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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的罗马婚礼(长篇小说)

2019-09-10虹影

作品 2019年3期
关键词:燕燕母亲

看过一帧照片,小小的,发黄的,四个角都破损了。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件黑衬衣,看不出年龄,鼻子较大,嘴唇线条柔和,左眼有点眯着,头发乱乱的,却让人感到安全,值得信赖。奇怪的是,这帧照片留在了脑子里,会不时出现,夜里想起来,便有困惑,甚至疲惫,会生出久违的记忆,就会想起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是谁呢?想不起来。这帧照片背面写有时间:1997年秋。1997年秋,除了香港回归这大事,还有一件对她来说不小的事,是9月的一个午夜,她看到了月全食,生平第一次经历,月亮、地球、太阳在一条直线上,月亮进入地球的影子,太阳光照射到地球表面,大气层又把红光折射到月亮表面,变成红月,令她惊叹宇宙的奇妙。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一定有什么事发生,那一切跟现在,存在什么样的聯系?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有一头怪兽存在她的内心。

每每经过那片沙滩,都会驻足。那儿是废弃的旧码头,好多年前倒是车水马龙,运货物,摆有早市菜摊。长江中游修建了水库大坝,水位提升,江边修了堤岸,渐渐少了热闹,扔下生锈的船坞和吊车,江水积了好几个水潭,不管春夏秋冬,总有好多钓鱼人,他们或蹲或坐在那儿,专注地盯着水里。

一阵轻悄悄地脚步声响起,走过来一个小小的人,她手里举着把蓝雨伞,那蓝在那闪着光芒的水前,更像青。潭里有不少绿浮萍,空隙间显出小女孩单薄的身影。江里涨水时,进入坡里,水退后,自然在坡地里形成小湖,有一通道,还是连接江。女孩注意到钓鱼人盛水的塑料袋里一条鱼也没有,于是胆怯地问:

“叔叔,池里真的有鱼吗?”

没人回答。隔了好一阵子,其中一个蹲着的钓鱼人,动了动渔竿,认真地盯着水波说:“当然有鱼。”

她希望他们能钓着鱼。为了不影响他们,隔开五十来米的距离,她找了一块伸入江水一段的礁石坐下,把伞放在边上,双脚浸在江水里,嘴里玩耍着口水,像鱼一样吐出泡泡来。春天早来了,雾也跟着来了,一片灰,灰得可以拧出水。渐渐地,江面视野模糊,一群灰鸽飞得很低,盘旋在她的头顶。

江面起了一些雾,太阳光透出,雾气在散去。一艘大白轮沿江缓缓驶来,客舱里的人站到甲板上朝岸上张望,他们指指点点,在激动地交谈。

她屏息静气,希望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1.第一天

几年前,有个白袍人对燕燕说,你可以拒绝一切诱惑,除了罗马。

这话成谶,罗马就像一块神奇的磁石,吸着她一点点靠近。此刻她戴着防污染的口罩坐在出租车里,正在往北京机场赶,要去罗马。车子从小道转入高速路了。她拉下口罩,透过车子后视镜,看到自己嘴唇紧抿,眼睛湿湿的,整个人显得紧张,她的额头在出汗。

离机场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不过,天上飞机驶过的声音能听见了,她坐直身体,双手紧紧相握。母亲说,飞机不吉利,总失事,甚至连尸体也找不到。

母亲怕飞机。

她也怕。飞机会重重掉下来,摔得粉碎。这是她小时经常说的话。母亲并不是怕坐飞机才不走的。母亲的纸条贴在厨房冰箱上。燕燕飞快地扫完纸条,母亲觉得她想结婚,多半是为了离开家。母亲抱歉不去罗马参加她的婚礼,因为什么呢?因为不愿意看到她的父亲。她把纸条折起来,放进裤袋。母亲不去罗马,燕燕早有预感,昨夜过12点了,母亲的房里传出动静,在电话里与父亲吼了起来,叫着他的名字:“苏大鹏,你不得好报!”她走前敲不开母亲的门,母亲决定的事不会变。

没有办法,她只好离开。

出租车继续向前开,机场路两侧高大笔直的树间,开着黄金般亮丽的野花,车玻璃映着远处的楼房,其中一个窗很像小时她在重庆住的,那时,她最多八岁,站在屋里,惊慌失措。

“找死!”出租车司机大骂。她回过神来,看到另一辆车子飞速斜驶过,想从五十米不到的一个出口出去。

她拿出手机,想给母亲发一条信息,但心里对她生气,母亲该坐在她身边,一起往机场赶。她给皮耶罗发信息:“一切正常,正往机场赶。”

飞机特有的声响越来越响。出租车玻璃上开始洒毛毛细雨,天色越发灰暗。路况不好,车速减缓,像马车一样走着。她对司机说,时间不够,请开快点!

司机绷着一张脸,没任何表情,半分钟不到,却驶入边道。

二十分钟后,燕燕拉着行李箱奔向经济舱柜台,那儿已经一个乘客也没有。值机小姐接过她的护照,输入相关信息后,冷冷地告诉她,她来得太晚了,她原先预订的位置没了。

“那怎么办?”燕燕着急地说,抬头看柜台上端的屏幕,还有五分钟时间,“我没有超过你们规定的时间。”

值机小姐敲着电脑键盘,边看电脑边说:“对不起,只能给你头等舱,前一个乘客也是这个情况。”

“我能飞了?”

值机小姐点点头,替她托运了一件行李,递上护照登机牌,叮嘱她赶快走。

她本来紧绷的脸,松开了,长吐一口气。安检时,才发现带的行李不仅有双肩背包、手提包,还有一个黑色拉杆箱。里面放了好些书,其中一本是意大利导演费里尼的《梦书》,近三十年的胡思乱想记录,大胆到百无禁忌,却给了她这个中国女孩力量,比母亲的子宫强。母亲的眼泪,融入母亲的羊水,给她的性格添了分阴霾。

仿佛为了抵抗那阴霾,她有时像假小子,大大咧咧,有时像淑女,端庄斯文,用母亲的话说,没有一分像妈妈的女儿。

过了安检,她放护照时,对了对登机口,在左手方向,便快速朝那边走去。

十一分钟后,她跨入机舱里,拖着小包大包走入,热气贴着皮肤在涌来。里面有好多嘈杂声,空气闷热,这最后一个上飞机的人,空姐明显不是太高兴,忙着收拾座位上的杯子和毛巾。有乘客问,今天飞机会不会晚飞?

“不会的。”空姐客气地说。

乘客说,但愿如此。

但愿如此。燕燕往前走,找到自己的座位,在头等舱最后一排靠窗。她转过身来,看到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正在放行李,他穿了一身便装式的深色西服,脚上是一双透气舒服的雕花棕色皮鞋,表情冷漠。

她提了提箱子,太沉了,请他帮她放一下箱子。

他一愣,提起箱子,放在他的座位上方的行李舱里。她注意到自己的座位上方的行李舱放满了东西。

她向他道谢。

他没吭声,在她旁边的座位坐下。她把大包小包放进行李舱里。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了,说:“不是时候,改日采访,怎么样?我是去罗马参加慈善晚会。不客气,不必。”他的声音非常不耐烦,如果对方再说一句,他肯定会炸裂开来,幸好对方知趣地挂了电话。

空姐在仔细地检查乘客的安全带,叮嘱关掉电子产品。她坐下后,小心地系上安全带,突然紧张起来,每次母亲来北京,从重庆坐火车,她回重庆也坐火车。甚至去深圳,也坐火车。今天必须坐飞机,如果母亲在,可握着彼此的手,给对方力量。座位下有拖鞋、靠垫和薄毯。她从椅背夹板取出航空杂志,翻了翻,看到罗马斗兽场、万圣殿,心头一热。文章介绍说在罗马正北的人民广场的中心埃及方尖碑下,向南放射出三条轴线街道,通往南面的城中心,三条轴线所夹是两座雄伟壮观、别具一格的双子教堂。这是之前不曾知道的,罗马是一棵庞大的历史和艺术树,每一步靠近,都有收获,她的神经渐渐放松。

广播告诉乘客,飞机马上要起飞了。果真准时!怎么办?要起飞了。她手心有汗,心跳加快,血压也在上升,本能地双手合在胸前,老天,拜托,不要让飞机掉下去,不要掉下去,因为留下好坏不分的我,可以让别人不开心,可以让自己开心!

这是自我给力,也多少带点自嘲,她的紧张却没有减轻。

飞机进入跑道,加快速度,从跑道上冲上云霄。等等,行了,祷告有用,她的耳朵未轰鸣,心跳归于正常。

燕燕伸直背,心情与母亲道别时截然不同。未来会是什么?她完全可以不管,自己竟然坐在头等舱里,在高空上飞行,她喃喃自语:“真是太幸运了!”

邻座男士手里握着一张英文报纸,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并不是不友好,只是没有表情,一脸生硬,比直接表示不快,还让人尴尬。她说:“知道吗?今天我是最后一刻才赶到机场,最后一刻值机,没有经济舱座位,补偿我头等舱。他们告诉我,一共两个人因为晚点幸运升舱。”她问他,“你是不是那个人?”

男士翻了一下报纸,看着她,抬了一下头。

她的话是认真的,也是调侃的,更有好奇心在里面。头等座位不会抓她的心,怪事会。幸运的事与她不沾边,沾边了,就是怪事。母亲说,背时运的人,命苦,除非天天对着江水说话,可有顺时好运。母亲看着燕燕,像是逗她玩,又像是真心说出这带有巫术的话。燕燕在江边时,对着江水说话,未曾有什么好事发生,却养成了一个自己对自己说话的习惯。一个人孤独,就是好事,什么事一说,心里就明朗。

因为她是去罗马呀,全世界她最爱的城市。看过几吨胶卷电影,而罗马是留在心里的城市,她写下要去的地方,有的地方告诉皮耶罗,她的未婚夫,婚礼前后一起去看;有的地方,她想独自欣赏。

飞机飞上高空后,氧气面罩没有从机舱里弹出来,倒是过道中间信号灯绿了,燕燕松掉安全带,上了卫生间,走回座位。她看四周,空姐并不在,也不好意思麻烦别的乘客,邻座男士正在调椅背。

她把右手伸向他。

他伸过手。燕燕把手缩回,头朝座位上方行李舱一偏。他起身打开盖子,帮她取下沉重的行李箱。

燕燕道声谢谢,俯身打开行李箱,取出里面费里尼的《梦书》。关上箱子,又请他帮她放回去。他做了,坐回位子。

燕燕去拿箱子边上的挎包,手提包滑出,她伸手想抓,结果一碰,砸在他的膝上,掉在地上。她弯身去捡,未拿稳,脚一下子踩在他的脚上,他忍不住叫一声。

空姐和周围的人朝他们这边看,看到燕燕正俯身在他的身上,以为他俩是情人。他皱了皱眉,神情有些生气,但尽量控制着。

燕燕的脸红了,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无印良品的小本子和笔。空姐过来,帮燕燕将包塞回行李舱里,便离开了。

燕燕站立在过道上,心里充满抱歉,可是不知为何,说出来的话却是:“Sorry, 我沒有故意做。”

他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回道:“如果你故意的话,是什么样?”

燕燕坐下后,打量他,感觉这人的面孔见过,便说:“嘿,我看你有点面熟,你是不是清华大学毕业的?”

他一惊,控制自己的情绪,点点头。

燕燕纯粹一派胡说,居然说中,格外高兴地说:“我也是清华大学的。”

“巧了。”对方带着讥讽的口吻说,不耐烦地拿起搁板上的报纸,翻了起来。

“我真是清华大学的。”

他皱了皱眉头。

“知道吗,我可以瞧人的脸,你是农村孩子靠勤奋考进大学吧,我的家境也不好,不过是在城里。”

他抖了抖手里的报纸,没好气地说:“查户口呀?!”

燕燕摇摇头说:“你是记者吧?做记者,从农村出来的,视角更广。”她刚才无意中听到他的电话,要采访什么人。他当时说话的口气那么骄傲,得刺刺他。

他把报纸翻到娱乐版,居然没说话。

燕燕一笑,一边打开手里的书,一边说:“自己把自己当一根木头,真倒霉!”

我这是怎么啦,刚乱说要让别人不开心,就开始实行了?那人翻开报纸另一页,上面报道:“财富集团面临危机,股票跌停,贱卖资产。”听到她说这话,瞪了她一眼,皱眉,翻报纸,到最后一页:

名模方露露近日在罗马和好莱坞意大利籍明星马可·瓦利(Marco Villi)拍广告片,方露露含笑的照片。

她看到报纸的大标题:《方露露现身罗马,她的零演技风格无差评获赞》。这记者会把一个没演技的演员如此高评,真了不起。有一次她在网上看到这个名模客串的一部电影,脸好看,身体硬硬的。

“男人都喜欢方露露,你也不例外吧?她演的电影,太做作。”

继续吐嘈,让别人不开心。

他的脸色难看,回她:“Lady,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如果我写了这报道,你反感也没用。我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劝你也一样。”他索性扔掉报纸,掏出Kindle阅读器来看。言下之意是我不要和你说话。

“人和人不同,从小我就不怕和陌生人说话。”燕燕说。她并不生气,翻开笔记本,握着笔,想整理乱乱的头脑。婚礼除了告诉爹妈,她没有通知别的人,别的人,包括姨,家里远方亲戚,没什么往来,朋友,能到参加婚礼这个份上的,几乎没有。意大利方参加婚礼的人,听皮耶罗说过,会不少。她的头大了,嫁人当新娘子的压力随即产生,婆婆好相处吗?与她无语言交流,跟一个男人朝夕在一起,一辈子和他的母亲打哑语,也酷,否则她得学意大利语,他的家人学中文。他脾气不错,可是生活是另一码事,如果他暴跳如雷,那她怎么办?

不要想了。

她得让自己开心,想想费里尼老头子的脸,他总是一副像要做魔王加大艺术家的深沉表情,让她想笑。他的电影《甜蜜生活》,以及《罗马假日》里取景的地方,出现在电影里最多的就是斗兽场,真实版的《饥饿游戏》,那废墟是搏击者与游客共享之地,听几百年前的山呼海啸涌来;得沿着台伯河堤走,岸上圣天使堡必须仰着注视才最够力度,最好一个人漫步,数河上的桥,再到马路上来,走累了,一定要坐在西班牙台阶上吃冰淇淋,这时会看到街头艺人手风琴拉小曲,最好在傍晚,满天的火烧云托起整个罗马,等待十二使徒出现。一幢幢建筑,一座座广场,随意瞻望,便是传说,不留神跌一跤,就是名胜。这样的罗马一日建不成,英雄罗穆卢和女神阿佛洛狄特站在大片的废墟上,对我们倾诉,是整部詩篇和雅歌在随风翻开。

江之南岸之前要到城中心,人需要乘轮渡,车需要乘车渡。有一天,一个个如怪物般的桥墩出现在江中。两年多后,一座桥建成,车子驶过,人经过,一个青年男子停了下来,抚着栏杆喃喃自语,突然爬过栏杆跳下江里。

运货船上的水手,并没发现江里的自杀者。警车驶过来,他们将那段栏杆拉上黄条。

自杀者留下的遗书,压在一个打火机下面,没有地址,也没有称谓,也没有交代为何而死,只有三句话:需要去那从未去过的地方,寻找与一个陌生物种对视的秘法,方知自己是谁!

打捞工作开始,搜索好久也没发现尸体。不知他从何而来,也无从通知家属,只是在警察局的档案里记录了这么一桩事。

桥墩下是有好多芦苇,狂风说来就来,把芦苇吹得东倒西歪。从那一直往东走,有沙滩有礁石,沿途岸边泊着大大小小的船,也有运货缆车。空气里有什么,嘴里就有什么?喊出来,大声地喊,有一群少年在对着江心喊:“重庆你这屁眼虫,我恨你!我要离开这儿!”跟江上久违的号子声混合,连着喊。她跟着别人喊,喊得很起劲。

那是几岁?几岁便敢注视那远处的大桥,那钢筋混凝土包裹不住的凶戾。

几只鸬鹚在江面上飞,它们打了个圈,和一只鸽子一起飞上云端。

这段江边好些路被冲入的江水隔断,必须往坡上走,才能绕过来。坡上有户人家门前养了盆黄葛兰。她经过时,悄悄摘下一朵插在头发上,继续下坡朝江边走。

远远就看到了索道缆车。过江的人,不只是坐渡轮过江,也可装进一个长方盒子里,被两根线吊在空中。江对岸是另一个世界,可以在那儿重新找到希望和幸福。人们进入索道吊着的长方盒子里,被索道运到对岸,钻出长方盒子,消失在对岸巨大的建筑群中。

她奢想自己能消失在那里。望着远处的缆车,在索道上慢慢移动,江上的汽笛响了,一声又一声,听上去像母亲为夭折的孩子而哀叫。

那些少年站在江边礁石上,他们在打水仗,钻入水里,游到停泊的趸船下边,冒出头来。有男孩爬上船去,扔椅子和救生圈。孩子们套着救生圈和举着椅子朝对岸游去。趸船上的水手发现,也跳下江里,追赶他们。

他们嘴里叫着:“屁眼虫,会还你!”

水手不听,他抓着椅子,却抓不到救生圈。救生圈在这群少年中间扔来扔去。

水手叉腰踩着水看着。少年见他不抢,反倒无趣了。水手往趸船游去。那个救生圈自个儿也跟了上去。一艘大白轮船出现在江面,孩子们欢呼着,在岸边跟着大轮船朝上游跑。

她注视着他们,阳光太扎眼,便用双手遮挡眼睛。这时,他们游回南岸来,看见她,纷纷翻筋斗,扒下裤衩,露出白花花的光屁股。他们唱起一首歌谣:

黄葛兰,黄葛兰

我要摘下你

哎呀,我妖里妖精的幺妹子

我们互不相识,那又有什么关系

黄葛兰,黄葛兰

我要摘下你,

哎呀,我妖里妖精的幺妹子

相识一场,却不变自己。

哎呀,今天,我必须变自己

为了你,为了你

我美得一塌糊涂的幺妹子

她听见了,加快脚步,生怕他们会跟上来。那个头发最长皮肤晒得黑黑的男孩,在放学路上,故意迎面对撞她,趁机摸她的乳房。第一次他成功了,她双手紧抱胸,浑身战栗。那男孩子看着她笑,举手给她看,上面是圆珠笔写的八个字:“做我老金的女朋友。”她这才知道他姓金。几周后,她在学校大门外的石阶上走着,他从身后走来,她感觉不对劲,回头看到是他,便在他动手前跌倒,她的跌倒让他也摔在地上。他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

金的哥哥,在广场上开公审大会时,脖子上挂的牌子是三个黑字“强奸犯”。这一带的女孩子都怕他兄弟俩。

未来,未来,你逃不过我的。金的声音突然在耳旁响起。

她捂着耳朵回望。

金朝她这边看,跟着别的少年上岸了,大声嚷着什么。紧接着他们背朝着岸,对江掏出短裤衩里的那家伙,比赛着朝江水撒尿。尿完了,他们还是没有过来,他们比赛着打手枪,比赛谁持续的时间最长久。

他们没法核定输赢,因为其中一个男孩大声骂日你妈哟,另一个男孩狂怒,挥拳打起来,彼此在沙滩上连滚带爬,往死里揍,打得头破血流。黄昏临近,江上轮船拉响汽笛。

夜里,江上轮船也拉响汽笛,只是间断时间较长。金穿了一件裙子,黑色长祙,走到她的床边,眼睛亮亮地盯着她的胸脯说,我想和你交换一样东西。

她吓得坐起来。

你不必害怕。他说着,撩起他的裙子,他的胸脯,像两个绿豆,我要看看你的?

她看了看对方,然后说,我可以给你看,但从今以后,你在任何地方见到我,要礼让三分。

礼让三分?他不懂,盯着她问,是我要避开你?

她点点头,他同意了。她要他举手发誓,他照办。

她的双手把上衣两边衣角牵起,手臂慢慢抬高。小小的乳房,是两个边缘布满红晕的花蕾。他看着不转眼,突然叫了一声,晕倒在地。她醒了,原来在做梦。

2.还是同一天

十一个小时飞行途中,燕燕没跟旁座的男子再说一句话。长日留痕,吐气为生,这个人不要和人说话,她也不要和他说话。一个怪人,又遇另一个怪人,两个怪人,正眼不再瞧彼此。她看书看电影写笔记。他呢,看阅读器上的书、看电影听音乐,戴着眼罩睡觉。两人吃饭时,都要了三文鱼和沙拉,还有普洱茶。窗外的阳光强烈地照射进来,像为他们打上光,让他们心里记着这次旅行。

意大利除了有璀璨夺目的丰厚历史,文艺复兴的奇观,地中海的绚丽风光,遍地的葡萄酒、奶酪和松露,还有猛男倩女,当然有最好的足球明星和杀人不沾血的黑手党,也盛产怪人。最怪的怪人是费里尼老头子,这个电影界一流大师,在梦中担心妻子朱丽叶死,这个心结,使他的漫画诡异莫测,大多是丰乳肥臀的裸体女人,巨人一样站立在天地之间,双腿因为欲望膨胀变得汗淋淋。

她合上费里尼的《梦书》,漆黑的街道,奔跑着一条条影子,他们走出书来,盯着她,她不由得浑身一颤。

费里尼梦到什么,喜欢写下来,臭大粪与性交,被枪决,内心焦虑,他的精神状态一开始就接近末日。大艳阳天,他和好友坐在一家咖啡馆里,目光懒洋洋地看远处的广场,说的全是生活的残酷。他看到她,这个面色苍白的中国灰姑娘,听她说她的梦。

她的床上有好多根针,扎在她的身体上,痛得她发出呻吟。有一次她只得走到床板下面,她发现那儿有好多人,跟她一样,都变得小小的,倒立着,惊慌失措。她建议大家把床板推倒,翻过来。结果床长高,顶着天花板,大家没办法,将床推出房间,推向窗外。他们推呀推,发现窗外又是另一个房间。她看见了母亲,母亲在轮船里,浪大而猛,突然船翻了,母亲掉进江里,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旧旧的蓝雨伞。母亲挣扎着撑开伞,整个人冒出水面,往岸上的沙滩走去,迎面走来一个年轻姑娘。“我死了吗?”母亲问这姑娘。姑娘微笑着走开。母亲又问她,对方还是不说话。她感觉走在沙滩上的那个姑娘是她,可不,这沙滩连接罗马的街,费里尼朝她走来,他伸出手来,在她的眼睛前轻轻摆动。

她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合上眼。

咔嚓一声,她被震醒,那一切是个梦。她探头看窗外,飞机已降落,已到罗马,正快速行驶在跑道上!舱内不少中国乘客拍手,庆幸安全抵达。她加入其中,真心诚意。乘飞机存在百分之八十五的危险,又要从中细分,机械失灵、恐怖分子,甚至与流星,或相撞不可知的来自地心力的神秘物体。这些担心是存在的。但真不必害怕,她要告诉母亲。母亲必是早已起床,已穿上她的黑衣裙,正在拖地板,双手撑着拖把杆,会看墙上那面大圆镜,她说镜子会穿过时空。燕燕从小相信这点,不必看镜子,她也能看见母亲。奇怪,她不生母亲的气了,反而开始想她。

菲烏米奇诺机场停泊着各国飞机,天蔚蓝得透明。她掉转身子,小心地看椅子周围,有无东西遗留。旅行时总掉东西,这回得小心。

飞机大约走了两分钟后,停下。她起身打开座位上方的行李舱盖,空姐帮着她取下黑色行李箱。邻座的男子打开手机,看了一下,神情不是太高兴。燕燕把背包放在行李箱上,握着杆把,另一手拿着手包,往外走。

下飞机前,不曾记得他对她说了句什么,记得彼此点了下头,算作道别。相比北京酷热的夏天,身处地中海气候的罗马,凉爽极了,穿一件T恤衫薄裤正好。相比国内一些城市机场的堂皇现代,菲乌米奇诺机场显得陈旧,也算干净,倒也自自然然。燕燕加快步子,出海关。出口处好多人在等候,手里举着写了名字的牌子,人潮里没有皮耶罗。

再看,仔细看,没一个接机人是他。她踮起脚尖望远一些,还是没有他的身影。

她托运的黑箱子,比登机箱略大点,一手拖着一个箱,左手还夹带握着一个手提包,走到左边一个半敞开的咖啡店。几个人排在柜台前,有一位瘦高个儿的意大利人站在桌前喝咖啡,背对着,双肩略有点倾斜,头微微低垂着。这站姿不陌生。她高兴地走过去,拍他的肩膀:“嘿,皮耶罗!”

那人回过头,嘴边沾了咖啡汁,一脸惊讶,年纪是大叔。

她耸了耸肩,用英语道了声对不起,赶紧走开。皮耶罗怎么会在咖啡店呢,若来机场,他一定候在接机的地方。

人来人往的机场接机大厅里没有皮耶罗。怎么办?再找找他。走回接机出口那儿,没有他。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苹果手机来,启动电源,打电话,响着嘟嘟嘟的声音,一看,手机显示没信号。重新启动,还是一样。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往前走了好几步,才明白自己走前忘记开通国外通话权限。真是的!不必慌,他做事很稳,不会忘记她的航班,他一定是有事,她得等他。

时间是因人而异,那天时间在她心上特别漫长,每一分钟度过都像虫斑在她皮肤上漫延。她的皮肤发起红点,非常不舒服,她必须离开。她把手机放回包里。

以后好多次燕燕想起这件事,都弄不明白,为何在接机口没死等皮耶罗?不是失望,也不是缺乏耐心,可能是鬼使神差。母亲说,人牵着你走,你不走,鬼轻轻拉你一下,便义无反顾地跟上了。那天,她出了机场大门,望着罗马的天空,云朵相互缠绕,脑子空空的。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她理理情绪,看到右边有罗马城中心的巴士,便走过去,排在十多个旅客的后面。

有人推着行李车,从她身后走来,速度很快。她没看见,推车碰掉她放在旅行箱上的背包。她弯身去捡,也掉在地上,地上有一推脏水。

人不顺时,连一个包也会捣蛋,捡起手提包,搁在行李箱上,竟然碰掉了背包。她捡起背包,发现背包、箱子溅有污水。从手提包找纸巾来擦污迹,一头黑发垂下来,遮挡了视线,伸手去抚开,又把脸弄上了黑污,整个人狼狈极了。

马路上车子在驶过,车轮子在飞转,发出不同的声响。突然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窗玻璃摇下,车内一个男人沉稳的声音说:“上车吧!”

她抬头一看,居然是飞机上邻座的那个男子,正看着她呢,脸上还是没有表情。这么巧!她心里吃惊,但没有多想,便提起大小包,拉着箱子,走到出租车后面。

意大利司机下车来,把燕燕的两个黑色行李箱和背包放在后备箱里。她看到里面已有一个黑箱子,不过比她的箱子大一点。

出租车几分钟后驶入高速公路,速度加快。车里两个人都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他的视线与她在司机座前的后视镜中交集,她不解地说:“我以为你会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话一出口,她有点后悔,本想谢他,却说成这样了,他该讨厌她才是。

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不错。”

“那何必停车?”

“被人欺负惯了,没人欺负还不惯呢。”他从裤袋取出一张纸巾递过来,手指了指她的脸。

燕燕难为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擦脸擦手,自言自语:“他居然没来接我?”

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她有点不太好意思地解释:“皮耶罗,我的未婚夫!在这个国家,我的手机没信号,真是的。”她用商量的口气说,“请把你的手机借给我打个电话,可以吗?我要跟他说一下。万一他来机场了,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他把苹果手机递给她。

她接过手机,背过身去,打皮耶罗的号码,电话占线。又拨皮耶罗的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不必看自己的手机,她记得住号码,通了,没有人接。打他家里的电话,占线。她重拨,还是一样,占线的占线,通了的无人接。她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平视前方,没看她。她双手握手机,写起信息来:

借路人的手机给你发信息,我到罗马了,

等不到你,我直接去旅馆。到时见,燕燕

本想把手机还给他,可是不行,得告诉母亲,还有父亲。她面露难色对他说:“对不起,我还得拨两个重要的电话。”她马上拨号码,是北京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是留言机:“妈妈,我到罗马了,不要担心。我的手机没法用,我忘了开通国际漫游。我用了一个路人的手机打电话。再见,妈妈!”他马上又拨了父亲的手机,他接了。“爸爸,我刚下飞机。什么?你不方便说话。我用一个路人的手机打电话,妈妈不来,什么?你已在荷兰了。好吧,我再给你打电话。”挂掉电话。

这两个电话打完,她松了一口气,把手机还给边上的男子:“唉,老校友,别不高兴,我要在罗马结婚,给我微信号码,我还你电话费!”

“算了!你这个路人还是早点嫁掉好。”他收起手机。

“别担心,我会还你钱的!”她的身子坐直说,“我是燕燕,苏燕燕,你呢?”

“姓王名仑。”他轻声回答。

“王仑,”她上下打量他,然后说,“我要是你的话,我就改一个名字。”

“为什么我要改名字?”

“会让人误认为你是那个房地产商王仑,网上说他是个混蛋,他对社会的批评,是个假公知,没准你跟他差不多,只不过你会掩藏?”

“OK,OK,我换名字,你满意了吧?”他的脸色沉了下来,质问她,“为什么说他是个假公知?”

“他所批评的不公平,自己也参与了。”

王仑听了,没说话。

燕燕想说什么,却止住了。奇怪,這不是她,她向来说话不是这样的方式,怎么碰上这家伙,她便快言快语,心里没想,声音就出来?

出租车司机开着车,看到后面两个人的状态,打开收音机,是她喜欢的意大利民谣歌手尼诺·盖塔诺的歌曲。

他们不说话,各自看窗外。车窗外的景色,隔一段路有伞状松树,映着带紫的蓝天,像是画。

前面的司机跟着歌手唱,自己乐着。车子一直向北行驶,进入罗马城中心。下午的太阳,在这座永恒之城已偏斜。一切皆陌生,一切又熟悉,天上有一架直升机,嗡嗡叫。她精神一振,飞机吊运巨大的木雕耶稣像,耶稣张开双臂,跟费里尼电影《甜蜜生活》里一样。她笑了,怎么可能呢?再看,真有飞机吊着东西,只是一架奇大的钢琴而已。出租车经过斗兽场、君士坦丁大拱门、大竞技场、威尼斯广场,她的眼睛像摄影机,统统将景色扫入脑子,激动地说,太酷了!它们比书里比电影里更雄伟更迷人!看看这些巴洛克的雕塑!唉,看那古埃及的方尖碑!她第一次发现自己长得太小了,喉咙经不起喊,快哑了。

王仑不耐烦地说:“你没有能力安静?”

“对一个第一次来罗马的人来说,安静会得神经病。尤其是,之前——”燕燕兴奋地指着自己的脑袋,“罗马——在我这儿。”

“住哪?”他问。

燕燕翻找自己包里的笔记本。她指着手写的意大利语地址给王仑看。他没看,直接递给司机。

司机是个灵巧人,目光扫了一眼,递回本子给燕燕。车子驶近西班牙台阶附近的小街,两侧老房子,门前和楼上有阳台的种有花草。

“Accompapni prima la signorina,Per favore.(请先送这位小姐。)”王仑用意大利语告诉司机。

司机点点头。

燕燕虽听不懂意大利语,但是猜到了,问:“先送我?”

王仑没说话。

燕燕认真地说:“谢谢你,王仑,你真绅士!”

“我要保证你安全地走出了我的生活。”

“王仑,你绝对是绅士!”

话已说到此,他们各自看前方,完全像陌生人。

因为车子行驶得并不快,路人在道路两旁走着,有本地人,有乞丐,游客最多,他们东张西望,拍照或是录像,也有招呼小孩子的,大都坐在咖啡店桌前,悠闲地喝着吃着东西。司机东拐西拐,在一个个巷子里穿越,最后驶进一个并不小的街,在路边一个空当停下。十几步远的地方有家小旅馆,倒是安静,连个路人也没有。

司机把燕燕的行李统统取下来。王仑下车,把车门打开。燕燕拿着手提包下车,举手要与王仑说再见,王仑早已上车,车子驶远。

在过江索道缆车站收费处,她交了钱,收好票,等着缆车从江对岸过来。

第一次乘缆车,是他带她来的。有一天他领她到一个拜把子的兄弟家,一直在走路,往下坡走,七拐八拐进了一个两层楼的砖房。那家门敞着,屋中央放了一个不高的木桌子,四个凳子,一桌子菜冒着热气。他一高兴喝多了酒。两人划拳行酒令,他身上的钱和衣服都输掉了,最后赌上她,狠狠地盯着她说,可惜了可惜了,你不是一个男孩。酒后吐真言,原来他一直对她作为女孩的存在不满意。

他与那家男主人划拳喝酒,结果他输了。那家人没有孩子,有个相貌凶悍的老婆。两口子也喝大了,看着她,又看着酒鬼,嘀嘀咕咕好几分钟,女的要她,男的不要。女的骂男的没有后,男的说你臭婆娘生不了蛋,给了她一巴掌,顺手拂去木桌上几个碗,摔得粉碎。女的不吭声了,自然不敢要她。临江门马路边楼房,其实比边上那些尚留着的几幢吊脚楼好不到哪里去,简陋低矮,夏热冬冷,屋子里一貧如洗。在这儿,和在以前的家,没什么不同。但那个家再不好,她也不想离开。她没有哭,也没有说不。她只是低着头,谁也不看,如果她被留下,她一定会从面前的窗子跳下去逃走。那凶巴巴的婆娘把她的脸抬起来,说,她的眼光好亮,像一把刀。

她记得那男的话:这么大的女孩子,收不了心。那家人醉得并不出格,人让他带走。

他敢把她赌掉,她恨他。出了那房子,他从裤袋里掏出小酒瓶,继续喝酒,最后醉倒了。她没有办法,看到路边有个自来水龙头,便用冷水浇在他脸上。他酒醒了,摇摇头,看清路。因为时间原因,怕赶不上末班船,他决定多花钱就近坐索道缆车过江。

从缆车上下来,昏黄的路灯照着石梯两旁的黄色小野花,它们在石缝间绽开。她想摘,这时他回过身来看,狠狠瞪了她一眼,她知趣地朝前走,她从来不敢冒犯他。

下完石阶,他们沿着江边的路往家里赶。那沙滩上的小道,被人踩出不同的道来,弯弯扭扭,像波浪。身后传来号子声,唱歌似的。拉纤的人,拉着绳,身后跟着木筏。少见纤夫队伍了,在暗黑的夜晚,一年也碰不上一次。

缆车徐徐驶过江来,她走了进去。巧的是,江边也有拉纤夫,他们齐力喊着号子,可是楼房挡着了,看不到人。

缆车停了,她跟着人们下到月台上。缆车站外是大马路,川流不息的车流。离家出走容易,去哪儿难。他们都在楼前的空坝坐着打麻将,有时通宵打,他在其中,金额不大,一元二元,赢输都在二十元左右。如果他发现她逃学,那她免不了一顿臭骂,甚至被打耳光,罚跪不吃饭。

“小妹儿,丢了吗?”

有男人靠近她问。

“小妹儿,跟我走吧?”有一个老爷爷过来握着她的手,“我带你去看电影,想吃包子吗,饿不饿?“他带着她走到一棵大树前,身子挡着她。他先摸她的脸蛋,手往脖子下摸,她一口咬着他的手,他叫了起来,后退一步。她趁机跑掉,离他有一段距离,看他。她记得,他是个红鼻子。

又一班缆车到达,她跟着人流朝前走。走到最热闹的地方解放碑跟前,足足呆了好几个钟头,仰望那纪念碑和附近的高楼,天上有团黑云,在聚集,像他的拳头。她掉头往回走。

可是,怎么走,她都找不到缆车站。有嘴问路,问一个老妈妈。老妈妈看看她:“可怜的妹儿,我带你去。”她把她送到索道缆车站,还替她购了一张票。

缆车里全是人,散发着汗臭味,更多人挤进来,她紧贴玻璃窗站着。缆车开动,向南岸去,脚下的街,歪歪斜斜的成片的房子,像搭的积木,中间插有高楼。

很快进入江面,从空中看下去,江水黄汤一锅,而天色阴暗,乌云追随而来。缆车经过江心时,好想跳下去,变成一尾鱼,游进这条江里。她已看清现实,她无路可走,一想到回去的日子,她绝望了。那天他赌掉她时,她就想,人跟人怎能这么无情,越穷的人心越硬。

幸好一切未发生。缆车猛地摇晃了一下,她马上紧抓缆车里的杠子,是的,她并不想死。

哐当一声,缆车靠月台了。她走了下来,豌豆大的雨飘起,人们纷纷逃走。月台上的乘客马上挤进缆车里,缆车徐徐驶向对岸。她想也不想,便冲进大雨之中。

他站在雨中,打了一把黑雨伞。

她突然停下,不知该如何办。

他穿过马路,走过来,劈面给她两耳光,打得她满眼冒金星。他抓起她的手,她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昂起头,两个人对视片刻,她整个人蔫掉,乖乖跟着他走。沿街都挂着小绿尖椒和成串红辣椒,有的是直接铺在屋前或别的人屋顶晒成干辣椒,来不及收,被雨水淋湿,发出凶猛的辣味,刺得她的眼睛发红,又痒又疼。

3.迷宫似的城市

今天撞了什么邪,诸事不顺。这次到罗马,走得悄悄的。因为手机忘在家,回去取,差点误了飞机。飞机起飞前,收到李苹的短信,说会有车子到机场接他到酒店。她是女友方露露的助手。他一向睡眠不好,这段时间心情不太好,不可能好,飞机行驶在海拔一万一千米高空后,他吃了三颗安定药片,也没法睡,看舷窗外,有鸽子飞在外面。他摇摇头,不可能。他再看,真有一只鸽子在那外面飞,而且飞进舱里来,蹲在椅背上,安静地看着前方。他伸手碰碰它,它慢慢转过头来,头顶有一丛黑毛,有张人脸,眼睛空洞无光,很让他害怕。他闭上眼睛。闭上眼睛,能听到鸽子飞起来,在整个机舱里飞,那声音像故意给他听的。飞机着陆后,他打开手机,其中一条手机短信来自李苹,说露露拍片,酒店派不出车来接机,道对不起。李苹见过好多次,没什么印象。方露露用的助手不会超过一年,要么助手不干了,要么她不满意,另换助手。她不要男助手,说女人细心。这个李苹,精明能干,已过了一年,两人还没分手,也不太正常。女人之间的事,只有女人自个儿明白,男人不想弄明白。

没人没车接也没关系,难得一个人清静。以往去国外如果是真正的度假,一般都会从机场租辆车,很方便。这次不同,而且罗马城不适合自驾,没地方停车,好多地方单行,容易弄错。他几乎没有想,就叫了出租车,经过公共汽车站,看到飞机上邻座那个姑娘,大概是她那副狼狈样子,他的脑子犯了个筋,居然让司机停车载她。这种事,有点不符合他的个性。

她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给人添事。帮人到落脚的旅馆,够了。

出租车往前开得飞快,拐出小巷子,过大马路,进入一条小街上,有好多商店,装饰得好看,但不如左边橱窗里各式花朵漂亮。那兒明显是一个花店,风里涌来阵阵花香,混合着咖啡香气。对了,这是罗马独有的气味,这时他才确信自己到了这座城市。

他让司机在路边停下,等几分钟。他打开车门,下车走到花店。玫瑰红黄粉三色,皆美得强势,让你不可忽视。靠墙有几株雪白的泰国蝴蝶兰花,在罗马有这兰花,稀罕珍贵。他的眼睛扫了一遍花店,看到了绣球花,紫色粉色都有,它没玫瑰那样媚俗,是有个性的花:需要水多,认人,可活过一周,不对劲,当天就谢了,像爱情本身。他对绣球花点了点。

店主心细,取了六枝双色相混,用纸包裹好,还系了绸带。

他接了花,谢了店主,付钱后走出了小店,坐入出租车。

司机竖起拇指夸他手里的花。几分钟后车子进入博盖斯街,几乎眨眼的工夫,就停在目的地,周围都是大名牌店,行人多半是游客。王仑付了车费,小心地捧着绣球花下车。

司机到车后取下黑色行李箱。王仑打量这个地方,不太像酒店,倒像私人住宅,高大厚重的木门紧闭,有些奇怪。这儿再往前走一百来米,便是西班牙台阶,位居中心,晨跑看名景,再沿着台伯河转一圈,明早如此跑步。右手边有门铃。他伸手去按,铃声刺耳响了好久,没人回应。正要伸手再按门铃,门居然“吱呀”一声打开。

酒店的侍应生,一位矮个儿阿拉伯人,身着白制服,恭敬地接过他手里的鲜花,提起他身边的旅行箱,在前面领路。几米高的空间,大理石石阶和廊柱,有不少巴洛克时代的塑像,楼道里一片静穆,空气中只有脚步声,还有从庭院飘来的淡淡花香。有一位小个子清洁工推着盛有泥土的三轮小车,胸前系了围裙。

侍者打开窄小的老电梯,按了楼层,将门合上。电梯徐徐上升。侍者自己走宽敞得像宫殿一样的大理石阶。电梯到了,他打开铁栅栏里门,再推开外面的木门,走出来,又将铁栅栏里门合上,合上电梯外木门。说实话,面前的走廊无比宽绰,立着不少考究的雕塑。他一回身看到小个子的侍者,已殷勤地替他推开大门,身子恭敬地微微朝后,请他先进。

他走入,大堂里布置雅致,挑高天花板全是古老的壁画,到处是舒适的沙发和扶手椅。柜台的接待女子站起身来,她小小巧巧,向他点头。他取出护照,递上。她将它放在复印机上复印,还给他时,多了两把房钥匙。

“房门钥匙小,楼下大门钥匙大。”女子细心交代。

这个酒店的人都矮矮小小的,幸好脸生得正常,否则他以为自己误到了另一个星球。

女子将一个信封交给他。她的指甲涂了黑色,他心里一惊,指甲用这种颜色最让人提心吊胆。这个地方有些魅祟,老家具老地毯,厚重老窗帘,一派落寞贵族老情调,到处是深重的色泽,柜子上还重重叠叠放着一些银框老照片。他扫了一眼,一个华丽老家族奇异的故事迎面扑来,还是避开的好,以免多事。

侍者提着行李箱在前头走,他跟着,拆开信看:

亲爱的仑,欢迎你来罗马!我拍片晚点回。

明天上午婚服店的设计师会来让我选戏服“婚服”。

到时你出出主意。

你的露露

信纸上有个吻印,艳丽的口红,散发着熟悉的气味,他凑近闻了一下,Chanel 5的香气,露露从来没有生厌。他翻过信封看,他的名字是拼音,大概是为担心意大利侍者弄错,粘胶没干,仿佛提醒他,她写好这封信,没过多久时间,他俩只是擦肩而过罢了。她没有等他,而他也并不急于见到她,远不如半年前,不,一年前,时间加深一些东西,也减弱一些东西。旅行可以把现实的负重忘却,此时日常生活那些不喜欢的内容返回,没办法,如果他可以放下,比如和她有一个真正意义的家呢,有几个孩子,是否会有所改观?在飞机上,感觉老有那只鸽子在边上飞舞,难以入睡。最后吃了一颗国外的重剂量安眠药,可能睡了三个小时,模糊之中,看到好多人在指责一只灰鸽子。睡眠质量不好,头有点痛,嗓子有点痒,不要怪那个苏燕燕,自己睡不好觉,跟她没关系。她说话的口音很像一个熟人,像谁呢?

酒店里看不到别的客人,只有穿制服的侍者,端着物件目不斜视地走着。大堂里放着讲究的热带植物和硕大花朵的白兰花,巨幅油画有人像有风景,多半为18、19世纪风格,古董家具锃亮,五颜六色的威尼斯吊灯,光线柔和。

他向前走,眼睛的余光扫到酒吧有客人坐在那儿喝啤酒,脚步停顿了一下,马上感觉口渴,便改变主意,和侍者交代了一下,朝酒吧走去。

酒吧很安静,那位客人看到他进来,抬头看了一下,埋头看ipad。酒吧外有一个露台,空气中有花香,他走到那儿,几棵伞状松树枝在露台边,几个讲究的老瓷盆里月季百合开得正艳。他在一株粉红月季伸入的桌前坐下,侍者跟了过来,端来一杯水。他接过菜单后,点了吃的喝的。

抽了半根雪茄的工夫,侍者端来一杯香槟,还有一碟橄榄和一碟坚果。

雪茄没抽几口,头痛,他熄了烟,喝了一大口香槟,感觉喉咙好受了些,但愿没得感冒。他的体质一向很棒,因为喜欢晨跑,不是易生病的体质。在意大利万物顺风长,魔法金手指永远停留在此,季节里长什么,什么都长得又大又好,这气泡酒也如此,润喉,余味微微香甜。也怪,头居然不痛了。松树顶上的太阳迅速西移,火烧云映着傍晚的罗马,给足了金沙银线、性感的色。

都说这是座男性之城,倒也不假,入眼的建筑,坚固而壮观,门廊窗框和雕像栩栩如生,充满阳刚之气。他喝了一口酒,心中突然空空荡荡。父亲说,黄昏,为一天最美之时。要是父亲在,会说什么?

这座城,进入他的记忆是因为父亲。他那时尚小,父亲给他讲哈德良神庙,内壁和廊柱上的浮雕,尽是神话和传说,一侧属于希腊时代,另一侧属于亚马逊女人国,内壁是美杜莎蛇发女妖。

“如果下雪,你才知道这座神庙的奇妙。父亲说。”

王仑没在雪中欣赏过它。哈德良皇帝也没有。他发起犹太战争,耗时三年,屠杀了五十八万犹太人。这人酷爱旅行,那时穷山恶水,旅途险恶,他想看看波斯和埃及,就一路打过去。这人喜欢跟哲学家、建筑师、律师辩论,喜欢用刁钻问题折磨他们,赤膊上阵扳倒他们。这人为防守喜欢筑长城,在南德修,在英格兰修。他博学多才,花心花肠,当宠爱的少年不幸溺死于尼罗河,他居然伤心欲绝,终生怀念。

法国女作家尤瑟纳尔以哈德良皇帝的口吻写成回忆录,二十一岁写了这本书,一再推翻重写,岁月飘逝,世事变迁,待终可把握所写人物间距离、时代与时代之间存在的界线,以及无限差别的个体,她才完成全书写作。1951年这小说一问世便引起轰动。因为父亲,他对这个皇帝的一切都感兴趣,可是读这本小说却是在三十五岁那年,四十岁前读,四十岁后又重读,仅五年之差,感想截然不同,他一下子撞入女作家设置的密林和黑暗之中不能自拔。他真正喜欢上外国文学是从这本书开始,从她幻象的文字里窥见罗马帝国的一角天穹,庆幸的是那些闪动着悲剧翅膀的飞禽,并非鸽子。

父亲给他讲一对落难兄弟和一只母狼的故事,母狼用自己的乳汁喂养了他们,后来他们中一人当了皇帝,以自己的名字罗马命名这座城市,感恩那头母狼,精心制作了一个青铜母狼和一对婴儿吃奶的雕塑。

父亲给他讲罗马人的传奇,他们征服并掌控了大半个地球,罗马一度成为世界中心,云集了希腊政治家伯里克利、悲剧大师埃斯库罗斯和雕塑大师菲迪亚斯的后代们,个个才华卓越,能言善辩,全是演讲家。

父亲讲故事时,教他意大利语。他大学专业是国际贸易,外语天赋却像父亲,除了意大利语,他同时还修了法语和英语,因为有个美国室友,他的英语口语像是从小学的。父亲很爱母亲,母亲也很爱父亲,两个人一个眼神便可交谈,所谓心心相印。他叹了一口气。如果他们都活着,尤其是母亲,一定要对他说,想抱孙子。真希望他们活着,真想把他俩带到罗马来,看每一处地方,他来讲给父亲听,不知父亲有多高兴。

朋友P对他抱怨,老母亲总在唠叨。他恰恰需要,并为之遗憾。这遗憾,其实是痛苦。她一点也没享到他这个儿子的福。母亲的声音,有点沙哑,带些家乡安徽黄梅戏的韵味,她高兴时,说上好一阵子,生气时不吭声。她说怀他前两个月,天天想吃酸萝卜,吃得太多了,他出生后,她闻见酸萝卜便会吐。然后他却喜欢吃酸萝卜,母亲说他对吃的敏感胜过外公,外公也爱吃酸菜。

第一次婚姻,她是他的大学同学,有个在地方上一呼百应的父亲,在生意上帮了他。她在外面有人,她坦诚地说,反正我们没孩子,最好开放式婚姻,谁也不管谁。遇到方露露之前,他有过一些别的女人,她们一味顺从,实际上想占有他,只有露露与她们不同,有自己的生活。露露与母亲的模样有几分相像,尤其是说话时,眼睛亮亮的,爱做手势,以强调自己的想法,这也是他在心里对露露看重的原因。露露时不时给他惊喜,他决定跟她好好过下去,便回家离婚。前妻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前,要了他不可能给的一切,可他全答应了。女人与你好时,什么都好说,女人不与你好时,连掉在地上的一粒灰尘,都不留给你。

他摸摸裤袋,黑丝绒首饰盒子在,他放心了。掏出来,打开看,这枚白金钻戒,五颗小钻石串成一排,闪闪发光,很别致。方露露喜欢大钻石,而他按自己的品位选了。结婚就要失去自我,我可以做到吗?结过婚的男人,没结过婚的男人,都敬畏婚姻。每一个男人内心都是拒婚的,犹豫的,再以种种理由推却,再考虑,反反复复的,就是担心婚后日子不如婚前。一枚小小的戒指,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捆绑一生,像上极速光轮,只能闭上眼,咬紧牙,最后尖叫,光速快到没人听到你的声音,凶猛到你没反应过来。很后悔,虽然极速光轮只有两分钟。与一个女人的生活,婚姻生活,不可能两分钟就结束,有百事,不,千万种烦事相扰,经常使你无法喘气,整个身体始终紧张。

该死的,婚姻如果是和不对的人,就会折寿!

