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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且丧:“一夏清凉:扇与江南雅文化”的叙事策略

2019-09-10陈娅

画刊 2019年8期
关键词:文人盒子文化

陈娅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场对传统文化给予高度关注,并对馆藏明清绘画予以重新梳理的时令性特展。但这同时也是一场暗示着分离焦虑的特殊展览,追随其中不断扩散的问题意识,并寻找调和之道,是支撑我将这样一个曾经空中楼阁的江苏省艺术基金项目最终落地的源动力。

首先面对的是观察机制上的分离。这个旨在述说江南雅文化的展览,无法回避的字眼即“玩赏”。而所谓“雅玩”,玩的是文人士大夫的寄情之作,面对的是怀有相同抱负的同仁而非普罗大众。无论折扇还是画卷,于私人空间中徐徐展开,是为了以个性感触个性。当这一私人专享的观看模式植入现代美术馆的公共空间,势必要进行新一轮视觉关系的协调。其次,产生分离的是展品自身。某种意义上,扇是一种自带悬念属性的产物。你不知道脆弱的扇面会在几时中道崩殂,相比之下扇骨的耐久度则有些惊人。于是在追求收藏价值最大化的漫漫长路上,二者被迫拆分,并被认定依存于不同的美学体系而得到不同等级的观照。至于最后一个层面的分离,则来自永远的“雅俗之辩”。古典文人的身份认同由自定义为“雅”的文化活动所赋予,而“俗”则成为大众品位的代名词。难以撼动的后者,是精英文化的永恒威胁。它在不同的时空,由不同的角度包围着精英阶层的生活,使其产生焦虑,迫其作出回应。

调和一:观看

早在10年前,中国美术学院就发起了旨在探索中国式展示空间与观看机制的“黄盒子”计划,与代表西方当代文化语境的“白盒子”相对应。如果说“白盒子”的理想,是令艺术品免受环境影响而呈现最佳状态,确保观众心无旁骛;那么“黄盒子”则试图建立一种对中国古典观赏经验的反思:中国古代书画与玩赏者的关系跟现代美术馆的情境全然不同。

作为美术馆的策展人,我们默认艺术品自身就存在足够的美学分量,如“白盒子”一般传导出审美最小化的展示技巧很有必要。尤其酷暑之际的“清凉”体验,亦蕴含于“白盒子”所带来的极简关系中。普适的、水平的和均质的客体性空间,的确有助于形成高雅而平和的心理暗示。而中国古典文人也强调“素壁为佳”的内装原则,并对雅集中观画活动的画作数量有着严格限制。本次展览所呈现的低饱和度主题色,以及针对展品数量的削减、疏密关系的调整等,既是延续自“白盒子”展演的情境法则,也可被视为“黄盒子”古典视觉经验的回归。最重要的尝试来自展场中馆藏明清画卷与同时代扇页间形成的互文关系,为此我们陈列了一件展开可达3米的竹石图手卷,用以比对古人的观看机制于折扇这一方寸之物间的转化。11世纪由日本传入的折扇,直到15世纪才在中国文人的日常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这其中的奥妙,有折扇便于携带和玩赏的尺寸优势,也有易于展开和收叠的工艺特性。前者强化的是随时对观者宣示自我人格境界的功能含义,后者达成的则是与传统卷轴画观看之道相一致的“持续性”,即柯律格所形容的“视线在图像表面移动……画面依次出现在眼前”。

“黄盒子”的本意是对传统书画精神的当代诠释,不过在今天活跃的各类展陈案例中,它通常被表现为一种新中式的场景复原。但凡涉及传统文化,势必要搭建书斋或园林,奇石、盆景、香茗、几案、琴棋书画缺一不可。此处我们只用展墙上开辟“便面窗”、植入乱竹并罩以薄纱的做法取代了本应搭建的复杂场景。毕竟“雅文化”的选题犹如一把双刃剑,任何展品工艺上的瑕疵都会遭到无限放大,进而动摇观众对美术馆美学地位的期待;而古典文人的“雅”本就来自“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的精神追求,绝非对物象自身的程式化再现。“便面窗”内若隐若现的竹林,所对应的墙面文本正是清人李漁在《闲情偶寄》中关于“开窗莫妙于借景”的论述。如此,“素壁为纸,竹影为画,不着笔墨却胜似丹青”,可见不必大兴土木,同样可展现精妙的点景技巧。

