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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之间(上)

2019-09-10江寒雪

参花·青春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副校长学校老师

“方老师,您的快递。”方春萱下班走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门卫保安喊住了她。

笃──笃──笃──方春萱黑色高跟鞋的敲击声,循着浅淡咖啡色大理石路面一路响进了保安室。她打开一件精致的青色快递封皮,抽出一个信封,一摸,硬硬的,随即塞进肩包里,遂走出学校大门,便一头钻进了早已等候在校门斜对面的一辆的士车内,疾驰离开了。

车子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出了拥堵不堪的古城核心区,爬上了内环路,又绕进了中环线。大约四十分钟后,车终于在城郊西部的一处山明水秀的山庄门口停下。

门口错落有致地停歇着五六辆轿车,看样子最低档的也是宝马、奥迪之类的。正值初春,山庄周边的湖泊旁与山坡上依然是萧条一片,寒意甚浓。唯有零星的几垄茶梅花,大朵大朵地绽放出或红或黄的谄媚笑颜。

“美女你好。”门口穿着制服的小哥殷勤招呼道,“请问有预约吗?”

方春萱亮出身份,说明来意。心中只是暗自好笑,这年头,不分年龄,无论场合,只要是女的便统称“美女”。那小哥便十分谦恭地引着她进入大门,穿过园林般曲曲折折的廊道,在山脚下的一栋别墅建筑的会客厅坐定。里面两位年轻漂亮的服务小姐又是上茶又是端水果,招待完毕,便恭恭敬敬地后退几步,然后转身离开客厅,吱呀一声,轻轻地将门带上。

窗外的夕阳照进屋内,落在地面上、茶几上,与她对面雪白的墙壁上。她环视四周,客厅内的装饰呈现出一派仿古风格,荸荠色的花梨木家具,简约大气,是典型的明式风格;墙壁雪白,水灰色方砖铺地;头顶的房梁上悬挂下几盏花格方形宫灯,淡黄色的窗帘慵懒地半拢着。她抬腕看看表,已过去十来分钟了,可还不见今晚的主人出现。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肩包,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随即打开包,将里面的一本《傅雷家书》取出,又掏出刚才在学校门卫那边拿到的那个信封,夹入书中,合上,并用红丝帶在书皮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重新放回了包里。末了,她还给老公发了个微信,“九点以前你亲自来接我,切记!”并将位置也发了过去。

今天,方春萱本不愿来赴约的。只是从早到晚,班里的那家长连续打了三通电话盛情邀请,再加上下班前学校的那位王副校长又特意前来说情,她才勉强答应了。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未尝不是一件巴结领导、收获实惠的好事。可她总觉得这是一场鸿门宴,因为这触碰了她为人处世的底线。

已经是初三的最后一学期了,崇礼中学,这所市区一流的初级中学,早在年前,家长们就赶投胎似的,想方设法为自家的孩子上高一级中学而四处奔走了。而初三六班,这个由方春萱所带的、崇礼中学本届毕业班中最好两个班之一的班,家长们更是钻天打洞地使出浑身解数,在为孩子们“计深远”谋出路了。尤其是那些有财力又有门路的家长们,居然还把触角伸到了国外。就在年前,她班上已有两位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成功办理了去加拿大读高中的手续。由此开始,这股风气迅速在班上蔓延开来,甚至连一些学习成绩欠佳,但家长有经济实力的孩子,其家长也企图通过弄虚作假办理出国留学手续,今天这位凌云学生的家长便是如此。

据说,出国留学读高中的基本条件是从初一到初三,学生各科成绩必须全在八十分以上。而凌云的成绩在班上属中等偏下,几乎有一半成绩在八十分以下,有的甚至刚及格。为此,本学期一开学,凌云的父亲就三番五次地找到方春萱,要求将成绩报告单作技术处理,并承诺事之后一定重谢。而作为班主任的方老师,对此类弄虚作假的事情本来就深恶痛绝。试想,如此明目张胆地窜改成绩,而去达成孩子所谓的目标,将给孩子留下何等恶劣的影响啊!孩子又将如何看待我们这些老师与家长?如何看待我们的教育?如何认知我们的这个世界?于是,方春萱很委婉地拒绝了家长。谁知那家长并不死心,不断地通过教学处甚至校长室来打招呼,要求“技术处理”孩子的成绩,但都被她婉转而坚决地回绝了。与此同时,那家长或亲自或通过孩子送来了面额不小的购物卡,但也被方春萱一次次拒绝了。刚才她在校门口保安那儿收到的快递,只是那家长又一种送卡的方式而已。

“哎呦,方老师!”客厅门忽然被推开,随即进来了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满脸堆笑,“实在抱歉,让你久等了。路上堵车,堵得着实厉害啊!”

“凌总好。”方春萱站起半个身子,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答礼。

这来的便是学生凌云的家长,据说是本地某民营企业的老板,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看样子像是他新娶的妻子。因为方老师早就从他儿子口中得知,孩子的父母在他刚上初中时就离婚了,后来他父亲又给他娶了位后妈。在他后面一路点头哈腰走着的年轻人大概就是他们的司机了。

凌总夫妻俩径直走到方春萱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先前的两位女服务员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分别替他们夫妻泡上了两杯茶,而后又端起方春萱的杯子准备续茶。

“我来,我来!”凌总见状急忙站起身,笑嘻嘻地抢过服务员手中的茶杯,添了水,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方老师手中。

方春萱也站起来,脸上漾出一圈浅浅的笑意,接过茶杯,道过谢,又回坐到原位,轻轻地抿口茶水。于是,就和眼前的夫妻俩聊起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片刻工夫过后,凌总看见司机在客厅门口给自己点头示意,便站起身来对方春萱说道,“方老师,我们用个便餐,边吃边聊吧?”于是就熟门熟路地引领着方春萱穿过一个小花园,拐过两个弯,来到了一间面朝湖山的敞开式包间。

“方老师请坐!”凌总拣了张面朝落地玻璃长窗外湖光山色的座位,微微移动了下凳子,让方春萱坐定。然后,自己和妻子分别在方老师两侧坐下。他们的司机也于他们的斜对面坐了下来。这当儿,服务员给他们四个各自端来了一小盆清水,洗过手。

“开席吧!”凌总话音刚落,服务员便陆续将一道道冷盆热菜端上了桌面。菜品虽不多,却全是山珍湖鲜,且制作考究,色香味俱佳。“方老师,给”凌总将一筷子穿山甲肉夹到方春萱面前的碟子里,笑眯眯地说,“我们以前不会办事,可能让你尴尬为难了,请你多多包涵!”“是呀是呀!”一旁的妻子也极其配合地应声道,顺手给方老师的杯中加了点鲜牛奶。

一听这话,方春萱方才明白,原来这家长误以为自己不收他们的礼品,是计较他们的送礼方式太过直白呀!难怪他们还如此固执地给自己寄送快递呢。今天邀请自己来此,是为了所谓的赔礼道歉呢。唉!她的嘴角不禁漾出一丝苦笑,下意识地微微摇了摇头,但随即又微笑着敷衍道,“没有,没有,你们误会了。”说着,便站起身来,“失陪一会儿,我去上个洗手间。”

其实,方春萱是借故出来透透气,整理下思绪的。看来,这家长还是执意要让自己弄虚作假,给他儿子重新制作成绩单,并且明摆着又通过王副校长来给自己做工作施加压力的。这可让她有点左右为难了,如果光是家长,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绝。可如今有了校领导的掺和,事情就变得复杂了。答应吧,有悖自己的原则;不答应吧,恐怕会得罪这位王副校长。再说,自从上学期以来,原来的沈校长突然被提拔去市局当了副局长,这位王副校长就以副代正,全面主持着学校工作。如果自己真的因为此事而驳了领导面子,开罪了人家,这以后的日子也许就不大好过了。虽说原来的沈校长,现今的沈局长一向对自己关爱有加,可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啊!

方春萱独自站在夜色中,身边的湖面黝黯而空旷,有夜风拂来,透着阵阵凉意。远处的山黑压压的,一如心头的困惑,让她有点透不过气来。唯有头顶的繁星,晶亮亮的,眨着清纯的明眸注视着她,仿佛是在给她以某种提醒与鼓励。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师傅老董经常给自己说的那句话:为人处世,当内方外圆。是呀,无论如何,做人的原则不能丢!她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对自己说。

五分钟后,方春萱重新回到了包间内,依然笑眯眯的,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

“来来来,趁热吃,”凌总笑容可掬,又把一小碗鲍鱼羹端到方春萱面前,“方老师,我们凌云的事还得请你多多费心呀!”

“是呀,毕竟这关乎孩子的前途,所以方老师无论如何也要帮这个忙啊!”一旁的妻子也是一脸的诚恳。

“我看这样吧,凌总。”方春萱放下筷子,“你们还是让我们校领导直接出面,通过教学处把这事给办了。”话都讲到这个份上,方春萱知道自己必须直面了,就给了对方一个软钉子。因为她知道,校领导最多只是对此事睁一眼闭一眼地打马虎眼,绝不会明目张胆地让自己去“技术处理”成绩单的。

凌总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但很快又恢复了原状,“可不管怎么说,都得通过方老师你呀!来来,咱们先不谈这个,继续吃饭。”

就在这时,方春萱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老公打来的,她便故意放高了声调,让他直接来包间。只一会儿工夫,她老公便出现在了包间门口,很礼貌地跟两位家长与司机打过招呼,便将自己的名片一一递到手里。凌总一看名片,心中不禁暗自大吃一惊,难怪自己儿子的这位班主任老师这么牛,原来她老公是本地知名国企的老总!

“呀,失敬失敬!”凌总先是双手抱拳作揖,而后又十分热情地与他握手。

“那我们先行离开啦?”方春萱见状,迅速站起身,退到包间门口,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回转身,从包里取出了那本《傅雷家书》,交到家长的手中,“這本名著算是我的礼物,送给你儿子,希望他暑期能好好阅读。”随即调头离开。才走几步,她又回头对家长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如果有空,你们家长也可以看看。”

凌总见再也无法挽留,便极为热情地跟随着,将方老师夫妇送到山庄大门口。才在门口站定,只见一辆黑色保时捷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他们身边。方春萱十分利索地钻进车里,很礼貌地跟他们挥手道别而去。

“有什么了不起的?假清高!”凌总的妻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而凌总却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目送着渐渐消失在山庄外,昏暗灯影中的方老师夫妇的车子,失落懊恼之余,心里不禁无端地萌生起几分感慨,唉!这年头,这样的老师可不多喽!

第二天下午,星期五。

第三节课照例是全校所有班级的班会课。方春萱本来准备给班级举办一次“奋战一百天,迎接人生第一考”主题班会活动。可上午接到德育处副主任兼初三五班班主任袁宏伟的通知,说是本周班会全校所有班级都要完成区里下达的一项临时任务——为本区唯一的一位“吴城市精神文明建设标兵”候选人投票,而且明确规定,所有学生只能把票投给本区的这位候选人,不得投给其他人。

班会课一开始,初三五班鸦雀无声。袁宏伟用很柔和的目光看着讲台下,然后将手中的一叠选票点数得沙沙响,亲自依次分发到每一位学生的桌面上。学生们看着手中的选票,便在下面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了,

“又让我们冒充成年人当选民!呵呵!”

“谁是谁都不知道,投什么呀?这不是作假么!”

“你傻呀!管他是谁呢,投就是了。”

“现在,请大家安静下”,袁宏伟回到讲台前,提高了分贝说,“老样子,今天班会课要求大家首先完成一项──”

“重要的政治任务──”全班学生全都拖长了声音,异口同声地喊道。

“聪明!”对于这些被自己调教了三年而“训练有素”的学生,袁宏伟显然十分满意。“但是请大家注意,只能把选票投给一位,就是选票上排名第五的那位,我们区的。在名字前面的圆圈上打钩。”

对于学生的吐槽,袁老师倒并不介意,他只是笑了笑,半开玩笑地补了句,“你们懂的。”

“懂的──”学生们全都哄笑起来。

这情形,隔壁初三六班的方春萱听得清清楚楚。对于这位工作才五六年、三十刚出头的小袁老师,撇开工作来说,她这位人到中年的教师还是蛮欣赏的。小袁老师热情、爽朗而谦虚,与学生亲密无间,进德育处前,办公室大小杂事他都主动承担,老师们都很喜欢他。所以去年中层干部竞争上岗,他高票当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对于小袁老师的带班风格,尤其是他给学生所灌输的那些为人处世之道,她真的不敢苟同,甚至极为腹诽。他的那种唯命是从,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的做派,更像机关单位,而非校园这个教书育人的场所应有的行为。

譬如遇见今天这样的事,如果是她,就会选择让学生依据选票上的候选人介绍,自由投票。既然学生对所有候选人的情况都不熟悉,那就完全可以根据每个候选人的简介,让学生作自主判断选择,投上符合自己内心标准的一票。这是学生的权利,也是教育的必须。否则这跟成人世界的诱选与贿选有什么两样呢?

“老師,这候选人连家里孩子发高烧都不管,这样的人能做精神文明标兵吗?”

“我觉得这个候选最让人感动,环卫工人,每天起早贪黑的多辛苦呀!虽然不是我们区的,但我投她。”

“吆,我们区的这位候选人是个社区医生呀!”有一位女生叫了起来,“还是位八〇后美女呢!这么年轻就出名,肯定很优秀,我投她!”她还回过头对后座的一位女生说,“你也投她吧,你老妈不也是社区医生么。”

面对这样的场景,方老师一般都是微笑不语。尽管学生往往是从个人体悟出发去作出评判的,有的甚至还带有浓重的感情色彩,难免有失公允。但这样的评判至少是独立的、自主的、不受任何诱导的。当下我们的教育,缺少的不就是这种对学生独立思考意识的培养吗?

