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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难逃英雄关(中)

2019-09-10孙绍振

名作欣赏 2019年6期
关键词:潘金莲武松水浒传

孙绍振

人性知多少

在美女和英雄方面,我们中国文学和西方有很大的不同。

西方“文艺复兴”口号,就是复兴到古希腊。反对中世纪的神学把人的身体、人的欲望当作是有罪的,而是借助古希腊的思想,把人的肉体当作是美好的、自然的、神圣的美,就是裸体也是美的。而中国恰恰相反,男女授受不亲,不能让他们在肉体上有接触,一接触,就是丑事。就是没有肌肤的直接接触,远距离,视觉,眉目传情,也要防范,女人要把身体包裹得相当紧密,不透气才好,所以有了束胸的陋习。最极端的是,女性的身体不能被男性看到。一个民间故事,属于孟姜女与万喜良系列,孟姜女为什么要嫁给万喜良呢?原因是:她在池塘边洗手,把胳膊捋起来,让万喜良看到了,孟姜女就觉得非嫁给他不可,再也不能给第二个人看。

人在对待自己的性别感觉方面,经历了一种很矛盾、很曲折的历史。

英雄和美女的关系,本来是异性相互吸引,身体的吸引,一为本能的需要,无师自通,如食欲。二为发展,生儿育女。这本来是很自然的,但是,太自然就不美了。说是为了美,就要超越自然,才有精神,才有美。这一点,连古希腊也有一点相通的东西,他们把爱神分为两种:一是阿佛洛狄德·潘得斯:情欲之神,一是阿佛洛狄德·乌拉尼亚:精神女神。不过超越人性、超越生理的诱惑,就越搞越野蛮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宋理宗以来的小脚,都是以美的名义来折磨自己,损害健康。当然,西方近代也有为了束腰而瘦身的。据说用一种鲸鱼骨头,反正和今天的减肥一样,是很难受的。但是,西方有一句谚语说,人为了漂亮,就是要受折磨的。但问题是,一时流行的漂亮观念,可靠不可靠?比如,小脚,比如,用鲸鱼骨头卡腰,卡得那样细,不过就是为了突出乳房罢了。其实,很难受的,这样受苦,都为了既让它突显,又把它隐藏。干脆隐藏,或者干脆突出,不是舒服得多吗?但是,干脆突出,不加包装,又不敢,干脆隐藏,又不甘,真是苦得很,所以佛家才说,苦海无边啊! (笑声)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全民努力把性征遮盖起来,掩盖到越是彻底越好,女孩子把头发塞进军帽里,成为时髦。可是当代,又反过来,强调性感是一种美,越是暴露,越有诱惑性越好。据报道说,西方已经发明了一种新的乳罩,其实,就是像一个膏药,具有某种半透明的质地,可以让人隐约地看到乳头,但是又不能看得很清楚。更为解放的,是有一种人,提倡“天体运动”,人体是神圣的,干嘛要把它挡起来?不穿任何衣服,不是更好吗?于是,他们不但在浴场,而且在日常,不论男女,只要愿意,都可以把性征最强烈的部位露出来。这显然,是部分人的一种追求,据说,加拿大人,就立法保护这样的自由。这可能是太解放了,连美国都不敢接受这样的解放。有些加拿大人,就很生气,在国界这边,他们穿得严严正正,一到美国境内马上把衣服脱光。据说,美国警察就只好把这些光溜溜、滑溜溜的泥鳅一样的家伙抓起来。

这说明什么呢?人类虽然号称万物之灵,但对于自己的身体,一点也不灵。对于自己的生命,充满了困惑,还没有想出绝对安全的好办法。先前我们中国女士,林黛玉式的樱桃小口,是美,今天梦露式的丰厚的阔大嘴唇是美。当代人以自己的性征为自豪,“性感”成了一个美好的词语。可能是认识到,人类没有这种性别感觉的话可能世界就不存在了,也不要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国家了,因为后代也没有了。但是,人又意识到,如果人类过分放縱这种欲望的话,也不得了,可能到处充满罪犯。

