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狐

大妹妹2岁的哥哥，终于和妹妹一起毕业了。那一年，兄妹二人都登上了远行的列车。

家里人一边为天资较差的哥哥终于毕业了而欣喜，一边轮番轰炸妹妹，平时成绩不错的她这次发挥失常，离二本还差13分，但她坚持不复读了，说是再也不想在这种小地方多待一分钟，哪怕读专科也要走。

本来妹妹想报一个黑龙江的俄语学校，订单培养，毕业就去俄罗斯工作，但父母极力反对，不愿让女儿走那么远，他们觉得就在省城成都读个英语师范最好了，回来好考教师或者公务员。

翅膀硬了准备高飞的妹妹，坚持打死也要出省！绝不要一辈子就过一样的日子！最后妥协的结果是去了四川的邻居——西安。

妹妹走的时候，一个人拖着一个大箱子，背着一个大背包，手里还提着一大袋吃的，一脸不耐烦地听着父母的唠叨，坚决不要父母送她去学校报到。

火车一进站，妹妹两眼发光，瘦小的身躯拖着大包小包跑得飞快，父母和哥哥三人挨着窗口找到她时，她一个人忙上忙下地扑腾着，收拾好了，回头见他们，笑得阳光灿烂，拜拜——小手摆得拨浪鼓似的。火车发动，把家人渐渐甩在身后，母亲边哭边气，白明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都不回头看我们一眼！

哥哥走的时候，哭的就不止一个妈了。

一堆妈哭得热热闹闹的，好像哪个妈哭得最大声就是最光荣的军属。

白健啊，妈只能送你到这了哈，到部队上锻炼2年，回来就能进我们单位上班了啊，我们行政单位好着呢，当兵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哈……儿行千里母担忧，但妹妹几乎从不往家里打电话。

每次家里给妹妹打电话都是说不到两句就挂断，她不是去参加社团活动，就是在参加什么演出，生活丰富得很。好不容易盼到放暑假了，妹妹直接告知不回来了，这个假期去电视台做临时演员，还要准备参加一个选美比赛，妈妈又好气又好笑，打趣妹妹，你才漂亮哟，还去选美，家都不回了，妈都不要了。

白明也是又好气又好笑，亲妈！你女儿这么能干你不夸我就算了，居然还嫌我不好看，我这脸可是你生的啊！

往家里打電话的只有哥哥。

部队生活太累了。来当兵真后悔。看见老兵退伍，自己也好想快点退伍……

不难想象，老实木讷的哥哥这种软桃子在部队肯定会多吃点亏，每次母亲都用“退伍回来就有工作”安慰哥哥，挂掉电话，母亲总忍不住感叹，要是白健有白明一半聪明，她就什么都不担心咯！也只要白明一半的聪明就够了！白明这种鬼丫头，翅膀硬了就要飞啊，舍不得呢。

每次打完电话，母亲都要沉思一会。

哥哥服役的最后一年，部队驻地发生了洪水，官兵最大的任务就是抗洪抢险，这时候哥哥的一身力气正好派上了用场，由于表现优异，哥哥被团里评了三等功，他终于迎来了人生中闪光的一刻，但他站上讲台时，只会嘿嘿傻笑。

终于等到他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退伍，他却又舍不得了。平时班长打他那么凶，他却抱着班长哭得不成人形。而班长平时最偏爱的尖子兵，憋红了脸也没挤出一滴眼泪。当他们戴着“退伍光荣”的大红花在火车站告别时，哥哥没想到，尖子兵居然会抱着他说，这两年，你是我唯一真正的兄弟。

身穿军装的哥哥走下火车的那一刻，等候在站台上的母亲立刻落泪了，当哥哥把三等功奖章拿出来时，母亲破涕为笑，出息了出息了，我家白健终于出息了！

哥哥的故事没什么起伏，接下来就是退役安置进了母亲的工作单位，成为一名工勤编制人员，负责开车打杂收发报纸，和父母住在一起，下班回家就能吃饭。在小县城，这样的生活似乎还不错。

