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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李白的嫡系传人

2019-09-10李元

名作欣赏 2019年6期
关键词:余光中瀑布李白

李元

意象与精神

20世纪50年代的台湾诗坛西风劲吹,余光中的诗创作也难免一度随风而舞,不过,他在50年代末与60年代初即已洞见诗坛“反传统”与“恶性西化”之弊。在激烈的论战中表明对民族优秀诗歌传统的重认与回归,自称“回头的浪子”。余光中,是一位熟稔、尊重、敬畏本民族诗歌传统的诗人,是一位对民族传统入而复出力图做现代的创造性转化的诗人,是一位颇具抱负极有才华的力图丰富和发展本民族诗歌传统的诗人。他的诗歌散文创作以及有关文论,都表现了他的民族诗歌传统情结,其中最鲜明突出的就是屈原情结、李白情结、杜甫情结和苏轼情结。他自己晚年也曾经多次说过,他歌咏得最多的古代诗人,依次是屈原、李白、杜甫和苏轼。

在具体论说余光中咏李白四诗之前,我想先行在他的其他诗文中一窥其李白情结,如同攻克几座壁垒森严的要塞,有必要先行扫清外围以便拔寨攻坚。李白的诗歌如日月经天,令余光中崇仰;李白的生平如一出传奇,令余光中追怀;李白的性格千古一人,令余光中思慕。他在抗日战争中还曾于诗仙的故乡蜀地度过自己的中学时代,其中特殊的文学地理当然也熏陶了他的少年之心、李白之思、文学之梦。乃至他以诗文作为他的大业与盛事,从西方回到东方,从异域回到故国,这位具有深远历史感和强烈民族感的诗人,当然会在中国诗歌辉煌的殿堂里去供奉他心灵的香火,包括李白的牌位与神龛。

在余光中的诗文中,不知多少次提到李白的名字,书写他的事迹,化用他的诗句,表达自己诗歌的归属之情与薪尽火传之意。刚过弱冠之岁的1950年,他在《沉思——南海舟中望星有感》-诗中就曾如此歌唱:“我想起中外的无尽天才,最高的星星莫非李白?最亮的星星一定是雪莱。”在同时期的《狗尾草》-诗里,他也曾如此做出终极判断:“最后呢谁也不能比狗尾草更高/除非名字上升向星象去看齐/去参加里尔克或者李白/此外/一切都留在草下。”终其一生,余光中都在诗中追怀和赞美李白,从李白诗中汲取精神资源与诗学资源,直至2005年所写的祭屈原而再次提到李白的《汨罗江神》,直至晚年所写的有如一阕今古二重奏的《唐诗神游》。在有关的诗学文章或散文中,他毕其一生也是念念不忘李白之名,如写于1967年的《地图》一文,前后就两次向李白顶礼:“而他那个民族已习惯于回顾,当他们仰望明月,他们看见的是蟾,是兔,是后羿的逃妻,在李白的杯中、眼中、梦中。”“船在白帝城下在三峡,三峡在李白的韵里。”而早此一年所写的《谁是大诗人》-文,则先后四次称誉李白是我们民族的“大诗人”。他指出:“打开英美出版的任何世界文学辞典,几乎都可以看见李白的名字。”(以上文字均引自《望乡的牧神》-书,香港正文出版社1968年版)而在这同一本书中,写于1966年的《六干个日子》一文是对自己诗文创作十六年的回顾,如下一段话今日已为人所熟知并广泛引用:“一种站得住的艺术,绝对不畏时间的考验。我愿在此地做一个预言:现代诗终将成为中国诗的正统,成为屈原、陶潜、李白、杜甫的嫡系传人。”这,是余光中对中国新诗的期待,也是余光中的他评与自许。本文的题目虽仅仅只是论述余光中与李白的传承及其他,但正是来自他五十年前对自己的这一要求和期待,同时也是基于半个世纪后广大读者和众多学者对他的认可与论定。

论说余光中是李白的嫡系传人,就作品而言,方式大体可能有两种:一是广角镜式地扫描并研讨他的全部诗文;一是钻探机式地抽样并研讨他的若干诗文。本文采取的是后一种角度与方式,即使如此,我也不拟面面俱到地展开,而只设定“意象与精神…‘结构与形式”两个角度,对余诗与李诗的血缘关系做一番管窥蠡测。

