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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碱滩

2019-09-10齐未儿

散文 2019年11期
关键词:盐碱地

齐未儿

故乡近海,海地多盐碱滩。姥爷说是“碱疤瘌地”。

我和这里的每一株植物一样,从根梢到叶缘,甚至影子,都被盐碱腌着。即便是生活磕碰,顶落血痂高出肌肤的那个疤,也一半含碱一半渍盐。想屈服,盐不肯,堿也不会点头。

放学后,等不及把书包送回家,我们就向野外跑,路上捡拾筷子粗细的树枝挖“海蜜精”。海蜜精是盐碱滩上一种伏地而生的植物,光凭手指头抠不出来。

天气越发暖了。海蜜精的根生出筋骨,甜蜜退隐进根髓里,变成力道贯穿茎叶。叶间抽出花梗,向高处托举聚伞状的白花。花与植株均筋枯骨瘦,花似干花无人采,株如老僧向禅风。

入夏,脚下那些冒着白泡泡的碱土,再也看不分明。碱蓬草探出胖脑袋,拱裂头上土盖,一挺身有半拃高,一铺展有巴掌大。用铲刀镰刀轻剜,连根带叶到了手里,抖抖扔进篮子。掐下梢头鲜嫩的,滚开的水里,翻几个身,入凉水沥干,包饺子。或者拌蒜末酱油,多下半碗清粥。

碱蓬草结籽,秋日就到了。慵懒最先落到牛羊身上,走几步愣愣神,才啃上几口。秋日草盛,草盛籽多,多籽的秋日脂膏肥厚,微视下的大野,到处都是草们堆积起来的粮仓。人也吃,缺油少菜的日子,多是女人孩子提着袋子捋草籽。

碱蓬草肉乎乎的叶子一天一天散失水分,一副嶙峋样子,而骨架依然硬挺,无衰败相。通体变成红色,赤红,熊熊燃烧,展目望去,天边云彩也变得嘹亮。夕阳匍匐在碱蓬草根间,蚯蚓似的爬,做自己夜间的窝。一只灰兔蹦起来,一道一道波纹,红的,酒红的,赧红的,荡啊荡,漫向远处的林子。

秋风吹向纵深,白色芦花招展成一面绵软的旗帜。土路上多了爱钻芦苇荡的孩子,他们割苇子,一大片一大片的老绿倒下去,惊起蒲鸭嘎嘎地叫。蒲鸭贴着水面灰黑色的惊飞,留下淡青鸭蛋作馈赠。

放倒的芦苇勒成一大捆,背在背上,太阳在纷披的苇叶间晃呀晃。一个一个小孩子背着一团一团绿,白光下缓缓移动,汗水腌渍的小脑袋上,咕噜着一对一对冒坏的黑豆眼儿。

蓑衣草有大人那么高,三棱状的茎秆顶了栗棕色枣核一样的籽。割回摊在场院上,让阳光揉遍捶透。很多草,要放进水里才会变得服帖,唯有这做成蓑衣后于凄风苦雨里穿梭的草与众不同。父亲说,穿上蓑衣,挡雨又暖和。

雨天顶在头上的,是个小伞一样的凉帽。秫秸细篾编成,里层粗枝大叶,外层细密工巧。做帽圈的叫马蜂草,一种匍匐于盐碱滩上的长草,尺把长一个节。

蒲草临水而生的多。春上的每一棒蒲花,都被那些馋馋的小嘴儿惦记着。长高的蒲割下编蒲包,装鱼,不怕水,又轻又结实。蒲扇用的蒲生在盐碱滩上,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纤弱小巧,团团绕绕方把蒲草的细致神态插折出来。

