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犀

不用工作的人类不可避免地投入了虚拟世界，现实世界慢慢荒芜，人类不需要大房子、不需要运动场、不需要CBD、不需要电影院，只需要一张床、一个头盔式载具，就能拥有一个心仪的世界。

PART1

漫天遍野的风沙铺天盖地地打在宋海城的身上，透过风镜，能见度不足3米，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沙丘的另一边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影影绰绰，似一头体型庞大的巨兽匍匐在沙海深处。

从情报商人处高价购买的地图指明在这片沙漠的中心区域有一处史前遗迹。这片沙漠常年起风沙，条件艰苦，极有可能还是块未经开垦的处女地，流浪者若不是被逼到绝路，会尽量避免涉足这里的。

宋海城估计遗迹中保存下来的有价值的东西不少，他必须加快速度。因为就在刚才，随着呼啸的狂风传人耳中的，还有模模糊糊的喧哗声和机械噪音，这表示附近有一支流浪者队伍也在寻找这处遗迹。

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购买了这张地图，求生不易，流浪者们都逐渐涉足了这片禁地，与成群结队的流浪者相比，宋海城不占人数优势。流浪者之间遵循的是丛林法则，没有道德和法律的约束，弱肉强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宋海城必须趁这支流浪者队伍进入遗迹之前，取得最有价值的物件，然后在风沙的掩护下撤出，尽可能不与这支队伍接触。

翻过一座沙丘，遗迹已在眼前，但身后大排量沙漠地形车的轰鸣声也紧紧跟随。宋海城借着风势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遗迹，宽敞的弧形通道延伸到了黑暗中。宋海城凭借记忆，按照地图中遗迹的平面图的指引，疾速向遗迹的深处狂奔，目标直指动力室。

“能量晶体！”

动力室中央，发出蓝色冷光的正方体晶体在半空中悬浮翻转，犹如一个俏皮的暗夜精灵。宋海城狂喜，正当他伸出手准备摘取时，异变突发，视网膜上跳出一句话：“自设定退出倒计时启动，系统将自动退出，5、4、3、2、1。”

“别……”宋海城的手刚接触到能量晶体，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PART2

宋海城睁开眼睛，橘黄色的暖光从近在咫尺的天花板温和均匀地发出，这是房间的智能照明系统感受到住客身体机能的变化，在第一时间自动做出的反应。宋海城心中惦记着那块体积不小的能量块，如果拿到手，换到的支付点应该可以支付半个月的房租。但在刚才那种情况下突然下线，他也没法确定是否将能量块收入了囊中，即使拿到了，如果网络有延迟，也极有可能被后面的那群人坐收渔翁之利。

“唉！”虽然是自己设定的下线时间，但不早不晚正好在这紧要关头，宋海城难免埋怨命运之手的反复无常。收拾了一下自己忐忑的心情，他摘下全息头盔式载具，逼仄的空间中有一种“嗡嗡嗡”的细微噪音，是房间的新风系统在尽职地发挥作用，否则躺在长宽高分别是2米、1米、1.5米的“棺材”里，恐怕不到十分钟就要窒息。

宋海城看了下时间：早晨七点零三分—一时间还早。

他按了下床边的一个按钮，“棺材”的门被液压杆推了出去，一股潮湿的热风混杂着各种味道卷了进来。宋海城坐了起来，头顶基本已碰到了天花板，他用双手在床上撑了一把，双脚从门洞中探了出去。

门外是一条环形走廊，向左向右分别无限延伸过去，规模之大，让人基本感觉不到走廊的弧形，宋海城倚在走廊边上的铁质栏杆上，向下是无底深渊，向上则高不可攀，一束日光从顶部中厅的玻璃天棚中洒下来。类似宋海城所住的“棺材”那样的居住单元一排排地镶嵌在墙壁上，上下两排占据一层。

这是如今最典型的大型居住区，数万人蜗居在200层高的大厦上，每个人占据着一个2米×1.5米×1米的居住单元，这些居住單元密密麻麻地排在高耸入云的大厦的墙壁上，就如同蜂巢里一个个六边形的格子。

