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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欣都市小说中的孤独困境

2019-09-10陈林丹

作品 2019年2期
关键词:张欣都市

陈林丹

城市川流不息。写字楼里频繁演绎商战大戏,精品商厦里排开一整橱窗的琳琅满目,人们的业余生活在烁眼霓虹下肆意缤纷。然而,街头众声喧哗却互不相通。午夜电影院里,有人看着一场又一场的武打片,直到在陌生人身边睡去。深夜亮着橘黄色灯光的窗口背后,藏有许多舔着伤口独守长夜的孤寂灵魂。“红尘十丈,寂寞的永远只是人心”(《无人倾诉》),张欣的都市是流光溢彩且生机勃勃着的,但于灯火阑珊处,又埋伏着一缕孤独的苍凉。

海德格尔认为,人是被抛到这世界上来的。孤独本就是全人类面临的普遍困境,并非都市的特产,但都市的孤独有它自己的时代与环境基因。改革开放的春风唤醒了广州的市场经济,商品浪潮随之汹涌,冲刷着都市中人的生存方式与价值观。在瞬息万变的掘金时代,人们有可能一夜成名,也可能一朝破产。在这种极不稳定的生存环境下,人们疲于逐利,无暇抚慰自己的内心,更顾不上所谓探索他人的灵魂深度。商场重利,一切儿女情长都要为之让步,其间的尔虞我诈造就了一出出跌宕起伏的人生悲喜剧。人们意识到,不可能再依靠他人取得内心的安定,只有固守自己的一方孤岛才能无虞。他们独自面对自己的生存,却也不可避免在自己与他人之间筑起一道高墙,阻隔了金钱之外的互动与来往。

在农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与所谓新鲜感毫不相干,田园牧歌被欣赏久了也丧失了美感,人们关心稻谷,关心瓜茄豆子,所愿唯天气如常、事事稳定顺遂。身处在那一眼望到头的人际关系网,不甘寂寞的人也许会厌倦这枯燥的安全感,渴望喧哗与骚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路遥的《人生》一度让农村青年人战栗,“高加林”们幻想如《高老头》中的拉斯蒂涅一般,登高临绝顶,面向巴黎城的万家灯火,抒一把豪情万丈:“巴黎,我们来拼一拼吧。”近乎痴迷地,他们把城市读成一首金碧辉煌的诗,并由衷认定,“城市的生活是热闹而欢乐的,而寂寞和苦痛只与乡村有关。” 然而,行走在高楼缝隙的人同样有意难平的时候,只是都市的孤独不同于农耕社会里的恒常静谧。它神出鬼没,或者藏身于轰隆隆的车轮声里,有时候又像是纸醉金迷之人的无病呻吟,等到炫惑的夜色褪去,人们再次套上职业装,扎进高峰期的人群,孤独似乎又无处觅迹了,但只有都市人自己知道,它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来袭。“哪一个都市人没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等待着倾诉、抚慰,可哪一个都市人能够真正地尽情倾诉和得到抚慰?”(《无人倾诉》)但都市的孤独是不轻易示人的,它被涂染上了一层火树银花、灯红酒绿的保护色,不深入都市的内核仔细打量,很难听见光鲜亮丽伪装下的孤苦啜泣。为此,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逼都市中心,张欣用敏锐的笔触刮开都市人外表的鲜艳涂层,追踪孤独的幻影,“为都市人的心灵开一扇天窗”。

城市正以超越人所能驾驭的加速度向前行进,人们各自被抛在原地,茕茕孑立,若不加紧狂奔,就会成为时代的弃儿。穆青(《掘金时代》)本是一个文人,但他的创作之路并非坦途,于是在朋友的怂恿下投身商海。“你没有理由不疯”,弃文从商不过盲目跟风,唯恐跟不上世界的脚步。“他当然有过深切的彷徨和迷惘,有过掂量和盘算,但更多的时候是被一股无形的势力推着跑,这个疯狂的时代早已把他淹没了。”下海之举,看似是穆青个人选择的自由,本质上则是放弃个性,屈从商品拜物教的权威,按照他人的期待去生活。融入了主流,逃进群众之中,以之为躲避孤独的避难所,却也不可避免地走向另一种孤独。

