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格迈因哈特

乔纳森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刀，想把自己满眼的热泪憋回去。

“天哪，这活儿我们究竟得干多久才算个头啊？”乔纳森低声对身旁的男孩说。

这个男孩四下里望了望，他不想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男孩的头发几乎被剃光了，头皮的颜色很深，由于干活儿，加之厨房很热，满头都是光亮亮的汗水。

“他们让我们干多久，我们就得干多久，小兄弟。”他一边回答，一边又递给乔纳森一个洋葱头。

早上醒来时，乔纳森觉得自己所面对的惨状，和昨晚所经历的噩梦，并没有什么区别。冻得一样惨，饿得一样苦，心中充满了绝望。蒙格里先生那粗哑而沉闷的嗓音，还有他那根拐杖敲击铁栅栏的声音，将所有的男孩从梦中惊醒。然后他们排队来到了这个很大但又很杂乱的厨房。既没有人和你说声早上好，也没有人给你指示具体干什么。乔纳森就这样被分配了一把刀，接着又被塞了一篮子洋葱头，就算开始干活儿了。就在他和小男孩说话这会儿，乔纳森已经吃下了三个洋葱头，因为他实在是太饿了。

乔纳森一边手里干着活儿，一边抬眼到处看，只见其他的男孩和他穿的都是一模一样的灰色囚服，男孩们有的在来回跑动，有的在锅台上忙着煮饭炒菜，有的在忙着劈柴，总共有十五六个。大家的年纪也没多大差别，有的稍大一点儿，有的稍小一点儿，脸上都看不出有任何高兴的表情。

“他们这儿连个正儿八经做饭的都没有吗？”

男孩用鼻子哼了一下，说：“如果能让我们撅着屁股为他们干活儿，他们干吗还要出钱请个厨师呢？我们干得越多，将军口袋里的钱当然就越多啦！”男孩说完擦了擦眼睛，用胳膊推了推乔纳森，又用下巴指了指正在角落里盯着他们干活儿的沃里克先生，低声提醒乔纳森说：“小声点儿，可别让他听见。”

“你就是瓦尔特吗？”

男孩点了点头，说道：“你差点儿害我变成落汤鸡，伙计。对了，你就是乔纳森？”

“是的。”

“那就欢迎你来到斯莱布亨。你要在这儿待多久？”

“十个星期。”十个星期这几个字，当初在法庭宣判的时候，听上去可没那么可怕。没来这儿之前，乔纳森几乎是盼望着来这儿，因为他想逃离，逃离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但现在真的来到了这里，他觉得十个小时也难以坚持下去。

瓦尔特嘘了一口气，又抬头看了看乔纳森，说：“十个星期？天哪！你都干什么啦，判这么重？”

看见瓦尔特这么吃惊，乔纳森转头看了他一眼，马上又收回自己的目光，问道：“很重吗？那你要待多久？”

瓦尔特哼了一下鼻子，说：“嗨，怎么说呢？我本来只需要待四个星期的，可我差不多已经待了两个月了。”

“为什么没走？”

瓦尔特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说：“伙计，哪能说待多久，就刚好待那么久呢？你不知道那个可恶的将军，等你待的时间快到期时，他就写封什么鬼信给你家人，或者写给送你来这儿的那个法官或者那个州，告诉他们，你在这儿改造得很好，就是还差点儿火候，如果再多点儿时间加工加工，等到出来时，一定是块好料。”

瓦尔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鄙夷。他继续向乔纳森透露说：“将军会主动提出延长你在这儿的管教期限，费用还会有优惠。”瓦尔特说着削完了一个洋葱，接着又拿起来一个，然后继续说道：“你原本是要待十个星期，对吧？可惜得很，伙计，不待上十五个星期，你别想出去。”

乔纳森机械地削着手中的洋葱，默不作声，他想好好琢磨一下瓦尔特所说的话。

“这些东西你是怎么知道的？”

“本尼告诉我的。”瓦尔特说出本尼这个名字的时候，显出让他感到很恶心的样子。瓦尔特说完用下巴指了指站在远处洗手池边上的一个男孩，他这会儿正懒洋洋地用刷子刷洗一只打了肥皂水的碗。乔纳森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在将军办公室狠狠地捏过他胳膊的圆脸男孩。

“原来是他呀，我昨天晚上见过他，他是将军办公室跑腿的。”

“是的。我告诉你，他就是个小流氓。我们每个人写的信他都看过，并且还把每个人写的信的内容都说出来，以此来嘲笑我们。”说完，瓦尔特朝厨房四周扫了一眼，用削洋葱的刀指指点点，开始给乔纳森介绍其他的男孩。

“那个高个儿的黑人男孩叫托尼，他可酷了。那个正在切奶酪的叫贾森，看上去很正常，但是个几乎不说话的人。他旁边那个叫大卫，话也不多，但这小子可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那种。你千万别惹他。”

乔纳森一边听着瓦尔特的介绍，一边快速地转动眼球到处看，同时还要不停地削洋葱，还好没有割到自己的手指。

“看见那两个一起搅燕麦粥的傻蛋没？一个叫罗杰，一个叫格里高利。虽然傻得没边儿，但人还是很和气的。正在煮咖啡的那个叫米格尔，是个喜欢搞笑的。那个负责烤面包的叫弗朗西斯，简直就是个变态。不过比他更变态的那个家伙叫塞巴斯蒂安，你可要小心着点儿。这会儿没看见他，可能在外边摆桌子。”

“你们要我帮忙削洋葱吗？”