大厦的居民把这些居住单元戏称为“棺材”，但其真正的名称是“胶囊公寓”，在人工智能“核心”管理下的城市中，越来越多类似的高楼正在被建起。

这是一个人类不用工作的时代，悲观一点的说法是，人类已经被剥夺了劳动的权利。彻底的“机器换人”后，生产线上已经没有工人的身影。人工智能“核心”出现的时间比预想的要早，社会管理逐渐移交给“核心”，“核心”的管理很完美，长久困扰人类社会的一些顽疾消失了：没有经济危机、没有贪污腐败、没有违法犯罪、没有交通事故，物质极大丰富、社会运行流畅自然，但人类变得无所事事。

“核心”能够第一时间通过大数据感知到人类需求的变化，他为人类打造了各种各样的虚拟世界，只要戴上载具，下载程序，各种风格的人生任君体验，人们可以在虚拟世界中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比如宋海城，他就选择做一名流浪的赏金猎人，游走于虚拟世界中各个大陆上的遗迹，寻找隐藏其中的宝藏，他可以将发掘到的东西卖给系统或是其他的商人，换取或多或少的支付点，用于支付现实世界中的实际支出。

不用工作的人类不可避免地投入了虚拟世界，现实世界慢慢荒芜，人类不需要大房子、不需要运动场、不需要CBD、不需要电影院，只需要一张床、一个头盔式载具，就能拥有一个满意的世界。

同时城市的运营模式也迅速地发生了变化，传统的房地产被遗弃了，什么容积率，什么绿化面积，什么空气指数，通通不重要了，机器们迅速地建起了胶囊公寓，以前的居住小区很快就被取代。

胶囊公寓租住价格虽然低廉，但对不事生产、纯粹混迹于虚拟世界的人类来说，仍然是不小的负担，再加上饮食、网络费用等其他支出，大部分人类基本上过着入不敷出的日子，只有少数实力派或者幸运儿才有可能通过虚拟世界中的工作在现实中致富，人类不知道的是，这也是“核心”计算控制的结果——在给人类最低生活保障的同时，也不断绝人类追求富裕生活的希望。

PART3

宋海城从衣服口袋中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楼上楼下的走廊里有几个人在走动，大部分的居住单元都关着门。宋海城知道，很多居住单元或许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也不会打开门，这些居住者有些是喜欢待在线上享受丰富多彩的虚拟人生，更多的是因为只有长期待在线上才能获得足以谋生的支付点，他们靠营养液为生，长时间地待在虚拟世界中。

公寓大厦的几部巨型的排风扇一刻不停地运转着，但是走廊上的味道还是很难闻，空气潮湿得好像要滴出水来，宋海城探头往下望去，黑黢黢的看不见最底层，他突然有一种欲望，想要跳下去。

“帅哥，给我来一根烟呗？”清脆的女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宋海城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长发美女，背心短裤，斜披着一件褪色的旧运动衣，一脸无辜地站在那里，眼睛红肿，长久不晒太阳而略显苍白的脸素面朝天。

宋海城递给她一根，那女子接过烟，凑过来歪着头从宋海城的打火机上点烟，长发掠过宋海城的手，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心里有点荡漾。那女子倚在他边上的栏杆上，拿着烟的右手微微翘起，从宋海城的角度看过去姿态优美，女子吸了一口烟，幽幽地说：“这鬼地方，潮得快发霉了！”

“你可以去外面晒晒太阳，没有必要二十四小时待在线上吧。”宋海城突然觉得自己的话没什么说服力，自己也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在网络中流连。他知道这女子就住在他隔壁，进进出出遇到过几次，但一直没有搭话，这种公寓里的邻里关系比旧时代的更差。

“外面都是机器，一个人也没有，出去干吗？没有大商场，没有电影院，出去干吗？”女人凄惨一笑，用心地一口一口地吸着烟。

宋海城无言以对，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样的世界的确非常无趣。

女人用脚上的绿色人字拖睬灭了扔在地上的烟头，朝宋海城微笑了一下：“谢了，我回去了！”又双手叉腰，扭了扭，她的腰很细，但是松松垮垮的，应该是长时间不锻炼的结果。

“哦！又回线上啊？”宋海城的目光追随着她。

“还能去哪里？对了，我叫阿琳！”女子矫健地钻进了公寓里，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我叫……”发现已没有说的必要，宋海城苦笑，像阿琳一样用脚踩灭扔在地上的烟头。

“下次见面，就试着约她到外面晒太阳吧。”