在市场经济浪潮的起落中,物質取代情感成为人们交流的主要目的,人们为了在商海中取得一席之地,通常会伪装自己去逢迎世俗。人只有告别职场,返归私人生活的狭小空间,才能勉强舒展自己感性而柔软的一面。过生意场上夜夜笙歌的生活,穆青一开始还觉得诸事新鲜,久而久之他并不快乐,甚至开始害怕清夜静思。克尔凯郭尔在《或此或彼》中说,生活是一场化装舞会,每个人的职业就是保持自己的隐蔽之处。 不承想,长期戴着社交面具,容易产生精神的分裂感,陷入一种自我久受压抑的空虚。当夜降临,暮色溶解掉人的理智,这种空虚就会被无限放大,直至将人吞噬。

红尘中人乘坐开往现代化的高速列车,途经一路繁花似锦,他们只顾翘首以盼远方的物质海洋,却无暇擦拭眼前被灰尘蒙蔽的车窗,便也看不见自己日益庸俗单调的神情,更看不清身边人早已泪流满面的脸庞。城市中人没有闲情逸致鉴赏孤独,但孤独自会不请而来。穆青在创业之路上遭遇诸多挫折,对比妻子如日中天的事业发展,他自卑苦闷又难以诉说,内心攒着极度的失衡与孤寂。他害怕生活在妻子耀眼辉煌的阴影里,深受自卑与心灵空虚寂寞的折磨。“有谁会同情他怀才不遇的痛苦?又有谁知道他一个大男人也曾有独守空房的悲哀?女人可以流泪、诉说,男人除了忍还要作出乐天的潇洒。”每个人都一样,然而大家都是孤独的。

利益面前没有儿女情长,为了发财,朋友亲人都是潜在的被利用的对象。穆青最终发现被小学同学左云飞欺骗,被迫独自承担巨额的贷款债务,当他质问左云飞为什么要骗他时,左云飞面无愧色:“我在大街上找一个人来骗,他会信我吗?”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链接竟然成为牟利的工具,欺骗与利用竟运作得如此理直气壮。若真如此,人对他人的意义也就失却了其独特性,而被置换为商品、金钱的价值了。在这样物质欲畸形高涨、草木皆兵的社会竞技场上,有谁还敢对同伴真心以待呢?自然是封闭起内心、包裹上一层虚伪客气的保护色了。然而,这种孤独不足为外人道也。

只有生存才是切实的。这是一个造梦时代,但都市中人的梦想更多跟数字有关,破万破亿,百分之几。如果没有金钱利益的驱动,有人为保护文物奔走呼号(《拯救》),或者声称要追求纯粹的音乐(《一生何求》),众人将投以不可思议的眼神,这个时代还有多少人会真心理解物质之外的精神关怀呢?这些异端只能被投掷到世界的边缘!在唯物质的价值评判体系下,李希特(《对面是何人》)可谓是异端中的异端了。李希特沉迷于身怀绝技、义薄云天的武侠世界,身在“揾食”大过天的时代,他感到自己是无人理解的江湖孤侠。平凡的一日三餐才是生活的主流,大众关心的是超市里的打折大米、孩子的学费几何。在他们眼中,李希特就是个还没醒的疯子。妻子如一少有怨言地养着李希特,不是因为心灵相通式的理解,而是出自爱与包容。爱不一定伴随着理解,理解也并不是爱的必然衍生物。李希特疏于现实生活的法则,也并不懂得体谅如一撑起整个家的苦辛,甚至指责如一太庸俗。李希特的孤独是理想主义者的孤独,如一活在坚实的大地上也未必不孤独。形而下的孤独尚且可以互相感受,形而上的孤独却只能甘苦自知了。李希特固然是张欣笔下经过艺术化处理的一个极端例子,但却带有现代都市寓言色彩:在没有物质根基的前提下,怀抱过于纯粹的精神性追求,必然堕入灵魂孤独与梦想破灭的宿命,这种孤独非死亡无以与现实和解。

现代都市物质的同化力量浩浩汤汤,它把任何个体都卷入欲望的海洋里。人们发出绝望的嘶吼,却被翻腾汹涌的风浪掩盖,张望四周,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渐渐地,他们被推向孤立无援的悬崖。而试图以特立独行的精神追求逆流而上,只会日复一日地被浪潮打到原点,最终发现唯有孤独才是永恒。