之前,没向露露求婚,她嘴上虽没说,但可能她一直等着这一天。对他来说,再结婚,就是让极速光轮朝前继续冲,他不是一个投降者,他要向前,她也要向前。

世上饮食男女需要怎么做,才能真得到幸福?爱一个人,就要与她终身相守,忍受她的一切,但如果并不是那么爱,而是喜欢,是被吸引呢?什么是爱?他感受到爱,或是被爱,他的内心对此,并没有明确的答案。他连连喝酒。好几只猫出现在周围,书上说,罗马不仅有那了不起的母狼,还有众多有人性的猫,猫不愿被豢养,自甘流浪,保持自由的灵魂,在街上和废墟随处可见它们。像是对应他的想法,露台里有只黑猫小心地朝他靠近,它的眼睛紫蓝透亮,跟他的猫伊万卡很像。它走近几步,一下子跃起,跳上半人高的围墙上,转过身來盯着他手里的钻石,诡异莫测。但只是几秒,它转向他的脸,像是对他感兴趣地研究,一动不动。

他问黑猫:“结婚或是不结婚?”

黑猫听着,没有发表意见,一派在认真思考的样子。

他合上首饰盒子,放回裤袋,这时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来说:“你好!”

那边也说:“你好!是不是太早,把你吵醒了?”

“不必客气。”

“你猜猜我是谁?”

有病。他讨厌打电话时,让人猜名字。对方的声音并不陌生,他没挂电话,便直接说:“请说名字。”手机里只有三种事,一是好事,二是坏事,三是无聊事。一年算下来,几乎都是无聊事。

对方报了名字,是P,他的一个好朋友。他向P说抱歉,真是奇怪,怎么就听不出他的声音呢。而且几分钟前,他居然想到P。P从广州打电话给他,说是感觉他最近在走霉运,要给他介绍一位高僧,给他把命清理清理,尤其是命里的小人。P说高僧给他算了一卦,预示他在春天有个灾,叫他不要出门。他半信半疑,倒是没参加几个好友去游黄山的活动。结果一车人都没了。他惊恐极了,赶快去回拜高僧。P说:“好灵啊!我也把你的出生年月日给报了,高僧算出,你若有婚嫁之事,可冲掉在你身上的霉气!”

他听了心里一惊,这之前倒是遇有一高段位的上师,说喜出望外,回头是岸,还说风不动,树不动,是他的心动等。原话很有玄机,需一再吃透才明理。会有喜事,得外出?是巧合,还是暗示他的个人生活得有所改变?

P在电话那端说,待他回国,一定要去高僧那儿。他答应着,说回国再联系,便挂了电话。

如果能算命,结婚或是不结婚,那也不错。可是任凭别人把他的生活决定了,以前可以,现在不能。他喝了一大口香槟,将碟里的坚果和橄榄都吃了,伸了个懒腰。黑猫在围墙上走了几步,又转过脸来,看着他。他站了起来,朝黑猫点点头,往回廊走。刚才喝酒的那个客人已不在,甚至侍者也不在。听着自己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殿里响着,他觉得一切是这样不真实。

这个酒店太安静了,安静得不正常,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或已发生了什么事,一种不祥之感笼罩了他。

在那辆出租车在街尾消失后,站在小旅馆的铁门前,燕燕有点不放心,取出笔记本,对了对地址,确认无误后,才背着包、拉着行李箱,走了进去。

窄小的甬道两侧种了花树,白中夹粉红,像家乡重庆到处都有的夹竹桃。家乡的夹竹桃没有香味,甚至有些刺鼻味,这儿的夹竹桃却带着微微的香气,人一经过,抚开花枝,整个甬道都溢满了。她上了又窄又陡的台阶,先提小的行李箱,再提大的,都放在门口,这才推开门。迎面的小柜台里,一个头发乱乱的印巴人站在那儿,正对着电话不耐烦地说着什么,看上去他是这儿的管事的。

燕燕朝他点点头,那人没有过来帮她。她一个人将所有的行李都放在柜台前,从手提包里取出护照递上去。

印巴人还是在说电话,不过手指在柜面上点了两下,让她等。

燕燕只有等。可是这儿没有任何适合客人休息片刻的椅子。柜台里桌上有台电脑、打印机,乱七八糟的纸片和笔,墙上有意大利模特的日历,有贴纸片,还有铁钩挂着钥匙。从钥匙量看,大约二十个房间。这么个小旅馆居然有这么多房间!不断有住店客人走上左侧的楼梯,也有下楼的,拖儿带女的,他们吵吵闹闹,跟赶集市一样。

印巴人还是在讲电话,他看了看燕燕的护照,对照电脑,手飞快地滑动。他一边听着电话,皱着眉头,一边移动鼠标,盯着电脑上看,又对着护照看,最后把护照还给她。侧过身,从墙上取下一把钥匙牌递给她,手往边上窄窄的楼梯指了指。

燕燕提着包和行李走上楼梯。地毯上污渍斑斑,楼梯间放了一盆沾满灰尘的塑料花,顶上有窄窄的长窗子,看出去,那是一个修道院的庭院,碧绿的草坪,有好多高大的树,整堵墙盛开着白玫瑰。

她上到楼梯顶端,墙上也是污迹,顺着房间号码,往走廊里处走。找到房间,打开一看,巴掌大一块地,挤了一个窄双人床、一个小桌子和一把小椅子,墙纸红,床盖也红,俗里俗气。她把行李搁在门边,鼻子嗅了嗅,赶紧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露出一堵墙。她松开手,坐在床上,顿时觉得精疲力竭,顺势躺下来,闭目休息。

走廊里有脚步声,她听着脚步声消失,松了一口气。真好,真安静。就在这时,左边隔壁房间传来电吹风的声音,仿佛是配合,右边隔壁房间传来一对男女做爱的响动。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大,女的叫声尖厉,像是受刑,男的把床捣整得像六级地震。她对这个旅馆心里窝着一把火。皮耶罗订的旅馆,她之前没有上网查,他说这旅馆在城中心,离他学校也不远。他没说住家里,正中她下怀,举行婚礼前,还是住在外面自由。这自由,要牺牲安静,她不高兴了。

母亲的纸条,就在裤袋里。她掏出来,边上母亲画了一把蓝雨伞。是呵,举着蓝雨伞,母亲缓缓走过来,像在她面前一样,对她说:

你父亲二十多年来都在骗我,他总是跟别的女人。

只要我活着,我就不离婚。我以前有多爱他,现在就有多恨他!

母亲恨父亲。从很小开始,燕燕就知道这一点,并为此焦虑紧张。上小学时,是父母关系最恶化时。记得有一次她放学回到家,空气里有檀香的气味,是母亲在烧香。她推开房门,没有母亲。窗外有人在说话,她探头看,不是母亲。发现家里、街上都没有母亲的身影,小小的她一路奔跑到江边,焦急害怕地喊:“妈妈,你在哪?”母亲有一次走入江水里,被人救了。从那之后,她都处于这种担心失去母亲的恐惧中。

江上所有的船拉响汽笛,朝她传递着信号:快跑,快跑。她的喉咙干渴,难受极了。她跑在趸船前的跳板上,想赶上渡轮。水手吹响轮船离岸的号子,她冲过水手拦着的手,奔入轮船里。船里没有母亲。最后她发现母亲站在江边浅滩上,并未哭泣,而是专心地注视着不远处:有一个比燕燕大几岁的女孩,在沙滩上练习跳舞。她奔过去,一把抱住母亲。她俩抱在一起,微笑,很快乐的。她俩看那跳舞的女孩。

那跳舞的女孩看到這幸福的母女俩,停下跳舞,很嫉妒,很生气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一脚将一块小石踢进江里。

那次母亲没走进江里,如果没有那个跳舞的女孩,母亲可能会结束生命。母亲的极端,燕燕知道,有时她理解,有时她不能理解。

父亲对燕燕说不上不好,倒是总给她买新衣和书。打她有记忆起,父亲就跟别的父亲不一样,他不常回家,说话做事,凭着他的性子。他的五官并非像明星那样周正,但头发好,剪得有型,加上高挑的身材,永远戴着一副雷朋墨镜,就很像一个明星。如果她跟父亲上街,父亲那样子,会引来很多女人回头,行注目礼。母亲很少对人说父亲的不是,她只对父亲说,父亲听着,不太说话,待到母亲说得兴奋了,他像个定时炸弹引爆,会对母亲还击。有一次燕燕听到他俩的争吵,母亲说父亲一见女人,裤带就会松开,他那玩意发出子弹,少有女人不爱被击中。父亲说自己是清白的,自己在外边忙着挣钱,没一个正式的野女人,跟女人都是逢场作戏罢了,他只是忙着挣钱养家,都是她这个当老婆的胡思乱想。父亲说,我只爱你一个人,我的心里没有别人。母亲把他拉到门口,把他推出去,然后把门关上。母亲在房里等着他敲门、求情,如果他那样做了,她会开门。可是房外传来父亲离开的脚步声。

父亲是个女人的征服者,在遇到母亲前,并没有女人缘。那时父亲在南岸区文化馆教舞蹈,面对面,甚至身体接触那么多女人,也没花心。那天正巧过江到市中区的文化馆办事,经过文化馆的图书室,他走了进去,看到一个模样儿秀气、穿了一身白花点裙子的年轻姑娘,坐在一排排书架边上。窗子外是青青的竹子,风吹进来,掀动她垂在肩上的头发,她微微泛红的脸,湿湿的嘴唇,那份安静,那份自信,比一般的跳舞的女子还让人心动。

巧的是,在过江轮渡上,他们正好坐同一艘船。

那天的阳光,给母亲投下灿烂的光,她安静,手里捧着一本小说。父亲的眼睛完全粘在母亲身上了,因为波浪太大,扑来时,她慌了,怕把书弄湿,忙用身体遮挡,一下子滑倒。父亲扶着她。

下轮渡时,父亲对母亲说,你真好看,我喜欢你,做我的女朋友吧!父亲的直接和霸道,让母亲措手不及,心慌意乱。她竭力掩饰,没有说任何话,连眼睛也没正眼看他。

他去的市中区文化馆,其实就是母亲的单位,她才分到那儿做会计。父亲与母亲走了两站公共汽车路,在小什字下站后,朝坡上走去,她沉默,他居然也沉默,两人像陌生人一样到母亲的单位门口,父亲说了一声再见便走了。母亲下班时,父亲等在市中区文化馆大门口,俨然是男朋友似的接她,两人一起坐轮渡回到南岸。母亲没敢看他,可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母亲。以后几天,父亲都专门到母亲的单位大门口等她,陪她坐轮渡回家。一个星期下来,母亲坚持不住了,她想,他本来住在南岸,上班也在南岸,犯不着去对岸城中心去接她,单凭这一点就足够证明他是真的对她好。平常母亲不喜欢穿高跟鞋。可是她选择了一双棕色高跟鞋。山城重庆,上坡下坡,因为有爱情,母亲穿着高跟鞋也如履平地。母亲一定跟所有恋爱中的姑娘一样,整个人散发着爱情的魔力,一头黑色的长发飘扬,像一朵待放的花蕾。

那时正值春天,长江尚未涨水,江边到处是露出水面的石滩,他俩沿着石滩走。父亲不仅跳舞出身,歌也唱得好,他给她唱歌。两人跳进江水,水花溅了一身,快乐的一对人儿,连晚霞都投来羡慕的光芒。母亲是从那天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父亲。没多久,她带父亲回家见外婆,他很讨人喜欢,让外婆觉得他心眼儿正,女儿终身有靠。父亲很爱母亲,她半年没到,就怀孕了。父亲在江边迎着波浪向母亲求婚,她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朝他点点头。她一心一意做他的老婆和孩子的母亲,做梦都没料到,父亲有一天会背叛她。

都说看一个男人,找什么样的女人便知他属于什么样的人。父亲找了母亲后,女人都注意到这么精致温柔的女子都爱这个男人,他必定与众不同。父亲有了自信,这自信给他增添了魅力,尤其是意识到女人们看他的眼光不同,父亲的语言变得滑溜和幽默。母亲说,父亲在她怀孕时,便在外留宿,像是一面好端端的镜子,有了裂痕,照人时,怎么照都不完整了。

在罗马这家小旅馆里,燕燕看着手里的纸条,贴在胸口,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母亲回回讲自己的恋爱经都不同,作为女儿,她喜欢回忆这个版本。她爱母亲,虽然与母亲面对面时,两人也有争吵,甚至有时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母亲穿着长过膝盖的黑色连衣裙,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是个怨妇,看著窗外,脸颊越来越瘦,眼睛却越来越亮。可母亲就是母亲,哪怕分开,她也能感觉到母亲的呼吸和心跳。她八岁那年,母亲服了一瓶安眠药自杀,燕燕在学校有感觉,提早回家,发现母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她叫来邻居。母亲被救过来。外婆在燕燕两岁时突然检查出是肺癌晚期,没多久便走了。那时燕燕刚学会走路,完全没有记忆。母亲说外婆走时叮嘱她,不要让燕燕看见,怕惊吓了她。三年过去,燕燕问外婆怎么没想到回家来看她俩?母亲终于说了实话,告诉她外婆在天上一个制造晚霞的地方,等着有一天与她们相聚。母亲说完转过脸去。燕燕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说,我没有外婆,也没有外公,也没有爷爷和奶奶,我是一个命苦的人呀!妈妈,如果你没有了,我该怎么办?我不要活,不要活。母亲看着燕燕半晌,才朝房门走去。燕燕追过去,抱着母亲的双腿不放。母亲止步,蹲下身来,抱着燕燕,说,妈妈不会离开,放心,妈妈只是到楼外小店去买盐而已。

燕燕不想母亲与父亲关系如此,她心里矛盾,父母若真离了,她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单亲孩子。她不像母亲那样恨父亲,他是空架子在那里也好,每次听到他在外面有一个新女人,她的气愤不亚于母亲,天哪,我怎么有这样的一个父亲!她想反抗他,想背叛他,他想给母亲一个公理,想指责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可她不敢,她一向畏惧父亲。

生活并不是总呈现你想看到的一面,有时也有例外。

像是回应燕燕的想法,隔壁房间男女敲击着床的战斗停了,燕燕喘了一口气。但是马上那边传来冲马桶的声音,没到两分钟,又传来做爱声响,两个像一对性饥饿的动物。

坐在床边,燕燕突然感伤起来。母亲过得太苦了,除了父亲,对别的男人视而不见,守活寡,她也不交朋友。单位留不了那么多人,母亲便病退在家,做十字绣,绣了一大堆马呀花呀的,偶尔画几张画。燕燕有一次听到母亲和父亲在电话里争吵,说到男人,说自己首先需要的是爱,而父亲只需要性,新鲜的性,她对男人失望透了,内心什么欲望都没有。

母亲是一个少女时,曾迷恋外国小说与台湾女作家三毛和琼瑶,尤其着迷于痖弦和商禽的诗,那种含而不露,字字句句带有音乐节奏,让人一看就难忘。整个20世纪80年代属于诗歌,一个小县城都能抓出一把写诗的人,重庆城有近百个诗社,扯面旗帜,打上口号“写诗的跟我来!”在解放碑走几圈,会有一个军的人跟在后面。写诗的人游侠般南来北往,只要你说是写诗的,免费坐汽车火车不算,在任何陌生之地都可以找到免费食宿。北岛、顾城一帮诗人到成都朗诵时,万人空巷,她本想坐长途汽车去瞻仰,但爱的人不去,她没办法,只能写诗抒怀:

坐车离开,和我一起,让我带你远远地离开,让我们深深地呼吸,一起翻山越岭,走得彻彻底底,背对他们,背对山城,原谅吧,原谅一切,任凭命运的无情与时间的鞭笞,也绝不回头。

她没能带心上人离开故乡,而是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一次一次离开故乡。母亲困在她浪漫的爱情里,从一开始就没法挣脱,她必须爱一个男人,如果不能爱,那时间会把她推向相当的位置,现在,她更是走入死胡同里。作为她的女儿,她的同情是那样的微弱,那样的受伤。

百叶窗并未关闭,城市的喧嚣淡淡的,这座宫殿改的酒店仍是非常安静。王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他看到这是一个漂亮讲究的套房,室内台灯亮着柔和的灯光,加上天边最后那抹蔚蓝与霞光通过窗纱投射进来,屋顶及墙上古老的壁画,镀上一层光亮,历史厚重感迎面而来。外室有古董沙发、中世纪式样的镀金大镜子,水晶花瓶里插着他在路上买的紫色粉色混合的绣球花。

他走进里室:挂着帷帐的架子床是国王大尺寸,还有气派的座椅、雅致的台灯。他脱了西服外套,挂在西服架子上,看到椅子上有方露露的衣饰,拿起一件衣服,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轻轻放下。他从衣服里掏出首饰盒来,取出钻戒,拿在手上,好吧,单膝跪下,做了一个求婚的动作。有点滑稽,像演电影。他自嘲地站起,放好戒指,放回裤袋。要不要一个隆重的定婚仪式?如果是以前,可以请成打的好朋友参加,现在他的朋友还剩下几个?金钱关系,情感也能交换,弄得人心冰凉。他不要那种虚假的形式,因为他不会给任何一个女人下跪,这大场面的求婚会让方露露惊奇,面子上给足。除此之外,对他俩而言,有什么意义?不过罗马比伦敦和纽约甚至威尼斯,对他重要,在罗马求婚,他会记住,这城市与父亲有联系,他喜欢这儿的历史,中世纪艺术的辉煌,这儿有世上最好的美景美酒,两个人一起醉到第二天天明,比什么庆典都好。

他伸伸懒腰,往外室走,想取饮料喝时,目光扫到茶几停住:有两个留有残酒的酒杯,还有一瓶未喝完的红葡萄酒。他走近了一些,其中一个酒杯口上的口红清晰,散发着他熟悉的Chanl 5的花香。几乎没有任何准备,有一种东西不经意地抓了一下他的心,他摇了一下头,她与人喝杯酒,这算什么?并不过分。

有人敲门,紧跟着,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Buonasera signore, servizio in camera. (晚上好,我是管家。)”

王仑走过去,打开门,一个戴白头巾的意大利女服务员,被太阳晒得发黑的皮肤,露出甜甜的笑容,她大声说:“Is there anything I can do for you,sir?(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意大利女人真像重庆女人,说话声大如喊喇叭。那女人双手一摊,想进来。

“Thank you,nothing for now.(谢谢你,现在没事。)”王仑回头看茶几上的两个酒杯,转声说:“Signore,ha bisogno.(请把杯子拿走。)”

女服务员走进房间,在茶几前蹲下,取走酒杯,放在托盘上,走向门口。

王仑注视着她的背影说:“Thank you. ”

女服务员回过身过,害羞地微笑,低头看了一下托盘上的两个酒杯说:“My pleasure,sir. It is an honour to serve friends of the famous actor,Marco Villi. (这是我的荣幸,能为著名影星马可·瓦利的朋友服务。)”

王仑整个人僵硬地站在房间里,手指发凉,直到那女服务员走出房间,带上房门,哐当一声,他才反应过来。真撞鬼了!走进这套房时,他心里琢磨如何求婚,給她一个惊喜。虽在之前也说过结婚这事,但都觉得不急,起码他觉得应好好过一段没有婚姻的日子,尤其是上一段婚姻给他带来的感觉不堪回忆。他劝她搬到他的住处住,她很是爽快,出租了自己的房子,将衣服和好多毛茸茸的动物玩具都装入路虎吉普车,自个儿开车运来了。那晚他们喝了两瓶意大利Amarone80年代的红葡萄酒,庆祝新生活开始。不错,就是那晚,他们第一次说到结婚,喝多了,他向她说了好多话,叫她老婆,之后她一撒娇,就叫他老公。不过,就算是那个马可来喝酒了,也不能说明她就跟他有那种事,他无法容忍别的男人看见她的裸体。就算是有那种事,也不能说她变心了。王仑,你几岁了?他问自己。不要管那怪怪的感觉,说有什么事发生。酒吧那只站在围墙上的黑猫,它的眼睛有智慧,像星星一样闪烁,也可看成是吉兆头啊!

一个男人有洁癖,是太麻烦的事,有的还是精神有洁癖,那就更麻烦。王仑旅行在外,自带床单,遇到了方露露,她是自带床单枕头套的那种人,他便不带了。他到酒店头一件事,就是洗澡。在家泡澡,放一缸热水,脱掉衣服,让身体融入水里,什么都不想,便觉得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在外一般冲个淋浴。小时在农村,洗冷水澡,那时发誓,以后发迹了,一定要天天洗热水澡。

这点他做到了。

想到这儿,他笑出声。热水澡,这么点要求!他喜欢水热一些,从头到脚淋着,冲着头发,让香波的泡沫滑下肩膀、腰和腿,其实脚趾最脏,他抬起脚来,让水冲着,金鸡独立,半分钟后,换另一条腿。天知道,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山里与哥哥一起戏瀑布,他俩比赛着,看谁坚持这个动作长久。哥哥总输给他,原因在于他总偷偷地练习,练熟了,当然就会赢。

这儿安静,水声像久远的小溪,父亲带着他和哥哥在小溪里捉小鱼,溅起的水湿了衣服。他闭上眼睛,仰面对着喷头,水淋下来,温暖地流过皮肤,从前溪流里那些小鱼在眼前跳跃,银光闪闪。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关了水,从淋浴玻璃房出来,抓了件白浴袍穿上,找干净衣服。目光扫到行李架上的黑色旅行箱,一愣,走过去,急忙拉开箱子拉链,翻盖一看,真的不是他的东西,而是女人的衣物。他拿起一个黑色胸罩,傻了眼。

糟糕,他的箱子居然与那个苏燕燕的箱子弄错。她才应当改名字,苏厌厌,鬼厌厌,超级麻烦女!她怎么也用和他相像的黑箱子?

他生气地盖上箱子,抓起十多分钟前脱下的衣服穿上。

这个小旅馆只有两层,室内昏暗不说,空气里还有股怪味。燕燕下楼来,感觉味道更浓了,刺鼻的香水味混合着咖喱味。她喜欢咖喱,但这儿的咖喱,吸了廉价香水和汗味,让人受不了。她走到柜台前,对里面的印巴老板说,旅馆不是一个旅客住,该保持安静。

对方看着她,手里握着电话,在听电话。她让他管管。他突然激动地对着电话筒飞快地说起来,像印度语,也夹有意大利语,边说边比画手势。

这时,门吱嘎一声被推开,燕燕闻声侧过身,看见王仑推门进来,面无表情,手里是一个黑色箱子。她一愣,迎上去说:

“太好了,王仑,你来了。你看这儿像个二等歌剧院。”她手指楼上。一个房间里响着电钻声,另一个房间是做爱声。她指着柜台里的印巴人:“没法休息,他居然视而不见。你帮我说说他。”

王仑朝柜台走了两步,印巴人早看到了,马上放下电话。虽不懂这两个中国人在说什么,但明白现在的情形,中国男人明显是这个中国女人搬来的救兵,不管便会有麻烦,他只得离开柜台,默默地走上楼梯。

燕燕跟上印巴人,王仑跟上燕燕。

他们仨走上并不宽绰的楼梯,一个接一个进入窄小的走廊。印巴人对着一个房门说着什么。电钻声音停了,但还有做爱的叫声。印巴人举手想敲门,但放弃了,他犹豫着站在门前,里面的床吱嘎响,他们听着,里面居然停了。

燕燕朝王仑做一个鬼脸。

王仑生气地说:“你怎么拿了我的箱子?真是祸端儿!”他把手里的箱子推过去。

燕燕接过箱子,马上打开房间,迅速地从里面拖出另一只黑色箱子来,推在王仑的面前:“是你的出租车司机的错!”

王仑冷冷地说:“再见。”

“再见。”燕燕条件反射地说,声音冷到整个身体都要跳起来,骂脏字,可她就是控制住了自己。

他没看她,提起箱子,顺着走廊往楼梯走。

直到走回自己的房间,燕燕都在呼气吐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一定是那个印巴人跟着王仑走,下楼的脚步声又重又杂,像是音乐的复奏。她站在门内,用脚弯过去,碰上房门。

可以不生气吗?我可以的。她站在巴掌大的房间里,闭上眼睛,任时间流逝,听着隔壁房间的做爱声,那声音停了。但传来一个走了调的男高音,明显是那男人性交满足了,躺在床上放声高歌,那韵律,是歌剧,往那云端快乐地上升。

燕燕的眼泪往外涌,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用旅馆座机给皮耶罗打电话。本是能记着他的所有电话,可这时一点也想不起来。找手提包,找本子,翻本子,好了,记忆回来了,她拨着号码,这回能找到他。

“皮耶罗,接电话!”

电话还是响着,没人接。如果新郎官没了,这婚礼自然也没了,没了就没了。头一回如此想,吓了她一跳。她用纸巾擦眼角的泪水,把本子放入手提包里,拿了门钥匙。

推开小旅馆门,燕燕站在石阶上,抬起头来看罗马的天空,一群鸽子在飞旋,石阶上有鸽子屎。家乡的石阶上也有鸽子屎,气味一样,夹竹桃镀了一层晚霞,香气浓郁。她捂着鼻子。这时,柜台的印巴老板叫住她,说是她的男友打来电话留言,让她去纳伏纳广场的喷泉见面。这个皮耶罗,哼。她看了看地图,并不是太远,便决定往那个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她在心里已原谅他了。太阳下沉地平线后,罗马的天空才显出真正的魅力来,紫蓝中带几分羞涩的玫红,绽开出一团团硕大的花朵,很像山城重庆傍晚的天空,一天最好的时辰在此刻,只是那儿湿气较重,因而紫色更偏浓。

她都不必问路人,凭感觉朝纳伏纳广场走去。出了巷子口,左拐,街上人多起來,他们摆着小摊或地摊,像是手工艺品夜市。

她瞅着空,慢慢穿过去,与路人摩肩擦背,小贩中意大利人较少,大都是非洲人和中东人。售耳环、帽子、手绣的衣服和塑像,但几乎都会说几句英语。

身后有回声,走几步,停几步。她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猛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她继续走了一段,还是不对劲,想了想,走到一个路口,拐入贴墙站着。

一条脏脏的棕色小狗拐过来,抬头看见她,停了下来,一双亮亮的眼睛,看着她,没叫,也没摇尾巴。

“小家伙,认错人了吧?”

小狗看着她,样子很难过。她蹲下,小狗就跳到她手臂间,亲热地叫了一声。

“叫什么名字?”燕燕把它抱了起来。

小狗吱呀一阵,尾巴摇了一下。

“小吉普赛吧!不,叫你费里尼,我最喜欢的电影导演。”她发现小狗的脖子上青肿了一块。“原来如此,费里尼,你来找我帮你?”

小狗叫了一声,表示是的,乖顺地躺在她的双臂上。燕燕轻轻替小狗受伤的地方揉了揉,轻轻地吹,说:“没人要你了,也没人要我。我带你走走。”

她抱着小狗走了一阵,远远传来好听的音乐。她望过去,街角有一个乐队,像费里尼电影里乐队的格局,正在演奏音乐,没错,是他的电影《卡萨诺瓦》的旋律,引来不少路人围观。她有一个本子,看过什么电影,都会贴电影海报的图片,写上几句话。《卡萨诺瓦》看过N遍,回回看,都惊心动魄,回回看,对那个浪荡子都有新的认识,他被老费嵌入了一颗尼采的心,有两个分裂的人格。当时的她,没料到会置身于意大利,在罗马城里,亲耳聆听这忧伤美丽的音乐。不可思议。为了听得更清楚,她停下脚步,沉浸在音乐中。是的,再回旋一分钟的变奏,深入到那段黑暗的深处,看那深处有什么,呵,加入小号,配有教堂的钟声,她微微闭上眼睛。

费里尼贴着她的右脚蹲着,也在专心地听音乐。

乐队全是意大利人,他们忘情地投入表演。乐曲结束,燕燕走过去,往他们的一个摊开的蓝布上放两枚硬币。小狗跟上,她蹲了下来,轻轻拍着它的脖颈说:“亲爱的费里尼,我的小小的王,我们在罗马,我们应该高兴,我们可以尽情地走路。”

大厅和卧室的威尼斯彩色水晶古董吊灯点亮了,映着墙上的肖像画和古老壁画上,奢侈得有些过分。相比那个小旅馆,古老的鲁斯波利波拿巴酒店,是另一个世界,有天上地上之差别。马上要办婚礼了,意大利人怎么想的,安排新娘子住在那儿?她的未婚夫是个什么屌丝?让她独自飞越半个地球来这陌生国度,完全没新郎官的姿态,也没尽地主之谊,不接机罢了,连个影子也没有。在那小旅馆,他本想问她你的未婚夫到哪里去了,完全出于关心自己同胞。不过这种人,还是不要嫁人的好。算了,不要想那“苏厌厌”的事,幸好没问她,否则她的嘴里定会吐出棍子一样打人的话来。

王仑进入房间,侍应生乖巧地紧跟上,小心地把行李放好,接过王仑掏出小费,鞠躬后离开。

里面有动静,莫非方露露已回来?脑子里一转动这念头,听见那边脚步声响起,一个美丽的长发女子从里间走出来,她三十岁左右,头发有点蓬松,眼神有点飘,穿了一件和服式的丝绸黑色连衣裙,带着一股柠檬与甜橙香味儿,那是他熟悉的Chanel 5。她一把抱住王仑的脖颈,在他的唇上脸上亲吻。

他搂着她的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没几分钟。”

“今天片子拍得还好吧?”

她挽着他的手臂朝里间走,边走边回答:“一点也不顺利,导演十条都不让过。虽然是个广告片,可人家拍得真讲究。”

他的视线扫到桌上水晶玻璃花瓶里的绣球花,粉色在一起,紫色在一起,看来被她重新插了,比以前随便混合更妙,房间里的灯光正好照在紫色上,好有仪式感,不由得赞赏地点点头。花瓶边是一个白色苹果手机。

她松开他,往桌上的苹果手机点了一下,屏上是一张清纯的少女时代的照片,那是她,在老家重庆南岸江边跳舞。他熟悉这手机上的照片,这回看,觉得她少女时那种果断和纯洁,非常吸引人。方露露看到他在注意着照片,朝他回头一笑,然后在手机屏上点了几下键,一首Leonard Cohen的《Suzanne》歌曲响起。

房间里马上有了生机,增添了相逢的气氛。

方露露快乐地跟着柯恩唱:Suzanne takes you down to her place near the river(苏珊娜带你去她在江边的居所),You can hear the boats go by(在那里你会听到船徐徐驶过)……王仑静静地听着。她微微附下身,手指拂弄绣球花瓣,突然停止唱歌,盯着花,抬头来对他说:

“亲爱的,我好喜欢你送我的花。”她顺着桌子边身体优雅地转了一个方向,还是看着他,问他,声音充满纳闷:“噢,你一般不送我花,这次怎么啦?”

王仑的手摸着裤袋里的首饰盒,眼光触及之处有圆桌,那儿有一瓶未启开的红葡萄酒和两个干净的酒杯,微微一笑,手空空地从裤袋里抽出来说:“出租车路过一个花店,觉得好看,就买了。”

方露露开口想说什么,但马上合上,目光移向远处。

王仑叹了一口气说:“最近诸事不顺,每个人都对着我来。”

“跟随心愿而做,不会错。既来罗马,就该放松。反正天没有塌下来,对不对?”她拉他坐在床前椅子上。

“如果天塌了,你还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方露露问,“要喝一杯吗?”

王仑摇了摇头。他希望天塌,什么都不需要了,到时会完全不一样,不管是爱人或是朋友,这个世界肯定大相径庭。只能你一个人面对这世界,你才能明白你到底是谁。他看到桌上有一盒火柴,抽出一根火柴看,这根火柴可以点燃那些干柴般的东西。男人,不流血,叫男人吗?这时窗外飞过一道灰色的影子,他没看清,凭直觉那会是鸽子。他由此微微一笑。

“你笑得好神秘,你有心事?”

他边将火柴放回盒子,边说:“大的心事没有,小的心事不断。这个你知道的。我今天有时差,飞机上睡得不好,我真烦了,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清空头脑,今天好好睡一觉,把所有的问题留给明天。”她走到窗前,看到有一只小虫子,把窗子敞开一些,小虫子飞了出去。

“你这儿看上去真不错,很舒服。”他看着屋顶精美的壁画,室内的布置,其繁杂华丽到了极致,由衷地说,“只是这儿的服务员,个子都不高,怪怪的。”

方露露不这么认为,要个子高做什么?个个是她和他,便没意思了。人不一样才好。她问他,知道不知道这酒店的来历?

他摇摇头。

她说,这是真格的高端酒店,它本是宫殿,传说好多历史上的人物都住过,每个房间都有历史,她这房间曾经住过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酒店老板鲁斯波利公爵一家在这儿住了五百年。

“五百年?!”他摇了摇头。

“不可思议,对吧?”她对他笑了笑,说,“对我这个在长江边贫民窟长大的女孩子来说,这儿就是天堂!”

“还不忘本。”

“我时时记得自己来自何处,尤其是在罗马,我常想起小时候。”她看着王仑说,“都说罗马是一面镜子,可照我们的前世今生。”

“露露,你不仅知道一点点罗马,还能说出如此妙言。”

“马可,马可·瓦利,演我的爱人,他告诉我的呀。”方露露走到王仑跟前,坐到他的身边来,把涂有红指甲油的双脚放在他的腿上,“明天中午,我们跟马可吃个便饭,怎么样?他在意大利,是咱们中国的胡歌、葛优,也是好莱坞红人,正在筹备导一部有中国演员的喜剧电影,你知道全世界做电影的,都在往中国靠。明天,你有空吗?”

他记得这个马可,那个女服务员说漏嘴,弄得他心境与之前大不相同,如果方露露不提这名字,他不会提。现在她提了,他也不想谈这个人。他拍拍她的腿,说:“你和我出去走走吧,享受这个晚上,这儿随便一条小街都很美。”

方露露马上站了起来,说,“亲爱的,我真的想陪你,可是穿了一天的高跟鞋,我,累坏了。”她看了一下手表,对他说抱歉,说是之前她通知酒店安排了美容师按摩师。

他坐到床上,拉着她的手说:“OK,那取消美容按摩。”他抱着她的腰,脸埋在她的胸口,“来,我们一起轻松轻松。”

方露露没什么反应,身体很硬,也没有回抱他。他松开双手说:“好吧,你做按摩。嘿,你都没问我吃過饭没、坐飞机顺利不?”

方露露俯下身来,就势带着他倒在床上,在他的脸上亲了亲:“堂堂大男子汉,怎么在自家女人面前就像个儿子!你是活人,肚子饿了会吃饭,飞机不顺利,你绝不会在这儿。你知道我想你——”她的牙齿轻咬他的耳朵,又轻咬他的手指,然后抚摸他的嘴唇,对他妩媚地一笑,“可是,两分钟后按摩师就来了呀。”她在他身上,散开的头发几乎把她的脸遮住,他的手放在她的一只乳房上,她的眼睛眨了眨,没有一丁点想跟他做爱的心思。即使几分钟也够一场快节奏的交合。她和他热恋时,当时宴会正进行,主持人在讲话,她拉他到酒店卫生间,两个人在两分钟里同时到达高潮。哼,难道她不知道男人饥不择食,虽然他不属于性饥渴者,但他是男人,他要么不干,要么干个痛快。

王仑推开她,站了起来,走向另一个房间的门口,停在门前说:“一会儿见。”

宫殿的屋顶高过两层楼,除了吊灯古画和厚重的老窗帘,显得空荡荡的,人差不多是飘浮的。他没有乘老式电梯,直接走下大理石台阶,大步流星到大门口。条条街商店橱窗装饰精巧,又各不相同,游客在街上,目光漫不经心,而急匆匆下班回家的当地人,目光向前,即便进店里购东西,也是迅速撤离。他站在马路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个酒杯上的口红印,只有一个酒杯,假若那个女服务员是个哑巴,这个晚上或许不会如此闷气。他并不是一个爱吃醋的人,过往的情史,是女人吃他的醋,方露露也不例外。他忙于工作,心思不在此,周边女人不少,但不敢碰,并不是说没有可能,只是可能会让他更紧张,女人找他,多有目的。找一个女人做情妇,会更累,还不如找妓女,当然他只是想而已,并未真的试试。如果不是到罗马,恐怕不会品尝到吃醋的滋味。

有一点吃醋。他承认了,街头恰好两个恋人倚墙在亲吻。方露露与他好久不是这种状态。如果是方露露和另一个男人,完全可能。那么是他和另一个女人,当街做爱?他摇了摇头,但男人的意淫,一产生就收不住,那是马可和露露,他们在干,动作粗暴,并故意朝他转过脸来,她发出欢快的叫声。他血脉偾张,汗沁出额头,双手自然地挥起,一拳击在墙上,痛得大叫,就一下痛,真解压。这意外收获,他眼里放出光来。有人早注意到他,觉得来劲,也仿效,引得围观的几个男人也愤怒地将拳头击在墙上,他们跟他一样大叫出声,他看他们,这种看,是同路人的看,思索到他人,皆是生活中不快乐者失败者失眠者,可能更糟,人与人比不得,一比便短分寸,他朝前走。

他们也朝前走,走过他。他松了一口气。

根本不是吃醋,而是遭到不忠和背叛。但愿事情没这么严重。这罗马,他看着手关节红肿的地方,皱眉想,让他以这种体验开始着第一天,够神奇!之前到罗马,都在开会,只有一次会议安排大艳阳天看了几个著名景点,少有时间把脚印铺到大街小巷,一般临到或临走时,坐在车里看罗马。晚上的罗马,跟白昼的罗马不同,是两种气氛:白昼的罗马蔚蓝神秘,真实的艺术,每个人的脸,每幢房子的形,都在向你敞开心扉,热烈地追逐。晚上的罗马充满光焰,充满诱惑和各种可能性,那些雕塑,那些宫殿中的神走下圣坛,走在你身边。据说遇上好神是好命,遇上邪神自然命薄。

王仑看着与自己前行的人流,有无认识的神呢?丘比特有两支箭,一支使人生爱,另一支让人不为爱所动。神有时也会开开玩笑,比如给阿波罗射出爱之箭,给河神之女达芙妮射出了另一支,造成了悲剧。而此刻他被命运遣送到哪种状态,是阿波罗呢或是达芙妮?他的脑子警觉起来,在这罗马,真得小心,不然会失足。他内心的孤独和压力,已向外漫延,出来走走是对的,如果继续呆在酒店里,窝在心中的火苗会烧了他,包括对她的感情,这对他、对她都不公平。事情是如何而起,如果她并未和那个意大利明星上床呢?

上床了,也要分好几种情况,一种是真喜欢,真爱,一种是一时兴起,甚至是寂寞,一夜情而已。方露露和他好后,几乎没有绯闻。也许那个马可,真让她动了心。该知道,这是罗马,罗马的魅力就是让人失去本心。王仑的心情复杂,决定再走走,干脆什么都不要想,清空脑子。走了好几条小街,有阵阵微风吹来,非常凉爽。一天前在北京,绝不敢这么走在街上,北京像个火炉,如此走,周身会大汗淋漓。

以为是朝东边走,却不知不觉往西走,就这么一个事,就晕头转向?这街,其实就是小巷子,不时有车子经过,意大利人驾车技术一流,车速不减,知道行人会让道。王仑拐过一条巷子,又进入一条巷子,跟穿迷宫似的。

罗马好多小街由黑亮小方石头铺砌,店里咖啡浓郁,闲人不少,艺人也多。他饶有兴致地看一下,耳边留下手风琴声,心里渐渐放松了一些。他走出来是三岔路口,抬头看到一个中国姑娘和一条小狗在喝一个路边的水龙头的水。那脸太熟,那身衣服,T恤和裤子,那黑色双肩包。不,王仑马上想转身走开,可是迟了,燕燕抬起头来,看见了他,后退一步,小狗对他狂吠,只要燕燕进一步表示,即刻会扑上王仑,将他撕了。

“真是,连你的狗都要恨我。”王仑故作轻松地说。

“嘿,不要夸张!”她抱着小狗,口气轻淡地说,“我们走。”

他们真的朝不同方向走了。听着救护车呼啸着驶过的声音,一对母女拉着手迎面走来,王仑让在边上,听到了流水声,循声看去,是刚才那个水龙头淌着水,就走过去,弯下身关水。但是关不了。这时,他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

“没想到你一颗傲慢的心,还有一个边儿没被坏掉。”燕燕站在他面前,一本正经地说,显然她也发现水龙头流着水,走回来。

王仑正要反驳,燕燕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这是他俩认识后,第一次她看他时眼睛发出光来,她说:“才发现,罗马街上的水龙头,水关不了。”

小狗奔下地,对王仑摇着尾巴,很亲热。

他有点不好意思,弯下身拍拍小狗的后颈说:“同样是我,这小东西,怎么这么快就变了态度?”

“小狗有时比人更通人性,它是一条没人要的流浪狗,名字叫费里尼。”燕燕说。

“费里尼。”王仑温和的声音重复,然后摇了摇头,掏出一根烟,避风点上火后,吸了一口,抬头发现燕燕和小狗已走開了,他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在罗马城中心的街,可直走,可绕道,都可到达目的地。燕燕只看了一次地图,她一向是个路盲,但在罗马,她看完地图,闭上眼睛,再看地图,再闭上眼睛,整个地图大致印在脑海里,她跟着感觉走,居然像个老罗马人一样,没迷路。他们带着一条小狗一路溜达到纳伏纳广场,四河喷泉前有画画的、坐在池边读书的,也有游客拍照的,没有皮耶罗。她没有跟王仑说,皮耶罗与她在此见面。

“真是巴洛克的巅峰艺术!”燕燕索性欣赏起雕塑来。

王仑听到了,绕着喷泉走,走了一圈回到原地:“我没看出哪个神代表哪条河流,每个神都是电影里的定格,充满力量和美感。”

“贝尔尼尼你观望一次,就是一次自我蔑视,你在这儿,他在那儿。”燕燕左手放得低,右手抬得很高,隔了一下,她右手指着天空,补充一句说:“他是永不坠落的彗星。”

他笑了,说:“你喜欢贝尔尼尼?”

“明知故问。”燕燕不屑地说。她绕着喷泉走,边看边说:“多瑙河是雄狮,你看神的双臂迎向盾牌,还有鸽子,那盾牌上有圣彼得的钥匙和三重王冠,你看这儿有三朵百合、一只代表圣灵的鸽子。”

看到王仑听得特别认真的样子,燕燕猛地反应过来,他是有意说不知神与河流,分明在看她懂不懂。她瞪了他一眼,他马上双手举起来,表示投降。

天色很快黯淡下来,一旁的餐馆涌出的肉香,夹有迷迭香和葡萄酒香味。她心情变好,看看小狗,又看看边上的王仑,他神情放松,兴致勃勃地握着手机拍广场。有不少鸽子飞在边上餐馆寻食,远远的椅子边拴着一条西班牙猎犬,正闭目养神。她边上的狗费里尼倒也安静,向前跑了一段,停止,往回跑,向她只叫了一声,表示自己很好,没有跑掉。她低下身,伸手摸摸费里尼的脖子,说,你继续,不然,会走掉,我会找不到你。

正在这时,一个瘦高个儿帅气的意大利男子从广场那端朝他们走来,老远就对着燕燕招手。燕燕起身,王仑举着手机,将那青年男子框入按下快门。他俩以不同的方式注视着意大利男子走近了。他高兴地说:“燕燕,真是你!”一把抱着燕燕,亲吻她。他显得年轻,最多只有三十岁,大概想老成一些,脸上留有整齐的络腮胡,穿了一件带纽扣的蓝色T恤,眼神略带羞涩。

“哎呀,未婚夫终于出现了?”王仑握着手机,微微一笑,调侃道,“他是真格的小鲜肉哪!”

燕燕扳開男子放在腰上的双手,不好意思地看了王仑一眼,给两个男人介绍:“这是皮耶罗,我的未婚夫,这是我的校友王仑。”

皮耶罗握着王仑的手说:“你好,王仑先生!谢谢你专程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王仑不知所措看着燕燕,她马上说:“对呀,婚礼,绝对参加。”

皮耶罗格外抱歉地对燕燕说:“非常对不起,燕燕,我到机场,停车误了时间,打你的电话打不通。”

燕燕松了一口气说:“对不起,我没死等你,因为你一向准时,你没影,一定是有事。我就去乘公共汽车,还是王仑君子,让我乘他的出租车。”

皮耶罗高兴地看了看王仑,说了声谢谢,对燕燕说:“我找不到你,急坏了,还好,我收到一条你用路人的手机发的信息,给旅馆打了电话,便直接赶来这儿,现在好了。”

燕燕有点尴尬地笑了,耸了耸肩,因为她之前用“路人”称他,王仑倒是没有反应。

皮耶罗转向王仑,恳切地说:“‘路人’先生,我们为何不去喝一杯?”

不等王仑说话,皮耶罗硬拉着他朝前走。几乎同时,燕燕也一把拉着王仑,把他夹在中间。

皮耶罗带他们经过鲜花市场,那儿有一家老电影院,左拐进入一块三角空地,有家小酒馆,外面桌子坐了人。他们只能走进里面,由一名黑衣男侍者带到一张空桌前坐下来。费里尼小心地蹲在燕燕身边,瞪着眼睛看着皮耶罗。

侍者递上菜单,给他们倒上水。皮耶罗看着酒水菜单上的价格掂量着,侍者站在一边,耐心地等着,皮耶罗给每人叫了一杯家酿红葡萄酒。

“我饿坏了,来一些吃的吧。”燕燕说。

“我给你叫一份火腿,怎么样?”皮耶罗对燕燕说,掉头对侍者说意大利语,“Un panino con prosciutto .”

王仑叮嘱他:“来一份最好的火腿,还要罗马奶酪、三文鱼面包和橄榄,来一瓶Barolo or Barbaresco。”

皮耶罗转过头去,皱了眉头,却照样对侍者说了,他说意大利语倒是非常自信。

侍者一一记在小本上,点点头,离开。

王仑笑了起来,他说:“都说我们中国人是铁,可忍一切,可我这块铁饿不得,一饿就受不了。”

“我们意大利人也饿不得。意大利人中国人都爱吃的,胜过别的。”皮耶罗说。

“都爱吃自己本国的菜。”燕燕说,“不过,皮耶罗,我喜欢你做的面条和牛排。”燕燕看着皮耶罗说,喝了一口水。

他们说话间,还是刚才那位侍者端来了一个盘子,放在桌上。意大利人真实惠,一份火腿加上奶酪,装了一大盘,面包也是,给的分量足。侍者见多识广,以貌办事,恭敬地倒了一点红葡萄酒给王仑,让他品尝。王仑拿着酒杯,轻轻摇了摇,看着,喝了一口,朝侍者点点头,侍者这才将三个玻璃杯倒上半杯酒。

三个人举起杯,碰了一下,喝了一口。燕燕感叹地说:“意大利的葡萄酒就是好喝。”王仑手握酒杯,看着皮耶罗和燕燕,好奇地问:“你俩怎么认识的?”

“皮耶罗也是清华校友。”燕燕说。

皮耶罗点点头,说:“我到清华留学!直到毕业那天,才认识了燕燕。”

两个人对王仑讲起一年半前的事。皮耶罗毕业的那个晚上,好几个班一起开Party,大家都喝了酒。跳舞时,燕燕穿了一件白裙,躲在一个角落,皮耶罗来晚了,站在窗前,他发现她是一个人在喝可口可乐,他鼓足勇气走过去,问她平常不喝可口可乐?今天为什么喝?她觉得这个意大利留学生的中文说得很好,对他印象不错,便友好地对他说,可口可乐只是坏人才喝,今天喝,想尝尝当坏人的滋味,有时得犒劳自己当坏人。不知为什么,她的话让他特别开心,让他放松,他请她跳舞。两个人跳舞时,都紧张得要命,要么是她踩着他的脚,要么是他踩着她的脚,他不好意思后退,差点摔了。燕燕拉住他,他感激地看着她说:“对不起,我很少跳舞,只有想酬劳自己不是自己时才跳。”

“不想变,我只想做一件没做过的事。”

“你当真?那想做什么?”

