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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风一样飘散

2019-09-10加拉巫沙

散文诗世界 2019年8期
关键词:彝人巴尔文化

加拉巫沙

窥探的时间太久了,久得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提及四川西南的大凉山彝族腹心地,传教士们在各自的领域摩拳擦掌,难耐激动,骨子里秉承的探险细胞一颗颗炸裂,汹涌地冒出来。深入彝人领地,那是多么荣光的一份神的天职。彝地,软硬不吃的彝地,怎么才能受领于高点上熠熠生辉的十字架,让她沐浴上帝之光,深耕其文化和心灵的大地?类似的文字,在洋人的笔记里翻飞。但是,谁打头炮呢?是个人,抑或群体?其实,他们中勇敢的人多了去了,只是有个人冲在了前面。

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便是英国传教士巴尔克。

时值深秋。与秋天的邂逅,对于巴尔克来说,见惯不惊。但此地非彼地,白云舒卷、群山绵延、层林尽染,行色匆匆的小队武装、草房或木板房构建的村落、听起来像布谷鸟鸣叫的语言等等,一切的一切,让他觉得彝区的晚秋别有一番景致。呆头呆脑的雇员们无法明白,老板为什么像个孩子,见石头敲一块,见植物采一叶,还齐齐整整地收拾好?到了视野开阔之地,半天挪不动脚步,索性坐下来,拿出工具,勘测山川,绘制地图;见着彝人了,兴奋地跳将起来,连呼上帝,献出紧俏的盐巴或针头线脑,比划半天,咔咔地照相;每天安顿好身体,紧要的一件事是写写画画,天黑了,还挑着马灯赶。也不知,那些蝌蚪形的字究竟写了些什么?

起初,還算顺利,只是行囊里的银子哗哗地减少。彝族保头收了银两,护送他们一程,到了另外家支的地盘,照例又缴些碎银,以求庇护,确保平安……

巴尔克的心中涌动着波涛,一路向北,渐行渐远。

半月有余,他们抵达彝人聚居的腹心地——今美姑县牛牛坝的连渣洛村。

倘以今天的汽车代步,从西昌出发,三个多小时即可。但在一百多年前的旧制里,哪来公路?更何况在崎岖山路上的不是别人,而是巴尔克。顶多三五天的路程,他却走出了与东方一个神秘部族的交集之路,走出了连空气在内都令人惊叹的探险之路,也走出了一名神职人员视死如归的奋勇之路。还算他悟性过人,否则,还得再慢些,再慢些!毕竟,大凉山的人文、自然和地理太让人亢奋了。

连渣洛的村庄错落有致,大抵依台地而建,一条河哗哗地流经旁边的沟谷,一下子就充满了神的灵性。紧赶慢赶的秋天眼看断了气数,草木枯黄,景色衰败,丰收的标签贴在彝人的身上,挂在老气横秋的核桃树上,吊在结实的屋檐下,笑盈盈的是古铜色的脸,黄灿灿的是玉米,红彤彤的是辣椒。翠绿的地块一垄垄,种着学名叫蔓茎的圆根,它是彝人用来泡制酸汤或腌制酸菜的山珍。随山势抬高眼睛,零星的雪点缀着山顶,秋天真的无药可救了。

照例,巴尔克要把时间都用上,哪里热闹,一定出现在哪里。而事实上,金发碧眼的到来轰动了河流上下的全部彝人,剧情逆转,他倒成了焦点。随带的两个翻译词不达意,英翻汉,汉又翻彝,表达一句话,来回折腾半天。当地头人质问巴尔克:“你是人吗?”译员急忙翻译,最终传达出来的语义是,从天际背后来的。人群突然就炸了锅,天边来的,哪还是人?莫非是鬼怪。有人提议,鬼是打不死的,试试便知!赶巧,取名阿侯拉博的彝人持有棍棒,一下子砸在了巴尔克的头上。戴着英式钢盔帽的巴尔克不知就里,急忙拔出手枪,杀死了拉博。自然地,彝人岂能容忍“妖魔”胡作非为,迅速将检验升级成暴力,乱石和棍棒雨点般砸向巴尔克和他的六名雇员。只片刻功夫,他们血洒连渣洛,无人生还。