在我的《诗美学》(修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一书中,曾专门辟有一章《诗国天空缤纷的礼花——论诗的意象美》。我认为意象是中国诗歌美学的一个基本理论范畴,也是诗歌创作构思的核心,诗的思维过程中的主要符号元素,关系到一首诗的高下成败。同时我也认定,中国诗史上的任何优秀诗人,无一不是以他们的才华,追逐了许多独特而美好的诗的意象,创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诗的意象世界。早在20世纪50年代末,余光中就曾撰有《论意象》一文,收录于《掌上雨》(时报文化公司1991年版),他开篇即指出:“意象是构成诗的艺术基本条件之一。所谓意象,即是诗人内在之意诉之于外在之象,读者再根据这外在之象试图还原为诗人当初内在之意。”在同年同一出版社印行的诗集《莲的联想》之序言中,他还以法国后期印象画派的主将塞尚的《苹果》,以及荷兰后印象派画家梵高的《向日葵》为例,以诗意的语言申说:“对于一位诗人,发现一个新意象,等于伽利略的天文望远镜中,泛起一闪尚待命名的光辉。一位诗人,一生也只追求几个中心的意象而已。”既然如此,我们且看余光中在咏李白的四首诗中,如何以现代的诗学眼光和表现手法,承袭、熔铸、化用李白的诗意象,并做出既富于传统感又富于当代感的新的创造。

1.瀑布意象

唐代之前的诗,似乎还少有人涉及瀑布并有佳句流传,更谈不上咏庐山瀑布。但令我饶有兴味的是,李白之前却有两位名诗人曾向庐山瀑布致敬。一是張九龄,其《湖口望庐山瀑布水》言之不足,继之以《入庐山仰望瀑布水》;一是孟浩然,诗题为《彭蠡湖中望庐山》。张九龄的前一首说:“万丈红泉落,迢迢半紫氛。奔流下杂树,洒落出重云。日照虹霓似,天清风雨闻。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后一首写:“绝顶有悬泉,喧喧出烟杪。不知几时岁,但见无昏晓。闪闪青崖落,鲜鲜白日皎。撒流湿行云,溅沫惊飞鸟。”前者是远距离的遥望,后者是近距离的仰望,有声有色,颇可一读,我甚至怀疑李白咏庐山瀑布诗题中表示审美距离的“望”字,以及诗中的“日照”与“紫烟”,都受到过先行者的影响。至于孟浩然,他并未亲临名山而只是遥望,诗中有句日:“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黯黮凝黛色,峥嵘当曙空。香炉初上日,瀑布喷成虹。”他主要是写庐山,连带庐山瀑水,可以说是做个顺水人情,并无十分出彩之处。不过,“香炉初上日,瀑布喷成虹”,如果李白当年能及时读到,应该还是会慨然于诗家所感略同吧?

然而,李白毕竟是超一流的顶尖歌者,他一出手就远远超越前人,不同凡响。他的《望庐山瀑布水二首》-为五古,其“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仰观势转雄,壮哉造化功”之句,惊才绝艳,他的铁杆粉丝任华在《杂言寄李白》中,还特别标举上述五古中的“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郑重说明“余爱此两句”。至于他的另一首七绝“日照香炉生紫烟”,名声更在五古之上,是庐山瀑布永不换代的身份证,也是庐山永不过时的广告词,后世的许多古典诗词写到瀑布,不少都沾溉了李白此诗飞流溅沫的余泽。江山代有才人,在当代诗人余光中的新诗《戏李白》中,我们既可看到李白诗的遗传基因,那新创的惊人之句也更一新我们的耳目。