没有野心的哥哥白健回到了小县城，心甘如意地过着平凡的生活，可即将大学毕业的妹妹，却又再一次和父母闹起了独立战争。

和母亲从未想过要离开这个小县城一样，妹妹从未想过会回到这个小县城来过一辈子。

当哥哥开始在七大姑八大姨的安排下，开始一轮又一轮的相亲时，20岁的妹妹也在大城市凭着自己的努力，厚着脸皮去参加一轮又一轮的面试。

从小就当文艺委员的妹妹，在大学期间参加了几次选秀，认识了不少演艺圈的人士，小小的县城是安放不下她大大的明星梦的。尽管她能做的“和演艺相关的工作”不外乎是商场活动主持、展销会礼仪小姐、婚庆主持、酒吧歌手，偶尔能去电视台某个节目跑个龙套而已。

好在白明大学没白读，还考了日语导游证，在旅行社还挂了个导游的工作，不然，她实在是拿不出一个还算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应付亲戚长辈们关切的询问，以及继续留在西安。但是导游也是收入不稳定的工作，这样一个半失业状态，想着有朝一日衣锦还乡的白明更是不愿意回去了。

和无数蚁族一样，大学毕业以后，白明就再也没能住上条件赶得上大学寝室的房子，一直在城中村握手楼搬来搬去。在既接不到团，又找不到演出的淡季，一碗杨凌蘸水面就是白明一天的伙食。杨凌蘸水面，就是陕西八大怪中的“面条像裤带”，便宜又管饱。中西部城市还是比北上广深好生活点。

减肥减肥，保持身材保持身材！有朝一日，你一定会和赵丽颖一样，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加油加油fighting！白明和一起合租的女孩就这样相互鼓励，苦中作乐。

精神上可以自我安慰，可半夜饿醒、冷醒的滋味还是让她们明白了，先挣到钱，让自己活下去的重要性。而且因为白明往电视台跑的次数比往旅行社跑的次数多得多，旅行社这边派给她的团就越来越少了。

一起合租的女孩去高档KTV会所做“公主”了，挣的钱越来越多，很快要从城中村搬出去了，她问白明跟不跟她走，某某女明星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嘛？你得找人捧你啊。

白明去试了一晚，落荒而逃，虽然没有男朋友，可她也不想被脑满肠肥，比她爸还老的猥琐大叔摸来摸去，她还觉得自尊比小费贵重。

在酒吧里唱唱歌，在迪厅里领领舞，隔三差五低眉顺眼地去电视台电影厂那边看看能不能捡个龙套跑跑……这样的日子越过越迷茫，根本看不到希望，可白明又有点不甘心，至少也要为了梦想尝试一下吧！那就再试一试吧……就这么漂着漂着，转眼又到春节了。只有到每年的这个时候，大城市才会变空，小县城们才会变热闹。

已经两年没回家的白明今年依然没有回家，本来好不容易托人找了个市电视台春晚伴舞的活儿，结果演出前一天，她又被人顶替了。市电视台的春晚只比央视春晚早两天，这么一耽误，白明想回家也买不到票了。

除夕夜，万家团圆，白明在没有暖气，除了一张旧床架和一张旧木桌外一无所有的城中村小破屋里，仅靠一碗方便面获取热量，整个人冷得瑟瑟发抖。南方冬天冷了，人是跑到外面烤太阳取暖，而北方冬天冷了，人是跑回家里烤暖气，没来北方前南方人永远不知道暖气会有多重要。她也不问家里要支援，就自己撑着，没钱，也只租得起这样的房子。

这时电话响了，母亲询问，干吗呢？

没干吗，吃方便面呢。

吃方便面？

嗯，嗯。对了，我在电视台伴舞呢，过几天又是元宵节晚会，我们排练可忙了！好不容易有空吃碗方便面！

哎，那你照顾好自己哈，我們这又看不到西安台。

好好，我挂了哈。

母亲看了一眼陪在身边一起看春晚的白健，心里更多还是牵挂着白明。其实比起在电视上，找一个根本看不见的女儿，母亲更愿意让女儿实实在在地陪在身边一起看电视，中国的父母都这样，他们并不希望儿女太强大，太强大了就留不住了，就不需要他们了。中国父母只希望儿女比别人家的孩子强一点，挣个面子就好了。母亲很后悔当初把白明教得如此要强了，当学生的时候要强一点，争个名次荣誉啥的挺合父母心意，但现在女儿要强得不回这个小县城来了，母亲也拗不过她了。母亲从来没指望过白明会出名，她只希望白明和白健都留在她身边，生活嘛，平平淡淡才是真。