据说有人研究过,性欲这个东西最可怕,其快感是人最强烈的。表面上看,食欲更强烈,不吃饭几天就要死,没有老婆十年也不会死,但是,色的诱惑性,或者叫作刺激性,很强烈。有一个特点是,胆子特别大,中国人所谓“色胆包天”真是说到了点子上。希腊神话中小爱神丘比特是盲目的,相比起来,异曲同工。所以英国的妓院是不能做广告的,性商店,也不能有色彩鲜明的橱窗。连美国女明星,在颁奖会上暴露一下乳房都是要受到谴责的。把红烧肉放到橱窗里不会有人去抢,不会引发犯罪的冲动,妓女在橱窗里,只有少数地方,如汉堡和阿姆斯特丹才是合法的。但都是穿戴整齐的,如果把一个女性,脱光了放到橱窗里,就可能出乱子。

对于自己的性欲,人类是最无可奈何的。

所以,你们大学生,男女宿舍要分开,因为学校当局,不相信男性能够“坐怀不乱”,柳下惠那样的君子,几千年才出一个。性爱是排他的,排他就是会打仗的,所以古希腊的史诗《伊利亚特》里的特洛伊战争,打得很有名。为什么会打仗?就是因为争夺一个美女:海伦。打了十年仗,死了十万人。等到海伦出现在特洛伊城楼上,那些元老院的老头子,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说是,这真是一个女神啊,为她打十年仗,是值得的哟!

在座的男同学个个崇拜柳下惠,我愿意相信,但是,能不能坐怀不乱,我没有把握。至于,会不会像接受特洛伊战争的教训,为了美女决不干仗,就更没有把握了。(大笑声)因为人性在这方面太经不住考验了。就算你经过社会主义教育,学过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受过“三个代表”理论的熏陶,有关当局,还是不敢天真。现在男女宿舍间隔得更严格了,我们20世纪50年代念大学时可以随便跑女生宿舍里坐着谈天,赖着不走也可以,而且是可以结婚的,恋爱熟透了,肚子快要暴露了,就宣布结婚,大家就来祝贺,现在允许不允许结婚,却成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了。

有人说,这是因为,现在的女孩子穿得太暴露了,应该是太凉快了。这有什么办法?现在地球变暖了,人家凉快一点,透风一点嘛! (笑声)至于衣裳捂得密不透风,是不是就特别保险呢?张生见了崔莺莺,不是照样跳墙吗?我想,根本的原因,就是,人对自己的本性,只有两手,防御和惩罚,此外,有什么办法,可能有的,那就听听我的讲座之类。(大笑声)

我们生而为人,可是对人、人性,究竟懂得多少呢?

美女难逃英雄关

研究人性,有个难处,人性,就是所有人的性,就不是个别人的。研究每一个人,这是不可能的,只能研究个别的人。这就要选择。选择什么样的人呢?研究坏人,这是一种方法。弗洛伊德,就是这样选择的。人在潜意识里,都是受性心理,“利比多”为基础的“快乐原则”支配,这是人的内趋力,虽然,下丘脑有所有约束机制,但是,那还是从自私、安全、面子考虑的。但是,马斯洛,作为人本主义者,觉得不妥。他认为应该研究高尚的人,以无私的人为基础,不管对自我多么不利,就是面临杀身之祸,好人也很坦然,享受着一种自我实现的“高峰体验”。这两种选择都有可取之处。如果单纯用弗洛伊德的方法,研究的结果,大家都和西门庆差不多,那样多少有点煞风景;按照马斯洛的方法,就应该研究英雄,这个方法可能比较优雅一点。正因为这样,我决定从英雄身上的人性,人的色与食的关系上深入研究。

对这个问题,我想采用第三种方法,不是从最原始的英雄讲起,不是从当代英雄讲起,而是从中间讲起。具体说来,从《水浒传》,从小说比较成熟的时期讲起。这里所谓“成熟”的英雄有很奇怪的矛盾,凡是英雄,大概都有很大的食量,但是,对于色,偏偏就没有任何感觉。

以武松为例。武松肯定是英雄,他打死了老虎呀,可他光打老虎还不够英雄。最英雄的是看到美女无动于衷,尤其是潘金莲那样漂亮的女人,他居然无动于衷,眼皮都不抬一下。这一点却没有人怀疑过,这就是中国人的设想,或者叫作理想。这和西方恰恰相反,与中世纪英雄传奇——骑士文学恰恰相反,骑士是孔武有力的,最大的光荣是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女士,为女士献身,这是英雄本色。《堂吉诃德》就是讽刺骑士的小说,他看到美女就要冒险、献身,献出自己生命是最大的光荣。而在中国宋元小说中,中国的男性英雄,碰到美丽的女性怎么办?当然,碰到王婆无所谓啦,我们都顶得住,但是碰到了非常漂亮的,碰到潘金莲啊,这就有难度了。有难度而能克服,那就是英雄了。