上帝和鬼神两种文化因翻译的生拉硬拽,皆祭献了宝贵的生命。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导致巴尔克惨遭杀害的一种可能。

时年,清光绪三十四年,即1908年。

碎片化的资料没法复原当时的激烈冲突和生死搏斗,但又有文字出来表功,巴尔克的头部、腿脚和身子很快被彝区外围的三地官府用银子赎回。此种叙述,书写的人可能按照官老爷的意图,“把风赶进箩筐里”,以此欺骗中央王朝:你瞧瞧,彝族腹心地外围的我等并非等闲之辈,已倾力倾为、履职尽责了。

按照彝人的习俗,七具尸体不会长久地摆在那里。死者为大,即便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彝人也会尊重冰冷的遗体,安排人手,打酒治丧,移尸焚烧。再者,也绝不会把一具人尸当猪肉来买卖,东卖雷波厅,南卖西昌府,北卖马边县。

文化的隔阂,必定带来文化的陌生。书写者将自我文化附加于他人,捕风捉影,笔下生花,着实把彪悍、直爽的彝人丑化成妖魔:心狠手辣,残暴狠毒,丧尽道义。

此等史料,甭管从哪个视角解读,结论都是一连串的问号。

次年是宣统元年,英国政府威迫清王朝镇压美姑,四川总督赵尔丰派兵由西昌、马边两路进军,驻扎牛牛坝后,顾虑重重,最终煞费苦心地佯攻一阵。彝人假装谢主隆恩,归附听命,并缴出少量旧枪枝、废弓箭等物。这次进剿赢在密谋的背后,报给中央的捷报洋洋洒洒,虚假的文字,高层看了还是很高兴。

巴尔克事件,以一份浮夸的奏折完美结束。相较而言,洋人和清人两者的行事风格、精神境界却由人苍凉地悲想。巴尔克风流自赏,豪气干云,扑入天涯人远的大凉山,竟为忠贞十字架,作散播教义的先期考察。个人的小名小利不算啥,一个连生命都交付给了上帝的人,客死哪里都是死,更何况他死在千百年来外人谈论不休、又不敢冒然接近的彝族腹心地。因此,他坦坦然地来,为他信仰的宗教荣光殉职。而那些清朝的地方文武官员,借一百个胆子给他们,也不敢踏入深山半步。对彝区之事,实乃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追溯上去,封建帝国自有其沽名钓誉的渊源,自唐宋以来,采羁縻之策,像牵着牲口,以为笼络和控制了凉山彝人。殊不知,这等自以为是,多么欺世盗名啊!广袤的彝区亘古地置若罔闻,我行我素,上千年的滚滚历史,“麟义俄姆熙玛窦”,汉语译作“汉皇能把我怎样”,一言以蔽之,轻蔑过去。连皇帝老二坐到了哪朝哪代,彝人不瞎操心,照样推算着自己的彝历,轰轰烈烈地活。面对油盐不进的“蛮子”,汉官只求明哲保身,远远地东躲西藏,生怕沾染上是是非非,拿着的毛笔抖啊抖,抖落的文字没有其它,依旧老生常谈:蛮夷之地又如何如何了。

就上帝价值观的推广,巴尔克用生命叩响了彝地的大门。虽然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那么始料未及,甚至来不及给彝人讲解上帝是怎么一回事,就急促地完结了。但是,他的开拓精神像启明星一样,指引着后来的传教士继续心向凉山。

凉山的地形地貌十分复杂,横断山脉甩将过来,东麓的群山、深谷和偶尔的台地便是了。两江一河掐着凉山,北方有大渡河,西边有雅砻江,由藏区往南、又南折东的金沙江不离不弃,始终奔流在外围,或咆哮或舒缓的江河把峡谷深深地削下去,天堑让里里外外的人心惊胆战,可望,但望而却步、望尘莫及。

