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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岛道上

2019-09-10贺朗年

女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巴士车厢座位

贺朗年

倪末从半睡中醒来,发现巴士停在山道上,不走了。

她是被一阵嗡嗡声惊醒的。嗡嗡声穿透她戴着的降噪耳机,直抵耳内,像巨大蜂群,飞起复飞起,盘旋复盘旋,倔强地始终不肯降落。

她摘下耳机,试图弄清车内正在发生什么,却发现身边的走道上已经站满了人,他们挤挤挨挨地站着,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车厢前方的视野被这群站立的乘客尽数遮蔽。倪末暗自疑惑,戴着耳机竟然像被蒙上了眼睛一样吗?他们在哪一站上来的,她竟然毫无察觉。

倪末看站牌,她乘坐的这辆双层城巴6X正停靠在深水湾和香岛道站。弯道狭窄,巴士险险地贴着靠海一侧,倪末坐在上层车厢,从左边车窗望出去,能望见一角灰蓝色的海。

几秒钟后,倪末分辨出,这群站着的乘客讲普通话,间杂着一些她能听懂的家乡话。她忽然一激灵,身体触觉在这一刻彻底清醒过来。只不过,现如今在香港乃至全球听到家乡话都属稀松平常,她也没有格外在意,只是侧脸朝左,继续望向海面。

就是在这时,倪末注意到,巴士一直停在路边,没有开动。

倪末正想起身探看车外情况,忽然听到旁边座位上戴眼镜的中年女士开口说话了,她说:“不好意思,巴士上层不可以站人的,如果站了人,巴士是不会开的。”

粤语讲一遍,英语讲一遍,不流畅的普通话再讲一遍。

倪末是在赤柱广场站上车的。

倪末起了个大早,从深圳到香港,又山长水远地坐巴士来到赤柱。在这个亦中亦西的海边小镇,她去了传说中的美利楼,又走上栈桥去看海。天气并不晴朗,空气能见度不算高,反令远方岛屿愈发影影绰绰,似海上仙山。

倪末觉得此地甚好,对自己说,有时间要再来。

天近黄昏的时候,倪末沿着石阶攀至海湾上方公路旁,搭上一辆城巴6X,再攀至上层,在后排找到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在高速移动中俯瞰的感觉实在奇妙之极,倪末喜欢坐双层巴,就像她喜欢坐飞机和热气球一样。可惜深圳双层巴少,且只走观光线,近年更几乎不见,是个遗憾。

好在香港还有,而且不少。

双层巴沿海岸平稳向前,一路乘客上上落落,上比落多。倪末旁边靠过道的位置坐了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士,两人都谨守本分地收紧身体,在中间留出安全距离。车速不慢,观音庙、环角径、舂坎角消防局、赫兰道、浅水湾道……站牌逐一从眼前掠过。

然后就到了深水湾和香岛道站。巴士停在山道上,不走了。

对于戴眼镜女士的温馨播报,过道上的乘客们第一遍明显茫然,第二遍有人懂了,到第三遍的时候,有人开始挪步往下层移动。

很快,过道上只剩下一对男女和一名儿童,看样子是一家三口。女人站在最前面,儿童居中,男人站最后,离倪末的座位只隔了两三排。所有人都等待着一家三口移步下行,好让巴士重新开动,可是女人并没有动。沉默中,倪末右侧的男人跨前一步,碰碰女人的手臂,用家乡话说:“走吧。”

女人却没有动。她昂着头,坚决道:“下面人那么多,挤成狗,下去怎么站啊?你儿子被挤到算谁的?我偏要在上面!”

男人小声说:“可是,如果我们不下去,车子不会开啊。”

女人愣了一秒,不响,但也不挪动脚步。

有乘客开始窃窃私语,倪末听得分明,那都是些不太好听的话,不由得替这一家三口尴尬起来了。这中间,一位貌似有压力未解决的中年阿叔按捺不住了,他操着生硬的普通话大喊:“下去啦,你们下去啦!不要站在这里了!”

女人愈发坚定:“就不下!偏不下!谁爱下谁下!”