享乐、刺激、欲望是都市人生字典里的高频词,自认“深陷红尘”的张欣自然而然也在笔锋下为它们预留了一席之地。小说中反复出现珠宝华服、豪车、别墅、俱乐部……形形色色的商品、星罗棋布的娱乐场所把现代都市中人躁动不安的、对轻松愉悦体验的渴求最大化地延伸开,并制造出物的快感,填充进他们摇曳着的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似乎就此消解了城市荒原中蔓延着的寂寞情结。计划经济时代的人们难以想象,难以想象消费有朝一日竟然可以凌驾于日常生存所需之上,打着所谓及时行乐的旗号,在物质的战壕里冲锋陷阵。

在迪厅、酒吧与会所,红男绿女如燕的身影穿梭在寻欢作乐的聚会中间,随意的戏谑、转瞬即逝的寒暄渗透在他们热烈的笑谈里,随着灯光的变幻而轻舞飞扬,使空气也快活得近乎忘记了孤独。女人们冲进宛若宫殿的购物广场,被货架上水晶般的炫彩世界彻底征服,很快,她们双手就提满各色精美纸袋,仿佛那是幸福人生的筹码,脸上眩晕着满载而归的极大满足。人群一次次分散又聚拢,恍若潮水般此起彼伏,却也很快在不知不觉间消散。夜晚马上就结束。都市中人便是如此,挥霍着一个又一个令人心醉的良辰,把诗歌、哲学与艺术冷落在僻静无人处。

弗洛姆认为,纵欲是人驱逐孤独感的一种形式。通过吸毒、酗酒或滥交,人们全身心投入到充满战栗的兴奋中,个体与外部世界的隔绝感在刹那间仿佛消失了。但这种疗救不能从本质上排遣人的孤独恐惧,恰恰相反,短暂的兴奋过后,人又会回到分离制造的空虚失落之中,因此只能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地纵欲,如此恶性循环。 在某种程度上,都市里色彩缤纷的狂欢与消费也有此效。在纵情挥霍的过程中,人只专注于当下躯体感官的享乐,沉醉于源源不断的香槟与震耳欲聋的音乐,恍惚间获取了一种貌似自由、平等和征服的快感,把什么愁苦、感伤都抛诸脑后。情绪性消费便是都市人释放压力、疗救心灵时惯用的方式之一。如《伴你到黎明》中的安妮,遭遇了情场失意,甚至为此准备辞职,在这种双重困境中,她以逛商场、疯狂购物来慰藉自己的心灵。

今朝有酒今朝醉。莺莺燕燕的幻梦在短时间内冲淡了关于 “心” 和 “精神” 的纠缠,但孤独是生存中固有的、不可回避的存在。奢侈品固然可以彰显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时髦和所谓令人艳羡的社会地位,满足其畸形的虚荣,却万万弥补不了精神的亏空。物质欲望在人与人之间无尽的互相攀比与炫耀中不断膨胀,让人长时间处于对物的饥渴状态,以致终于瘫倒在消费主义的精神荒漠里。娱乐与欲望的癫狂只能给予望梅止渴般的苍白慰藉,繁华落幕后,人们必然要忍受孤独卷土重来而更为凶猛的报复。张欣写了很多这样的人物:在交际场上游刃有余,等到笙歌散尽,回归个人空间时,便堕入精神空寂的深渊。他们甚至不敢独处,宁愿一直沉浸于灯红酒绿的虚假繁荣,也不肯面对白天黑夜反差下的落寞。在熠熠生辉的霓虹灯下,徜徉着的依然只是一个个都市中人各自形影相吊的身姿。

《浮世缘》中如是写道:“她在大马路上徜徉的时候,只觉得这个世界人头攒动却没有一个人理解她,既然是这样她也只好顾影自怜……于是她找了一家五星级的酒店,开了一间标准房……让人把两瓶法国葡萄酒送到房间,除了自斟自饮以外,还在微醺状态下泡澡时,将其倒进了浴缸里。猩红的酒液在雪白的浴池间绘出极其妖冶的姿容,渐渐地酒香飘逸,她在自不量力的消费中得到了些许的快感,像杀人者见血时的愉悦,并妄想在愉悦中忘记掉所发生过的一切。”在冰冷孤独的城市,倘若无人倾诉、无人理解,消费则是发泄苦闷、舒展心情最直接的渠道。失意的主人公落虹通过消费攥取足够愉悦的感性体验,以此实现心灵的自我放逐——初读时只觉酣畅淋漓,待我们细细咀嚼,却品尝出一种透彻骨髓的空虚、奢靡又荒芜。