此刻,站在讲台前的方春萱,无意间将目光移到了教室后墙上张贴着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宣传画上。她恍惚觉得,那画面上赫然印着的“诚信”两个红色大字正慢慢地幻化成两张笑脸,冲她露出甜美的微笑呢。

趁着放班的当儿,方春萱点开微信朋友圈,发现有几个毕业班班主任已经在晒去一中参观活动的照片了。此刻,她才记起,中午的时候,德育处特意在初三班主任微信群发了个通知,说是今天下班后大家统一前往一中参加联谊活动,还特地叮嘱,准时参加,不得缺席。

这可是这些年来每届毕业班班主任的例行活动了。市区的一些四星级高中,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展开激烈的生源大战。其套路就是,利用周末时段,邀请本市一些知名初中校的领导与毕业班班主任到他们校园座谈、联谊。然后便是晚餐,赠送礼券与礼品,希望各位班主任给班级学生与家长做宣传,拉生源。渐渐地,各知名初中校领导也积极配合,有的甚至把它当作一种给本校毕业班班主任老师的隐性福利。可让方春萱没想到的是,开学才不到一个月,一中就开始打响这生源大战的第一枪了。

回到办公室,方春萱发现只有老董一个还待在办公桌前批作业。老董是前任沈校长手下的中层领导,上学期因年龄原因退出管理岗位,回归普通教师群体。他长期在本校参与教育教学管理,对个中内情自然了如指掌,加之为人平易谦和,在老师中间有着较高的威望。“老懂”“老法师”,是大家背后对他的称呼。而方春萱与老董还有一层特殊关系——刚参加工作那年,学校把她分配给老董当了徒弟,并且一当就是三年。

“结束啦?”老董见方春萱进门,招呼道。对自己这位徒弟,老董向来是关心有加的。

“唉,总算应付完了。”方春萱呷了口茶,自嘲道,“今天我们班恐怕要让小袁主任失望了。”

“知道吗,你们班那位老板家长的宝贝儿子的成绩单的事,学校已经交给小袁去处理了。”老董抬起头,很认真地说。

方春萱先是吃惊地一愣,然后便微笑着捧着茶杯走到老董跟前说,“蛮好,这也算帮了我的忙呀。”

“你们两个呀,一个是外圆内方,一个是外方内圆。”老董也笑着,对自己的爱徒意味深长地说。

“他们都出发去一中啦?”方春萱转移了话题,问老董。

“早就去了。”老董继续批阅他的作业,“恐怕只有你和小袁两个磨蹭到最晚了。”

“师傅呀,我是真心不想去。这招生弄得跟招商似的,还有点办教育的味道吗?”老董知道,每当方春萱叫他师傅的时候,就一定是有烦恼要向自己倾诉了。这么多年来,他是太了解自己这位徒弟了,正直、讲原则、喜爱宁静、讨厌应酬。有时他真心觉得,自己这位爱徒就是属于适合待在校园教书的那种人。但校园也不是世外桃源,正直过头,不知变通,最终伤害的还是自己。

“应该去的,这也算是学校的一项活动。”老董深知自己徒弟的心思,便一反以往含蓄的语气,直截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就你不去,你让领导怎么想?”

方春萱知道自己今天是非去不可了。这么多年来,每当师傅以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时,她便会彻底放下心头的纠结,毫不犹豫地听从他的建议。这已成了她的习惯,成了他们师徒两个之间的默契。

“你看人家小袁,带第一届学生的时候,也曾经像你那样倔强,屡屡不给领导面子,结果吃了很多亏。”见徒弟愿意听从自己的意见,这位“老法师”便乘势点拨道,“可是后来人家吃一堑长一智,所以如今发展得风生水起。”老董见徒弟脸上泛起了一层有点尴尬的红晕,就又补了一句,“当然,我对他有时不讲原则,甚至突破底线的做派并不赞同。”

“小方呀,”老董话到“动情”处,往往会像当年一样亲切地称呼对方,“你是个正直无私、恪守师德的好老师,只是以后还要在处世方式上多多修炼自己啊!”

告别师傅,方春萱便去了一中。等她到达时,参观校园与联谊座谈活动已结束,大家正在方校长的引领下,向校园西南隅的食堂走去。也就是这两年因为反腐管得严,对方才把宴请地点改在了自家食堂,要是在过去,那必定是城外的某处高级宾馆或养生山庄。

王副校长见方春萱来了,一边十分热络地跟对方校长低声攀谈着,一边回头冲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并漾出一圈笑意。方春萱心想,这王副校长之前一定还在担心,自己会不给他面子而缺席今天的活动吧?

宴请是在食堂的一个豪华包厢内举行的。两校领导一桌,这边崇礼中学毕业班班主任两桌。袁宏伟见大家陆续就座,就拣紧挨着领导桌的边上落座,他的斜背面正好是王副校长,两人隔着一段倾身即可交谈的距离。而方春萱则那么随便一坐,故意将自己淹没在了人堆里。

包厢内装饰得甚是豪华,一点都不亚于星级宾馆。这是当下许多单位,包括学校的普遍做法,宴请领导贵宾既然不能再去豪华饭店了,那就将自家食堂打造得高档点,有些单位甚至还把之前合作过的定点酒店或宾馆的大厨给挖了过来。

大家刚坐定,对方的总务主任便走了进来,将每人一盒的明前碧螺春茶分发到崇礼中学的各位班主任手中,紧接着又是每人一张面值五百元的大润发购物卡。赤裸裸的,没有封皮,这是一中的一贯做法,他们就是要让大家直白地感受到他们学校的诚意,以便各位班主任回去后充分宣传他们学校,然后把最优秀的毕业生推荐给他们。至于给崇礼中学领导的礼物,可是没有当面给,也许是为了在老师们面前避避嫌,装装样子吧。

席间,对方领导致辞欢迎,崇礼中学领导讲答谢话。之后便是相互敬酒,气氛和谐,其乐融融。一直到了当晚近十点,方才散场。

周一早上早读结束,方春萱就将那购物卡交给了班长,并叮嘱说,把它当作班费,毕业联欢时,去超市买点吃的,大家乐一乐。回到办公室,又把那盒碧螺春送给了老董。其实,她也明白这样做有点自欺欺人,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唯有如此方才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学校工作千头万绪,每一头最终都下挂到班主任案头。

方春萱回到办公室,还没批阅完半个班的语文作业本,就接到来自校长室的通知,说是中午要召开全校班主任会议。一般这样的会议都是由德育处组织召开的,今天却是校长室,大家都感觉有点非同寻常。一打听,说是市教育局要来学校突击检查。

突击检查?莫非学校出什么事了?是有学生因为跟班主任闹矛盾离家出走了?还是不堪学习重负而自杀了?一些爱八卦的老师纷纷揣摩起来,搞得颇有点紧张兮兮、神神秘秘的。但方春萱很笃定,心想,这样的事情虽然每年到了这个考试季都会发生,但绝对不会发生在崇礼中学这样的学校。

中午的班主任会议十分简短,王副校长宣布了吴城市教育局将于本周二进驻崇礼中学,进行为期一周的教育教学工作综合督导的通知。接着,他就给各位班主任下达了指令,当天下午两节课后,班主任对各班学生进行纪律、行为礼仪等专题强化教育,并进行班级大扫除与环境布置。最后还特地强调,本次督导是以市政府教育督导室的名义展开的,是上级领导对我们崇礼中学办学水准的一次综合考察与评估,因此一定要高度重视。对于所涉及的班主任工作范畴的事宜,本着责任到人与到班的原则,如果有谁出纰漏,将取消两年之内评优、评先与职称晋升的资格。

会议一结束,袁宏伟直奔办公室,根据王副校长的布置,分在校纪律、行为规范、礼貌礼仪、个人与班级卫生、班级环境布置等五大方面,草拟了三十多条具体要求。不到两节课时间,就以德育处名义在班主任工作群里公布。为此,王副校長在群里对其大加赞赏,称赞其站位高,主体责任意识强,考虑问题细致周到。

方春萱把这些信息发给了老董,并附了句感慨,我也醉了!

老董阅毕,会心一笑。心想,这小年轻真是玲珑乖巧呀!如此资质,要在机关单位定会前途无量的,只可惜窝在学校,有点被埋没了。

下午第二节课一结束,方春萱急忙前往班级,才从楼梯上到三楼,远远地望见袁宏伟已经先于自己走到他们三五班门口了。此情此景,不得不让她对小袁老师的执行力与敬业心暗暗佩服。等她走到自己班级门口,已经听到小袁老师扯直了嗓子,以极其严肃的口气在给学生宣讲他的“施政方略”了。

第二天,市督导组如期进驻学校。方春萱连续上完两节课,嗓子发毛,两腿拖沓着返回了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就见袁宏伟走进来对她说,“方老师,校长室通知你马上去小会议室,参加督导组的个别访谈。”然后转身匆匆离开,走到门口还回头对她补了一句,“我刚结束访谈回来。”

方春萱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嘀咕道,也不给人家喘息的机会,想累死人呀!她喝完一杯茶,然后取出包里的化妆盒,略施粉黛,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便拿上笔记本,站起身向会议室走去。其实她也知道,这笔记本是多余的摆饰物,但为了表示对人家的尊重,必须带着。这可是王副校长主持学校工作后的新规定。

方春萱一走进小会议室的门,只见本来坐在会议桌前的一位年轻人便站了起来,“方老师,你好呀!”这口气,根本不像是局领导找基层教师访谈,而像是久违的老友相见了。

方春萱抬头看着对方,感觉颇为惊讶,“你是?”

“我是你当年的学生呀,第一届的。”对方自我介绍了起来,“方老师想不起来了?”

方春萱笑眯眯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竭力想搜寻记忆中的蛛丝马迹,可还是找不到半点痕迹。但听说对方是自己的学生,内心还是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那年轻人见方老师真记不起自己了,便自报家门道,“我叫钱书豪,当年一直坐在讲台边的那个。”

方老师这才依稀记起,她的第一届学生中,的确有一位小男生,整天调皮捣蛋,几乎每天都要闹出点动静来,让自己头痛不已。可面对着眼前这么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实在难以将两者画上等号。

“方老师请坐。”钱书豪显然也很激动,特意绕过半圈圆桌走到方春萱跟前,将一张椅子挪到她身边,“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工作场合见到老师。”然后,还像当年一样,多少有点局促地站在他老师面前,脸上依然挂着几丝大男孩的稚气。

一旁的中年男子见这师生两个交谈得如此热络,便提醒道,“小钱,方老师工作也挺忙的,我们就开始访谈吧。”

“方老师,这是我们督导室新来的吴主任。”钱书豪向方春萱介绍道。

“吴主任好。”方春萱很礼貌地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于是,吴主任便与方春萱正式进入了访谈状态,钱书豪则在一旁的笔记本电脑里做记录。

“市教育局一贯要求各校不得分快慢班。那么方老师,据你所知,咱们崇礼中学各年级有快慢班之分吗?”吴主任直奔主题。

对于如此尖锐敏感的问题,方春萱并不陌生,因为每次调研这都是必问必答题,只是此类问题从来也没有得到过解决。并且,方春萱相信,如果下次调研她还有机会坐在这儿,必定还会面对同样的提问。

“从一个普通一线教师的角度来看,肯定是有的。”方春萱淡淡一笑。

“从初一开始就有这种感受吗?”吴主任明显在有意识地诱导。

“是的。”方春萱明白对方的用意,但还是很淡定。

“那么你觉得是学校有意设置的呢,还是学生的能力差异,或者随着学习的深入自然分化而成的?”

“这个问题您最好从校领导那儿寻找答案。”

问者犀利,答者机智。一旁记录的钱书豪进入教育局督导室近两年来,跟随着自己的顶头上司深入基层学校督导了无数次,素知这位领导的凌厉风格,所以一开始也颇为自己当年的老师捏了把汗。当两人问答的时候,他的目光便不停地在他们脸上游弋,心情也随之跌宕起伏。可当他见识到方老师如此从容不迫而又得体的回答时,一股敬佩之情便油然而生了。

“好,方老师,我们换个话题吧。”那吴主任似乎并不服输,“作为一个老师,你觉得自己能安心教书,很少受到非教育教学因素的干扰吗?”

“不能。”方春萱不假思索地答道。

“能举个例子说明吗?”

方春萱看了对方一眼,心想,还用举例吗?都快临近中考高考了,基层学校老师和学生都忙得焦头烂额的,你们却还频繁地搞督导呀、检查呀,甚至还领着一批又一批的人来参观呀,学习呀什么的,这不就是干扰吗?但她嘴上还是很客气、笼统地说,“上级相关部门五花八门的活动与检查之类的太多吧。”

“能具体点吗?”吴主任似乎看到了希望,窃喜。

“这个,你只要去查查学校办公室的学年工作记录,便了然了。”

没想到又碰了软钉子!此刻,吴主任心里充溢的,说不清是对方春萱的恼怒还是佩服。但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方老师,谢谢你!我们今天的访谈到此为止吧。”

目送着方春萱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吴主任有点不悦地侧过脸问钱书豪,“你的那位老师有什么背景吗?”

“是崇礼中学的骨干老师,市学科带头人。”话音刚落,钱书豪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有点答非所问,就又补了句,“她丈夫是某大型国企的老总。”

“哦。”吴主任似有所悟。

“哦”什么呀,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钱书豪心想,我的老师就是这么个无私无畏的人!此刻他心里,对自己的方老师是满满的敬佩——要知道,这样正直的人,这年头可难觅啊!

当繁花般璀璨的灯火点亮城市大街小巷的时候,方春萱正斜靠在一把绵软的靠椅里,一边吃着晚茶,一边跟上午才相认的门生钱书豪聊着天。自从老公升任国企老总,十天半月不着家便成了常态。为了让老公安心工作,也为了让孩子规避现行的体制内教育,去年小升初的时候,她把自己的宝贝女儿送去了本市一所一流的私立学校——吴城国际外国语学校就读了。这倒也解放了她自己,女儿寄宿学校,周末才回家一次。如果老公出差在外,她便成了自由之身。就像今天,当钱书豪下班前发出邀请的时候,她爽快地就地答应了。

“这环境绝对不亚于私人会所呀!你常来?”方春萱对自己的学生也用不着远兜远转地绕弯子,笑嘻嘻地问。

“我哪有那条件常来呀。”钱书豪听出了老师玩笑中的话外之音,生怕老师怀疑自己年纪轻轻便与腐败沾边,坦白道,“这是我大学同学兼好友家的私宅。他父亲是地产商,前些年把这处行将坍塌的老宅买下了,翻修保护。据说这是市政府推出的古宅保护新举措,平时不对外开放的,只是作为接待亲朋好友的场所。今天我跟好友说要请您,他主动把这场所贡献出来。”一边说着,一边剥了个山竹,将黑乎乎圆壳里的一瓤白白的果肉递到自己的老师跟前。

方春萱看着眼前这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脑子里却蹦出了当年那个皮得如猴子、滑得像泥鳅的小男生。十八年前,她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崇礼中学任教,并担任初一二班班主任。后来才知道,这是个普通班,生源结构为地段生、市教育局统配到学校的城乡接合部的失地农民子女,而钱书豪便是来自城市西郊的学生。因为城市的扩容,老屋被拆迁,他那老实巴交的父母被本市一家电子企业所吸纳。

作为一名学生,钱书豪正式引起方春萱的注意,是在一个冬日的中午。那天午饭过后,她从食堂出来,准备直接去教室看看班上学生午间情况,走到教室门口,发现班上两个高个的女生正把一位小男生按在门框边的墙根上,你一脚我一拳地打着呢!边打还边大声地呵斥,“下次还擦不擦黑板?”那小男生滚在地上,半是求饶半是喊救命地大声叫道,“哎呦,女魔头欺负人啦!哎呦……不擦了,不擦了!”年轻的方春萱凭着自己学生时代的体验,虽然明明知道这多半是学生之间半真半假的打闹,绝对算不了打架斗殴,但还是忍不住快步走过去,大声喝住了那两位女生,并把那小男生一把扶起。一看,是钱书豪。一了解情况,原来是那天中午,那两位女生正在抄写上午最后一课老师布置在黑板上的数学题,那调皮的小男生惡作剧,故意把黑板上的题目给擦掉后拔腿便逃,可才逃到教室门口,便被那两位女生给擒住了。

方春萱看到站起来的钱书豪被那两位女生用彩色粉笔灰抹成了猫咪样的大花脸,差点想要笑。可当她看到他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又忍不住生气地训斥两位女生:“钱书豪虽然有错在先,但你们这样的行为是名副其实的欺凌同学!”为了以儆效尤,她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宣布道,以后谁再敢欺负钱书豪,坚决处分!