《水浒传》里理想的英雄,可以海吃海喝,像武松那样,一口气喝了十八碗酒,还吃了几斤牛肉,也就是说,食欲,越是超人越是英雄。古语云,饥寒起盗心。到饿得发慌,就不要脸了,什么坏事都敢干。吃得饱,是一种理想;吃得多,就是志气豪迈。吃牛肉的胃口和打老虎的精神胆略成正比。但是,吃有一个缺点,肚子的容量非常有限。超过了肚皮的弹性限度,有爆裂的危险。所以谁能吃得多,肚皮的弹性没有限度,就很了不起,很值得崇拜。武松的英雄气概和吃喝的程度成正比。尤其是喝醉了,能醉打吊睛白额大虎,能醉打蒋门神。如果不醉,头脑清醒,醒打蒋门神,其令人肃然起敬的程度,就要打折扣。当然,这一切充满了中国式的肚皮理想主义的天真烂漫。 可是对于人性的另一个方面一一性欲,却相反,英雄对美女是不能感兴趣的,一旦感兴趣,就不是英雄了。《水浒传》里的“矮脚虎”王英,外号叫“虎”啊!可他看到对方有个女将叫“一丈青”扈三娘,长得不错,就被迷住了,就打不成仗了,英雄宁愿被美女俘虏,就有点狗熊相了。幸亏,扈三娘比较随和,被梁山泊收服后,宋江做媒人把她许配给王英,她没有嫌弃他个子太矮,但是王英成为被嘲笑的喜剧角色。

而武松,则是真正的英雄,他就反复顶住了美女的诱惑,潘金莲去引诱他,先是关心他呀,做好吃的呀,这个没用,武松的戒备是密不透风的。后来潘金莲就更加放开一点,用身体来接近,武松没有表情,潘金莲就忍不住了,借酒为媒。酒能乱性呀!请他喝酒,就主動挑逗。一般地说,一次就被挑逗上钩,就太不够英雄了。调戏数次没用,说明武松不是一般的英雄。于是潘金莲采取的办法,“酥胸微露,云鬟半散”,就是把衣服敞开一点,露出来一点,今天对女性来说无所谓啦,头发散开一点。将自己喝了半杯的残酒请武松来喝,武松拒绝,并且态度严厉,潘金莲看酒不行,身体就靠上去,靠在他身上,武松的男性感觉,果然如铁壁铜墙,不仅没有内心的任何骚动,而且产生了一种厌恶,不但厌恶,而且严词痛斥,“不知羞耻”,武松之所以英雄,不完全是因为打老虎,因为他在真正见到老虎时,心里七上八下。在《水浒传》的作者看来,最为完美的是,他在美人的勾引下,无动于衷,端的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当然,这是形容,用科学的语言说,应该是:血压、脉搏,一概正常。聪明绝顶的金圣叹称赞他为“神人”“天人”,也就是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境界,这比柳下惠所受的考验要严峻得多了。柳下惠怀中的女士,光是坐着,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表示,而柳下惠不过是不动而已。但是,武松怀中的女士,有更多的动作,而武松的态度又更为严厉。这说明这种英雄的特点,就是根本没有性的感觉。我把这一点叫作“英雄无性”。英雄在特异感觉系统的伟大和坚强——身为男性,却有一种“反男性感觉”。当然,我们不是英雄,但,我们和英雄相比,差别并不大,仅仅是多了一点点感觉而已。当然,我们要向英雄学习,但是,我们的感觉,就是一点点也不肯消灭。(大笑声)

中国古典传奇小说中一个很特殊的美学原则,就是“英雄无性”。

正是因为对这种“英雄无性”美学的追求,在传奇小说中,英雄对美女,主要是性感觉强烈的美女,手段十分凶残。在《水浒传》作者看来,这可能比打虎更值得大书特书。金圣叹在评语中说,本来武松杀虎,凭的是赤手空拳,用了一回笔墨,可是要杀一个小女子,“举手之劳焉耳”(陈曦钟等:《水浒传会评本(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86页),应该是没有什么写头的,但是,施耐庵也用了一回的笔墨,狮子搏兔,淋漓尽致。手伸到漂亮女人胸脯中两次,性的刺激本来应该比饥饿的刺激是更为强烈的、更疯狂的、更不要脸的,但是,英雄没有感觉。打虎和杀嫂,用俞平伯评论《红楼梦》中林黛玉和薛宝钗的话说,是“遥遥相对,息息相通”。但是,打虎没有重复,杀嫂却不怕重复。可见,是重头戏。武松的英雄姿态是这样的:

武松把刀子咔嚓地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两只脚踏住她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

手伸到女性胸脯中去,口里还衔着刀,肯定是《水浒传》作者精心设计的英雄姿态。

似乎《水浒传》的作者对这段很得意,情不自禁地写了一次又一次,总共写了三次。有一个英雄叫杨雄,杨雄这个人一点也不雄,他自己马大哈,老婆与和尚通奸,都没觉察,义弟石秀告诉他,他还不相信。他老婆也姓潘,叫潘巧云,对杨雄花言巧语,说石秀调戏她,杨雄便疏远了石秀。石秀也是英雄,对美女是以心狠手辣为特点的。你弄得我说不清楚,我就要让你活不下去。石秀就暗地侦察,踩点很精确,拿准了潘巧云到庙里烧香跟和尚通奸的时间。把杨雄带过去看,抓了个现行。杨雄对待美女怎样呢?我再念一段:

先用刀,挖出舌头。

咔嚓!为什么呢?因为造谣石秀调戏她。下面是:

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 基本上是重复吧?是盗版武松的模式吧?这种重复,在中国古典小说评点中,本来是大忌。毛宗岗在评《三国演义》时说过罗贯中写了许多次火攻,容易重复,甚至雷同,这在艺术上叫作“犯”。但是,火烧新野、火烧博望坡、火烧赤壁、火烧濮阳、火烧盘陀谷,等等,都各有特点,没有雷同,这就叫作“同枝异叶,同花异果”。而《水浒传》杀潘金莲、杀潘巧云、杀贾氏,方法、工具、手段、部位实在是基本雷同,可以说是“同枝同叶,同花同果”,但是为了突出英雄仇视美女的本色,施耐庵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当然,《水浒传》作者并不是没有避“犯”的起码自觉,写了武松打虎以后,再写李逵打虎,就不让他像武松那样赤手空拳,而是让他带着两把刀子。一把塞到老虎屁股里去了,腰里还有一把。而写杀美女,却不怕“犯”。杨雄这个家伙有什么资格配称为英雄?太太偷和尚,戴了绿帽子,被女人灌了迷魂汤,冤枉了义弟石秀,这样的窝囊废还偏偏名叫杨“雄”,他“雄”个什么?(大笑声)枉了“雄”字的光彩,应该叫作杨“熊”才对。他“雄”在利索地套用了杀女人的模式。这种杀女人的办法大概是施耐庵的好戏。武松和杨雄都没多少文化,那么比较文雅的卢俊义,应该有比较文雅的办法了吧,还是老一套。可能,这是英雄的最高准则。这个准则太重要了,一次不够,两次印象不深,作者还不解气。又写了第三个淫妇的下场,这个是卢俊义的老婆,与大管家通奸陷害卢俊义,最后被抓住,送到梁山泊忠义堂上。卢俊义怎么对他老婆呢?是这祥的:

卢俊义手拿短刀,自下堂来,大骂泼妇贼奴,就将二人剖腹剜心,凌迟处死。

年轻的读者可能不知道什么叫作“凌迟”。要直接详细说明是相当野蛮的。大体上相当于生削鱼片——把鱼片从活鱼身上一片一片削下来,直到它不挣扎为止,不过要在想象中把鱼改为美女。英雄打老虎倒在其次,杀美女更见功夫。真好汉的标准形象是,杀美女“口里衔刀”,进行“切美女片”的操作。怪不得中国人把厉害的女人叫作“母老虎”(上海话叫作“雌老虎”),不然,杀女人的成就怎么能超过杀老虎?武松后来血溅鸳鸯楼,杀了张都监一大家子,刀口都杀卷了。他在墙上用布蘸着血写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端的是英雄。但是,我时常感到还不够全面。多年写作教师的职业习惯,使我时常有一种冲动,想去替他改成:“杀人者打虎并杀嫂武松也。”现在看来,可能还是施耐庵老到,“打虎武松”中的“虎”,并不是简单地指景阳冈上的吊睛白额大虎,而且包括潘金莲那样的美丽的“母老虎”。如果只会打山上的老虎,却杀不了美丽的“母老虎”,就和英雄无缘了。矮脚虎王英虽然号称“虎”,见了美丽的“母老虎”,就流口水,就只有受嘲弄的份儿,被作者安排当了“一丈青”(是一丈长的蟒蛇吗?)的俘虏。万恶淫为首,女人是祸水,所以对她们不能心慈手软。不仅仅是《水浒传》如此,《西游记》中,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所有的英雄都是无性的。只有猪八戒,有性别感觉。但是,恰恰是这个正常人、男子汉,被处理成喜剧性的角色。三打白骨精、盘丝洞、女儿国,都是为了让他出洋相。

对女人无情,是英雄。不但无情,而且要无感觉。反过来,有了感觉,轻则被嘲笑,重则被归入强盗中的丑类,如小霸王周通之类。但,也有一个例外,宋江包二奶,《水浒传》就在情节上千方百计为他辩护,强调他是被动的。首先,出于怜悯阎婆惜母女,她们太穷了,给她们弄了一座小楼,还给生活费。其次,并不常常去和阎婆惜睡觉,也就是不好色。这一点,有点牵强,不常常去,就是说,有时去,去干什么?这个漏洞,不言而喻,虽然是推理,没有正面描写,虽有点骗鬼的嫌疑,但维护了天下英雄都无条件崇拜的宋江的光辉形象。第三,让宋江把这个女人杀了。杀的理由,其一,和潘金莲、潘巧云、贾氏是一样的:淫妇,这是古代语言,现代语言则是,女性的感觉太强;其二,让这个女人从性行为上出轨,红杏出墙,发展到政治上的讹诈,非杀不可,不杀后果严重。虽然杀得没有武松英雄,也没有让宋江口中含刀,但是,却把宋江推向“逼上梁山”之路。这对同情水浒梁山的读者是一个极大的安慰。

《水浒传》对于女人也并非一味残忍,有时也宽容到让她们杀人放火,如菜园子张青的老婆母夜叉孙二娘,以杀害过往客商做人肉包子为生,还有以母大虫为绰号的顾大嫂,杀人越货,都可以列入梁山英雄的正式谱系之中。这是因为,这些女人,不像潘金莲,不像潘巧云,她们没有女人的感觉和感情,她们的感觉、行为方式,早已和男人一样。她们是英雄,就是因为她们没有女性的感觉。符合“英雄无性”的美学原则。这样的原则,不仅仅适用于这种草莽女英雄,而且适用于那些贵族美女。贵族美女和英雄在一起,在英雄左右,起什么作用呢?英雄末路的祭品、牺牲品。比如楚霸王是英雄吧,“力拔山兮气盖世”,英雄盖世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虞姬在哪里,在男的快完蛋的时候,女的突然冒出来了,做霸王太太的感觉,司马迁觉得不重要,没有必要告诉读者。等到楚霸王死到临头的时候,虞姬为成全英雄的事业,就提前自杀了。贵族美女和英雄的描写是不平衡的:一方面,英雄如何被美女迷住,如何缠绵悱恻,作家是不会告诉读者的,但当英雄倒霉的时候,则要正面描写她如何义无反顾,比英雄提前奉献生命。要不然会被别人俘虏去,捆起来替别人生孩子。美女的功能就是要为英雄牺牲。关键是提前,要死在英雄前头。有时,则更为突出,还没有开始英雄事业,英雄就亲自动手、把美女,自己的老婆给杀掉了。有一出戏叫《斩经堂》,又叫《吴汉杀妻》。刘秀起义的时候,他策反一个大将吴汉为他打江山,他是王莽的驸马爷,老婆是王莽的女儿,这个附马爷要当忠于正统王朝的大英雄,带着王莽的女儿去参加起义队伍,一个问题是很拖累,第二问题,更为严峻,人家不会信任他。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老婆。那时夫人在经堂里念经,求菩萨保佑夫君平安归来,过红红火火的小日子,好不容易把丈夫盼回来,没有想到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给捅了。