她摇摇头。见他坏坏地笑,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

她笑了起来。

一曲终了,幸好是激烈的音乐,大家甩开手跳,每个人都在跳,两人才表现好一点。接下来全是激烈的音乐,两人跳累了,皮耶罗与燕燕各执一瓶啤酒,到室外休息。他们看着跳舞的人们,必须大声说话,对方才能听见。她告诉他自己喜欢独自呆在宿舍里,一般时间都和母亲在家里,很少参加集体活动。他说,他喜欢一个人呆着,人一多,他就不安。两人发现对方性格接近,话多起来。母亲没找父亲要钱,而是用辛辛苦苦存的钱,加上变卖父亲每有外遇送给她的金项链钻石珠宝,购了一套离学校要乘十站公共汽车的小公寓给燕燕,有时母亲来住一段时间,给燕燕做饭洗衣。燕燕从学校图书馆借外国小说给母亲,也淘了好多电影光碟回家。北京的家,母亲不让父亲来。燕燕很少深交同学,上完学就回家,母亲不在时,她也这样。这样的大学生活,倒是清闲。除了上课,她的时间,要么读小说,要么看电影。她性格古怪,倒是有几个男同学打她的主意,她对他们没兴趣。她说话很冲,以得罪方式拒绝异性真灵。她几乎没一个闺蜜,班上的女同学只想找有钱有权的男人,认为当小三和二奶,也比嫁一个穷光蛋好。他对她说,他的大学生活也是家和学校两点式,女同学有几个相处得好,但不是女朋友。

他俩大着嗓门聊了一会儿,决定到外面走走。月光下,皮耶罗告诉燕燕自己叫什么名字,包括自己喜欢的鲍勃·迪伦的诗歌,正好在手机里,他给她看。她很喜欢,顺便将他翻译的中文错误的地方纠正了。他要给她看更多翻译的诗歌,所以,两个人去了他的房间。室友没在,皮耶罗开了一瓶红葡萄酒,看他的翻译诗。皮耶罗说自己正在翻译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牧歌》:“伟大的世纪运行又将重新开始,处女星已归来。”他说自己生在罗马、长在罗马。燕燕说她喜欢维吉尔,而且全世界,她最喜欢的城市就是罗马。那晚,酒没喝完,聊得开心,放了手机里的音乐,两人拉起手跳舞,一曲尽了,又跳第二曲。两个人靠得近了,抱在一起跳,他们亲吻了,也上床了。

燕燕讲一些,皮耶罗补充。王仑听得津津有味。

“我本以为是一夜情,书上说到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没有好结局的。”她看着边上的皮耶罗说,“这个意大利男人也只是为了尝鲜,到中国来,没睡过中国女孩,那叫什么事。”

“才不是呢。”皮耶罗说。

她说以后他俩经常见面,皮耶罗不是那种玩弄中国女孩的老外,他要回国了,她有点不舍,主动提出陪他看看老北京。北京城里留下了她和他的身影。母亲在皮耶罗走前,倒是见了他一面,对这个意大利男青年,没说什么。母亲说,她与他不像,他像是好朋友。父亲没时间见他,燕燕问要不要看照片。父亲没有回答。她发了照片过去。父亲也没回答。他回羅马没了音讯,两周后她才收到皮耶罗的一封电邮,说自己来中国,在北京一年,真该早认识。两个人开始通信,有时一天好几封信,有时几天一封信。她想念他。一年后,燕燕在电话里听到皮耶罗向她求婚时,她没说话。皮耶罗要她好好想想。她对母亲说了,母亲要她好好想清楚,虽然她舍不得她,想她永远留在身边。她想了足足一个星期,才觉得应该答应。“所以,我今天晚上才坐在这儿。”她说着。

“来,祝贺你们。”王仑举杯说。

燕燕和皮耶罗举起酒杯,与之碰杯。

她喝酒不多,一杯足也,今天已是第二杯。

皮耶罗之前她从未有过男朋友,他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父母婚姻的失败,也使燕燕对男性心存戒备,她怕结婚。母亲可能觉得皮耶罗不是一个中国男人,才没有反对。母亲说过,中国男人都靠不住,大多是人渣,那不是人渣的人,可能爹妈还没把他生下。她自己所在的学校,同事们都看不起她,觉得她是那种嫁不出去的怪姑娘。离开这儿,先离开山城,再离开中国,可以看看另外的世界,那个世界不是别的,而是一直存在她心中的费里尼的罗马。为什么不可以呢?起码以后不再听到母亲那种恨父亲的话了,也不必看到父亲忽视母亲的眼色。父亲有个习惯,每年换季取衣服时回家,把夏天的衣服放在柜里,取走秋季的衣服,母亲每次向他要燕燕的生活费,必大吵。后来燕燕工作了,生活费没了。激烈的争吵少了,两人的关系更僵。在重庆的房子里,母亲在厨房,父亲在走廊,两个人站着说话,他希望母亲同意与他离婚。母亲说,你做美梦吧。当初父亲第一笔做火锅店的钱,是她节省加上借亲友的钱,她要他辞掉铁饭碗的工作,成为整个单位里的第一个个体户。没她的鼓励,他不可能成为今天这么一个开连锁保养皮具商店的小商人,有钱有女人青睐。父亲想给母亲一笔钱,本金加利息,加感激费。母亲拒绝了。父亲倒是没搬出律师和法院来,他俩的婚也一直没有离成。

燕燕一时沉默,边上两个男人也是,倾听小酒馆低低的OperaBabes的歌,安静了好一会儿,皮耶罗和她碰了碰酒杯说:“高兴一些吧。嘿,还是葡萄酒的媒人,我和燕燕认识的那天,喝多了,真的喝多了。”他喝了一口。燕燕和王仑都喝了一口。她给他们倒酒。如果不是喝醉了,她问自己,会不会跟皮耶罗上床?她会的,她喜欢他,虽然嘴里什么也没说,但她笑了。

王仑看着燕燕,也笑了:“人真是奇怪,当时不知对不对,事后才知,有时事后也不知。”

“感觉,在心里,心里有感觉,便会大快乐。”皮耶罗说。

三个人碰杯:“为美酒!”

皮耶罗说:“为同一所学校!”

燕燕替他说:“校友。”

“对,对,校友。你看我的中文还是不够好。”

“已经很好了。”王仑说。

皮耶罗看着手中的酒杯说:“我学了你们的语言,说来是因为这葡萄酒。”

“哦?”王仑问。

“头一天我参加一个Party,被灌醉了。第二天上午本要去宗教系,结果到了汉学系。你们有一句成语叫‘阳错阴差’?对吗?”

“差不多吧。那你后悔吗?”

“因祸得了福,我找到东方智慧,你们中国,连最简单的一个字都充满思想。”皮耶罗指着墙上一幅圣者与天堂交流的画说,“对我这个从小信基督的人来说,这真是个挑战。”

“孔子与《圣经》,其实说的差不多。”王仑说。

皮耶罗点点头,他与王仑碰杯,两个人喝了一大口,皮耶罗喝了酒后,脸红红的。酒杯空了。燕燕也快乐地喝酒,她的眼睛亮亮的。她喜欢这样的夜晚,罗马的迷人,是因为有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聊天。

皮耶罗喝了一口酒,很兴奋:“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有燕燕这个师,现在又有了你这个师,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他想不起来,用手敲脑袋。

燕燕看着皮耶罗,发现他跟第一次认识他时一样,他吸引她。她的眼睛亮亮地看着未婚夫。

王仑看在眼里,移开目光几秒,他打了一个呵欠,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燕燕的肩膀说:“小姑娘呀,会找丈夫,皮耶罗有学问,人也有趣。谢谢你这个晚上没给我找麻烦。”

燕燕没想到王仑这样说,她早把在飞机和出租车,甚至小旅馆里发生的事忘了。她就是这德性,忘性大。她一愣,冲口而出:“王仑,知道吗,你不是个木头,我就不会气你?”

王仑的双手握着,看着燕燕,生气地捶在桌上:“原来这一路上,你是有意气我?!”

“我要结婚了,我紧张。”燕燕说。她说的是实话,求救似的看着王仑。

王仑沉默半晌,然后说:“紧张,心里必有鬼!”

皮耶罗看着面前的王仑和燕燕,像打圆场似的说:“我也紧张。我说的是真的。”

这下轮到王仑无语了,他的双手放在桌上,稍等了一会儿,才说:“苏燕燕,我喝这酒喝高兴了,逗你玩的。”

燕燕如释重负地笑了:“我,还有皮耶罗,我们没结过婚,真的紧张。”

王仑看着他俩认真地说:“我算是單身吧,我也紧张,因为心里有鬼吧。”他没料到自己会这样说,心里一惊。

燕燕和皮耶罗听了,连忙说:“心里有鬼,对,对,心里有鬼。”三个人相互看着大笑。她一抬手,桌上的酒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做了一个鬼脸,两个男人一愣,燕燕说:“瓶子掉地,姑娘绝对要买下罗马城,岁岁平平安安!哎呀,不太押韵。真见鬼,太不押韵了。”

他俩都笑起来,说:“买罗马城!”

“看来结婚,远不如打碎酒瓶让人轻松。”王仑止住笑,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困了,我得告辞了。”王仑站起身来。

皮耶罗站起身来,掏出他的名片递给王仑:“我们是朋友了,你在罗马有任何事,需要帮忙,就找我。”他从衣袋里掏出笔来,在名片上写了燕燕的名字。

王仑接过名片,燕燕也站起身来,和皮耶罗一起要送他,他摆手不让。

周边的客人大都离开了,虽然不时也有客人进来,但相比他们来时,整个小酒馆清闲多了。外面一桌子的客人的欢声笑语不时传来。皮耶罗看着燕燕,把椅子靠近她,亲热地说:“燕燕,终于在罗马看到你了,真好。”

燕燕高兴地握着他的手,点点头。她不能说不喜欢他,真的喜欢他。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呀。记得她对母亲说,皮耶罗善良,还有同情心,他没心眼,他会对你好。母亲当时说,反正比中国男人老实厚道,都说意大利男人花心,可你找的这一个不是,跟他们不一样,跟你爸爸也不一样。

“在想什么呢?”皮耶罗摇摇燕燕的肩膀问。

燕燕故意不说,微笑地看着他。

“虽然我俩都紧张,但还有三天,你就是我的老婆了。神父要在婚礼前接见你我一次。明天上午去,可以吗?”

燕燕点点头,打了一个呵欠,赶快捂上嘴:“对不起,我有时差,好困。现在,我在罗马了,你不要把我当外人,让我为婚礼做一些事吧?”

“我让你这个时候来,就是让你放松几天。你平常教书太累了,你知道的,我家里人多,他们都准备好了。”他不太想告诉她,跑了好多地方,落实远到的客人住宿,包括准备结婚证件,还有与家人商量,请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准备宴席。他想过,应该在中国也有一个婚礼,当然不需要那么正规的签字等繁杂文书在内,主要请她的不能来罗马的亲朋来,热闹一下,祝福一番。与她说了,她说这事要问母亲,便没了下文。

“听说意大利婚礼有好几个多。”燕燕笑着问,“亲朋多,仪式多,还有什么多?”

“没错,什么亲戚朋友都要来。不过,除非皇室要人,一般百姓的意大利婚礼,并不是特别复杂。大家喜欢喝酒,跳舞,唱歌,吃,吃,吃,很多人会发言讲爱和真理,讲欧洲历史与东方传说,对新娘新郎开玩笑。你到时会气坏肚子的。我们在教堂举行仪式,不要出错,出错了,不能再来。这是我唯一有点不放心的。对不起,我的中文表达,说对了吗?”

“你的中文突飞猛进,你说什么样的中文,我都听得懂。好吧,婚礼前后,所有的事,我听你的指挥。”

“我没经验。”

“你会做好的。”

“你鼓励我,我就不怕。”

“不怕,不怕。我们不必怕。”

“唉,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妈妈呢?在旅馆吗?我多订了一间房的。”

问题来了,知道皮耶罗会问的。他一定以为母亲在那个小旅馆里休息呢。中西文化差异,若是中国未婚夫,早就问了。意大利未婚夫,到了这种讨论婚礼细节时才问。

“我妈妈——”燕燕咬了一下牙齿,语气故意轻松地说,“妈妈最近失眠更严重了,身体不太好,她抱歉不能来。我爸爸会来!”她在北京时,给皮耶罗发了两条信息,一条说在机场,过了安检后,她又发了一条,说马上登机,一切正常。当时想告诉他,母亲不能来,可是担心说不清楚,便没说。

皮耶罗握着她的手说:“我很抱歉。需要我怎么做,告诉我。”

“婚礼会让她觉得心累。”燕燕说了实话。

“哦——”皮耶罗掉转话题,“你爸爸到了罗马后,我们练习一遍进教堂。”

燕燕点点头。父亲并不是一个人参加欧洲半月游,离开了女人,他就不是他。只是这回到欧洲,他会带一个什么样的新情人,让她有些好奇。她告诉过皮耶罗,父亲在荷兰。皮耶罗没多言,他并不傻,知道她的家事,麻烦事多。皮耶罗拿起酒杯,又放下了。女侍者走过来放了一瓶气泡冰水,她一身黑衣,围了一个同样黑色的围裙,人倒也客气。

看到燕燕连连打呵欠,皮耶罗掏出信用卡来。女侍者用手指做了一个OK的手势,表示已结了。

皮耶罗不明白,奇怪地看边上的燕燕。

燕燕摊了摊手,看到他还是不明白,便说:“肯定是王仑。”

皮耶罗有点恼,然后笑了,笑得很开心,抓起燕燕的手往外走,说是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因为有时差,眼睛直打架,连连打呵欠,燕燕想睡觉。但是为了不扫皮耶罗的兴,还是跟着他走。两人爬了不少楼梯,终于来到楼梯顶端。他们站在一个木门前,皮耶罗说:“最好,你闭上眼睛!”

她听话地闭上眼。

吱嘎一声,皮耶罗推开门,他牵着她的手走入,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松开手说:“燕燕,睁眼吧!”

她睁开了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屋顶露台,什么东西也没有,也没有人,宽敞到可以打篮球。四周全是景色,有圆形教堂的顶,亮着灯光,也有屋顶的雕塑,还有远处罗马的夜色,美丽极了。她惊喜地四下张望,兴奋地趴在围墙上往下看,下面街上有摆摊的小贩,有孟加拉人在兜售玫瑰,还有一个咖啡馆里传出歌声,紧跟着,从那儿跨出一个穿得像男孩的歌手拉着手风琴在欢快地唱歌。好几个人戴着面具,从另一条街上走出来,遇到另一群穿着拖地长袍、头戴羽毛的男女,彼此点头致意,走入另一小街。

真是难以置信!她仰过身来看边上的大教堂,揉揉眼睛说:“我不敢相信,我在这儿,在费里尼的电影里,在《罗马假日》里!谢谢你!”

“不谢不谢!”皮耶罗趴在围墙上,高兴地说。

“要谢。”

“你,刚才说的那个《罗马假日》,那是电影,对吗?”

他对电影不是太感兴趣,但不可能不看《罗马假日》的。以前在北京时,他问她多,關于中国,但可能他心不在焉吧。她顺着他的话说:“对,是特别好的电影,关于特别好的城市。”

一阵凉爽的风吹来,吹动着她的长发,她抚了抚头发,眼看四方,这灯光,这被罗马笼罩着的一切,甚至空气。她喃喃自语:“哦, 像是做梦一样!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全是费里尼电影里的一切!”

她痴迷地闭上眼睛:“哦,奥黛丽·赫本,呵,安妮塔·艾克伯格,飘荡着咖啡和葡萄酒香味的街道。”她睁开眼睛,一把拉着皮耶罗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知道吗,皮耶罗,你把费里尼的罗马带给了我,谢谢你!”

“你说起费里尼,比说起结婚还快乐!”皮耶罗心中感受到,脱口而出。

“我给你说过他,你难道忘了?”

“是有一点忘。”皮耶罗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燕燕拉着他转圈,真希望母亲在这儿!下次一定要带母亲来罗马,要在这儿陪她看费里尼的电影。

燕燕突然停下,松开皮耶罗,神情慌张,四下张望,叫了起来:“费里尼,我的费里尼呢?它在哪?不行,我得找费里尼。”

皮耶罗茫然地摊开双手:“你想去他的坟墓吗?他埋在意大利另一边,在家乡瑞米尼那儿。”

“哎呀,我说的是一条流浪小狗,我今天在路上捡到的。”她着急地说,“我怎么可以忘记它呀,它和我们一起进小酒馆的。真糟,我今天是怎么呢,都忘了把它介绍给你。”

他们跑下楼梯,奔出大楼来,到街上。这儿有一个小广场,燕燕眼尖,一下子看到了刚才吃饭的小酒馆,奔了进去。

皮耶罗也跑进小酒馆,他问一个正在清理桌子的侍者,边说双手边比画。

里面没有费里尼,燕燕眼睛扫得很仔细,感觉小狗就不在,她冲出来,心里好空,跑到一个铁栅栏前,推开走入。这是一个五十米左右有壁画的拱形洞,圣母像前点着蜡烛供着鲜花。有几级朝下的台阶,蹲着一只猫,在暗黑中瞪着亮亮的眼睛。那儿有一个出口,通向另一条小街。燕燕跑过去,却没注意那几级台阶,跌倒在地上,跌得很痛。她躺在那儿,几秒钟后,爬起来,呼唤:“费里尼!”

这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说着意大利语,声音很响。燕燕循声寻去,洞边倚墙坐着一个披着黑纱的黑衣女人,像是吉卜赛人,看不清她的脸,面前点着蜡烛,烛光映照着一块布上好些各种各样颜色的小盒子,手绘阿拉伯数字,相互缠在一起。

燕燕不解黑衣女人的意大利语,摇头。

黑衣老女人改说英语:“I've seen many tourists fall down those steps, but you're the first I've ever heard shouting the name of an Italian film director.(我看见很多游客跌倒在此,少有你这样叫着意大利导演的名字的人。)”

燕燕绝望地说:“That's my dog, Have you seen him? Have you seen him?(那是我的狗,你看见它了吗?看见它了吗?)”

“I have some things, that can help you look for what you wish for.(我有一些东西,可以帮你找到你希望得到的东西。)”黑衣女人指指面前的那些小盒子,“If you are really in trouble,and need to know what is really important in your life,then you may open it.(如果你真遇到麻烦,想知道你生命中什么最重要时,才打开它。)”

燕燕没想到,她看着黑衣女人,那张脸渐渐清晰了,轮廓很西方,眼睛是黑眼珠,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童年,她也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当时她与母亲乘过江轮船去城里看姨,母亲的妹妹。她不知怎么回事,与母亲走散了,前街后街找母亲,都找不到,只好坐在石梯上,没敢哭,怕一哭被人带走。一个头发浓密的女人,几乎遮挡整张脸,小小个子,一身拖拖拉拉的灰布衫,脚上是黑布鞋,可是眼睛黑黑的,又大又亮,仔细端详她,目光盯着她的额头和耳垂看,然后对着她哼唱起来。这时母亲跑过来,抱着燕燕,警觉地看着那个女人,整个身体语言在质问,你要干什么?女人居然一笑,用沙哑的声音说,要母亲好好待见女儿,说女儿日后必有不同于本命的命。母亲拉着燕燕就走,扔下一句话:“命是什么?命为何物?”

母亲说得好。燕燕这时也在想同样的问题,她很想与这个黑衣人讨论一下。她的耳边突然有小时母亲唱的歌谣,母亲说是她看到的巫婆跳神的歌谣,那歌谣在她的心上抓呀抓,跟那个黑衣人哼唱的是如此相似,她的呼吸急促,泪水盈满眼睛。这时,皮耶罗跑过来,看见燕燕,也看到黑衣女人,他掏出五欧元给黑衣女人。对方把一个青色小盒子放到燕燕的手里。皮耶罗叫燕燕:“我们走吧!”他没有等她,就往前走了。

燕燕朝黑衣人点点头,把小盒子塞入裤袋,边走边呼唤:“费里尼,费里尼!”她往洞口走,走出十几步,回头看时,那儿没有黑衣女人了。她觉得奇怪,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快出洞口时,看到皮耶罗在圣母像前画十字,他神情投入,旁若无人,嘴里念念有词。

燕燕站在边上等着,皮耶罗做完了祷告,抬头看见她,便说:“奇怪,这儿晚上都锁门,居然今天没有。可能是一个征兆。”

燕燕难过地说:“哦,征兆是没有希望找到费里尼了。”

两个人往洞口外走,皮耶罗把铁栅栏门关上,说:“罗马到处都是流浪狗。它们来到你的生活,走出你的生活,就像自由的风。”

“费里尼,我很高兴你是自由的,不像我,一个人在没有窗的旅馆里,睡小小的床,听各种吵闹讨厌的声音。我希望有别的地方可去。”

虽然燕燕的声音很低,但皮耶罗还是听见了,他很意外:

“你知道我在网上订的,网上的图片看起来不错。”

“我知道,这地方离你的学校和家都不是太远。不必换了,将就到婚礼前一天,我们再找个干净大一些的地方吧。对了,已订了婚宴的酒店和房间。”

燕燕这么善解人意,皮耶罗略有所思地看着路灯,稍等了一下,他转过身来,抱歉地说:“燕燕,我带你回我家,好吗?”

“今晚?但是你妈妈——”

“没问题。”皮耶罗不太轻松地说,掏出电话,拨号码,很紧张的样子。电话通了,他叫道:“妈妈。”背过身后,意大利语说得很快。电话通了好几分钟,终于结束,他高兴地转过身来说:“燕燕,嘿,我妈妈同意了!她很期待见到你。”

“之前你妈妈怎么不请我住在家里?”

“她是老套人,结婚前,男女授受不亲。”

“你和我在中国时并不这样。”

皮耶罗脸红了,双手搓着,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当然还有一个因素,我担心我家那么大一家人,你爱清静,才订了旅馆。只是罗马夏天旅馆很难订到,在网上订的,没想到那么糟,那么不好——”

燕燕捂着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皮耶罗表示他的抱歉了。当时皮耶罗在邮件里说,问她是否想住罗马城里?她马上就回复愿意。其实她真怕跟那么多意大利人住在一起。只是这个旅馆太不像话,才让她觉得受不了。

两个人去小旅馆拿行李,顺便把燕燕和她母亲的房费结算了。印巴老板不太高兴。皮耶罗拿出订单,说上面有规则,可以取消。印巴老板没再说什么,就同意了,把当天的房费算了一天。

一直害怕男人,班上的男同学,街上的男人,那些老的、中年的男人。在巷子或是江边沙滩,常有男人掏出裤裆里的阳具来,当着女孩子玩耍。附近的防空洞,最早是1945年时为躲避日军飞机大轰炸挖的,20世纪50年代为反国民党反攻大陆全民备战,又挖了一批防空洞,60年代末70年代初为反帝反修又挖了一批。她害怕它,经过它,都快步经过,生怕里面躲着一个男人,把她抓了进去。

《4分33秒》,那个约翰·凯奇,让人在4分33 秒里感受寂静的魅力,少有人知道他,如果她能在现场听到,她会成了他的粉。“激浪”两字,必须在平视江水时才能感受到。一个小小年纪的人,会懂这种作曲家的思想?她人小鬼大,她可能不懂好多事,但她懂得约翰·凯奇。在摇篮里倾听江水流淌、牵动船拉响汽笛,渗入街人邻里脏话和打情骂俏,一切生命的声音被她这样的脑袋当成粮食吸收。长大一些才懂,傾听是一门艺术,学会倾听前,必须学会沉默。

她被勒令洗衣服,正巧停水。没办法,她下江边洗衣服,洗好后装入竹篓,她就在沙滩上写字画图,桩桩深藏不露的心事,尤其是对男人的恐惧,呈现在沙滩上,然后她的脚将其擦掉,更多时刻默默地凝视江对岸。

防空洞下面是一大片空地,长年积水,有一个小水潭,里面常有黑黑的蝌蚪,在一只生满苔藓的橡胶雨靴里游荡,都说那是一个被强奸的女孩的鞋子。

江上传来汽艇的马达声,月亮挂在天边,天色暗下来,江岸上已少有路人了,江上原有的钓鱼人都收竿离去,哼,强奸犯肚子饿,该回家去了。她看江面,轮船大多泊在岸边,对岸朝天门城中心灯火辉煌。黑暗渐渐浓烈起来,江两岸无数的灯火,随着夜深暗淡下去。她背起竹篓朝山坡上走去。

一个黑影在朝这边靠近。

该来的就会来,躲不掉的。她看到了,并没有飞快地跑走,心里充满害怕,同时也充满兴奋,倒想看看,会是谁,将会对她做什么。

看不出黑影的身高,也看不出黑影的模样,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加快。

黑影近了,虽然个子高高的,年纪却小,而且是一个熟悉的面孔。他说他叫坎坎,住在渡轮上端的那条街,与她同学校,高两年级。

“经常看到你在这儿,不放心。”

“为什么不放心?”

“你不知?”他指着远处的防空洞说,“那儿出过事,有像你这样大的女孩被拖进洞里。”

“被坏人强奸。你想说什么?其实这样死气沉沉的生活,还不如遇到一个强奸犯好呢。”她被自己的话震动了,她故意拖延回家的时间,难道不是在期待这种毁灭来临。

他异样地看着她,说:“你在说反话,真的,你要小心。那些被强奸的女孩,听说要么被勒死,要么被扔进江里淹死。”

“我说的是真话。得了,我会小心的,我会跑。”

坎坎突然发现她背着的竹篓:“那是什么?”

“衣服。”

他笑起来。

“不信,我俩试试,看谁跑得快?”

她说着放下竹篓,与他在沙滩上齐步站立,一起约好喊一二三开跑。他们跑起来,沿着江边沙滩上奔跑。先他在她前头,跑了五百米,他不是她的对手,她的速度不变,这江岸每一块礁石每一处沙滩,她都了如指掌,哪儿有陷坑,哪儿需要跳过。在岸边跑,稍不留意,就会跌倒,囤船上的灯和山坡上的路灯,甚至月光照明,也是模模糊糊的,少年跌倒好几次,他跑不过她,由此甘拜下风。

在学校里,他们装作不认识。只有在夜晚,在江边,他们才说话,他们堆石山,筑沙堡,攀岩。有一次坎坎亲了她。她给了他一耳光,说:“不许耍流氓!”

她掉头离去。

他追上她,很生气,对她吼,说喜欢她。他让她再打他,但是不要离开他。

她继续往前走。他拦着她的路,说他的父母天天在家里争吵,在塑料厂工作的母亲精打细算,做水手的父亲爱打麻将,把钱输掉,母亲不给他钱,他打母亲,也打他。他让她看手臂,上面有好几条棍印:“我爸爸——”

她捂着他的嘴,不要他往下说。她记得有一次在江边,看着一个男人追着一个女人,女人披头散发要跳江,男人追上了,一掌把女人推倒,女人在水中踉跄地跑,男人反倒停下喊,你死呀,死给老子看。女人本来向深水区走,突然停下,朝他哈哈大笑,说变成鬼都要来找他,他不得好死。他追上去,抓着女人的头发,往水里按。有人报警,警察来了,要带走男人。女人不让,说是她的错,让警察放过男人。她牵着男人的手走了。

坎坎哭了,她把他抱在怀里,两个年轻的身体打着哆嗦,越抱越紧,她真的太需要自己的身体拥抱另一个身体了。

不要分开,他说。

那晚她和他偷吃了禁果,其实根本不是交合,他只是隔衣触摸了她刚刚发育的身体,她的皮肤像着火,喉咙直冒气。他拿着她的手指,放入自己的胸口,往下滑,滑到一个硬硬的地方,两个人都浑身战栗。他闻闻自己的手指。好甜蜜呀,感染了江水和星空,江水起着波浪,星空旋转光芒!从来不知一个人的舌头进入另一个嘴里,和一个人的舌头含着另一个人的手指是这样的叫人喘不过气来,这种神奇的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波浪高到天上,星空坠落进江里,浸透她和他湿湿的身体,他们抱在一起,吻在一起,滚动在沙滩上,沙滩上黄色紫色的野花纷纷盛开,随风摇晃,给他们加油。风声加入,月亮加入,涛声加入,一个女人沙哑的歌声加入,忧伤而缠绵,他们呢,他们停住了,专心地倾听。

歌声结束,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像陌生人一样慢慢站起来,朝不同方向走去。

她没有再去江边了。

没有原因,反正她不想去。

而一年不到,苗围后街一个女孩失踪了,又过了段时间,有一个女孩的尸体在江边防空洞里被找到。她不知道这个女孩是不是那个失踪的女孩。

4.生活的细节

乘着酒性,他在小街上快步如风走了好一阵,停下,抬起头来看天空。的确,每次在罗马看夜空,感觉都不同,这回,不是觉得星星大,而是有色泽,有些银,有些金,有些灰,边缘带毛边。他伸出手,仿佛可以触及。这跟白天观看云朵不一样,云朵像动物,像圣诞老人,像一座宫殿,像天使,形象都因心而生成,星星不一样,换一种角度,在那些星星上看地球,哪会不会一样?这么一耽搁,他居然迷路了,只好点开手机的GPS。照着走,并不远,二十分钟就到酒店了。酒店所在的街上很多人,激烈的打击乐从一家舞厅里传出,门前人更多,全是夜店打扮的男男女女。

酒店柜台里的小个子女接待员对他点头微笑。他也点头微笑。走在安静的殿堂里,突然一个年轻漂亮的中国女人,急切地走过来。王仑停下,注视着她,她身着深蓝色丝质修身职业装短裙、紫色高跟皮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文件夹和一支打开的钢笔。她打开来,是几张纸片,对他毕恭毕敬。

王仑取过笔来,在纸片上签字。

年轻女人轻声地说:“非常对不起,我误机了,才到。明天上午你有三个会——”

他打断她:“你去处理,我想在这儿轻松两天。另外告诉他们,没我,他们可以照常开会!”

女人很緊张,看着王仑,点点头,站在原处。

王仑朝自己的套房走去。这个酒店静得像坟墓一样,除了他的脚步和呼吸,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知道,不等到他的身影在大厅里消失,身后那个女人是不会离开的,她一定等着他训斥。他什么也没说。她居然会误机?!她的身后有一个旅行箱,不用说,是从机场直接来这儿的,已尽心了。还是对人宽容一点,他也误过机呀,谁都免不了。

房间灯光较暗,里间方露露躺在床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衣袍。东欧女人给她做完按摩后,收拾按摩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方露露也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这时听见门响,她高兴地垫起枕头,头靠床档头,故意转过身去。身后没有脚步声,但她知道他会轻轻地走进来,盯着她。于是她说:“亲爱的,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报警寻人了。”她转过身来,果然王仑站在套间的中间位置,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东欧女人咬了咬嘴唇,她在等着方露露。

王仑的眼睛扫了一眼那东欧女人说:“她怎么还不走?”

方露露指指自己的脸说:“她还要给我的脸补水美容。”她没看他,“听你声音就知道你喝多了。”

王仑动了动他的头,活动他的肩膀,沉默不语。

方露露躺下,望着天花板说:“我靠脸和身材吃饭,我可不想男人养,否则还得看男人的脸色活。”

他什么也不想说,走到外间,从冰箱里取了一瓶香槟,打开,倒在杯子里,独自喝了起来。这个宫殿屋顶太高,可以盖三层吧,人是飘浮的,哪怕脚站在地上。这儿静得听不到人声,他怀疑这儿除了服务人员,只有他和方露露。别的客人呢?都睡了?太不可思议。回回到罗马,他迷惑,这次他看不到自己。

方露露在咳嗽,喝水的声音。然后传来她叹息的声音。不对,不是她的叹息声,她一般叹息后,会把手指的关节扳响。不是她,就是那个东欧女人。

“Sorry,I cancelled it.”

方露露居然取消了按摩,他难以相信地看着东欧女人提着东西轻悄悄地走出来,看见他,朝他点了一下头,便拉开门走出去。

王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不是对方露露,而是对那个刚出去的女人。他取了个杯子,倒了一杯香槟,一手握着一杯酒走到里面房间。

灯光被调暗了一些,床上方露露躺在右侧,像是睡着了一样。

王仑把酒杯放在床边桌上,坐在左侧床边,脱了鞋子,躺到方露露的身边,他看着天花板上古老的壁画。

“我让你不喜欢的女人走了,你原谅我了吗?”她闭着眼睛说。她并不经常以这样的方式说话,今天她突然在他面前放得很低,如同一个不谙世故的小姑娘。

他拍拍她的手,表示是的。他在心里原谅她了。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她的手湿湿热热,好像有股电流传来,她一下子翻到他的身上,他看她的脸,是的,她的心在这儿。这让他激动,像是从未看过似的。她额前有颗痣,拂过头发,就可看到。的确是她,不是别的女人。她的手指抚摸他的头发,陶醉地说:“我说的不仅是那个做按摩的女人,我要把你身边所有的女人都赶走。此刻只准你心里有我一个人。听说跟你来罗马的这个秘书很漂亮,你少看她几眼好吗?我不想要一个心怀二意的人!”不等他回答,她脱他的上衣,“哎呀,人吃吃醋,便焕然一新。”她向他眨眨眼,“不信,试试。”她取掉自己的耳环。

“试着吃吃醋?”他笑了。

她很会说撩人的话,脱自己宽松的衣袍,并不顺利,伸直胳膊,衣袍的袖子才出来。她的身体完美无缺,尤其是她的乳房,饱满结实,鼓胀起来,如他第一次见一样,让他激动,哪怕今天,心里有梗,他仍激动。她的腰与大腿,光泽润滑,因为跳舞,大腿比较壮,腰上一点多余的肉也没有,整个人像一条蛇一样缠绕他,她的眼睛里的火焰,燃烧着他,她说:

“我要你,你说,你要我,只要我。”

这是他俩的性前戏常说的话。他说:“我要你,只要你,我要占有你每个地方,每根神经。”他伸手在床头按手机的音乐,房间里响起歌曲:

Suzanne takes you down to her place near the river(苏珊娜带你去她在江边的居所)

You can hear the boats go by(在那里你会听到船徐徐驶过)

You can spend the night beside her(你会和她共度今夜)

And you know that she's half crazy(你知道她半癫半狂)

But that's why you want to be there(正因为如此,你想到她的身边)

他耳朵里听着柯恩的这首歌,脑子里出现有口红的酒杯,他摇摇头,想把那酒杯从脑子里丢出去。而她换了一个姿势,蜷曲双腿,让他更深地进入,她叫了起来。他抱着她翻了个转,他在上面,她在下面,两人在床上横着,架子床震动,他像匹野兽跃起,脚钩着一角帷幔,帷幔掉下來,盖着她的脸,他冲击她,狠狠地,大叫一声。

他滚下她的身体,轻声说:“对不起,我太快了!”

这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而且没有顾她,他盯着屋顶的画,如果侧脸去看她,那一定是什么表情也没有。不必看,他知道,因为她没有来高潮。他眨了眨眼睛,听着自己的心跳慢下来。她侧身过去,关掉音乐。

他松了一口气,说:“谢天谢地,没有音乐!”

“我以为你喜欢,你以前就喜欢!”她的声音没有不快,只是坐了起来,拿床边柜上的水来喝。听得见她喝水的声音,有点急促,渴极了似的,弄得他也渴了,他伸手过去,她把水杯递给他。他接过来喝光。他有个感觉,她对他床上的行为非常不满意,她平时直来直去会说,这时她不说,便有问题。她遇到不高兴的事,会叹息,可这回她没有。

她突然叫了起来,抓了床单裹在身上,在床头缩成一团:“什么脏东西,居然跑到我的床上?”

他看见一条小狗安静地蹲在床边,便什么事也没有似的,搁下水杯。她一脚踢过去,小狗痛得叫了一声,跑开。

她抓着床单满屋子去追狗,想抓它出房间。

王仑没有什么反应地看着。

方露露叫王仑:“帮我,你知道我不喜欢动物,这么高级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低级的东西?”

王仑从地上捡起脱掉的衣服,从裤袋里掉出黑丝绒首饰盒,他马上放回去,迅速穿上衣服。

方露露追着小狗满屋子里跑,小狗跑进卫生间,那儿有一浴缸泡沫水,小狗跳上浴缸台子。她大叫:“那是我的洗澡水,不要跳。”

小狗反倒跳进浴缸,游了起来。浴缸里的水变得混浊。小狗在里面游起来。

她气得拿一把圆头梳子扔去。小狗一口咬住梳子,得意地向她扑过来。她闪开了,幸好扶住洗脸盆才没滑倒,样子特别狼狈,披头散发。

小狗变得干干净净,黑黑白白的皮毛滴着水,有浓眉的眉毛和胡须,分明是雪纳瑞呀,之前脏脏的,怎么没有注意到。

王仑走过去,朝正在乱窜的小狗说:“费里尼,坐好。”

小狗马上坐好。

方露露在边上奇怪地看着:“你认识这个讨厌的狗?”

王仑不理她。

方露露朝里间床走,语气平淡地说:“保守你的秘密吧,我不在乎。我明天上午还要拍戏,我睡了。”

王仑站在门口:“我记得你说明天上午你有空。”

“我没说过。”

“你写在纸条上。你要我出主意帮你选戏服,你还要我跟你的演员朋友,什么著名的马可,一起吃午饭。一个人的记性不好,是好事,同时也是坏事。如果你改变了计划,直接说。”

“一个男人话多,便失去魅力。”方露露说完,几步过来,把房门关上。

王仑看着小狗,小狗看着王仑。

门里传出方露露的声音:“我知道你在吃马可的醋。今天下午我请马可来这儿喝酒了。他这回做导演,需要一个中国女演员,他说我适合那个角色。他要帮我进入好莱坞。”

小狗看着王仑,王仑耸耸肩。

门里传出方露露生气的声音:“王仑,你以前保证要帮我,可你从来没有。我只有靠自己!”

王仑的眼睛闭上:“露露,你不是演员的料。”

门里方露露的声音充满生气,“偏见!你像我叔叔一样看走眼我了。我家穷,没人可改变,也没人可帮我,从四岁起,就靠自己。我跳舞,是最好的,我当模特,是最好的,我演电影,不会永远打酱油!我天生就是一个主角,如果你给我一个机会!而你总是打击我……真的,你能给我什么呢?”

她的叔叔,王仑见过一次,那人话太多,长得鼠头鼠脑的,完全想象不出来,他在露露小时给她的欺凌。她的父亲真有这样的弟弟吗?每次她讲小时的经历时,王仑都要怀疑那个男人的身份,也许露露就是他在长江里捡的一个孤儿?她的长相与那鬼叔叔一点也不像。但愿叔叔的话不是编造的。当她给他痛诉自己的身世时,他甚至问过她,也许叔叔是你母亲一个好朋友或远亲,你母亲可能根本没死,不得已丢下你,跑深圳特区和海南,你出生时,很多重庆女人那样,想改变自己的命运,都想去南方试试运气找出路,要么嫁个有钱人,要么做生意自己成为有钱人,要么找到一个另一种生活方式。方露露否认,她说她的母亲死了,这是她的心给出的回答。

小狗一直看着王仑,他拍拍小狗,打开门。方露露见他进来,就走到床上,坐在那儿。他轻柔地说:“露露,做你自己吧!我认识你时,你很美,很快乐,很纯洁,像一块玉。”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他在择词。

“我没变,是你变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们不吵,行不行?”她压着心中的火说。

“谁在吵?”他问。

小狗跑进来,朝方露露叫。

“把这个什么费里尼弄出去!”

王仑抱起小狗往外走。这时方露露叫他:“王仑!”他回头,看到她把一个枕头扔来,想单手接,却未成,而小狗像个球滚落在地上。方露露想笑,却止住了。

王仑蹲下抱了小狗,一边走一边说:“行,行,你厉害,这是什么世道?”他把门关上。她今晚说对了一句话,她不想他做一个心怀二意的人。

他不是这样的人,刚这么认为,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燕燕,她围着喷泉走着,她打烂酒瓶,做鬼脸。不可思议的乱七八糟,却多了一点儿有趣,她太有趣了,这点发现,让他心情好起来。她如果说要买下罗马,你会信。那露露说,你会不信?

这两个女人如此不同。

对了,燕燕的口音跟露露一样,没错,这两个女人来自同一个地方,伟大的山城,火炉重庆。他同时发现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是两个女人脸上都有痣,都在脸的左边,燕燕的痣在嘴角,而露露的痣更往下一点。

皮耶罗开着车,燕燕打着瞌睡,偶尔会睁开眼睛问:“到了吗?还有多久?”

“快了。你睡吧。”

燕燕再次睁开眼时,皮耶罗将车子驶入一栋四五层高的老式公寓楼前小街上。夜色朦胧,路灯亮着光,小街两侧的房子大都亮着灯。公寓墙上端有壁画,骑楼的石头阳台,种满植物和花。路边也停了别的车,孩子们在街上踢足球玩耍,楼房里传出手风琴的音乐。

皮耶罗停好车,还未下车来,右侧楼房阳台上有人高声地说着什么:“La sposa e'arrivata!”

燕燕望着皮耶罗:“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新娘来了!”

燕燕有点不知所措。这时左侧楼里也有人从窗口里探出头来议论:“È la sposa cinese,arrivata,guarda.!”

燕燕用胳膊碰碰皮耶罗。

皮耶罗给她翻译:“同样的话。”

燕燕伸出手来,给皮耶罗看:“他们都是你们家的?你看我的手都紧张得出汗了。”

“有的是邻居。我的家人不会吃你,放心吧。”皮耶罗把车门打开,他到后备箱取行李。窗子前凑着几个脑袋往下瞧。

燕燕取了自己的背包和手提包,跟着皮耶罗往右走。几个孩子从暗暗的街上窜出,走过来,围观燕燕,其中一个男孩子说:“你好!”居然用中文问燕燕。

燕燕惊喜地看着他们,高兴地用意大利语问好:“Ciao!”

轮到他们惊奇了,七嘴八舌说着,还有一个男孩吹着口哨。

皮耶罗拖着两个黑色行李箱走到一个大木门前,还没掏钥匙,只听到门响了一下,皮耶罗推开大门,一步跨进,燕燕也走了进去。大门随即关上。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去。里面亮着顶灯,走廊也亮着壁灯,倒也宽敞,地面墙上干干净净,只是没有电梯,这个房子看上去也有些岁月了。

好些人从楼梯口探头来看燕燕,投下或大或小的倒影,他们轻轻细语,意大利话有调有形,语速飞快,这点跟重庆话相似。他俩走上了第三层,皮耶罗家人打开门来。

完全没有燕燕预想的那样尴尬,他们看上去都是好人,热情地欢迎她。她稍稍犹疑了一下,走进去。屋子里壁灯与台灯都亮着,给讲究的老家具布上一层光,墙上挂有圣母玛利亚的畫,挂有十字架。餐厅较大,客厅不是太大,但也不小。从客厅可看到厨房,东西堆得多,不过收拾得干干净净,沙发边有一篮子透明绸带装的白色粉色的坚果巧克力糖果,几枝束在一起的勿忘我干花,还有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子,洋溢着浓郁的婚礼喜气。

阳台上种有花和植物。有两盆大仙人掌,都开着粉色花朵。一个五十岁上下的意大利女人从那儿走进房间,一头烫过的卷发,打量着燕燕,近前两步,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Yanyan(燕燕)?”

燕燕点点头,如果没记错照片,这人该是她的准婆婆。果然,皮耶罗给她介绍道:“我妈妈。”

燕燕又朝她点点头,说声:“ Buona notte!”

意大利婆婆说了一大串话,皮耶罗笑着,指着边上一个穿花裙丰满好看的年轻姑娘说:“燕燕,来来,这是我堂妹卡拉。”

卡拉礼节性地拥抱她,冷冷地打量她,眼睛里有股不太友好的光。

客厅角落椅子上坐着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站起来,一把抱住燕燕,在她的左右脸颊上亲个不停,并把燕燕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对皮耶罗的母亲说:“La sposa e’ arrivata!”

屋子里的人听了,顿时大笑。

皮耶罗的脸红了,燕燕记得看过的照片,便尊敬地叫一声:“奶奶。”

中文奶奶与意大利语奶奶“nonna”接近,奶奶听了非常开心,继续说话,语速飞快。每个人听了,笑得更厉害了。

“她说什么?”燕燕问。

皮耶罗不翻译,脸更红了。

燕燕用胳膊碰他,非要他说。他只好告诉她:“好吧,燕燕,我奶奶说你是会生一大堆孩子的那种女孩子。”

燕燕没想到奶奶这样说,脸一下子红了,眼睛看着地上。

屋子里的意大利人笑得更厉害了。燕燕不知怎么办,也只得笑,孩子她喜欢,但是要生一大堆,想来一定好玩。屋子里有股气味,可能久未开窗透气。燕燕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吸了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皮耶罗的母亲马上走过去,将窗子关上,笑着,拉燕燕和皮耶罗到墙上一帖照片前,那是一个意大利男人,和皮耶罗长得很像。皮耶罗对燕燕说:“我爸爸,你知道的,他已去世了。”

沙发边坐着一个留有胡子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样子跟皮耶罗的父亲很像。皮耶罗说:“我叔叔飞利浦,你知道他是个医生,也是个共产主义者。”

叔叔听不懂,却知道皮耶罗在讲什么似的,朝他俩直点头,站起来,给燕燕一个大大的拥抱,也在她的脸颊上热情地左亲右亲,弄得燕燕非常不好意思。

从另一个房间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她脖子上手腕上戴着亮亮的饰品,高个子,瘦瘦的,剪着短发。皮耶罗连忙对说:“我婶婶蒂齐亚纳。”

燕燕和她握手、微笑,直点头,对方热情地拥抱她,在她的脸颊上亲了又亲,又紧紧握着她的手,嘴里说着:“Bella, Bella!(漂亮,漂亮!)”

皮耶罗的家人,以前有父亲,有爷爷,全都住在这个大公寓里。父亲和爷爷过世后,还是人多。这套房子除了一间大餐厅和一间大客厅,房间有四个,还有两个卫生间。意大利人跟中国一样,喜欢四世同堂,孩子长大了,还是住在父母家里,老人也在家里。燕燕不知这中国新娘与意大利新郎全家的会面何时结束,正在这时,皮耶罗把燕燕的行李放到他的房间里。

燕燕跟着走进去。房间不小,很整洁,桌面一点灰也没有,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有《圣经》和一台电脑。有一个壁挂书架,上面有好多书,大都宗教方面的,墙上挂着的宗教画。燕燕伸手摸自己脖子上的银十字项链,那是皮耶罗在中国分别时送给她的。房间里还有一张旧沙发和一盏台灯,床前衣柜的把手上挂着一套讲究的黑色西服,里面是白衬衣,还有黄丝绸暗花领带,地上是一双黑皮鞋。

皮耶罗看着衣服问:“你觉得怎么样?”

燕燕赶紧闭上眼睛,叮嘱他:“快把它们放入衣柜里,到时给我惊喜!”

皮耶罗孩子气地吐了一下舌头,马上把衣服皮鞋收入柜子里。

“反正我忘了。”燕燕边说边蹲下,打开大的一个黑行李箱,有白色桌布和餐垫,有一大盒福鼎老白茶、一套紫砂茶具,还有一些中国扇子、丝巾、喜字的剪纸和红灯笼,走出房间。皮耶罗也跟了出来。她把礼品分别送给客厅里的人,大家都很高兴,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看彼此的礼物。皮耶罗的母亲说着什么话,燕燕猜想是说她和皮耶罗累了,需要休息。果然,他母亲的话结束,屋子里的人都对她道晚安。

墙上的布谷鸟钟,叫了十一下。居然已是夜里11点了,那中国时间是早上6点。燕燕困死了,洗漱完后,换了一个如裙子的棉布睡衣,走进皮耶罗的房间。皮耶罗正要进来,被母亲拉到客厅一侧去,奶奶坐在一把椅子上,招呼他坐在边上。叔叔和婶婶也从他们打开一个缝隙往这儿窥视。

燕燕在房间里梳头,听见屋外皮耶罗的母亲和奶奶激动地说着什么:“Dio,prima di sposarsi,non si puo.”

正在发生的事,一定与自己有关,燕燕探头往外看:皮耶罗低头听着。奶奶看到燕燕在看他们,对她一笑。

她缩回头,不敢再看。

房外说话声小了,最后是皮耶罗道晚安的声音。他朝房间里走来,进门后,到燕燕面前,怕说又不敢不说,样子有点委屈,也有点无奈。

“怎么啦?”燕燕问。

“我们家是天主教徒,男女在婚前,婚礼前,不能睡在一起的。”

“明白。”

皮耶罗摊摊手。

燕燕问:“那我睡哪里呢?我困死了。”

皮耶罗老实巴交的样子,声音轻轻的:“你跟我母亲睡,你跟我堂妹睡,跟我奶奶睡,你选吧。爸爸去世后,奶奶就搬到爸爸的书房了,那儿可能适合你,这么多地方够你睡的哪!”