“都市的生活就是这样,看上去一个聚会接着一个聚会,一个热闹跟着一个热闹,其实总的形象是无聊和落寞的。人们都害怕寂寞,又都严实地封闭着自己,便打仗一般地出来交际一番,又急急地回到自己既定的那个壳里去。”(《无人倾诉》)张欣为读者呈现了一场又一场流光溢彩的都市视觉盛宴,然而始终还是认为,生命的真正快乐来自“初始时的简单”,一种“最朴素的心态”,唯此才能“体验到温暖的幸福感”。 《岁月无敌》中的方佩给女儿千姿的绝笔信在某种意义上折射了张欣本人的价值观,“金钱是重要的,但是它并不值得我们拿出整个生命和全部情感去下注,如果你轻易取舍,它也会轻易夺去你一生的幸福”。诸如此类的语段试图为物欲的奴仆们提供生命的内在支点,但这些理想主义的零星火花在都市的物化主流冲刷下终难成燎原之势,只能像烟花绚丽一现,然后迅速隐没在黑漆漆的高空里——都市中人的空虚最终也被搁浅为无解的迷局。

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谈及人类摆脱孤独的几种途径,进而提出,人与人之间最高的结合与统一——真正的爱能冲破心灵藩篱,使人与人心心相印,继而克服孤独与隔膜感,在实现个体间最完美融合的同时保持各自的独立个性。 以爱情作为软弱灵魂的生路,前提是二人都卸下防备,向彼此敞开心扉,并且在此基础上恰好双双具备探索对方心灵深度的默契。然而,张欣太了解人性的驳杂与善变,在作品中,爱情是她解构得最多的情感形式,换言之,要在真正意义上以爱超越孤独是难以实现的。在都市荒原,高純度的爱是稀缺的。为了摆脱孤独的缠绕而贸然踏进爱情的糖衣陷阱,可能是危险的,也许不但孤独没有消除,还徒增了心灵的伤害,使孤独更为深沉。

在张欣的笔下,过去巩固夫妻关系的传统伦理道德观念在现代都市语境中面临被消解的窘境,许多婚姻变成有名无实的躯壳,在金钱、诱惑面前成为一击即溃的存在。不少夫妻同床异梦,缺少精神层面的交流,基本处于离心状态,甚至各自另筑爱巢。穆时英曾说:“每一个人,除非他是毫无感觉的人,在心的深底里都蕴藏着一种寂寞感,一种没法排除的寂寞感。每个人都是部分地,或是全部地不能被人家了解的,而且是精神地隔绝了的。” 个体是绝缘体般的存在,即使在所谓爱情里也难以实现与他人的心灵共振,这也是张欣乐此不疲所要阐释的一条人间真理,残酷却真实。

在《流年》中,张欣揭示了婚姻始于对交流的渴望,但又终于交流的无望的悖论。李吟啸写信向红霞诉说心中的苦闷,感情由此在异地中不断升温。二人虽是郎才女貌,但到底志趣不一,李吟啸关心瞬息万变的官场风云,而红霞对此完全不感兴趣。当激情消退,婚姻围城里便自然而然只剩相对无言:红霞讲着歌舞团的事乐得哈哈大笑,李吟啸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李吟啸希望妻子理解自己的苦闷,可他认为红霞不是一个好的谈话对象。这在张欣作品中不止一次出现:时代的价值观多元化辐射到了家庭这个社会有机体之中,婚姻、金錢、艺术、人生问题上的微妙分歧常常制造出日常生活的一地鸡毛。失去精神元素的婚姻变得极不稳定,来自红霞好友成荒原的诱惑轻易便乘虚而入。婚外情似乎成为拯救情感饥渴的一条捷径,但内心寂寞只能维持短暂的激情,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根治孤独,最终只会发现不过饮鸩止渴,只能换取片刻清凉罢了——李吟啸出轨后到底也没与成荒原厮守,成荒原孤身一人活在城市之中,寂寞依旧。劳燕分飞后红霞嫁给了徐行,但二人之间争吵多于交流,貌合神离的婚姻沦为彼此的利益与需要,并附送一大堆剪不断理还乱的琐碎。红霞感觉脚下这个生活多年的城市,包括家,都没有真正接纳过她,如同漂泊在异国他乡,始终摆脱不了一个人的孤独感与陌生感。