事后,方春萱还把钱书豪领进了办公室,帮他擦去脸上的粉笔灰,掸掉身上的灰尘,对他进行了一番教育。没想到这小男生到了办公室,先是委屈地哭,后来又破涕为笑,到最后便像没事一般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此后,方春萱发现钱书豪虽然调皮捣蛋依旧,时不时地要被她叫到讲台边的座位上严加看管,但他活泼聪明,接受能力极强,反应也极其灵敏。学习看似松懈,成绩却一直在班上甚至年级都是名列前茅的。更为重要的是,他热情开朗,班级的事从来都是不怕苦不怕累地抢着干。为此,方春萱打心眼里喜欢他!只是这小子直到初中毕业,个子好像从不见长似的,还是班上最矮小的一位。

那时的钱书豪虽然不知道怎样用语言去表达对方老师的感激,但内心已把她当作自己父母一样的亲人了,并慢慢地下定了这样的决心:长大后考师范大学,毕业后也要当个像方老师一样的好老师!

“方老师,吃点糕点吧。”钱书豪把服务员刚端来的一方精致蛋糕推到老师面前。方春萱这才将自己的思绪从遥远的过去收回。

“小钱,你怎么会去教育局的呀?”方春萱想解开今天上午直到现在心头的疑问。

“大学毕业后,我考了几年的教师编制,笔式都通过了,只是到了面试都没过关。”钱书豪感慨地说,“后来有人点拨我,说是笔试靠实力,面试靠关系。我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只能屡试屡败。”

“后来呢?”

“后来我干脆去考公务员,便挑了个报考相对冷门的教育系统,没想到就被录取了。”

“哦!”一时间,方春萱除了跟自己门生一样感慨,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回家的时候经过学校大门口,方春萱发现一辆黑色奥迪停在一旁,车上下来了袁宏伟和自己班上凌云同学的家长。两人握手道别过后,袁宏伟便拎着凌总给他的大包小包进入了校门。

周三上午第一节课后,照例是课间操。方春萱因为感觉有些疲惫,没上操场陪操,而是回到办公室小憩。

此刻,桌上的手机“叮咚”一声响了起来,一看微信,是她在新区实验初中任教的同学发来的,“我校一位初三男生因模拟考试失利,上周末被班主任找去谈话,回家后又让家长责罚,然后离家出走失踪。昨天傍晚被证实在郊外跳河自尽。现在家长在学校大闹呢!”还发了张家长在校门口拉横幅,要求追究学校责任的场景图。

方春萱有点头皮发麻。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年都会发生,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本地各大媒体从来不会曝光,便只有自媒体私下传播了。即便是自媒体信息,不出一周,也定会被屏蔽。也许正因为如此,此类事件从来都不会引起其他学校、家长和社会的广泛关注,也从未引起相关主管部门的高度重视。于是便进入了一个怪圈,越是接连不断地发生,便越是家丑不可外扬地捂着;越是严严实实地捂着,便越是接连不断发生。而最终受伤害的,就是孩子及其家庭!唉,难道我们的教育非得要以学生的生命为祭品吗?方春萱不禁悲愤地想。尽管她也知道,凭一己之力,乃至某一方面的力量根本无法改变现状。因为教育是一项系统工程,其积弊唯有正本清源方能解决问题,可是这“本”与“源”又在哪儿呢?即便找到了又该如何去“正”与“清”呢?每每想到这些,方春萱便感觉烦躁不已,于是也就愈发迷茫与无奈。

算了,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教师,只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当下,作为班主任,保一班平安便是自己最大的责任。末了,她这样安慰自己道。

方春萱随手将这信息与图片发给了师傅老董。忽然又想起班上的凌云周一周二都没到校,虽然他父亲凌总这两天一大早都发信息以生病为由告假,但她都表示怀疑。印象中,这孩子自上初中以来,一向都活蹦乱跳的,连个头疼脑热的记录都没有,怎么这两天就突然生病了?不会是有情绪与心理问题吧?想到这层,她有点儿莫名地害怕。因为这孩子一向内向,如果不是特意去关注,你甚至会忘记班上还有这么个人!这也许是其父母离异的缘故吧。方春萱心想。

可是现如今,他的父亲居然还要想方设法地让这么个未成年且内向的孩子,独自去加拿大留学!这孩子会不会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因而赖在家里跟其父亲闹别扭?如果持续这样下去,那孩子会不会因一时想不开而走极端呢?方春萱越想越害怕。她赶紧拿起手机,主动拨通了他父亲的电话。

“方老师您好!”那头传来了凌总热情的声音,“我们凌云给您惹麻烦了。”紧接着又是很礼貌的致歉。

“凌云身体怎么样了?”方春萱没心情跟他客套寒暄,直奔主题。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然后是略显尴尬的话语,“方老师呀,我们凌云恐怕本周不能到校了,您看可以吗?”

“请你如实告诉我,孩子到底真的是身体不适呢?还是另有隐情?”

对方显然感觉到了方老师的疑惑,见瞒不住了,便只能如實相告,“方老师,您是真细心。我们凌云这两天在跟我闹情绪不肯去学校呢。”

“他是不想去加拿大留学吧?”方春萱直接捅破了窗户纸。

“方老师真是太了解他了。”对方懊恼又无奈,“唉!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想的,死活都不肯去,还跟我闹绝食呢!”

果然不出所料!方春萱心想。但她知道电话里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便托词说,“这样吧,凌总,我马上要上课去,麻烦你放学前到趟学校,我们具体商讨下解决对策,好吧?”

对方连声道谢,搁了电话。

方春萱定了定神,打开电脑,正准备备课。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老董拎起电话接听,随即对方春萱说,“小方,你的电话。”

电话是教务处打来的,通知她今天下午第二节语文课,有教育部与长三角名师名校长培训班学员来随堂听课。“方老师,也就是常规课而已,不用特意准备的。”末了,教学处主任安慰她说。方春萱明白,这是对方的惯用套路,其目的无非是为他给自己增加工作量或增添麻烦而找个台阶下。

“说得轻巧,我能不特意准备吗?”方春萱无奈地摇摇头,苦笑着对自己说,“人家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精,可不是能随便糊弄的。如果真的让他们听了堂没水准的课,别说学校,就连我都不能原谅自己呀!”于是,她埋头备起了课。

崇礼中学是吴城市的一所窗口学校,因此其中层部门设置也是跟市教育局接轨的,譬如对外交流与宣传处、教师发展处、信息技术与装备处这三个部门,就是崇礼中学独有而其他兄弟学校没有的。同时,前任沈校长即如今的沈副局长,还让学校成了教育部与长三角名师名校长培训基地、华东师范大学课程基地、全国叶圣陶教育思想研究基地、全国信息技术教育培训基地、吴城市国际理解教育示范基地等等。因这些缘故,每年都有国内外各级各类的教育参访团、培训营、研修班纷至沓来。随着交流的增多,短短数年时间里,学校声名鹊起,俨然成为省内乃至全国的一所知名学校,加之学校教学质量本就过硬,连续几年在全市的中考中名列前茅,引起了同行业与社会各界广泛关注。

与此同时,崇礼中学的老师们也有了比别的学校老师更多的外出学习交流与培训的机会,他们教育教学视野开阔,理念先进,紧跟教育教学形势,因而在各级各类的比赛中也屡屡获奖。但有收获必有付出,在日常工作中,他们自然也比别的学校的老师更加忙碌,更有压力。就像今天,方春萱为了这个临时任务,又得忙上大半天了。

方春萱也是个资深的语文老师了,教学功力深厚,课堂教学方法灵活,更主要的是亲和力极强,班上学生都喜欢她、服她,今天的这堂课自然是上得风生水起,十分成功。只是当她踏进教室,发现昨天找她访谈的那位吴主任居然也来听课时,心里还是打了个咯楞的,这人倒还真会趁汤下面条啊!

下课回到办公室,她便像散了架似的,一下子累瘫在了座椅上。老董见状,便过来给她倒上一杯茶水,推到她面前,“怎么啦?最近身体不好?”

“没事,只是经常感觉劳累。”一股暖流涌上了方春萱心头,“可能是最近太忙了吧。”

“还是要劳逸结合,”老董深知人到中年的滋味,便安慰自己的爱徒道,“积劳是要成疾的。有时候,要学会推脱。”

方春萱知道自己师傅的意思,既然早上就感觉身体劳累,就应该把下午的那节听课的事给推掉。她直起身子,苦笑了下,便换了个话题对老董说,“那位来督导的吴主任也是语文老师出身?”

“是的。他比我小八岁,我们曾经同事过。”老董说起了这位吴主任底细,“后来在中层岗位上火箭式提拔成副校长,还突击入党。再后来被提拔成校长外放,两年后又去了职业技术学院当书记。据说去年出了点什么事,被调到教育局任督导室主任。”

“常规情况下,这教育局督导室主任一般是由即将退休的领导担任的,这是多少年来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今这位吴主任尚在不惑之年,却到了这个岗位,就有点微妙了——如果他在‘出了点事’的那个学校没啥大事,以后或许会继续得到升迁。但如果真有事,且能得到上面的照应,那恐怕就要‘终老’于此了。”老董又跟方春萱这样分析道。

“但看他那升迁轨迹,后台一定很硬吧?”方春萱道。

“朝中有人。”老董解释道,“听说他的一位表哥是市政府副秘书长。”

方春萱终于明白了就里,心想,早就离开语文学科了,估计也听不出什么道道来了。

“也许到督导结束,综合反馈的时候,还会对你的今天这堂课做一番高大上的点评的。”老董提醒道,“他这人,好为人师。”

“无所谓啦!”方春萱笑道,“反正语文课谁都可以听,谁都可以评。”

“小方呀,”老董还是把话题绕了回来,语重心长地说,“你也人到中年了,可要保重好身体。干我们这行的很累,万不可透支。像我现在这样满身是病,都是年轻时不懂保养落下的。”于是老董向自己的爱徒详述了自己当年当班主任上两个语文班,再加干一大堆行政事务,以至于累得每学期都要进医院挂水的情形。“现在想想,如此不懂得珍惜身体,真是很傻!”最后,老董感慨了一句。

说实话,方春萱对自己师傅的提点是由衷地感激和温暖,但有时真的也是职责所在,身不由己。她始终觉得,教书是一份讲究良知的职业。试想,如果作为班主任,作为任课老师,对工作敷衍塞责,得过且过,那耽误的可是孩子的一生,所辜负的是孩子身后的那个家庭的全部希望啊!所以,她对工作从来都不敢懈怠。记得刚工作时,当了一辈子老师的父亲就曾告诫过自己:教师与医生一样,都是积德行善之职业。既然选择了这个行当,就该尽心尽力,切不可耽误孩子前程。父亲的教诲,让她刻骨铭心。

下班前,凌总如约而至。

方春萱热情地将他迎进办公室。谁知凌云刚刚坐定,袁宏伟便过来了,让方春萱与凌总去学校小会议室,说是那边环境好。却被方春萱断然拒绝了。都说教育无小事,方春萱觉得,在校园,就应该让孩子知道,让家长明白:无论你权势多重,财富多大,地位多高,你就是一位普通的家长,应一视同仁,不能也不该有什么特权。袁宏伟见说不动,也只得悻悻离开了。

方春萱具体了解了凌云与他父亲之间的矛盾纠葛,并向对方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不要勉强孩子出国留学,因为孩子尚未成年,过早离开父母与家庭,对其成长不利。

凌总一时无语,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准备让儿子出国,却没想到这孩子居然死活都不肯,还以拒绝到校学习相要挟。

“要不这样,我们先冷处理下,你不妨暂且答应孩子不出国,先让他到校学习,并积极准备参加中考。至于留学,反正也是暑假过后的事情,你可以再作斟酌。”方春萱拿出了权宜之计。

“也只能这样了。”凌总叹了口气说,“谢谢你啊,方老师!”

就在方春萱接待凌云家长的当儿,袁宏伟被王副校长一个电话召到了校长室。

自从去年八月底沈校长被突然提拔到市教育局当副局长以来,校长室的门从来都是空关着的。王副校长虽然以副校长身份全面主持学校工作,谁都知道他以后就是本校的一把手了。可毕竟前面的“副”字尚未去掉,所以他也就刻意保持低调。一开始依然和以前一样,一直和其他几位副校长挤在一起办公,后来大概觉得毕竟有点不方便,就将空关着的校长室后面的一间小会议室临时征用为办公室,但门口挂着的依然是“副校长室”的牌子。

袁宏伟刚上二楼,走过多功能会议厅,发现王副校长正和几个陌生人谈着事,其中有一位有点面熟,只是记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故意在门口张望了下,以让王副校长知道自己的到来。然后便径直走到走廊尽头,推开了那间朝南的王副校长临时办公室,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一边看着微信,一边等着王副校长到来。

“小袁,最近各班情况都很正常吧?”王副校长人刚到门口,就询问道。自从他主持学校工作以来,他们俩的关系便越发紧密起来了,他对袁宏伟的称呼也由“袁主任”变为了“小袁”。袁宏伟与自己年龄相差十三岁,他知道袁宏伟是积极要求向上的那种,但就目前他们俩的职位级别与年龄差异看,无论如何也不会妨碍自己什么。再说,目前德育处的老主任已是船靠码头车进站地等着退休了,校长室那位分管德育的副校长呢,又是市局下放到学校挂职锻炼的,所以这全校德育工作的担子,目前也只能全交给他了。

“一切都很正常。”袁宏伟明白王副校长,也只是招呼性地随便问问,也就笼统地回答了一句。接着便是沉默,等待著领导的下文。自从走上管理岗位以来,他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所以,与领导尤其是像王副校长那样的顶头上司打交道,他从来都是谨小慎微的。

王副校长在办公桌前坐定,揭开紫砂茶壶杯盖,一股碧螺春新茶的香味扑鼻而来。他轻轻地抿上一口,又让茶水在口腔打了个滚,然后才极其舒服地咽进喉咙。“小袁呀。”王副校长清了清嗓子,将两手在办公桌面上平放着搭了个半圆,“下周开始,我校准备启动今年初一新生的招生工作。今天叫你来呢,主要是想听听你的建议。”说完,微笑地望着他。

听听我的建议?这些年来,这招生每年都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的,莫非今年市局有什么新要求吗?或者是王副校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地想要实施点什么新举措?袁宏伟的脑子急速运转着。

“如果教育局没有什么新要求,我们还是与往年一样,凭小学报告单成绩择优录取。”袁宏伟以试探的口气小心地答道,“不过,有些具体要求可以作适当的修改。”

“你觉得哪些方面可以作改进呢?”王副校长眼睛一亮,有点兴奋地问。

果然是想烧把火,搞点新政啊!袁宏伟暗想。

“一是对古城区几所实验小学毕业生成绩单上的语文、数学、英语的‘全优’成绩,根据其办学业绩进行细化分类,然后确定我们的录取标准;二是可以适当放宽对男生的成绩要求,毕竟一到初中,男生的学习潜能要大于女生;三是适当压缩对古城区的招生规模,腾出名额去别的区多招些品学兼优的学生。”袁宏伟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很好,小袁。”没想到王副校长大为赞赏,“你的想法与我的思路不谋而合呢!”