燕燕心里有气,但是也没有办法,拿了一个枕头和被子。“我一个个睡她们去。”看到皮耶罗不懂她的话,她扫兴地说,“带我去你堂妹房间吧。”

皮耶罗像孩子一样高兴地笑了,拉着她的手:“不生气?”

燕燕摇摇头。

皮耶羅拉着她的手,带到堂妹卡拉的房门前。他轻轻敲门。里面没人应门。他们推开一点门,看到卡拉睡着了,她穿着一件黑色胸罩,薄床单仅仅遮着下半身。

燕燕与皮耶罗道了晚安,走入,关上门。一关门,里面黑黑的,她只有摸索着开亮屋顶灯,看到台灯在哪里,开了台灯,再拉熄屋顶灯。她看着卡拉,卡拉披着一条薄床单,睡得正香。燕燕走到床的另一边,双腿蜷曲侧身睡在那儿。

在意大利的第一天,她没住在小旅馆里,而是在未婚夫的家里,跟他不是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而是在他一个堂妹的房间、和堂妹在同一张床上。小时家里不富裕,房间小得可怜,她跟母亲挤在一张床上,不管白天母亲多生气,到夜里,她都会说多么爱她。母亲会叫她小不点,小燕子,小吊带。她轻轻靠着母亲,闻着她熟悉的气息,入睡。

那睡眠时间是她最珍惜的。

现在她在心仪已久的罗马,却难以入睡。她想躺在他的怀里,她视他为亲人,因为她对他的身体没欲望,也没有想念他到要自慰。生活比她看过的小说都像小说。连空气都是安静的,听得见室外挂钟的声音,一家人都睡着了。他们有福气,能马上睡着。本来有那样的母亲,燕燕睡眠质量并不是太好,即便睡着的时间短,睡得也不深,反而在飞机上睡得沉,这会儿想睡,告诉自己,明天他们起床,自己就得起床,做个赖床的懒婆娘,会让他们看不起皮耶罗,怎么找了这么个懒女人做老婆,更是丢中国的脸,几亿中国女人的脸,不行,明天他们起来,她就得起来。现在必须睡。可是下这个命令后,她怎么睡,都不见瞌睡袭来。

卡拉像个男孩一样打起呼噜。这房间乱得不得了,到处都是衣服,到处都是纸片和纸箱子,有一个大纸箱打开,里面是漂亮的蓝瓷花咖啡杯,在地板上放着,写有皮耶罗和燕燕的名字和结婚日子,明显是婚礼宴席时赠送给客人的礼物。看来他的家人已花了好多时间、好多精力做了。皮耶罗的家人是好人,她心里很感动,眼睛红了。

卡拉翻了一个身,腿搁到燕燕的腿上。燕燕往边上让,卡拉的另一条腿压上来。哪怕她把对方的腿扳开,没隔一分钟,对方的腿或胳膊又上来了。来来回回好几次,燕燕不由得皱起眉头,卡拉睡着了,也并不欢迎她睡在这床上。她抱起自己的枕头,拿了床档头一条薄毯子,打开房门,到了客厅,她把枕头放在沙发上。

每每看到一对情侣手牵手,或相拥,她便会注视他们,羡慕他们。是否需要一个男人,需要结婚那张纸?她不肯定。看到父母那样不幸福,她本能地对婚姻抵触。皮耶罗是外国男人,跟中国男人不同。他爱她,而她呢,爱他,这点她不能确定。这是她的逃跑,从中国的男女关系中,还是想从以前的生活中,她不知道。窗外的月亮比中国大,星星也比中国大,仿佛伸手可触。月亮摇摆起来。她想母亲,几天前母亲与她交锋厉害,母亲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拥有如此令人灿烂的青春好时光,为什么跟我们这一代人一样,不容易得到快乐?我们经过饥荒年,当过下乡知青,吃过苦,历经各个政治关口和经济改革,我们的人生是悲剧;你们呢,每条路在自己的脚下,可以读书,可以留学,可以做生意,可以穷游四方,时代给了你们一切可能性,可是,你们这些小屁孩呢,你们实用主义,利己主义,喜欢奢华和名声,否定父辈,在物质上又依赖他们,你们是白眼狼,精神绝对独立,你们普通焦虑,内心恐慌。你们的爱情更像点快餐,吃了好,再吃,吃腻了就点别的,男女在一起像办家家酒,合在一起,不合则散。你们知道自己为什么得不到快乐吗?记得当时回答母亲,说她思想独立,而她容易快乐。

她后半句话说得一点也不理直气壮。

燕燕回到里屋,拿着母亲的纸条出来,纸上母亲画的蓝雨伞,在月光中一清二楚。整个童年,母亲都在床头给她唱《蓝雨伞》这首歌,母亲的头发长长的,洗过,未吹干,还带着甜味儿,她的呼吸和声音,更是她的入眠必需的:

比蜜还要甜,比梦还要咸

泪,哗啦啦掉下来

蓝雨伞顺风撑开

星星渐渐暗淡

睡吧,宝贝,

一年又一年

妈妈日夜陪伴

唱起歌谣连连

比花还要香甜,比月还要圆

母亲与父亲一起去购电影票,分两个队伍排队进场,他们在左边。母亲站在父亲身后,高兴地说,好高兴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接着是母亲在外婆的老房子里,打量着屋里,坐在架子床边,对身边的丈夫说,我想妈妈。丈夫握着她的手。这是一天清晨,母亲做的梦,讲给她听。她听了心里好感动,母亲也有好梦关于父亲。她居然在这时想起来,希望她在那个梦里,是在他们之间的人,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父亲。

想这样的梦,可以安心睡去,燕燕慢慢闭上眼睛。

皮耶罗的家人和好多陌生人围着她,俯下身来看她,他们哈哈大笑,她吓得大叫一声。她一回头,发现自己在母亲的重庆家里,她小小的,桌上是她十岁的生日蛋糕。窗外街上有好些人喝醉了酒,敲着面盆在跳舞,条条黑影映在昏暗的墙面上,而室内母女俩的人影,投在蛋糕上,燕燕失望的声音问:“爸爸还是没来!”她伤心地哭了,醒来。

有咚咚咚的敲击声,她低头一看,还是在家乡山城重庆南岸江边,有一个过江轮渡,自己站在轮渡前那坡长长石阶上。一个男人站在岸边,身影很像皮耶罗。她走上前去,低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侧过身来,是大舅,母亲的大哥。他手里握着一把野花,声音奇大地说:“燕燕呀,结婚是很大一件喜事啰,我们这些老辈子都该去罗马。”

“我们?”

大舅说:“对头呀,我,外婆外公,我们大家。”

燕燕愣在那儿。

见她那样,大舅真诚地说:“我们晓得,我们人去不了罗马,心可以去的。所以呢,我们商量了半天,一致同意,请了个巫婆在这江边跳神,给你求婚姻是对的婚姻,嫁的人是对的人,一生快快乐乐。”他举了举手里的野花,朝她头上身上撒了下来。

燕燕高兴地笑了。

“你看,巫婆来了。”

燕燕顺着大舅的声音看过去,戴顶斗笠、穿着长长的黑衣的一个老女人站在江边岩石上,伸出长指甲的手指朝燕燕额头点了三下,又对着江水点了三下,仰面对天大叫一声,立马蹲地哼唱起来,那歌声像一个久远国度的号声,缓缓沿着江水而来。巫婆猛地跃起,像一个奇特的斗士,与隐形的恶魔搏斗,十指在空中挥舞,腰肢有力地摆动,她的右脚抬起来,高过头,马上换了左脚,盘在后颈上,唱道,“对的姻缘呀对的人!一生快快乐乐!”歌声不管绕开多远,最后又落在这两句唱词上,大舅他们居然伴奏一般齐声说:“对的姻缘呀对的人!一生快快乐乐!”大舅边上多了母亲,也多了父亲。大舅对父亲说:“燕燕该得到比我们这辈人更好的生活!”

“凭什么?”父亲骂道,一巴掌朝燕燕挥来。

她吓醒了,觉得不可思议,梦中梦,对的姻缘呀对的人!这是什么寓意?再说大舅早就去世了呀,之前从未梦到他。他那样关切她,她的鼻子酸酸的,早已泪眼朦胧。

大舅是最早下乡的知青,那是1964年。他去了长江三峡大石镇。三峡是当时四川苦地区,大石镇是最苦的地区,他在那儿生活了二十年。他带着生病的农村妻子回重庆,一直没有工作,两口子在一号桥那儿开了一个火锅店,辛苦劳累,生活有所改善。火锅店红火了,可是得罪了当地地痞,吃了火锅不给钱。有一天地痞拉来几个人,说火锅店的营业执照是假的,要罚钱。大舅较真,不给,说营业执照是真的。他们砸店砸人。他们叫来警察。可是以后的麻烦更大,弄得他们无法安生。大舅两口子只能回到农村去。大舅郁郁寡欢,没过多久,人就没了。母亲去参加丧事,大舅妈打了最好的棺材葬丈夫。母亲临走时,大舅妈塞给她一个书包。母亲打开来,全是现金。母亲不要,大舅妈说,是你哥哥叮嘱要交给你的,说是给燕燕以后上大学用。母亲收下了,泪水长流。大舅是个要强的人,母亲一直不知他在重庆城中心的状况,他回到农村,母亲还在心里怨哥哥,认为他不成器,完全不知他背后的隐情。

母亲告诉她这一切。每年清明母亲都要去乡下给大舅上坟,有时她也陪母亲去。

在梦里父亲居然给她一巴掌,他的头发都气得竖起来,在现实里如果他打她,倒像父亲,那样她心里会好受一些。费里尼老头子在梦中担心妻子朱丽叶死,是否潜意识希望她死,从他的生活里消失?男人的心,再伟大的男人,也有一部分暗角,藏著心机,只是费里尼老头子可爱,他把心机向众人显露,了不起。

她看看手表,快5点了,这一夜睡睡醒醒,全是连套梦,真是折腾,睡吧,如果能再睡一个小时就好了,但绝不要做梦。

那座山城,南岸沿江一带,相比对岸繁华城中心半岛,穷得发霉,屋顶墙角爬有蜘蛛,忙着牵网,屋底沟里藏有老鼠,企图偷点馊了的食物。白天到处是喧嚷的人,夜里早早熄灯。她在路灯下看学校小图书馆供来的小说。

生在昼夜交替之际的人,母亲命好,父亲命薄。

上天把你要的都给你,同时悄无声息地夺走你所爱恋的,上天常常和我们开玩笑。

这样的句子,她已经记满一个本子了。

我们都知道这个命定的时刻会来临,但如果你不努力,你就会错失它,你必须跨出一步,奋力一跃,接近那对的轨道,向那神圣的时刻靠近。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接近那对的轨道,向那对的时刻移近。

上初一时换了一位班主任,姓黄,她矮矮小小,脸上生了麻子,同学和老师都看不起她。黄老师却是一个好老师,从她写的作文里看到她的阴郁的生活和内心的孤独,借书给她,还告诉她读书的乐趣和方式,叮嘱她记下喜欢的主人公和讨厌的人,最好写下读后感。

因为黄老师,她更加爱上读书,真的写下感受,并开始写故事。黄老师后来调走了,她暗暗伤心。她去她的家,在一个操场坝,有条臭水沟,她想对黄老师说自己的秘密,想有像黄老师那样的人来分享它。

她想问黄老师,如果一个女的跟一个男的,背着大人,做了那事,是对或是错?如果肚子变大,孩子会从腿下钻出来。如果她有了孩子怎么办?

她担心黄老师会吓一跳,没敢去敲她家的门。

班上新来了一个男生,天生卷发,给她写纸条表达爱意,说长大要和她结婚。她不喜欢,也不讨厌。他约她在江边见面,她喜欢江边,便答应了。在江边,他很有经验,他先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然后把她抱在怀里。她没有拒绝。班上女生都喜欢他,可是他喜欢她,她有虚荣心。当他抚过她额前的头发,把嘴唇放在她的嘴唇上时,他全身发抖,她心狂跳起来,她贴紧他,抚摸他的头发,像绵羊,柔软舒服。他的五官长得周正。他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她脸烫得不行,想停止,一把抓着他的手。他看着她,而她的身体想要,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光洁的肩上,他的嘴唇马上代替了手,在那儿呵着热气,突然咬着了那儿。天哪,他的亲吻,让她整个晕眩起来。他的嘴唇在她身上移动,她的心跳急速加快,血压上升,整个人休克一样,她因快乐轻轻呻吟起来。

这是冒险。她喜欢冒险。那件事回想起来,比实际发生更刺激。

他在她的教室外站了好几分钟,假装注视老师,偶尔扫过整个教室,只有她知道他在注视她。课间休息时,他在走廊,她掉头便走。她怕,怕别人知道。

有一个星期,他没有来上学。她头痛得厉害,躺在床上发高烧。这是上天的惩罚,不该踏入禁区偷吃禁果,虽然那种快乐让她马上想往江边奔去,他肯定在那里。

那个女人对她好凶,指责她把她的孩子弄病了。女人喜欢用第三人称讲话,把她当成两个人来对待。她一直怀疑那个女人是她的后妈,或是酒鬼的情妇,因为她只是为了照顾他们而存在的。

家里可怕的酒鬼回来了,看见她在床上躺着,便问那女人。

女人说了。

他抓起女人的头发,对着墙上撞。打女人,表面上是因为女人失职,让孩子发烧,实际原因是女人晚上不让他进入身体,她把他推开了。当晚他就打她的耳光,白天又找她的茬。

他坐下,吃了一口饭。马上搁了筷子,说饭做软了。女人正在熨衣服,把烫好的衬衣搭在椅背上。他看到袖子有折皱。

“你让我出丑!”他一把抓起女人的脖子,开了房门,要扔她出去。

她走过去,抓着酒鬼的手,要他放开女人。他一把推开她,拖着女人进房间里,把门关上。她从门缝里看到,女人倒在地上,双手抱头,曲着腿。他脱掉她的衣服。女人没叫,而是呻吟。

她哭,拍门,叫酒鬼停。酒鬼在房内叫喊:“你妈贱,她妈也贱。”里面的女人发出一声惨叫。

厨房里有刀,她走过去,拿了刀,要推门,她不能再忍受了。就在这时,那个人出现了,取下她的刀,让她跟他走。

她与他摸黑下楼梯。好多地方路灯都被人用弹弓毁掉了,低低高高的房子倾斜在扭曲的巷子两侧。一路往高处走,很快他们来到苗圃山顶上,肩并肩坐在一丛野蔷薇前。月光洒下来,她被他压在身下,他亲吻她,比几天前更美妙。她第一次需要一个人,饥渴般地想交出自己,两个人在草丛间滚动。这一回不是尝禁果,而是发泄,她心里积了十多年的痛,让她叫出声来。野蔷薇的刺扎进肉里,血一下子沁出,星星落入江里,反着光。她很痛,想到女人被那酒鬼压在身上,一把将他推开。

“为什么?”他问。

她不想告诉他自己的感受。他说:“和我一起离开这儿吧!跟我流浪天涯!”

流浪天涯,这正是她天天所想的,追寻梦中的橄榄树,她点点头,牵着他的手朝山下跑去。这回下坡过坎两个人都跌倒了,但他们年轻,马上爬起来。他俩在暗黑的江边跑呀跑,最后气喘吁吁地在渡口前停下來。一只奇大的龟在路中央,伸长脖子看着他俩。她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开口说话。“我不能,不能跟你走,我得回家。”那是她的原话。

他抬起她的脸,说:“这不是真的。”

她坚决地摇摇头,他一把抱住她,泪哗哗直下,像一个女孩子一样哭了。待他哭完,她瞧不起地把他的双手扳开,转身跑开了。

家里黑黑的,没有点灯,她走进去,发现里屋里他们居然已睡着了。这夜她不必打着手电筒写日记:“我是个懦夫,我不敢离开。这一生,一个女人一定得有个男人?我好高兴,还要过多少年,才能那样。”也是这天晚上,她找出一个铁盒子,倒空里面的石头,从现在开始,得往里面投硬币,存满一盒子,也许可以从这个地方滚开。

5.第二天

即使我被关在果壳之中,仍然自以为是无限空间之王。大学时王仑把这句莎士比亚的名言贴在床前墙上。望着窗帘外罗马朝日彩云飞腾的天空,这句话浮现在脑海里。也许是屋顶华丽的古画,静看时,有种沉重的压迫感,把空间挤扁,应和了他心理的空间。

他不敢相信,这罗马的第一夜,自己是和一条认识不到一天的小狗睡在沙发上。

昨夜的梦,他居然一清二楚地记得。

是一个很小的农村房间,他走进去后,马上变成一个小男孩子,房间充满蓝光。门前墙上有身高,从他一个月开始,到七岁,每半年都有记号,有一只手在他的头顶画记号。那只手离开时,他抓着,那人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扳开他的手,他大叫:“爸爸!”他发出害怕的叫喊。

之前梦里父亲从未给他画过身高线,父亲要么给他读书,要么给他讲故事,要么给他和哥哥上课。梦是记忆最忠实的记录者。乡下老师完全不能教育他和哥哥这样的孩子,父母便给他俩上课,什么都教。母亲教语文数学,父亲讲历史和外语。虽然日子苦,但一家人在一起,倒能忍受。父亲在梦里比母亲出现的时候多,虽然从未梦到父母在一起,但梦见父母中任何一个人,他都觉得安慰。

可能在罗马,梦给他传递父亲的心愿,希望他长大。男人要长大,父母不在了,便成了,可那不是真正意义的长大,从这方面而言,他未长大成人。

他迅速穿上运动衣、运动鞋,出门前,方露露还在睡觉。

朝东的街道全在金黄的霞光中。

远处教堂的钟声敲响,他跑向西班牙台阶下的喷泉,像踏着喷泉有节奏的水声,他感觉心情比昨夜好多了。沿着台伯河跑,拐入小街后,他看看手表,已跑了四十分钟。

正在这时,一个人迎面跑来,居然是一身运动装的方露露,朝他嫣然一笑:“亲爱的,陪我跑吧?”她与他并排跑。

王仑摇摇头,喘气,温和地说:“一会儿见。”

“早上我不必拍戏,改为中午开拍。房间见。”

王仑一愣,说了声拜拜,边朝街的另一方向跑去。

整个上午罗马的天空偏紫,缀满朵朵白云,尤其方露露一直心情很好,耐心地坐在她的卧房里读剧本。一个气质好、穿着讲究的意大利中年女人敲门进来后,走到她面前。这个婚服店的设计师有礼地将一件蕾丝婚服的包装打开,小心地摊开婚服。方露露放下剧本,看这婚服,说,很漂亮,很古典端庄,后背却是露得极低。她不是太满意。

设计师含笑,问她可以将衣服挂起来吗?

方露露点点头。

设计师把婚服挂在床柱上。这么一挂,房间的气氛,添了喜气。可不,方露露的脸色和悦多了。

设计师给方露露看ipad里的婚服式样,拿出一根尺子。她一边看,一边站起身,让设计师给她量尺寸。

王仑从外间走进来,一身是汗,他冲了个淋浴,就去吃早饭。方露露早上只喝冰牛奶,为了保持苗条的身材,她连水果也不吃,除非是蓝莓。他注意到这家酒店早餐虽然丰盛,但并没有蓝莓。吃完早饭,经过大堂,他仔细看了看这儿的壁画,四周的田野画没让他觉得多好,不过顶上的小孩与四位天使,倒有尼可洛·阿伦诺之风。没准就是。这宫殿怎么会有赝品?他取了一份报纸,走进房里。

挂在床柱头上的婚服并不是原来那件,颜色泛黄,超长拖尾。他走近,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后背是维多利亚时期的收腰,裙摆大撒,可以藏一个人在下面。说实话,这婚服好看,华丽,又能衬出方露露身体的曲线,后背露得不过分。

他说:“还行,这件倒是不错,有点意思?!”

方露露点点头:“我喜欢它,但我觉得并不是那最完美的一件。”

王仑坐了下来,洗耳恭听。

方露露没说话,微微一转身,变魔法似的递给他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亲爱的,为昨晚的不快道歉!跑步时购的。”

王仑有点诧异地接着,打开盒子,是坚果黑巧克力,惊奇地说:

“这是我的最爱,谢谢。”

方露露的确感到内疚,她几乎很少与王仑正面冲突。她看重他,本来并没有邀他来罗马的想法,可是当他说要来罗马,她很激动,莫非这回他下了决心,要将他俩的关系真正定下来,向她求婚?但如果他向她求婚,她也会犹豫,她期望能做一些疯狂的事,以后想来,不会后悔,若有奇迹来敲门,只有自己去召唤它才行,从这点来说,她心里矛盾。昨天王仑看样子是要向她求婚的,她不笨,当时一刹那他的犹疑,直觉告诉她,他并没考虑清楚。没问题,她会给他时间,她自己也需要时间,好好想想,是否真的该结婚。她是个靠近狮子座的处女座,并不主动,总是被命运逼到一个死角,到了非要面对时才面对。

那个设计师看到方露露不太开心,便问:“Which one you like most?(你最喜欢哪一件?)”

方露露在ipad上边滑动手指,边摇头说:“Even if it is just a costume for a film,I still want the most beautiful one. If it comes to the day of my own wedding,I want it to be more stylish and more expensive than that of Princess Kate. I want a veil studded with diamonds.(雖是一件戏服,我也要那最美的。如果我穿自己的婚服时,那款式和价格不想输给英国凯特王妃,头纱要缀上钻石。)”

“We have 3 different levels of diamonds.(我们有三档钻石。)”

“The film costume can be a lower l level one,so my producers can save money. My own wedding dress should be the best。(戏服要最低一档,为别人节约。我自己的婚服当然是最好的。)”

设计师高兴地点点头。

“Once in life time. (一生就一次。)”方露露梦想般地说,从镜子里可看到王仑,他嘴里吃着巧克力,正在看手机微信,对她的话没有反应。

方露露开玩笑地:“Darling, As you said before,when we marry,our wedding budget is at least,It has to be a superstar wedding?Wedding dress is the best.(亲爱的,你说过,如果我俩结婚,得是一个超级明星的婚礼预算,婚服要世上最美的。)”

王仑低头在看手机,回答方露露:“对,对。”他的手机这时响了。他接了电话,掉转脸来,不快而焦灼地说:

“开会的记录到时传我一份。我暂时不想回中国。再见!”他说。

可对方并没放下电话,在继续说话,语速非常快。他听着,然后说,“会看电邮。”对方还是没放电话,他答应:“明天上午会把想法告诉你。”

对方这才挂了电话。王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低头看手机里的电邮。

方露露看看手表,望着床栏上那件婚服,对设计师说:“戏服,就用那件。”她拎手提包,对镜戴上一顶礼帽,向那个设计師点点头。那人马上起身,卷着所有的东西放入一个大皮包里,跟在她身后,一起走出卧室。

两个女人的脚步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方露露嘴里嘀咕道:“我之前想嫁人,现在呢,不太确定。”

设计师不懂她说的中文,一脸迷惑:“什么?”

方露露一笑,不再说话,她拉开房门。

王仑叫住她:“露露,你和马可吃饭,我陪你去。”

她停步,微微转身说:“亲爱的,你真好!我正觉得一个人走路无聊。不过我和他有很多无聊的拍摄细节要讨论。”

“放心,我会把你留给迷人的大明星。”王仑说着,拿墨镜。

方露露笑了,笑得很勉强。

王仑看在眼里,什么也没有说。他要陪她完全是出于好奇,想去看看那个与自己女朋友单独在酒店里喝红葡萄酒的意大利男人,是一副什么嘴脸。在中国,他没这闲情,没有时间关心这档子事,她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更没有除他之外的一个男人,可勾起她要去单独相处的心思。可是在罗马,这个魔法之城,自己变了,包括对她的感受。而意大利男人多半是花心,好莱坞明星这次吃腥到他的女人身上了,胆子真大。马可·瓦利,如果他记得不错,自己是看过他的电影的。电影里见过不算,在银幕下见,才可看到真相。

阳光不经意地铺满房间,在家具上留下印记。王仑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讲究的圆形盒子,从里取出一顶乳白色巴拿马礼帽,摊开帽子后,戴在头上。

两个人出了酒店,走在街上,看上去格外般配,引得不少人注目。真是好久没有一起走路,时光荏苒,方露露摆脱掉刚才那一丝不快,脚步渐渐轻盈,脸上的表情柔和多了,整个人充满青春。她从手提包里找出折叠整齐的地图,又掏出手机,查餐厅,嘴里说:“帮我找HARRY’S BAR。”

这家餐厅有所耳闻,王仑马上看到,指给她看,调侃地说:“我假设这家餐厅是全罗马第一贵,对吧?”

“那对一个戴一万人民币一顶帽子的人来说,这算什么?”

“唉,这是我犒劳自个儿的生日礼——想有一个意大利电影里的帽子。”王仑知道她嘲讽自己的帽子,看了一眼左右街道,信心满满地说,“往左走!”

几乎都是上坡路,王仑脚上是一双舒服的便鞋,方露露并未穿她的高跟鞋,一双平跟黑凉鞋,一身绿花衣,裙裤深紫,戴了顶亚麻色的宽边遮阳礼帽,非常休闲。她与他保持步伐,一步也没落下。

沿街一些咖啡馆开着,店铺有的开着有的关着,行人并不多,车子也不多。经过一家咖啡馆,里外都坐了人,夏天时这儿的人都喜欢坐在屋外面,一杯咖啡,一个人手拿报纸,点一根香烟,倒是很享受。不远处是一间雅致的餐厅,有醒目的字HARRY’S BAR,门前有好些桌椅,铺着白桌布,桌上有小瓶子插着几枝鲜花,坐的人并不多。

方露露面露失望:“哎,真是的,是这么个地。马可说这儿有很多明星来。”

她的助手李苹迎上来,三十来岁,人显得很精神,朝王仑和方露露点点头,对方露露低声说:“露露姐,有事叫我,我就在边上。”

方露露点点头。

这个地方,看似平常,可围栏上有玻璃图片,皆是各式与罗马相关的电影和明星,有格里高利·派克和奥黛丽·赫本,有索菲娅·罗兰,还有费德里科·费里尼,他眯着眼睛,冲着王仑微微一笑,王仑也报之一笑,两个人用目光交流:“哈,老费,原来你在这里。”

“我带一个人的魂来,我父亲,他是你的粉。”

“我看见了他。”

王仑心一热,老费真懂他的心,他的脸上挂着感动的微笑。

方露露正好回身,看到这一幕,问:“你笑什么?”

“不是你能懂的。”王仑说。

“我才不要懂你。”

侍者将他俩迎上,方露露指指里面,摇摇头。在餐厅外一个角落桌前,坐着一个蓝裤白丝绸衬衣,戴着墨镜的家伙,尤其是那儿背对着古老的城墙,给此人添了好些气场。他戴着墨镜,喝着一杯意大利香槟,看见他们走来,热情地站起来。

王仑一把拉住方露露说:“亲爱的,我走了。”他故作姿态,表示说话算数。

果然,方露露生气地说:“马可都看见了,你既来之就安之吧。”她生怕他走掉,紧紧地拉着他的胳膊。

王仑还不动,反而说:“是你要我去的,不要怪我。”

方露露不说话,拉着他,朝里走。

侍者把他们带到马可的座位前。

方露露给两个男人做了介绍,他们彼此握手,然后坐下。

侍者拿着一瓶红葡萄酒走来,给桌上三个杯子倒上酒。

“The first time I met Marco I told him I'm a Lesbian.(我第一次见马可时,我告诉他,我是一个女同。)”方露露看了马可一眼,对王仑说。

马可笑了:“And I told her that I am gay,and she believed me too! And finally I meet her Lesbian partner!(我信了,我告诉她,我是一个Gay。她也信了。哈,今天终于见到她的‘Lesbian伴侣’。)”

王仑微笑着,放下帽子,对马可说:“Couldn't be more perfect,could it?How Perfetto!I've seem a few of your films,one of them was‘Bodyguard’. I was very impressed.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我看过你的几部电影,其中一部演保镖的,印象深刻。)”

“That was an old movie!Do you like any of my new ones?(那是我早期的电影,你喜欢我新的电影吗?)”

王仑摇摇头,他伸直背,看着对方说:“To be honest,no. I think you're better in your Italian films. They're more real than your Hollywood blockbusters. You seem to be acting from your heart.(坦率地说,不喜欢。你在意大利电影里演得更好,比好莱坞大片更真实,你的表演发自内心。)”

马可·瓦利惊奇地看着王仑,目光移到方露露身上,微微一笑说:“You should have told me,Lulu,that your boyfriend is a perceptive critic.(你该告诉我,你的男朋友是一个很尖锐的批评家。)”

方露露有点担心,举起杯子:“Don't mind him. He knows nothing about films. Here,cheers!(别在意他,他不懂电影。来,干杯!)”

王仑的手机响了,他道声对不起,走开两步路远,接电话。他心不在焉听电话,却注意那边的对话:

“Marco,Should we persuade the director to change our dialogue for this afternoon?(馬可,我们应该说服导演,把下午的台词改改?)”

“Carissima, I am so glad your idea. (亲爱的,我特别高兴你的主意。)”马可突然改说汉语,说得结巴,音调也怪怪的:“是这句吗?你美,亲爱的,我,我爱你!对了,对吗?”

方露露点点头:“like this,‘you are my destiny’,I love you!(应该像这样,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爱你!)”

“It's really better than before!Teach me Chinese.(真比之前好多了!教我中文。)”

方露露说中文:“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爱你!”

马可·瓦利一字一句学,眼睛亮亮的,欣赏地看着她。

王仑听得一清二楚,放好电话,回到座位。

侍者拿面包来时,因为要让王仑,一转身,手碰掉了酒杯,红葡萄酒洒在了马可漂亮的白丝绸衬衣上。马可皱了皱眉毛,但马上举起双手来,表示不重要。

侍者很酷地取过邻桌用剩的半杯白葡萄酒,一下子倒在马可的白衬衣上。

王仑和马可都很吃惊,一下子愣住了,方露露不快地说:“This is intolerable. We should call the manager.(这怎么行,叫你的经理来!)”

侍者解释道:“Trust me. I know what to do. White wine takes the stain from red. It will be easier to clean the white suit. (相信我,我知道怎么弄掉它,白葡萄酒去掉红葡萄酒。)”

方露露不信,对侍者说:“You had better be right.(你最好不要弄错。)”她的声音充满了焦虑。

马可的手放在方露露的肩膀上说:“Tranquilla, mia cara. Don't worry,my dearest.(亲爱的,不必担心。)”

方露露不开心,瞪了一眼侍者,侍者也不开心,皱着眉,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反应,马可看到她不开心,脸也挂上了。仿佛时间停止了,连空气也凝结了。

这时,王仑站起来,从皮夹里掏出两张100元一张的欧元,放在桌子上,从桌上拿起帽子戴上:“Why not let me pay for the meal?in apology that I have to go now. By the way,that made a very entertaining scene. You both acted brilliantly. Hope you have something like it in the movie you've both come to discuss.(让我来买单吧。对不起,有事先告辞了。刚才这一场戏很精彩,最好加入你们下午的拍摄里。)”

方露露扭过头,没看王仑的眼睛,但马上朝他笑了,说:“放心吧,我们会的。”

马可对侍者摆手,让侍者离开,侍者知趣地离开。

王仑与马可·瓦利有礼貌地握手再见。

方露露与那个马可的关系,他看不出来,也不能感觉出来,他们走到哪一步了。但这两个人有比一般男女更深一些的关系,彼此欣赏,臭味相投。马可比他之前想的好,很帅,也很谦逊,不像是一个国际登徒子,很在意方露露。她不是故意要伤害他,人家是在讨论戏如何演,他边往外走边这么想。

来罗马之前,他的工作出现了大麻烦,仿佛老天与他作对,人生坠入低谷。他正想不开时,接到在罗马拍片的方露露的电话,她安慰他。放下电话,他想自己与她这么久,准确地说,四年了,总该有个好结局。两人交往没多久,前妻就知道了,后来才知道她一直在找一个好理由,与他分手,方露露成为他情人这件事,是最好的理由。他俩离婚,他正式与方露露同居。又过了一年。方露露没有提结婚,不过有时也叫他老公。她的罗马之行,也是偶然,说是要拍个婚纱广告,本来她并不想接这活,因为巴黎有个高端时装周,要去那儿,但李苹告诉她,你去会穿皮草。她已有两年多只吃锅边素。她便来了罗马。说来也怪,方露露并没有邀请他来罗马,她走了没多久,他有些想念她,尤其那个晚上,与她在电话里聊得很好,当天夜里,他便决定来罗马。但是第二天,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连续有一周都无法睡觉,失眠。他那天在怡亨酒店见人,去早了,便步入边上的芳草地购物中心,经过一家珠宝店,橱窗里有款白金婚戒,镶有五颗钻,像五颗小星星在闪烁。他精神一振,走进店里,发现戒指的尺寸也适合,他付款了,准备向她求婚。到了罗马,罗马像一个沾了雾气的镜子,他看不清她,也看不清自己。昨晚与她发生不快,是早晚会有的事。那个意大利明星马可,刚才见了,两个人不像只是在房间简单喝酒,停住,没必要这样想露露。

好吧,就算她没有和他上床生情,马可明显被她所吸引,而且很投入。

他没有对此生气,他生气自己,为什么要来罗马?

马路很干净,街对面所有的商店都开了,太阳正当头顶,罗马真正醒来了。他站在马路上,未决定去什么地方。久违了,罗马。罗马有什么错,它永远这么完美无瑕,什么污点都不能沾上她,她的残败,与她文化的灿烂历史的悠远,是如此矛盾,让人倾倒。尽管数不清多少次来这儿,每回都可发现一个新的罗马,罗马就像一个值得一生去爱的女人。

四十多年前,在四川宣汉那个夹皮沟里,父亲第一次给他说到罗马,便是这样说。

父亲被下放到那个土里只长土豆的贫困农村,被管制起来,但是住在家里,晚上可以跟儿子说古罗马历史,说沉睡在罗马地下的伟大壁画,昔日人兽、人人厮杀的竞技场,那无处不在的教堂和众神。

“连时间也会在罗马面前停止,而我们一再改变,性质变了,成了破坏者,没有古城墻,我们还有什么值得珍藏,我们的文明和文化传承丢失在何处?翻开中国几千年历史,悲剧是从无人敢说真话开始的。”父亲说真话,这样的真话,在家之外,便成了他的罪状,在北京城是,在宣汉也是,更让他处于危险之中。

父亲以前不抽烟,到农村后才开始抽烟。那天裹了叶子烟,他吸着烟,透过烟,现实的一切都被暂时遮挡起来。父亲说到他年轻时留学英国,之后专门去法国朝圣那些艺术大师,他最喜欢意大利和希腊。

就是那天晚上,星星从天空出来,母亲睡着了,父亲告诉他和哥哥,他一生最爱的城市是罗马。他从人存在的价值讲到著名的威尼托大街,讲到电影和外省来的小子费里尼的梦想。又从费里尼的《大道》讲到《卡比利亚之夜》,两个孩子听得津津有味。

“我要一个女人!”父亲学着电影《阿玛柯德》里的“疯子”喊。那疯子在树上,家人搬来梯子,想弄他下去,他朝他们扔下石头。没办法,他们驾着马车,假装离开,结果被疯子识破,待他们回来,窥视他时,又被扔石头。可是精神病医院的人来,他听话地走下来,高高兴兴地坐车离开。说到这儿,王仑觉得父亲眼睛一下子有了光亮。这部电影父亲并未亲眼看。一个在外事局工作的好友,知道下放到农村的父亲喜欢费里尼的电影,写信来告诉父亲自个儿看这部电影的感受,详细地讲了这个发生在费里尼故乡瑞米尼的电影。父亲通过想象,给他和哥哥转述这部电影。从那开始,王仑记住了费里尼的名字。那是父亲生命最后的时光,给他们讲电影,讲人的命运。当他可以看到费里尼所有的电影时,首先选了这部电影看,看到那个疯子爬到树上喊“我要一个女人”时,潸然泪下。

他思念父亲。

昨天遇到一个叫费里尼的小狗,今天遇到费里尼有点意外,他这是怎么啦,应该想到,享利酒吧餐厅,费里尼是常客,当然也在此拍片。

他走到餐厅外的围栏前再次注视上面的电影图片,真希望早不在人世的父亲的魂在此。爸爸,什么都会好起来的,如同你告诉我的,条件是朝前看。

仿佛回答他的想法,一阵格外忧郁美丽的口琴声传来,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王仑顺声看过去,发现残败的古城墙下面,一个脏脏的、头发黑黑的女孩坐在地上,在吹口琴。

他本是要往下走,便折回来,往上跨过马路,走到古城墙边。

吹口琴的女孩十二岁左右,眼睛清亮,像从前的方露露。他再看她时,发现女孩是一个盲人,脸上有好多雀斑,没有右手臂,是左手拿着口琴,专心地吹奏。

王仑听着,心里充满悲伤。一阵风刮来,沙子进了王仑的眼睛,他掏出手绢来擦眼睛,他放回手绢时,掏出钱包来,里面没有现金。他皱着眉头,放回钱包时,触到裤袋里的黑丝绒首饰盒,掏出来,打开看,脑子里闪过小时的方露露在重庆江边跳舞的情景。真是奇特,脑子里有这么多的她,她告诉他自己的身世,她的眼里含着泪光,她与他第一次约会,在一个临江的房子里,江水斑斓闪烁,对岸一艘挖沙船,插了面小红旗,在风中飘扬。那一切,突然定格在面前。他把里面的白金钻戒握在手里,放在胸前,眼睛一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命,这是命吧?想一下,他单膝跪下,手握戒指,请求方露露嫁给他?他做不到,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婚姻对他而言,答案一清二楚。他走到女孩跟前,松开他的手,戒指掉在一个装了几枚欧元硬币的小碗里。

“哐当”一声响,那个女孩探身向前,左手在碗里摸索,摸着了,眼泪涌出来,激动地点头致谢。

王仑快步走远,双手插在裤袋里。女孩的口琴吹出的音乐还是忧郁,但好像多了一点儿迂回,添了一点儿光亮,而他呢,心里轻松一些了。街墙角全是粉色的夹竹桃,花朵比中国的大,有清爽的香味,迎面吹来,他猛地打了一个喷嚏。想起来,那曲子是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主题曲,1968年版的,他听过弦乐的,也听过长笛的,没想到口琴吹,也照样动人心魄。

学校有一个大操场,有院墙护着。那天天上下起很大的雪,下得很猛,足足几个小时。放学后,学校大门居然没有关,胆子大的学生搬出教室的桌子和凳子在操场上滑雪。

有这样的玩法,当然吸引人,没多久,整个操场上都是人。她看见他,他并没有躲着她,而是视而不见。他把一个女孩子撞倒在雪地上。那是个梳着长辫子的女孩,大约十二三岁。小女孩爬起来,要他道歉。他动武。他身边的几个男孩围上来,戏弄那女孩,把女孩的辫子扔来扔去。他抱着女孩强吻,女孩蹲下,想绕开他,可是没成,反被他将双臂反剪,女孩痛得大叫:“放开我!”他反而哈哈大笑,把女孩整个压在地上。女孩踢他,手乱抓他的脸,他用拳头还过去,嘴里骂着脏字,并一把撕扯她的衣服,所有的纽扣哗地一下蹦弹在雪地上。

她走过去,要他放了那女孩。女孩的眼睛充满恐惧。

他站了起来,一只脚踩着那女孩,看着她。

她走向他,举起手里的书包朝他的睾丸砸过去,他尖叫一声松开手,整个身体瘫倒,但忍痛爬起来,恶狠狠地看着她,嘴里喊:“兄弟们,给我打!”

手下那帮小子朝她和小女孩扑来,她和那个女孩一身是血,差些丧命。直到有人叫来派出所的,把他与同伴抓走。他走出好远,还硬要扭过脖颈来,一双眼睛邪恶而憎恨。他转过脸去时,那副骄傲,不可一世,仿佛不是进监牢,而是出国度假。很明显,他就是做给她看的。

这件事,她想了好多年,为什么她如此招惹男孩子?不管是霸道的、乖顺的,或是学习成绩好的、成绩差的,都要找她,这是她的错。那个已成过去式的傍晚,如一部电影定格,他知道他那样做,她会愤怒,但不会想到她会和他翻脸。

他和同伴被关进了少管所,他被判了五年。学校开除了他的学籍,把这次暴力事件写进通告,贴在学校大门前。谣言在这几条街盛传,自然会传到他的母亲耳朵里。有一次在路上遇到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打量她:这弹子石一带的男孩子都像她的儿子一样迷恋她。他们真是鬼迷心窍,她瘦瘦小小的,穿一件灰衣裳和一双大大的塑料凉鞋,真是一个小屁孩!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狠狠地吐了她一脸口水。

她用袖子擦干净脸,追上去,发现他母亲完全忽视她的存在,任凭她说什么,她都冷笑。他的母亲是个塑料厂抬工,丈夫本是个惹火包,被人打了,长年在家,剩半条命。本来指望这个儿子能成器,帮上家,帮上两个小弟弟,没想到为了一个女孩子,毁了一生。

谣言归谣言,没有细节。细节属于她和他的秘密,在她的记忆中埋葬了。事实上,这个城市,从未下过那样大的雪。

没有下过大雪的城市,怎么可能产生爱情?

没有爱情,她怎么可以在这儿永住?

沙滩上有脚印,大大小小的脚印,其中有他的脚印,也有她的脚印,但江浪会冲掉它们。他一定恨她。恨可让一个人走得很远,爱呢?是否具有这样的力量?她捡起一个尖尖的石块,在沙滩上搭了一座房子,里面有她想要的世界,一家子,他们爱彼此,永远相伴在一起,无话不说,患难与共,一直到生命结束。

一只小小的蚂蚁爬入房子里。她蹲下身体,小心地看着,很好,它没有出来。

6.还是第二天

意大利的早饭倒是适合燕燕的胃口,一杯卡布奇诺、一片面包、火腿肉和熟透的三个大莓子。皮耶罗和她并排坐在一起,两个人看着窗子方向,那天有最能代表罗马未竟之蓝,几只鸽子在飞着。她的心情顿时变得快乐起来。马上回房间,脱掉T恤牛仔裤,换了一件母親送给她的白色连衣裙出来。裙子式样有点运动装,带褶的裙边到膝盖,脚下是黑色带绑带的平跟皮鞋。

皮耶罗看到了,朝她竖起赞扬的拇指。

意大利人个个是艺术家,天生懂色彩和品位。皮耶罗也进房间里,换掉之前的睡衣短裤,上衣穿了黑衬衣,下身是一件灰色裤子,他走出来,恰好是配燕燕的白色连衣裙。他朝她比了一个模特走台的定位动作,显得比昨天精神。

燕燕拍手叫好。

他在原位置坐下,把黄油放在一块面包上。卡拉端着两杯咖啡过来,一杯给皮耶罗,一杯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她头发湿湿的,换了件红衣裙,没化妆。她朝着他俩点了一下头,没问为何她昨夜睡到客厅沙发上。事实上,早上除了皮耶罗看到燕燕睡在那儿,别的人都没发现。燕燕索性起来,她回到卡拉的房间,那时卡拉睡得熟着呢。

“安吉洛明天到吗?”卡拉问。

“他说购了票就告诉我。”

燕燕知道他们说的人是伴郎,皮耶罗告诉过她。卡拉又说到福祈,一个离罗马开车三个半小时的中世纪古镇,在山顶上,又临近海边,是他们祖辈的出生地,他们家族在那儿保留了一所度假房。蜜月他俩去那儿。有不少亲友会从福祈来罗马参加婚礼。她看了燕燕一眼:“到时得喝好多酒。”

燕燕点点头。皮耶罗说:“必须大口喝,一个也不能少。”

他说得太认真了,燕燕打了他一下,说:“你怎么在罗马如此淘,在北京那么老实。”

他俩说中文,卡拉听不懂,问皮耶罗,他笑而不答。

三个长辈都在厨房里坐着喝咖啡,奶奶没起床。这时有人站在街上叫“皮耶罗”的名字。屋里的人从不同的窗子探出头看下面:一个穿制服的酒店侍者手里抱着一个大盒子,像是另一个星球来的,不情愿地站着,眼睛也看着楼上。

一个邻居高声地说:“ci sara un ospite alla tua casa!(你家有客人来!)”其他邻居也在给侍者说着什么,他们指着楼上。

皮耶罗马上跑下楼去,打开大门,邻居和侍者都围过来。他抬起头看看窗子边的燕燕,发现那儿只有他的母亲和卡拉。他接过侍者手里的纸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小狗。

小狗跳到地上,脖子上有个圈和绳子,奔向正走出来的燕燕。燕燕惊喜地叫:“费里尼!”她一把抱着它。邻居们都在看,高兴地议论。

来人拿出一张纸说:“Special delivery from the Hotel – please sign here.(我是酒店送东西的,请你在这上面签名。)”

皮耶罗签完字,侍者等着,皮耶罗递给来者三个两欧元硬币,侍者不快站着不走,皮耶罗又加了三个两欧元硬币,侍者才转身走了。

“这小家伙昨晚不是丢了?”他问燕燕。

燕燕抱着小狗,像久别重逢的亲友一样高兴,她连连叫道:“真的是你,费里尼,你好干净呀!谁找到你的?这么干净,你变得好好看,哟,你有了一根绳子,真好。”

皮耶罗拍了一下脑袋:“啊,肯定是王先生,我给了他地址电话。他人不错。”

燕燕“哦”了一声,不再言语,在想着什么。

皮耶罗对燕燕说:“我们一会儿干脆带费里尼一起去见神父。”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燕燕不想把费里尼留下。两个人收拾完厨房,带上所需的东西,牵着小狗,便出门了。他们没开车,而是坐火车,又转了一次公共汽车。皮耶罗告诉她如何坐车,她听着,记在心里。

下车后,走了几分钟路,他们爬了一大坡石阶,可以看到圣玛利亚感恩教堂的屋顶,越往上走,越能更多地看到教堂。她背了一个包,对小狗说:“加油,费里尼。”终于走到石阶顶端,燕燕喘着气。

“小费里尼,了不起,爬上来,你现在可以休息了。”皮耶罗弯下身子,抚摸着小狗说。

“你真的喜欢费里尼?”

皮耶罗一把揽着她的腰说:“你喜欢,我就喜欢。”

她推开他说:“你没自己的主意?”

“我们意大利男人是没主意的,我们都是听老婆的。”

“我以为你只听妈妈的。”

“我当然听妈妈的,我听每一个人的。”

皮耶罗听了哈哈大笑。他笑起来,人好看。昨天他几乎愁眉苦眼,就算是在小酒馆喝酒,即便是笑,也并非真正开怀。认识他一年半,虽然觉得相互很了解了,但有时还是觉得他内心很大,大到她进入后,会迷失方向。他是这种人,一见面就会让你信任,他工作学习都是那么踏实认真的人,跟她知道的男人不太一样。他说话时,眼睛会盯着你。这点,让她放心。这放心与那会迷失的感觉,相互矛盾。相比她的父亲,这种矛盾不算什么。父亲的眼睛闪烁不已,家里两个女人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说出的话,不是让她们信,而是让他信,他有本事,用无穷尽个理由,来证明他的内心和行动一致。

他们将举行婚礼的这座感恩教堂,以圣母玛利亚的圣像命名,据说放圣像在此,是为了安慰那些面临死亡的罪犯。而圣像来自一位被判刑的贵族阿尔贝里尼,他在1385年花了两枚金币买下了这尊雕像,是临死前的忏悔。皮耶罗很细心,燕燕还在中国时,便在电邮里,发了图片告诉她这座教堂的历史。

教堂里没什么人,分好几个空间,静穆神圣,右边小礼拜堂有泰德欧·祖卡里的著名壁画,第二礼拜堂有圣母与圣婴,右边小礼拜堂有乔凡尼·巴格利奥尼所写的耶稣和圣母的故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13世纪的圣母圣子像。整座教堂虽是光线尚好,可装饰风格以灰为主,显得有点沉重。他带她草草参观了一下,便敲开了神父的房间。

燕燕把小狗系在椅子扶手上,它知趣地蹲在地上。相比教堂,神父的房间特别明亮,有两个柜子,柜顶是十二使徒像。神父五十多岁,瘦高个儿,让他们坐下后,看了燕燕和皮耶罗的证件,用英语问:“How long have you known each other?(认识多长时间?)”

燕燕用英语说:“A year and a half .(一年半。)”

皮耶罗点点头。

神父问燕燕:“What is your profession?(你的职业?)”

燕燕回答:“I teach in middle school.(我是中学老师。)”

“Have you plans to live in Italy?(你计划来意大利生活吗?)”