慌乱地挂掉电话，窗外传来春晚的电视声，白明从未如此渴望看春晚！但太冷清了！白明冲出这个棺材一样的房间，跑进网吧里，在电脑上看春晚。

网吧里有好些个和她一样无家可归的人，各种炒饭方便面的味道混合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此刻白明不嫌网吧杂乱差，空气混浊了，她需要这些人间烟火来提醒她还活着，至少网吧里比出租屋里暖和。

12点了，又有人开始放烟花了，白明走到网吧门口，呼吸着冰冷的清新空气，她瑟瑟发抖，看着漫天花火，默默许愿明天会好起来。手机一响，是一条群发的祝福微信，白明没在意，也顺手群发了。

第二天，睡在网吧沙发上的白明是被手机响声叫醒的。是旅行社的经理打来的。

喂？白明，你还在西安吧？春节旅游团爆满，我现在缺人缺疯了啊！你能来带个团不？

能啊！太能啦！我马上过来找你！

这个团白明带得特别认真，除了旅游讲解，她又唱歌又表演，一个人演了一台晚会，积压了那么久的表演欲终于有了一个突破口，第一次有了这么多只注视着她的观众，她都忘了推销购物了。但是游客很满意，虽然东西买得少，但不少游客给了她小费，尤其一个大叔，给了她500块，她激动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500块人民币，对于此时的白明来说，是一个月的饭钱。

从带这个团开始，白明再也没有断档过，她从临时抓来的替补导游，渐渐变成了旅行社的红牌导游。她不再只是仰望星空，她开始渐渐回到现实了。

连轴转地带团带了几个月，白明的钱包刚刚鼓起来，这天，白明却在带团时直接累得晕倒了。当她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睁开眼睛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连输液瓶都滴空了还一动不动，幸亏隔壁病床的人帮她叫了护士。和护士一起来的还有旅行社的经理和司机大叔，经理决定给白明放一个星期假，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司机大叔像父亲一样摸着白明的头说，傻女子，累坏了自己谁心疼你！

司机大叔的手掌传来父亲般的温暖，白明的眼泪忍不住一颗一颗一股一股地涌了出来。离家这么多年，第一次想家。

在医院住了两天后白明出院了。刚出院，就看到又有一个选秀比赛开始海选了。

这次，白明不再像大学时那么傻激动，傻傻相信自己可以像广告宣传的那样，凭这个比赛一夜成名。但她觉得自己应该还要再去试一次，给自己一个交代。

白明过了海选，在复选时被淘汰了。评委老师点评白明：缺乏特色，红不起来。但素质还不错，不如趁年轻早点换个方向。演艺圈这条路不是谁都能走的，小丫头来参加这些比赛最大的意义就是把白日梦的泡泡给戳破了。

别人说这个评委是毒舌恶人，可白明此刻茅塞顿开，她微笑着谢谢老师，转身离开，走出大门，阳光明媚，这一刻她从未觉得如此轻松过。

白明在当时很红火的西安鼓楼饭店请司机大叔和旅行社经理吃饭。没想到遇见了大学同学，这位同学原来样样都不如她，可现在已经混到饭店前厅主管了，职业制服衣着得体，容光焕发，整个人的状态一看就让人很舒服。两人一叙旧，这位同学还是很谦逊地说自己不像白明那么有本事，毕业时觉得能找到份工作就老老实实好好干，没想到就在这家饭店一干就干了3年。啊！毕业都3年啦？是啊，时间过得真快，白明在洗手间一看镜子，镜子里这个六神无主的憔悴女人，如今是样样都不如这个同学了。

母亲又打电话来了，你哥哥要结婚了，你这个大忙人无论再忙也要回来啊！

嗯，我一定回来，我马上买票。

回家，也许是新的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