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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锦诗:敦煌的女儿

2019-09-10顾春芳

读者·原创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武汉大学敦煌考古

顾春芳

题记:

在《我心归处是敦煌:樊锦诗自述》这本书即将出版之际,我要感谢所有长期关心支持我的朋友们。还要感谢我的两个孩子,感谢他们对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的理解和宽容。

特别要感谢我的同窗、我的终身伴侣彭金章。没有老彭对我的爱和理解,就没有今天的樊锦诗。我一直想等退休之后陪他到敦煌以外的地方走走看看,万万没有想到,我什么都还没有做,老彭却离我而去,留给我无限的悲伤、无限的愧疚、无限的遗憾!

我们俩曾经的誓言是“相识未名湖,相爱珞珈山,相守莫高窟”。我们用爱和生命践行了这样一个神圣的誓言。

我和老彭是大学的同班同学。我一直叫他“老彭”,因为他年轻的时候白头发就很多。他和我们班同学的关系都很好,因为他办事认真,有责任心,给人的印象就是个热心诚恳、非常愿意帮助别人的人。

老彭对我格外照顾,可我对感情非常迟钝。大概是大三的时候,有一回我去图书馆,发现已经没有位子了,然后就看见老彭在冲我招手,原来他给我留了个位子。从这以后经常是他先到,占了座位就给我留下。但是他也不多说话,我也不多说话。据他后来说,他认为我这个人学习还不错。其实,他学习比我刻苦多了。

有一年夏天,他买了一块手绢送给我,大概是因为他看见过我用白色、蓝色的手绢。他送的手绢是黄色的,上面有绿点点和红点点,我既觉得他对我很关心,又觉得这手绢实在是俗气。他们老家爱吃腌臭鸡蛋,有一次他就带了臭鸡蛋给我,还说特别好吃。我当时想,这有啥好吃的,不过又觉得这个人朴实得可爱。

有一天,老彭突然对我说:“我想带你去我大哥家,我哥哥住在百万庄。”我这才知道,原来老彭在北京一直和他大哥生活在一起。我心里想,女孩子不能随便去人家家里,但是他提出要带我回家,我就知道他的心意了。其实那时候我们俩还没有正式谈恋爱。

到了他家以后,我感觉他们家的氛围很好,特别是他大哥,待人热情、周到、诚恳,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意识到,老彭的成长受到他大哥的很大影响。老彭是他大哥拉扯大的。大哥比他大5岁,念过师范学校,抗日战争期间就参加了革命。当年他大哥参加革命后调到保定工作,就把老彭带到保定上学;后来大哥调到北京,又带他来了北京。老彭上的中学是北京四中,是他大哥出钱出力培养他,一直让他念到大学。他心里很明白,也很感激,所以学习非常下功夫,做事也非常认真,成绩很好。

大学四年级的暑假,我姐悄悄告诉我,家里给我相中了一个人,这个人我根本没有见过。因為我不愿意,所以我就向父母说明自己已经有意中人了,他出身农村,是我在北大的同学。我之所以要告诉父母,是不想让二老再管我的婚姻。

我和老彭之间没有说过“我爱你,你爱我”,我们也就是约着去未名湖畔散步,快毕业前我们在未名湖边一起合影留念。毕业分配,老彭去了武汉大学,我去了敦煌。那时候我们想,先去敦煌一段时间也很好,反正三四年后学校就可以派人来敦煌替我,到时候还是能去武汉。在北大分别的时候,我对他说:“很快,也就三四年。”老彭说:“我等你。”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分开就是19年。

分开的那段时间,我们每个月都会通信。因为我写的字比较硬,老彭的同事以为来信的是个男同学,不知道他已经有了女朋友,还热心地给他介绍对象。

老彭去武汉大学历史系时,武大还没有考古专业,只有历史专业,他一开始当谭戒甫老先生的助教。1976年武汉大学考古专业创办后,招收了考古专业第一届工农兵学员。老彭当系领导和考古教研室的负责人,主要负责教学,讲夏商周考古,另外还要带学生外出考古实习。他从零开始,在武汉大学建立了考古专业及第一批师资队伍。

