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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

2019-09-10简儿

散文 2019年11期
关键词:阿哥姆妈婶子

简儿

乡下有菜园子,有荷塘,天光云影。还有一株李子树。

今年是李子大年。我家的李子树结了一树果子。周末爸打来电话,让我去摘李子。爸出院四五天了,一个人住在乡下。

乡下的大门敞开着,邻居们过来探视。昨天是小叔和小林婶子。小叔买了一只酱鸭。小叔说,本来要买蹄髈的,可是去得晚了,蹄髈卖光了。就买了鸭子,补一补。

爸让小叔把酱鸭放楼下冰箱里,说是晚上我们回来了一起吃。

小林婶子说,都不知道你住院了。听春妹讲才晓得。以为春妹瞎说,问了金荣(小叔)才知道是真的。

爸说,劳烦你们了。一个个这么忙,我这是外伤,又不碍事的。要你们一个个过来。真不好意思。

小林婶子说,阿哥看你这话说的。把自家人当外人。

小林婶子是爸的堂弟媳。当初娶小林婶子时,村子里很轰动。小林婶子长得美,狭长的丹凤眼,白皮肤。娶亲的船是爸开的,还有小叔、水荣叔,一船的铺盖被褥嫁妆。众人笑嘻嘻地往上搬。小孩子也拎一个水壶,一个木桶。

夜里大家去闹新房。小林婶子穿着大红色嫁衣,坐在床沿上,沉稳又贞静。床上撒满了枣子、桂圆。众人推着新荣叔坐到小林婶子身旁。有人拿了一只苹果,用一根红丝线吊着,让小林婶子和新荣叔咬苹果。眼看两个人快要咬着了,那个人忽然把红丝线抽了,小林婶子和新荣叔咬了个空,亲上了嘴。大家纷纷起哄。

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记得那一幕。一转眼,小林婶子老了,脸庞瘦削,深深地凹陷下去。

前两年新荣叔中风,幸好小林婶子上夜班回来,看见新荣叔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忙叫救护车去医院,才把新荣叔救回来。出院以后,新荣叔半边瘫了,说话也不利索,口齿不清。两个女儿,一个远嫁广州,一个在念大学。只有小林婶子一个人照顾老伴。

新荣叔心疼小林婶子,说是养了两个白眼狼。

小林婶子说,孩子有孩子的事,哪里能给她们添麻烦?是不是嫌我没照顾好你。

小林婶子温婉、倔强、不肯服输。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她掉眼泪。可是背地里,她一定掉过许多眼泪吧。

小林婶子和新荣叔感情好。爸说,要是你新荣叔走了,你小林婶子也活不下去。幸好新荣叔捡回一条命。

爸叹了口气,我们这一茬,老的老,病的病,残的残,傻的傻。

岁月太残忍。

阿哥姆妈得了阿尔茨海默症。阿哥姆妈每天来我家几趟,来了,把几句话翻来覆去,说上几十遍。

阿哥姆妈今天也来了,梳着两条麻花辫。她见到我,笑嘻嘻地说,小橘子,你来啦。

我切了西瓜给她。她拿过去就吃。我说,李子甜,吃一点李子。

阿哥姆妈笑着,两只手抓满了李子。

爸说,从前万分矜持的阿哥姆妈,现在经常去拿别人家的东西。把美英家地里的玉米棒子都掰光了。美英背地里嘀咕了几句。你阿哥姆妈不是故意的,是脑子萎缩掉了,自己也做不了主。

爸说,作孽啊。

春妹也欺负你阿哥姆妈。有一次,你阿哥姆妈把春妹家的一盆虾吃掉了。春妹跳着脚,骂了她半天。

你阿哥姆妈从此吓得见了春妹就绕道走。

春妹是傻女子。不懂事。

春妹几日不见我爸下楼,疑惑道,这么久怎么不见阿哥下楼,阿哥不吃饭了吗?

我妈扑哧一声笑了。你阿哥又不是神仙,当然得吃饭。他不下楼吃,我给他端上去呀。

春妹闪了闪大眼睛,终于明白过来,哦,原来是这样。

爸说,在楼上听见春妹一个人叽里呱啦说话。春妹虽然傻,村子里谁家来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比谁都灵清。甚至于来过村子一次的人,她都记得。她老远就能知道田埂上走来的人是谁。

有次,我家一个多年未来的亲戚来串门,春妹急忙来报告:阿哥,你家亲眷来了。

我爸四下望了望,哪来的亲眷,别神神道道的。

果然,一会儿,爸的一个表弟来了。爸的表弟福荣,住在田乐村,春妹只见过他一次。况且,春妹来告知我爸的时候,福荣还在一两千米之外。福荣听了也觉得惊异,问春妹,那么你晓得我是谁?

春妹说,怎么不曉得,你是福荣。这下,福荣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从春妹辨人的本事上,我始知世上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许可以称之超能力。

春妹跟着我妈去捞浮萍,捉小鱼小虾,喂鸭子。

我妈给春妹一把李子。春妹欢天喜地接过去。春妹说,嫂嫂,你家的李子真好吃。

春妹又说,嫂嫂,我可以摘你家的李子吗?

不行哦,我摘了送给你吃,不能随便摘别人家的东西。

春妹点点头。不然建良会凶我,对不对?

对。我妈点点头。

有一次春妹摘了别人家的番茄,建良揍了她一顿。她躲在屋子里嘤嘤哭了半天。建良骂她,蠹头。

所以阿哥姆妈吃她的虾,她也骂阿哥姆妈是蠹头。

我妈说,大芬年纪大了,记性差了,你不要骂她哦。你要是不骂她,我以后吃酒席都让你跟着我。不然以后我不要你跟了。

春妹说,好。我跟着嫂嫂,嫂嫂待我好。

春妹傻归傻,好坏还是知道的。我妈心慈,总不忍她受到欺负,去隔壁村拜佛、吃酒席时,隔壁村的人对她指指点点,我妈便护着她。

有一次,我妈把一个用旧的老年机送给春妹。春妹很欢喜,拿起手机给她爸拨了电话,叽里呱啦说了老半天。

我妈说,傻女子可怜哩。

春妹的爸妈家里拆迁,分了几套房子,全给了妹妹,没有春妹的份。一个傻子,给她做甚?将来也不会养老送终。

我妈知道了有点气愤,傻子咋了,难不成就不是人了。

我妈说春妹其实并不很傻。她会用电饭煲做饭,洗衣机洗衣服。春妹蒸的水蒸蛋格外好,比我蒸得还好,瓷实,一点也不塌。

春妹只是话痨,心智还是一个小孩子。

春妹和阿哥姆妈在我家待了一个下午。

直到吃过晚饭,我要回城里了。她俩和我妈一起,三个人伫立在廊檐下。

阿哥姆妈冲我挥手:小橘子,车子缓缓开哦。

春妹也挥着手:送月饼再来哦。

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我摇下车窗,使劲冲她们挥手。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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