是不是不谋而合袁宏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领导们对下属往往有个共同的套路,先引诱你说话,如果你的建议正中其下怀,或者远超其意料,他们就先表示肯定,然后又说这正是他们所想的,以显示其高屋建瓴有先见之明。如果你的建议不合其意,那他们就会以“再考虑考虑”搪塞你。但今天自己的建议显然是符合王副校长心意的。袁宏伟也因此而暗自得意,心里感觉甜滋滋的。

看看王副校长也没有什么其他事了,袁宏伟便知趣地站起身,准备告退。刚走到门口,没想到这王副校长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下道,“小袁啊,听说你这次模拟数学成绩稍微差了点。快中考了,多花点工夫!”

袁宏伟的心里咯噔了下。心想,其实自己的成绩跟另外一个好班——方老师的初三六班只相差0.5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可王副校长就是要拿它说事,足见其又在跟自己玩套路了,既打又拉。刚才对自己的大加赞赏是拉,表明他很看得起自己,以让自己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现在拿那点微不足道的成绩来说事则是打,敲打敲打自己,免得自己自以为是忘乎所以,以便把自己牢牢地攥在他手心。

看穿了王副校长的心思,袁宏伟心里便淡定了许多。他抬头对王副校长笑笑,装作十分谦虚地说,“好的,谢谢校长关心,我一定会努力的。”然后回转身,昂首挺胸,大踏步地向楼梯口走去了。

看看手机,已到放学时间。袁宏伟便进到教室,加倍布置了数学作业,弄得下面的学生哇哇大叫。然后,他一反放学前以调侃方式娱乐学生,以缓解其学习压力的常态,直接宣布放学。被他调教了三年的那帮学生虽然不明就里,但明显感觉到了他们的老师今天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也就坦然接受了他那转嫁压力式的发泄。

回到办公室,刚想取包下班,发现桌上手机一亮,原来是王副校长发来的微信,“如果还在学校,麻烦再来一趟。”袁宏伟也没多想,又直奔校长室而去。

王副校长与袁宏伟商定招生事宜之后,就独自坐在办公室,考虑着刚才教育局体卫艺处副处长盛名一行来校征求基层学校对于中考体育考试科目改革意见与建议的事。盛副处长临走前特地嘱咐,崇礼中学的意见与建议整理成稿后必须在明天下班前直接报送市局,而自己明天下午又必须外出。考虑到时间紧迫,于是临时决定再把袁宏伟找来商量下,以便明天一上班就可以召集相关老师进行研讨座谈。

见袁宏伟推门而入,王副校长便热情地招呼他坐到自己对面,跟袁宏伟说明原委,“明天上午一上班,你就通知所有班主任和体育老师,第三节课集中到行政楼会议室开会。会议由我来主持,你作好记录并整理成文,下午直接发给市局体卫艺处。”

“是让大家畅所欲言地讨论呢,还是……”袁宏伟欲言又止。

“完全是畅所欲言的讨论。”王副校长明白袁宏伟的顾虑,直截了当地说。

“王校长,那干脆这样。”袁宏伟灵机一动,“我们明天完全可以把这个会议开成一个开放性的研讨会,并邀请督导组列席观摩。”

王副校长的眼睛又是一亮。此刻,他是真心佩服眼前这位年轻人的头脑灵活了,一个常规性的讨论会,被他这么一提升,就完全变成了一次高水平的研讨会了!

“那就把参会对象也遴选下吧。”王副校长补充道。

袁宏伟下班来到车库,坐在驾驶位,并没有马上发动汽车。心想,没想到刚才看到的那个三年前和自己一起在团支书培训班上熟识的盛名,如今已经升为副处长了,可自己现在还是一個小小的德育室副主任。唉,人比人气死人啊!同时,他也暗暗激励自己,一定要好好搏一搏,迎头赶上。

第二天,方春萱上完两节课回到办公室,发现桌上有一张参会通知书,下面附有会议讨论议题与内容,落款是崇礼中学校长室。问老董,老董把刚才袁宏伟来办公室发通知时的话给她复述了一遍。再仔细看看中考体育考试的备选项目,共为六项,跳绳、立定跳远、跳高、排球、游泳、长跑(男生一千米女生八百米)。其中最后两项为必考科目,其它为选考科目。而总分也由原来的三十分增加到五十分。

“这游泳怎么可以列为必考科目呢?我们古城区校园面积受限,运动场地与设施设备普遍不完备,绝大多数学校都没有游泳池或游泳馆。这不是为难学生与学校吗?”方春萱对老董小声嘀咕道。

老董诡异地一笑,“可是外面有的是游泳馆呀。”

方春萱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如此!

“你想,每一年每一届,所有学生都进全市各家游泳馆学习游泳,那是多大的商机呀!还有泳衣泳裤泳帽等装备,以及因之而带动的饮食消费等等。”老董继续点破道,“这要为本市的GDP作很多贡献啊!”

难怪有人说教育也是一项产业。方春萱心想,我现在可算是领教了。

当天的研讨会开得十分顺利。与会者积极发言,有序争辩,气氛热烈。有几位平时沉默寡言的班主任在会上也侃侃而谈,宣讲了自己的一大套意见与建议。这明显是被事先“辅导”过的。倒是方春萱只是礼节性地、无关痛痒地应付了几句。列席会议的督导组领导与王副校长也都十二分地满意。因为所有与会人员都清楚,这只是一种形式与表演而已。

转眼又是周末,方春萱感到匆忙而充实。为反馈市教育局对崇礼中学为期一周的督导工作情况,下午第三节课后,召开了全校教职员工大会。

会上,先由本次督导组的工作人员分别对班级管理、学科课堂教学等作逐一点评。课堂教学这块是金书豪点评的,他对自己老师方春萱的语文课堂教学给予了高度评价。而后,市教育局督导室吴主任对崇礼中学近年来在教育教学管理、师资发展、干部队伍作风建设、后勤服务与保障、办学业绩等工作进行了全面评估,称贊崇礼中学全面贯彻党的教育方针,站在文化立校的高度,本着发展好每一位学生的宗旨,工作扎实,业绩卓著,深受业界与社会各界赞誉。因此,本次综合督导等第为“优秀”。

此刻,坐在吴主任旁边的王副校长始终面带微笑。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可内心早已乐开了花。这可是他主持学校工作以来,首次接受上级主管部门的评估,其结果对他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而坐在下面的袁宏伟,在吴主任报告完毕的一刹那,便带头热烈地鼓起了掌。于是,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可方春萱却总感觉这吴主任的报告全是空话套话,这样的评价,放在哪一所学校都可以。

最后,王副校长代表崇礼中学致答谢辞,并照例表了一通以后要再接再厉、戒骄戒躁,争取更上一层楼之类的决心。

又是新的一周。

方春萱居住在城西郊外的别墅区,而学校位于古城区东北部。所以她总是自嘲说,自己每年每月每周每天都是迎着朝阳上班,因此内心充满阳光,满满的都是正能量。

周末,女儿从寄宿制的新区外国语学校难得回家,一周只有一次照料女儿的机会,方春萱内心感到歉疚,便抛开一切事宜,当起了专职母亲。买,淘,烧,精心制作饭菜;逛街,散步,走访亲友,全程陪伴女儿左右。硬生生把个双休日过成了双忙日,两天下来,也着实让她累得够呛。

但一到学校,她总是精神饱满的,面对学生,更是热情洋溢的。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

方春萱刚拾级而上教学楼三楼的走廊,还在楼梯口,就远远听到自己班里传来了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她的嘴角不经意间牵出一丝会心的微笑,她甚至可以想象学生们读书时那专注入神的情态。

她认为,这是现行初中语文教材中最好的一篇文言文。那份博大的胸襟,那份心系苍生、忧乐天下的情怀,那份思接千载、神游万里的情思,还有那行云流水的文笔与抑扬顿挫的情感,无不让人啧啧称奇,深深折服!可以说,这是一篇超越时空且历久弥新的千古奇文。所以,每届学生,张春萱都要给他们花上整整一星期的语文课时间,细细读,慢慢品,并吟咏成诵。

“嗟夫!余尝求古仁人志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站在讲台前的方春萱,分明看到学生们读到此处,无不摇头晃脑,拖音拿调。如果给他们换个国学课堂,身穿长衫头戴方巾,那简直就是一个个不折不扣的年少士子了!作为一名热爱传统文化的语文老师,方春萱对此十分地自鸣得意,甚至有点儿自我陶醉。她觉得,所谓文以载道,那些文质兼美的上乘之作,就是应该让学生在这样的声情并茂的诵读中,潜移默化地去体悟其文化内涵,陶冶其思想情操。而反观当下,因为急功近利,语文课却上成了纯粹的知识传授课,乃至让学生的死记硬背课,这实在是语文教学的悲哀,让人痛心疾首。

可是,当方春萱的目光在全班学生身上扫描而过时,她突然发现,凌云混在人堆里表情僵硬,嘴巴紧闭,目光呆滞,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莫非这孩子还在为留学的事跟他父亲闹矛盾?方春萱的心头掠过一丝疑惑。但因为又要下课上课的,也就没有立马去过问。

今天第一节是空课,所以回到办公室,方春萱便安安静静地泡上一杯茶,悠悠地喝了起来。侧脸看看老董的办公桌,居然空着。怎么啦?记得上周老董跟自己说起过身体不舒服,周末的时候自己还想要电话关心下的,可是因为忙于照顾女儿,后来也就忘记了。今天老董连上班都没到,会不会有啥问题呀?方春萱越想越不安,就拿起手机拨了过去。可电话里是持续的“嘟嘟”声,没人接。以方春萱对自己师傅的了解,要么老董在上班的路上,因为他开车时手机从来都是静音的;要么就是忙着,没空接电话。可现在的老董基本上处于半退休状态,单位和家里实在没啥大事要他忙的。再说现在又是这个点,他能忙什么呢?肯定上医院看病去了,或者就是已经住院了。想到这儿,方春萱甚至有点害怕了,以他们的师徒情谊,她是真心希望老董能安然无恙。

一时也无法关心到老董,方春萱就边喝茶边随手翻阅起微信朋友圈来。一个周末,也就两天时间,这朋友圈简直已经爆满了。一般同事的、家长的、朋友的,她也就一掠而过,骤然见,她居然看到老董发的一条。在她的记忆里,老董是极少在朋友圈表达什么情绪的,可如今居然发了这么一条:

人生,一岁,闪亮登场。十岁,天天向上。二十,远大理想。三十,基本定向。四十,处处吃香。五十,奋发图强。六十,告老还乡。七十,打打麻将。八十,晒晒太阳。九十,躺在床上。一百,挂在墙上。

这分明是对人生的感慨啊!一看发送时间,是周六晚上十点零五分钟。略一沉思,方春萱感觉有点不对劲,便继续回溯搜寻老董的其他信息,竟然又是一条。时间是周日晚上十一点:

好好活,慢慢拖,一年也有十万多。

这可是婉转地表达对自己健康状况的担忧呀!这回,方春萱是彻底地慌了。她立马又拿起电话给老董拨了过去。这会儿终于接通了。

“喂,是小方呀。”电话那头,老董的声音显然有些疲惫与苍老,“我在医院检查呢,这回可能真有问题了。”老董在电话那头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把自己周五晚上突然发烧送医院挂急诊,以及医生建议他住院进行全面检查的事情全都告知了方春萱。

“具体哪个部位出了问题?检查结果出来了吗?”方春萱也很着急,十分关切地问。

“肺部感染,疑似有肿瘤。”电话那头显然很颓丧,“医生说先挂水观察一周,如果肺部阴影部分缩小,可以排除恶性肿瘤的可能。”

方春萱放下电话,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可一时也不知怎么帮助自己的师傅才好。沉吟片刻,她又给老公拨了个电话,把事情原委说明了一通之后,便关照老公动用关系,帮老董找个专家,进行会诊。然后,她也只能静静地等待,等待老公那里的消息,等待老董那里的消息,并默默祈禱自己的师傅能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上完连续两节课已是中午时分。回到办公室,发现桌上又是一张德育处袁宏伟发来的纸质通知,说是中午十二点半召开初三班主任紧急会议,部署关于一模考试的事宜。唉,中午想去医院探望老董的事只能泡汤了。方春萱无奈地想。

中午班主任会议的时候,方春萱接到了个陌生电话,原来是凌云的后妈打来的,说是放学后想来见见班主任老师。方春萱联想到凌云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断定其家里必然有什么事情发生,便答应了。对方又说为了方便说话,想要邀请她到校门口斜对面的一家咖啡店见。方春萱迟疑片刻,便说,校外就不去了,可以来学校小会议室见面。

会议一结束,所有初三班主任都集中到方春萱那个大办公室,围着袁宏伟七嘴八舌地说话,调侃。在所有毕业班班主任中,袁宏伟是年龄比较小的一位,加上他性格开朗,经得起玩笑,跟大家关系都很亲密,再说现在又在单位混得风生水起,大家自然会跟他更加熟稔了。

“我说小袁呀,以后开短会,尽量安排在放学后或者大课间。中午时间,大家都昏昏沉沉的,我们要休息一会儿。”一位年龄稍大的老教师提醒道。

“还有呀,最近每到放学后,总会发现一群男男女女的学生在校园的角落里钻出钻进,有的还搂搂抱抱的,其中有一部分是我们初三的。”另一位在一旁调侃道,“你可要管管呀!否则到时候极有可能会让你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个爷爷或者外公什么的。”

“现如今,有些学生功课再也学不进了,那心思自然就在恋爱呀、穿着打扮呀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了。”一位阿姨级的班主任老师也插嘴了,“到了这个阶段,每届学生都一样,循环往复!”

“说到穿着打扮,我看主要是我们袁主任的反面榜样在起作用。”冷不丁地,一位袁宏伟平时的哥们儿冒了出来,“你看他,本来就肥硕,前两天居然还剃了个板刷头。再戴上副墨镜,简直就跟黑帮老大没啥两样啦!”