凉山喜大,自诩大凉山。东北端的马边和峨边、南部隶属云南省的宁蒗、永胜、华坪等地却不敢夸耀,谦称小凉山。

大凉山山不大,小凉山山不小。

高天厚土,风情迥异,一个族群千百年地乐活在这里。场面上的民俗,纵然琳琅满目,说说跳跳唱唱,终究还是完蛋的样子。但进入族群心灵史的文化之根却枝繁叶茂,那是尚未凝练成宗教派系的一种原始宗教。翌日的朝阳、新生的月牙、磅礴的河流,不是死亡之后的涅槃吗?天地再哀号,万物皆要死,更何况肉身的人呢?死后的魂魄轻灵灵的,飘逸在门槛之外,飘逸在村庄上空,飘逸在山水之间。兴许,一些魂灵变了鬼,伺机等待着,等你阴虚之时钻进你的身体,害你大病,乃至死亡;又兴许,魔鬼设法打开了粉色的陷阱,让你自行坠崖、跳河、上吊、服毒,抑或借助滚落的山石、肆虐的野火、打架时拿着的一把斧子,让你死于非命。如此,袒护生命的重任落在了通灵的毕摩和苏尼肩上,他们毕生为远亲近邻占卜、祭祀、禳灾、驱鬼、送灵归祖,忙碌得不可开交。熬更守夜、烟熏火燎的眼睛,早常人而疾,红红的,眨巴眨巴,眼屎又生出来,来不及拭擦干净,又有人虔诚地来请了。

人与鬼神死缠烂打的地域,上帝要立一锥之地,实属不易。

宣统二年二月庚寅,赵尔丰奏请朝廷,将交脚“添设县治,筑城屯守,俾资控制”。同年三月癸亥,复奏,“交脚旧汛,据夷中心,地居形胜……若非增设县治,重以事权,必不足以收控制绥怀之效”。不出半年,朝廷批准从西昌县析置昭觉县。交脚汛改昭觉县,昭则明,觉则悟,寓意深刻,愿先导的日光照射昏暗,成为引领彝地的光亮;愿彝地之人由迷惑而觉醒,由模糊而明理,降服中央,不再滋事。

朝廷满腔热忱,开创了昭觉设县的历史新纪元。随后,天主教的传教士也乐呵呵地尾随而来。所不同的是,政治立场的官员依然躲在西昌遥控办事,而教士则亲力亲为,心中有光亮,不怕夜的寂寞。

不知到了哪年,巴掌大的县城建起了一座教堂,尖尖的屋顶刺向瓦蓝的天空,十字架静默,麻雀、喜鹊或乌鸦偶尔歇在横的杆上,闪电般翘下尾翼,粘稠的夹带着白色的粪便就拉下来。勤勉的教主尽管乐善好施,撒播福音,到头的收成却是心寒和无望。于胸前划十字架,披着瓦拉的彝人很标准,但嘻嘻哈哈的,着实拿他们没有办法,久了才醒悟,一群看客而已。相反,他们还嗤笑教主,吃饱了撑的,哪天被鬼捉了去。有时也觉得,这老外孤苦伶仃,祷告的“阿门”声跟彝人“阿么”的哀叹没两样,催生悲悯哦!

在无数的光景里,教务举步维艰,但想想巴尔克的遭遇,这是何等的一种进步!当年,在去往美姑连渣洛的路上,他一定经过了昭觉,逗留的时间里,其鸿鹄之志乘着想象的翅膀高昂地飞翔。此地是枢纽、要冲和核心,布道意义可从长计议。教堂一旦建于此,也就建在了彝人的心脏里,上帝的道义将像血液一样通达周遭。

