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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戏楼【外一篇】

2019-09-10耿翔

散文 2019年8期
关键词:戏楼

耿翔

春分那几日的戏楼上,铜器响得远在马坊以外的人都在村子里守不住了,带上婆娘和孩子,一家人纷纷朝马坊聚集。

农忙之前,乡里也就这一场热闹了。

这是马坊人在自己的戏楼上,为自己上演的一场壮行戏。因为这场乡戏一结束,他们就没有空闲时间再去看哪里有热闹了。到时候,草木在山坡上争着起身,庄稼在田野里争着起身。日子在庄稼人面前,是一天比一天忙。忙着点种,忙着施肥,忙着锄地,忙着把祭日时说给上天的那些话,字斟句酌地在脚下的土地上落实下来。

此刻,他们还有一些清闲,可以坐在戏楼下。

马坊的戏楼应该有些年代了。它在这方土地上,至少是带着清末的尾巴站立过一个完整的民国时期,披一身历史烟雨,看到了解放。它从建起来时,上演了多少场戏,有多少民间艺人把自己的一声嗓子留在这里,只有戏楼上的一瓦一砖、一个雕花知道。那些被他们的吼声从方圆的天空齐刷刷吆喝过来的云朵,停在戏楼顶上,也就是一场戏的时间。戏结束了,云朵带着戏里的声腔和板眼,头也不回地游走了。

我是被父亲背着去戏楼上看戏的。

过了一座土桥,过了一条胡同,从一个大涝池的边上向左转身,再过一个长坡,就走到了戏楼跟前。一座像寺庙一样的建筑,就在一个很高的土坛上,盖得方方正正。戏楼的北边,楼檐下没有门窗,像一面大照壁,上面是一些砖雕。只有从东边的一个小门里进去,才看见戏楼的正面,飞檐翘壁,雕梁画栋,像从一座整体的建筑上镂空出一个大舞台,对着一片空旷之地。

我说过,父亲是一个活在仪式感里的人。在乡戏开演前,他会把我从背上放下来,牵在手里,绕着戏楼的每一个角落看。他不说一句话,我只能跟着走。是要我记住戏楼的样子还是戏楼的色彩,可能他也不知道。多少年后,当我再想起戏楼里的画时,我知道了父亲的用意,他是要我在心里记住那些影子,再加上听进心里的戏文,它们会影响到我。正是父亲的这个举动,把某一颗离我们的生活本来很远的种子,就这样种在我的心里了。

我很喜欢那个长长的坡道。它的一边是很高的土坎,长满了野枣刺。挨着涝池的那一边,在几棵大柳树下,是几尊石刻,有些还加了顶子。离戏楼最近的,就是至今还立在村子里有“太平马坊”字样的经幢。我那时小,眼里能看见的东西都是正大的,也就觉着这坡道是世上最长的坡道。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坡道因了这些石刻,就像一条神道,通着我们每个人心中一直向往的那个地方。因此,那时的乡里再偏远穷苦,都要修一座戏楼,修一座通着众神的戏楼。那些在台上演戏的,很多时候是一些很复杂的角色,他们反复代替神,不遗余力地教化台下的人。

父亲告诉我,马坊所有会唱戏的人,都唱不过那个叫黑迈儿的。他画好妆,一阵响器过后往台口一站,真是浑身上下一锭墨,是很好的包公。他一开口,那一声吼,晴天能响起雷声,雨天能云破天晴。

父亲还告诉我,马坊所有能祭日的人,都没有黑迈儿懂的礼数多。他走出来,握一柄长剑,往戏台中央的一口大铁鼎里一挑,一根粗壮的油眼子就在长剑的刃口,在火石上用力一碰,一颗火星瞬间引燃大铁鼎。台上的演员跪到台口,台下的观众跪得满地。黑迈儿长剑一舞,一个火龙升到空中,跪在台下的人口中就念念有词了。

等黑迈儿祭日的戏文一出口,祭日就到了高潮。

后来我想,在马坊乡间,不仅戏里是人鬼不分,戏外也是人鬼不分。这些乡戏,既是演给活人看的,也是演给死去的人看的。那时的戏台下不只坐着活人,死去的人也会走出来,站在某一个人的身后,看着戏,也看着他们的亲人。因此,祭日每到高潮,都是活人和死去的人一次难得的狂欢。

遗憾的是,等我知道收集这些戏文的时候,黑迈儿已去世了。

那些戏文,也就在地下,腐烂在他的肚子里。

我在村上的时候,黑迈儿已经老了,但他说起话来还是高喉咙大嗓子,像铁锤砸在铁砧上,听得人骨头缝里麻酥酥。我也爱看他的脸,黑,铁一样的黑;大,锅盖一样的大。这样长相的人也只出在那个蛮荒的年代,现在的人哪有这样的面相,如果有,还怪吓人的。

