼科”,费行简谓“所为诗自在流出,而音节振拔”,沈瘦东谓“缶庐(诗)如溪女浣纱,乱头粗服”,皆此意也。缶庐诗在艺术风格上大体可以“气充势盛、奇崛雄放、质古朴厚”十二字来概括。今试分别论之。

气充势盛。韩愈《答李翊书》:“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所谓气势,实际上就是气盛在艺术作品上的当然表现,向来艺术大家的作品无不具此特征,杜诗、韩文、颜字,皆人所乐道者。吴昌硕养气功深,甚至从容貌上便让人觉其通体是一团元气。其谓“苦铁画气不画形”,是重气之自道。气盛则势成,其画每作长款,从天而下,如飞流直泻,势不可遏,而使丹青处,不过下边一小部分,是可谓增其势。其书真气内充,雄浑深健,而堂堂正正,俨然大国之师。其印亦“迭宕分篆理,独得雄直气”(沈曾植《吴昌硕缶庐印谱题辞》),诗亦如之。缶庐诗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当为七古,苍茫浑灏,郁勃而放日广,气大势雄。《刻印》一首中,大句琳琅,如“少年学剑未尝试,辄假寸铁驱蛟龙”“不知何者为正变,自我作古空群雄”“信刀所至意无必,恢恢游刃殊从容”“今人但侈摹古昔,古昔以上谁所宗”,议论极高,句法亦健,三平尾古调的运用及押东字韵,更使声音加宽加厚,雄而能沉,气充势盛,在不十分经意的用字中也得到了自然体现。又如“泼墨一斗喷烟霞”《(为香禅画梅》)、“对此一尺飘馋涎”《(大鹤指画寒山子索题》)、“我欲磨刀踏天上”(《题八石斋》),“喷”“飘”“踏”本非奇字,然非养气浩然者不敢用,亦不能用。刘熙载谓韩愈诗有拔天倚地之意,缶庐七古亦仿佛之。试举一全篇为诸君赏,《古梅》:“老梅天矫化作龙,怪石槎枒鞭断松。青藤老人画不出,破笔留我开鸿蒙。老鹤一声醒僵卧,追蹑不及逋仙踪。拼取墨汁尽一斗,兴发胜饮真珠红。濡毫作石石点首,倚石写花花翻空。山妻在旁忽赞叹,墨气脱手椎碑同。蝌蚪老苔隶枝干,能识者谁斯与邕。不然谁肯收拾去,寓庐逼仄悬无从。香闻茶熟坐自赏,心神默写造化通。霜风搴帷月弄晓,生气拂拂平林东。”缶庐自称此画“老缶画梅十年无此得意之笔”。此诗“长歌激越,庭树栖鸦皆惊起”,诗画合璧,“安得浮大白,与素心人共赏之”,缶庐挥洒淋漓,击节自赏之状可以想见。

奇崛雄放。潘天寿《忆吴缶庐先生》诗“即今人物纷眼底,独往之往谁与俱”,奇崛即是独往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这在缶庐七古诗中体现得当然更充分。这一特征可从两个方面来体会:一是立意,二是句式。立意迥不犹人,想出天外,开鸿蒙,遣雷电,韩愈最擅长此法,缶庐亦有其长。《刻印》“山骨凿开浑沌窍,有如雷斧挥丰隆”,《萝塔》“古藤护云雷,深根窟魍魉”,《瘦羊赠汪郋亭侍郎鸣銮手拓石鼓精本》“嫌我刻印奇未能,持赠一助吴刚斧”,《石舫诗》“石不能言且酬酢,石气扑人难束缚”,《观清湘白阳画》“有如山骑虎豹海掣鲸,鹤背青虚吹玉笙。聋我双耳且以双目听”,皆由郁勃充盛之气生成奇崛雄放之句,“聋我双耳且以双目听”尤为奇崛。和韩愈不同的是,吴昌硕奇崛中济以朴厚,故而无生怪之病,此即石遗所谓“生而不钩棘,奇而不怪魅”也。以画拟之,则其奇崛处如点笔,朴厚处如染笔,点染结合,恰到好处。在句式上,缶庐力求变化,追求音节的迭宕振拔,颇爱运用三一三或三四或一二一三句式(传统七言句式基本上是四三或二二三),应该说杜甫是始祖,韩愈继承,黄庭坚光大了这种变化的句式,而吴昌硕尤为喜用。在充沛酣畅的气势中掺人此种句式,如书法中的涩笔,痛快中见沉着,在声音上使全诗如龙蛇天矫,迭宕生姿。缶庐的长篇七古中此种句式最多,七律中亦时时运用。如“补卅六株争槎枒”、“香雪海听香禅夸”《(为香禅画梅》)、“小朝廷在狂酾酒,大劈斧如真画山”《(题诸贞壮诗》)、“能识者谁斯与邕”《(古梅》)、“喜不梳头得秦篆”《(菊》)、“白荷花开解禅意”、“两无补斋是生意”《(为诺上人画荷赋长句》)、“石东西汉金先秦”《(风露香榭为胡匍邻》)。立意也好,句式也罢,这都与其用心苦吟分不开的。诸宗元在《哀缶翁四十韵》中回忆道:“诗成如写字,琢句弥生新,或许我点窜,或许我涂抹,濒病付一编,犹强我加墨。”从吴昌硕的执着上看,也应该说他首先是诗人,然后才是书画篆刻家。