神父这个问题很直接,燕燕几乎没想,便问皮耶罗:“Wouldn't it be better if you came to Beijing?(你来北京不更好吗?)”

“Teach Italian if I come to Beijing? There's nothing very interesting about that. You don't need a job here. The money I earn is enough to support us. (去北京做什么?找个教意大利语的工作,没什么意思。在这儿就算你不工作,我养着你,钱也不会太紧张。)”

“You mean, I come to beautiful Rome just to be a house wife?My mother brought me up on her own. I can't completely leave her. a house wife? (我到美丽的罗马来,做一个家庭妇女?我的妈妈独自一人把我养大,我舍不得完全离开她。)”

“She can come and live with us.(她可以来,和我们一起住。)”

燕燕并不这么想,母亲根本不可能和别人住,离开中国,尤其是离开重庆,到意大利来住?

神父笑了,看着他们俩说:“I see that you clearly have NOT discussed this at all,(你们之前没说清这些?)”

燕燕与皮耶罗异口齐同声说:“We have, but……(我们说过,但……)”

“There's no clear result?(沒说清,对吧?)”

两人点点头。

“You are clear about getting married though?(结婚是一致的,对吧?)”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看着神父,皮耶罗点了一下头,燕燕也点了一下头,两人的神情看上去并不快乐。

神父严肃地说:“Just remember,marriage is forever. If you make the wrong choice,the pain will be with you till the end of your life.(记住结婚是永远的,如果选错了人,痛苦会终身陪伴。)”

燕燕与皮耶罗听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神父站起来,燕燕和皮耶罗也站了起来。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来,照射在他们三人的身上,神父走过去打开窗子,微风吹来,屋子里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神父双手插进衣袋里,微笑着说:“My young friends,I look forward to seeing you at the wedding.(年轻的朋友,婚礼上见。)”

整个过程最多只有十分钟,却感觉过了十年,好漫长。教堂的空间陡然变大,包裹着她。这个教堂压抑的感觉,在增加,跟他的家里一样。不,不能这么想,他站在前面,回望她,眼里有关爱。昨天他带她上露台看罗马夜景,她深深地感动。她牵着小狗朝他走过去。大殿里只有一个老年女人坐在那儿祈祷,为什么?为失去的幸福,为以后的生活,可以更好?神父提的问题一针见血,结婚不是儿戏,是一辈子的事。她不是闪婚,他也不是。闪婚的人绝大多数脑子发热,脑子有病,今天好,不管明天。她不是这样的人,和他走到今天其实不是没经过一番深思。

结婚这件事,燕燕没和母亲商量,她只告诉母亲,有皮耶罗这么一个人存在。母亲见他的时候,也不说长说短。包括燕燕答应他的求婚,母亲也没反对。女儿长大了,要嫁人。从这点来看,母亲是好母亲,让她做主。中国男人与她没有缘。她没有过中国男朋友,是她看上去外向,觉得这样的人做女朋友不可靠,當老婆更不现实,她不会照顾男人,肯定不会做家务,更没耐心养育孩子。这是不了解她的人的看法,只有母亲知道她,她是极度内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可以几天不跟人说一句话。皮耶罗生得阳光、帅气,有修养,来自一个不错的家庭,虽然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但从小没缺少爱,现在大学当助教。嫁给皮耶罗这样的男子,换了别的女孩,也会的。如果神父今天不说那番话,忠告他俩要慎重,她会觉得结婚这件事,就是这样的。

她牵着小狗,不敢松开绳子,跟着皮耶罗走出教堂大门。

风吹得两人的头发乱飞,鸽子在石阶上寻食,天上也飞着一群群鸽子,欢快而自由。燕燕紧紧地握着小狗的绳子,停下脚步,看着前方,不知说什么好。皮耶罗本来与她并行,未留下等她,继续往下走,走了十几步石阶,停下又向前走几步,站在她的下面,不好意思地说:“燕燕,对不起,今天我不能陪你,我要回学校去了。”

他是临时教师,有那么多事吗?她心里这么想,便对他说了。

皮耶罗走上石阶,吻吻她的嘴唇,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然后说:“抱歉。”

燕燕耸了耸肩。

“晚上8点妈妈有个欢迎你的Party,不要晚了。”

燕燕点点头,掏出一张折得皱皱的地图:“你再给我讲一遍怎么坐车回家。”

皮耶罗在地图上面仔细地告诉她,中间有一站要换车,又取出笔在地图上写下一个中文“转车”。

燕燕盯着地图看,她不生他的气。她把地图小心地折好,装入自己的背包。

皮耶罗双手放在燕燕的肩上说:“晚上见。你有我所有电话号码,有问题的话,给我打电话。”

“我不太需要。”

皮耶罗还是将手机放在燕燕的手里。

“不必担心,我不会丢的。”

“你丢了,你知道,我会来找到你的。”

看着皮耶罗走下石阶的背影,燕燕很惶然,她牵着小狗在石阶上走来走去,小狗居然一点也没去追他。她把手机放入背包里,看到青色小盒子,昨晚那个黑衣女人给她的。那个有着壁画的隧洞,她跌下的那一瞬间,好些记忆里的片断涌来,她拿在手里,看了看盒子上面奇异的数字,叹了口气,将它放回背包里。

原路从半山返回大马路,她开始按笔记本记下的罗马必看之景点走去。这些街道穿过她的记忆,她就像一个真正的罗马人一样熟悉,仿佛这浓郁的咖啡香味、无处不在的葡萄美酒和美味的奶酪,还有空气中散发的栀子花味儿,已占有了她一辈子。这墙边爬满了栀子花,与中国的不一样,中国的大十倍,意大利的小小的,像喇叭一样张开芬芳的嘴。这些在地图上不断看着的街名,她记得,在小笔记本上写下感受,也许有一天,待到她记忆出了问题时,可以通过记下的文字来恢复。

好几家商店橱窗模特穿着别致的礼服,待细看,并不觉得好。突然看到一家店的橱窗,里面挂着的礼服与自己从中国带的有些相似,属于中式风格,也可以说是改良的旗袍,甚至没有多余的设计,除了那头饰有点过分繁复。

这么说我是想买一件婚服?

的确她选好了婚服。并非一定要买一件,但看看有无更好的。

这个想法令她高兴起来。她牵着小狗走入,一进来,才发现自己是到了一家高品格的古着店,就是传说中那些明星、艺术家、独立设计师、古董收藏家和手工设计师们最热衷的,最特别的设计,独一无二,仅此一件,连配饰也是如此。

两个女店员把燕燕上下打量一番,其中一个短发瘦高个的店员,礼貌性地说:“Bongiorno!(早上好!)”

“Good Morning!(早上好)”燕燕说。

“Signorina,what can I do for you?(小姐,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燕燕手指橱窗里的白色婚服:“May I take a look at that dress?(我能看看那件衣服吗?)”

“Oh, Signorina,that dress once belongCelebrity, exclusive,in the 80 s,10,000 EURO.(哦,那件衣服名人独家订制,80年代的,一万欧元。)”她转向屋子里挂着的一件婚纱说,“This one is cheap. It is in the sale.(这件便宜,正在打折。)”

“What do you mean?(什么意思?)”燕燕问。

店员一脸假笑说:“Don't the Chinese usually like to get discounts?(你们中国人不是一向最喜欢便宜打折的东西吗?)”

“You mean Italians don't like discounts? Signora. Even the first lady of the unired states appreciates a discount.(哦,你们意大利人不喜欢打折?连美国总统夫人也喜欢打折的东西。)”

“I don't know about that.(这我可不知道。)”

“I want that one.(我要看那一件。)”燕燕的臉转向橱窗。

另一个胖胖的店员走上前来,却不是迎接她,而是因为店里走进一个戴普拉达墨镜的艳丽女人,气质不凡,一看就是明星。另一个服务员也迎了上去,满脸是笑,一回头,看到燕燕,满脸不屑,很看不起她。

燕燕皱了皱眉头,偏了偏头,在一边的小狗也对那两个店员狂叫个不停。她牵着小狗跨出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必生气,这些势利鬼!她们不能代表罗马,罗马什么人都有才是罗马。燕燕安慰自己。可是,心情还是提不起来,便觉得看橱窗逛街没劲了,牵着小狗拐出小街口,直接朝大道走,发现前面就是西班牙广场。

相比重庆,甚至北京,这儿的夏天凉爽,即便是临近中午,气温也正好,第勒尼安海刮来最善解人意的风。这儿大多是游客,摆姿势拍照片的大都是中国人。人头攒动,他们围着一个表演车技的红头发的小丑看,小丑举着火把在单轮上做各种危险的动作。

拿着红玫瑰的孟加拉人在走来走去兜售,黑色马车载着游客来,又载着他们离开。

燕燕穿过围看杂耍的人群,小贩推着冰淇淋车,她掏钱买了一个带卷的冰淇淋,转过身来看心仪已久的雕塑大师贝尔尼尼的破船,这儿游客少。昨天她遇到贝尔尼尼,看得出来,那个王仑也喜欢他,谁不喜欢这个天才呢。17世纪是天才的世纪,群星闪耀,贝尔尼尼应该也是群星中最让她难忘的一颗。这座万城之城的华丽面貌,大半来自他的设计,整座城市成了他的作品展厅。当年台伯河水灾,有一条小木船被洪水冲到此,受教皇乌尔班八世委托,贝尔尼尼与父亲一起创造了这破船,喷泉的水流射入石船,又从破船帮流出。但燕燕更喜爱他的《阿波罗和达芙妮》,河神的女儿达芙妮腾空而起的瞬间,宙斯之子阿波罗的手放在她的腰上,她欲奔走,裙带随风飘起,她的身体幻化为月桂树干,张开惊恐的嘴,那散开的头发、伸展的手指缝中长出了新鲜的枝叶,与阿波罗的不顾一切,那深深的悲伤,都充满在动感一刹那。她虽是看的画册,但仍被这个作品传达的美感到心痛。

游客不停地走到破船边喝喷泉水。

贝尔尼尼怎么会想到,他早期的作品受到这么多意大利之外的人的追捧,是因为一部电影:《罗马假日》。她记得很清楚,奥黛丽·赫本在那儿戏过水。

燕燕转身,面对着西班牙大石阶,也是同一个原因,石阶上坐着大批游客,有的在拍照,有的在吃东西喝水,有的在睡觉,有的在闲聊或看手机。燕燕走了过去,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

在重庆长江南岸对着朝天门码头的一带,有野猫溪和弹子石两个轮渡口。涨大水时,弹子石轮渡口会挪地方,停靠的地方,就可看到一幢江边的老房子,有百叶窗,墙上爬满藤蔓。有时野猫溪的轮渡口也会挪地方,停靠之处,乘客会经过那幢老房子。

涨水时,她很高兴,因为少走路就到了江边。有一回她经过那幢老房子,发现楼上百叶窗里有个声音在朗读:

“但愿生在此,安眠也在此,但愿虚构的你,真实的你,如银河系上千亿星星,一同呼吸,一同吼叫,一同歌唱,成为通向巴比伦塔的黑洞,螺旋状地深入,再也不分离,寻找那个理想的星球,我们彼此授予对方权限,进入彼此的内心,找回那消亡的历史和传说,抱我于怀,让我轻轻地呼唤你的名字。”

窗里的人停住,传来哭泣声,很伤心。过了一会,朗读又开始了:“一个人为他自己有意识地生活着,但他是全人类达到的历史目的的一种无意识的工具。人所做出的行为是无法挽回的,一个人的行为和别人的无数行为同时产生,便有了历史的意义。一个人在社会的阶梯上站得愈高,和他有关系的人愈多,他对于别人的权力愈大,他在每个行为上的命定性和必然性就愈明显。”里面停了一下,说:“托尔斯泰,你太了不起,你说到了我心里。”

她站在窗下听,突然咳嗽起来,窗里没了声音。

她等了又等,还是没了声音。

不知为什么,她有点害怕,就回家了。如果她告诉人,有人在那幢老房子里朗读,别人不会信的,因为那儿好多年没人住。

“是鬼?”

她问自己,但马上笑了。如果鬼能为你朗读,那也不是坏事。

江上的水位一直没有下去,她有意识地走到那幢房子跟前听,没有声音,莫非之前她听到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她不太确定,便在门前做记号,放一片树叶,用一块石头压着。果然那石头挪了地方,里面肯定有人居住。

街上张贴处有寻找孩子大人的广告,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人失踪,不稀罕。学校门前也有告示,贴了好多同一个少年的照片,浓密的头发,穿了一件运动衫,脸很尖,眼睛像猫,他叫邱小行。她知道这个少年,在对面中学上初二,住在野猫溪轮渡口附近。渡口那边,有一道江水长年流出的小河谷,河谷前是一排吊脚楼,那儿是杀猪场,经常听得见猪临死前的嚎叫。这一带的孩子常常跑到杀猪场对面的山坡上,观看对面屠夫仔细杀猪的细节。血旺是她不敢吃的东西,是看过太多的血,在猪颈,血从刀口像放自来水一样流出。邱小行不在这些人中,他喜欢去杀猪场上端石阶上的新华书店看书,喜欢的书放入衣服里带回家。当然偷书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会被发现,让他父亲来领人。

他父母都在船厂工作,母亲软弱,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把爱和关心给了弟弟。父亲暴烈,要他认错。他不认错,便遭到父亲的一顿好打。这样的事一犯再犯,他不仅被打,而且开始逃离家。每次都被抓回,被铁链套着脚。她看见过他,完全是好奇,去看杀猪,他家正好住在菜店边上的一条小巷子里。

那个小巷子,有好多不大的两层楼砖房,每层住十几户,有个长长的通道,大门也是敞开的。男孩家在进门右边第一家,他家屋子没开窗,把他套在一个大床柱上。他的脸很脏,手脚也脏,眼睛很亮,在暗黑的屋子里闪着光。

她背过脸,默默地走了。

好一段时间没有少年的消息,这回他终于逃走。她为他庆幸。江上的水位退了,轮渡也挪位到原址,人们不再从那幢老房前经过。这天她经过,捂着嘴,震惊极了:好几个当地公安局的人押着一个少年从里面出来,没错,是那个有猫一样眼睛的他,原来他躲在这幢老房子里!不用说,那个朗读者就是他。他没看她,没看任何人。

因为违法闯入民房居住,他被关进少年拘留所,在江对面城中心下半城。

半個月后,有同学递给她一张纸条。她看了,是让她当天太阳落山时,在江边粮食仓库前的运货缆车道见。纸条没有写名字,字却工整。她到了约定时间,赶去缆车道。一个人从缆车道下的洞里走出来。她吓了一跳,居然是邱小行,他递给她一本旧旧的《战争与和平》。

“为什么?”

“我看见你在窗下。”

“我不知你在里面。”

“是我爸爸,他胜过世上任何一个侦探。”

“你放出来了?”她问。

他摇摇头。看到她疑惑的神情,他说:“告诉你也无妨,我从关的地方跑出来了。”

“怎么可能?”

“那儿有一个下水道,一直通向江边。”他回头,指指对岸。落日如血铺了一江。

“你不怕我告诉他们?”

“你不会。”

“这么肯定?”

他点点头。

他们的见面迅速结束。他是她长大后也会喜欢的那种人。她怀抱书往坡上走,心里充满悲伤,她知道她与他以后不会再见。

7.偶然,就是偶然

生活是多么不可思议呀,我居然在西班牙台阶上吃着冰淇淋!燕燕一高兴,未坐稳,差点跌一跤。她马上往石阶里坐,咬了一大口冰淇淋,含在嘴里,冰得她所有的不快都不见了。她递给小狗费里尼吃,叮嘱它:“你吃右边,我吃左边。”

费里尼吃着,几乎停不下来,突然望着台阶下喷泉方向叫起来。

燕燕看过去,发现台阶底端有一个戴着巴拿马白色礼帽的男子,正在打电话,从那破石船那儿,朝西班牙石阶走过来。那个人的走路姿势不陌生,双肩并不平衡,右边稍高一点。费里尼朝前奔去,燕燕想握紧绳子,却握了个空。

不会是王仑吧?燕燕吸了一口气,罗马这个城市并不大,人与人很容易见到,但这个城市也并不小,稍微不注意,人与人就走散了,再也不会相遇。她不可能与他再遇上的。那个人走近了,就是王仑,她马上条件反射地站起来,随后坐下。

王仑没看见她,上石阶,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继续对着手机在通电话,像是在处理一件麻烦的事,肢体语言看上去并不愉快。费里尼奔到他跟前,摇着尾巴。

王仑看见费里尼,抬头四处张望。

燕燕赶紧站起身来,借路人的身影想躲过,可路人不帮忙,偏偏让开来,她只好靠在一个石墩上。一股风吹来,把她的裙子吹开,露出修长的腿,她用手按住,冰淇淋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王仑恰好这时看见了燕燕,起身快步走过来。

燕燕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真倒霉,又遇上了你。”

王仑结束电话,放好手机,走上石阶,站在她边上:“苏燕燕小姐,还不谢我找到你的费里尼。”

燕燕对跑到自己跟前的费里尼说:“费里尼,站起来,谢谢王仑先生。”

费里尼果然立起身体,向王仑致谢。

他高兴地摸摸它的脖颈。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皮耶罗家?”燕燕奇怪地问。

王仑看着她,没说话。

“哦,我忘了你是记者。”

“皮耶罗心眼好,不会让你住那个糟糕的旅馆。”

燕燕心坎一热,王仑说得真是不错。她走下几步台阶,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正在这时,一个意大利女人激动地奔上台阶,一把抱住费里尼,高兴地亲吻它,并连连对他俩道谢、画十字:“Grande,avete trovato il mio tesoro,grazie mille!(太好了,你们找到我的宝贝,万分感谢!)”

燕燕和王仑客气地点头,露出笑容。小狗朝他俩叫,摇尾巴,难舍难分。

意大利女人抱着小狗,给他们摆手再见,生怕他们会从她的手里抢小狗似的快速离开。看着她离开的高兴样,台阶上的燕燕和王仑笑容凝固,相互看了看,无话可说。不时有路人从他俩身边经过,他俩机械地看着广场上人来人往,燕燕用干干的声音说:“这是罗马,什么好事都会发生。”

王仑淡淡地说:“这是罗马,怎么会有坏事发生呢?”

两个人相互望着,两人的手机都响了,各自拿起自己的电话。

王仑回答电话,边说边生气地说:“股票跌停了。他们要继续贱卖资产,好的,听清楚了。”他向燕燕招手再见,朝西走。

燕燕也向他招手,她吃惊地说:“妈妈,你真聪明,打皮耶罗的电话。妈妈的信,我明白,妈妈,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什么?你收到爸爸的手机信息。”

两人往不同方向走。

“他不想从阿姆斯特丹来罗马。妈妈,这下怎么办?”燕燕的声音都变了,眼红了。她特别难过,放好电话。父亲也不想来参加她的婚礼。她的手机没法工作,所以没有收到父亲的信息。如果是这样,母亲可以来罗马了。但是母亲说她失眠更严重了,而且购不到能参加婚礼的机票。婚礼后倒有机票,但已没有意义。如果母亲并不想来罗马,勉强也没用。她希望皮耶罗在,可他不在。她心里好空呀。父亲一定是故意的,要她去请他,请他的那个情人来。

有人在西班牙台阶前,撒了好多面包屑,有无数的鸽子飞来,抢吃面包屑。一个长白胡子穿灰长袍的人,戴了顶高高的帽子,突然像一座雕像一样站在那儿,安静地看鸽子飞舞。

燕燕注视着那人,那灰袍,怎么就成了白袍?没准是她的内心拒绝承认,故意看成灰色。这点发现,让她好奇。他的脸像极了那个白袍人,曾对她说,她可以拒绝一切诱惑,除了罗马。绝对不可能。白袍人看着她,一丝笑意出现在嘴角,可能在梦里可能在现实中遇见过?巧合,因人而异,有的人一辈子碰不上,而有的人总相遇,说不清是何缘由。记忆于她,是断裂的,很久之前的过去,好似现在,而现在,又好似过去。一只鸽子从那台阶的白长袍人的手臂、头顶飞出,朝她这个方向走来。她一闪身,差点跌倒。鸽子飞到她的身边,变成一大片,它们盯着她看,其中一只灰鸽,眼神古老,湿湿的,传来海水扑岸的回声,她浑身一震。

这个下午笼罩在一种奇怪的感觉里,不管走了多远,都不觉得累,双腿越走越有力气。她回忆那鸽子的眼神,那海水扑岸的回声便在耳边。

真是不可思议,罗马啊罗马!她原地转了一大圈,用一根皮筋,把一头黑发束起来在脑后,整个人一下子显得轻快、活泼。走了一段路,从包里摸出小本子翻着,远处传来的意大利音乐,这音乐在轻轻地拨着她的心,便随地转了一个圈,踩着节奏,整个身体放松,朝一条安静的小街走去。是的,就是这儿,马古塔街,跟她见过的图片一样美丽而宁静。

仿佛回应她的感受,远处的音乐更换了一个快节奏,她跟着音乐跳起舞来,眼睛瞄过去,看街的门牌号数。

他回了一下头,满脸惊异,那白袍人有一张鸽子脸,有着那只黑顶灰鸽子的眼光,空洞麻木,一刹那又尖利而冷酷。他几乎忘了它的存在。他的嘴角在笑,不怀好意。他眼光扫过去,那儿什么都没有了,倒是有一群孩子在抢吃冰淇淋,他们掏出石头来,对着行人叫喊。

他后退一步,再细看,有人倒在血泊中,孩子们在狂叫,那般快乐。两侧的楼房在往中心宽阔的石阶靠,一眨眼靠在一起,那排石阶从消失了。那些孩子也消失了,两旁的楼房合为一体,从大门里走出一个人来,那是他,穿了一身黑西服,身后跟着好些随从,也是黑衣。他们对他点头哈腰。但是有人犯了错误,领头的对着一个随从看了看,那随从害怕,便扇自己巴掌。他转过身,那边停止打耳光。

有几个意大利男人出现了,抬出一幅桑德罗·波提切利的画,还有一把凡·高的椅子,有几个人拿出意大利中部的橄榄园和法国波多葡萄酒庄的模型,另外几个人小心地抬出一个笼子,里面是印度早已遗失的金鸽子魔鸟。他们拥抱,亲热交谈,转赠不是受贿,互赠更是为了友谊地久天长。十几个美丽的尤物,穿得性感,如戏台上走秀一样,对着男人们起舞,将葡萄酒倒入石船。石船摇晃起来,池里开始泛起浪,那石花开始复活,台伯河水涌到地面。权力,就是一切!他对那个他说。

那些人当即跪在古老的船前,里面站起一个神。他们一下子涌上去,把那神按在地上。他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急着往那边冲去,嘴里叫,却喊不出声!事实上他动弹不了,整个人被粘在原地。

他大口吐氣,集中精神,这不是真的,他感到自己身体失去重心,站不稳。这时路过的一个中年男子扶着他。他谢谢那个好心人,打量四周,宽阔的石阶在,两侧的楼房恢复了原样。

他握着拳头,松开,又握紧,这是他转移注意力放松的方法,一做就有效,现在他心境平缓。

王仑把歪掉的巴拿马礼帽摆正,掏出黑镜戴上,前方左右都有什么济慈、拜伦和歌德等家伙去过或写过名著的名地,但他还是背过身来,择石阶而上。

看着近,走上顶端还是要费一些时间。这上面游客更多,有不少画架,画家们在画人像。有一个古埃及方尖碑,还有两个古老的钟楼。山顶上的圣三一教堂是基督教堂,大都也是游客。他推门进去走马观花看了一下,便出来。好多叫卖鲜花的人,他走到平台上俯瞰广场,俯瞰罗马,奇怪没有一只鸽子在飞。

他对照手里的罗马游览小册子,发现离马古塔街不远,就下了台阶。

广场热闹异常,似乎全世界到罗马来度假的人都来这儿了。三辆漂亮的马车停在路边,穿着亮片的女骑手招呼他。他摇摇头。

从东边走入这条街从街,没有石阶上和教堂前那么多人,安静极了,听见鸟儿的鸣叫。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人走在对面,他想把墨镜取掉,但放弃了这个想法。对方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脚步迟疑了一下。他们迎面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110号费里尼故居前,停下,相互打量。

“真是你呀,王仑。”燕燕的声音有吃惊,也有点疑问。

王仑神情有点尴尬,取掉墨镜,手里举着一本导游书:“我跟着我的导游书找到费里尼的故居。”他翻开读:

“伟大的导演虽然过世了,但很多人说,他的灵魂还住在他的老房子里。”

“不错,不错,王仑先生在寻求费里尼的灵魂?”

王仑的神情更尴尬了。

燕燕用自己手里的本子拍着他手里的书,兴奋地说:“这也是我在此的原因。”

有人打开大门出来,她趁机走进去。王仑也跟了进去。

里面过道极宽,不太明亮,比外面想象的整洁和讲究,右边有个小天井,停着自行车等杂物,左边靠近楼梯处有一个小房间,里面坐着看守职员,穿着制服。王仑走过去和他低声交谈。

看守职员大声地说:“Scusi,lacasa di Fellini e'già affittata,non può vederla.(对不起,费里尼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了,不能看。)”

王仑看了一眼天井问:“Ma scusi chi ci abita?(对不起,谁住在里面?)”

燕燕探看楼梯口,又看了看天井,希望能进到里面。但天井就是天井,望到的人家阳台要么种了植物要么晒了衣服。

看守职员眼睛一直盯着燕燕,生怕她做什么,看到她缩回身体,才放心地说:“Un professore.(一位教授。)”

“Quanto dura la durata del leasing,vendere? (租期多长,卖吗?)”王仑问。

看守职员摇摇头。

王仑对燕燕说:“不让看。”

“倒霉!”燕燕自言自语。

守门人对他们同情地看着,两个人失望地离开。不过一出大门,他们同时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着门右侧费里尼故居的牌子拍了一张照片。两个人相视片刻,走在门口,自拍合影。换了一个角度拍,燕燕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她对着手机笑了。她的情绪感染了王仑,他快速拍了一张,看着照片说:“你变了发型,也不刻薄了,小模样儿很酷。”

燕燕看了手机上的照片说:“姑娘刻薄或好心眼,取决于她的发型入眼与否,绝对是真理。”

“不要因为没进到费里尼故居里,就开始向我开火。”

“当然不会,在罗马,不会没有好事发生!”

“好像你说过第一次到罗马?今天让我做你的导游。”

燕燕独自朝前走了几步,回过身来,看着他说:“你不烦我?”

他看着她说:“真有自知之明。我干脆做好人,陪你走走。”

那天马古塔街始终安静,他们迎着明亮的阳光脚步迟缓地走着。从未有过这样实实在在的感觉,燕燕不敢看王仑,王仑也不看燕燕,直到他们拐入一个种满树墙上爬满常青藤的小院子里。她注视一个锁着的铁门和上面的房子说,这个地方我只是在电影里见过,电影《罗马假日》取景之地,真心想来。王仑,你好像知道我想要什么,你真的知道跟罗马相关的电影。

王仑没言语,他走到一幢倾斜的屋顶楼前,又看了看别处,走回来,望着阁楼说,一定是这儿,在电影里,派克演的美国记者住的地方。

燕燕走过去,站在他边上,望那阁楼。他俩就那么站在一起,没说话,生怕触动那儿悄悄聆听的灵魂。不知过去了好久,一只鸽子扑腾着,从树枝丛中飞出。王仑的目光追踪着鸽子。燕燕轻轻地移动脚步,弯下身摸着长青苔的石块,轻声说:“我这是走在赫本和派克的足迹上,希望能沾上他们的好运。”

“心诚便可。”王仑回头看她。

她挺直身体,拿出一根纱巾系在头上。

“没错,我正享受某小姐扮演的赫本呢。”

燕燕微笑着。

王仑后退一步,学起电影结尾记者的口吻:“公主殿下所行之处,哪一站最难忘?”

燕燕四下打量一番,清了清喉咙,学着公主的声音:“可以说各有千秋,我将把这次访问珍藏在心里,永不忘怀。”

两人回过头来,互相打量着对方,眼里透着惊奇,像遇到了知音一样。

燕燕严肃地说:“难怪,你会去看费里尼的故居!”

“难怪你是这么怪,非正常的一个女孩子!”

他一本正经地说。她认真听,突然变得不好意思,低下头。

那天马古塔街安安静静,而且阳光普照,两个人经过一处喝水的小石雕喷泉,同时停下,弯下身去喝水。他们抬起头来,她说,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意大利街头的水,甜甜爽爽的。

这话让他忍俊不禁,因为她是第一次到罗马,昨天才到。

“你不要那副表情,怀疑我的真实感受。”

“放心,我是你这话最好的证人。知道吗,今年有一千个中国旅游团来喝这水。”

“真的吗?”她看到他特别一本正经,反应过来,“哼,你在使坏。”

“为什么要怀疑?”

“不怀疑。”她边说,边问,“王仑,昨晚吃饭让你破费了,报社能报账吗?”

“不足挂齿,是我的荣幸。”

“OK,今天吃什么,我买单。”她没看脚下的路,一下子跌倒,他急忙扶着她。她几乎倒在他的怀里了,她抬起脸来看王仑,他也注视着她,两人嘴唇快触到了。

她脸红了,跑开了。

他看着她,站在原地。

她停下,装着什么事也没有似的转过身来,大大咧咧地说:“嘿,王仑,快点!”

他取下头顶的巴拿马礼帽,煞有介事地行了一个礼说:“苏燕燕,看来,我得带你去一个地方!”

都说与猫能做朋友的人,自带神性。阿根廷广场在罗马城中心,也是庞贝剧场遗址,据说是恺撒大帝被刺杀的地方。这儿清晨和傍晚,朝霞和夕阳时,废墟的建筑,衬上古老的伞状松树,有种庄严的悲剧美。她研究过罗马,却忽略了这个地方,发现这儿好多的猫。

她的心一下子热了,跟着王仑下铁楼梯到一个甬道里,走近了,发现屋里屋外几乎全是伤残的无主的野猫。

见燕燕疑惑不解,王仑解释道:“这儿是收养中心,五百元人民币捐助一只猫一年。”

他们进入管理中心,好几间房间,用铁网隔开,屋顶低低的。管理员是一位老太太,从柜台边起身,见了王仑,打了个招呼,急忙进里屋,热情地抱出一只没耳朵和缺腿的黑猫。

王仑高兴地叫:“伊万卡!”抱在怀里,好一阵子,才抱给燕燕。

燕燕惊奇地抱过来,抚摸着黑猫残缺的耳根,眼睛红了。送给母亲一只猫,也许母亲可以从父亲身上转移?难,母亲会拒绝,会说她是孤独命。

王仑隔了几步远的距离,看着燕燕,想起自己给方露露看伊万卡的照片,方露露向他摇摇头,双手投降,表示对猫不感兴趣。他笑了,自嘲地说:“不应该比较,对她们不公平。”

“你在想什么?”燕燕问。

“說了,你不会相信。”

“那就别说。”

他走到燕燕身边,摸猫的头:“宝贝,好好的,再见了,下回我们再来看你。”

王仑该是罗马最好的向导,很有规划地领着燕燕光顾许愿池、真理之口和罗马废墟。开始时燕燕不太信任,因为王仑说,只有这个流浪猫中心,他每回来罗马都去,其他地方几乎没有时间看,虽然在他心里熟悉。这些地方她常在地图上画圈圈,翻墙看Google实景,与实景亲自感受是两码事。不过看过几个景致后,她不再怀疑他的向导能力,由着他,有时走路,有时坐出租车。有好一阵子,他们顾着看风景,并不交谈。燕燕拍了好多照片,有王仑专注拍照的样子,喜欢一手插在裤袋,一手握手机。王仑也是这样,只顾拍照片,他拍燕燕时,大都背影,侧面。燕燕一转身过来,他便拍别的了。他一直没有笑,眉头紧锁,好像是罗丹的思想者。小广场里有喷泉,还有游客和孩子们,孩子们正在玩水和吹泡泡。

她拉他进入玩水的孩子们中间,说:“谢谢你带我去看你的猫。”她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他给她惊奇。

“所以,你惩罚我淋水?!”

燕燕朝他身上浇水,拉他进喷泉之中,兩人的衣服被水湿透。两个人索性脱了鞋子,光脚。这是久违的感觉,对他来说。对她也是,赤脚放在水里,真好。

如果有费里尼,那条与她结伴不到一天的小狗在,该有多好。她想费里尼,眼睛有点潮湿。

“我有点想那个小东西。”王仑打破沉默说。

燕燕心一惊:“费里尼?”

王仑眨了下眼睛,那意思是除了它还有谁?他像个老朋友一样,拍拍燕燕的肩说:“苏燕燕,我们去喝咖啡吧!”

好多鸽子环绕在广场上,不时停下,走近他的脚边,盯着他看。鸽子的眼睛露出从未有过的柔光,第一次令他感到安全。

罗马科勒欧皮奥公园是本地人周末或晚上一家人来散步或是陪孩子玩的地方,几乎没有游客。王仑说要找个清静的地方喝咖啡,又能看罗马名胜。出租车司机直接载他们到公园门前。不收门票不说,这儿完全满足他的要求,居高,且无比空旷,又能看见不远处的罗马景色,有一些意大利孩子在玩耍。两人高兴极了,看见路边放着好几张桌子,有个不大的亭子,售咖啡和沙拉面包什么的。

她和王仑在一张桌前坐下,他们的头发和衣服还是湿湿的。阳光照射下来,周围有不少孩子在踢足球。周边伞状松树几千年不变,稳妥沉着。燕燕注视远处壮观残缺的斗兽场,夏天的蛐蛐儿的声音格外大,她看到一只松鼠摇着尾巴不紧不慢地啃着草地上的一只坚果。

服务女生围了一件蓝围裙,拿着小本子,站着。他们叫了喝的吃的。没一会儿就端上来了,除了气泡水,还有两杯咖啡、一盘橄榄、两盘沙拉和面包。

他俩先喝水。意大利气泡矿泉水,是燕燕最喜欢喝的水,那种扎舌头的滋味,冰冰的感觉,冒着火苗的喉咙一下子熄灭,整个身体舒服多了。但是燕燕未坐稳,手一挥,装沙拉的盘子掉在地上,好在是草地,没摔坏,芝麻菜、红萝卜、蘑菇片和西红柿撒了一地。

她做了个鬼脸,双手一摊,苦笑。王仑一脸严肃地招手叫侍者来清理。她帮着,王仑叫她坐好。她坐好,她坐了一半椅子,差点掉在地上,弄得他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坐好后说:“我不是故意的。”

“如果你故意的话,是什么样?”他说出这句话,马上停了,这话他说过。此时彼时,同样的话,完全是不同意思。

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他俩又各自端杯,喝了一口咖啡。燕燕闭上眼睛,陶醉地说:“意大利的咖啡就是香呀!”

王仑望着燕燕,她也望着他,彼此都没有躲开对方的目光,尤其是他们的脸特别快乐。阳光穿过树枝,照在他们身上,像一道屏障,把他俩与这个世界隔开。

王仑吃了一口沙拉,皱了下眉,放下。

燕燕也尝了一口,说:“哎呀,没味道。”

她变魔术似的?拿起桌上的橄榄油盐和醋杯,朝两盘沙拉上撒了点儿盐,又倒了橄榄油,挤了柠檬汁,然后拌了拌,对王仑说:“现在你尝尝沙拉。”

王仑尝了一口,开始吃,然后抬起头来,惊奇地看着燕燕:“真好吃,你怎么做到的?”

燕燕笑了:“当然是魔术。”

王仑意味深长地重复:“魔术!”他的母亲也是如此说好吃的食物。有天晚上,母亲只有酸菜,没有肉。她到屋后山丘上去挖地木耳,它贴在石头上,小心地揭下来,洗净后,放上盐和一点儿油,吃上嘴,跟肉的味道接近。父亲那晚对母亲说,辛苦她巧手给他们变吃的。他问,你能吃不想吃的难吃的东西吗?母亲说,如果是充饥,什么都能吃。父亲说,如果不是充饥呢?母亲笑了,那不必问。父亲说你宁饿不吃。如果你到了监牢,怎么办?很难吃,也没有吃的。母亲说,如果那一天来临,我就会生存下来,而且最后能到厨师那儿去,将就有的材料,帮他做成美味。他记得母亲说这些话时,眼睛里生出光芒来。他爱母亲。燕燕说起食物来,眼睛里也有光芒,有几分像母亲。他发现燕燕看着他,有点疑惑,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脑子打岔了。

“你一定在想某个人?”

“给我生命的人。她说做饭就是魔法。”

燕燕惊奇地看着他。

他掉转话题:“费里尼的电影《甜蜜生活》里,有个作家史坦纳杀死了两个孩子后自杀。”

“那是那部电影让我最纠结的地方。”燕燕说。

“太好了,你看过这部电影。”

她的眉毛动了动,说:“当然。怎么会错过费里尼老头子这么重要的一部电影呢。”

“记得悲剧发生后,主角马尔切罗对警察说:‘也许他是出于恐惧。’”

“没错,他是这么说的。”

“马尔切罗的看法一针见血。我们每个人都有的恐惧。我们今天生活在到处充满恐怖分子的世界,好多不定因素。天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早就没有正常的生活。”王仑说完,摇了摇头。

燕燕聆听着,轻轻地说:“我们触摸过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用的。蓝雨伞。”

王仑没想到,有点惊奇地望着燕燕,等着她往下说。

“小时候妈妈爱给我唱一首歌。”燕燕说着轻声哼唱起来:

比蜜还要甜,比梦还要咸

泪,哗啦啦下下来

王仑跟着她唱起来:

蓝雨伞顺风撑开

星星渐渐暗淡

睡吧,宝贝,

一年又一年

妈妈日夜陪伴

唱起歌谣连连

比花还要香甜,比月还要圆

燕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身体往前倾说:“王仑,见鬼,你也知道这首歌。”

“Lady,小时,我妈妈也给我唱。”他瞪了她一眼。

“真的?”燕燕说。

王仑点点头。突然两个人的眼里含着泪花。

两个人都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记得在飞机上,你说我是从农村用功考进大学的。”

她的声音很轻:“我说对了吗?”

“真是如此。”他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得旧旧的纸片,打开,遞给她看。

这是一幅他小时的画,有很多的星星围着一家四口:男子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短发女子穿着衬衣,两个男孩一高一矮,站在前面,父母双手环抱着他俩。画虽稚笨,但一家人亲密无间的气氛浓厚地表现出来了。

王仑指着画上的男子说:“他是我的父亲,是一个语言学家,他甚至能说希腊一种几近失传的语言,‘文革’时全家下放到四川宣汉地区。他们认定我的父亲是英国间谍。”

公园里孩子们在踢足球,不断发出欢快的叫声。王仑侧过脸去看他们,然后回转过来,对她说:“日子很苦,但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父亲被推倒在地,他们踩烂他的眼镜。虽然手里没有家伙,但他们用脚踢,父亲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头。当时他是一个小男孩,在村子路口奔过来。父亲这天被叫去公社,走山路一个半小时,早该回家。看着母亲着急的样子,小小年纪的他跑到村口等父亲。结果发现山沟另一边有那么多人,在围着一个人打。他有种感觉,等他追过去,那些人已散开,父亲躺在血泊里,还没有咽气,头发衣服上都是血。父亲说不出话来,望着他眼泪直往下流。父亲紧紧握着他的手,眼睛没合上便走了。他抱着死了的父亲,没有哭,过了好久好久,才抬起头来,看天空。天居然一下子黑了,现出大大小小的星星。

那天晚上母亲、哥哥和他三个人把父亲弄回家,给他清洗干净。父亲的肋骨断了好几根,身上全是红肿青块。母亲要哥俩转过身,但是他偷偷看到了。父亲被穿上干净的衣服、鞋子。他们给父亲守灵三天三夜。安葬父亲后,哥哥每天都在外面。他不和家里人说话,有一天,却说了好多。王仑隐隐约约听到哥哥说,爸爸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给北京。哥哥说,给爸爸的原单位,要求回到城里。那封信被公社的领导截下,认为他上告北京城——这封信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而母亲完全不知道这封信。当天晚上哥哥没有回家。

他告诉母亲,他看到哥哥走,追上去。两个人在荒野上奔走,哥哥停下,往回走,看着小弟弟,紧紧地抱着他,说和他做个游戏,让他闭上眼。他听话,结果睁开眼时,哥哥已不在了。母亲狠狠地打自己的脸。他抓着她的手,让她打他。她看着他,摇摇头。

哥哥走后,母亲的状态就不好,脸不洗头不梳,跑几十里路去找哥哥,被公社的民兵带回,说她想潜逃。她经常夜里拉着熟睡的王仑的手,他有一次醒来,她对他说:“妈妈对不起你。”母亲忘记做饭,他饿肚子后,学会了做粥,放些地里的菜,放盐,给母亲端去。母亲边吃边抹眼泪。他有个感觉,他会失去母亲。果然有一天,母亲心脏突然不跳动了,他推她,她一点也没反应。母亲自哥哥走后坚持了两年,真是难为了母亲。

这一切他没有告诉燕燕,他只是说,他家遭遇变故后,村里的一对夫妻收留了他,他仍一个人住在自己家,那家人照顾他,他跟着他们做家活,分得口粮。1979年父亲才落实政策平反,补了一笔钱,但他还是被留在当地。

王仑看着画,说:“那时我常常画这样的图画。”他说小时他的个子较矮,父亲担心,每隔半年,会给他在门框上量尺寸。他家的门框上有父亲给他的身高画下的标记和文字。“王仑七岁”是父亲留下的最后四个字。他经常站在门框前,手摸着,觉得心里好温暖。

燕燕吧搭吧搭掉泪:“你哥哥呢?”

王仑不言语,递给她纸巾。她边擦泪边说:“难以相信,你七岁就成了孤儿。”

王仑把画按折痕叠好,小心地搁入钱包,放回裤袋,说:“这是我的童年。我做了很多年农民,但是没有忘记父亲小时教我的一切,便在晚上自学,考上大学。毕业后,什么样的工作都做过,直到1996年,我才改变了命运。我是个工作狂,从来没有休假,今天你看到的我,是我这些年最轻松的时候。知道吗,燕燕,不管外人怎么说我,其实我的内心——仍然是一个饥饿的男孩,站在田里等着父亲回来。”

燕燕看着王仑,把纸巾握成一团。三峡,她乘船去过,从未想过那儿有一个那样的家庭。

“很奇怪,小时的事,我从不对人说起。”

“你可以对我说,我保证以后不会捣蛋了。”她说。

王仑瞪了她一眼,拿出雪茄,问:“不介意我抽一支吧?”

燕燕手一摆同意。

王仑准备雪茄,夹剪后,点上火,抽起来。他经常回四川农村,看收留他的那家人。乡下人的善良和正直,让他觉得这个世界还没有烂透。他在那里纯属野蛮生长。1976年毛主席去世,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穿丧服扎白花,他们哭得伤心欲绝。他也不例外,人人都有伤心处,泪水却是一样的。工作后,他有机会在一个党校的港台阅览室看到了一本画册,其中一张是蒋介石去世时,台湾老百姓悲痛的样子。相比正史,他更不放过野史。历史的对错,在真相中沉沦。“我要向这个世界证明我的价值,让人们因为我的存在而尊重我。”他耸耸肩,“可是,我对未来,不再信了。”

燕燕喝了一口水说:“你必须对生命采取开放的态度,如果你做得到,就会拥有无限的可能。”

“费里尼如是说。但那种可能性对我微乎其微。”

“你错了,虽然这个世界越变越糟,可我们还是要对它抱有希望,没人可以阻止你做梦。如果你相信,你的伤痛会被愈合。”她头歪了一下,“为了拍下你的笑容,我拼命按下心中的快门——电影《美丽人生》如此说。”

“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来付账。”他往盘子里搁烟灰。

燕燕叫侍者,递上她的信用卡。王仑没有抢单,向她道谢。

她说不必客气,我们再走走吧。

穿过罗马的台伯河上有三十多座桥,美得令人窒息,不管是古罗马时代、教皇时代,还是近现代,据说每座桥上都住着精灵和灵魂。两年前读了恰克·帕拉尼克那部《一鸣惊人》的小说,发现有人曾幻想有一天与情人手拉手看一幢幢大厦在面前被炸毁,那会是人生顶点。真是病态。她当时想,只要一个人与她在台伯河边走走,便足以让她对生活满足。现在这个时刻已来到,她却并不激动。

这是为什么?

她和他在台伯河堤岸上,朝圣天使桥方向走去,步伐一致,身体也靠得近。云堆成一块,映在河面上,河水泛着光芒,有两只罕见的蓝鸟飞来飞去。它们比罗马城里随处可见的鸽子小一点,形态轻盈。这儿总有跑步者,却像从时间之外穿越而来的,脚步声,有力的脚步声,近了,渐渐消失。

燕燕的情绪回到刚才与王仑的交谈上,他的身世让她想到自己。有意思的是,是王仑提议。“给我讲讲你吧,我好奇你怎么来到这个堤岸的?”

他的话当时就是如此,他没问你是哪里人,在哪里长大,而是问她是怎么来到这个堤岸的,穿过时间,穿过彼岸,在河水之上。这触及了她的内心某个神经区域,好长的路程呀,她来到这儿。当时她就是这么说的。

如你知道的,那是重庆,那儿也有河水,中国最长的一条河,伫立着一座山城。

父母结婚后,母亲为了新家,调到父亲的单位,南岸区文化馆。他们天天吵架。母亲把所有积蓄给了父亲,他辞了工作,做生意,做得不错,就跟一个女人走了。

燕燕轻声说:“那时我才五岁。”

她的脑子里出现江边,好多人跑去江边,有男尸浮起在洄水沱,江里会升起许多巫神,给惨死的人念咒唱歌。她小时,人们都如此说,在她睡梦时是这样,那些巫神有男有女,他们高兴时,江水平息如镜面,他们生气时,江水狂怒不已,掀起大浪,把人和船都葬入江底。被送上江面的尸體,或多或少,用意明显,要么是让家人看到,要么是让仇敌知晓。她恨父亲时,希望那尸体是父亲。她不敢告诉母亲。连自己也被这想法吓住了。可是每回见到父亲,她又觉得自己并没有恨他到死的地步。父亲的脸上长了几颗红肿的疹子,燕燕记得自己小心地取来消炎膏,给父亲敷上。

“他们离了吗?”

“我母亲一根筋,不要离。虽然我母亲说,父亲若成了一个江里的死人,她也不会去收尸,但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整个的世界被父亲占满,根本没有别的男人。我父亲一直在换女人。那之后我母亲得了忧郁症,长期失眠,她自杀过。我怕她离开我,都听她的话。她不喜欢我带任何人回家,怕失去我。我很孤独。”

“你没有好朋友?”

她没有朋友,她的朋友就是母亲。直到遇到皮耶罗,她孤独的生活才有了新意。

王仑点点头。

相隔了几秒的停顿,她说:“可是我有电影,有电影里的一大帮朋友。”

王仑听了,一点也不意外,他早该想到,这个苏燕燕靠吃电影和书长大。他们都钻进书和电影里,从中寻找安慰和光。

两个人列出所喜欢的电影,让他们觉得惊奇,燕燕喜欢费尼里的电影《阿玛柯德》,王仑也百看不腻,当然特别偏爱《八又二分之一》和《甜蜜生活》。上学时,喜欢看连场电影,甚至夜场三部电影,看到天通亮,才从电影院出来。毕业工作后,每晚至少看一部电影,因为看电影太多,就规定看一部电影,必看一本书。她喜欢作家虹影——也来自重庆长江南岸,她说小时家里很穷,甚至没有多余的五分钱看电影,哦,她那个年代看电影只需要五分钱。你猜虹影想看电影怎么办?当时电影院在放朝鲜电影《卖花姑娘》,人人都说是好电影。她等在电影院外,看到散场时,瞅着一个看门人没注意到的空子,进了电影院,躲进公共女厕所,居然瞒过检查员,待新一场开始后,她从厕所里出来,找到一个边上的空位看了电影。

她说:“她比虹影幸运,她的母亲有文化,宠爱她。”

两个人都不追韩剧,只看美剧。伍迪·艾伦的电影,要有耐心,要对美国文化懂行,才能笑出来。《安妮·霍尔》让伍迪·艾伦名副其实,《午夜巴黎》和《午夜巴塞罗那》少些装腔作势;最喜欢的是希区柯克的电影,都一部不差地看过,王仑喜欢《西北偏北》,燕燕喜欢《群鸟》。他说,《精神病患者》恐惧,第一次看时,后背发凉。

“《罗丝玛丽的婴儿》更恐惧。”她说。

“罗曼·波兰斯基是电影奇才!”他说。

他亡命天涯,精神分裂,涉及的性侵者反过来替他辩护。她说,看他的《钢琴师》,哭了一个晚上。

中国电影如何?她终于说到了这个话题,是一个蛤蟆,丑,但会产生对人疗伤的油,国情所至,没有完美。

除了贾樟柯的《小武》,当然不能滑过李安。他接过话说,看过没剪版《色戒》,不是李安最好的电影。

我也看过。她承认,但还是没有张爱玲的小说好。

他不同意。他说,李安的电影百分之八十都喜欢,他也喜欢他的腼腆,有一次在酒会上遇见,和他聊了几句,他是一个为电影而生的人。

他们从李安说到《教父》的导演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从《美国往事》里面的初恋,说到里面的意大利籍明星罗伯特·德尼罗,少年的他偷窥伊丽莎白·麦戈文跳舞。他们发现对方都是《豹》的粉丝,佩服导演卢奇诺·维斯康蒂,如此冷静地用镜头表现了博大精深的历史和文化背景。有意思的是,不管是导演还是原著作家,背景都与该片主角萨利纳亲王经历类似。

好了,绕了一圈,话题又回到了意大利电影上来。

我爱《偷自行车的人》,全是非专业演员呀。他说,他爱这部电影,想收藏这部电影的原剧本,未成,结果歪打正着买到了玛丽莲·梦露主演的一部电影剧本。

“哪一部?”