1965年秋天,老彭主动来敦煌看我,那是毕业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常书鸿先生十分重视,特地打着“武汉大学要来个教授”的旗号借了辆车去接老彭。老彭的同事这时候才知道,原来那位敦煌的同学是个“飞天”。我的同事也很关心我,说我们俩还没结婚,就让老彭住到他们家里。常书鸿先生和几位敦煌研究院的老先生对老彭都很好。那些日子,我带着他看了敦煌的许多洞窟。从考古到艺术,我们俩无话不说,一直说到深夜还觉得有说不完的话。但是关于我们的未来,谁也不敢轻易触碰。两个人相距数干公里,难道将来的每一天都要承受这种两地分离的痛苦吗?如果病了呢?如果需要人陪伴呢?如果有了孩子呢?许许多多的问题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就在这种极度的幸福和极度的茫然中,我们两人在一起度过了美好的8天。老彭快走的时候,我还带着他去爬鸣沙山,我们在山上还留了影。

他要回武汉的时候,我去送他。老彭拉起我的手,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句:“我等着你……”我流泪了,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我就一直怔怔地看着汽车开走,前方是他的路,背后是我的路。虽然他说“我等着你”,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他的心意,但是我心里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舒坦一些,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我的喉咙。这是我所期盼的,又是我无法承受、无法给予回报的。

1967年元月,我去北京,还专门去拜访了他的大哥大嫂。大哥大嫂对我说:“小樊,你们俩该结婚了。”就这样,在兄嫂的安排下,我到武汉去找老彭。

原定老彭到武昌火车站接我,结果我到站后,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的人影。我心里感到很害怕,担心他发生了什么事,心想不能继续等下去,决定自己步行去武大。从大东门摸到武汉大学,我走了很长的路,终于看见写着“武汉大学”几个字的那个牌楼。进了校门,我一路打听着找到了老彭在湖边五舍的宿舍。结果他不在,原来是到火车站接我去了,我们俩走岔了。我就在宿舍门口等他,冻得哆哆嗦嗦。当老彭满身大汗地回来时,我感到非常委屈。进屋后,发现屋里和外面一样冷,南方没有暖气,于是我就钻到被窝里抱着个热水杯,一边生着气一边打着哆嗦。他一个劲儿地安慰我,说去车站接我却没有接到,也是急得要命呢。

当时武大的青年教师是两个人一间宿舍,和老彭合住的那位同事当晚把房间让了出来,给我们俩当新房。结婚要买的新床单、新被子,都是老彭张罗,武大的同事还送了《毛主席语录》、杯子什么的作为结婚礼物。我们买了糖果、茶叶、香烟,招待同事们。

那是1967年1月15日,我们就这么结婚了。

老彭这个人非常朴素,读书的时候就没什么像样的衣服。我给他准备了一双皮鞋、一条华达呢料子的裤子,结婚那天他就穿上了我给他准备的衣服。后来到上海,我又特地找裁缝给他做了一件中式小棉袄。一直到生病离世,他都珍藏着这件小棉袄。结婚当天,我也没怎么打扮,就穿着那种条绒系带的棉鞋、蓝布裤子,上衣是一件丝绵棉袄。丝绵有点儿露出来了,我就把它往里面塞一塞缝起来。在棉袄外头,我罩了件灰布罩衫,也是旧的,我洗了洗就当新娘子的衣服了。

结婚没几天,我就和老彭一起回了上海,这是我第一次带老彭回家。

家里人做了一桌很丰盛的饭菜。父亲听见我叫“老彭”,也叫他“老彭”。我后来想,幸亏那次带老彭回了上海,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我父亲。母亲要按上海的老习惯送给我一床被子,我说带着被子坐火车太不方便了。被子虽准备好了,但我并没有拿。我离家的时候给母亲留下了50块钱,因为家里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结婚以后,我和老彭经常通信,我感觉他对我非常关心和体贴,是个可靠、有情的丈夫。后来听他跟别人说,他找我是因为觉得我虽然是上海姑娘,但是身上没有骄娇二气。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无话不说,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也会经常交流,但我们说的都不是家庭琐事,主要谈的都是各自的工作。