《戏李白》,是余光中咏李白四诗的首篇。在此诗的中段,李白的庐山瀑布从千年前破空而来:那轰动匡庐的大瀑布无中生有不止不休可是你倾侧的小酒壶

“轰动”一词颇具力度和现代感,中间两句出之以近似古典句法的对仗,既叙来历难明,又状千古不息,也颇具气势,而本为写人间情态的“无中生有”之习用成语冠之于自然界的瀑布,也有现代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学派所力倡的“陌生化”效果。然而,真正“无中生有”的却是在如上铺垫之后的最后一问:“可是你倾侧的小酒壶?”“瀑布”之“大”与“酒壶”之“小”,本已构成强烈的反差与对照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瀑布竟然变成了“小酒壶”而且是“倾倒”的,这真够得上我们美称佳文妙句时常用的赞词“无理之妙”与“神来之笔”。它是新颖独造的,前人从未有过如此的奇喻;它是富于美感的,化大为小,化瀑水为酒水,这正是艺术尤其诗所崇尚的“变形”的结果;它是直抉精神的,正是如此,嗜酒如命的李白那豪放的性格、自由的精神、不羁的才情才生发于纸上也飞扬于纸上。

我们不妨将中晚唐两位诗人写瀑布的诗拈来做一比较。一是徐凝的《庐山瀑布》,在李白的名作之后,他敢于太岁头上动土:“虚空落泉干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宋代大诗人苏轼对此颇不以为然。他的《戏徐凝瀑布诗》说:“帝遣银河一脉垂,古来唯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他称徐凝之作为“恶诗”,未免贬抑太过,我不敢苟同。徐诗也有可圈可点之处,但徐诗毕竟是为写瀑布而写瀑布,未能另辟蹊径,或另有寄寓。晚唐的褚载接踵而来,化的瀑布诗是:“泻雾倾烟撼撼雷,满山风雨助喧胚。争知不是青天阙,扑下银河一半来!”如需评分,此诗还是远在水平线以上,但毕竟同样是就物写物,而且银河之喻不说是李白诗的盗版也可说是翻版,缺乏原创性。“可是你倾侧的小酒壶?”古今对比,更可见余光中此诗之新奇独创,何况他跳出了就瀑布写瀑布的窠臼,而是由物及人,由外在到内心,由物象而灵魂,传扬的是李白所独具而后人所艳称的自由精神与不羁意志。

2.黄河意象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周南-关雎》),上古时代,“河”是黄河的专用名称,早在两干多年前,黄河不仅奔流在北中国的大地上,也早已奔流在中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了。自此之后,历代诗人纷纷歌咏黄河,如“河流迅且浊,汤汤不可凌。桧楫难为榜,松舟才自胜”,这是南朝齐梁间范云的《渡黄河》。在初唐,有刘孝孙的“回瞰黄河上,惝况屡飞魂。鸿流遵积石,惊浪下龙门”(《早发成皋望河》),李峤的“源出昆仑中,长波接汉空”(《河》),尉迟匡的“明月飞出海,黄河流上天”(《暮行潼关》),骆宾王的“通波连马颊,迸水急龙门”(《晚渡黄河》),但除了“非著名诗人”尉迟匡的一联还算出色之外,其他均属平平。一直要等到李白这位谪仙人从天上降到凡尘,才以他光华四射惊世骇俗的诗句来为黄河举行诗的命名礼。余光中在《戏李白》诗的“附记”中说:“李白《公无渡河》两句云:‘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其《西岳云台歌送丹丘生》又云:‘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上来。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至于《将进酒》之名句,更是无人不知。我认为诗赞美黄河,太白独步千古,词美长江,东坡凌驾前人,因此未遑安置屈原和杜甫,就径称李白为河伯,谮举苏轼作江神。”这,正是对李白咏黄河之诗权威性与典范性的颇具诗意的论定。

其实,“在诗里文里我高呼低唤他不知多少遍”,余光中自己也有强烈的黄河情结。他专门写有一诗就题为《黄河》,结尾表达的是海外游子对黄河如母亲般的孺慕之情:“白发上头的孺慕之情/半辈子断奶的痛楚。”他早期和中期的诗中,不断地将母亲河呼唤:“我的血管是黄河的支流/中国是我我是中国。”(《敲打乐》)“当我死时,葬我,于长江与黄河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两管永生的音乐。”(《当我死时》)“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从青海到黄海/风也听见/沙也听见。”(《民歌》)而在他的散文中,他也多次向黄河致敬,最典型的是七十三岁暮年时所撰《山东甘旅》-文,在这“大品散文”中专门辟有“黄河一掬”一节,这是他第一坎亲炙黄河,“至少我已经拜过了黄河,黄河也终于亲认识过我”,其感情之热烈、文采之飞扬,读来令人动容。这,就难怪他在《戏李白》的開篇,首先就要请李白的黄河出场并向李白戏言了:你曾是黄河之水天上来阴山动龙门开而今黄河反从你的句中来惊涛与豪笑万里滔滔入海