此话一出,逗得大家都冲着袁宏伟哄笑起来。不过袁宏伟一点都不生气,还笑眯眯地自我解嘲说,“只要大家开学,我就牺牲一回吧。”

大家欣赏的就是袁宏伟的这点脾气与风度,开得起玩笑,经得起讽喻,即使偶尔过头了,他也照样不生气,像个大男人的样!而袁宏伟呢,也把它看作与同事同伴关系的润滑剂。想要往上走,有发展,连点儿胸襟与气度也没有,那怎么行?

每每这个时候,方春萱往往是一位旁观者。在他看来,老师们所关注的都是教育教学管理中具体而微的点滴,而正是这些点滴,展现了最为原生态的教育教学面貌。如果在管理中能把这些点滴做具体做细致了,我们的教育教学也就扎实有效了。只可惜,依据自己对袁宏伟的了解,对于今天老师们所提出的问题,除非王副校长与其他校级领导也发现并指出,否则,他定然只是姑妄听之,绝不会采取什么具体措施予以改进的。试想,领导看不见或不重视的事,做了,不等于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白做吗?而这,也正是当下学校乃至整个业界管理的通病,一切为得到领导肯定或取悦领导而做,一切为彰显政绩而做。

放学后,方春萱独自坐在学校小会议室,静静地等待凌云后妈的到来。没有了学生的校园,空旷寂静得出奇。北侧窗之外,是一方小游园,假山池沼,亭台楼阁,花木扶疏,曲径通幽,一派江南园林的风味。临近期中考试,小游园西南角的亭子里,有几个貌似初一或初二的小女生,在背着英语单词。不时地,还有几个迟归的学生穿过。看着夕阳斜照下的这幕景象,忙碌疲惫了一天的方春萱倍感舒心惬意。

凌云的后妈在方春萱对面一坐定,还没讲完三句话,眼眶已经红红的了。一打听,方知其丈夫因受本市下面一县区级开发区某位副书记被“双规”的牵连,以行贿罪嫌疑,于上周末深夜被警方带走了。

这消息着实让方春萱大为惊讶。她心想,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出国留学的风波才平息,居然又冒出这么个麻烦事情来!在这临近中考的关键节点上,让凌云如何是好呀?

“那孩子的亲妈呢?”方春萱想,在此特殊时刻,也许唯一能抚平孩子心灵创伤,给他以安慰与安全的,也只有其亲生母亲了。

“自从和他爸离婚以后,她就去加拿大了。”

这又让方春萱吃惊不小。难怪凌云他爸与后妈要竭力送孩子去加拿大留学,原来是为了甩包袱!不过,她又感到疑惑,明明是一个跟自己亲生母亲团聚的机会,凌云为何又死活不肯去呢?但她也不便多问。

“这孩子现在一放学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说是做作业。”凌云后妈幽幽地说,“回家也没有一句话,我真担心他会出什么问题。到时可怎么向他爸交代呀?”

“那你多多关心他。明天早上我也找他谈谈。”方春萱一时也束手无策,只得如此不痛不痒地应付道。

开车回家的路上,方春萱满脑子都是关于凌云的事,她是真心担心这孩子受刺激出现什么状况。因为这样的事情,多年前她也曾遇见过。十多年前,也是临近中考的那个学期,她任教语文的那个班上,有一位女生连续在作文上抒写关于幻境呀、死亡呀之类的奇奇怪怪的事情与场景。当时也许是因为自己不是班主任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吧,她居然只把它看作小女生的小幻想与小情绪的宣泄。可就在离中考不到一个月的时候,那女生竟然在家里开煤气自尽了。事后,她才知道,那孩子因为父母闹离婚,家里经常被闹得鸡犬不宁,内心无比郁闷,久而久之,便选择了死亡来逃离这让她困惑、烦恼与痛苦不堪的世界。

这段往事,成为方春萱从教生涯中一道永远难以愈合的伤口,至今想起,仍让她隐隐作痛。从此,她时刻警醒自己,学校教育无小事,一定要关注学生的异常情绪,呵护孩子的心灵健康。现在,面对着凌云,她的这种意识便愈发强烈了。

于是,回到家,她又拨通了凌云后妈的电话,对凌云进行了一番心理安慰与疏导,这番通话足足持续了一小时。

周二的早读课时间,方春萱把凌云叫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中,一边关注着班级的早读情况,一边跟他谈着话。

其实,对凌云的情况,方春萱已是一清二楚。现在她只是想通过面对面地交谈,察言观色,判断孩子的思想状况与情绪波动,进而采取进一步的干预措施。临近中考,她是真的担心来自各方面的不良情绪对孩子产生负面影响。好在一番交谈之后,方春萱感觉凌云的情绪还算稳定。也许,昨晚孩子在电话里的失声痛哭,已如火山爆发一般将那股积压于心底的恐惧与悲伤全都宣泄掉了吧?方春萱想。

早读结束,袁宏伟从初三五班教室出来,见到凌云,只是貌似漫不经心地斜瞄了一眼。望着走廊里袁宏伟渐渐远去而变小的背影,方春萱心想,如今凌云的父亲因行贿罪进去了,不知小袁主任有何感想。

方春萱上完一节课,利用课间操时间偷个懒,回到办公室稍事休息。打开手机,发现有个老公打来的未接电话,再一翻微信,有一条长长的信息。看完微信,她舒了口气。在西北出差的老公总算通过远程遥控,疏通关系,帮老董请到了一位国内顶级的心肺科专家前来会诊,时间就在本周末。方春萱昨晚赶到医院探望老董,谈吐之间,发现自己师傅虽然脸色苍白,但精神状态还算可以,也就放心了不少。现在有了这一消息,她心里也就更加踏实了许多。

这时候,校长办公室主任来电话了,说是下午学校为各主要学科外聘的学科专家即将首次来校,利用下午第四节课全校自习课时间,学校安排各位专家与各教研组长集体见面,然后,分学科组给老师们作首次指导。方春萱是语文教研组长,属于当然的被安排之列。

“我们学科的专家是不是还是那位贾院长贾专家呀?”通话结束前,方春萱顺便打听了。在得到对方的肯定回答后,方春萱苦笑了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位贾院长其实是省教科院前副院长,现任省教育协会会长。据说早年在本省的某偏远山区教书,很出名,发表了多篇很有质量的论文。当年因为上课好,又能说会道,还有省教科院领导的提携,被评上了省特级教师,并立马被上调到省教科院,一步步爬到了副院长的位子。退休后,贾院长不甘寂寞,依然发挥余热,擎着“特级教师”与“省教育学会会长”两块金字招牌,游走于全省的各基层学校,讲学指导,混得风生水起,感觉比退休前更像个专家了,方春萱是通过在省城的同学才了解到贾院长的这些底细的。而贾院长之所以能到吴城各所中小学当外聘专家,全是因为得到了市教育局某局长的认可与关照。每次到吴城一趟,他都会先后“驾临”五六所学校,每所学校用时半天,甚是忙碌又辛苦。而崇礼中学,这位贾院长也曾“驾临”过多次,不过每次都是因各种原因来校走马灯似的逛一圈,或是给全校老师做继续教育辅导讲座。现在,王副校长让他来当固定的外聘学科专家,则是方春萱万万没有想到的。看来,这是王副校长即位以来,继招生改革之后所烧的第二把火。方春萱知道,在市教育局要求各校“争创特色教育、个性化教育”的号召下,这把火烧得还是挺及时挺应景的。

其实,对于当下基础教育界专家横行、强人出没的现象,方春萱和其他老师们一样,实在是很反感的。一方面,是因为这些专家们完全不了解基层学校的教学现状,所谓的“指导”当然也就成了脱脱空空的隔靴搔痒,根本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另一方面,这些专家们大多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态,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更谈不上接纳了。如此情形,往小处说是浪费广大教师的专业时间,往大里说简直就是干扰教育教学秩序!方春萱心想。

既然这样,为什么包括崇礼中学在内的许多基层中小学,还要如此乐此不疲地盛情邀请这些专家们前来指导呢?一开始,方春萱和其他老师一样,十分疑惑。后来,还是深谙此道的老董为她解开了谜团。

老董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些个基层学校的管理者们,首先要对上面负责呀!所谓的特色教育、个性化教育,说白了就是给各校平淡无奇得几乎千篇一律的教育进行设计与包装。譬如,平日里老师们几乎每天都在对学生做的提优补差,找点理论依据一解释,就被提升为“分层分类与个别化”教学,立马上了档次有了品味。再譬如,校园里每学期的运动会,经过包装就成了学校体育文化节,而文艺会演、科技知识竞赛、地理知识竞赛等,稍加改良,居然分别被称为校园艺术文化节、校园科技文化节、国际理解教育文化节。如果再把这些校园活动一打包,贴个标签,那就更是高大上了,被赫然升格为“校园青少年系列文化课程”。

这还是比较高雅的说法。如果再打个通俗的比方,那就好比是厨师烹饪饭菜。其实,食材还是那些食材,只不过原来的饭菜比较单一,白饭是白饭,炒蛋是炒蛋的。后来请来了位新大厨,他能把白饭烧成菜饭与蛋炒饭,把鸡蛋摊成蛋饼,或者制作成葱油蛋花汤之类的。如此一翻花样,饭桌变得热闹了,食客们感觉新鲜了,旁观者也都感觉稀奇了。但那些食材的营养根本没有也不可能增加。好在人们在乎的是饭菜的口味,至于這些饭菜的营养如何,根本没有也没必要去关注了。而且也正迎合了人们的这种心理。

至于那些特色教育与个性化教育的设计与包装者,或者说丰盛饭菜的大厨们,自然就是被请来的专家们。而看客或食客呢,当然就是上面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们。只要他们欣赏了,开心了,一切也就OK了!

“可是,如此折腾,需要不菲的资金支撑。”方春萱颇有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味。

“那是自然。”老董继续解惑道,“你有没有发现,所有搞特色与个性化教育的都是些名校呀。既然上面要创新要翻花样,自然会有专项资金下拨。”

“也不知这些专项资金有多少流入了那些个所谓专家们的口袋。”方春萱有点儿愤愤不平起来了,“基础教育资金本就紧张,却还这么浪费!”

老董自然对这类现象也看不惯,可他还是劝慰徒弟道,“这个就不是你我能操心得了的了,做好我们的分内事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董很想告诉方春萱,这些专家们的出场费其实是十分昂贵的,每人每次要有五千元,相当于中学一级教师的平均月工资。照此推算,像贾院长那样级别的专家们,花半周时间从省城赶到吴城,蜻蜓点水地在五六所学校逛那么一圈,每人至少也得赚个两三万的指导费。

老董还想告诉方春萱,这年头谁都不是傻瓜。像王副校长这些个基层学校的管理者们,之所以除了搞学校管理,还热衷于去博取各种各样的头衔,为的就是给自己多多添加几层光环,从而拜托像贾院长这样的专家兼教育掮客,也把自己推荐到其他地方去当专家。

但这层窗户纸,老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捅破的。这世上有些事一旦点破了,就会让人索然无味,徒增消极情绪。有时候,还是朦胧点为好。这大概就是难得糊涂的真谛所在吧。再说,纷繁世界,芸芸众生,因了种种缘由,有人外圆内方,有人外方内圆,更多的,则是游弋于两者之间,他们各有各的生存方式,谁也改变不了谁。

当天下午,方春萱准时参加了专家们与全校各教研组长的见面会。

一进会议室,她发现王副校长与贾院长两人端坐于圆形会议桌的主席位上,正在亲切交谈。贾院长面前的果盘里,几颗才剥开的鲜荔枝恰似一张张笑脸,迎接着王副校长这位尊贵客人的光顾。而圆形会议桌的四周,零零落落地四散着几张陌生的面孔,大概就是今天学校请来的各科专家了。而会议室靠南窗台下的三张方形桌子前,两位本校年轻漂亮的女教师正在倒茶分水果,显然是王副校长特意安排的。

方春萱走到几位先到的教研组长中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大家小声攀谈起来。大家一边漫不经心地攀谈着,一边观察着会议室的动静,随时准备进入会议状态。在崇礼中学,这样的“候会”场景已是司空见惯,老师们自然也被调教得玲珑乖巧了。突然间,一个熟悉的中年男子的身影出现在了会议室后门口。

“洪老师。”方春萱甚是惊喜,轻声问,“你也是来参加会议的吗?”

“是的。”这位洪老师微笑着答道。

我们语文组的专家不是那位贾院长吗?洪老师怎么……方春萱有点疑惑,但旋即似乎又明白了什么,“洪老师,你请坐。”说罢,便把他引到会议桌前座位上,并亲自为他端上了茶水。

洪老师是吴城市某高级中学的语文特级教师,同时又是享受教育部特殊津贴的语文教育专家。他在单位并无任何管理岗位,至今仍然担任着两个高中班的语文教学工作,是个名副其实的普通教师。方春萱早年就熟识他,并时常向他讨教语文教学中的许多问题。后来,他被评上了特级教师,方春萱出于尊敬,按照吴城当地老师们的惯例,称他为“洪特”,可被对方婉言谢绝。“小方老师,你还是叫我洪老师吧。这样我听着自在。”时至今日,方春萱还记得洪老师当年对他说的这句话,这让方春萱大为感动。成果丰硕却十分低调,声誉卓著仍坚守教学一线岗位。这才是真正的专家,真正的特级教师啊!

大家都陆陆续续地坐到了位子上,并迅速安静了下来。等两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把最后一杯茶水端到与会者面前后,王副校长便宣布会议正式开始。

“各位老师,今天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了来自全省的各位教育教学专家莅临我校指导。首先,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

也许是受了王副校长高涨热情的感染,整个会议室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下面,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各位专家。”王副校长很郑重地站起身,“坐在我旁边的这位,是德高望重的省教科院原院长贾院长,也是我们崇礼中学此次校外特聘学科专家团的策划者与组织者。”

方春萱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呀!