中年阿叔更加怒气冲天,讲了一句粗口,掙起身来要动手的样子,他身边的一位阿婶急忙把他按住。火星四溅的空气里,那名站在过道上,小身子一直扭来扭去,口中念念有词的儿童突然开始尖叫。

小男孩声音响亮,倪末毫不费力地听清了他叫喊的内容:“啊啊啊!为什么没有座位啊!为什么没有座位啊!我今天好倒霉啊!我今天好倒霉啊!为什么没有的士啊!为什么没有的士啊!”

小男孩六七岁模样,许是因为站累了,加之情绪恶劣,原本眉清目秀的小脸上满是“人生好难我不活了”的表情。

他的天问立刻遭到了母亲的厉声斥责:“小声点!别吵到人家!”

倪末抬眼细看前面的女人:目测35岁上下,穿牛仔印花外套和长裙,化妆,倪末认出外套是某大牌春夏新品,口红亦是某大牌本季最热门色号。跟小男孩神似的一张巴掌脸,艳丽、精致,却因为眼下的恼怒而产生了轻微扭曲。

女人呵斥完小男孩,接着扭头呵斥她身后的男人:“就你懂礼貌,假客气!现在好了,位子都让别人坐了,你儿子只好站着!”

男人不响。他朝右站着,倪末看不到他的脸,只是在心里不无同情地想,此刻的他,大概正陷在妻儿制造的难堪里,满心悲哀兼无能为力吧。

男人换了个朝向,伸出左手,拉住左侧的座椅靠背。倪末在这时震惊地看到了他的手腕。

男人穿浅色衬衫,袖口卷起,露出一截小臂。虽然隔了几排,倪末还是清楚地看见,他戴一只黑带白盘腕表,腕部一道疤痕没能遮得完全,有一小部分露了出来。

那伤疤是弯月形的。

车厢内气氛胶着。男人又对女人说了一声“走吧”,说完,伸手去牵小男孩。然而小男孩根本不为所动,只紧紧拉住母亲的手,继续扭动着小身子。

男人自顾自走到车厢前部,对小男孩说了声“站稳啊”,沿着楼梯下去了。女人满脸委屈,仍是站着不动。

倪末突然站起来。

她越过戴眼镜女士,沿着过道,往车厢前部走。经过母子二人的时候,她碰碰女人的手臂,指指她空出来的座位,用普通话说:“你们坐。”

女人有點吃惊地看着倪末。倪末没等她说出谢谢之类的话,快步走向车头,走下扶梯。女人会抱着孩子坐在她空出来的座位上吧,不管怎样,问题解决了,巴士重新开动。

倪末拉紧扶手。巴士经过乡村俱乐部站,经过海洋公园停车场站,沿黄竹坑道驶入香港仔隧道。

倪末看到了那个男人。看到倪末,他也许明白了是她把座位让给了他的妻儿。

他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

倪末偏巧在这时转过头去,盯着车窗外一闪即逝的橘色灯光。黑暗中亮起的橘色让她觉得安稳,她紧握扶手,对自己说,真像是重庆隧道里的灯光啊。

隧道漫长。她想,她和他,真是许多年未见了。

二十年前,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放寒假,倪末坐火车回家。

大学在郊区,那时候重庆还没有开通轻轨,从山下的校园到火车站要坐很久的车。

开往火车站的校巴把每个人都挤成狗,倪末没抢到座位,又晕车,站在车厢过道上,能做的只是用尽全副意志让自己忍住不吐。跟她一起乘车的还有同宿舍的陈希,陈希是重庆本地人,她是特意先送倪末到火车站,再坐车回家的。

倪末和陈希中间隔了一个胖男生。胖男生像巍峨歌乐山一般把两个女孩分隔两边,倪末站立不稳晕车难忍,挤在人丛中又找不到任何扶手,在车体的颠簸晃动中她本能地向陈希伸出一只手去,而同一时间,陈希也仿佛心有灵犀,她从“歌乐山”的另一侧伸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拉着倪末。

一路上,两个女孩的手紧紧拉着,拉过亮着橘色灯光的漫长隧道,拉过长江边有风吹来的路段,一直到校巴开进火车站前广场缓缓停下,一直到隔在她们中间的“歌乐山”已经巍峨地往车门方向移动过去,她们的手,哪怕已经握出了微汗,却自始至终,没有松开。

倪末在心里想,她终生都将会感激她的女同学陈希。

可是,在目送“歌乐山”消失在车门下方后,倪末竟然看到了陈希的背影,她拖着倪末的小箱子,在下车的洪流中,一步步正往车门挪动。

倪末惊慌地看着自己的右手。直到这一刻,它还跟另一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而另一只手的主人……倪末慌乱地、缓慢地、打死也不情愿地抬起眼睛……这只手的主人,是一个陌生的男生!