爱情的乌托邦正在幻灭。身处温情难觅的情爱盐碱地,有些人逐渐变得冷漠而现实,放弃不切实际的粉色幻想,转而一心追求物质层面的丰裕,秉持单身主义或仅把爱情作为猎取利益或消遣人生的手段。爱宛(《爱又如何》)以情感交易换来事业上的步步高升,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可内心的孤寂如影随形,即使暂时被忙碌冲淡,也从来没有被彻底治愈。

张欣在《锁春记》的序里说道:“我有许多女性朋友,尤其是成功人士,她们的执着可以说无坚不摧,但执着背后的痛苦和艰辛,几乎很少被人关注或者关心。”女性的孤独困境在某种意义上是其实现经济独立的必然结果。市场经济时代,财富向所有人敞开大门,随着社会风气的开放,越来越多女性摆脱狭窄家庭的束缚,走上职场,与男性同场参与社会竞争。经济的独立意味着她们不必再依靠男性的庇护便可独立生存,然而情感上的依附性却是人与生俱来的弱点,孤独感便是经济独立与情感空窗相遇的化学产物。张欣小说中有这样一类大龄单身女青年形象,她们并非因为不够优秀而落单,而是难以于茫茫人海中找到真正懂得自己、理解自己、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伴侣。“一个女人若要在茫茫人海中有一个知道你、懂得你、理解你、欣赏你的人是多么不容易啊”。(《无人倾诉》)《首席》中的欧阳飘雪在商场打拼已久,情感却多年处于空档期,内心深处的情感饥渴让她备感孤独,暗自埋怨无人懂得欣赏自己的美。往往,这类“女强人”在事业上努力和拼搏的成果,在竞争环境下经常曲解为是凭借背景和色相才获得的。“女人总以为自己是琴手或者琴,其实仅是一个音符,人家把你拉成流氓小调,也未可知。”一句道尽了都市丽人难以为人真正理解的孤岛困境。

张欣作品中的孤独厚根于当今时代,与现代都市的灯火共明灭。这种都市的孤独症不可能在前现代社会大面积蔓延。生存与繁衍是农村众生的首要目标,耕作之余,熟人社会的人际网络也足以满足人们对于交流的基本需求,大多数人并不会去追索所谓形而上的个体独立与精神自由。都市则不然,都市是一片被孤独浸泡着的、人与人之间互不理解的旷野。改革开放以来,人们摆脱了传统价值观、国家意识形态的绑缚,在多元与自由的都市环境中各显身手,追逐物质的丰富与繁荣,而个体思维在这个过程中悄然形成,使他们开始关注自身的命运。文化的普及也使挖掘灵魂深度成为可能。当独立个体孤身一人面对残酷的社会竞争、复杂多变的现实人生,孤独也就呼之欲出。

她笔下的人物之所以会孤独,正是因为有着或朦胧或清晰的自我觉醒意识,没有被异化为“单向度的人”,而是有血有肉的感性个体,才对自身的生存处境有着一番严肃的审视。主人公们一方面积极地融入世俗人生,一方面在鱼龙混杂的社会中始终心怀对真善美的向往,渴求进入一段真挚、诚恳的爱情,有着超越纯粹物质层面的艺术、精神追求。当他们体内的人性基因识别出浮泛的虚情假意,当沟通的夙愿在人心的高墙上撞得头破血流,孤独便从人的情感体验中探出头来。他们在孤独中的沉沦、挣扎与反抗,无论成败得失,都为其主体地位与自由意志做了注脚。

无论是饱经人生风霜的管静竹(《依然是你》)与焦阳在喧嚣而冷漠的都市里以姐弟之名相互依偎,还是爱宛(《爱又如何》)自欺欺人式地迷恋虚伪诗人肖拜伦,都是想在踽踽独行的夜路里为自己的内心寻找一个依傍。交流与沟通是人类生生不息的渴望。当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场互相紧闭,情感互动遭遇阻滞,他们仍然要做困兽之斗,以各种方式反抗隔膜与孤独。张欣乐于展示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疏离,但是,这种心灵阻隔却未必是凭借主观层面的交流欲望就能轻易打破的。都市人的灵魂一直在漂泊流浪,却鲜有人愿意成为港湾。“两个人的交往无非是为了诊治各自的都市空虚症罢了。”(《爱的恒久是忍耐》)人们开始渐渐不愿开放自己的内心。天游(《一生何求》)最终患上了抑郁症,便是长期无人理解、紧闭自己内心的苦果。死亡勉强换回李想想(《对面是何人》)对父亲李希特的理解,可这种理解是以死亡为前提的,李希特活着的时候,李想想对他满是不解与憎恨。

