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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的黄河口

2019-09-10李晓琳

散文 2019年4期
关键词:异乡人筑巢大河

李晓琳

如果鸟儿也有灵魂,我猜想它们也会有挥之不去的乡愁。

我在黄河口就见过怀着乡愁的鸟儿。一只苍鹭把它细长的脖颈深埋在胸口,从白昼到日落,就那样一直站立着,似乎在等待一个来自远乡的消息。因为它老在等待,人们就给它取俗名叫“老等”。

那些停经黄河口的候鸟们,是否也会常常想念它们远在西伯利亚的家?春天的时候,它们曾在深北方一趟又一趟地衔草筑巢,用尖锐的喙啄掉鱼和虾的头部,喂养嗷嗷待哺的雏鸟。然而,冬天一到,它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往南飞了。

听人说,也有一些异乡的鸟儿,途经黄河口,就留在了黄河口。在水草丰美的湿地,它们卸下沾满泥沙的羽衣,洗净八荒九垓的尘埃,开始在内心深处涵藏一条大河。

从此不再以迁徙为宿命。

在黄河口,我至少见到过两个从黄河上游来的西北汉子。

两年前,在河口孤岛小镇,人们点起篝火迎接远方来客。人群中,那个名叫彦妮的农民作家总是腼腆地笑着。他的外表与名字反差很大,面庞黝黑,口音里有浓重的黄土地气息。

他从一千七百公里外的宁夏来到这里。先坐火车,又转汽车。只为了来看看黄河人海的地方。

听他说我才知道,他初中毕业后就四处打工,干过建筑、修过铁路、当过矿工、捞过盐、打过硝、炸过矿石。正因为此,他一直为像他一样的底层小人物写作。因为写作,得以认识宁夏日报社的编辑,开始在银川小城的路面上打理一个小报亭。

那个夜晚,云层压得很低,篝火映红了黑漆漆的天空,也映红了彦妮黝黑的脸庞。在他平淡如常的话语里,我恍然发现这是一个身上烙着大河印记的男人。

他的前半生,颠簸,劳苦,老茧密布,如黄河从上游一路劈高山越峡谷,途经荒滩、沼泽和湖泊,只是随着生命的本能向东流淌。

在大家善意的起哄下,彦妮走向黄河故道的神仙沟畔,唱起了一首宁夏花儿:

杨树上的麻雀呀一对对

到死都不分开

山花儿开满了火石寨

谁弹着口弦响

记起了尕妹你的模样子

清眼泪唰啦啦地淌……

有马场酒助兴,他的歌声不再像他的人那样腼腆,我仿佛听到真有“清眼泪”在他的歌声里“唰啦啦”地流,就像神仙沟畔被大风吹得不断倒伏的芦荻,一次次重新扬起脸,向天戳着一簇簇苇箭。

这样腼腆又倔强的脸,我在另一位西北诗人那里也见到过。后来我总在想,究竟是为什么,这些上游来的人,非要风尘仆仆跨越千山万水地来看一看黄河口?又是为什么,他们每讲几句话就会腼腆地笑笑,仿佛怀着某种歉疚?

我唯一知道的是,他们都是一样的贫寒,一样的卑微,也许来过一次就不会再来。

其实,那条大河也曾在我的童年流过。

在那个黄河下游鲁西南的小村庄,我和儿时玩伴小雪曾一次次穿过漫长的河岸,看村里长辈用长篙撑起一条船,打捞水中绿得发腥的水藻。

河沿上的青苔又厚又滑,我们都不敢离河太近。

唯一记得有一次,一位长辈从新捞的水藻中掏出一枚鸟蛋送给我们。它只有鹌鹑蛋大小,长着青灰色的花纹。

“说不定能孵小鸟哟!”这句话让我俩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握着它爬上河沿,还是不小心被青苔滑跌了,那枚鸟蛋被按在地上,原本完好的花纹就裂出了一道血痕。

我们又痛又悔,只能抱着一线希望跑回家,在厨房里找到一只装粮食的竹篓.垫上蒿草,盖上笼布。

那枚鸟蛋裂出更大的纹路了。没多久,居然真的变戏法儿般钻出一只小水鳥来。它通体长着黑色绒毛,细瘦的爪子,黄色的喙,在灶台上兴奋地逡巡,东啄一下子,西啄一下子。

我们想把它当成一只小鸡圈养。然而,当我们带着它来到河边,那小家伙开始迫不及待挣脱两只手的束缚,向着无边的水面扇动翅膀。它似乎生来就懂得作为一只鸟,最大的本能就是要扇动翅膀。它用双脚一下又一下地轻点着水面,荡开细细密密的波纹,旋即消失在远处的苇丛里…… 在那一天,也许是第一次,生命兀自掀开它神秘的盖子,向两个孩子同时揭示了它的脆弱和顽强。

后来,作为县城少年,我和小雪都长久地远离乡村,并在长大后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故土。我们都像不断迁徙的候鸟,越飞越远,直到把童年的大河抛在身后。那份年代久远的冲击和好奇,似乎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我们渐渐忽略,继而遗忘了。

七年后,我从鲁西南经停黄河口。

同每一个漂泊在外的年轻人一样,赤手空拳又壮志满满。企望在异乡寻觅一处清盈的水泽,供流浪的心灵安歇。

因为工作的关系,七年间,我一次次走进黄河口。我拍过木栈道上那排青绿的栏杆,在湿地水面上见过一只小天鹅,扭动胖胖的身子跟在妈妈身后;坐过雁湖码头的面舫游船,在芦苇、柽柳与野大豆、罗布麻交错并生的故道深处,有肥美的鲫鱼在船头打挺;登过远望楼的顶,风每次都大得几乎能把人吹飞,在它的东北方向,大河正忘我地向着大海蜿蜒奔腾,直到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就是在这样的路上,那个离乡的年轻人经历成长的阵痛,也收获飞翔的狂喜。

人们也许很难相信,正是因为被上游的水所乳养,一个人才会心心念念想去下游看看。就像那只鸟儿,无论多么赢弱,总不能忘却自己属水的本性,要向着辽远的水面扇动翅子。

有三四年时间,我走遍东营的街头,采访来自天南海北的异乡人。工作结束后,独自走空无一人的夜路回住处,无可避免有一种“候鸟”心情,在日记里写:“这座城市的可爱处,正在它的静与缓,越是在这里生活,越会觉得它是在和你一起,不言不语地分担着你的孤独。”

后来,我在黄河口遇见另一个异乡人,他成为我的爱人。我们在这里安下一个小家,誓愿共同面对今后的晴雨。那一刻诚如托尔斯泰所说:“她本能地感觉到春天临近了,同时也知道会有阴天下雨的日子,因此她尽力筑巢,一面忙着筑巢,一面学习怎样筑巢。”

重新注目眼前的黄河口。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成群结队、数不胜数的候鸟。在万籁俱寂的天地间,那群精灵在水泊中嬉戏,在芦苇中悠游,也许终于卸下了一路的风尘仆仆吧,它们想飞就飞,想停就停,浑然自在如入无人之境。

我知道从上游到下游,从来是我们辜负大河,大河未曾辜负过人。从来是我们向大河索取、求问,大河未曾苛责过人。那条不言不语的河流,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接纳并安慰了一个个异乡人。

不准备再走了。

从此就做黄河口的一只留鸟,为我上游的亲人们夜夜祝祷。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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