前三句引用或化用李白诗的原句,写足黄河的气势与李白诗的千古风神,然后出其不意地说“而今黄河反从你的句中来”,这是戏说,是极致的赞美,也是余光中入乎李诗其内又出乎李诗其外的戛戛独造的黄河意象,李白有知,也该怡然笑纳而且欣然于后继有人吧?金代诗人李俊民有于西岳华山所赋《过云台》-诗,诗中的“云台”正是李白《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之“云台”:“夜半风吹宵色开,晓来残月过云台。连山断处瞰平野,一线黄流掌上来!”诗中的“掌上来”惊动耳目,实为豪句,但此“掌上”指的是华山东北的“仙掌崖”而非人之手掌。当代名诗人贺敬之作于20世纪50年代的《三门峡——梳妆台》,倒是有当时盛传今日仍有许多读者激赏的好句:“责令李白改诗句:‘黄河之水手中来’!银河星光落天下,清水清风走东海。”

《戏李白》-诗,在如上所述的开篇之后,继之就是戏言匡庐瀑布是李白倾侧的酒壶,如此这般诗人意犹未已,他接着以黄河与长江、李白与苏轼对举收束全诗:

黄河西来,大江东去

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

有一条黄河,你已够热闹的了

大江,就让给苏家那乡弟吧

天下二分

都归了蜀人

你据龙门

他领赤壁

诗人在此诗“附论”中尊称李白与苏轼是两位诗宗,而且偏又都是蜀人,所以他在诗中将二者合而咏之,并劝傲岸不谐的李白略事谦让,最后曲终奏雅,完成了对黄河意象有所传承的却又是全新的艺术创造。

3.酒意象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李白不仅是文星(诗仙),而且是酒星(酒仙)。酒是他的消愁散,也是他的解忧方,更是他不满污浊现实对抗权贵社会的一种生活方式与精神姿态。在他流传至今的干首诗作中,直接写到饮酒的约有一百七十首,约占全部作品的百分之二十,与酒有关的诗更高达三分之一以上。台湾名诗人洛夫曾作有一个小型诗剧《借问酒家何处有》,竟然“魔幻现实主义”地通过卓文君之口,说“有人把《李太白诗集》-拧,居然拧出半坛酒来”。此一佳句令人过目难忘。李白咏酒的诗与诗句众所周知,历代诗人咏李白與酒的诗篇也难计其数,此处不加援引。且看余光中如何写李白与酒,如何基于李白诗的酒意象而生发出新意,如何超越古代诗人那些咏李白与酒的篇章而又显现出自己的全新创造。

余光中笔下与李白有关的酒意象,突出的是李白的性格与精神,在艺术上则多取法于现代艺术所强调的变形、矛盾法与远距离联想。在《戏李白》一诗中,庐山瀑布已经变成为“倾侧的小酒壶”了,而在《寻李白》-诗里,在开篇“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的古代传说现代新写也即“故事新编”之后,诗人便落笔于李白与酒:“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把自己藏起,连太太都寻不到你/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小酒壶”再次登场时,已非瀑布化身而是生活中真实的器物了,不知究竟是它中了魔咒还是作者使了诗的魔法,堂堂谪仙竟然藏进小小酒壶之中,不论是原配许夫人、一度同居的刘氏、东鲁某氏还是后娶的宗夫人,总之“连太太都寻不到你”。人藏人酒壶,这已经是变法而致变形了,诗人却一变再变:“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长安在唐代是人口百万、幅员广阔的当时世界唯一的国际大都会,而小酒壶之“小”可想而知,然而现在却变为“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变大为小,化小为大,这不仅是艺术的变形,而且是西方现代文论所艳称的“矛盾语”,或称“矛盾法”“反论法”“抵触法”,亦即《汉书·艺文志》中早已提出的“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也即清代刘熙载《艺概》中所说的“篇章前后摩荡,则精神自出”。不仅如此,“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地一弹挑起的回音”,前者时间漫长,空间广阔,权贵们炙手可热,嚣闹的噪声分贝很高,后者一首绝句体量很小,回声轻微,但前者却竟然“不及”后者,这是易地移时的古今互照,也仍是“矛盾法”即“相反相成”的妙用。余光中如此写来,其中思想指向与深层意蕴,读者不是可以思而得之的吗?