接着,王副校长依次一一介绍了各位学科专家。每介绍完一位,他都故意停顿一下,以便让大家鼓掌欢迎,而在座的各位也十分配合地报以热烈的掌声。

介绍完专家,王副校长对此次崇礼中学聘请校外学科专家以指导各科教学的目的、意义等进行了详细的阐述,并对预期成果进行了美好的展望。最后,还对活动的内容与过程进行了具体部署。

见面会结束,各教研组长引领着本学科的专家分别步入了事先安排好的场所,对各学科教师进行第一次指導。

方春萱和洪老师一起下了楼,来到底楼的一间小会议室。洪老师因为是本市的,跟大家彼此都很熟稔,所以与所有语文老师一一打过招呼,便笑眯眯地静坐在方春萱给他安排的主席上。并从背包里取出两册语文书和一个小型笔记本电脑,放在桌面上。

大家才坐定,正准备就具体教材请洪老师答疑解惑,小会议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但见王副校长亲自领着贾院长走了进来,把他介绍给了大家,并强调,贾院长和洪老师为崇礼中学语文学科的特聘指导专家,而洪老师就是贾院长介绍的。于是,全体语文老师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王副校长离开后,方春萱作为今天的主持人,简单的开场白之后,便改变计划,首先邀请贾院长给大家作指导。

“各位老师,很高兴能和大家一起探讨语文教学。”贾院长一改刚才见面会上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露出一丝笑意,“洪老师是语文专家,我们就先请洪老师说说吧。”

贾院长的普通话带有浓重的方言口音,他所说的“说说”大家听起来像极了吴城方言中的“叔叔”。此后的日子里,他每次来学校作指导,都是先让洪老师“说说”的。于是,崇礼中学的语文老师们便戏称他为“贾叔叔”。

洪老师似乎心领神会,也没有客套话,直奔主题,请老师就教学中的各种各样困惑作提问,他则在手提电脑上一一记录,一边记,一边还不时地对老师们就相关问题进行反向提问。遇见部分胆怯的老师,他总是笑眯眯地注视着对方,鼓励对方畅所欲言。然后,他翻开案头的语文教材,对老师的疑问逐一解答,具体而微,诚恳耐心,好像他本就是崇礼中学语文教研组的普通一员。

而此刻的贾院长,却在一旁翻看着教材。很显然,他之前完全没有作任何准备,现在则是临时抱佛脚地加紧熟悉着。老师们见此情形,都惊讶得面面相觑。

等到洪老师跟大家把今天的内容探讨完毕,方春萱就请贾院长给大家继续作指导。

“这个……”贾院长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关于今天所要研讨的,刚才洪老师已经给大家指导得很好很具体,我就不再重复了。”只见他又呷了口茶,“下面呢,我就给大家介绍下当今语文教学的一些新理念。”

真会避重就轻,耍奸偷懒哪!老狐狸一条!方春萱心里骂道。

这些所谓的教育教学新理念,其实就是贾院长从什么杂志上搬来的当下国内一些教育家在某篇论著上的摘录,或者是多年前西方某教育家的一段什么话。而且被游走于各地基层学校的像贾院长一样的人一搬弄,往往是张冠李戴,以偏概全,变成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教育新理论,新观点。方春萱觉得,这些个新理念,虽然也不乏真知灼见,但更多的形同二手玩具,对于其原理、功用、使用方法,像贾院长这样的专家们其实自己也不很清楚,却被他们抛给了老师们,让老师们自己去捉摸了。而老师们呢,有的反复把玩,将心得变成论文,成为成果;有的懒得搭理,扔在一边,任其发霉变质,最后作为垃圾清理掉。

不过,这贾院长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也指导不了老师们什么,就给大家请来了洪老师这位货真价实的特级教师。方春萱心想,只要得到真专家的提点,老师们也算没有白白浪费宝贵的时间了。

贾院长介绍完了新理念,看看大家似乎也了无兴趣,便急忙打住自己的发言。不过,最后他还是对大家补充了一句,“这样啊,老师们,根据王副校长的安排,以后像今天这样的专家指导活动,我们将每月进行一次。”

在场老师无不暗暗叫苦。

不过,这贾院长从此又多了个外号,贾姨。这是在场女教师们的智慧,每月一次,不是跟例假一样吗?

再到后来,这位贾专家在崇礼中学有了三个称谓,领导们称他为贾院长,男教师们称之为贾叔,女教师们则称之为贾姨。

清明过后,按惯例是春游时间。崇礼中学的春游每年都在期中考试后的第一周,四月底之前。不过今年有了新变化。

按照王副校长的指示,袁宏伟这两天正在忙碌安排全校的春游事宜。旅行社是不用操心的,因为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市区所有中小学每年的春游与秋游,都必须由吴城市教育旅行社统一包办。目的地也是由教育旅行社统一设计的,不是西郊的太湖岛屿上,就是上海的科技馆与植物园,或者邻城的春秋大城遗址。袁宏伟是老班主任了,几乎每接一届学生,孩子们都会跟他抱怨说,这些个景点,他们从小学到初中,每个景点轮流转,平均要去上三次。好在学生们对于去哪里似乎并不在乎,只要出游那天不上课,没有作业,能够让他们全身心地到校外去放松,大家就很开心了。为此,多才多艺的学生们还编了句顺口溜,

春游美,

秋游好,

春游秋游都美好。

戴耳机,

玩iPad,

欢声笑语满车厢。

玩哪儿?

不知晓。

吃薯条,

拍美照,

芳草地上把型造。

放心笑,

尽情闹。

加减乘除ABC,

暂且抛却云霄外。

让袁宏伟伤脑筋的是,王副校长要求本届初三毕业班学生在春游地点集体开展一次励志活动,并再三强调,一定要举办得热烈而隆重,并要求全程录制视频。

周三早晨,以德育处名义发放的关于本学期春游的通知,终于出现在了方春萱的办公桌上。大意是,本周五全校开展春季社会实践活动,地点为邻城的春秋大城遗址。还特别提醒,初三毕业班将于景点所在地进行“迎中考百日誓师”仪式,要求各毕业班班主任以两个班为单位,自由组合,准备誓言,届时集体朗诵。

大概這是王副校长放的第三把火了。方春萱暗想。不过,平心而论,方春萱觉得这是十分必要的。现在的孩子之所以学习生活得无精打采,原因之一就是缺乏精神激励与正能量的传递。现如今临近中考,举办这样的百日誓师活动,实在是十分必要与及时的。只是地点似乎值得商榷,如果安排在学校或者某个历史人物纪念馆与故里之类的似乎更加合适些。

方春萱上完课,静静地坐于办公桌前,正寻思着找哪个班组合呢,袁宏伟来了。

“方老师,你是语文老师,又冰雪聪明。”袁宏伟笑嘻嘻地,先是一通恭维,“再说,我们两个班程度相近。所以我觉得我们组合应该是黄金搭档。”

“哎呦,小袁主任,被你这么一捧,估计我今天下班都不认得自己家的方位了。”方春萱半开玩笑地答道。其实,她也觉得他们两个班组合最为合适,因为他们除了是各自班级的任课老师,还分别教对方班级的语文与数学,对彼此的班级都很熟悉。花上两天时间磨合排练誓言,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

“那我们就这样定啦!”袁宏伟是个机灵古怪之人,看方春萱没有拒绝,便赶快敲钉转脚,“誓言我今天布置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你的得意门生去草稿,然后拜托你修改吧。”

方春萱沉吟片刻,补充道,“我也让我们班课代表去草稿。然后,把他们的整合下。”

“啪!”袁宏伟挥动右手,用大拇指与食指一捻,在空中打出了响音,同时说了声“OK”,便十分高兴地转身离开了。

望着袁宏伟远去的背影,方春萱的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意。也许是年龄与性别差异的缘故吧,说真的,方春萱除了对袁宏伟有时做事不讲原则,还是挺欣赏他的那种热情、开朗的性格的。

中午的时候,方春萱接到钱书豪的一条微信,“方老师,因工作需要,我已调至局人事师资处,具体负责教师职称与称号的评审工作,本部门归沈副局长分管。另外,本年度我市中小学名教师评审工作已经启动,特此告知。”

方春萱知道,钱书豪一是告知自己的工作变化,二是在给自己通风报信,提醒自己尽早做好申报名教师的准备工作。还特意提到沈副局长,明摆着是在暗示她,如若申报名教师称号,还会有人照应着自己呢。按照吴城市中小学业务称号序列,依次为,区县级学科带头人、吴城市级学科带头人、吴城市名教师。如此逐级提升,再往上就是省级与国家级特级教师了。方春萱现在是吴城市学科带头人,申报名教师自然是她的夙愿。

也许是受同为教师的父亲的影響吧,自从教以来,方春萱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一名优秀的语文教师,所以她对业务之外的得失,从不介意,更不计较。现如今,学校教师的各种各类荣誉称号也是名目繁多,诸如优秀共产党员、优秀教育工作者、优秀班主任、优秀团队负责人、教科研先进工作者……这些个荣誉称号的名额,每学年教育局都是配额到学校的。学校呢,也往往根据本校教师的教育教学业绩,兼顾到老师们评审职称的需求,并充分考虑到其他种种因素,加以平衡,确定人选,予以上报。谁都知道,较之教学业务类的荣誉称号,它们其实并没有多少含金量。而唯有那些学科带头人、名教师乃至特级教师之类的称号,才是高要求、严遴选的,更不可能是配额的。

而名教师是吴城市教育系统最高级别的业务称号了,其申报过程也十分严苛,先是个人对照条件自行向学校申报;然后学校作初步审核,符合条件的,通过全体教师民主测评与学校推荐后上报市教育局;接着,市教育局组织考评专家到学校以听课、资料审核、师生访谈等形式予以考核;再接下来便是对通过以上考核的申报人集中进行业务答辩;最后报相关部门审批公示。这每一个环节都是一道关口。方春萱知道,如若申报,自己必须过五关斩六将,其艰难是可想而知的。而且,所有这些,都还只是明面上的。其实,其间还有不知多少你根本看不见的因素制约着呢!

但方春萱向来是抱着尽人事而听天命的态度去面对这纷繁世事的。对于自己在乎或心仪的事物,你参与了,追求了,尽力了,即可。至于结果,就听天由命吧,何必执念呢?也许正是因了这种态度,她在工作与生活中总是不惊不躁,从容淡定。记得她带第一届学生时,那些跟她关系都比较亲密的家长们,私下里都评价她说,年纪轻轻的,连婚还没结,为人处世就那么从容得体,一副少年老成的意态。

“好的,谢谢你的告知与提醒。祝你在新的岗位上工作顺利!”方春萱礼节性地回复了一条,还发了个可爱状的表情。但内心深处,她还是挺感激自己这位门生的好意的。

下午放班前,袁宏伟又特地来找方春萱商量,说是他打算今天放学后,将他们两个班学生留半小时,排练下周五春游时宣誓的队形,并每班确定一位领诵人选。方春萱沉吟片刻,就推荐了凌云,因为他觉得这孩子天生一副好嗓音,平时朗读课文又极富感情,是块好料。再说,他这阵子情绪低迷,也可以借此机会振奋他那萎靡的精神状态。

排练很是顺利,学生们听说周五春游,都很兴奋,一边排练,一边都在商量着春游当天如何找乐子的事宜了。以袁宏伟的噱头,忽悠学生开心是小菜一碟。整个排练过程中,袁宏伟就像个打了鸡血而热情高涨的导演,他每抛出一句话,整个队伍都会发出一阵阵哄笑的声浪。这声浪此起彼伏,潮水般在校园里喧响回荡,惹得其他班级的学生们纷纷前来围观。

方春萱将两位学生的宣誓稿分别给学生现场试过,感觉不是十分满意,便以自己班上的语文课代表的草稿为蓝本,融合袁宏伟班的,当场修改定稿,并现场调试,感觉甚是满意。

第二天放学后,方春萱与袁宏伟又进行了一次彩排。这次主角是方春萱,她就誓言吟诵过程中的仪态表情、语气语速、情感节奏等方面的细节问题进行了规范。方春萱是一个注重细节与追求完美的人,这点倒与袁宏伟的奔放、不拘小节形成了互补。

回到家,方春萱已是累瘫了。她摆出最放松的姿势,将自己斜靠在柔软的沙发上。每当像现在这样疲惫不堪的时候,她的内心深处便会冒出一个声音质问自己,如此克勤克俭地工作,有必要吗?犯得着吗?正如有几个知心密友所言,自己老公事业有成,家庭经济条件堪称优越,完全可以将工作应付了事,舒舒服服地混在人堆里,得过且过。如此,多轻松自在呀!再说这教书是一份弹性很大的职业,工作中你只要能说服自己,凡事便可以粗糙点、马虎点,也不会有人跟你来计较。其实,自己的身边也不乏这样的例子,她们把老公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将家庭照顾得妥贴;在单位呢,却尽量要求减轻工作量,即使减不掉,也会想方设法自我放松。与自己相比,他们的日子多滋润呀!

可这样的情绪只是暂时的。第二天,当她一走进教室,面对着讲台下那一张张鲜活可爱的孩子们的脸庞时,她又会满血复活,精神抖擞。方春萱知道,受同样是教师出身的父亲的熏陶,及工作后师傅老董的耳提面命,还有近二十年来严于律己的惯性,这一切都造就了现在的自己。记得刚工作的时候,父亲曾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这世界上有两份职业是良心工作,一是医生,二是老师。一个缺乏良知的医生所耽误的是病人的病情乃至性命;同样,一个昧了良心的老师所葬送的则是孩子的前程。父亲的教诲,方春萱铭记于心。

周五一大早,崇礼中学所有初三师生都沐浴着晨曦,陆续赶到学校。因为按照惯例,一定要赶在吴城上班早高峰来临之前,能确保所有春游车辆出城。方春萱赶到学校时,发现学校大门口的马路两侧,早已停靠着三十多辆大巴车,一律按班级番号依次排列,秩序井然。校门口,教育旅行社老板正与王副校长有说有笑地攀谈着。

教育旅行社老板是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弯腰曲背的,看样子已经七十出头了。据说还是在二十多年前的时候,当时的教育局长是他的小舅子,于是就把转制的教育旅行社交给了他经营。从那以后,吴城市区所有中小学生春游秋游的业务,全都被他包揽了。再加上每年暑假各校教师的外出休假呀、培训呀之类的,让他赚了个盆满钵满。后来,他那小舅子升职去了市委,靠山就更硬了。如今,他小舅子虽说已经退居二线进了市人大,但这家旅行社依然由他经营着。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老板的儿子据说很不争气,不能子承父业,所以都这把年纪了,老板还只能亲力亲为。

方春萱找到了自己班的车子,站在车门口,迎接着每位学生的到来。学生们个个阳光灿烂,背着鼓鼓的大包小包,有说有笑地陆续上了车。待到方春萱清点完人数,准备跟司机师傅说出发时,只见有一位学生模样的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过来,奔进车厢,一屁股坐到导游座位上,然后歉意地跟方春萱说道,“对不起,我来晚了。”一问,才知道是旅行社分配到自己这辆车的导游。

这是这么多年来方春萱司空见惯的事情了,所以一点也不惊讶。旅行社老板为了节省成本,每逢春游秋游,总会临时到本市的旅游职业院校去聘请一些在读学生过来,分配到各辆车上,滥竽充数作导游。而事实上,这些“导游”的唯一作用就是在到达游玩目的地后,帮助各班主任整队、清点人数,然后把学生引领到景点入口处,如此而已。因此,这导游说白了也就是旅行社廉价请来的装饰物。所以,方春萱对于今天这位女孩迟到当然不会计较,对她的歉意也只是报以淡淡的一笑。

一个半小时后,方春萱带着学生终于抵达了春游目的地——春秋大城。这是一座春秋古城遗址公园,面积达五平方公里。整个公园绿水萦绕,土墙逶迤,植被丰茂,以现代的方式向游人展示着五千多年前城邑的面貌。整个公园分为两大部分,东部为春秋古城街巷风貌与民风民俗展示区,以及现代化的休闲娱乐区;西部则为春秋大城的遗址。崇礼中学的三十多辆旅游大巴在公园大门前的停车位一停泊,便将所有学生如活蹦乱跳的河鱼般,悉数倒进了宽阔如湖的公园里。才一会儿工夫,便全都四散淹没在公园的各处了。

按照学校的事先安排,所有毕业班学生到达公园后,便集中到公园西部的一片大草地上,举行宣誓仪式。所有初三老师和中层以上领导前往观摩。方春萱与袁宏伟两个班级是最先到达的。学生们迅速集合整队,彼此检查仪容仪表。等到最后一个班赶到时,方春萱与袁宏伟已经给他们彩排过一遍了。

按抽签顺序,方春萱与袁宏伟两个班的组合首先上场宣誓,学生们一片惊呼。这前无铺垫后有追者的,自然让大家颇感压力山大。如果得不到好成绩,在整个年级丢脸不说,也对不起这两天来的精心准备与辛苦排练呀!