当时单位三天两头开会。我父亲刚刚去世,母亲又病倒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又怀孕了。我觉得自己身心俱疲。我往来于敦煌、上海、武汉之间,由于过度劳累以及精神上的紧张和巨大的悲痛,导致我有流产的迹象。经过及时治疗,才幸运地保住了孩子。

那时候,我最强烈的念头就是离开敦煌,到武汉去。我觉得只有到武汉、到老彭身边才能感到安全。显然,在那个时代是无法解决分居问题的,我们想调到一起也只是天真的幻想而已。为什么我们俩经过风风雨雨还能够不离不弃?我觉得那是因为我们就是那个时代的人。我们是同学,互相理解;我们从来不会说“我爱你”,就是把最好的东西给对方。老彭知道我喜欢他,他也从来不给我说狠话,也不愿意抛弃我这个人。

我們结婚时,没回老彭在河北的老家,直到1970年初,我们要把第一个孩子送回老家抚养时,我才第一次到他河北农村的老家。在我的印象中,河北老家的房子还算宽敞,但家里最现代的东西就是暖壶,此外再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

我们的第二个孩子是在武汉出生的,老二出生不同于老大,老彭准备得很好,老彭的大姐把老大从河北老家带到了武汉。大姐可能比我大十几岁,别人总把她当成我婆婆。我在武汉度过56天的产假,老彭把我照顾得非常好,给我做饭、炖汤,什么都不让我动手,晚上让我休息,他起来看孩子。我坐完月子就回了敦煌。大姐在武汉又住了几个月,之后她带着老二回了老家。

老大就留在了武汉,那时候他已经5岁了,正是调皮的年龄。老彭要教学、办专业、出差,还要带孩子。他每次出差,就只能把孩子交给同事照顾,所以我们家的老大从小是住集体宿舍、吃“百家饭”长大的。那时候老彭又当爹又当妈,辛苦可想而知。

随着时间的推移,20世纪80年代初,到了解决分居问题的时候了。老彭当时迫切希望我尽快调到武汉,儿子也特别希望我调去武汉。可是这时的我犹豫了,既对老彭有感情,想念孩子,想去武汉;又对敦煌产生了感情,想留在敦煌,为敦煌干点儿事。加上甘肃和武汉大学两方面的组织都坚决不放人,希望对方让步,双方争持了很长时间。不过即便在为调动而努力的漫长拉锯阶段,我们俩都从没有为此红过脸。

1986年,为了我们俩谁调动的问题,甘肃省委组织部、宣传部竟各派出一位干部找到了武汉大学的校长刘道玉,后来武汉大学没办法,就让老彭和我自己商量决定。就这样,老彭最后做出了调来敦煌的决定。老彭说:“我们两个人,总有一个要动,那就我走吧。”其实,如果老彭坚持不松口,我最后肯定只能妥协了,但他知道我心里离不开敦煌,所以他表示自己愿意离开武汉大学。

我最感激老彭的,就是他在我还没提出来的时候,自己提出调来敦煌。如果他不提出,如果那时候他拿出他一家之主的威严,也许我就去了武汉,因为我绝对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放弃家庭甚至离婚,我没有那么伟大。但是他没有,他知道我离不开敦煌,他做出了让步,如果没有他的成全,就不会有后来的樊锦诗。

等到我们一家真正聚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1986年了。老大都念高中了,老二也念完了小学。老彭调来敦煌研究院,最初一段时间在兰州,因为两个孩子都要在兰州上学,老彭为帮助孩子适应新的环境,也在兰州待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和孩子虽然还是不能天天见面,但至少我可以利用到兰州出差的机会多和他们在一起,这个家就像个家了。我对孩子们比较民主,从来没有强迫过他们什么。他们念什么大学、找什么工作,都顺其自然。因为我深感自己作为一个母亲,欠他们的太多了。

我有一句话跟好多人都说过,我说我们家的先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一般的家庭都会因为这个问题解决不了而最终散了,但是他为我做了让步,放弃了自己热爱的事业,也放弃了自己亲手创立的武汉大学考古专业。

遇上老彭这样的好人,是我一生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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