诗仙李白病逝于安徽当涂,数年前我曾去当涂青山下的李太白墓园凭吊。但是,古人不仅为李贺创造过天上的白玉楼赴召的神话,也早为李白创造过于采石捞月骑鲸上天的传说,历代诗人也为此吟咏不绝,全然不顾李白的绝命诗《临路歌>(应为《临终歌》传写之误)中早已自喻“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然而,余光中没有蹈袭前人而力求新创,他化古典于现代,以现代的科幻图景与艺术眼光观照并改造古典,让古典焕发出新的时代与诗艺的光彩:

这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酒杯”变成“飞碟”,与酒和李白相关的古典意象与现代神秘的飞碟完成了古今对接,写实而超实,现实而幻想,人间而宇宙,诗人由是也完成了李白归宿传说的“前无古人”的绝妙艺术再创造。

《诗经·卫风·淇奥》篇中说:“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美国美学家乔治·桑塔耶拿在其名著《美感》中说:“我们所说的幽默,其本质是:有趣的弱点应该同可爱的人性相结合。”李白本来就有一些庄谐并作之诗,如《醉后笑丁十八以诗讥予槌碎黄鹤楼》《嘲王历阳不肯饮酒》《饭颗山赠杜甫》等篇,而余光中也是一位颇具幽默感的诗人,台湾天下远见出版公司就印行过《余光中幽默文选》,收文二十四篇,其自序题为《悲喜之间徒苦笑》,全文谐趣横生,并自云其幽默近于英国的王尔德。本文前所论说之《戏李白》就已有“戏”说的成分了,《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更是一首亦庄亦谐庄谐杂作的绝妙好诗,而芬芳醺然于全诗的却都是与李白密不可分的酒意象。

李白之嗜酒天下闻名,他人嗜酒获得的往往是“酒囊饭袋”的恶名,他之嗜酒则有“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的美誉。然而,他之嗜酒成癖,有时未免也是“可爱的人”的“有趣的弱点”,善戏谑兮的余光中于是在上述三诗之外,有了这一篇堪称不可无一再难有二的戏作。全诗围绕酒意象展开,开篇就直奔主题,不,酒题:

刚才在店里你应该少喝几杯的

进口的威士忌不比鲁酒

太烈了,要隆那汪伦

摆什么阔呢,尽叫胡姬

一遍又一遍向杯里乱斟

我国正史有“台湾”之名是在明代崇祯年间,李白生时根本不知台湾为何物,对威士忌当然更是闻所未闻,鲁酒、汪伦和胡姬他倒是十分熟悉,但他再怎么做梦也梦想不到,千年后他竟然会和一位名叫余光中的诗人同游见所未见的位于台湾的高速公路,而且是自己酗酒后驾现代的豪车而狂飙。当年他外出旅行或旅游,顶豪奢的不过是身着“干金裘”而骑乘自己的“五花马”啊!一路上有惊有险,当代诗人不停地相劝古代诗人“——啊呀要小心,好险哪/超这种货柜车可不是儿戏”,“这几年交通意外的统计/不亚于安史之乱的伤亡/这跑天下呀究竟不是天马/跑高速公路也不是行空”。然而,诗仙此时早已酒兴遄飞,醉眼惺忪而物我两忘,限速九十公里他竟然开到了一百四。交警的警笛长鸣,“身份证上,是可疑的‘无业’/别再提什么谪仙不谪仙/何况你的驾照上星期/早因为酒债给店里扣留了/高力±和议员们全得罪光了/贺知章又不在,看谁来保你?”最后当然有法必依依法治路免不了罚款,余光中只得尽地主之谊,而且自悔当初陪酒星飞车:

——六千块吗?算了,我先垫

等《行路难》和《蜀道难》的官司

都打赢之后,版税到手

再還我好了:也真是不公平

出版社哪像交通规则

天天这样严重地执行?