盐碱滩上的树,多是柳槐,没有一棵高大粗壮。也很少见成排成列,总是孤零零的,受着四时的风。偶有过路的鸟儿歇脚,也只是歇脚,连鸣唱都忘了。拾柴人牧羊人依树喝水点袋烟,重物并不下肩,借树干挤着不落。炊烟起自一家,逗引出又一家,将整个村子淹了。太阳落寞地往山那边掉。羊们齐齐扬了头等,等着靠在树上的羊倌儿吐出最后几口烟,等着那树弹一下羊倌儿的老脊梁,等那几声咳嗽都落在树根拱起的盐碱土上。“妈的,盐碱地,找棵直溜树都难。”树不直溜,依然可以拧出柳笛,绿皮中抽出新春返润的柳秆儿,白得含着光似的。

姥爷佝偻着,拄着膝头慢慢跪下去,右腿,然后左腿。早年在海水中泡着,关节不好,双腿不能同时弯下。他的头发花白,是盐粒子中那种乌涂得发灰的白,被风吹成一蓬乱草。他没那么多话,盐碱风呛,那些旋在腹中的话来不及生长,就被腌渍起来,如同缸中的咸菜,连绿都是沉老的。咸菜也好,植物也好,盐碱地上的石头也好,都有个命在大野上漂浮,腌渍与被腌渍,再反过来腌渍那些身外物。

刮盐的铲子侧面加柄,无需用力,刮盐的人只需领着铲子走。一层土刮松,扫成小堆。那是硝土,皮匠们熟皮子,炮仗局拌炮药才用。盐碱地分层,响动下头埋着咸淡滋味。

身前身后的土多起来,姥爷慢慢撑起身子。两个膝盖处,各有一块醒目阴湿的白。他没白要那些含盐的土,他给它们跪过。

淋盐的锅跟街上喜欢做媒的邻家大婶似的——嘴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多少要有点璺缝儿滴答下水儿来。盐放进锅里,拍实,覆一块席头儿,锅底下早就放好了接水的桶。水一瓢一瓢折在席头儿上,顺着缝隙渗进盐土。水在盐土的缝隙间往锅底聚,滴答,滴答,从璺缝儿中钻出来,滴到洋铁桶的水面上,砸出一个一个混浊的乳白莲蓬。一粒褐黑莲子自桶底浮上来。莲子是特意放进去的,水里盐分多,莲子就在水面漂着。盐分少,莲子便静卧桶底。莲子终于没有丝毫上浮的意思,锅里湿透的土垫到墙角。墙角已经有了一个坡面,释出盐分的土松弛下来,容得下野草种子安身。

灶间水汽蒸腾,扑得椽子檩上的塔灰一摇一摆。锅里的水渐渐少了,雪花盐锅巴一样贴在锅帮上,水下去一寸,白锅巴贴出一寸。母亲一边添柴,一边把盐刮到罐子里。锅底剩一个洼儿,黄混浊浊。母亲说是卤水,点豆腐用。喝了要人命。

锅底的湿盐带着卤水根儿扫进个布袋子,台阶的石头上摊着。灶里的灰凉了,草木灰扒出来,在灶前的地上铺平。盐袋子又被提进来,扔到灰上拍平,上边再盖一层。傍黑时候,拍干净沾在袋子外边的灰,袋子与袋子中的盐干松爽利。

棉衣裤褥子被子洗过,也要放在草木灰上焙。母亲把这叫作“擗一擗”。她信任草木灰,像信徒们信着他们的神。剐破了哪儿,拈起一点灰敷上。父亲也信,育稻秧,他把草木灰和沙拌了撒在稻种上。母亲则专爱往茄子西红柿的秧根攘,说治蚜虫。

盐碱地上人家蒸馒头愿意搋碱。碱不需要刮,“扫碱”。碱是浮土,淋盐一样淋出来,无需火熬,等足了时候,就有碱冰生出来。再等,冰就化成粉。熬,是为了团成碱坨子存放。

村里人淋了盐淋了碱,要分几份,送给外村的亲友。有常年刮盐扫碱为生的人,盐和碱分装筐里,挑到远些的地方卖。

盐碱地不适合大庄稼,唯有水稻能活得很好。

种稻要先育秧。稻秧蹿起身需要移栽的时候,准备插秧的大田要用水漫—— 一次,两次,上水泄水。水泡着田地和天上的白云,天地中的盐碱都化到水中又被水带走。

天蓝得不懷好意。父亲站在院子里,望天,“预报说有雨啊!咋还不下呢?”田里缺水。潜水泵白天黑夜“突突突突”地响,把日子震得恓惶不安。水从高高架起的管子喷出,画一道银亮的粗弧线落到渠坑里。一道银白折曲在大地上,田地吸吮那白色,再摊成一方一方明亮的田,直到那白色宿进每一粒米的内心。