两个人都触电般地缩回手。尴尬了。

车厢几乎空了。男生迅速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朝倪末抱歉地笑笑,转身拎着行李下了车。倪末都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她只庆幸,早一步下车的陈希没有看见这一幕。

那一天,直到火车尖叫着冲进夜幕,倪末在半醒半昧中还在想,那个男生,为何会拉住她的手。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他是跟另一个女孩一起来乘车的,他把倪末当成了那个女孩。可是,并没有另一个女孩和他一起乘车啊。

奇了怪了,倪末想。而且,看他的眼神,他也是震惊的啊。那么,也许他就是感觉到有一只陌生的手伸过来,他本能地知道它需要帮助,于是就一直让它拉着,紧紧地,拉了一路?

第二学期开学后,倪末偶遇了那只手的主人。他叫路内,和她竟然是同级不同系的同学。

后来,有短暂的在一起。但也只维持了两个多月。路内让倪末愉悦,以及发自内心地觉得暖,就像亲人一样,然而分离的原因也在这里:亲人之外,并无别事。

她记得有次看到他腕间有一枚弯月形伤疤,好奇地问他是怎么来的。

他说:“初中时候,跟同学打架。”

她一直记得。

毕业后互无音讯。她来深圳,十多年间,有过两段感情,都无疾而终。

现在是2019年的春天,倪末38岁,单身。

倪末喜欢深圳。公司里和她年纪相仿的同事有不少,和她一般不婚不育的同事也不少。她还在重庆读大学时,同宿舍一名室友钟爱一本深圳的女性杂志,倪末翻过的某期正好做一个专题《爱深圳的100个理由》,印象中仿佛并没有提到这一点。

但这一点,至关紧要。

她上班的公司,自由松散,业绩说话,不婚不育传统蔚然成风,这让她觉得适意。

十多年里,在同学聚会时她也听到过路内的消息,有同学讲过他后来出国读书,回重庆工作,娶妻生子的全过程。每次听人提到路内,倪末心里并无波澜起伏,当年和他的短暂交往,她确信,一定不是很多人口中的那种会把人烧焦的爱情——她焦过,知道其间分别。和路内,真不是。

在倪末的回忆里,路内始终是一个好人,一个亲人,一个想起来会觉得暖手暖心暖肺的人。她永远记得,在她生命中的某一路段,当校巴穿越黑暗隧道,当她晕车到濒临崩溃时,他拉着她的手。

巴士驶出隧道,开始疾行。倪末站立不稳,不能摸出手机看地图,但车厢前方的提示屏告诉她,出隧道就是皇后大道东,再往前,第六个站,太古广场和金钟道站,她就该下车了。

她要在金钟站转地铁荃湾线到九龙塘,坐东铁回深圳。

在巴士上层,她刚摘下耳机的时候,她仿佛听到路内的妻子在跟人说,他们住在西九龙高铁站附近的一家酒店。那样的话,他们大概也会在金钟道这一站下车,然后坐一站地铁,到尖沙咀。

如果在同一站下车,下车之后,他会怎样和她寒暄,她又会怎样和他寒暄?他的妻子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用怎样的眼神看她?倪末想到他妻子那张美丽的脸,开心地牵了牵嘴角。

巴士继续行驶,这一站是联发街和皇后大道东,离金钟道还有两站。

但是,没有关系的,在这里分分钟有车可以坐到九龙塘。

倪末摁了下车铃。

巴士进站。

倪末下车。她望向路内的方向,他正眼珠不错地看着她。看得出他试图跟她说点什么,但最终,没说出来。

就这样了吧。她一只手拉着扶手,一只手抬起来,朝着他小幅度地、轻微得几乎看不见地,挥了一下。

那么,就再见了。

巴士继续向前。倪末也往前走,去搭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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