要不是王维一早去参加

辋川污染的座谈会

我们原该

搭他的老爷车去屏东

全诗时空错位,亦古亦今,化古而为新,遣新而入古,谑而不虐,亦庄亦谐,从另一个角度为李白写照传神,而且别含针砭现实中环境污染有法不依等弊病之微言大义,真是一首罕见的风趣横生的今日美称“魔幻现实主义”之杰作。

4.月意象

中华民族所钟爱的一轮明月,最早升起在两干多年前《诗经·陈风·月出》篇之中,它临照过汉魏六朝许多诗人的诗篇,在卷帙浩繁的《全唐诗》中流光溢彩,而与李白结下的更是不解的诗缘。除了美酒,李白对月也是情有独钟。古代诗人咏月最多而且最好的,应该是非他莫属了,学者用现代科技的统计方法,认定李白现存1166首诗中,“月”字出场高达523次,专门咏月抒怀的有200余首。如同山意象、水意象、酒意象等一样,月意象也是李白的主要意象。翻开《李太白全集》,除了弥漫的酒香,就是月光的明媚与芬芳。余光中对李白的月也念念不能忘情,其散文姑且不论,在诗中他就曾再三顶礼李白的明月,如“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九州一色还是李白的霜”(《独白》),如“月在江南/月在漠北/月在太白的杯底”(《第七度》),如“那仙境里迷离斑驳的是李白/或是苏轼的魂魄?”(《中秋夜》)在本文所论说的咏李白四诗中,《念李白》也写到了李白的月:“有一个饮者自称楚狂/不饮也醉,一醉更狂妄/不到夜郎已经够自大/幸而贬你未曾到夜郎/愕然回头儒巾三干顶/看你一人无端地纵笑/仰天长笑、临江大笑/出门对长安的方向远笑、低头/对杯底的月光微笑。”不过,最精彩的,还是《寻李白》诗中的月意象。

《寻李白》的尾段伊始,便是如下想落天外的妙句:“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故乡/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杜甫说“月是故乡明”,余光中说月是李白的故乡,同时着意将酒与月交融在一起,其诗意的内蕴令人寻绎不尽。《寻李白》全诗已是一阕动人的诗仙交响曲了。如下的片段更是其中金不换的华彩乐段: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酒”与“月”,和亦道亦儒的李白又经常以侠自许的“剑”三者在这里会师,借助于艺术的通感、错位和新颖而奇异的远距离联想,“酒”竟然可以酿成“月光”,复可以啸成“剑气”,而且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数词妙用,在这里也以“七分”与“三分”一展新图。最妙的是李白既具明月肺肠、侠士风标,亦兼绝代才华、锦心绣口,他的诗以天才的艺术表现了中国传统社会的黄金时代,被现代学术界誉为“盛唐之音”,所以在余光中诗中乃有“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锦言金句!这一华彩乐段,集中书写并充分表现了李白所独具的精神:豪迈不羁的性格,傲世独立的高标,张扬个性的叛逆,追求人身自由与生命价值的先锋观念和前卫理念!“盛唐”而云“半个”者,在语言方式上既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半”字句的新用,又因为杜甫的诗号称“诗史”,其杰出伟大的作品虽大多写于“安史之乱”之后,与盛唐基本无涉,而李白同时代却还有许多优秀杰出的诗人,岂可因称扬李白而视而不见?一个伟大的诗的时代,天下二分一人独占一半也足以不朽了!犹记20世纪80年代之初,我设文学讲座于湘潭大学,其中余光中在大陆尚未享有盛名,我当堂背诵《寻李白》 一诗而至此一华彩乐段时,全场突发的不息掌声拍断了我的背诵。2009年端午节,余光中、流沙河与我应邀参加湖北秭归祭祀屈原之盛会,三峡大学在体育馆设座请余光中演讲,流沙河与我诵诗。馆内济济一堂也挤挤一馆,据说有八干人之众。我陪同余光中多次,还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场面。流沙河以四川乡音朗诵余光中写少年时在蜀地的伙伴《罗二娃子》,我则当场背诵《寻李白》以飨听众并为作者助兴,不料背诵到同一处时,又是掌声雷动,有如长江惊涛拍岸,把整个体育馆都拍湿了。由此可见莘莘学子芸芸众生对我们民族的诗仙的热爱,也可见广大读者对作为李白嫡系传人的诗人余光中咏李白之诗的肯定,这是李白应该享有的现代盛誉,也是当代诗人余光中独有的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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