父亲握着趟板从田的这头推到那头,他走过的地方,田平了。泡水的土块,大口大口吐出了盐碱,不再愣硬。父亲伸指探了点水,替秧苗尝尝,不咸不涩,便能插秧。

跟着父亲,我把全副精神都用来应付脚下滑溜的田埂,那么多脚踩过的田埂,比泥鳅背儿都滑,需要趾下长钩抓进泥里,方才稳当。端着一盆稻苗,左晃右摇,盆卡在腰侧走,胳膊酸;骑田埂上推着走,腰酸。盐碱地里长稻子,也长酸。

那些日子,人插秧补秧,填充心思里的空白。人与稻在盐碱地里蹚水踩泥,把盐碱服帖帖地踩在脚底下。

父亲说,畦垄里走走活泛活泛,那些稻苗长得好,它知道咱惦记嘞。

先人的坟,在稻田中间,青草覆茂。黄绿身子的蛇在田里左右弓游,水面托着它的小脑袋,搅起的波纹被稻秧割得细碎。水中的泥缓慢沉落,天光安静地伏在水里。

那一个秋上姥爷攒了不少苇子,在墙边垛起老高。挓挲的叶子慢慢枯黄。滩上的苇子,叶子黄了碎了,也不软。

冬日偶有好天气,院子里的土可以楔进两根木桩,再搭一根梁,就可以编苇箔。编是农人服侍土地之外侍弄禾秆的手艺。盐碱地之上的竖立物,最终都要以倒伏的姿态延续自己——草成了草帘子,菖蒲成了菖蒲帘子,秫秸变成秫秸帘子。只有人例外,人倒了,跃过被“编”的那道程序,埋进盐碱土中,化成盐碱土。芦苇一把一把捋顺一箍一箍勒紧,地上的苇箔一寸一寸长着。芦花与苇叶跟着苇秆,阳光亮得晃眼,三五根一掐的芦苇带着芦花挥过头顶,天白茸茸的蓝。

姥爷老得只剩回忆——滩上跑着看架鹰的人追兔子;光秃秃的树底下,慌不择路的兔子一头撞了上去,不费吹灰之力,他给家人改善了一次伙食;他害怕赶夜路,荒坟里狐狸炼丹,鬼火一闪一闪,野枭“喳”一嗓子,头皮发奓。在他的讲述里,所有得意与慌张都白白淡淡,新奇的颗粒石子般随着一次次复述化成盐碱地上一层灰白屑面儿。

老家房子的房顶要铺好多层。立大架,砌砖将大架撑足,椽檩之上铺净箔——去掉芦花与苇叶。净箔之上加苇帘子。

我家房上铺的是苇席,父亲买来的。他在粮库工作,粮食们需要在苇席之上存储,以便防潮隔碱。足时更换。让父亲花钱的地方不多——为房子,为老人,为出嫁的闺女。

房顶要上碱土。挖碱土需出村南行,野地里许多大大小小的坑,像一个个悬而未决的心事,冬天承风,夏天积水。水是浑黄色,除了蝌蚪,别的什么也没有,那些蝌蚪在坑水里无聊地活着等日子变身,成了癞蛤蟆。坑边长满枝繁叶茂的碱蓬草。

这种碱土和淋碱用的不一样,它上面是可以种庄稼的黄土。挖进两锹深,土变成鸽灰色,有些偏红。土呈砂性,沥水。雨后不胶不黏。

土堆在房顶上,小山包一样。父亲把土叠出埂,一家人都在房上,一家的布鞋从这头到那头,来来回回,直到踩实。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垒好的沟埂淌下来,碱土冲到地上,成了灰白色细沙。