调和二:消费

如此主题的展览,首先被规避的即是“俗制”,但倘若全按常理出牌,又有很大概率显得“土味”。这里的“土”不代表“雅”的对立,而是形式上的老套。换言之,雅、俗、土、洋,均取决于今天的我们面对“物”时的姿态。

扇在雅文化中地位特殊。沈德符评价吴中折扇“惟骨为时所尚”,更认为只有竹制扇骨方可称“怀袖雅物”,至于扇面则“重金亦不足贵”。这源自明代以来的江南雅士,热衷寻访对自身精神气质和审美趣味心领神会的工艺匠人,营造园林居室、定制陈设器用,甚至亲自参与设计流程。最终结果,便是这类私人定制的手工艺品获得了崇高的地位,和昂贵的价位——“寸竹片石,摩弄成物,动辄千文百缗”。

无论是当下泛滥成灾的扇面展,还是更关注非遗生态的民艺展,反复描摹的都是艺术家作为生产者的统治形象——但如果他们同时也是消费者呢?所谓文人的“玩赏”实际代表的是一种“美学奢侈品消费”,正是通过这样的消费行为,静态之物才拥有了转向动态社会的可能,文化资本、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也才得以融为一体。为了从消费者的视角推进,展览选取了文震亨的《长物志》作为结构框架。这本晚明苏州文人的置物格调指南,有趣之处不在于其间繁复的雅俗论断,而在于它所推广的“崇雅反俗”的消费潮流,与当代人试图通过仪式感的呈现将“日常生活陌生化”的追求不谋而合。如此一来,传统属性才有了转化成当代文化事件的可能:重要的不是对美学奢侈品的占有,而是占有它们的方式。

我们的故事从竹开始,并以竹结束。因为既然纯物质的占有俗不可耐,那金玉象犀便万万不可,竹就此成为雅文化中最受推崇的物质载体,在文房清居中开花散叶。展览的两大板块“玩物采真”与“重情尚趣”,再现的是古典文人由器问道、从物质到精神的升华——同时也是一次消费升级的过程。“玩物采真”下设的三个小单元“无竹令人俗”“山杯捧竹根”“凉友招清风”,分别对应竹、竹刻与扇艺——这尚且还是“寸竹片石”的玩赏;到了“重情尚趣”中的“但识扇中趣,何劳扇底风”、“弄花一岁,看花十日”和“花间隐榭,水际安亭”,则强调文人自画意投射出的理想生活,而它们都指向一个看似返璞归真,实则一掷千金的终极消费:造园。

调和三:丧

11世纪中国的文人文化便已成型,在此后漫长的历史演进中,它与大众文化的互动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古典文人对雅俗的价值判断构成了展览的主体文本,这里有《长物志》《闲情偶寄》《折扇赋》《竹谱》《养竹记》《瓶花谱》……原文引用降低了观众阅读时的速率,而慢节奏的观看更易生发“心静自然凉”的身心体验。但关键之处在于古代汉语的描述,能够分解雅俗之辨在今人语意中的尴尬处境。因为布尔迪厄的“区分”理论认为所有的趣味,潜在的都是对人的阶级分类而非天然纯真的情趣。这一分类的构成、标示和维持,掩盖了社会不平等的根源。一旦某一阶级试图在政治和经济上“僭越”之时,文化艺术消费往往就会成为突破口。