“不要担心,我们肯定第一!”这是标准的袁宏伟的鼓励风格。

“淡定。”方春萱开口了,“咱们赢得了,也不惧输。尽力就行!”

宇宙洪荒,

天圆地方,

四海苍茫……

演出正式开始。凌云与袁宏伟班那位女生的领诵,以其浑厚洪亮的气势,瞬间震住了全场。王副校长也不禁为之一愣。

忆往昔,

吴越自古风流地,

春秋争霸逞英豪。

会稽山头,姑苏台上,扬子江畔……

盛开着漫山遍野的英雄故事,

澎湃着滔滔不绝的壮志豪情……

齐诵同样激情昂扬。王副校长心想,如此诗情盎然,文采斐然,一看便是方春萱辅导的杰作。看来,教科研这头的工作是应该交给她了。

啪啪啪。此刻,袁宏伟大概被自己班孩子的出色表演感动了,带头鼓起了掌。随即,全场所有人都发出了热烈的鼓掌声。

看今朝,

莘莘学子出征程,

三载利剑终出鞘。

书本堆山,作业似海,开始如潮……

任海天风雨奋力搏击无怨悔,

望一轮红日天高地远学夸父……

和袁宏伟与其他在场的所有人一样,方春萱真的被孩子们深深感动了。当文字被似火的热情与专注的情感所演绎时,这文字便溶化成为奔流的热血,在每个孩子的血脉里汹涌了。望着孩子们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庞,方春萱的眼眶湿润了。

天圆地方,

四海苍茫。

方方正正为人,

珠圆玉润做事。

今天,我以崇礼为荣;

明天,崇礼以我为傲!

收尾,升華到育人的高度,妙!孩子们的吟诵声刚落,王副校长便带头鼓掌致意,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宣誓仪式结束已近中午。和初一初二一样,初三各班便都各自四散开来,被放养在公园里自行游玩去了。午饭过后,方春萱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混在教师队伍里四处闲逛或是找个茶馆坐下喝茶,而是跟凌云一起散步聊天。凌云呢,也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在她面前腼腆拘束,而是开开心心的,精神极其放松。也许,这孩子是缺乏母爱的缘故吧?方春萱心想。

突然间,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下。一看,是师傅老董发来的微信,“会诊刚结束。看来没啥问题。一周挂水下来,肺部的阴影也缩小了。准备本周末出院,躺在医院的日子太难熬了,没病也会憋出病来的。”

方春萱长长地舒了口气,压在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刚想把手机塞回包里,见老董又发来了一条,“代我谢谢你老公,遇见你这样的徒弟,也是我的幸运。”方春萱嘴角牵出几丝淡淡的笑意。她知道,师傅这次惊吓不小。唉,看来师傅是老了,也变得多愁善感了。联想到上周末刚住院时他发在朋友圈的那些信息,方春萱不禁这样想道。

“拜见吾主!”当方春萱来到仿真的春秋街市的一个十字路口时,冷不丁地冒出了一群身穿古装的学生,排成一队,双手合十,弯腰曲背,向自己施礼。

方春萱先是一愣,随即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原来是自己班上的一群孩子在跟自己打招呼开玩笑呢!

“众卿免礼!”方春萱故作严肃,摆出一副“吾主”之态,也跟孩子们幽默了一把。

这下孩子们也乐了,哈哈地笑作一团。笑声荡漾,溢满了整个公园。

新的一周是考试周。初一初二是期中考,初三则为一模考。因为按照吴城市历年来形成的不成文规定。每到这个时候,全市各四星级高中的新生预录工作,将于一模考试后正式拉开序幕。因此,所有毕业班学生及老师、家长,都十分重视。

方春萱和往常一样,早早赶到了学校。一进校门,发现袁宏伟已经端端正正地站立在校门口值班了。

“方老师真早。”袁宏伟笑嘻嘻地主动跟方春萱打招呼。

方春萱嫣然一笑,“小袁主任今天督导呀?”语毕,感觉自己是明知故问,暗自好笑。

全员督导,是当年沈校长即现任沈副局长在崇礼中学时,所独创的一项教育教学管理特色举措。为了强化管理,学校规定每天都要安排一位校级领导、一位中层领导和三位教师,全天候负责校园的日常管理工作,要求每天督导老师最早到校,最晚离校,袁宏伟今天就是以领班身份负责督导工作的。据说,崇礼中学的这项被称之为全员督导的校园管理新举措,去年被吴城市教育局所推崇,将在全市中小学推广实施。

方春萱穿过正对着学校大门的一片大理石铺地的小广场,绕过综合办公楼,来到了位于校园中部的礼耕堂所在地。这是一栋古建筑,坐北朝南,飞檐歇山屋顶;南北落地花窗,东西粉墙壁立。四周树木蓊郁,假山重叠,溪涧流响,亭台点缀,曲径通幽,一派江南园林风味,如今成了校园一景,作为师生们休憩读书的场所。而礼耕堂,则成了崇礼中学这所学校的前身──礼耕书院主人的史迹陈列馆。

崇礼中学位于古城区中心地带,为当年明代中期一位宰相的家宅所在地。据史料记载,这位宰相生于斯长于斯,后来连中乡试、会试、典试第一,虽仕途坎坷却官至宰相,且高风亮节。晚年定居京城,便将故乡宅地捐出,委托族长办起了义学,以作同族贫寒子弟学习场所。到了明末清初,其后世子孙又在原址办起了书院,名曰礼耕书院。到了民国,又改办私立崇礼中学。尽管世事沧桑,但这位名人的家宅却始终被作为办学场所在这座千年古城而保存着,且生生不息,文脉绵延。

有一阵子,古城大拆大建,风传当地政府有意将崇礼中学所在的这一片区作为商贸区统一开发,将崇礼中学迁至古城之外。这可让时任崇礼中学校长的沈校长大为忧虑,他虽多方奔走呼吁,却了无效果。于是,沈校长通过疏通各种关系,邀请到了省市两级文管部门的有关专家,对校园内这栋礼耕堂及其所在的这处名人家宅遗址,进一步研究考证,补充相关历史文献资料,搜集散落于古城各处历史文物,终于将礼耕堂在原市级文保单位的基础上,成功升格为省级文保单位。从而彻底断绝了当地有关部门意欲将这方土地挪作他用的企图。沈校长的这一举动,受到了吴城市教育界领导与老师的普遍赞誉,大家纷纷称赞他是一位有情怀的好校长,为崇礼中学的办学史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方春萱缓步走到礼耕堂前,发现大门已经敞开了。这一定是袁宏伟来开的,为的是让今天参加考试的那些学生前来礼拜提供方便。方春萱心想。果不其然,才一会儿工夫,只见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来到堂前,有的卸下肩头的书包,十分虔诚地在堂内的那位名人像前跪下,磕头;也有的虽不下跪,却神情十分严肃,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着什么。见此情景,方春萱便放轻脚步,默默地离开了。她知道,这是孩子们释放压力的一种正常举动。人到了关乎自己前途命运的关键节点,总是祈求有神明的保佑,总是希望得到某种心理安慰的。成人如此,孩子也不例外。

方春萱来到教室,发现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学生。这也难怪,今天是一模考,八点半才开考,比平时足足晚了一节课,孩子们应该可以安安稳稳地在家睡个懒觉,然后定心到校考试。自本学期开学以来,每当方春萱早读时段到班级,看到学生们一张张因睡眠不足而惨白的脸蛋,内心便隐隐作痛。因为据她了解,像初三六班这样的学优班,孩子们每天晚上大多要做作业到这样的近十二点钟,而第二天早上六点又必须起床,否则绝对赶不上学校七点半钟的早读。部分学习能力较差的学生,每晚作业到零点以后更是家常便饭。试想,学生们的睡眠时间都不能得到应有的保障,又怎么要求他们能有效学习呢?而每天中午,本该是学生们自由活动或者自主学习的时段,可事实上常常被一些“认真负责”的任课老师所霸占,变相变成了上课时间。

为此,方春萱也曾经跟初三年级组和校领导反应沟通过,要求学校出台相关规定,控制学生作业总量,并严格禁止任课老师中午进班上课,还学生以休息与自由时间。因为她觉得,所谓教育教学管理,就是要随时随地关注学生在校的学习与生活状况,合理安排,科学调配,让学生以健康的身心投入到学习生活中去。只可惜自己的建议事实上并未起到任何作用。学生们,尤其是毕业班的学生们,几乎每天都是在这样疲惫不堪的状态中到校,学习,然后放学,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有时,方春萱进教室上语文课,发现孩子们实在疲乏得坐着都在打盹,便干脆让他们睡上半节课。

方春萱在教室里足足待了半小时,等到班上学生全都到齐了,便关照了几句考试期间的注意事项,才离开教室,回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个多星期未到校的师傅老董已经端端正正地坐于办公桌前了。

“师傅,其实你还应该多休息几天的。”看到老董脸色苍白,依然一副病态,方春萱关切地说。

“不要紧,我会注意的。”老董淡淡一笑,说是自己“不要紧”,但说话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

“今天你就负责去上一节课,作业我来帮你批阅吧。”方春萱还是不放心,主动要求道。

“这个不用的。小方呀,这次生病,我已经麻烦你们夫妻俩够多了。”

对于自己爱徒如此体贴入微的关心,老董心里暖暖的。但他立刻转移了话题,“想跟你说个事,学校准备充实教科室力量,拟提拔一位副主任。”

方春萱“哦”了一声。她猜测,这消息肯定是王副校长去医院探望他时透露给他的,因为无论于公于私,王副校长都很信任尊敬他。

“校领导考虑提拔你。”

方春萱很是惊讶。因为自从教以来,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个好老师,压根儿没想到过要从事什么管理。“师傅,这个我不考虑,真的。你还不了解我呀?”方春萱态度似乎很坚决。

老董看出了她的心思,但他同时也知道王副校长的意思。自己都已经退出管理岗位了,可王副校长却还是把这人事安排的想法告诉自己,不就是要自己先给小方通个气,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吗。再说,自己的徒弟也是个有教育理想与情怀的人,如若走上管理岗位,于她于学校都是件好事呀!

“小方呀,我知道你一向淡泊名利,也知道你对当下校园的某些现象很是不满。”老董十分真诚地开导她说,“可是,想要改变现状,你就得参与管理呀。”

老董的这句话似乎触动了方春萱,是呀,自己一个普通教师,人微言轻。可如果以中层领导的面目出現,兴许效果就不一样了。于是,她对师傅说,“好吧,让我考虑考虑。”

此刻,方春萱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十年前的场景。当时,学校党支部准备发展一批年轻老师为预备党员,时任党支部书记找她谈话,要她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并提交入党申请书。那时的方春萱刚被评为吴城市青年学科骨干教师,被学校看好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她在政治上并无追求,也从未萌生过要入党的想法。但碍于情面,不好驳了领导的面子,也就答应了。

回到家,她向父亲提及此事,父亲却对她说,作为一名普通教师,我们入党并不是为了名利,而是可以在以后的人生岁月里,时时处处以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规范自己的言行,从而更好地提升完善自己。父亲是一位老教师,老党员,为人处世极为方正,对方春萱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

现在,师傅老董对自己的劝说,与当年的父亲简直是如出一辙。这就是老教师们的风采与境界吧。方春萱心想。

当天上午的一模考试是语文,下午有两场,分别是历史和政治。

下午监考一结束,有消息说袁宏伟班上有学生夹带小抄作弊。一打听,是市教育某处长的儿子。这孩子平时学习态度较差,时常惹事,给任课老師的观感实在不佳,但因为有他父亲那层关系,大家对他甚是无奈。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明摆着再也无法姑息了,可到底该如何处置呢?这着实让班主任袁宏伟犯了难。

放学前,袁宏伟以班主任身份召集班级主课任课老师,在方春萱办公室开了个碰头会,说是要商讨下对这位作弊学生的处理意见。

“这个必须严肃处理,否则不足以整肃校纪!”

“其实,这次处分他,也是对他负责。否则,他以后会越来越无法无天。”

“正是因为一直以来对他太姑息了,才使他走到了这一步。”

看来大家的意见是高度的一致呀!方春萱心想。她斜睨了一眼袁宏伟,发现这位小袁主任此刻脸色特别尴尬。是呀,这样的丑事落在哪个班主任身上都让人不爽利的,更何况他还是管德育的主任呢!

“方老师。”大概是因为尴尬抑或羞愧的缘故,袁宏伟的脸一片潮红,他侧过脸,半是征求意见半是求救似的对方春萱说,“说说你的看法吧。”

方春萱本来是不准备发表什么意见的,因为她觉得在场的其他各位班主任早就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可既然袁宏伟非要自己表态,她也只能直面了。她沉吟良久,以十分坚决的语气说,“我也觉得应该严肃处理。”

听方春萱这么一说,袁宏伟的最后一点希望终于破灭了。说实话,他是真心希望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这个学生以象征性的批评教育了事的。可看任课老师们的阵势,是非处分不可呀!尤其是方春萱的这个态度,更是让他不知所措了。

“好吧,我会把大家的这个意见向校领导汇报的。到底怎么处理,还是让学校来定夺吧。”最后,袁宏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讨论,并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没想到小袁主任年纪轻轻的,套路却已玩得那么娴熟了。望着袁宏伟远去的背影,方春萱不禁暗暗感慨道。

方春萱定了定神,又立马向自己班上赶去。放完班,转身来到走廊上。“方老师!”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方春萱返身发现是凌云,便温柔一笑,“哦,是凌云呀.怎么啦?”