去时,巴尔克站在高岗,最后的深情一瞥,仿佛看见了阳光下拔地参天的教堂。

同為上帝之子,巴尔克的夙愿是新来的传教士久经磨难才实现的。前者叩响了大门,后者则进得门来,在彝人的时空里传扬福音,施洗门徒。

至此,逶迤的彝地多了一道文化奇观。只不过,教主羸弱,形只影单,祷告的声音细如游丝,湮没于黑夜,湮没于毕摩的朗朗经声,湮没于苏尼的咚咚鼓点。

岁月太过悠长,像蜗牛爬行。在缺医少药的慢时光里,彝人的整部生命史忧愁思虑,以求禳灾之功。但是,那些麻风和狐臭之类的怪病,即便用饱蘸女儿经或狐狸血誊抄的经卷来做法,也无济于事。患上麻风,不仅个人倒霉,生不如死,连家支也跟着大祸临头,儿女婚嫁,倒贴大堆银子,别家也嫌弃,怕沾染,怕牵连,怕世代遗传。处理麻风病人,甚是惨绝人寰。杀牛或杀羊,让即将赴死的人喝汤吃肉,诀别生死。现场呼天唤地,哀嚎成片,凄厉悲怆,但患者识大体、顾全局,笑握苍穹,径自跳入挖好的土坑里,蜷缩一团,等待着黑暗的窒息的来临。事前安排好的邻里汉子含泪呼告:这事儿,可别怪我,是你和你亲人同意的啊,千万不要变鬼来害我们。坑里回答:不会的,不会的。请你绷紧皮子,让麻风妖孽与我一起赴死吧!对话间,几个汉子把一口大锅扣上,手脚利索地覆盖上新剥下的牛皮或羊皮,七手八脚,掩土埋之。不敢死于黑锅和鲜皮的人,也可跳河溺亡,或者选择其它方式,把自己搞死。胆怯者,乘着夜色跑路,从此远离亲亲戚戚和了如指掌的故土,生死不交。

面对麻风病,毕摩、苏尼的卜筮和那卷卷经文一次次地吃了败仗。

机缘,多么重要。巫医沮丧之时,神甫乘势而上,瞧准的就是原始宗教出现文化罅隙的当口。

这位叫密龙的法国人,取中国名为谢纯爱,决心用纯粹的上帝之爱挽救麻风病人的生命,借机向大凉山广播福音。他先是犍为天主教堂司铎,后来到彝汉杂居的小凉山马边县担纲首任神父。伊始,不嫌其烦,亲手给患麻风的彝人洗澡、敷药和打针,并发出话去:别抱头鼠窜了,投入上帝的怀抱吧!期间,他与逃离家乡的病人朝暮相处,还四下勤学苦练,修成彝语文,编著了《彝文教会经典》和《彝法文辞典》。

带着洋味儿的彝话,彝人听着顺耳。

谢纯爱功成名遂,便逾县城四十公里,到彝地挂灯坪修房建屋,专事教务。初具规模的教堂耸入云霄,望之,脑袋喔喔的,眩晕传导给心脏,揪得阵阵发怵,生怕整个庞然大物轰然坍塌。

彝人乐于被雇用,除能换取盐巴之外,还有洋火、镜子、西药、指甲刀等作为稀罕物,不时拿出来奖赏。人手一册的《圣经》,里面是蝼蚁一样密密麻麻的字。反正不懂,但要装,装得心里仿佛爬着万千蝼蚁,慌乱如麻。

谢纯爱是一个传奇。对穷困教徒,借给小款,不收利息,甚至连本都可倒贴。处处露富和献爱的洋人,于此招来了杀生之祸。散存于马边、美姑和成都等地的史料众说纷纭,但真相却惊人的雷同:是彝人用绳子推拉着,勒死了他。在龚静染的非虚构专著《昨日的边城:1589——1950的马边》里,以严密的逻辑、文学的笔力讲述了他的故事。

神父被害后,坊间流言四起,荒唐的矛头直指美姑的阿侯和苏嘎家支。事由嘛,他们有杀巴尔克的先例,顶得起罪!的确,谋杀的现场有策马而来的美姑彝人。他的到来,使案情更加扑朔迷离。

急于交差的官僚不敢直接缉拿,绕山绕水,通过诱骗才捉住这位叫恩扎嘎夺的美姑彝人,将他投入牢狱,不久后病故。

四个年头翻了过去。马边天主教断定悬案莫结,共犯马边彝人六铁木勒、瓦罗美什子、水普痴铁仍逍遥法外,又递交状纸,“俯赐查案,按名缉办”。至于诉讼的结果,不得而知。但对案件久拖不决,至少说明了官府对彝务非常头痛,并不想为此公正地多花些功夫。

登上挂灯坪的那天,龚静染心绪难平,眼前杂草丛生,一条瘦路戛然而止,他把一册大开本的《圣经》铺展开,摆放在一块残石的中间,拍了一张照片,算是中国式的祭奠吧!文末,他写到:

如今,挂灯坪开满了白色的蒲公英和黄色的迎夏花,野草莓上沾着露水,随手就能够摘采。这里除了朝云暮雨,配得上那一段隐秘岁月的,可能只有遍开的鲜花和星辰起落撒下的万丈霞光,而这一切都还给了那永远的、深深的静穆。

是啊!只剩下绝妙的诗歌般的意象了。

从1908到1935年间,巴尔克和谢纯爱用生命下赌注,死在了异国他乡,期间的1921年,昭觉的教堂也被彝人攻陷,毁于熊熊的一把火。

上帝之教,信誓旦旦地来过,但终将像火焰,燃烧之后归于寂灭。

大凉山南端之外的境况又如何呢?

法国人的迂回术近乎炉火纯青。光绪三十二年,也就是英国人巴尔克殉教的前两年,法籍传教士何为光来到小凉山的阿所拉,今盐边县境内传播基督教,意欲巩固边城后,再步步为营,深入大凉山,使万民受洗,皈依上帝。此时,恰逢地方彝族家支头人李乌力犯事,被衙门收监,但只要砸钱,监狱则像自家的一样,进出自由。何为光非常会事,谙熟有钱能使鬼推磨,还一石二鸟,官方高兴,彝人也高兴。出狱后的李乌力感激之情,不在话下,辟出照壁山前面的台地,建成草房数间,供神父传教。教徒呢,别的家支他做不了主,但他的亲人和庶民逾五十人跟着,咿咿呀呀地组成了唱诗班。

一个是私心巴结,一个是感恩回馈,两者的交结终因文化差异走到了尽头。李乌力死后,其儿率众反叛,混战中,牧师一命呜呼。

文化发生摩擦,起于差异,终于求同。但在大小凉山绵延的崇山里,求同是不可能的,外教废弛,一蹶不振,才是彝人真正的愿望。

遍一切地,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彝人皆求助于卜和巫。

彝人原始宗教的秘籍贯穿每个人的生死。出生之时,必定到毕摩或苏尼那里求卜,测算孩子命定的天神、地祇、星回以及时运,命名的字眼里必将带着神秘的星象方位中的某一个谐音,人人皆有大小两名,大名交与社会称呼,小名外人少知,专予亲人叫唤。屋里要做法,通报给天界自家的神灵和恶鬼的是乳名。倘若报错,冥冥中的善恶青红不分、皂白不明,被解救回来的灵魂,半道遭劫,又被抓去鬼的老巢。死亡的时候,更加繁复,推度日子吉凶,并秉告祖先,唱着指路经,把亡灵山一程、水一程地送回共同老家——云南的兹兹普乌。亲人逝去,悲恸欲绝,外加辛劳数日,早已精疲力尽,但火化过后,还得邀毕摩施法,诅咒夺命之鬼。否则,亡者的魂灵痛苦不堪,妖魔行凶的伤口无法愈合啊!

从生至死的旅途,彝人都笼罩在天地和鬼神的神秘讯息里,密密匝匝,容不得他教钻进来。长了反骨的,也可归难得糊涂之列,像醉酒之人,总有醒来的时候。于自我文化的袒护和推崇,他人高估也罢、贱评也罢,跟彝人何干?一个族群的精神疆域多么辽阔、高深,抑或多么狭窄、肤浅,都是他自己的事。

是的,在美姑、昭觉和马边的传教失败了,其他深入到大凉山雷波、普格、越西、普雄等地的也凄风苦雨,一败涂地。彝人需要从传教士手里兑换洋火、针线、盐巴、布料和枪支,但那是用麝香、虎皮、豹胆和诚信换的啊!跟毕摩和苏尼功效差不多,甚至超过他们的当数那小不点的药,几个颗粒吞服下去,鬼当真害怕,人会好起来。至于经书和千遍一律的仪式,见你的圣母玛利亚和耶稣去吧。继续执迷不悟,彝人倒担忧,你的身上是否附着了彝汉的鬼魅?要不拿一颗鸡蛋滚过全身,扎个针眼,往里吹气,送到毕摩或苏尼呆着的地方去求解,究竟是什么样的妖魔让你疯言疯语?