贵族美女还有一种功能,就是做英雄的政治工具。比如,貂蝉,让她嫁给董卓,就和董卓睡觉,为什么心甘情愿,因为身负政治使命,离间董卓和吕布的关系。这个美女和董卓这个老家伙睡在一张床上,还要跟吕布那样的小白脸亲热,作为女人,应该有不同的感觉,但是,她没有。

刘备的老婆孙夫人,本来周瑜是要把刘备弄来杀了,借口是招亲,把孙权的妹妹嫁给他。刘备原来不敢去,诸葛亮说你去不要紧的,我给你三条妙计,一条一条做下去就成了。孙权的妹妹是没有自己意志的,虽然她爱摆弄刀枪,她的母亲一看刘备长得不错,而且还是正统王朝的后代,明知人家早有过两个老婆,还有了孩子,女儿过去是当刘备的小老婆,母亲居然同意了,但周瑜把刘备软禁起来了。孙权的妹妹一嫁给刘备,刘备要溜,就死心塌地地跟他溜了,妈妈也不要了,哥哥也不要了。到了吴蜀关系紧张的时候,终于被孙权给弄回来了,和刘备就不能见面了。这样一过就是好些年,刘备军事上盲动冒进,死了以后,孙夫人居然不想活了,自己投江了。因为,刘备是英雄,所以他的老婆,就要成为烈女,才能配得上。这是毛宗岗加上去的,虽然不是原文,但毛宗岗的本子被广泛接受,说明这个观念是普遍的。

为什么刘备三顾茅庐,到诸葛亮庄上,什么人都见了:丈人、兄弟、朋友、童仆、邻居整整一个系统,可是,就是没有见诸葛亮老婆。难道诸葛亮没老婆?有的,不然怎么會有儿子,诸葛亮后来有名的“宁静致远,淡泊明志”,就是写在他给儿子的信里的。只是在作者心目中,贵族女人除了发挥政治功能,还有什么功能呢?让她谈恋爱,《三国演义》的作者不会写。强烈的女性感觉一来,就可能变成潘金莲,怎么与男性战争中的情感和智慧结合起来,罗贯中是地地道道的外行。本来,诸葛亮要出山,参加刘备的军事集团,一去就是二三十年。要不要和老婆商量一下,至少安顿一下?可是没有。老婆是不是要缠绵一番?是不是不太同意?冒这么大的险,干啥啊,图个什么呀?还不如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小日子呢!但是,《三国演义》觉得不好玩,来个按下不表。老婆,英雄是不应该放在心上的。有了这些东西就麻烦了,赵子龙在刘备溃败,在长坂坡杀回去,在百万军中救阿斗时,刘备的老婆糜夫人就投井自杀了,赵子龙把孩子给刘备后,刘备对其妻子的死活,问都没问,英雄就应该这样,美女也应该安于如此。

英雄有自己的政治理想、谋略,需要美人的帮助,条件是美人不但不能有自己的意志,而且不应该有自己的感情,哪怕是和自己的老公太好,也是坏事,国家亡了,都是女人搞的。比如说把盛唐搞得一塌糊涂的是杨贵妃,所以陈鸿要写《长恨歌传》来“惩尤物,窒乱阶”。连自居易都未能免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朝政不理,都是因为美女太漂亮,当然就要出事了。正因为此,英雄必须是无性的,美女也必须是无性的。

英雄难逃美人关,美人难逃英雄关,美学原则遥遥相对,息息相通。

女人还有一种恶德,那就是对大英雄不识货,势利。你们看过《封神演义》没有?姜子牙八十余岁,一直不得志,只是做些小本经营,卖面粉,结果风一吹,都飞走了,一塌糊涂,老婆嫌弃他,结果姜子牙写了一首诗: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由是可,最毒妇人心。

姜子牙无疑是大英雄,辅佐周朝得到天下,在他心目中,女人就是这样的。这个评价不仅仅是英雄的评价,更是作者的评价,整个社会似乎都有一个共识。

《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的作者们才气都很大,可是并不是全才,他们只会写英雄豪迈,就是不会写儿女情长。写这种情感的才气,他们没有,他们似乎是外行。内行是后来产生的,那就是“三言二拍”系列。作者对于这方面的艺术,很是内行,什么杜十娘眼见爱情失落,就自杀啊;崔宁和秀秀趁失火,就卷包私奔啊,这些男女情爱之感,就强大到不要命的程度。可是,这些人物却并不是超凡的英雄,而是世俗的小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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