“我爸爸回来了。”凌云显然很开心。

方春萱很是惊讶,不过一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很为凌云感到高兴的,“太好了!老师祝福你!以后呀,你可以安安心心地读书了。”说完,便欲转身离开。

“方老师!”没想到凌云又叫住了他,嗫嚅道,“能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吗?”声音低得简直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完全可以。”方春萱把自己的号码报给了凌云,仿佛是要给他壮胆似的,又满脸笑意地柔声说道,“你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谢谢方老师!”凌云半弯着腰,深深鞠了个躬,高高兴兴地转身离开了。

这孩子严重缺乏母爱啊!方春萱的心里酸酸的。

再说袁宏伟回到自己办公室,心里很是郁闷。这个节点上,班级居然有人作弊,明摆着是打他这个班主任的脸。更何况自己还是德育室主任呢!以后再去管理学校其他班级的德育工作,明显就少了底气。再说,出了这档子事,校领导特别是王副校长会怎么看自己?他越想心里越烦躁,便从包里取出烟,斜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吞云吐雾起来。

半晌,袁宏伟才从椅子上直起身子,收拾东西,走出了办公室。外面天色已暗,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之中。站在校园里,袁宏伟的心里空落落的。当他走到行政大楼前,发现三楼王副校长办公室的灯居然还亮着,便又折进办公楼大门,上了楼。

第二天,一份以崇礼中学德育室名义出台的处分意见终于出现在了初三各班主任的办公桌上。其要义是,为严肃校纪校规,给予初三六班这位考试作弊学生以年级口头警告处分,并责成班主任进行批评教育。

什么?如此恶劣严重的事件竟这般轻描淡写!方春萱的心头禁不住冒起一股热腾腾的莫名怒火。她有些激动地站起身,给自己泡了杯茶,喝了一口,站在办公室门口,漫无目的地伫立了好久。然后,才又回到办公桌前坐下。

谁都清楚,这“口头警告处分”就是不留任何文字记录的处分,而这个所谓的“处分”,又仅限于初三年级范围之内,对外不声张。而所谓的“责成班主任进行批评教育”,更是虚得不能再虚的处分措施了。这样的“处分”等同于没有处分,对这位作弊学成根本起不到任何批评教育的作用,纯粹是装腔作势给外人看的。如此轻率地处理一次大型考试的作弊事件,校纪校规严肃性何在?学校公信力何在?学校的育人功能又何在呀!

其实,方春萱早就预料到,因为这位作弊学生的家庭背景,以及袁宏伟的角色关系,小袁主任一定会努力说服校方将此事件的处理降低到最轻程度。再说,王副校长也一定会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关系,考虑到毕业班人心,将此事尽量淡化处理的。

其实,方春萱心里更明白,即使袁宏伟班上的这位违纪学生没有什么背景,只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学校也不会给予相应的处分。事实上,当下包括崇礼中学在内的一些学校,对学生的思想品德教育已经步入了一个误区,面对违纪犯错的学生,因为害怕一旦处分,有些学生会离家出走,乃至威胁自杀之类的事情发生,从而造成部分不明事理家长的到校闹事,给学校造成的所谓的负面影响,因此不敢理直气壮地加以处分。更何况现在的教育界弥漫着一股思潮,对学差生或品差生乃至品学双差生,要关爱关爱再关爱,宽容宽容再宽容,其结果往往是无原则无底线的关爱与宽容,既废弛了学校的规章制度,又错失了对犯错学生的最佳教育时机。如果从育人的角度再作深层次观照,那无疑是放任纵容学生继续滑向错误的深渊,贻误其终生!

方春萱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了。只是让她大跌眼镜的是,学校竟然会出台这么个形同没有处分的决定!可自己人微言轻,又能如之奈何呀?

此刻,方春萱忽然又想起了师傅老董的那句话:想要改变现状,就得参与管理。

方春萱静静地坐在桌前,陷入了沉思之中。

一模考试过后,是校园里最为热闹的时候。

初三学生模考成绩一揭晓,那些个名列前茅的孩子便成了市区各四星级高中眼里的香饽饽。

除去那些个三星级高中,吴城市的四星级高中依据其办学业绩,尤其是历年的高考成绩,在市民们心目中大致分为三类:吴城市高级中学为省级高级中学,也是改革开放前全国著名的十三所重点中学之一,所以备受吴城市民的青睐。有些家学渊源颇深的家庭,甚至把整个家族中有孩子能上此中学为荣;吴城市一中与二中则为二类四星级高中,至于三中与四中、五中等是第三类。但在吴城市的高中生录取政策中,为了体现公平竞争的原则,统一规定所有四星级高中为平行志愿批次,并无高低之分。这些高中的录取分数,也依据填报学生人数的多少与拟录取名额的多寡而定。如此一来,一到招生季,所有四星级高中都铆足了劲,使出浑身解数作宣传抢生源,以期将优质生源收入囊中。

本来,在每年的这场生源大战中,吴城市高级中学总是超然物外的。因为按照从高分到低分录取的原则,全市最优秀的生源理所当然属于他们的。相互厮杀得死去活来的往往是下面这几所高中。但最近几年,随着新城区的逐渐壮大,新区实验高中以其设施设备先进,师资实力雄厚(向全省乃至全国各地大量招聘优秀教师),与教育教学管理理念先进等优势,吸引了古城区大量的优秀初中毕业生。一时间,家长与孩子趋之若鹜,给吴城市高级中学这所老牌的优质中学带来了严重的威胁。出于无奈,他们便也加入了这场生源大战之中。

为了给孩子们加油鼓劲,按照惯例,本周三召开毕业班学生家长会,一是通报此次模考成绩;二是加强家校联系与联动,期望每个家庭为孩子的升学考试做好服务保障工作。方春萱的初三六班与袁宏伟的初三五班是全年级最好的两个班。所以,全年级四百来名学生中,年级前一百名就被他们包揽了一大半。

周三下午两节课后,家长会以广播大会的形式如期举行,学生和家长同时参加。方春萱站在教室门口,笑意盈盈地迎接着每一位家长的到来。这是她从教以来养成的习惯,因为她觉得,所谓的家校关系,主要是老师,特别是班主任老师与家长的关系。作为老师,应该给家长以充分的尊重,然后才能赢得家长对你的尊重,而现实中,有极少数家长之所以跟学校闹矛盾搞对立,很大程度上是部分老师在工作中不尊重学生与家长造成的。有些老师,自以为有文化,懂教育,所以往往对部分家长尤其是差生家长极不尊重,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殊不知,术业有专攻,自己除了有点文化,懂点教育,一走出校门,也是两眼一抹黑。其实,这是部分教师不明白的一个基本道理,从本质上说,老师与家长是平等的。所以,每一位家长,不论其文化水平高低,也不管其从事什么行当,都应该得到学校和老师的充分尊重。

方春萱见所有家长都到齐了,便缓步走到讲台前,扫视了一下全场。发现凌云的父亲端端正正地坐在最后一排,对自己微微点头示意,算是招呼自己了。方春萱心想,自己当时在门口大概跟几位家长交谈了一会儿,所以没有发现他进门吧?

“各位家长下午好!”方春萱定了定神说道,“首先,欢迎各位百忙中抽出时间来校参加此次家长会。”讲台下响起了一片掌声。

经历了三年与孩子们朝夕相处的时光,方春萱对班内所有学生的家庭背景几乎了如指掌了。也许是职业的敏感吧,每一届新生到校,不出一周,她都能叫出班内每个孩子的姓名。只要开过一次家长会,她便能基本了解每位家长的职业与文化程度。她的这项本领,在校内可是小有名气的。现在台下坐着的家长,有的是科研单位的科研人员与大学教师,有的是医生,有的是公务员,有的是新闻从业人员,还有的是像凌云家长一样的民营企业老板。可谓藏龙卧虎!

“此次家长会,应该是大家的孩子三年初中学习生涯中最后一次家长会了。”方春萱用右手将讲台桌面上的无尘粉笔盒子移至左上角,目光快速扫过了每一位家长的脸,表情温和而矜持,“在广播会正式开始之前,我想一模考試过后到正式中考这段时间中,家长们应该注意的几个要点,给大家提个醒。”

在座的家长通过三年来孩子的反馈,与自身同方春萱的接触,也深深感觉到孩子的这位班主任负责、热忱、恪守原则又极具教育情怀的品格,因而对她都十分信服与尊敬。大家都以平静的微笑与对视的目光回应着讲台上的方春萱。

“一是关于高中的选择与志愿的填报。”方春萱直奔主题,提点道,“目前我市各四星级高中的生源大战已经全面展开。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请大家不要被各校的招生宣传所迷惑,或者无所适从;二是应该利用这段好好了解历年来各所四星级高中的高考录取情况,然后根据自己孩子的学业成绩,作出适合自己孩子的选择。”

正所谓隔行如隔山。面对眼花缭乱的招生宣传,家长们都是一头雾水。方春萱的话实实在在,无疑是给大家指点迷津。

“而各所高中承诺给孩子们的五花八门的签约,其实都是抢生源的招数。”方春萱继续分析道,“其实,中考分数才是硬道理。中考分数如果不达标,所有承诺都是一张废纸。所以,希望大家不要在所谓的签约上浪费无谓的精力,以免分散孩子们的学习注意力。”

一语道破真相,需要以生为本的真诚,更需要敢于顶住压力的勇气。因为每逢此时此刻,校方都会要求所有毕业班班主任,利用家长会为校领导所承诺的相关高中作宣传,拉生源。方春萱这样做,显然有点跟校领导唱反调的意味。但方春萱管不了那么多,在她心目中,学生永远是第一位的。

在座的家长们全都点头致意,并以热烈的掌声对她表示感谢。

“三是希望各位家长在这中考的冲刺阶段,能多多关注孩子们的身心健康,并多多陪伴他们。”方春萱放缓了语速,语重心长地说,“一模过后,所有学科都进入复习迎考阶段,作业铺天盖地,课堂教学以练习与评讲为主要形式。如此繁重的学业负担与单一的学习形式,必然会使孩子们倍感疲惫,心力交瘁,极易出现厌学情绪。所以,希望家长们能随时关注自家孩子的情绪变化,合理安排作业时间,确保孩子有充足的睡眠与必要的体能活动,以期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这时,方春萱发现学校统一的广播会已经开始,便打住了话匣,退到教室后门口的走廊上。却听见隔壁三六班内,袁宏伟居然拉掉了广播,还在跟家长们滔滔不绝地讲着。侧耳谛听,全是关于报考志愿的辅导。听那口气,对一中、三中满是溢美之词。这倒与学校所要求的高度一致。因为一中与三中向来与崇礼中学关系密切,且这种关系从未因彼此校领导的更替而改变过。只是近几年来,这两所高中教学质量每况愈下,高考录取的量与质都明显下降,受到了本市不少知名初中与家长们的诟病。也许正因为此吧,他们每年的招生力度越来越大,有时甚至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

方春萱对于袁宏伟的做法颇不以为然。但平心而论,她倒也并不如以前那么反感袁宏伟了,毕竟各人的站位不同,对事物的认知与态度也不尽相同。袁宏伟如今是学校中层领导,无论是发自内心或者出于无奈,他考虑问题必须要顾及校领导的态度与感观,与上级领导保持高度一致。而自己目前只是小教师一枚,时时处处,随心随意即可。

广播会一结束,按学校要求,方春萱让家长们前往学校体育馆,向前来崇礼中学设摊的各四星级与三星级高中的招生老师们咨询升学报考事宜。看到家长们陆续下了楼,鱼贯进入教学楼西北部的体育馆内,方春萱便也下了楼,穿过小广场,向自己办公室走去。

“方老师。”方春萱刚推开办公室门,却被后面的一个声音叫住。回过头,却见凌云的父亲笑嘻嘻地站在身后。

“哦,凌总你好!”方春萱热情地招呼道,“请到办公室坐吧。”然后把他引进室内,拿了把椅子,让他在自己办公桌对面坐定。

“方老师,真的很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们家凌云的关心。”凌云父亲刚坐定,便十分真诚地说,连声音都有点沙哑了。方春萱看着他,感觉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脸色也很憔悴。

“别客气,这是我这个班主任老师的分内事。”方春萱不禁对他心生几分同情,但随即移开了话题,“只是值此非常时期,你们要对孩子多花点心思,多一点关爱,让他以最佳状态参加中考。”

“好好好,谢谢方老师!我们一定会的。”凌云父亲欠了欠身子,连声道谢。

方春萱看他今天除了过来道谢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特别的事,感觉自己有些疲乏,想休息会儿,便提议道,“要不我带你到体育馆那边去看看中招咨询现场?”

“不不不,方老师你忙,我自己过去就行了!”对方立刻知趣地站起身,退后两步,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们家凌云是个很优秀的孩子。”方春萱礼貌地送至门口,揮手道别之际,也许是出于对家长的鼓励吧,又补了一句,“万不可浪费了这么好的苗子!”

凌云父亲回转身,并不说话,只是双手抱拳,揖了揖,算是致谢。

其实,今天各高中校来崇礼中学设摊的中招咨询现场,方春萱中午就去见识过了。十余所四星与三星级高中就着偌大一片室内排球场相对排开,每个摊位前都用崇礼中学统一提供的木支架扯着大幅的学校简介,上面罗列着各校的设施设备、师资实力、课程特色、所获荣誉以及办学业绩等等。而面前的桌子上,则放着一堆的招生宣传册,等待着前来咨询的家长们免费领取。里面图文并茂,其内容无非是彰显特色,展示实力。只是方春萱觉得,现在的招生宣传,与其说是宣传,不如说是美容,甚至整容。你若是真实了解其底细,感觉他们所宣传的与实际情况实在是相差甚远。

方春萱特意关注了一中与三中,其学校简介与招生简章都用极大篇幅介绍了校容校貌、办学理念、课程特色之类的,对近三年的高考录取率都只是笼统地概括为“在全市同类高中中名列前茅”。而一中更是玩弄文字游戏,极力掩饰其持续低迷乃至每况愈下的高考录取实情,说自己的“大学录取率为百分之百”。看这宣传,不明真相的家长们还以为这学校超级棒,每个毕业生都能上本科!这是一所多么优秀的学校呀!殊不知,这是“大学录取率”,而非“本科录取率”。这“大学”其实包括所有大专与高职类院校。试想,这不是对考生与家长的故意欺骗吗?如果在商场,那叫恶意欺诈,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方春萱想。

相较于吴城市的纷繁,方春萱更喜欢省城中考招生的有条不紊。省城的大学同学跟她说,他们那边中考招生顺序极简单,全市四星级高中依据办学业绩分为一、二、三类,三星级高中亦是如此。考生依次在每个类别中各选一所填报,到时所有高中从高分到低分录取。同时,市教育局统一规定,所有高中学校不允许做任何宣传。

如此操作,免去了学校、家长与学生的诸多烦恼,更有利于学生集中精力好好学习,何乐而不为呢?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江寒雪,原名黄建南。先后在《奔流》《西部散文选刊》《散文选刊》《参花》《解放日报》《新华日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散文诗、小说等文学作品近六十万字。出版有散文集《一川烟草》《落花人独立》。曾获全国第四届“中华情”诗歌散文大赛金奖。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范仲淹研究会理事、苏州市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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