16世纪开始,“玩物采真”这一度只有文人士大夫才能理解、并配得上拥有的审美趣味,逐渐转变为一种普世的消费行为。明代手工业的繁盛带来大众物质文化的勃发,商人甚至平民的附庸风雅之举不一而足,由此带给上层精英以品位竞争的压力。这一现象在晚明达到顶点,与科举之途壅塞相对的是捐纳入仕,商人可轻易得到官位或功名,所谓“士而成功也十之一,贾而成功十之九”。文人们恐慌于城市商业造成的阶层流动,留恋于失序前自给自足的乡村社会。当时的苏州既是文化的生产地,也是文化焦虑的生产地。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出自文氏豪族之手的《长物志》时时透露出仰慕先贤、道法自然的思绪,更处处充斥着咬牙切齿的雅俗论断——“恶俗”“皆俗”“最忌”“不入品”“俱入恶道”“断不可用”……透过新兴的出版业,他们编制出的是仅限“同道者”方能理解的品鉴密码,用以规范代表专业造物思想的雅文化。而这既能防自身遭流俗同化,又能将日渐崛起的暴发户阶层拦截于“雅士”圈外。

焦虑中的“雅士”在物理和精神的层面筑起高墙,确保身份认同的纯洁性。首当其冲的活动是造园:园林场域是以文人雅集为核心建构起来的权力网络,并利用其审美的独创性,诠释着精英世界的游戏规则。另一道防线则是书斋,尤其对无力造园的文人而言,经营书斋可谓退而求其次的宏观审慎。书斋文化在恐慌性消费中被经营得有声有色,形成了早已脱离生产力工具范畴的庞大文玩体系。文人们一方面笃定自己在商业化的漩涡中遭受威胁,对重商主义抱持着极度负面的情绪;另一方面又沉迷于商品经济带来的物质繁荣,愉悦地将诸多商品纳入清玩清赏的文化消遣活动中——卜正民将这一席卷精英群体的消费浪潮与笼罩其上的矛盾心理,总结为“纵乐的困惑”(the Confusions of Pleasure)。

结 语

扇这一东方意趣的印象表征,从历史到文化的辐射面过于广阔,更早已形成了国家级专题博物馆的独立展示(杭州工艺美术博物馆·中国扇博物馆)。而近些年传统手工艺的热度与日俱增,即便从非遗传承的角度出发,也有中国美院民艺博物馆的“江南国匠”“东方竹”等获奖案例珠玉在前。这让本次展览的策划进程如同玩“躲避球”一般,不斷回避既有的叙事经验,重新协调图文互证的关系。最终,“雅文化”的精神内涵,需要凭借“化繁为简、大巧不工”的减法原理来提取。

而在运行了一系列Ctrl+D的命令之后,所剩无几的线索却联结起了我们今天的生活——那些潜藏在中国古典文人观看行为背后的制度环境与社会力量,依然作用于今日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只是当下造园的难度远盛当年,书斋亦不再由蔚为壮观的古典文玩体系支撑,反而被极简化的人机交互所取代。曾经满屋子的文房器具到如今可能只剩一部手机,这下连信息生产与传播的特权也几近丧失,文人赖以维持优越感的高墙再次面临崩塌。但不变的是焦虑依然要通过对“物”的“区分”来抚慰。当今天的我们集体陷落于“996”的泥沼、资讯污染的罗生门和深文周纳的风险时,为超越自身遭受的困境,对各类“长物”滋生出的恐慌性与报复性消费只会有增无减。毕竟,出、处、仕、隐素来是文人调节外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两手。倘若不能“兼济天下”,又不甘失落人生价值,便只有“独善其身”——换作当代人熟悉的字句,那不过是追求自身的“小确幸”罢了。

注:

展览名称:一夏清凉:扇与江南雅文化

展览时间:2019年7月13日-9月8日

展览地点:江苏省美术馆陈列馆

“一夏清凉:扇与江南雅文化”为江苏省艺术基金2019年度传播交流推广资助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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