质古朴厚。如果说奇崛雄放,更多地得益于浩然之气,质古朴厚则更受益于冲和之气。在吴昌硕诗中二者相辅相成。其诗奇崛雄放中带有质古朴厚,质古朴厚中亦含奇崛雄放。前者在七古中体现得最充分,后者在五古中表现得最明显。前者近韩七古,后者近杜五古。在五古方面近杜,也许是受沈汝瑾(石友)影响最深,沈自言“学诗寝馈于杜者三十年”。钱仲聯称“虞山近百年诗人沈汝瑾当为第一流”,诗风“清真朴老”,是清代吴嘉纪(野人)、郑燮(板桥)的嗣响。而谭献称吴昌硕诗亦谓“有傅青主、吴野人之风”。吴与沈交情极深,且最佩服沈,诗风亦近似之。故吴题画诗颇有沈代笔者。其在《读沈石友诗稿偶书》中即提及“我画涂抹诗,荒伧多君求”。其五言古诗最见本色的多是长篇。五古短篇多是早期学王维那种雅洁风格的,如:“危亭势揖人,顽石默不语。风吹梅树花,着衣幻作雨。池上鹤梳翎,寒烟白缕缕。”其中又有峻削之意。五古长篇则朴厚质古,代表作如《饥看天图自题》“造物本爱我,堕地为丈夫。昂昂七尺躯,炯炯双青瞌。胡为二十载,日被饥来驱。频岁涉江海,面目风尘枯。深抱固穷节,豁达忘嗟吁。生计仗笔砚,久久贫向隅。典裘风雪候,割爱时卖书。卖书犹卖田,残阕皆膏腴。我母咬菜根,弄孙堂上娱。我妻炊扊扅,瓮中无斗糈。故人非绝交,到门不降舆。见笑道旁谁,屠贩鬃鬃须。闭门自斟酌,天地本蓬庐。日月照我颜,云雾牵我裾。信天鸟知命,人岂鸟不如。看天且听命,愿天鉴我愚。海内谷不熟,谁绘流民图。天心如见怜,雨粟三辅区。贱子饥亦得,负手游唐虞。”胸次宽阔,有安得广厦之意,而不言吾死亦足,益见朴厚真切。语言虽有糅合借用古语处,却一如自肺腑中汩汩流出,无一丝险僻尖新之弊,所谓大朴不雕而神完气足者。若谓七古堂堂正正,五古则朴朴实实,二者合一,即为一真缶庐。

历来画家多能诗,如倪瓒、恽南田、郑燮、金农,但多工于绝句,题画诗绝句尤多。而缶庐多体兼擅,尤以古体见长,见特色。一般地说,古体诗容量大、变化多,和绝句相比,如大幅巨制之与扇面册页,分量自有轻重。李、杜若只有“朝辞白帝”“两个黄鹂”而无长篇则不足成为李、杜。因此,论缶庐诗着重于七古而略于近体,而“老缶诗笔健举,题画之作尤工”(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故论诗着重题画及有关书法篆刻而略于其他。缶庐诗渊渊大家,詹詹小言何足以赞之?笔颓纸尽,略作说明如此。

(作者单位:渤海船舶职业学院)

责任编辑:高胤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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