张欣洞见了都市众生在物欲包裹之下的精神孤立与情感苍白,意味着,她虽然渲染了都市生活的异彩纷呈,以赞赏性的眼光观照都市中昂扬向上的奋斗精神、立足生存的世俗情怀,却没有完全在物化的丛林中迷失,以致媚俗地逢迎物质欲望的鼓噪,而是始终保持着一位作家的清醒与批判精神。在某种意义上,也正是凭借对现实社会秩序与都市中人的生存状况的反思,张欣的作品突破了商品拜物教的重围,与奢侈萎靡的城市购物地形图分道扬镳,最终得以游向诗意的彼岸。

抑郁症和死亡是张欣作品里的孤独最惨烈的结局,但在她的所有作品中毕竟并不占多数。洞明了世事人心的张欣并不悲观,她并不全然抹杀所有现实温情与希望,也并没有把遍布都市的孤独症渲染得过于鲜血淋漓,只是在故事情节间隙淡淡然以一两句话带过,或者辅以作者似笑非笑的小小嘲讽。广州终究是一个务实的城市,百姓们立足于这片坚实的土地,埋头“赚钱买HAPPY”,工作之余懂得享受当下世俗的快乐,要么“钻进厨房当小主妇,煮牛奶”,要么去疯狂购物、去K房舞厅释放压力。即使生活欺骗了自己,也不会让自己陷入长时间的颓废。植根于这片土壤,张欣所塑造的人物虽孤独但明朗,从不过度自恋自怨。

张欣认为都市文学不可缺少一种都市特有的情绪,这种情绪“敏感但不大惊小怪,同时有着抹不去的孤独体验和淡淡哀伤。这种情绪的把握是在叙事和字里行间的渗透。它决不是矫情和无病呻吟的”。 因此,张欣的孤独书写最终并没有冲淡她作品总体上那种优雅、大气的风格,而滑向深闺怨妇的凄厉和哀号。“她没有说她内心的苦闷,她在繁华中的寂寞,以及她对异性关爱的渴求。她再没有说什么而是轻轻挂上了电话”。(《爱又如何》)“深夜的深广高速公路,是那种单调的平坦和寂静,龚晓禾驾着一辆白色的宝马,车灯与时速都是和缓的。立体声音响轻放着林忆莲的歌,是她偏爱的凄美,以及一缕抹不去的无奈”。(《非常夏天》)“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只觉得胸口好像腾的一声燃起一片火苗,我起身打开窗户,九楼之下的街景已是火树银花、霓虹烁眼了……”(《访问城市》)在这些语段中,张欣漫步在夜色里,于万头攒动中,把孤独酿成一壶美酒,与都市辉煌璀璨的景观互相浇灌,从忧郁里催化出一种诗意的唯美,凄婉却不颓废,值得我们细细品酌。

孤独是无穷无解的,它亘古长存。都市人最终只能回归自身,自己承担起自己的生存,自己成为自己心灵的倚靠与归属,向灵魂幽深处伸出手去,与孤独一笑泯恩仇,直面、承认乃至接纳它。在张欣看来,这并不完全是坏事。张欣想做“读者心灵上的朋友”。的确,阅读张欣的小说,就像“站在白云山上的夜晚,在璀璨的灯流中总有一盏属于你” ——总能从感同身受中得到些许精神的慰藉。而她笔下那些人物呢?他们最终在这座城市里留了下来,习惯了晴天雨天写字楼里的日理万机,偶尔也停下来,在喧闹中点燃一团浑浊的烟圈,呆呆地凝望窗外的车水马龙。他们在商场的橱窗前踟蹰,直等到夕阳无限好,独自一人去餐厅吃顿晚餐——城市繁华如昨,而生活就像流水一样渐渐把他们淹没。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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