“最有名的。”他淡淡地说。

“《让我们相爱吧》?和伊夫蒙当演的?”看到他没点头,她说,“《如何嫁给一个百万富翁》,或是《七年之痒》?对了吧,《快乐爱情》?!”

王仑不仅没说一个字,脸上还涌现出坏笑。

燕燕让他说。

他说:“你一猜就中,第一个。”

她感到惊奇。她说看过好多关于玛丽莲·梦露的书,她三十六岁就死了。给肯尼迪总统唱生日歌时,她也是相信爱情的,她说过一句话:“如果你不能包容我最差的一面,那么你也不配拥有我最好的一面。”那些在她生命中出现的人,未必能懂得她。这才是悲剧中的悲剧。她拍拍手,说:“好了,我说了这么多自己,也有人进来帮我说,总结一下吧。”

他说:“洗耳恭听。”

“我爱电影,我不知道,没有电影,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我不止一次在日记里说,在电影里我分享电影里那些人的梦,告诉他们我的梦,我希望我爱的人,也是一个做梦人,养多多的孩子和小猫小狗——”

她突然停下,因为有两个孩子欢快地拉着父母的手经过面前,她侧过身去,羡慕地看着他们,回转过身来时,情不自禁看了王仑一眼,他看燕燕的眼睛像着火一样,她的脸红了。

王仑故意用淡淡的口吻问:“以后你会到罗马住吗?”

燕燕面露难色:“今天神父也问我了。我不放心我妈妈,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只讲意大利语。”她不愿说下去,看手表,“糟了,我想去商店看看婚服。”

“要结婚了,没婚服?”

“我有,但……但——”

王仑微笑:“不是你心里想的那件。”

燕燕感激地笑了。

他主动说要陪她去选婚服,这很意料,她为之非常高兴。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当他们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到热闹的街上,燕燕发现离她之前看过的那家古董旧着店很近。里面的两个店员围着一对美国男女服务得团团转。

王仑正要朝那儿走,燕燕拉着他的手走进对面的一家旧着店。

“怎么不进那家店?”王仑不解地问。

“去过了,话不投机。”

王仑打量店里陳设,地上有漂亮的老地毯,墙上有大镜子,还有老电话和老打字机等,雅致的花瓶插有鲜花,用了淡黄暗纹墙纸,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薰衣草精油味。“这家比那家衣服更讲究。坦白地讲,我以为你会去那种名牌店。”他说。

“这种店的衣服有故事,仅有一件。我喜欢。”

王仑对她投来特殊的目光。

燕燕和王仑两人看店里各式短长礼服,最后不约而同落在里面架子上同一件婚服上。王仑坐在店里一把古董椅上,目光看着店员,头朝婚服点了点。

两个店员热情地伫立在边上,其中一个胖胖的说:“Ha davvero buon gusto,questo e' l'abito piu' bello che abbiamo. È il costume del film di fellini.(真有眼光,这是店里最好的婚服。是费里尼电影的戏服。)”她们小心而迅速地将婚服取下来,双手递给燕燕。

燕燕和王仑的眼睛都亮了。燕燕进里面换衣间,回头问:“哪部电影?”

胖女店员说:“《爱情神话》。”

另一女店员马上反驳:“不,不,是《八又二分之一》。”

两个女店员争了起来,各自坚持自己是对的。

又遇到费里尼了,这罗马真是神奇,每个地方都会擦着他的神经。他取出照片,想拍张这与费里尼有关的婚服,手机响了,一听是方露露,她问他:“亲爱的,你在哪?”

“我在婚服店。”他走到门外。

“我才不信呢。”她换了一个声音,“我明天拍片,不能陪你参加慈善活动,今晚会到你的饭局。”

王仑掉转一个方向,看门外游客欢快的观光的样子,方露露在说着她今天差点掉了手机,幸亏李苹迅速跑到棚里,给找着了。“你什么时候回北京?你在听吗?”

“在听。”

“有个朋友想带一个文件回去。”

“你应记得我回去的日子,告诉过你。”

“对不起,我忘了。”

“我还没决定,可能提前,可能延后,晚上见。”他挂了电话,很不快。

几辆汽车驶过,其中一辆红车放着很响的音乐。两辆摩托驶过,声音更响。一队亚洲游客迎面走来,他们连连拍照,看不出来是日本或是马来西亚的,反正他们没说中文,倒是安安静静。

王仑想走回店里,却想起什么,低下头,在手机上查找什么,然后打电话,对着店门说话。猛地回头,看到燕燕,她换上婚服,头上披着缀满珍珠的花冠纱幔,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亮亮的,脸上无比快乐。他慢慢走进店里。

婚服很贴身,女店员在替她系背上最后一枚扣子。燕燕自己看镜子,没有说话。

女店员不懂中文,一直在边上赞美不已:“Bella,Bella!(美,美!)”

王仑走近她,问:“你喜欢吗?”

燕燕点点头。

“可以作为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吗?”

燕燕笑起来,从镜子里看他一眼说:“你真会开玩笑。”

“这款婚服跟费里尼有关,今生难得,算我借你钱。你以后慢慢还。”

“结婚是两人真好,婚服好有什么用?”

两人同时一愣,目光从对方身上移走。她走向更衣间,把布帘放下来。

几分钟后,燕燕拿着她的挎包走出店门,王仑跟着走出来,对她说:“苏燕燕,我有个想法,可以说吗?”

“请讲。”

“我明天傍晚有个慈善活动,能不能陪我去?明天我派车来皮耶罗家接你。”他让燕燕看手机里的一张请柬。

燕燕仔细地看请柬,然后抬起头来说:“应该没问题。”

王仑看着对面礼服店说,“一件雅致的工作礼服,明晚穿如何?不要担心,我可以报账。”

“这话还有点靠谱。”她看手表上的时间,“对不起,我得走了,我未来的婆婆要我回家吃晚饭。”

“哈,来得及,全世界都知道,意大利人吃晚饭得八九点。不管怎样,我冒昧给你买衣服了。”他朝街另一头用手打了个很响的榧子,店员提着装衣服的袋子,递给王仑信用卡,把袋子装在后备箱里。

这时,一辆出租车驶近,停在王仑的面前。司机下来把车门打开。

她奇怪地说:“怎么有车?这么及时?”

轮到王仑大笑:“你认为罗马比北京还落后?”

街对面的服装店两个正在给顾客服务的店员,看到街这边的情景,大跌眼镜,一脸惊呆。司机给燕燕打开车门,她进车里前,抬头看见她们,对视了一下,便进了出租车。

王仑注视车子远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前所未有的怅然。罗马,上天怎么如此善待你,让你拥有这么令人着迷的街道?是因为车里这个女子吗?她跟露露完全不一样,一个柔软,一个坚硬,一个清纯,一个妩媚,更有女人味,当露露在床上,更像是一头充满激情的兽,他总是不能尽兴,昨天,那样匆匆结束,纯属罕见,大概是时差,大概是她可能存在的外遇。可是这个才认识的女子,她身上有一根线,伸入他的身体,在他的心上缠绕,让他回到从前,一种久违的火点在烧着他心里的冰。

打住,王仑,他叫自己的名字,你不能这样来比较她俩,今天是第二次,将她俩相比。我真是个混蛋。他骂自己。

车子自带魔术,越驶越远,车外那个人越来越小,却觉得他近在眼前,正看着她。他是准直男呀,如此细心周到!燕燕对他挥手,她身子并不完全转过去,只是不舒服地扭着,后窗玻璃可看到车子经过之处,还是一面镜,她看到自己的脸,嘴角的微笑,是那么快乐。

司机开心地自言自语,英文说得不错:“Hey! You Chinese are very romantic! Nice!(嘿!你们中国人很罗曼蒂克!很好!)”

就这句话,燕燕坐正身体,她不想与他分开,她一点也不想回到那个家去。几乎同时,她摇了摇头:“完全不可能!我马上就要当新娘了。”她掏出手机,狠下心来,删掉她在罗马景点拍的王仑和两人的所有合影。

在走进皮耶罗家前,她内心存有一种罪恶感,好像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她停在那儿,照片已删了,做得不错,但还得将王仑这家伙从心里删除。她这么想时,吓坏了。天哪,我不只是喜欢上他,而是爱上他了。她的心跳起来,这是以前与皮耶罗从未有过的感受,她的嘴唇发烫,额头也是,整个脸颊也是,必须停止,必须把那个男人从心里剔掉,趁这刻,什么还没有发生,她必须把他当作朋友。

她看看手表,还不到晚上8点。屋里似乎很安静,客人似乎还未来。

当她推门时,门没关,她一步跨入,发现自己是对的,一个客人也没来。她松了一口气。

皮耶罗和他的叔叔正在说话,两个人都到门口和燕燕打招呼。叔叔和她握手后,拿着一本厚书回他的房间。

燕燕放下背包和一个讲究的大袋子,从桌上倒一杯水,大大地喝了一口。

“去了哪些地方?买衣服了?”皮耶罗问。

“是王仑给我工作礼服,他要我陪他参加一个活动。”燕燕眼光扫到厨房里皮耶罗的母亲在忙碌。

皮耶罗惊奇地“哦”了一声,他看着燕燕喝完水,要给她倒水,燕燕搖摇头,放下杯子。

“要不要我去帮忙?”

“现在不必。你走累了,休息一下。”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唉,燕燕,我知道你从中国带了婚服,我妈妈刚才给我说,让你考虑穿她的婚服。”

“是吗?这证明她喜欢我?”

“当然。”

“那带我去看看。”

门虚掩着,里面并不大,除了床,还有一对沙发,衣柜也是旧式手绘的,淡蓝泛白,非常吸引眼球。里面收拾得很整齐,床前有一排鞋子,包括拖鞋、运动鞋,都是一尘不染。这儿放了薰衣草,所以没有闷闷的味道。床头柜上放着昨天燕燕送给她的中国丝巾,还有一叠未打开的红灯笼。皮耶罗打开衣柜,里面也是整整齐齐的,他取出右边第一件衣服,是罩着透明包装,他揭开包装,是一件漂亮的婚服,全是手工织的。颜色有点变黄,不过样子特殊,腰身很细,看上去还是非常不错。

“你妈妈年轻时很瘦。”燕燕由衷地说。

“意大利女人年轻时不敢吃Pasta(意大利面),结婚后就放开吃。”

“影星索菲娅·罗兰有一副美丽丰满的身材,难怪她说你所看到的都是Pasta。”

皮耶罗愣了一下,笑起来。

燕燕拿了衣服在身上比,惋惜地说:“对我来说,大了一两个码,而且长了太多。”

“长没关系,就是要拖在地上。”

这时皮耶罗的妈妈、奶奶和堂妹卡拉进来,围着燕燕看这婚服,房间里顿时七嘴八舌。

皮耶罗给燕燕翻译:“妈妈说她可以改小。”

“可惜了,好好一件衣服不要改。再说我从中国带了衣服。明天是我最后一天,作为自由女人。我的老校友要我去参加一个活动。”

燕燕到外屋打开纸包:居然是古董旧着店里那件婚服。她一下子傻了,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皮耶罗的母亲跟着出来:“Bella! Bellissima! Così eccellente. è possibile utilizzare la mia tiara.(太美了,太好了。用我的头饰吧!)”

卡拉拿过婚服往自己身上比,赞不绝口。婶婶蒂齐亚纳跑过来:“Bellissima!(太美了!)”

皮耶罗看卡拉,声音有点冷,赞扬道:“真的很不错!”他看一眼燕燕说,“他有眼光,后天你就穿上它,用我妈妈的婚服头冠。”

燕燕见此情形,一半愤怒,一半假装高兴,点点头。她看着卡拉拿着婚服转圈,感动地说:“他是个记者,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皮耶罗没说话,看窗外。

家里电话响了,皮耶罗接过来一听,对燕燕说:“是你爸爸。”

皮耶罗对电话里:“你好!”两个男人在电话里寒暄了几句后,他把电话递给燕燕。

燕燕接过来一听,屋子里太闹,她听了一句,便说:“OK,爸爸,懂了。”

她按掉了电话,心里难过,但众人在面前,她忍着。父亲真不像话。皮耶罗走过来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

燕燕抱歉地说:“我父亲和他的情人环游欧洲,在阿姆斯特丹,他说没法换机票来这儿。”

皮耶罗着急地说:“那后天婚礼谁把你带进教堂来?你家里人是怎么回事?一点也不爱你?”

“那不是你所能了解的事,知道吗?”燕燕眼圈红了,“让我安静一会。”她一个人走进另一个房间。

那个晚上发生了好多事,那是她与皮耶罗第一次发生不快,之后他到她的房间来敲门,燕燕在门内说:“对不起,再给我点时间。”隔了一会儿,也许更久,皮耶罗又来敲门,对门里说,已经9点了,客人已来,请出来。燕燕打开门,皮耶罗进入,他对她道歉,说不该让她不开心。

“是我不对。”燕燕说。

“我们和好吧!”

燕燕朝他伸出手来,像孩子似的拍手掌。门铃一次次响,客人陆续来了,他们穿得很整齐,全是亲戚。燕燕换了一件紫蓝花丝绸的改良旗袍,皮耶罗也换了一件蓝点衬衣,他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不必紧张。

她紧张,不过听到他这么说,她朝他微微一笑,这时皮耶罗的母亲在房外叫他的名字:“皮耶罗!”

他拉着她,给客人介绍。

皮耶罗的母亲端来一盘放着香槟酒的杯子和切成小块的奶酪,他俩急忙递给客人。

燕燕坐下后,才注意到桌子布置得非常讲究,杯盘刀叉,餐巾叠成花朵,皮耶罗母亲的能干劲一清二楚。包括她,皮耶罗的六个家人、七个客人,一共十四个人坐在桌前,每个人都神采奕奕,真诚地欢迎她加入这个家族。如同乘飞机的紧张回到她的身上,她低下头,看到对面的皮耶罗的皮鞋,她轻轻碰了他一下,他朝她点点头:“不要担心!”

卡拉朝他们看,但听不懂中国话。燕燕觉得披着的头发碍事,便用皮筋把头发束在脑后。

皮耶罗对燕燕认真地说:“燕燕,你的第一顿意大利正式晚餐,尽可能地吃,这是我们的传统,如果给你添菜,你最好接受。”

燕燕听着,表情很认真,没发现他在幽默。

响雷一个接着一个,闪电跟着就到,不给人一点准备,暴风骤雨,天暗得跟黑夜一般。王仑该不会被淋雨吧?燕燕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室内点上灯,也点上蜡烛,本来客厅的玻璃窗关着,皮耶罗的母亲不爱开窗,倒是省了事。雨来得快,消失得也快,不到五分钟,天空晴了,还出现一道彩虹。

第一道菜是各种香肠生火腿肉,配面包片。开吃前,他们闭上眼睛,嘴里喃喃说着什么,这段话不必翻译,那是在求主降福,包括所享用的食物及一切恩惠。阿门。看到皮耶罗的母亲开吃,燕燕才敢开吃。这道前菜,火腿里有烟熏香还有辣味,不完全是咸的,舌尖留有丝丝甜味,色泽如粉红玫瑰,边缘有一线肥,如白雪的山峦,缓缓滑入喉咙,满口惊叹,绝对是帕尔玛火腿,大家一扫而光。皮耶罗的叔叔代表全家,举杯站起欢迎燕燕加入这个大家庭。他们纷纷举杯祝福她和皮耶罗。

皮耶罗说:“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开花结果。”他望着燕燕,觉得这句话不太正确。

“愿为连理枝。”燕燕说。

“对,对。”皮耶罗对一个亲戚说中文,那个人问他,他解释。那个人高兴地扳手指,说,还有两天,就是婚礼。大家都顺着她的话说,等不及了。

第二道菜是意大利饺子。

燕燕看着面前一大盘饺子,吃起来。

她吃完,盘子端走,上来一道烤鸡肉土豆。皮耶罗的母亲端着盘子问燕燕,她手里的钳子在一块块鸡肉上移动,意思是看燕燕喜欢哪一块。

燕燕手朝翅膀指了指。

鸡翅膀夹到了燕燕盘子里,燕燕吃了一口,朝皮耶罗的母亲竖起大拇指,她高兴得过来亲亲她的脸颊。

席间叔叔问燕燕:“what Chinese people usually eat?(中国人爱吃什么?)”

“跟你们差不多,西红柿鸡蛋,饺子,面。我给你们做一道菜,可以吗?”

皮耶罗给燕燕当翻译。

大家说:“Si.(好的。)”“Buono!(真好!)”

皮耶罗家的厨房并不大,但洗碗机和烤箱都有,墙上挂了好多锅,还有大大小小的铜锅,窗前挂有大蒜和红辣椒,有点像重庆人,吃什么都喜欢放这两样东西。她在厨房,好些人涌进厨房,看燕燕做。她利索地搅拌鸡蛋,切蘑菇片和小西红柿,在平底锅上放上橄榄油,还撒了红辣椒丝和盐。皮耶罗充当翻译,跟在饭桌上一样,每说点什么,他都翻译给她听。时间变得有弹力,有的翻译得不对,她能感觉到,但大家似乎认为好玩。可燕燕心里不这么看,吃一顿饭如此,没问题,如果以后天天这样,生活便成了问题,她得学意大利语。如果有了语言,是不是好一点?不,问题不在这点,而是她要和这么多人一起生活。老天,怎么办?以前不会想到是这样的,现在明白,如果嫁给皮耶罗,就得容下这一大家子,就得跟他们打成一片,吃喝在一个屋檐下。她的手抖了一下,把鸡蛋饼放在一个大盘子上,几乎把盘子碰下厨台。幸好被她接住了。

燕燕端着鸡蛋饼放在餐桌上,那儿坐着皮耶罗的奶奶和叔叔。她左手用叉子固定鸡蛋,右手握刀将饼划成小块,分给众人,坐下后,叉起一小块,吃着,边吃邊感叹道:“太好吃了!”加了一句意大利语:“Buono!(美味!)”

众人面面相觑,皮耶罗的奶奶吃起来,他们纷纷效仿。奶奶高兴地说:“Buono!Buonasera!(好吃!太好吃了!)”有的人辣得直喘气。皮耶罗的母亲高兴地朝燕燕点头。

盘子里的鸡蛋饼一块不剩,奶奶看看空盘,问燕燕:“Hai ancora voglia di mangiare?(还想吃吗?)”

燕燕点点头。

卡拉端上来烤羊排,上面放了一层迷迭香,还有红辣椒和未剥皮的大蒜。墙上的钟显示是晚上十点半。

燕燕吃一口,如果不知道是羊肉,完全吃不出来,跟兔肉甚至海鲜差不多。意大利的红土加上雨水阳光丰富,羊肉完全没膻味,像陕西横山的香草羊,只需要放盐,便是美味。卡拉看着燕燕,她又吃了一口,赞扬:“Buono!(美味!)”

她朝卡拉举杯,卡拉爽快,一杯倒进肚子里,燕燕只得喝酒。她用脚碰皮耶罗,他朝她笑。亲戚与燕燕碰杯,燕燕喝酒。向大家举杯,大家一起喝。

酒过三巡后,屋子里的意大利人开始唱歌剧,叔叔唱男角,婶婶唱女角。气氛热烈。卡拉和婶婶拉起大家跳起一个快乐的舞,是那不勒斯一带的歌曲:

美酒不能保守我的秘密

你的秘密,他的秘密,

我们说给小鸟听,小鸟说给鲸鱼听

鲸鱼说给船长听,完了,完了,

全世界都知晓,我们没秘密

怎么办?哎呀,不如公开这秘密

他们边唱边跳,一个男客拉起手风琴,欢快的节奏,让人没法拒绝,燕燕跟在他们中间,很开心。一曲尽后,大家又唱起一首动物叫声的歌,边唱,边围着桌子转圈。

手风琴声不知何时变成了音响,有节奏的音乐,增加了屋里人欢宴的互动。桌子边的葡萄酒瓶,越来越多。燕燕那天喝了长这么大,喝得最多的酒,人有些迷糊,事后才知道,厨房里皮耶罗的母亲和堂妹卡拉在做吃的。家里冰箱里没有东西,堂妹卡拉到邻居家,邻居家在做菜。整个公寓楼都在做吃的,皮耶罗家的房门打开,关上。

公寓的旋转楼梯里,他们在吆喝,菜端出来,有人在对楼下的邻居说:“Spose cinesi possono davvero mangiare! Va bene. Anche bere molto, bene.(中国新娘子真能吃!好。也真能喝酒,好。)”

燕燕和亲戚们面前的盘子换成了新的菜,端菜的人换成了一条线似的。大家都疯了似的,往他们家送吃的。

燕燕捂住嘴,奔向卫生间,吃得太多,全吐了。她回到桌子前,发现倒了一半人,有的在沙发上,有的在桌子上。皮耶罗把卡拉的手和燕燕的手放在一起,他喝多了,也明白,这两个人心不和。可是卡拉把他的手打掉,拉着他跳一曲。皮耶罗的母亲扶起奶奶,往房间里走,她们的意大利语欢快里有悲伤。

皮耶罗被叔叔拉住坐在边上,他看到燕燕皱眉,大声地说:“她们在说我的爸爸。”他转脸对叔叔说:“你想我的爸爸吗?”

叔叔不懂汉语,却一个劲儿点头,又摇头。两个人碰杯。叔叔用英文对燕燕说:“You are not a Chinese person,you are already Italian. Do you know why?(你不是中国人,你已经是意大利人了,知道为什么吗?)”

“No。(不。)”

“Because you eat as much as us,and you drink as much as us, but like me,you don't get drunk. Piero's got a good deal,marrying you.(中国姑娘吃得多,喝得多,跟我们一样,还不醉,皮耶罗和你结婚得到了很多好处。)”

“叔叔呀,我是中国姑娘里最不能喝酒的人。”

叔叔手举酒杯,格外快乐地笑起来,看着燕燕,手指着皮耶罗说:“I'll tell you a secret,I've always thought this young man of yours was like the rest of his family,bowing down to the Government and God and whatever- secretly wanting to be priests. Not like me. I know History,and I can see the real face of these so-called liberal governments and Churchmen-They were fascists!Where've I got to?Tonight I've drunk a year's worth of wine. Wait-yes. But today I've found this young man,this wonderful young man of yours,has broken the mould. He's found a Communist girl. You Chinese are all communists,aren't you?where's my glass? This isn't a marriage. It's a revolution!(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一直认为这个年轻人和他的家人一样,向政府和上帝鞠躬致敬,不顾一切暗地里成为一个神父,不像我。我知道历史,我可以看到这些所谓的自由党政府和教会的真实面目,他们是原法西斯!我说到哪里了?今晚我喝了一年的酒。等等,今晚我发现这个奇妙的年轻人打破了模式,他找到了一个共产党的女孩。你们中国人都是共产主义者,不是吗?我的杯子在哪里?这不是婚姻,这是一场革命!)”

他摇摇晃晃,一只手握成拳头,像共产党员那样敬礼,然后他趴在了桌子上,醉得睡著了。

很幸运,下暴雨时,王仑刚好到达餐馆,因为下雨,侍者特意将露天阳台换回室内,不过可以看到室外夜景。室内除了有油画蜡烛外,是一个大桌子,一共十来个客人。他们有一半是中国人,一半是意大利人,欠人家情,这次趁在罗马,补上。

他有预感,方露露不会来他这个饭局,心里虽不肯承认,但两个小时过去,还是不见她的身影。黑衣侍者端来咖啡,客人喝完后,纷纷起身告辞。

王仑在通向里面房子的门前与客人们道别。餐馆响着舒缓的古典音乐。

王仑转身走回座位,坐下来。

侍者陪着方露露走过来。她上身穿的是黄衣,下身是蓝色花裙子,脚上是高跟鞋,整个人显得年轻。

“真是对不起,亲爱的,我来晚了!”方露露抱歉地说。

王仑抬起头来看她:“没关系,客人都走了。”

“晚点床上任你处罚。”她看到他没反应,换了题目,“今天戏拍得很有趣,马可有一句台词‘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这儿只有生命无限的激情!’他之前说得不对,我帮了他。最后他做到了。导演很满意了。他真是好敏感呀,一个完美主义者,觉得做得不满意了,世界都结束了。我陪他喝了一杯,他高兴起来。”

算算时间,足够她与那个马可上床。王仑火冒三丈,他的脸变得通红。马可看见她腰往下,右边的位置那朵刺青黑色的小花蕾,他下面那个地方马上硬了,嫉妒会这样,他将劈了马可。该死,他骂自己。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她是让他看那朵小花蕾好多次,才真的让他的手往下进行。她不是一个容易上手的女人。这样想后,他眼前出现了戴着礼帽的画家萨宾娜,她和情人的妻子特丽莎单独见面,这个由米兰·昆德拉的同名小说拍成的电影,一点也不差,最性感的场面是两个女人拍裸体照片时,很迷人,他忘不了。不对,特丽莎成了燕燕,萨宾娜成了露露,她们在同样一个充满阳光的大房间里,她们在相互拍照,有意思的是,他在场,他是目击者。他突然停止思想,怎么会有这样的角色变换?露露该是特丽莎,而燕燕该是萨宾娜?他摇了摇头。

“你怎么啦?”

“我不懂好些东西。”

“哦,”她拿起他的水杯,喝了一口說,“今天,马可说他要导的电影剧本里之前的中国部分不够准确,我给他提了建议。他说那些狗屁剧本医生只是故弄玄虚,不像我切中要害。嘿,王仑,你在听吗?”

王仑急忙说:“对不起,你在说什么?”

“不必再说,不重要。”方露露走过来靠在王仑的肩上,撒娇地说:“亲爱的,真好,有你在罗马!”她朝侍者说,“给我一杯加冰的白兰地。”

王仑摸出雪茄来夹,夹好后,另一个侍者马上给他点上火。

“你能说出马可·瓦利那句台词出自何处吗?”

“当然是我演的广告片!”

“那是费里尼的话。”

方露露揽过王仑的脖子:“谁说的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这部短片肯定是一张我进入国际影坛的门票。”她很有魅惑力地说,“马可认为我有演员的才能。”她的双手做舒缓的动作,像在跳舞。

王仑吸了一口烟,情绪低落,远处有急救车的叫声。

方露露自言自语:“我也有钢铁般的意志。”

面前的玻璃窗里有她,她看到,那儿还有一对母女,女儿看上去只有六七岁,那是在重庆长江边,她在跳舞,她比那女孩大,刚满十二岁。母女俩幸福地看着她,然后走在沙滩上,往半坡上走。她好羡慕,几乎有点恨恨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几个少年穿着裤衩站在岩石上对着江水尿尿,一起转过脸来看她。他们跑过来,嘲笑她,臭鞋,破鞋。他们骂她,朝她扔沙子。她不以为然地冷笑,反而原地旋转跳舞。这时她的叔叔走过来抓着她,扇她耳光,骂她:“偷懒的东西!跳什么鬼舞,做饭去!”她看着叔叔,目光里不仅不服,而且咬着嘴唇,握紧拳头。

王仑看到她对着窗玻璃看,半晌没反应,便关切地问:

“露露,怎么啦?”

她一笑,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一些:“我叔叔经常打我,可是我从来不哭。我不会忘记,这个老王八蛋现在生病了,需要我,我不要回去。”她的声音很冰冷。

这时侍者拿来一瓶白兰地,放在桌上,倒了两杯,加入冰块。王仑拿过来递给方露露,她喝了一大口:“酒可以让我忘记这不尽人意的现实,来,我俩为这么美丽的罗马喝一杯。”她举着酒杯,与王仑的酒杯碰了一下,自己喝了一大口,“你知道,我不要学那个什么邓文迪,她是可以拯救银河系的人,没有她做不了的事。我不一样,我只要一点点属于我自己的东西。钱,我喜欢,但相比我的人生目标,就是风,风可来,风可走。我要做一个好演员,一流的,你不要看不起我。名声,比你的钱实在,一生不缺知己。”

王仑担心地说:“露露,少喝一点。”

方露露非常优雅地倚靠着桌子,盯着王仑:“你说女人只要做两件事就够了:做爱和做饭。我做爱第一,做饭倒数第一。”她蹲下来,看着王仑,“你为我离婚了,证明你并不在意我的缺点。做饭洗衣一类的事,交给阿姨就行了。其实,你的女人观太狗血,女人可以和男人做一样的事,甚至更好。”

“你不正在这么做吗?”

方露露拿起酒瓶,要给自己倒酒。

王仑从她手里拿过酒瓶。餐厅的音乐变了,是探戈。

“怎么样,跳一曲,如果你踩着我的脚,你就还我瓶子?”

“嘿,你知道我的舞跳得如笨牛。”但是他放下雪茄,站起身,两个人手相握,身体相拥跳舞。王仑集中精神,小心地踩着音乐的节奏,方露露却是举重若轻,变化着步伐,优雅地皆踩在乐点上。

“如果你寂寞,碰到一个人——”她的身体后倾,看着他,“——我绝对闭上眼睛。”

王仑扳起她的身体:“到时有一个醋坛子会把罗马,不,不,把意大利这个大靴子给淹掉。”

方露露贴着他的脸说:“你错了,不吃醋的男人这世上一个也没有,不吃醋的女人却有一个,那就是我。我们女人需要的不是你们男人的精子,而是你们对待男人的那份肝胆相照的义气。你有吧?你告诉我——”她一分神,踩了他的脚,音乐戛然而止。

他看着她,她闭了一下眼,说:“你赢了。”

两个人回到桌前坐下。

王仑喝了一大口酒,叹了口气。

“我俩都是孤儿,走到今天真不容易,要好好在一起。”

“但是你不想给我生孩子。”他脱口而出。

方露露拿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说:“噢,你又来了。再隔几年吧,现在不行。”她放下酒杯,问他:“亲爱的,我是不是又喝多了?我真的很矛盾。我好像就是一个矛盾体,但我可能得解决这些矛盾,买把最精确的尺子量量我的心。我相信今天,明天,还是后天的后天,我会一清二楚的。不喝了,绝对需要再喝一杯。”她把头倚靠在王仑的肩上,“王仑,我们回家吧。”

鲁斯波利波拿巴酒店在夜深,空气里弥漫着以往宫殿舞会的余韵,虽是年代久远,但那有磨痕的沙发,那威尼斯吊灯,那漂亮的百叶窗,从外涌入的阵阵夜风,绝对不像酒店,这儿除了矮小个的侍者外,只有主人。现在他是主人。他想要一杯奶昔,芒果丁放入其中,一饮而尽,舔杯沿,如孩子一样顽皮。宫殿舒服,是18世纪,没有奶昔,只有威尼斯吊灯。他开了房门,室内点着壁灯。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着绣球花。他把方露露放到床上,低头看着她喝醉酒熟睡的脸,俯下身轻抚开她脸上的头发,拉过一条被单盖在她的身上。王仑从镜子里看着房间里的壁画,那些画中人进到镜中,变成可怕的形象,朝他涌来,他后退一步,垂下头来。

他的额头上有汗珠,长长地吐气,呼吸。耳边居然有流水声,父亲在小溪里捉鱼,他跟在他身后,父亲把一条小鱼儿放在他的小手掌上。这个时候想起父亲,一定有什么意义。露露,你不完美,这才是你。我也不完美,这才是我。都说命运造化,强者可把控,可他不是。他听从内心,他对她有感情,也看得出来,她爱他,否则她不会说那么多自相矛盾的话。

他打开手机,看这一天他和燕燕的照片,不爱拍照的他,居然拍了几十张照片。看一张删一张,人脑可当复印机,记下有过的一切。那他不要如此。这些照片为何不能保存?他突然有种心痛,为什么他就不能像别的男人一样拈花惹草,何必要忠诚一个人?不,这不是他。他必须删照片。

得留几张,至少一张,留作纪念。

不行,一张也不留。

他脱掉衣服,只留了CK内裤,开始在16世纪古老的地砖上做俯臥撑,得在平日做俯卧撑的量上再加一百个,就算对自己的处罚。这时哥哥的形象,一张愤怒的脸浮现。这些年他花了好多时间和精力寻找哥哥,都没有任何消息。他不会放弃,在他内心,哥哥一直在那儿,他情愿哥哥活着,在一个他够不着的世界,悄悄地,忘记之前的一切活着。

搬个小凳子坐在小街路灯下,做作业。之后,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本子写日记。不写便不可能喘气,不写她的孤独和苦闷就没有发泄口。她不敢写具体的,只能写一些虚构的,混合真实,虚虚实实,让人看不明白,弄不清楚,以此保护自己。一周前她摔伤手臂,被家人领着,夜半三更去敲响后街灵婆的家。灵婆就是虚虚实实的。

门一推就开了,她走进去,发现灵婆坐在一把藤椅上,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她从身后抓起一根纱布搭在头上,不让她看脸。灵婆问清她的手受伤的过程,便取出一根火柴,往她的鞋底一划,火苗蹿起,借着亮光看她的手。

“没伤骨头。”

灵婆说完,朝她的手臂吹了一口气,顿时一股热气传遍全身。她不觉得痛了。灵婆又掏出一张黑黑的膏药,往她手上一糊。“回去睡吧。”她说完,她要付钱。灵婆摆摆手。

那天他告诉她,灵婆好多年都被人挤着,打压,可是他对灵婆不一样,总悄悄塞吃的给她。

“吃是那样的重要,比钱还重要。在那种饥饿的年代。你太小,你不懂。”

她没饿过。有一次他回家晚了,她肚子饿了,没有吃的。有钱,街上店也关门了。他仿佛知道她饿肚子,带回三个肉包子。她边吃边说:“我懂了,吃的比钱重要。”

他看看她,笑了。

她开始识字是在上小学前,他教她识字,教她做数学。在班上,她识字最多,算术最好。事实上,上小学前,她已将五年级的课本学完。难怪,上课心不在焉,考试也门门优。她四年级时记日记,用一个小小的黑色笔记本,记喜欢的男同学,她的同桌,他的身高,他的样子,他握笔的左手,右手能做什么?上厕所。她笑自己。她记每天穿的衣服、鞋子,他说过的话。记完一本时,她发现自己爱上他了,如果这位男同学没来上课,她便不开心,如果三天见不到他,她感觉天地就崩塌了。这让她害怕。这根本就是小说书里说的爱情,却真的要命。

我爱上他,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他会怎么样?会吓得屁滚尿流。她用了这么难看的字记下来。有一天她发现那本日记不见了。她不敢相信。家里找遍了,也没有。不像家里人干的,他从不翻她的书包。她做了记号,夹一根头发,或是折一下书包的角,都原样不动,他不是小人。那还会有谁?

三天后的下午,轮到上体育课,同座男同学叫她到边上,她跟他走了。两个人走到体操房,他从墙上一块砖里掏出一本小小的黑笔记本来。她一把抢过来。没错,就是她掉了的那本日记。

“你写的是谁?”

她不说。

“我读了,我觉得是我。”

“不是你。你这么下作,偷人家的东西。”

“真的不是我?

她肯定地点点头。

男同学坐在地上委屈地哭了。她跑开了,真是丢脸。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座较高的山丘,在那儿可以望得很远。坐在一块岩石上,岩石边有一条溪水,流经好多地方,也流经灵婆家边,据说会流下江里,流入海里。她撕了所有写他的地方,仿佛她在把那个想要人爱的自己撕成碎片。

当天夜里,她发高烧。每次发高烧,都跟爱情有关。他一直守着她,给她湿毛巾,给她化了红糖水喝,帮她用白酒擦手臂和额头退烧。

第二天她退烧了,去上学,两个人坐同一张课桌,他没有看她。她盯着讲台上的老师,什么也听不进去,黑板上的数字在跳来跳去。当天夜里,她躺在床上,感到恐惧,仅仅经过一夜,他已把她忘记。

她们在击鼓跳舞,赤脚,甚至赤身,腰际胸上披挂着布片,其中一个领舞者高声放歌,歌声婉转悲凉,完全听不懂唱词,间断地发出像孔雀发情的叫唤。她听得心跳加快,喉咙有股热气上冲。歌者朝她转过脸来,露出奇怪的笑容来,一张脸涂得花花绿绿。尽管如此,她感觉歌者像那个灵婆,她再看,灵婆披了一袭白袍,不再看她。江上走了一层白雾,她们沿着陡峭的石阶边舞边唱,朝江边去。她们走到江水里,如履平地。白雾渐渐遮挡了她们的身影,而那鼓声余音袅袅,好几天都在耳边回响。

8.第三天

位于郊外的罗马公墓,并不在燕燕罗列的罗马必访的名单之中。她知道这个地方,是从一本手册上,说这儿极大,走半天,走慢了,都走不完,因为墓地分犹太公墓、天主教公墓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受难者墓区,修建了纪念碑。整个墓区到处是古迹,天使与神兽雕塑,树木高大葱郁,跟一个公园一样安静漂亮。

皮耶罗说他每年父亲的忌日都会跟家人来,有时他孤独时,也会来看父亲,和父亲交谈。

燕燕与皮耶罗走下车,手里拿着白色鲜花,在墓地里走了好久,才找到一个讲究的大墓堂,整个家族的先祖们都在里面。铁栏杆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皮耶罗遗憾地说,忘记带钥匙了。他指着里面一个意大利男人的照片,对她说,那是他的父亲。两人像极了,头发有点蜷曲,他父亲的照片下写着Aldo Cherubini (1931-2006)。

皮耶罗把鲜花放到铁栏杆前,燕燕也把鲜花放上。

皮耶罗跪下,嘴里轻轻地说着什么。他站起来,脸上有泪。她是第一次看见他掉眼泪,急忙递上纸巾:“你对你爸爸说了什么?”

皮耶罗擦干泪水,说:“我告诉他,我们明天要结婚了。”

“这么短?”

皮耶罗看了看燕燕,目光移向墓碑上父亲的照片:“我爸爸从没得病,他心肌梗死,那天是他的生日,他特别高兴,我们全家人都喝醉了。”

“跟昨天一样醉了?”

“我们这样的日子,都是不醉不散。”

“跟中国人很像。”

“没错。”皮耶罗说,他拉着燕燕的手说:“其实爸爸想当神父,但是他和我妈妈结了婚。爸爸也想让我当一个神父。”

“结果你不幸遇上了我?”她看着他。

皮耶罗的神情很难过,他没有说话。

燕燕的神情也很难过:“可能并不是你妈妈,而是你不太想我住在你家里,和我同房亲热?”她把脖颈上的十字项链掏出来,“难怪我们分别时你会送我这个,你是个天主教徒?”

皮耶罗真诚地说:“我是天主教徒。但是遇上你,是我一生特别好的一件事!你的笑像天上的太阳。我们结婚后,可以天天亲热。”他张开双臂搂着她。

她伸手握着皮耶罗的手,神情放松下来。

燕燕回头看墓地,目光停留在一个男孩的照片上,感叹:“人生真短暂!”

“我遇到一个孩子,旁边是一匹死了的小马。我遇到一个年轻姑娘,她送我一道彩虹。你记得吗?……大雨将至……你纠正我的中文翻译,那是我们在学校第一次认识,真不敢相信,已过去了一年半。”

“每次听鲍勃·迪伦这首歌,我都会流泪。”

“燕燕,你是一个好姑娘!你应该得到幸福。”

“可是你看上去并不快乐。”

皮耶罗吻了她的脸颊,问:“你是什么意思?明天我们结婚,我妈妈快乐,我叔叔婶婶快乐,你快乐,如果迪伦在这儿,他也快乐,你们都快乐,我也快乐。”

他俩手握着手,阳光在他们脸上打着斑点,时间也静止一般,只有麻雀在树枝间飞来飞去,投下的影子,遮挡了那些阳光的斑点。突然手机响了一声,燕燕从她的手提包里取出来,收到一条信息,她看了,脸色发白。

“燕燕,不要着急,给我看。”

她把手机给皮耶罗看,他看后反问:“你觉得呢?”

轮渡前的跳板,像神秘的魔方,由着季节的不同、水位的不同,水手将其放在不同的地方。走在上面,尤其是没人的时候,追逐是最刺激的。她上跳板时,始终有男孩子追逐她,但都被她逃过。

她不怕男孩子们。

她害怕江水会吞没了妈妈。都说妈不是亲生的,只是他的一个相好,两人并没有扯结婚证。他让她叫她妈。妈每回站在江边,都要说那个发豆芽的方叔的事,他发的豆芽又长又嫩,价钱也便宜,附近一带的人都要他的豆芽。他与她从小学就在一个班上。他背对的山坡上是始终关着门的白色城堡奥当兵营。

他不仅发豆芽,也热爱诗歌,有一阵子整个山城,每个拐角小巷子都会冒出几个诗人,他们在长江珊瑚坝上搞万人诗歌朗诵会。那个地方在20世纪40年代很热闹,是毛泽东从延安到当时国民党陪都来与蒋介石谈判所乘飞机的降落地,夏天涨水时全是水,坝子只露个头,冬日枯水期整个小岛才露出平平的坝子来。民间诗人口口相传,拉帮结群来到寒冷的坝上,点起篝火,拿起高音喇叭,热情地朗诵诗稿。妈也参加了,人山人海。动静太大,警察也开着卡车来了,未经申报聚众,要拘留。大家跑,飞毛腿似的跑。

都说方叔是同志,总是一帮男人与他往来。父亲在他十二岁那年戴上尖尖帽游街,他和母亲躲在家里,母亲紧紧地抱着他,他没法动弹。父亲身心垮了,被放出来,却得写思想汇报,没多久,就走进江里了。死的地方,就是方叔发豆芽的地方。

都说方叔不是在发豆芽,而是在打捞父亲。有一天,父亲平反了,补了不少钱。方叔接下江边那幢白色城堡,奥当兵营,与别人一起开了一个西餐馆。

妈在那段时间终于走出门,答应帮老同学做收账的。又旧又烂的奥当兵营被装饰得雅致,一时成为当地的景点。妈那段时间很快乐。

他回家,找不到她,打听到她在西餐馆,去了一看,便明白那个男同学心里恋着他的妻子。

一生唯一一次,妈有了别的男人喜欢。

他受不了。

妈没说之后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亲眼所见,他跟方叔说了几句话就动了手,他被赶出餐馆。没多久那餐馆因为政府要收回,便关了门。都说他是告状者,说那儿是文物,不能经营餐馆。是真是假,都不重要,方叔破产后离开重庆去了海南。父亲吃妈妈的醋,妈呢,失了工作,只有回家。妈没离开,百分之九十是因为与这个男人较劲,百分之十是因为她还小,需要她照顾。

有一天她在江边坐着,看江水。

妈来到她的身后,两个人站着,轮船都驶过了五艘,妈才开口说话,说想她的妈妈。她说在她小时候,与她的妈妈一起脱了鞋,涉水爬到两江汇合处的呼归石上玩,扳螃蟹。一共三只,螃蟹小小的,她的妈妈陪着她玩了一会儿,说服她,最后将三只螃蟹放生了,倒是摘了马兰花回家。

她想哭,为自己,为妈妈,江水呀一如既往地流淌,你是否可以告诉我,这样的生活,我最缺什么?

9.还是同一天

她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到酒店大门前。这儿一看就是修道院改建的酒店,有停车的庭院,也有种植着花草的花园。

燕燕戴着一顶帽子,中午的阳光照下来,中国人经不起晒。她马上移到一个撑了一把大白布伞的大圆桌前。周边也没有别的客人,倒是服务生给她端来一杯水。坐了好一阵子,也不见父亲,她有些不安地张望。

这时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中国男人出现了,欢喜地叫道:“燕燕,我的宝贝女儿!”他把燕燕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一下,坐到燕燕的對面。他招呼侍者,指着手机的翻译软件叫吃的,那是一瓶香槟、香肠和火腿。

父亲的做派时尚,他以前不拥抱她,也不喝香槟。“我们庆祝一下,对吧?”

父亲说着,环视周遭:“这个地方不错吧?门前还有一个私人教堂,里面有很老的画。”

燕燕笑了:“什么时候爸爸关心过很老的画?稀罕!”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是老江湖了,走南闯北,外国的世面也见过一二呀。”

“爸爸一个人来的吗?”

父亲清清喉咙,他几乎想也不想,一口气把前因后果说了一下,然后睁着眼睛,看着燕燕,似乎在等着女儿的指责,样子真诚。

“所以,妈妈为了我的婚礼,同意和你离婚,你昨夜才乘飞机来这儿。”她的眼睛红了,但是忍着。

“哦,她了不起,有牺牲精神。燕燕,你知道,我一生都在爱女人,这回才是真的!”

“每回你都这样说。”

父亲没听她说,他的眼睛突然一亮。

燕燕顺着父亲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网红脸的年轻女人,穿戴得更花哨,戴了墨镜和一顶大宽边帽子,踩着高跟鞋走过来。他还是坐着,却握着那女人的手,放到燕燕的手里,介绍:“安莉。燕燕。”

两个女人的手握在一起,安莉的手很有劲。真是怪怪的感觉,皮耶罗那晚也把她的手与堂妹卡拉的手握在一起,这预示着两个人不会握手,需要别人强行。

果然,两人握手后,安莉目光斜视燕燕,像没燕燕这个人似的,看着父亲,甜甜地一笑。服务生端着香槟来,放下橄榄和花生,倒了三杯。安莉与燕燕的父亲耳语:“怎么又叫香槟,不要因为我爱喝,浪费钱。知道吗,我得给你省钱,有一个游轮在西西里岛,明天傍晚得上船!”

父亲举杯,停顿了一下说:“来,燕燕,为我们在罗马相见。”

他们三人举杯,安莉说:“燕燕,为你爸爸找到了真爱!”她喝了一大口,“真是好喝!”

燕燕举着杯子的手放下了。

安莉看到了,说:“你的心情我理解,爱情可以改变一个人,你爸爸眼里不会有别的女人。”

燕燕说:“当然,你可能是个例外。”

父亲埋头查手机,皱着眉头,拍拍燕燕的肩:“哎呀,燕燕,你的喜日子也是明天,怎么办?”

燕燕看着父亲,父亲老了一头,好多花白的头发,她说:“我会告诉妈妈,你来过罗马了。”

这话很出乎父亲的意外,他高兴地笑了:“燕燕,你长大了。”搂着那女人的腰,看着燕燕:“嘿,找一个中国餐馆,好好吃一顿,再好好看看罗马。”

“不必了,爸爸。你们好好看看罗马,今天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她没有生气,甚至声音还是照常。她站了起来,便走。

父亲一愣,跑过来,说要送她。

她拒绝说:“不要送,爸爸。”

父亲止步了,慢慢朝那张桌子走去,走了几步,突然走起猫步。那女人被逗乐,笑起来。

燕燕拐到酒店回廊前,目光正好触及花园里父亲与那女人的一幕,父亲可以那样的开心,为什么不可以?小街上人们在热闹地庆祝,庆祝什么,与屋内的她们没有关系。

父亲打过电话,说是要回家来。不错,她记起来,那天是她的生日。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炖上一只鸡后,母亲在窗帘后面找到一个包裹着灰布的包,打开一看,是一把油纸伞,蓝蓝的,泛着光。燕燕不解地问:“妈妈,为什么包得这么严?”

“要保护它。”

“坏了,另买一把?”

“那就没念想了。跟外婆没关系,跟我小时没关系。”

“那也跟我小时没关系?”