不过他今天就要出门了，当然不是为了去晒太阳。

PART4

天气很好，阳光从几幢巨大的胶囊公寓大厦间照过来，洒在人身上，有点刺眼，也很温暖，无端地让人想起旧时光。宋海城站在街角，闭上眼睛，回忆起旧时街头人们摩肩接踵的场景，然而睁开眼睛，空气清冷，阳光依旧，行人寂寥，马路上奔驰的是流线型的送货机器人，远近几幢在建的胶囊公寓大厦，起重塔吊已经升到了云端。

等了好久，公交车才缓缓驶来，公交车没有迟到，“核心”管理下的公交车是不会出错的，是宋海城早到了，出城的公交车只有早上这一班，他不想错过。

車上只有他一个乘客，他坐稳后，无人驾驶的电动公交车无声无息地开动了，宋海城透过车窗望着这座洁净明亮的城市，突然有一种想要抽离的冲动，但是下一秒，他又退缩了，无论承认与否，他仍然是一个没有退路的人。

中午时分，宋海城在郊区一座旧式小区的大门口下车了。这样的小区在城市中已经绝迹了，它们不会被强拆，但居住在这种普通的商品房里，需要花费的支付点高得让人难以承受，只在乡下为一些不能上网的老年人还保留着几座，起到老人院的作用，是“核心”社会福利的一部分。还有一些家底深厚的年轻人为了舒适的居住环境，支付着巨额的费用，也住在这里。

当然，“核心”管理下的社会也不会永远是铁板一块，很多年轻人开始拒绝“核心”为现实世界打造的生存模式，他们仍然热爱旧时代的生活模式，他们在“核心”管理区域外，过起了原始的农耕生活，当然没有社会的保障，他们的生活极其艰苦。宋海城有时候也会想，与其做一个网络上的游魂，还不如去做一个刀耕火种的农夫，这样的话至少有时间陪在母亲的身边。

PART5

宋海城来这里是因为他的母亲住在这里，今天是清明节，他的母亲早就跟他约好，与他一起祭扫他父亲的坟墓。

宋海城用钥匙开了门，他的母亲早就坐在桌边等他了。

“妈！”宋海城叫了一声，环视四周，房间里简陋的陈设没什么变化，只是母亲一个人独居，房间里有一种孤独清冷的感觉。

他的母亲站了起来：“你来了！我们走吧。”

宋海城接过母亲递过来的两个大的黑塑料袋，轻飘飘的，仿佛里面空无一物，他知道里面装的是纸钱：“现在陵园还让人烧吗？”

“如今扫墓的人越来越少，日常管理陵园的机器人也不来巡视了，没人管了。”母亲一边往外走，一边解释，语调平静，但是宋海城能感觉到这是母亲特意压抑自己情感后的平静，世界变化太快，自己都不能适应，老人家更无法适应了，母亲假装平静，只不过是不想他担心而已。

陵园建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宋海城搀扶着母亲踏上长长的阶梯，开始西斜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宋海城感觉到了母亲的步履蹒跚，自从他的父亲过世后，母亲明显老得快了，想到自己在赡养母亲方面的无能为力，他的鼻子有点酸。

宋海城记得年少时在清明节期间到陵园给先人扫墓，还是很热闹的，到处都能遇到人，很多人借着这个机会到郊外踏青、春游，现在整个陵园里只有零星的几点青烟袅袅而起，许多坟墓前都长满了荒草，看样子很多年都没有人来祭扫过了，这些墓主人的后人都已沉迷于网络了吧？大概都已经忘了这个纪念亲人的日子。世界的萧条不仅体现在活人之间，连死人都受到了影响。

母亲在父亲的坟墓前摆好祭品和香烛，又烧了一堆纸钱，然后站在边上絮絮叨叨：

“老头子，我现在搬到乡下住了，城里都没有人，都是机器人，还是乡下好，老伙伴也多！”

“阿城到现在也没成家，我也管不了了，你要是在就好了，你跟他说说。”

“老头子，还是你好啊，两腿一伸就去了，留下我一个人。”

宋海城拨弄着烧得正旺的纸钱，眼圈不由得红了，一阵风吹来，纸灰盘旋而上，一直向上，宋海城相信是他的父亲听了到母亲的唠叨。

他站起来抓抓头皮，不确定地说：“妈，你就放心吧，今年我肯定能结婚。”他这样说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想到了阿琳清秀却毫无精神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