乔纳森抬起头，发现站在切菜桌旁对他们说话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男孩。说抬起头看他并不确切，低下头看他更准确点儿，因为這个男孩足足矮了乔纳森三十厘米。男孩的头发是金色的，梳得很整齐，留了个锅盖头，眼睛是蓝色的，肤色很白，下巴和鼻子都是尖尖的。

“你好，科林。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乔纳森。他今天是头一天。”

瓦尔特抬起头对乔纳森说：“科林和我是同一天到这儿的。他讲话时很好玩，他有……有……有点儿口吃。”瓦尔特一边学科林说话，一边友好地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

科林点点头，脸上掠过一丝短暂的微笑，但眼睛却一直盯着手上的洋葱：“是的，我有口吃。我想，乔纳森自己已经注……注……注意到了。”科林说话的声音很低。

乔纳森也小声说道：“这有什么关系。我的……我有个……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说话也跟别人不一样。”科林抬头瞟了一眼乔纳森，笑了笑，继续盯着手里的洋葱，好像是自言自语：“欢迎来到斯莱布亨，乔纳森。”

厨房里各种气味搅和在一起，越来越浓，洋葱的气味、腌肉的气味、煎鸡蛋的气味、煮土豆的气味等。乔纳森感觉自己必须靠在切菜桌上，身体才不会倒下，但嘴里却说：“至少这里的伙食还行吧，我不吃到撑，决不罢休。”

听到乔纳森这么说，科林和瓦尔特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不是给你吃的。”科林悄声说。

“不是给我们吃的？不会吧！那是给谁吃的？”

“给他们。”瓦尔特意味深长地向身后望了一下。

乔纳森也壮胆向后看了看，原来他们身后有一扇长方形的窗户，没安窗玻璃，窗户里面是一间大房间，房间里有两张长方形桌子。靠窗的那张桌子边上，坐有五六个大人，其中有乔纳森认识的两个人：一个是下船后迎接他的那个僵尸一般的高个子范德先生，一个是正弓着背的蒙格里先生。

就在乔纳森观察这一切的时候，他看见将军迈着军人的步伐走进房间，像一摊肥肉一样跌坐到另外一张没人的桌子旁。

“我们现在弄的，都是给他们吃的？”

科林和瓦尔特点点头。

“那我们吃什么？”

“我们平常吃燕麦粥。”瓦尔特说。

“还有面包什么的。”科林补充道。

“不错。”乔纳森听后，舔舔舌头，又点点头。

厨房的活儿终于干完了。男孩们在那口大锅的旁边排起了队，等着吃燕麦粥。瓦尔特让乔纳森和科林直接站到了自己排队的地方。

“这里的日子很难熬的，伙计。不过，说真的，你很快就会适应的。”瓦尔特对科林竖了一下眉头，笑着说，“像科林这样的小个子都能撑下去，你肯定没问题的。”

科林脸上露出了一秒钟的微笑，然后噘了噘嘴，扯了扯耳朵，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说：“他说得对。连书都没有一本，这是最糟糕的一点。我实在太想读书了。”科林个子小小的，一脸的忧郁。

“你干什么事了？我是说，你为什么事进来的。”乔纳森的嘴里突然冒出这个问题来。

科林的头低得更厉害了。“我是个偷窃狂。”他小声说道，然后咯咯地笑了。

“是个什么？”

“就是有盗窃癖。我总是偷东西，什么东西都偷。但我没办法不偷，我做不到。”

“你又是为什么到这儿来的？”科林又问。

乔纳森刚想张嘴回答，但还是把话吞了回去。这时，队列开始往前移动了。

队列慢慢从那口铁锅前通过，托尼站在锅边，手拿一把长柄勺，向每个人的碗里倒上一勺黏糊糊的燕麦粥，灰灰的一团，看上去就让人没胃口。

乔纳森从桌子上抓起一个碗，轮到自己时，伸出碗去，本尼舀了一勺，正准备倒在乔纳森的碗里，只听见站在他后面的塞巴斯蒂安说：“别给他，本尼。新来的哪有早餐吃？”

乔纳森转过头说：“我快饿死了。求求你，就让我吃早餐吧。”

塞巴斯蒂安走过来打断他说：“再顶嘴，连午餐也没有了，你信不信？”

眼泪在乔纳森的眼睛里直打转，这时，乔纳森感觉到有一只温柔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好了，别和他说了。没事的。”科林轻声对他说。

乔纳森转身跟着科林到了外边的餐厅，他的碗，他的胃，他的心，都是空空如也。他坐在一张木头长凳上，瓦尔特和科林一边一个陪他坐着。领到食物的男孩们，等不及让粥凉一下，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乔纳森闭上双眼，以免晕倒。

科林推了推乔纳森的胳膊，乔纳森睁开眼，看见科林已经把自己满满的一碗粥放在了他面前，而他的空碗却在科林的面前。

科林咧嘴对乔纳森笑笑，瞅瞅四周，悄声道：“快吃吧，还有几分钟就早点名了。”

“可是……可是你也要吃东西呀！”

科林摇摇头，又咧嘴笑了起來，差不多把牙齿全露出来了。

“没事，你快吃吧，我讨厌燕麦粥。”

“你不饿吗？”

科林点点头，眼里放着光，示意乔纳森看下面。乔纳森低头一看，科林一只手里拿着一块涂了酱的饼干，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截香肠。

“你是怎么弄……”

乔纳森刚想问，科林便向他使了个眼色，并快速地咬了一口饼干。

“你不记得了？我可是小偷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