母亲笑了,说:“你现在就是小时。”

“我马上十岁了,不小了。”

“再过十岁,你才不小了。”

母亲将蓝雨伞撑开,放在阳台上。父亲跟这把伞没有关系,他对此视而不见,那天晚上他没有出现。小街上的人们,一直热闹到深夜。燕燕对母亲说,我们去看看吧?母亲看看桌上的饭菜,点点头。她俩手牵手下楼去。拐过一条巷子,进入小街,发现那儿是夜摊,好多人在吃烧烤和串串,摊主把一个音响放到震天响,都是流行歌曲。母亲说,我们坐下吃吧。 燕燕给母亲递上一张长凳子,并在她的身边坐下。母亲点串串,摊主给她俩倒上老荫茶。

她看着另一桌上的全家人,心里升起一种悲凉,无论是十岁,还是多一个十岁,再多一个十岁,父亲都与她的时间轨道错开,他是别人的父亲,她也是别人的女儿。

出门前,决定穿什么衣服,是每个女人都难弄的事,但是燕燕没有多少选择的可能性,她带的衣服不多,正式的场合,只有婚服或是这件中国旗袍改良过的紫色礼服。她把头发梳在脑后,还是扎了一个马尾,穿上高跟鞋后,她对镜看抹上口红,镜子里面的她,看上去身材修长,气色不错,连自己都看着喜欢。

接她的车子停在宫殿大门前,她走上台阶。像算准时间一样,王仑一身黑西服打着领带,精神焕发地从石阶上跑下来迎接她,说:

“很高兴你来。你的衣服真漂亮!”

“对不起,我没有穿你昨天送的工作服。”

王仑得意地微笑:“不满意吗?”

“你太过分了!你债台高筑,让我负罪、无法睡觉?真混蛋!”

“以前的燕燕回来了。我犯贱,你指责我,我就会快乐!”

燕燕没想到,有点不快地说:“我会穿上你这件衣服结婚的,你满意了吗?”

王仑故意高兴地:“我的荣幸。”

他让她挽着他的胳膊,两人朝门口走去。门口有个牌子:“全球50强风云公司援助非洲儿童慈善活动。”

王仑的秘书及随从在身后跟着,也有不少参会者用不同语言向王仑打招呼:“晚上好,王总!”

燕燕突然醒悟过来,一下打掉王仑的手:“你根本就不是什么记者,你就是那个房地产商!你就是那个方露露的男朋友,你是混蛋中的混蛋!难怪你他爷爷的有钱收藏梦露的电影剧本原稿,是《让我们相爱吧》呀,那是我最喜欢的她的电影!哼,都怪我粗心,都怪我在意大利不上網,做瞎眼狼。”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脸通红。

王仑解释:“我从来没说我是记者,你回忆一下。好了,消消气。”他一把握着她的手,往前走。碍着大庭广众之下,燕燕只好作罢。

廊柱外的罗马,沉浸在夕阳斜照中,被给足了色彩,那天浓艳的霞光一泻千里倾洒,甚至到了廊柱里、殿堂里那一幅幅17世纪的壁画上。酒会来了不少人,有著名政界人物,总理、部长出席,还有意大利皇室成员,还有电影明星索菲娅·罗兰、导演费里尼的御用女一号著名女演员桑德拉·米洛等,他们个个神采奕奕,衣服华丽。

王仑把燕燕带到桑德拉·米洛面前,介绍她认识。

马可·瓦利走过来,打招呼:“Pleasure to meet you,Mr. Wang.Maybe you and I can cooperate together. In my next film,the story has a portion in China.(王先生,再次幸会!也许,你和我可以合作,我下一部电影,有一部分故事发生在中国。)”

王仑假作迷惑:“Cooperate together? You mean looking after Fang Lulu?Or me financing a movie?(合作?一起照顾方露露,还是投资电影?)”

马可·瓦利大笑:“A movie,of course. Everyone knows that the,Chinese movie market is huge.(电影,当然,每个人都知道,中国电影市场很大。)”他朝燕燕伸出手来,很有礼貌地说:“Hello,I am Marco Villi.(你好!我是马可·瓦利。)”

主席台上王仑和五六个有名的嘉宾坐在一张桌前,西服笔挺的主持人,戴了一副黑框眼镜,清了清嗓子,他看了一下或坐或站的观众,讲了几句客套欢迎各方来宾的话后,马上切入主题发问:“Are we right now to be offering more aid to Africa?(我们现在给非洲的援助是否正确?)”他还未放下麦克风,下面一片声音,好几个人抢着发言。

这时场子里响起鸽子的叫声,发言人担心他的话会被打断,停下说话去看,然后說:“How can China's economy work with the global economy to achieve this?(中国经济如何与全球经济合作才能实现这一目标?)”王仑紧张地看着鸽子,会不会是它呢?它会跟着他,他到哪,它到哪。

紧跟着,一只鸽子出现了,在屋顶飞着,发出叫声。另一只鸽子扑腾到地板上,在发言人与观众之间漠不关心地走着,胖胖的身体骄傲地左右摆动。那个著名的桑德拉·米洛突然哈哈大笑。其他的观众也哈哈大笑。

鸽子继续走在地板上。王仑看到它虽然是灰鸽,但头顶都没有黑毛,他放下心。一个保安冲进来,追鸽子,但扑通一下摔倒,引来更多的笑声。他狼狈地抓住了那只鸽子,把它带走。

主持人擦拭额头上的汗,努力恢复之前的正式氛围:“The man to answer these questions is our honoured guest from China,one of the largest investors in our country,Chairman Wang Lun(我请来自中国的贵宾、我国最大的投资者,财富集团王董事长回答这个问题。)”

王仑对着麦克风说(英文):“If the private sector offers aid to Africa,without proper controls,it will just make the poor poorer and produce a big increase in inflation. The fact is,aid without supervision can encourage corruption among some officials. We used to give all kinds of support to Africa. Chinese businessmen are now taking a more responsible approach and adjusting our aid policy according to the specific conditions and development of recipient countries. Without this a, the progress we seeks may prove to be a mirage.(如果私人企业向非洲提供援助,而没有适当控制,只会使穷人更穷,导致通货膨胀的大幅增加。事实上,没有监督的援助,会助长某些官员的腐败。我们过去常常给予非洲各种支持。目前中国商人正在采取更负责任的态度,根据受援国的具体情况和发展,调整我们的援助政策,否则只会是海市蜃楼。)”

燕燕在观众席里倒数第二排坐着,没想到他这样讲话,站起来插话:“You think you're so wise. But you don't know what you're doing there. I have a VSO friend who's told me about a mosquito net manufacturer in Africa that supported 150 family members. When a foreign country donated 100,000 mosquito nets,the local operation went bankrupt and all the family were begging for food. Now, a few years later, all the donated nets are broken and people are dying of malaria. Is this one of the ‘good things’ your company is doing.(你们自以为有智慧,却不知你们在那里做了什么?一个做非洲志愿者朋友告诉我,在那儿的小镇有个蚊帐制造商,可供养一百五十个亲属。一个国家无偿地提供了十万个蚊帐。结果当地蚊帐商立刻破产,所有亲属只能乞求食物。几年后,这些捐赠的蚊帐都坏了,人们死于疟疾。这是你的公司干的好事之一。)”

她突然停顿,因生气脸红了,四下鸦雀无声。

王仑带着微笑说:I think that the young lady has not been listening. Some countries have done many bad things in the past. I speak on behalf of Chinese businessmen who wish to ensure that abuses like these never happen again.(我认为那位年轻的女士没听。之前一些糟糕的事在一些国家发生过。我代表中国商人发言,我们确保此类情况不再发生。)

殿堂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燕燕的脸更红了,在她的椅子上坐下,没敢看王仑,他一定比她更生气。她几乎马上站起身来,以傲视的微笑离开。

燕燕往石阶下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看到她,那辆送她的车马上亮起车灯,驶过来。

“等一等。”是王仑的声音。

车子开到她面前停下。她转过身来,对王仑说:“对不起,我得走了。”

“你刚才的发言一针见血!”他喘着气。

燕燕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王仑,你根本听不懂。”

他笑了,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她的脸上露出笑容,故作轻松地说:“我父亲不能来参加婚礼,你可以代表我父亲,明天下午陪我进教堂,把我交给新郎吗?”

他听着,慢慢地转过身,突然跳起来,对着墙就是一脚。

她对着墙也踢了一脚,踢痛了,抱着脚喘气。

他转过身,对燕燕厉声说:“你这是惩罚,超出我可承受的程度。”

“猜你会这样。”她站起来,“如果你不想,那就算了,再见。”她伸手拉车门,要上车。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他扳过她的肩来,看到她一脸是泪,伸手替她抹去泪水,“我和方露露在一起好幾年了,我想说——”

“说什么?”

“你马上就要当新娘呢,皮耶罗又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你我之间……你我之间……”王仑艰难地说不下去。

燕燕一字一顿地说:“是在做梦,像个童话。”

王仑吓了一跳地看着她。

“所以呢,陪我走进教堂!拜托了!”她扳开王仑的手。

燕燕拉开车门说:“圣玛利亚感恩教堂,明天下午两点见!”

她坐进车里,关上车门,没看车外的王仑,对着司机说:“let's go!”罗马的夜空,缀满大大小小的星星,她凝视它们,未知的世界,未来的世界,其中有一颗,是母亲小时哄她入睡时,许诺她,因为爱她,要为她上星空,为她摘下那最亮的一颗。妈妈,你好吗?她想给母亲打电话,可是怎么给她说这儿发生的事呢?想了想,觉得还是不通电话的好。

房子与房子之间墙壁很薄,一户人家与另一户人家发生什么事,几乎都可知道,没有什么秘密。好几所房子围挤在一起,最末的房子那儿是个院墙,有条水沟,从山上流下的水经过,一直流进长江里。那儿偶尔会搭一块木板在水沟上,让两边本来不通的两个街上的人容易往来。偶尔那木板也被取掉。谁取掉,她永远不知。但她对那木板下的那些石块好奇,尤其是那儿有吊脚楼,据说穿过它,就可直接经过仓库,仓库里有枣树和野枸杞树,年年都会结甜果。她爬下水沟,站在那溪水流淌的石头上。她试探着往前走,刚跨出几步,就是这时,身后有声响,一个穿花格子衬衣短裤的男人也下到溪水里,凉鞋踩得水发出奇怪的响声。

她似乎见过他,像是住在对面街角,长得还斯文,头发也剪得整齐,看上去一副有教养的样子。

他眯着一只眼睛,看着溪水,对她说,你看这吊脚楼下水流得很急的,你要是没站稳,就会被水冲走。他把手伸过来,让她抓着他的手,走上来。

她如此做了。他握着她的手,把她引到了木板下的一块干石头上。他的手摸过来,像蛇一样摸过她小小的胸,她吓坏了,浑身战栗。

“不怕,我喜欢你。”他看着她,欣赏地说,“你这么勇敢,敢去这沟下。”

她不知怎么办,她想喊,可是她怕丢人,这时他一把抱着她了,“我真的喜欢你。你会喜欢的,你舒服吗?你看我这儿有什么?”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两腿之间,那儿滚烫,发硬,正顶向她的脸。

那天下午,这水沟附近都没有一个人。记不得如何从那儿回到家的。她没敢把这事告诉任何人。那个人有次在路上遇到她,还问她好,问她能不能和他去看一场电影。她脸涨红了,不敢看他。

他跟上来,这时她快步走,正巧有个邻居叫他,她才得以逃脱。他那样不是人的东西,最好顺着溪水流下江里喂鱼。

也因为发生这样的事后,她在家里比较听话,不再跟他对着干。她甚至对他很好,趁他睡着,寻找他的白发,有时发现几根,就用剪子悄悄剪掉。相比那个穿格子衬衣的流氓,他其实不总是对她坏,十岁生日那天,他送了她一把小小的牛骨梳子,因为第二天学校组织到杭州旅游。她真的好喜欢。

街上传来音乐,是20世纪30年代的老唱片。机器旧了,放出的效果不好,听起来,有种唱不动的苍老感:

没有你,梦难寻,

拥有你,梦难绝,

这个家两间房,多少年了,没添置一件家具,屋子里旧旧黑黑的,房子外生长着好多迎春花,有几根枝条爬进窗来。晚上,他们坐在桌前吃饭,眼睛都低垂着,只有他咀嚼空心菜难听的声响。

那时你还没有床高。他说,他们就出远门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点点头。

半夜,她像中了蛊,身体动弹不得,听到有人在说话。是他,不对,是一个女的在说:“我发过誓,不会与你做这个事。”这时,屋子里扑通一声响。

“别这样跪在地上。”还是那女人的声音,“你知道你和我的问题,你没把我当人。”

她拼命摇头,想醒过来,那个女人的脸很像石溪路上杂货铺的姨,经常来家做饭做清洁,照顾她。太阳升起时。那附于她身上的蛊突然消失,她起身出去,屋子里除了他眼睛肿肿地在厨房吃稀饭,没有别人。

小时她爱哭,趴在窗前看天,好多乌云,像人的脸,不快乐的脸。渐渐长大一些,她学会了不哭,也不再看天上的云,而改为看江水,看对岸码头,她发现心里那些已有的形象在消褪。

有一天她在马路上走着,人们在她身边奔来奔去。她打量着街上的人,突然绝望地想道:怎么很难集中思想?她到一幢大楼墙边,靠在那儿,站在那儿注视人。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她是短发,穿一件黄毛衣,跟她现在穿的一样,没准她这件,就是母亲的。母亲很爱我,母亲不在了。她没有哭,而是庆幸自己能专心想一件事。那么,那个人就会出现。

她走到马路牙子上站立,梳着两条辫子,整个身体处于放松状态。那个晚上,她看见他,虽是一个陌生人,但对她来说,有吸引力,身体有反应。

她喜欢这样的见面,他站在那儿,双手有些无助。他们各执一瓶啤酒,走到桥墩下面,两个人看两江风景,说着城里哪处变了,哪个地方的辣子雞好吃。

“什么时候?”

“这儿不可以,那边有一个偏偏房。“

她喝着酒,突然手一扬,酒瓶飞向水泥柱石,爆成碎块。“不行,我得离开。”

“去哪儿?”

“我不想说。”

他听着,将手插入裤袋:“你的心得定下来。”

“为什么不早点儿?“

“早点儿什么?“

“你清楚。“

“不清楚。”她说,这才明白自己和其他人很相似。她是一个罪人,为了惩罚她所拥有的生活,这样自我斥责,比较痛快。

从那夜起她成了一个失眠者。

十四岁那年夏天发生了那件事:她坐在南山上一幢烂尾楼里,看夕阳西斜,燃烧的天空,红色在往大桥上坠落,灰烬浮在整个城市高高矮矮的房子上。她的两腿间湿乎乎的,很痛,像书里说的那么痛。失去处女膜的她,不完整,她不再是原来那个她。她内心慌乱,躲避,不得不学会从容不迫。

十四岁那年夏天还发生了一件事,街上好些邻居到王家沱那儿的洄水沱看尸体。平日江边有尸体,没有这么大的阵势,通常人淹死,七天才浮起。她只是好奇,也跑去了,一到那尸体跟前,就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啼哭,她坐在尸体边上,眼泪是真的,可脸并不悲伤,似乎是一种解脱。男人身上的皮肤被水泡得发绿,肿胀如充气的气球,有一件白衬衣和灰短裤,被绷烂。边上有邻居在悄悄地说:“专搞小女孩,活该,得到了报应!”“肯定是被人下了毒手,把他扔进了江里。”

他的脸模糊难辨。人越挤越多,警察来了,有人扶起那个可怜的妻子,警察在对她做口录。

她从人堆里抽身出来,慢慢往山坡上的家走。天气闷热得汗水爬满周身,特别不舒服。

她不再喜欢这个城市的男人,以后离开那座城市,这个习惯也没改。梦中家乡河水流淌的声音,让她害怕。因为那天这河水流淌的声音并不大,无法掩盖她不再是一个处女的真相,那个时刻的喊叫,没有消音,因为那真相太残忍,她只能拒绝承认。

算起来,那应是1997年,她在长江大桥上,本打算从桥中心翻栏杆跳下,而天上一轮红月出现了,她看得浑身热血沸腾,变了主意,我都还没有好好活过,不行,得给自己的生命一个活的机会。她走到路的中间,身边全是呼啸而过的汽车,她的一头长发吹得乱乱的,她朝前走,喇叭声震天响,但是它们却绕开了她。

2008年5月,她参加一个汶川地震救援队,跟随一辆卡车送捐助的物品和药,前往都江堰灾区,满目皆残垣断壁,到处是惊魂不安寻找的声音,在呼唤亲人的名字。卡车经过一个救援中转站,这儿混乱不堪,帐篷和简易篷布房里人在打电话,在登记,有大大小小的车辆,还有好多工作人员。有一个人正在埋头点数物品,一边用笔在本子上记录,一头是汗。他抬脸来擦汗,那神情跟多年前那个站在溪水中穿花格子衬衣的男人很像,眯着一只眼睛,只是老多了,头发灰白。他不该在此,大概跟她一样,是自发参加民间救援队的。

卡车下货后,她跟着车子走了。但愿是他,还活着。

10.罗马正南,偏东

伴郎安吉洛小时在罗马与皮耶罗是邻居,后来又在同一所大学,皮耶罗学的是汉学,而他学的是考古。安吉洛在米兰工作,每回回家看父母,都要和皮耶罗见面。他从米兰坐火车来,与皮耶罗在火车站相遇。他是大高个,穿了一件格子衬衣牛仔裤。皮耶罗提了他的行李,放在后备箱,待安吉洛坐好,系上安全带后,才发动车子,开车到了位于纳伏纳广场边上的小街。皮耶罗停了车,两个人一前一后到达他们常去的一家酒馆。他们和老板是熟人,这儿虽然不大,但壁柜里全是酒,放着打击乐,有几个客人坐在外面。

他们坐下后,老板过来与他们寒暄,告诉皮耶罗,他们为婚礼准备好了酒,让他放心。

安吉洛要了一个比萨,皮耶罗要了一份沙拉。他的样子不太开心,燕燕一个人去见父亲,他觉得她父亲不可能参加婚礼,心情不好。出门前,奶奶就掉眼泪了,他是她一手养大的,舍不得他,他理解。

两个男人吃饭间聊到以前两人的约定,若结婚,彼此当对方的伴郎,若生子,彼此当对方孩子的教父及负责洗礼。

“没想到,我先当伴郎。”安吉洛说。

“你不也求婚了?”

“求婚是求婚,结婚恐怕得要等等。”

“怎么啦?”

“现在经济不景气,你在学校工作若能转成正式,也是不错的,有个生活保障。”

皮耶罗摇摇头。

“那你找到别的工作了?”

“没有。你知道我并不想做这份工作。”

安吉洛看了一下进门的地方,直截了当地说:“你有心事。”

皮耶罗点点头。

但这谈话被中止了,几个朋友推门而入,他们大都是他的大学同学。大家拥抱握手,要了啤酒,两张桌子凑在一起,碰杯喝起来。他们谈了下婚礼要办的事,开了一阵皮耶罗的荤玩笑,说以前他喜欢一个女同学,都以为他和她会结婚。结果他跟一个中国女孩结婚了。当时那个女孩追他,给他写了不少情书。有一次,他和一帮朋友在一个酒吧,那女孩来了,向他表白,而旁边有个喜欢女孩的男同学,不知为什么,跟皮耶罗拉扯在一起,女孩居然一个酒瓶子扔在那家伙身上。她是真的喜欢皮耶罗啊。安吉洛说。另一个穿花衬衣的说,要以皮耶罗为榜样,到中国去留学,娶个中国女孩回意大利。

他们举杯祝贺他要结束单身生活。看到皮耶罗兴致不高,他们说起笑话,一个朋友说:

“明天婚礼时,会把三亲六戚都叫去助威。”

另一个朋友说:“蹭吃蹭喝吧?!”

“对,对,跟好莱坞电影《婚礼傲客》一样。我们再编黑皮耶罗的一段笑话,对吧?安吉洛,你的伴郎演讲词准备好了吗?”

安吉洛点点头,伸出手,与对方扳手劲,边扳边说:“我从一个星期前就在想怎么说这新郎官,在火车上也在想。不需要问他细节,我全知道。”他大笑,把对方扳倒,把手伸向皮耶罗。

皮耶罗力气并不大,但是却扳倒了安吉洛。这下大家惊奇了,轮着与他扳手。皮耶罗差不多与每个人打个平手,自言自语:“你们让着我。”可是后来他输给了安吉洛,他喝了一口啤酒,与安吉洛碰杯,对方不喝。

“为什么?”

“这不明摆着,这儿完事了,我得把你和你的车开回去,不然你妈妈会找我麻烦。”

皮耶罗点头不语。大家在讨论时局问题,频频出现的恐怖分子袭击无辜的事件。一个朋友说:“看看吧,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伟大的罗马,尤其一些重要的街口,万圣殿前,都站立着荷枪实弹的警察?”

“持枪自保,意大利应跟美国一样允许公民持枪——”

皮耶罗情绪变得焦虑,他打断对方的话:“持枪解决不了问题。经济危机,并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问题,而是人的信仰危机。”他抽上一根烟,马上熄掉,“只有宗教,才能拯救人类。”

皮耶罗招手要再叫一杯金巴利苦味酒,安吉洛阻止了,他找了一个理由说:“我还有点事要办,我们结束吧。”

“那我们晚上见吧?”皮耶罗说。

“晚上看看皮耶罗安排吧,如果他困在家里,就明天婚礼上见。”安吉洛说。

朋友们都喝多了,起哄道:“明天见,新郎!”

皮耶罗酒喝得并不是太多,但安吉洛的话,他听明白了,他把车钥匙扔给安吉洛。

两个人开车回到家已近7点,安吉洛停好车,把车钥匙还给他,与他拥抱后,看着他进了楼里。

母亲闻到他身上有酒味,脸上有肿块,脸色不好看,摇摇头。他回房间,准备冲个澡,取衣服时看到新郎官的全部家当,站在柜前,他崩溃了。

家宴剩下不少啤酒,皮耶罗拿了两瓶去自己的房间,他才喝半瓶,眼睛看东西就不清晰了,脑也重了。他找相册,可是找不到,他没想到喝酒忘事。找了好久,才在书架下端看到相册,厚厚一叠。他坐在地上,一本一本地翻开,小时他像是父亲的尾巴,父亲在哪,他就跟在哪,他的眼里含满泪水。

父亲牵着他的手,跟着一队穿着中古时期服装的队伍走。那是父亲的家乡福祈,一个从罗马开车得三个半小时才到的中世纪古镇。一到复活节,他们全家都会回去,在那儿他们家有一所不大的度假房在圣保罗街上。他喜欢那些巧克力彩蛋。他们唱着圣歌,抬着圣像雕塑举着牌子从广场上端走下坡来,绕过那个咖啡馆,那儿有好些透明玻璃,墙上挂着硕大的球鞋,店主是一个老嬉皮,他有中国毛主席的小红书。他们唱着歌曲,穿过整个镇子,乐队训练有素地奏乐,窗前都挂出彩旗绸带。他们唱着歌曲,一起祈祷。礼花漫开散开,礼炮隆隆响起。又像是火车行驶的声音,没错,是火车。他在等父亲回家来。等呀等呀,火车停了,父亲下来,一把抱着他,他高兴地叫:“爸爸!”

一个女人的声音喊他:“皮耶罗。”他的回忆被打断,回过神来,那个喊他的声音,十有八九是卡拉。

他手拿啤酒瓶打开门,果然是堂妹卡拉,脸红红的。她穿着一件蓝裙子,看上去很焦虑:

“你不出去跟你的朋友们吃一顿饭?今晚是你自由的最后一夜。”

“你怎么知道我没跟他们在一起?真是!”皮耶罗说完,想关门,结果碰着头了,他叫了一声,把门关上。

这一天上午方露露拍片,下午是街拍,她个人的广告,几乎没有休息,中饭也只是一个三明治。终于收工了,她让李苹将明天拍戏需要用的服装带上。她打开房门,头痛得厉害,心跳加速,累坏了。李苹放下方露露的手提包,还有大包小包衣服袋,两人在门口说再见,李苹朝外走,关上房门。

方露露倒在床上,睡了五分钟,才感觉喘过气来,她按亮了电视。意大利电视在报道今年全球50强风云公司榜慈善活动新闻,电视里正在播新闻:燕燕与王仑在一起,与意大利总理说着话,燕燕握着马可·瓦利的手。

方露露一下子奔到电视前,电视里那新闻已变成别的了。她生自己的气,把脚上的高跟鞋踢到了床上。她有种被他算计的感觉,他早有人,才那样淡淡地邀请她,就知道她拍片不会去。

她走进卫生间,洗淋浴。我可以不愤怒,因为走到这一步,不会是一个人的错。好吧,不要怪他。淋浴可以让人纠正方向盘,她爱他,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宴会里所有的人都在喝酒吃精美的牛排,她这个跳舞的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意思,因为接下来会有一段苏格兰舞,人人都可以跳。当然一年一度的彭斯大英国诗人的盛会不跳舞不吹风笛不吃哈吉斯怎么成呢?她陪男朋友来,他有头有脸,好些人跟他打招呼。她想要到外面透透气,上卫生间。回来时,发现有间房里有一个男子在那儿抽烟,他的神情好忧伤。她走过去,问他要了一根烟。两个人抽完烟,他问她,你会跳苏格兰舞?她点点头。他说他会乱跳,他的样子很认真,不知为什么她想笑。的确她并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知道她是谁。之后他们见面,倒是他先来真的,他把手放在她的胸部,说他这几天都在想她。她不相信。她跟他并不是那么快上床,她不喜欢那么快就把整個程序走完,她喜欢与他玩游戏。一开始,他被她强烈吸引。男友给了她两个耳光,说只有我可以说分手,你们女人没有资格。这种渣男早就该分,她让那个家伙滚。那天晚上与王仑在城中心最高的一家餐馆看北京夜景听着Lady Day,她对他说了好几个小时身世后,两个人决定在一起。什么时候,你会告诉你的从前,跟一个才认识的人,那么这便是上天的安排。原谅他吧?她关掉水。

她裹了浴巾冲出来,便听到门锁开的声音,一分不差。她将桌上的iPhone手机上的音乐开了,是一首意大利老情歌。她声音甜甜地对王仑说:“你看,我换了一首音乐。”

王仑看着床上的高跟鞋,淡淡地说:“这个音乐好听。”

“我看了电视,你有了新秘书?”她不该说,可是她真忍不住了。

王仑不接这话,他解下领带,放在椅子上:“今天的慈善活动很成功,捐助了不少钱给非洲的儿童。”

方露露把床上的高跟鞋拾起来,放在地上。她走到酒柜前:“我以后有钱,也捐给儿童。”然后,她话锋一转,“亲爱的,你这两天很神秘。”

“此话怎讲?”

方露露给自己冲了一杯杜松子姜汁酒,加了几块冰,转移话题说:“别担心,我不会喝醉。”

“给我也来一杯吧!”

方露露给他冲了一杯,加了冰块,用心地搅拌,递给王仑。

王仑接过来,喝了一口说:“酒太多了。”

“要不要给你加点姜汁?”她问。

王仑摇摇头,放下酒杯走到窗前看着天空。天上星星闪烁,衬着紫蓝的夜空,他猛然记起什么,叫了起来。

“怎么啦?”方露露端着酒杯走近他。

“今天一睁开眼,我就提醒自己要做一件事,可是我居然忘掉了。”

方露露紧张地问:“什么事?”

王仑叹了一口气说:“今天是金星凌日,我一直梦想能看到太阳面上一颗小黑点缓慢经过。我居然忘了。”

方露露松了一口气:“无聊。”

“你要对这种事感兴趣,罗马都要成为中国的首都了。”

方露露不屑地一笑:“星星多的是,这颗没有了,会有另一颗。”

“我只在乎这颗星星。我要再活一百二十八岁,才能与它相遇。”

“还有比星星更重要的东西呀,比如你的钱。”她看着他说:“是你开掉不听话的人,或是任他们踢你出局?”

他笑了起来,转过身,看着桌上酒杯里冒着的气泡说:“都不重要,相比金星,我的生命虚度了。”

方露露拉着王仑坐在床边,吻他:“其实我比一颗傻星星更有意思。或者说,你可以把我当成一颗比傻星星更傻的星星,就有兴趣了。”

王仑冷冷地亲了亲她。

她知趣地起身,取了枕头和被单,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把大床让给你睡。”这话说出,她立即后悔了,我是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和他对着干。

后悔的人不止她一个,王仑看着她把枕头放在沙发上,站起来,很想过去劝阻。可是他走了几步,便停住了,仿佛有股力,吸着他的鞋底。自尊和内心的骄傲,更是他们过不去的坎,好吧,他不过去,但可以拿起酒杯。他取了酒杯,坐了下来,睡眠马上袭来,有意思,如此状态,还能睡着,真不是寻常之人!

说这话的不是他,朦胧之中,他看到方露露的脸,她看着他说,拿了床柜上的眼药水,便走开了。

与王仑那样分开,还不如不去他的宴会。她受不了他的欺骗,回来的路上,她回忆,确实是她弄错,人家压根就不是记者,是她脑子出错。一错再错,她居然险些爱上这个人。还好,他向她承认了,他和她不可能。

罗马城的路况好,没堵车,二十分钟不到,便回到皮耶罗家楼房前,准备按门铃,正巧有人出公寓大门,门开着,燕燕走了进去。穿了一晚上的高跟鞋,脚趾有些痛,上楼时她把高跟鞋脱了,提着鞋子走楼梯。

还好,走几十步楼梯,没一个人看见,到了他家所在的楼层,燕燕赶快穿上鞋,走到楼梯口,便听到门内有争吵声。皮耶罗的母亲哭诉着,奶奶的声音加入进来,堂妹卡拉也在说什么。皮耶罗在解释什么,声音压得很低。

皮耶罗的母亲很高,说得很快:“Sei mio unico figlio,vai in un posto cosi lontano come la cina,no,no!”

燕燕虽是不懂,但心里猜到是些什么问题,她不想听,又觉得不能再站下去,便犹豫着,举手敲了房门。

皮耶罗打开门,一见她,有点不好意思,对她说:“燕燕,快进来。”

燕燕站在那儿,瞧见屋子里都是人,正想把皮耶罗拉到门外,卡拉一步迈出,关上房门,对燕燕说:“It's all because of you.(都是因为你。)”

燕燕看到皮耶罗额头上的肿块,急忙问:“怎么啦?”

“没事,不小心碰了一下。”

卡拉对燕燕火气冲天:“It's all because of you.They are worried that Piero will move to China after getting married. They only have him,the only grandson,the only son. I also don't want him to leave.(都是因為你。她们害怕皮耶罗结了婚去中国生活。她们只有他,唯一的儿子孙子呀。我也不愿意他离开。)”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

皮耶罗生气地瞪了卡拉一眼,卡拉知趣地离开。

燕燕问皮耶罗:“那你一定会留在意大利?”

皮耶罗却对她说:“现在不早了,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商量。”

燕燕想说什么,却止住了。

当他们进到门里来,客厅里只有卡拉,其他人都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客厅房间的玻璃窗上都是红色的中国剪纸喜鹊,还挂了几盏中国红灯笼。看得出来,她不在时,一家人都在为婚礼忙碌,她心里五陈杂味。

房间里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卡拉接电话,听了一下,叫道:“Yanyan.(燕燕。)”

燕燕接过电话便说:“王仑吗?”

电话里是一个女人好听的声音:“我是他的女朋友方露露。明天上午有空吗,我们喝个咖啡怎么样?”

燕燕没想到,心跳加快,马上转过脸去,“喝咖啡,”她为难地说,“明天不行。”

“如果我到你家最近的咖啡馆见个面,十分钟?”

燕燕皱了一下眉,然后说:“我为什么要见你?我们不必见面。”

“明天早上八点半我会在那里。晚安。”对方说完挂掉电话。

燕燕放回电话,抬头发现卡拉和皮耶罗看着她,她说:“一个中国女朋友,明早来见我,喝个咖啡。”

燕燕看到卡拉盯着她看,她对皮耶罗说:“我受不了,她的眼睛盯着我看。”

皮耶罗说:“我家里每一个人都是好心肠。”

燕燕看着沙发和卡拉,她想一个人呆着。这个方露露,像根鱼刺在喉咙里,让她不舒服,她不知道该不该见,最好不见,没有任何意义。

皮耶羅看了看她,商量地说:“今晚你睡我的房间吧?我睡沙发。”没等她说话,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将大灯关了,开了台灯,接着听到关窗的声音。

她站在那儿,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今晚他会不会给她一个亲吻或是拥抱,明天她将与他举行婚礼,他是她生命里的另一半吗?他走出来了,拿着一个枕头和毯子。他对她说晚安,就直接朝沙发走去。她无语了。不管明天如何,今夜,我必须睡觉。她指着自己的胸口对自己说。

长江每隔几年涨一次大水,在她八岁这年,江两岸好多地方都被淹了。附近贫民窟的人在江里捡了好些东西,有吃的,也有用的,桌子、木盆,甚至床铺,他们说是天上掉下的横财。大水并不像以往那样来得快去得快,好多工厂都不上班,好多学校也是。可是她所在的学校,却是正常的。正上小学一年级的她,入了队,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她每天都要经过一条有长长石阶的街道,一个脏脏的长白胡子老头,在那儿摆小人书摊。

一分钱一本。

她有这钱,相比别的同学,她的家境稍好,经常放学不回家,在老头子那儿看。有一本小人书,说的是一群鸽子的故事。有只小鸽子在刮大风时,不小心与全家分散了,它很开心,从此以后,可以按着自个儿的性子生活。时间过得很快,小鸽子去了好多地方,岁数也大了好多。有天小鸽子在一个城墙上看见父母,飞过去,发现是它认错了。它开始想念它们,决定飞过去。可每回快到目的地,都有大风,很大的风,逆向吹着,它害怕,只能放弃,成天闷闷不乐。一直到这天另一只鸽子对它说,风有什么可怕?叶落归根,你走千里万里,最后还是得归故里呀。它听进去了,又往故里赶。大风刮起,风力比以前更大,这回它不怕,咬着牙,继续向前飞。奇怪,不怕了,逆风就成了顺风。没多久,小鸽子就到达故里。可是发现,这儿只有别人的父母兄弟姐妹,不仅如此,所有的一切全变了,它找不到家人,家人也找不到它,它伤心而亡。

这是一个悲剧。她哭了。长白胡子老头递给她另一本书,并且不收她的钱。她打开一看,还是一个鸽子的故事:在长江一带,有一只鸽子一出生,就具有超常的魔力,它会发出奇妙的叫声,让人死而复活。

所以,会有一些失去亲人的人来找它帮忙。但理由不好,它不会帮。这天一个脸上长了雀斑的小女孩来找,告诉它,因为爸爸对妈妈不好,有一天妈妈想不通,走入江里了。他们找遍所有的地方,都没有她的妈妈。小女孩泪水长流。鸽子同情她,叫她带路,它飞在她的身后,来到江边。

鸽子飞在江面上,咕咕咕叫,又咕咕咕叫,声音像给挂钟上发条,不好听,但人听了,神经绷直。没一会儿,小女孩的妈妈被一股大浪打回江边沙滩上,小女孩急忙跑过去。妈妈闭着眼睛,被推醒后,一把抱着小女孩。妈妈记不得她跳江的事,回到家里,对丈夫变了一个人,不仅不怕他,反而让他受气,他要动手,她比他先动手,他居然打不过她,反而规矩了。

小女孩看完这本小人书,想问长白胡子老头,发现他早已收摊走了。

她问路边的人,老爷爷走了上山的路,还是下江边的路?

所有的人都摇头。

她只好回家。告诉妈,妈说,你说的事,跟我小时经过的一样。说着妈去翻箱倒柜,找出一本小人书来。可不,跟她手里的书一样,封面上的鸽子,眼睛亮亮的,盯着她。

这双眼睛想对她说什么呢?那天晚上,江对岸朝天门码头、解放碑和临江门,一号桥等地,焰火串线般炸开,炸得高高的,无边无际,漆黑可怕的夜空瞬间美如天堂,她记起来,那天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庆。

11.第四天

咖啡馆的柜台前有一个讲究的玻璃花瓶,插了一束红白合花,环绕四枝粉红帝王花,门口只有一个客人在吃早饭,面前是卡布奇诺和一个面包一份报纸。方露露一袭蓝色超长连衣裙,戴了一个齐耳短红假发、大墨镜,显得非常前卫,她不要人认出她来,坐在桌前,看手表八点半差一分。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燕燕走进来,是裤子外套了一件棉布紫花衫,脚上还是一双罗马平跟皮鞋。她张望,没看到人,而看到白合花。花开得正艳,窗外的阳光射进来,在她的脸上,对面的镜子里的她个子显得小小的,眼睛里蒙上一层灰。她昨夜睡得出奇的好,居然是这样一个精神不振的状态。

方露露站了起来,向燕燕举举手,又坐下像个老朋友一样微微一笑:“怎么样,我已叫了两份卡布奇诺。”

燕燕没想到方露露是如此装扮,走过来,把手提包放在她和方露露之间的椅子上,没完全关上,边上是方露露的LV手提包。这时有人推门进来,直接坐到她们的对面桌前。

方露露站起来,走到里面一个桌前,向燕燕招手:“这儿安静。“她与燕燕坐下来,看着侍者端来咖啡。

燕燕直截了当地说:“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方露露直勾勾地看着燕燕,上下打量着,淡淡地说:“我们对彼此都有好奇心,所以才来了。”

“我并不想来——”

“不管怎样,你还是坐在这儿了。”

“每个女人,都是一个未知的星球。”

“你是年轻的星球,我对你充满敬畏。”

燕燕没想到她这么说,只得照实说:“我不是挑衅你,那句话是费里尼说的。”

方露露一听费里尼,眉头皱了,口气淡淡地说:“知道了,你就靠几句费里尼老头子的台词搭上我的王仑的。他很吃这一套的。那就直话直说,你们上床了吧?他花花事不断,最多两个月就会结束,你们多久了?”

燕燕一下子火了:“你脑子有病。”站起来要走。

方露露腾地一下站起:“苏燕燕,你心里有鬼就走。”

燕燕一下子愣住,定在那儿。

方露露看了看燕燕,突然伸出右手来,像要打燕燕耳光的样子,燕燕偏开了脸。方露露一把抓着燕燕的胳膊,说:“王仑说要来罗马,我以为他会向我求婚,昨晚我在他的衣服里找到这个。我好奇,想知道——”她松开燕燕,递给燕燕一个黑丝绒首饰盒子。

燕燕打开一开,是空的,一脸诧异地放回方露露的手上。

“他把里面的东西给你了?”

“没有。”

方露露看看燕燕,疑惑不解,不过两个人都坐下了。

方露露的目光移到燕燕的左手指上,中指上有一枚戒指,但不是钻石。她说:“王仑才不会这么小气,他会给你一个大钻戒。”她任首饰盒滑落到桌上,眼泪突然掉下来。

燕燕的心一下子软了,从桌上拿出纸巾给方露露。

方露露接过纸巾擦泪,边说,“我想起小时候了,那时好想有一个爱自己的人,自己又爱的人。”

“露露姐姐,你比照片上可爱多了。”燕燕严肃地说,“不瞒你说,今天我就当新娘,我请王仑代表我家人陪我去教堂。”

方露露没意外,一时没反应过来。咖啡上的白色泡沫浇了一个心形,两个人都看着对方,方露露说:“哇,大喜日子,我听你口音像是重庆的?”

燕燕点点头。

方露露的眼睛亮了:“这么巧!我也是重庆人,长在南岸,你呢?”

燕燕也一惊说:“上大学前我都住在重庆。”

她们可以谈重庆,谈那条流经她们生命的江水,可以谈上大半天。她们面前这个黑首饰盒,虽被有意忽视,可是有另一样东西,比这个盒子更能将她们连起来,更被她们有意忽视,那是重庆,她们看着,不敢靠近它,深入其中,最后还是弃它进空气之中,化为乌有。两个人都如释重负。

首先方露露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生活呀,真是有意思,你的人生是男人,我的人生是我自己,连王仑有时也需要我来装饰他的面子。”她看看腕上点缀着钻石的手表,喝了一口咖啡,站了起来,说:“正好十分钟,我告辞了。意大利的咖啡就是好喝!”她放下二十欧元在桌上,到外面一张桌上原来放手提包的地方,发现她的助手李苹坐在那儿。

方露露俯视燕燕说:“男人靠不住,你好自为之吧,小老乡!”她伸直腰离开,李苹跟在她的身后。“人跟人不同,我敢打赌,你是例外。你我如同不同的星球,此次相交,以后难有如此幸运。”她说完,摇了摇头,笑着走出咖啡馆。

燕燕完全蒙了,眼睛盯着桌上的咖啡,心里堵得難受,一直走到门前,才发现自己忘记东西了,又走回来,看到手提包是敞开的,马上拉上拉链,从手提包外侧的小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那是母亲给她的纸条。她的眼睛盯着上面的字,飞快地读着,目光最后停在那把蓝雨伞上。

她拉开手提包的拉链,取出手机,想给母亲打一个电话。正在拨号码,手机响了,她接了,吃惊地说:“妈妈,你好吗?我正想和你说话。”

“我担心你,你马上要嫁人了,你爸爸到罗马了吗?”

燕燕的眼泪哗地一下涌出,她竭力控制自己,告诉母亲,说她见到父亲了,让母亲放心,她说会把婚礼的照片发过去的,她好想母亲。“比蜜还要甜,比梦还要咸,泪哗啦啦掉下来,蓝雨伞顺风撑开,星星渐渐暗淡,睡吧,宝贝,一年又一年,妈妈日夜陪伴……”

她想唱,和母亲一起。那次大雨中,母亲急匆匆举伞而来,她正站在学校大门前的一坡石阶上,抱着书包,躲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冷得浑身发抖。母亲先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穿上,紧紧地拥抱她后,才牵着她的手往家走。

母亲在电话那一端说:“燕燕,四天前,你离开家时,请原谅我那样和你分开,我怕自己会哭,不吉利,结婚是大喜事。”

“我明白。我爱你,妈妈!”

妈妈说:“你的声音不太对,你在哭?”

“没有。妈妈,我很好。”

“我爱你,燕燕,妈妈最最爱你!我从今天开始,不穿黑衣了,我要沾沾你的喜气。”

她看见母亲,应该说自有记忆开始,母亲就穿深色衣服,后来父亲不回家,母亲直接穿黑色,从今天她的婚礼开始,她要脱下那黑色,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她望望头顶的天,好灿烂呀,母亲遇见父亲之前,是怎样的生活,童年如何度过的,她一无所知,现在她马上要步入婚姻殿堂,突然异常渴望地想知道。母亲如此这般,都是装给她这个女儿看的,母亲怎么可以和以往的痛苦和解呢?她早就是一个进入地狱深处的孤独人。

从十一岁那年开始,她手绘花朵,到现在已过了十一年,每年不管多忙,她都要抽出时间来再画一些,虽是不同时间所绘,花朵种类各异,但花朵始终鲜艳妖媚,朱红有风暴那样的气势。每回画完后,便将画高高地搁在立柜上端。时间久了,会沾有灰。这地区气候潮湿,阴气重,画表面会浮出一股淡淡的霉味,那朱红轻了一些。

她看了看时间,从柜子上取下画,坐在一张矮木凳上,用湿布轻轻地擦上面的灰和霉点,再用干布擦一遍,以免画破裂。她的眉低垂,睫毛黑黑的,嘴唇苍白,整张脸很安详,却是那么美。

做完这一切,她关上窗,尽管外面一派阳光灿烂。

她穿上黑蕾丝连身内衣和皮靴,戴上一顶黑礼帽,对镜抹了口红,在暗黑中她把最喜欢的那幅梅花的画铺在地上,盘膝坐了上面。

一个黑衣男人推门走进来,将门掩上后,看了看她,掏出一支烟和火柴,点上后,才递给她。他走到房中央一个顶灯前,开始说话。

她坐着,男人的脸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光亮里,显得阴森莫测。男人讲一个男人虐待女人、不忠的故事。不,慢慢地故事变了,男人不仅玩弄女人,也玩弄男人,最后把这些人虐待折磨后杀害了。这是本著名小说,被一个著名的导演拍成电影,电影上演前,他被人杀死了,而那部电影在很多国家遭到禁映。

她手一摆,男人停止说,咳嗽了一声。她伸直背,盘上腿。男人朝她点点头,说起一个残酷青春的故事,两个女孩与同一个男同学的性冒险,他们犯下的错误,在一连串的冲动下,因为年轻,因为出卖了灵魂,而遭到背叛。男人说:“卓别林说,人生近看是悲剧,远看是喜剧,关键是你怎么看。那么,当一个从来不说真话的男人,来到一个曾抛弃的女人面前,女人要他脱下裤子。男人胆怯地脱下裤子,下面发生了什么?”他突然停下了。

女人问:“怎么啦?”

男人不语。

“君子之言。”

“可以让他穿上裤子?”

“如果他明白做人,尊严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你觉得这样,可以让你快乐?”

“第一次你关心我快乐?”女人冷笑道。

男人说:“那我接着讲,这个男人知道黑暗中有很多可以惩罚他的方式,他非常痛苦,他没有时间思考,但他决定了,他穿上裤子。”

“故事讲完了?”

男人点点头。

女人吸了一口烟,看了看他。他在原先站的位置的正北方,移动了一步,转了三十度,那头顶灯射下来,投下奇怪的影子,像他长了一根尾巴。

她笑了。

男人不自然地看了女人一眼,走过去,给女人打开窗子。外面和屋里一样黑,只是天边有一线白光,不知不觉时间就这么迅速地过去了十二个小时,两个人不吃不喝。

女人说:“一个人不能两次涉入同一条河流,这条河和这个人都与之前不同。这是伟大的赫拉克利特说的——”

男人叹了一口气。

女人停止说话,房间里空气奇异,仿佛划根火柴就可引爆。男人突然跪下說:

“我在这儿了,你要做什么都可以。从前,那是从前,我承认那一切。”

他说着从上衣袋里掏出一把尖利的刀。你要我自己切,我便切它。他看着她,可怜巴巴。

女人没想到,喉咙里直冒酸气,她没有看他,说道:

“你走吧,不必再来。”

男人闭了一下眼睛,站了起来,迅速穿上裤子,走到门前,跨出去,将门很响的一声合上。

女人盯着门,熄了烟头,动了动身体,查看那被自己坐过的画。画上的折皱,是她的身体涌出的汁液,点点梅花,不再是浓重的朱红,反倒像初潮之血,如此的青春,正在凶猛地盛开。

女人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披了一件蓝色衣袍,把口红擦净,走进里面一个房间。那儿三面是书柜,一面是床,很小的床,床边是一个木雕男人,脸上蒙了一层纱布。她走到小床上躺下,轻声说:“明天可以把你烧了,父亲,我不再需要你。”

那个木雕男人自个儿倒在地上。一分钟不到,竖起来另一个木雕男人。她看了一眼,挥挥手:“明天也把你烧了,管你是谁。”她可以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活下去。

12.还是同一天

走到街口就遇到了卡拉,燕燕不由得怀疑,自己与方露露见面,是否被她跟踪。卡拉穿了一件花衬衣、烂洞牛仔裤,脸上还挂了一副墨镜,但她的身体语言是晦涩的,仅仅注视了燕燕几秒,便掉头朝前走,走得很慢。也许发现她真跟一个中国女人见面,便放心了。西方人一般不这样行事,除非卡拉别有用心,直到现在她才感觉到,这个堂妹喜欢皮耶罗的心思过了。燕燕加快步子,与卡拉一同回家。路上卡拉问燕燕,是否需要她帮忙准备梳妆打扮?

燕燕想了一下,点点头。相信人善,比相信人恶好,原因是你的心不累。

可是回到皮耶罗的房间,她却是没了主意,打开箱子,将衣服抓到床上,是穿王仑送的那件婚服,还是从北京带来的婚服,一件白色绣花旗袍,让她头痛。

皮耶罗敲门后进来,还是穿着便装,关心地问:“你父亲还是要去西西里岛?”

燕燕难过地点点头。她看着他,指指床上的衣服。

“我觉得你还是穿那件好。”

她顺着他的眼光,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件婚服,王仑送的婚服更适合她的气质,从这个方面来看他,他是个善良人,不嫉妒。

“我父亲那样,我也没想到。”

他叹了一口气。

“不过,不要担心,我昨天请了王仑带我进教堂。”她不得不告诉皮耶罗。

“王仑?”皮耶罗不太高兴地说,“为什么是他?”