雨天,鸡们显得慌张,叽叽咕咕躲进棚子里的粮囤底下,东抓西挠找吃的。父亲刚把新买的茓子圈围好,出过风的稻谷瓷瓷实实藏身其间。趁母亲不注意,我抓上一把,扬在房檐底下。她看到了就说,别拿好粮食给鸡吃啊!那个时候,她正扯父亲换下来的旧茓子塞到灶下,火呼呼地舔着锅底。炊烟不紧不慢地升腾,下雨天,炊烟让尘世安妥。

茓子亦是芦苇编的。一臂宽,很长,扯开,能从街头卷到街尾。粮食倒在木板上。茓子一圈一圈盘着围,围一圈倒几袋粮食,再围一圈接着倒——粮堆和茓子圈比着长。

锅上的蒲盖亭子帽儿似的。从中间最高的地方开始编起,两侧有耳。揭锅时提耳,“腾”的一下,热气直扑到檩箔上。

吃了多年淡青色稠粥,第一次出门,看到碗里惨白的粥清汤寡水,心下难免抵触。及至入口,真是寡淡无味不如白水。表妹从山里来闲住几天。每早做的第一要事,是跑去门口小商店,买两瓶汽水抱回。笑话她娇气,她不以为然:“你们的水太咸,拉嗓子。”

南北二庄左邻右舍彼此相见,一笑点头,唇间几颗暗黄牙齿像在彼此映照。水土滋养着水土上的人,盐碱渗透生活,也悄然浸入生命的每一个细节。那些细节犹若茓子与粮食那样堆贴着,隐在安静背后,不动便不显。

砌进墙里的红砖来自远处,盐碱土是烧不下砖的。红砖从砌进墙里的那一刻起就要守卫它的红色,风里雨里日里夜里,来自墙基的盐碱时时刻刻往它身上爬,静静悄悄往骨子里渗。所以家乡的砖墙老得快,粉粉面面墙边堆着。整堵墙,从砌成的第二个月圆起,就找不到一块光滑的立面了。

面对一堵被碱攻击的墙,父亲缺少劝阻和延缓的手段,连事后的补救,也显得笨拙。他所能做的,是拿一把锹去院墙外挖些土,和泥,摔在破损严重的地方。红墙上东一块赭黄,西一块赭黄,泥色新的压着旧的,补丁一样,打那儿一过,就硌一下眼皮。

小炉匠坐在不远处鼓捣手里的家伙什儿,他的手下叮叮当当响起来,一响便能穿透整个中午。他不时觑着眼睛瞅瞅铆钉的位置。长了厚厚茧皮的手指,摩挲着那些修补后的器物,丝丝拉拉。

院子里有口大缸裂了璺,排着一拃长的铆钉,歪歪扭扭,像多足的大虫子趴在那儿。同样磕磕碰碰的,锅台上的盔子却仍然粗枝大叶地安稳着。这家伙敞口大肚,能装不少东西,平时用不上,底朝上翻扣着。到过年,母亲把它翻过来装肉和骨头。正月过了,再谨慎地里里外外擦拭一遍,倒扣在锅台的角落。每天抹,母亲怕盔子蒙尘。她说,盔子搁不住碱拿。

盔子黝黑而粗糙的样子,一张瘰疬皮包身。跟它比,缸实在幸运,有一层厚釉包着,不怕碱,也不怕盐,这让它们能够在日子里留存久远,爷爷用了,孙子还能用。

柴草堆后面看到一个铝制汤匙,挂满了白碎的癣粒。手捻颗粒粉落,留一个坑洼的轻薄金属片,“勺子”二字窸窸窣窣掉进脚边的土里。碱土吃器皿,碱土吃金属。

碗橱上的格子窗油腻脏污。母亲温了一盆水,笤帚蘸了去刷,不一刻就干净了。“瞧,多好。”

碱水出新,碱水愉人。

一晃眼,几十年不知不觉过去了。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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