的确,深山沟谷里的数百万彝人,心灵的祭台只有一个位置:万物有灵,崇拜祖先。

社会形态的固化,必然将文化也固化。

社会鲜有流动,文化也近乎停滞不前。

英国人塞缪尔·柏格理在大西南的云贵苗族地区传教数年,功绩已成,声威大震。知悉大小凉山反教活动频繁,便想来彝地刨根问底,找寻怀柔之策,灌输他的宗教。然而,事前的各种访问,让他心有余悸,最终停歇了向大凉山迈进的脚步。他在日记里写到:

一个叫老七的诺苏直率地告诉我们,他宁可掉脑袋,也决不皈依基督教。他拒绝了所有作为礼品的书,对我们的话都提出质疑,并且否定了我们的任何尝试。他强烈地为自己的宗教辩护,怀着巨大的热情捍卫偶像。……在我们最终分手时,他说我们将会成为朋友,我会买你的药品,基督教则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允从的是折算后钱的几何。柏格理起始以为,银子能让彝人的宗教挪出一块极小的思想角落。他试探性地增加银票的筹码,可这位拥有四川大凉山和贵州威宁成片地产的诺苏不为所动,相反,意志更加坚定,誓死不二。

可能,文化自观和他观的差别就在这里,文化的密码也在这里。

没有把身体和灵魂裹挟其中,看待文化的心态可能会躁动,评头论足的出发点,全部偏于个人的嗜好、涵养和洞察事物的能力。像坨坨牛肉和牛排,烹饪仅仅是文化的浅表,深层的才是待客之道。贵客莅临寒门,理该宰牛款待,总不会跑去买来几根牛排,充当一条牛吧。文化的礼仪藏在馈赠客人的牛扇子骨上,而不是牛肉和牛汤,更不是餐桌上的刀刀叉叉。

从晚清到民国,在大小凉山的西洋教士,如高空走钢丝,似悬崖攀天梯,步步险象迭生!往下一探,是一沟一谷玄虚的万丈深渊。巴尔克、谢纯爱、何为光和更多散失姓名的白种人葬身彝地,灵魂再也回不到各自的祖籍了。

或许,他乡血腥的教难有着国家意志背景下的政治图谋,有着官僚、土绅、地痞流氓与外教之间私下的利益争夺,有着万千民众思想意识一边倒带来的信念危机等等,不一而足。但在彝地,绝对不是,不是后来调查者断定的彝族反西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鲜活案例,不是彝族内部的阶层社会要执意排外,不是有人文化投诚之后,人云我云地去跟随。它是纯正彝人的高度自觉,是祖先高于万物的信仰,是人人心灵深处的颂歌。家里的祭台上,神灵和魔鬼互相抢夺,已经够让彝人心烦意乱了,怎么还会应允上帝插足,来当第三者?

洋教跑来彝地,一开始就不是晨曦,而是残阳如血的黄昏,过会儿,夜深沉,是黑的铺天盖地。等新的朝阳冉冉升起,天不再是过去的天了。

在深远的历史意义上,西洋人的冒险精神着实把历代封建官僚一下子比了下去,比得太猥琐,比得太狼狈。远洋而来的他们怀着大爱,毅然走向陌生的彝地,其功劳是让东方的彝人打开了眼界,原来黄种人除外,还有白人和黑人,像牛有黄牛、水牛和牦牛之分,羊有绵羊和山羊之别。至关重大的是,一个部族从此慢慢走上了西医和西药的科学之路。而中国的旧官僚呢,犹如一只只馋猫,对着肥缺的彝地,喵喵乱叫。他们的功劳顶多是一堆无用的奏折、詔书以及写着正确废话的民国公文,仅此而已。

所谓挑战极限,本质是人们鼓动勇气,向胆怯开战。尽管上帝没有用,但传教士们真的不胆怯,真的太勇猛!只不过,他们低估了彝地的文化底蕴,以致于其决定或许是理想的、美丽的、致命的一个错误。

说实话,文化的两个阵营,谁都不愿看到血淋淋的文化冲突和文化对抗。文化的开疆拓土,文化本身没错,错就错在想文化霸权的人。自己的文化,个人看好,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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