“在整个罗马,我只有他这么一个中国人朋友。”

皮耶罗勉强地点点头。

“没准他下午不来的。”

皮耶罗沉默一会儿说:“那样的话,我找一个叔叔代替。”

教堂的主礼拜堂布置得很讲究,中间道两侧椅子系了白色的绸带和紫色蓝色鲜花,殿台前点了很多蜡烛,里面的吊灯和壁灯点亮,显得很喜气。椅子大半坐着家人和朋友,男士西装革履,女士衣服讲究,不少戴着帽子。还有一些位子空着。站在殿台上的皮耶罗看手表:下午两点。

他穿了一身黑色燕尾服,打了一根漂亮的黄丝绸暗花领带,胸前别着鲜花,胡子刮了,整个人看上去很精神,昨日的阴霾一扫而空。神殿上,神父白衣白袍,系了红带,也在朝外张望。

伴郎安吉洛,也穿了一身黑色燕尾服,头发修剪齐整,淡绿色领带,与皮耶罗很搭。他从外面门口走到神父的身边说:“Sorry,we must wait a little longer for them. Somebody's shooting a film in the square. There's a big crowd on the steps. (对不起,我们得等他们,下面在拍片,有不少人。)”

卡拉穿着蓝衣,跟别的伴娘一样的礼服,头发上也插了一朵白玫瑰,显得年轻、利索且漂亮。她现在跑上跑下的,倒是尽心尽力,不过看燕燕的眼神,还是跟之前一样复杂,仿佛在说,不是不喜欢燕燕,而是在于燕燕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把她的家庭弄翻了天,如果燕燕不结婚,那她会欢天喜地。

燕燕摇摇头,为什么我会这样想?卡拉今天中午给她化妆时,很仔细,把她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看到燕燕对着镜子高兴的样子,卡拉才说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化妆师。皮耶罗都没告诉她,也许说了,但她没有记住。

卡拉的头又伸在教堂门口,看外面的情况。很多衣冠楚楚的客人踏上石阶,往教堂走。

燕燕穿着古着店里那件乳白色手工钉珠丝绸婚服,头戴皮耶罗母亲的古典手工绣纱,非常漂亮,手握龙胆和白色康乃馨组成的花束。当然,谁是新娘,上天必把所有的光倾洒在她的身上,让她在这一天成为世界上最美的人。这是谁说过的话。

三个伴娘两个花童都是蓝衣,她们手举鲜花束,在燕燕身后站着。没过多久,燕燕着急起来,王仑完全可以不来,他没有欠她的。她看手表:两点半了。

卡拉站在教堂的小门前,着急地朝燕燕双手摊开,意思是问谁带她进教堂。燕燕对她说:“等等!”

说出口她才知道,自己说中文,卡拉哪能懂。不过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刻口型发出的意思便能准确表达,果然身边的三个伴娘跟卡拉喊意大利语“Aspetta!”卡拉点点头,转回教堂里去了。

时间已过去了十五分钟,教堂的钟声敲响,气势恢宏。

圣玛利亚感恩教堂前的坡度并不高,但是大太阳下,一路走上来,就不轻松。王仑一身是汗出现,一身黑色中山服,衬得他的脸色发白,不像是参加婚礼,整个人毫无喜气。但是看到他,燕燕松了一口气,对从教堂小门探出脑袋的卡拉比画,她指着王仑,向卡拉点点头,卡拉也松了一口气,她又跑进教堂里去了。

王仑走近,喘着气对燕燕说:“对不起,车堵,我爬上坡来的。你好吗?”

燕燕点点头,一脸严肃。卡拉跑到伴娘队伍中,燕燕把自己的手提包递给她,她给教堂里的人打电话。

王仑把手臂给燕燕,她挽着他的手,他拍拍燕燕的手说:“新娘子,开心一点,笑一笑。”

燕燕勉强地笑了,教堂的大门突然打开。

王仑马上皱着眉头,神情严肃。昨夜很难入睡,躺在床上看夜空。马修独自一人来到巴黎,他热爱电影和音乐,与双胞胎经历了一段如梦的时光。贝托鲁奇的电影《梦想家》溢满青春和情色之美。马修的内心有点像他,如果他的人生往艺术这边靠,会快乐得多。从没有一个人像昨天那样与他谈电影,谈那么多从前,多少年了,他的生活与艺术背道而驰。旧时代会打破,新时代必来临。记得刚决定下海从商时,他坐地铁到西直门外大街的北京天文馆看星空,看得脖子酸痛,索性坐在地上看。他所属的金牛座,在星盘上是六合冥王星,思想即是一切,意志力引导想象力,这种人会调和自己的现实物质及精神的生活,会把生活中纠缠不清的结解开。他以为他解开了,他以为他做得不错。但现在来看呢,未必如此。

他从天文馆出来,整个北京下着雪。

那是一个下雪的北京。他的眼睛慢慢合上,是的,他会去那个婚礼,把他一生最看重的一个朋友、他的知己带进教堂。

没错,他必须带领她朝前走。他神情严肃,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一个考验,他完全失去了主心骨。

这一夜她与他在床上,两个人做爱却不如以前。事后她躺在他身边,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全是向日葵,还有牡丹,碗那么大。她难以呼吸,透不出气,想推醒他,却又不敢。她轻手轻脚打开窗,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才缓过劲来。她看着床上那个男人,她和他的生活的真相在这个夜晚展现出来,她不会幸福的。

黑暗变得如此狰狞,她再也无法入睡。第二天清早,她的眼睛红肿,与他一起吃早餐。她说,我们不能这样进行下去。

他有些惊讶,不过马上点头同意。

她要他的照片作纪念,他把皮夹里一张登记照给她,然后送她回她的酒店。走到街口,她发现那是一棵老树,掉了一地花瓣,新花苞却依然在怒放。他们抬头凝视片刻,他牵着她的手。

在她的酒店房間前,他松开了她的手。她忍不住大哭。他居然没走远,听到了,说将打电话给你,就走了。

那是5月,在一个有运河的地方。他是一个画家,祖籍在重庆,而他天生是个不快乐的人,几度差点在酒中毙命。

她跟他相识,纯属巧合。她无意间走入一个画展,那天正是开幕式,当时他也刚送人出来,在门口遇到她。因为他的样子像从前的某个人,当他与她搭讪时,她没有走开,反而与他交谈起来。

一来二去,两个人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她才知这个男人小时在重庆南岸弹子石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没多久她和他上床了。两个月后,她发现月经没来,去医院检查,她有了身孕。她被他吸引,渐渐生情,关于孩子,是个大问题,她决定做掉。犹豫了一个月,她改了主意,想把孩子生下来。有了孩子后,她见过他,以后不见,是因为他有了别的情人。他死在圣诞节,不是因为酒精,而是中风,一口气没接上,就闭了眼。她不知道,过了一年,她接到一封电邮,是他的妹妹发出的,告诉她这件事。

因为她曾一度迷失,孤独得要命,以为有他便可活下去。得不到他,有他的孩子,她也可活下去。真的,她是靠他的孩子活着,她几乎每天都给孩子拍照片,洗好,放入相册里。基本上是黑白的,她在照片边上批注时间地点,她担心有一天自己失忆,担忧孩子长大了,对经过的岁月一无所知,那才是一个灾难。

当孩子入睡时,她总和他说话,说得最多的是过去。有好几个星期,她都在说一个小学同学。她生得很秀气,眼睛有着海水的蓝。她俩是新年级重新编班,才到同一个班的,一下子成为朋友,彼此住得也不远,早上一起上学,放学后都要在一起玩耍,形影不离。有一次在江边玩水,然后女同学的哥哥来了。他在读高中,成绩很好,都说他是北大清华的料。他教她俩游泳。结果哥哥教她时,女同学游到了深水区,一个浪吞灭了她。她被哥哥救起来,他给她做人工呼吸,倒出好多江水,可是没用,妹妹闭着眼。哥哥生气地将妹妹扔回江里。

他们的父母及亲朋来了,反问哥哥,如果小妹没死,你怎么可以把她扔回江里?后来在附近的江里和下游都找过,没有尸体。

她带孩子去那个出事的地方,指着江水告诉孩子,江水是什么?它可以将你的命和魂吞没。她那天失去的不是一个女同学,而是失去了两个朋友,重回孤独的黑暗里。女同学出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哥哥。有人说在成都见过他开着居酒屋,有人说在重庆歌乐山疯人院见过他,一见到女孩就嘻嘻笑个不停。

当然他不知道这一切,包括他的孩子的存在,他没有资格。

她站在那个酒店房间窗前,一直看到他经过桥上,到他消失为止。她脸上挂着泪珠。

他也不知道。女人的狠心,是跟内心燃烧的爱情相关。

我想你,我像是在宇宙那边。我不想你了,因为我已从宇宙那边回到你的身边来了。

而恨,已渐渐淡却,记忆封印在讲述结束时。

13.婚 礼

圣玛利亚感恩教堂的石阶干净得即使穿白裙坐在上面,也不会有灰尘。唱诗班的孩子们身穿白衣,站在上面,个个如天使,像一幅气势磅礴的油画。他们列队进入教堂,分别站在殿堂两侧。

燕燕挽着王仑的手,互相看着,给对方鼓励。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紧紧拉着他的手,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继续往前走。正在这时普契尼(Puccini)歌剧《贾尼·斯基基》片段“我亲爱的爸爸”响起,这无疑是救了她,她吸了口气,看他,他也正在看她,她点了点头,这才徐徐走入教堂。

卡拉牵着燕燕的婚纱,另外两个伴娘跟着,再后面是皮耶罗亲戚家的两个八九岁的小花童,一身白裙,头戴白花紫花头冠。

所有人起身,向新娘燕燕行注目礼。

他们一行人走上神殿,伴娘们退去,王仑握着燕燕的手,紧紧地,生怕她会跑似的,她的嘴角动了动。他希望婚礼早点结束。燕燕是可恨的,她给他的这个角色就是对他的折磨,真是的,他恐怕是上辈子欠她的,这辈子才来还,不然怎么解释他正在做的一切。他松开手,慢慢把燕燕的婚纱揭开,像是礼节似的,在她的左右脸颊上亲了一下。看着她片刻,他的眼睛湿了,不行,得控制住情绪。他又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把她的手慢慢地放在皮耶罗的手里,退后一步站立。

皮耶罗看着燕燕,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不知道这时的他是不是他,主啊,帮帮我吧,我该往下进行吗?

音乐结束。

神父清清喉咙,用意大利语:“Piero Cherubini,vuoi prendere suyanyan come tua sposa,promettendo di esserle fedele sempre?(皮耶罗·凯鲁比尼,愿意娶苏燕燕为妻,发誓永远忠于她吗?)”

为了让燕燕听懂,王仑在她耳边翻译成中文。皮耶罗看了看燕燕,燕燕也看着他,他又看看神父,隔了一会儿,用意大利语说:“Sì,lo voglio.(我愿意。)”

神父用意大利语:“Su Yanyan,vuoi prendere questo uomo come tuo sposo,promettendo di essergli fedele sempre?(蘇燕燕,你愿意把这个男人当作你丈夫,发誓永远忠于他吗?)”神父说完,王仑替燕燕翻译成中文。

燕燕看着神父,张嘴半晌说不出话。

王仑担心她没听懂,用中文重复了一遍:“苏燕燕,你是否愿意与这名男子缔结婚姻关系,共同生活?”

燕燕还是盯着神父不回答,全场气氛紧张。

王仑在一边急了,轻声说:“说Yes。”

燕燕闻声,朝王仑看去,王仑说:“说Yes。”

跟电影似的,为什么轮到自己,她的眼睛湿了,不,一定不要这样,不要再看王仑,可是她没办法移开视线,这个才认识五天的男人,她与他萍水相逢,为什么却像认识了一辈子一样?这时神父咳了一声,她的目光转向皮耶罗,他仰望着十字,手在画十字,神情很难过。

她掉转脸来,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眼睛,对神父说:“No。(不。)”

皮耶罗身边的伴郎安吉洛误以为是王仑之错,气炸了肺,用意大利语说“Guarda, le hai detto tu di dire di No.(看你让她说No。)”一拳打倒王仑。动作太大,燕燕也跟着王仑倒在地上。

王仑马上爬起来,给了伴郎一拳。

整个场面一片混乱,更多的人加入。燕燕抬起头来,正好与神父的眼光相遇,神父眼光转向教堂门口,盯着看那儿,什么表情也没有。

燕燕明白了,别无出路。她把手花扔给皮耶罗的堂妹卡拉,卡拉一愣,条件反射地扔给燕燕手提包,她接住了,拉起王仑的手就往教堂门口跑。

教堂外的游客们,看稀奇似的瞧着这对男女,以为他们是新娘新郎,全拍手欢迎。

燕燕和王仑跑下长长的石阶,皮耶罗的亲友们奔出教堂,好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着别人跑。

石阶下,广告片《我爱你罗马》正在拍摄,摄制组一班人马各就各位,有一辆蓝色摩托车停着,明显是1960年代式样,小小巧巧,超酷。身着白色拖地婚服的方露露,正与马可·瓦利站在石阶前深情相拥。他们是一对爱侣,已举行完婚礼,正在互诉衷肠,摄影师在移动机器,想用中景拍摄。周围都有警察维持交通秩序,单行线不说,游客基本不让进也不让出。

皮耶罗一个人跑在前面,跑出教堂,奔下石阶,绕过教堂往右跑出,看到燕燕和王仑,大叫:“燕燕,停下!”

他的喊声反而使前面的两个人跑得更快了。

燕燕跳上剧组的蓝色摩托车,一下子发动起来,骑得歪歪扭扭,险些掉进沟里。王仑急忙也跳上去,在她身后,握着车把,摩托车横冲直撞。

摄像机对准他们。

方露露一回头看见了,扔掉马可,朝摄影师吼道:“I am the bride.(我才是新娘!)”

王仑踩油门,摩托车载着他们往坡下驶去。路面不平,他们没经验,像在骑马车一样颠簸。他们没有说话,来不及说话,只想赶快驶出这块地,离开这儿。

方露露朝坡下追,马可往坡下追,一大帮意大利亲友跟了上来,所有围观的游客都以为这一切是在拍电影。

王仑与燕燕相视而笑,大笑,她把婚纱冠取下,看见卡拉,扔给她,卡拉捡到,扔掉,方露露捡到,不知是什么,传给皮耶罗,皮耶罗传给下一个人,但马上回过神来,重新抢回来。突然一只狗挣脱一个意大利女人,也朝那摩托车跑去。“费里尼?”皮耶罗看到,嘴里嘀咕了一声,跑上去。

方露露看着远去的蓝色摩托车,停了下来,连连说:“怎么啦?光天化日之下!”她揉自己的眼睛,不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她的助手李苹拿着她婚纱的裙子边,跟着跑,喘着气说:“露露,我得教训这个小贱人。我累死了。”

马可跑得比她俩更快,站在她们的面前,用英语:“Stop!Lulu,dearest,don't be sad. You have me.(停止!露露,最亲爱的,不要伤心,你有我。)”

“Really?(真的?)”马可点点头。方露露眼泪哗地下来,摄像机对着他俩这边。方露露马上破涕为笑,对马可说中文:“这下,我自由了。”

“What?(什么?)”

“I am teaching you Chinese.(我在教你说中文。)”

马可严肃地说:“Would you mind speaking it again?(那再说一遍。)”

“亲爱的,There is no end,there is no beginning,There is only the Passion of life!Fellini.(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只有生命无限的激情!费里尼。)”她的样子很陶醉。

马可欣赏地看着她,搂着她的腰。她从马可的肩上看到女助理李苹。李苹在激动地对着电话说着什么。

大胡子导演用喇叭生气地喊:“马可,露露,马上回到石阶前来!重拍!”

方露露挽着马可的手,走过去。她说:“我们是在拍一个婚礼广告片,但是应该喜剧风格一点。”她说完,身体一歪,带着马可的身体倒下去。马可心领神会,与她往相反方向转动身体,带着她倒在地上,两个人你拉我、我拉你扯在一起。摄影师靠近了,他永远走了,再见,王仑!她眼泪掉下来,同时又笑了起来。导演说:“好极了。”

天空突然堆满了云团,他俩骑着摩托车,沿着河边的小道飞速前行。前面拉着黄线,路封了,他们只能停止。两个人没有站稳,跟着摩托车倒在地上。两个人几乎同时爬起来,看着对方。

“你一定后悔了。”王仑深情地看着燕燕说。

燕燕严肃地说:“绝对如此。”

这时河边停靠的船上传来音乐。

王仑看着她,向她伸出手:“我敢打赌,在罗马不管什么人,听见这音乐就想跳舞。”

燕燕把手交給他,说:“哈,原来在罗马做梦,是这般的美!”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沉醉地闭上眼睛,两人跟着音乐移动着舞步。他们越抱越紧,丘比特的箭射出,两个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互相寻找对方的嘴唇,他们亲吻在一起。天崩地裂,大地闪着金光,整个身体旋转起来,整个罗马旋转起来,台伯河两岸的天使朝他们转过身来,弹奏起竖琴,为他们歌唱:

这条路上我走了多少遍,都没有看见一个神。

今天波浪打断了雷鸣,你乘船离开,呵,你的眼睛清晰而坚定,呵,岸边的勇士都知道,终有一天你会回头,回到我身边。

这时从他们身后驶来几辆摩托车,走下来几个意大利警察,领头的警察,摆手让部下等等。可是王仑和燕燕还在亲吻,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领头的警察只好走到两人面前:“有人报告你们偷了摩托车,Passaporti(护照)。”

这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一下子让王仑和燕燕在极度快乐的时刻定格,他们回到现实,看到面前的警察,松开身体。警察看着他们,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王仑从衣袋里取出护照,递上去。

燕燕捡起摩托车边的手提包,但是没找到护照。她急得把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在地上,又抓回所有的东西,还是没有护照,这太不可能了。警察用英文说:“You are illegal here.(你是非法进入意大利。)”马上要带走燕燕。

“You've got it wrong. I am legal in Italy.(你们弄错了吧。我是合法进入意大利的。)”

王仑给警察说:“I can prove that she flew with me on the same flight to Italy.(我证明她与我坐同一班飞机来意大利的。)”

这时皮耶罗坐出租车追来,他对警察解释,激动地说得语句颠倒,但他不要燕燕被抓走。不管他说什么,警察也说着什么,全是意大利语都摇头。

警察取出手铐来,要铐燕燕。燕燕抓起自己的手提包砸过去。另外几个警察全部扑上来要抓燕燕。王仑和皮耶罗用身体挡住。这时几辆出租车到达,从车里奔出几个参加婚礼的亲友(叔叔、卡拉等),他们也拦着警察,把警察推开撞倒。有一个被击倒的警察吹响了哨子,十多个警察冲了过来。他们哪是警察的对手,王仑和皮耶罗被打倒在地,燕燕也被抓住。警察马上控制了场面。

燕燕对皮耶罗的叔叔用英文说:“You should hate me,but instead you are desperately trying to save me.(你们该恨我才是,可是你们却什么都不顾救我。)”

他们朝她摇头,又点头。

燕燕对皮耶罗说:“我得跟他们走。”

王仑说:“我跟你去。”

燕燕看着他,马上决定了:

“不,我不要你和皮耶罗的亲友因为我受到牵挂和麻烦,我一个人去。”

警察头子手点着燕燕和皮耶罗,两人被带到警车前。

这个早上燕燕醒来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罗马婚礼会是这个局面。山河拱手,为君一笑,她呢,为自己一笑,决不后悔。警车鸣笛行驶在罗马街上。下午时分,罗马的热闹才刚开始,很多游客不明事由,站在街两边看他们乘的车,可不,这排场大,身后是十多辆摩托车跟随。警车里燕燕往后看,边看边说:“皮耶罗,现在,你看我像《罗马假日》里的公主一样,有警车护送。”

皮耶罗也往后看,感叹道:“美国的总统来罗马,嘿,也一样。”

燕燕掉回头来,笑了:“皮耶罗,我第一回发现,你还很幽默。你的中文突然上了一层楼。”

皮耶罗掉回头来,不好意思了。

燕燕一把抓住他的手说:“皮耶罗,我非常抱歉,原谅我,我不能嫁给你。你看你的家人对我那样好,我欠你的!”

“不不,不要这样想。我得到了解脱。”

“你真的这么想?”她很意外。

“你知道的,我想当神父,我奶奶妈妈卡拉都不愿意我离开意大利。现在他们都高兴了。你们中文叫作‘两全其美’。”

她的手摸着脖颈上的十字项链:“皮耶罗,你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

皮耶羅的脸红红的,真诚地说:“我们在中国,你和我——睡觉了。”

“你觉得和我睡觉了,就应该和我结婚?”

皮耶罗点点头,然后说:“我也爱你,我必须对你负责。”

“我答应了你的求婚,因为喜欢你,真的喜欢你,而且你住在罗马,费里尼的罗马。”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警车里的警察盯着他俩,摇头,仿佛他俩疯了一样。

现在有些想起来,那小小的照片上的男人是谁。他经常开车去城外一个朋友空着的房子度周末。而她喜欢看电影,她在路边摊上选电影盗版碟时遇到了他。他朝她偏偏头,让她跟着他,她停在那儿,似乎在犹豫。但没一会她就与他并肩而行。

但到他的这个地方,还是第一次。

他头发乱乱的,个子并不很高,年纪并不年轻,穿了一件黑衬衣。而她梳了一条辫子,身上的白裙皱巴巴,被刺破了,手臂上也有两道浅浅的伤痕,已结疤了。他和她走在树林中那条似有似无的小径上,空气很清新。他说一个人活着没劲,很高兴有她做伴。

“你会爱上我的,我可以四个小时不停。”

“好自信,我们可以打赌?”她没看他。

“生命或是金钱?”

“生命是上天定的,金钱都是假的。”

“难道你一直想一个人过下去,你不想结婚?”

“结婚绝对属于封建时代,结婚前男人对女人好,结婚后女人讨好男人,弄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他听了,加快脚步,把她丢得远远的。那天她一再想法激怒他。当他们在那座空房里时,她拉着他的手,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她说,这房间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她记得有音乐,是在潮湿阴冷的雨天,有一个温暖的床。

可不,的确有音乐,从远处传来。也有床,白色的床盖上有好几个大大的靠垫。天暗下来,闪电频频闪现,雷闷声闷气,几匹枣红色的马,穿过成片的树林而来。她一步步走向他。她脱掉他的衣服,把他推倒在地板上,说:“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十年了。”

他拒绝与她做爱,他必须知道她是谁。

她不说。

他发火了,暴跳如雷。

火车轰隆隆的声音是那么好听,她去丹东。丹东可以去管辖严格的朝鲜。朝鲜不是一般人可去的。那晚软卧包厢里只有她和一个中年男子,他长得平平淡淡,但穿着一件灰色高领毛衣、一双咖啡色半高皮靴。他一直没有理她,盯着窗外发呆,几乎有泪沁出眼来。她一直在看米兰·昆德拉的一本小说。那个人站起来,音乐响了,很快乐的有节奏的音乐,他突然转过身,向她伸出手来,邀她跳舞。她跟那个人在软卧包厢里跳舞,一曲又一曲。音乐是哪儿来的?后半夜两个人挤在窄小的床上。分手时,那个人要了她的电话,说要打电话,说非她不娶。那个人第二天死在丹东的酒店,报纸上有他的照片。

那个人不是这个人,她在他问时,想到那个人,是因为他俩说话口气一模一样。

她走出那座房子,雨水停了,不时有微风吹过脸庞,冷冷的,她打了个喷嚏。走了许久的路,才到大路上,好歹搭上一辆车,车子向前行驶,她回望身后,天边现出红霞,像一枝枝花朵,醒目地怒放在那儿。这时,她想起被时间埋葬的一段记忆,那帧小小照片上的男人,他出现在她最爱的一部电影里。当年,她好不容易找到他的照片,印制下来,每次看电影,他,作为照片人的他,就被她放在身边的位置上。

14.这样的结果,是命定的

王仑在套房里收拾行李。他取出黑色行李箱时,无意绊倒了方露露的LV手提包,里面的梳子、地图和口红掉了出来。他将它们放回去时发现了燕燕的护照。

他打方露露的电话:“露露,你马上给我回到酒店来。”

“我现在不行。”

“你让马可听电话或是让我直接打电话给他?”

那边没有声音了。

王仑挂了手机,取了一根雪茄,夹掉头,含在嘴里,点上火。

他打开iPhone,点击网址,点击电影,屏幕上出现费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电影封面。但是他不需要看,

他一边抽着雪茄,白烟缭绕,他看到自己在一个喷泉里,在雕像间穿梭。他一身湿淋淋地走在广场上,伫立在清晨一个人也没有的西班牙台阶上,那只头顶有黑毛的灰鸽子出现了,像个人一样走在石阶上,眼光犀利地盯着他这个方向。突然有一排枪朝它射击。但打不中它,他一挥,一支枪在他手里,他向它瞄准,他的父亲出现了,挡在他的面前。

“你怎么可以?”

“每个人都必须这样做。”他说。

“你出生时,它也出生,在我们屋顶上。那是在四川农村,有民兵拿着猎枪,鸽子母亲不舍得飞走,用身体护着小宝宝们。都死了,那只命大,是你母亲将它救活的。”

他听过这个鸽子的故事,但不曾知道父母救下的那只鸽子头顶是否有黑毛,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一个人和一只鸽子同一天出生。

“爸爸,你想说什么?”

父亲笑了,说:“让它走。”

他问:“你以为我会怎么样?”

“我以为你想它结束。”

“不,”他说,“爸爸,你不了解我。”

“最了解你的人并不是你自己,你知道吗?我们的世界,如果不是梦境,那便是罪恶,如果成为梦境,那现实就会抢先一步,将我们的心腐蚀,吃掉。忏悔不难,但人都不会做。”

父亲说着,他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把猎枪,他对准自己,枪响了,父亲成碎片散开。鸽子飞上天空,飞得很高,飞过台阶上面的教堂,他看不到它。突然天上有数不清的鸽子,收起翅膀,垂直掉在他面前的石阶上,发出一片吧嗒响,都没了性命。动物这样自杀的行为,他没看见过,倒是听方露露说过,她小时见过受伤或饥饿的猫往江里或池塘里跳。他蹲下,看倒地而亡的鸽子,突然发现有一只流血最多的鸽子,睁着亮亮的眼睛盯着他。

他醒了,发现自己从椅子上倒在地上,手上还燃着雪茄,快到头了。他走进卫生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全是汗珠。他用清水浇在脸上,然后像要把刚才梦到的一切扔掉一样扔掉臉上的水珠。

房门一响,方露露穿着一件缀满亮片的套装和高跟凉鞋走进来,看见地上的行李,神情轻松了一些,看着他说:“亲爱的,原来是你要走,怎么不早说?”

王仑从裤袋里拿出燕燕的护照,扔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桌子上有水杯、插着粉紫色相间的绣球花的玻璃花瓶。镜头下,鲜花已显枯萎状。

方露露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早上去见她了。”

“真丢人!”

“的确如此!当时我好绝望,我是为了你才去的。”她的目光移到桌上的护照,“是我的助手干的,我是要把她的护照交给你。”

“我会相信你的鬼话?!警察带走她,现在你高兴了吧?”

方露露一脸惊异,不相信地摇摇头:“被抓了?这怎么可能?我的助手告诉我,拍摄公司已撤销对偷摩托车的指控了。”

王仑生气地说:“你们知道偷了摩托车、没有护照,警察查到是什么结果?太过分了!”他一拳捶在桌上。

方露露一下子爆发了,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掀到地上,花瓶碎了,地上都是水和鲜花。她后退一步,蹲下来,捡起一朵花,握在手里,伤心地说:“你才过分!你从来不这样!你一向低调,这回得上全球头条了!王仑,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是不是爱上燕燕了?!”

王仑把地上的护照拾起,放入裤袋,看着她说:“露露,我俩没办法――”

方露露打断他:“对的,我们没办法继续了,那么我们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看看有什么办法可挽回我们彼此的面子——”

“我让燕燕当我的小情人,可是不要公开?行得通吗?”

方露露看着他,摇摇头说,你总是低估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突然生气地奔到窗前,打开窗子,跨上窗台,站在那儿,气愤地叫道:“我要死!死给人看!”她看窗下,修剪整齐的花园很安静,她声音平缓地说:

“哎呀,一个人也没有。”

“所以我没必要叫当地媒体?”

方露露跳下窗台,说:“好吧,你这时还幽默。”

他指指屋顶说:“就算是天塌下来了,我们还是需要幽默,对吧?”

“你说得太正确了!”方露露回答道。地板上都是花瓶碎片,还有水,一片狼藉,她毫不顾忌地走过来,差一点踩在碎玻璃上,王仑着急地看着。地面的水使她一个踉跄,他急忙伸出手,想去扶她,她摆摆手,狼狈地说:“我该惩罚自己,这下你该高兴了吧。”

“我不想你受伤。”

“我相信你的话。”方露露难过地说,“王仑,你听好了,你爱我时,你说了算,你不爱我时,我说了算!”

方露露走到门前,打开房门,侧身站在门前。她说:“有人许诺过我,婚礼的预算。”

王仑拉着行李经过她,看着她说,声音冷冷的,眼睛湿湿的:“我欠你的都会给你。”

方露露没有看他:“王仑,早上我见燕燕,心里感觉她会使你快乐!”现在她才明白自己为何破天荒地见燕燕,是心中有鬼,她已感到和他不会有未来。她爱他,爱是什么,这么让人心苦?马可走入她的生活后,她不知道如何安放面前这个男人。她看见她与燕燕之间的那个黑盒,她害怕它的存在,却是它,使她在那一刻感觉到燕燕的全部生活,她是个可以让王仑信赖一生的女人。这个男人,此时正在她面前走过。

王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愣,眼睛一红,继续往前走。

方露露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她站在门前,像小时一样,咬着嘴唇,握紧拳头,过了一秒钟后,她轻声说:“我不要哭。”她长长地吸气,然后把门安静地关上。罗马拍片结束后,也许她该返回重庆去看生病的叔叔。街上的人都说,她的亲生父亲是跳重庆长江大桥自杀的。1980年大桥建好,之前施工有人失去生命,之后也有不少人失去生命。她对父亲没有记忆,叔叔甚至一张照片也没有给她看过,母亲更是空白。算起来,离开那个家,已整整二十年。她在江边跳舞,五岁开始,还是更早,江上轮船移动,陪衬她的舞。她信心十足,她可以原地旋转,十个,十五个,更多。那时她那么瘦,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刮倒,她倒下了,又爬起来。二十年前那天黄昏,她离开重庆南岸,坐了一艘大轮船顺江而下。

在她五岁时,她亲眼看见一个女人,穿着牛仔裤和黄色高跟鞋,身上是一件红风衣,站在江边岩石上,往江里撕纸。风把纸片吹卷过来。她捡了一片,看到上面写了好多字,全是肉麻话,是女人写给男人的情书。

字写在纸上,全是在替人说话,说的都是心中事,大都是秘密。如果不想保留秘密,就把它们扔了。扔到江里,它们会去另一个世界。

江对面残存的低矮的房子和吊脚楼都不复存在了,有摩天大厦、大桥,有歌剧院。她离开这座城的时候,拿着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小本子,来到江边。这些记录,全是雁过留声。她不知道,是否该像当年那个红风衣女人那样,往江里撕纸,让纸片顺江流走。那个穿红风衣的女人(十八岁就堕胎,离家出走,跳集体贴面舞,男友最多),在重庆城内城外是出了名的坏,母亲坏(重庆解放前嫁袍哥头子,解放后敢生私生子),姐姐坏(生了三个孩子,每次都是跟人私奔,把自己和男人弄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她们家就没一个好人。可是,她们家邻居是一个孤老头,在1968年8月9日那天,放了一把火,把自己的房子烧了。

消防队赶到,那水使火更大,那火扑不灭,烧了一天才熄。他们抬出孤老头,发现他周身上下如腊肉发出肉香,他的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没有被烧,他的心脏的地方也没被烧。他家隔壁,就是红风衣女人的家,也没被烧。孤老头一向邪门,他对生活绝望了,却没有毁掉邻居的家。

十一岁,她在野猫溪小学读五年级。她没有比别的孩子少一个鼻子多一个耳朵,可老师就不喜欢她,因为她总说真话,挑战老师,她不合群,孤僻的个性,永远考试第一。当然他们也看家庭,她的家庭永远往她的身上投下一道阴影。学校表演节目每次都不可能有她,她只能在台下观看,虽然他们都知道她的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有一回大合唱表演,与别的学校比赛,她进入了合唱队,最后还是被老师当众挑出来,不让她参加,不说原因。在学校,她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同学喜欢她。

如果以后,她有孩子,最好是一个女儿,很想她的生活与自己完全不同。如果能做到,她此生便无须遗憾。

她将从前捡到的那个红风衣女人的纸片,扔进江中,眨眼间,纸片飘远。犹豫再三,觉得手里这些小本子应留下,起码可让未来的女儿来看,她曾经是如何在长江边长大:有一头怪兽存在她的内心。

她从来不是一个有决断意志的人。她只是跟着直觉走。她的生活是怎样的,幸或是不幸,真的重要吗?一个人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暂,短暂到你无法回望和重建。

虚构是为了不敢正视的真实,每次靠近这真实是为了再次虚构,重获梦境。在非真实的世界里,他是她,她也是他,他也是你,你也是另一个她,你认识与不认识,你了解与不了解,都不是问题的核心,而是面对你自己,在镜子前脱下衣服,时间已经在你的身体上写满字,当生命离开这个身体前,交合另一个人的身体,存在才有了延续,记忆才属于他者。

1970年代在重庆南岸名噪一时的花痴,每到春天肚子会鼓起来,每到夏天孩子会自然流产,胎儿顽强地,坚持到冬天会钻出肚子,但统统送入江里,一起一伏漂浮在江面,生死由天定。男人们酒足饭饱后,会对孩子们说到花痴还不是花痴时的美貌,甚至吹牛说她曾对自己有意;也有人说,哪怕自己找不到婆娘,也不会去睡她。她小时,花痴老了,还是有更老更病的男人要睡她,只是她的肚子再也不会鼓起来。在小石桥上,在江边,花痴赤身裸体地走来,背也伸不直,脸、脖颈和肚皮都是皱纹,乳房像个缩水的小丝瓜袋子吊著,干瘦得不行,可脸上从来没有一点儿悲伤,在阳光下总是笑吟吟的。她可以拉着一个男人在沙滩上躺下来。躺下来,人很有力量,看这个世界角度更宽,不信,你试一试。

15.第五天

P对王仑说,他有预感,没有听到他订婚之事,便订了张机票来罗马。事情就是这么巧,当王仑打电话给他时,他说他的飞机刚在罗马着陆。P不是他公司的律师,虽同在一城,但平日也不常见面,尤其是近些年迷上西藏高僧活佛,更忙碌了。但他关心王仑,认识二十多年,知根知底,又有极强的专业能力,外语极佳,这就够了。王仑的秘书接到他,他四十来岁,不高,人显得疲惫,头发却整整齐齐,穿了一身西服。

罗马城中心,每隔几条街就有一个报亭,也售观光客地图及一些罗马旅游小纪念品。秘书小姐穿得整齐,高跟皮鞋。她让车子停下,与P走下来,他们走到亭前,购了一沓报纸,急切地打开报纸,那些标题,有意大利语,有英文:

“罗马上演中国新娘逃婚滑稽剧”,配有身着婚服的燕燕与黑色中山装的王仑跑出教堂的照片。

“Chinese real estate tycoon and his lover caught speeding on a Vespa in Rome(中国地产大亨与情人在罗马飙车被警察抓走)”,配有相关大照片。

P说,问题不严重。

秘书小姐说,边上有个咖啡馆,我们进去喝点东西。他们走进咖啡馆里。P要了鲜榨橙汁,秘书小姐要了柠檬汽水,所有报纸在桌上。所有的报道,都未超出P的预料,也未超出王仑的预料。王仑早上告诉她,让她只拍照给他便可,不必给报纸,浪费时间。她查看手机,看到中国网络上一片嘈杂:

好多王仑和燕燕的照片,尤其是他俩在罗马街头飙车的照片,顿时成了网红情侣。

秘书的手指拂动网页:

王仑被抓,王仑被他的董事会踢出局。

王仑所在的财富集团股票往下滑。王仑的情人被警察抓走,将在意大利坐牢。

名模方露露在罗马拍片拒接记者的电话。

每看一条,她都转发给王仑和P。P打了一个电话,给这边的合伙人律师。他们喝完饮料,又分别叫了一杯咖啡。

她看了看窗外蔚蓝的天空,对P说,我到罗马这几天,永远是这好天气。

他回答,真让人羡慕。

正在这时,一个意大利男人,西装革履的,走进来,朝P微微一点头。桌边的两个人站起来。秘书小姐给王仑双手发微信:“王总,我们马上就到。”

燕燕被关在移民局的小房间里,一共呆了一天一夜。奇怪,这回她非常镇静,被关前也没给母亲打电话。母亲没等到她的婚礼照,本会来电话问她的。没准早问过皮耶罗了,已经知道发生的事。父亲会打电话到皮耶罗家,也会问母亲,也可能西西里岛的美景让他暂且忘记了她这个女儿,他此时要么与情人一起在游艇里,要么泡在海水中畅游呢。父亲这回说不定是遇到了真爱,不知为什么,她心里为之释然。蹲移民局小房间这件事,不必做任何努力,是怎么样,就该怎么样,她等着命运给她的结果。移民局让皮耶罗把她的行李送来,礼物占了一口箱子,礼物给出了,她便大箱子套小箱子,成了一个行李箱。他们没能见面,只是通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她安慰他,没事,不必着急,也不必请律师,因为护照神秘失踪,她想不起来是在哪里丢的。皮耶罗在家里找了一遍,没有,床下,夹在给家人的礼物里?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她相信,这本护照,导致她非法在意大利的最大罪状是上天给的。

“我看见费里尼。”皮耶罗说,在警车上,他对她说,“就是你的小狗。”

“在哪里?”

“我看见费里尼在追,追你们的摩托车。”

“这么巧。谢谢你告诉我。”

她没往下问,费里尼一定是被主人抱走了。

皮耶罗知道说什么会让她心情改变,从这点讲,她当初选择他结婚是对的。虽然一切都过去了,但她想念他。幸亏她的箱子里有好多书,她找出一本艾米莉·勃朗特诗集,她随便翻开一页:“睡眠不能带给我力量,我只是在一个更狂暴的海中航行,滑入更黑暗的浪涛。”

睡眠像浪涛袭来。

女人不结婚会早死。放屁,女人不嫁人,会更快乐。快乐与长寿哪一样重要?你找死呀,这傻子都懂的理,你与我争什么?两只老鼠在吵架。它们占据她的梦,从未这么近看老鼠的胡须,跟猫一样,她伸手去摸,却没有力气,她困呀,困得双腿蜷曲。

她睡得香极了。早上她换了一件棉质蓝花连衣裙,门突然被打开,移民官向燕燕招手。移民官的手里是一本中国护照和机票,燕燕伸手接着。她一脸疑惑,记忆挤开一丝门缝,除非在皮耶罗家之外的地方。这个念头,比护照掉在他家要强烈得多,而且头脑也变得轻了一点。这个思路是有循可查的。

燕燕拖着黑色行李箱,背着包,拿着手提包走出来,以为是皮耶罗,没想到是王仑。她心里明白了,是他把自己弄了出来。

“我的护照找到了。”

“你不认识我,你的护照就不会丢。”

燕燕苦笑,对了,她记起今天早上去咖啡馆见了这个男人的女友。不,她不是这种人。

王仑看穿了她的心思,说:“侦探小说看得不多,对吧?”

“看多了,才会糊。”

谁拿了她的护照,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她之前想弄清楚,现在却觉得没有意义了。

他们往门口走,走到外面。他没有解释自己如何带着意大利律师进入法院,递上燕燕的中国护照,法官查询签证真假,律师与法官交涉的过程。

燕燕不笨,没问,充满感激地说:“我以为我会坐牢。”

“律师与法庭交涉,虽然取消了几项指控,但你打警察还是有罪,得以离开意大利代替坐牢,得一年后才可返回。总之,一切都结束了。”

燕燕点点头,眼里一片茫然,和他往前走,走到一幅罗马景色斗兽场大广告前。

王仑帮她推行李:“行李很轻了。”

燕燕点点头,来意大利礼物都送掉了,当然轻。他这句话一下子让他俩不得不想起最初在飞机上认识的时候。时间是个风火轮,把人飞速转向,此时他们在那儿,彼时他们在这儿,都不明白如何进行下去。这回王仑说话了:“你饿了吗?要不要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燕燕摇摇头。

“燕燕,想好下一步怎么办吗?”

燕燕摇摇头。

“让我来照顾你,或让我——”从来强势的他,突然语塞,想用一个她可以接受的形式表达。

燕燕不接茬,直接打断他:“王仑,我得谢谢你,你做了两件好事,第一你让我自由了,第二你让我看清我自己。”她叹了一口气,“但是你和我不可能在一起。”

王仑抓着她的手,急切地问:“为什么?因为方露露吗?”他难过地说,“我和她,分开了。”

燕燕显得很意外,问:“是因为我?”

王仑难过地说:“我和她一直有些问题。”他看着燕燕,“知道吗,现在我自由了。”

“我也自由了。”她说的是事实。

“现在……苏燕燕,我心里有个地方,真的没有让别人进来过,连我自己也不敢进去,我想请你与我一起进去,可以……吗?”

“我要爱情,真实的爱情,像长江水长流,天荒地老终不悔。”

王仑拿起燕燕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看着她的眼睛说:“真实的爱情,虚幻的爱情,长江水,不悔药,我这儿都有。”

燕燕抽回自己的手:“我要一个家,过实实在在普通人的生活。”

“我可以给你一个家,我可以给你很多的孩子和小猫、很多的费里尼。这都是因为罗马。”

“什么意思?”

“罗马,五又二分之一的罗马,改变了我。”

“五天半,怎么可能?”

“傻瓜,我爱上你了!我以为我不会爱上人的。”他看着她的眼睛,“山河拱手,为君一笑。”

燕燕笑了起来,把王仑笑蒙了。她止住笑说:“我最近老说这句话,没想到你也说。”

“我早感觉到,你和我有好多共性,苏燕燕小姐,答应我——”

“可我還没确定是不是爱你。”燕燕取出衣袋里的母亲的纸条,给他看了一眼,收起来说,“我妈妈一生受婚姻的苦,她找男人找错了,我刚也错了,不想再错。而且你是王仑呀,你不是一个完人,我也不是,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你会有圆露露、尖露露的。你的气场太强,我怕我丢失自己,我需要一个人……”她指指她的头,意思是要好好想想,“对不起,王仑,我得离开。”

王仑打自己的头:“上帝,怎么回事?我尽遇见钢铁般意志的重庆姑娘!我需要做什么,才能让你改变心意?”

燕燕摇摇头,悲伤地看着他:“你不能,你是王仑。”她铁了心拒绝他,否则会有一个不能接受的结局来临:她将陷入与他的感情漩涡里不能自拔,她会把自己淹死,也会把他淹死。

王仑看着燕燕拖着行李离开,他自言自语:“当我对世事有兴趣时,我就不会想起你,不会想起你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不会觉得很安心,就不愿意忍受一切。”

燕燕停下,低头说了一句:“如果不反着说,就是电影《美国往事》的著名台词。”

王仑一惊,这时听到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们都是如此,放弃一些特别重要的,换取一些不太重要的,值与不值,不足为外人道。”

“电影《美丽人生》的台词,你颠倒了它们的重要性,佩服。停步吧,燕燕!”

燕燕听到王仑的话,脚步停了一下,她想回头,但还是努力控制住了,咬咬嘴唇,朝前走。

皮耶罗站在一个角落看着,他不放心燕燕,今天打过电话,要给燕燕请律师,可是移民局告诉他,燕燕有律师,而且今天会来。他大致猜到是怎么一回事,赶来时,看到燕燕出来,虽然离得远,但从她和王仑的形体语言,已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想了想,他决定走过去。

两个男人相互打量。王仑一身西服,整个人的面貌却潦倒不堪。皮耶罗更是瘦了一圈。面对这个中国男人,皮耶罗说:“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在燕燕心里有你,她要请你代替她父亲进教堂,我就知道她爱上了你。”

王仑一愣,说:“抱歉,皮耶罗。”他的态度奇怪,就是说抱歉,并没有达到那地步,口是心非。

“哼,抱歉什么?”皮耶罗气愤地朝王仑当胸一拳。王仑呆住了,用手护住自己的头,并不还击,等着挨第二拳。

“还击呀!”皮耶罗叫道。

王仑不相信地退后一步。对方朝他挥出第二拳,他本能地用头和整个身体撞向皮耶罗,趁他踉跄之际,对着他的脸上就是一拳。皮耶罗痛得动了动嘴,一股血淌出来,他用手抹了一下,猛地挥出一拳。王仑脚起势一钩,皮耶罗倒在地上,带着王仑倒在地上,他朝王仑挥拳。王仑掐着皮耶罗的喉,皮耶罗抓他的脸,手用力,但突然双方都松开手。皮耶罗弹起身,举起双手,淡淡地说:“现在我俩两清了。”

王仑从地上爬起来,看不懂皮耶罗。对方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两个人都鼻青脸肿、嘴角流血。王仑突然明白了,伸出手来,一把握着皮耶罗的手。

皮耶罗与他分道扬镳,两个人都从刚才那场搏击中神经得到舒缓。男人搏击得到的快感与性交完全不同,都是释放,但这个更本性。

现在王仑明白为什么燕燕会到罗马来与他结婚,这女孩眼光没有错,人只能深入挖掘,才知他是什么人,如同罗马,你在梦里看过它,一次次将这影像重叠,重新抹上色彩,把你知道的关于它的历史放入,都不如你脚踩在它的街道上,手摸它无处不在的埃及方尖碑,注视一片片马赛克,巴洛克的雕塑,文艺复兴的穹顶,你与这不可复制的城同呼吸,你才知道,越往下挖掘,它越奥妙和神奇。那个四河喷泉,他那天假装说未弄清哪个神代表哪条河,的确是想看燕燕是否真懂巴洛克艺术,可以说中国一半的女人不会知道。燕燕还真知道贝尔尼尼那个家伙,他一直是他的所爱,是他的双手创造出那种气度:每条河通向每个神,每个神通向每条河。奇怪,他的脑子里马上出现了那些圣灵鸽子、石头百合花和四河喷泉前人们的欢声笑语,远距离凝视纳伏纳广场:人间一个个最美的瞬间被定格,他的心突然安静下来。

机场广播:“到北京的旅客请登机。”燕燕走上机舱,找到座位。机舱里人并不多,她在一个靠过道的位置坐了下来,进机舱时取了一份中国报纸。她伤心地望着窗外,掉转头来,无精打采地打开报纸,报纸遮挡了她的脸。这时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劳驾!”

男子穿便装,戴着一顶巴拿马白礼帽,站在她面前,要进去。

燕燕没看他,站起身来,待男子进去坐好后,她才坐下。

“太幸运了,因为晚了,值机时没有我订好的头等舱座位,补偿我一个最好的经济舱座位。”他问边上的燕燕,“你也是一样的吧?”

燕燕看着报纸,没有说话,只是抬了一下头。

男子坐下后,看看周围,乘客都坐好,空姐在检查安全带系好没有。他搓搓手,又来搭讪:“嘿,我看你有点面熟,你是不是清华大学毕业的?”

燕燕点点头,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男子高兴地说:“我也是清华大学的。认识一下,我叫王仑。”他向她伸出手来。

燕燕不得不伸出手,说:“苏燕燕。”与他握完手,继续看报纸,并把报纸抖了抖。

“嘿,告诉你吧,五天前我也坐这个航空公司的飞机,只是从北京到罗马。在飞机上,有个女孩跟我说话,我告诉她,我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你猜她怎么回答我,她说,人和人不同,从小她就不怕和陌生人说话。她说得对呀,人需要和人说话,人需要信任人,是不是?”

燕燕拿着报纸的双手动了动,以示回答。

“老校友,即便在美丽的罗马,也并非是完美世界,有时甚至是危险的,有时是悲伤的,可它充满神奇,没有什么事不可以发生!离开它,我心里好难受。我会再回来的,你呢?”

燕燕面前的报纸放下来,她眼含泪花,绝不要理他,一切都翻篇了,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脱口而出:“深有同感,老校友,罗马,是一个可以做梦的地方!我也会再回来的。”她把脸轻轻地一偏,看王仑。王仑也正好掉过脸来,看着她,肩膀轻轻地朝椅子一靠。

她手里的报纸滑落下来,正是财经版,上面有王仑的照片和一标题:昨天财富集团创办人兼董事长王仑力挽狂澜,并购重组,股票上涨1.46%,却突然辞职,原因不明。那是什么?她不想弄明白。她与他已经在进行下一章了。

飞机驶入跑道,越来越快。他们两个人不看对方,目光盯着前面,肩并肩,突然笑了起来。舷窗外有只鸽子在飞,开始并未真正注意到,突然他心里咔嚓一下,它的速度与飞机的速度成正比,并行冲上天空,化为一片白影,但他眼尖,记得它有黑顶。

从北京飞罗马是十一个小时二十分,回程呢,会是十个小时三十分,相差近一个小时,她抚了抚头发,尽量让身体放松,这一次,她不必祷告:“老天,拜托,不要让飞机掉下去,不要掉下去,因为留下好坏不分的我,可以让别人不开心,可以让自己开心!”她看见那个她双手放在胸前,她当时是自嘲,现在呢,她觉得她怎么如此可笑也可爱。飞机在爬高,爬高,氣压上升,如同宇宙飞船,正在进入一个魔法的气流,整个天空在颤抖,整个耳朵在炸裂般轰响疼痛,飞机摇摇晃晃,跳舞一般。放心,放心,睡吧,飞机向地球另一边而去,她对自己说,十个小时三十分钟后,你会在飞机落地那一刻醒来。

责编:杨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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