后来,这座戏楼被拆掉了,那些石刻也被毁了,只留下那通经幢被废弃荒野。马坊人没有了看戏的地方,就只有埋头田野寂寞生活。那个时候,所有的乡戏都被禁了。那些演员扛着沉重的农具,一律回到土地上。

没有了戏楼和乡戏,每年春分的祭日也就没有了场面。

不能集体祭日,父亲就把我们家的那棵大槐树当成祭日的地方。

好多年春分,他都会拿上几根香、一沓黄表,在大槐树下点着,要我们跪在周围,听他一个人嘱咐。我盯住一些灰烬,它们真像被一只手托住,升到大槐树的顶端,再往云朵里飘去。

记得我去公社广播站工作,正赶上封了的老戏被解禁。过年时,我和耿新轩、宋纪祥、李从政、仇黎生值班,都是馬坊中学毕业的同学。我们把公社里没有焚毁的老唱片,一遍遍用留声机放到扩音器里,通过有线广播送到马坊的每家每户。我们几个站在公社院子里的大喇叭下,不时听一听音量放得够不够。

那一年正月,马坊人把很多年没听过的老戏,一次补回来了。

父亲知道这些广播里的戏是我们放的老唱片,就多喝了几盅酒,想着那一年的祭日,又该着手准备了。

春分一到,地里的麦子见风就长,见雨就长。乡村的日子,不管在天上和地上,都被节气突然拉长了。对于在土地上生活着的人,接下来,需要长时间地守候在田野里。那些冻了一冬的倒茬地,需要他们赶时间犁耙好。那些早熟的玉米、谷子以及糜子的种子,也需要他们放在手里,掂掂生命储藏在内心的、要在泥土里爆发的力量。

每年的这个时候,父亲都要去后沟走一回。

后沟是俗名,写在县志上的名字是五龙寺。因为有五眼泉水日夜从地下涌出,冬不结冰,夏可敷面,当地人就以神泉敬之,渐渐地起了香火。最初有人在泉眼上盖了亭子,后来又经历年修造,周围出现了庙宇,泥塑了各种神,就成了十分壮观的五龙寺。

去五龙寺的人,都要安静地走进大殿里,小心地跪在泥塑的脚下,插一炷红香,烧一沓黄表,把心里的事和身上的病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再下到沟底,圪蹴在泉边,双手一合,撩起一把泉水洗脸,再撩起一把泉水喝一口,然后撩起好多把泉水,把随身带的瓦罐装满,一路背着回家。后来,民间就有了每年三月的后沟庙会,这里也成了永寿祈雨的地方。《民国永寿县志》记载,清知县郑德枢三月二十五日步行到五龙泉祈雨,三日后便有大雨降下,遂吟成《祈雨》一诗流传了下来。

父亲这时去后沟,心里只有一件事,需要说给泥塑在庙里的神。那就是一年的农事要忙了,祈求神在这个时候,不要让母亲生病。

那个时候,父亲一个人走在去后沟的路上,心里应该是很阴晦的。他从北胡同出了村,沿路住着的人家多是从后山里迁移回村的。他们在村子里没有地皮,也盖不起房,就在村边这条很深的胡同里打下几口窑洞,人住进去,点上烟火,就是一个家。父亲在这些人家的开门声里,快步地走出了胡同,经过一片很长的麦地,来到一条沟边:木杖沟。这是横在我们村子北边的一条沟,沟里一条羊肠小道,可以让父亲下到沟底,从河中的列石上踩过去,再往沟顶上爬。那时候的人要出一次家门真不容易,穿着一双麻绳纳底的布鞋,一双土布袜子裹着裤腿,身上再背一个褡裢,在风吹庄稼的响动里,走得没有一点声音。

父亲就是这样的打扮。他从木杖沟里上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

他沿路要经过的地方,还有红嘴子、来家山、高岭山。

来到五龙寺,父亲走路出的汗水使得衣服沾到了身上,很不舒服。他在一个土坎上坐下来,缓了一口气,然后站起来,拍打了身上的尘土,把头上的毡帽正了正,就进了五龙寺大殿。他跪下,从褡裢里掏出来的供品,都是母亲用双手捏好,蒸熟后点上颜色的面花,摆在那里,不仅好看,也很神秘。为了祈求这些泥塑的神,像母亲这样的乡村女人,她们心里有多少灵性,都会施展在亲手做的面花上。这样的面花,在今天的马坊,依然是大小丧事上孝子们要转给死去亲人的献饭,必须放在盘子里,顶在头顶,在唢呐的吹打声里,由孝子一路跪着、一路哭着转到灵前。

父亲按照民间的传说,在行完了所有的仪式之后,背上我家那个黑亮的瓦罐走在回家的路上。因为怕瓦罐里的水洒出来,爬上了沟后,他把瓦罐抱在怀里。

回到家里,他不说一句话,从瓦罐里倒出满满一碗水,端到母亲面前。

母亲接过碗,也是不说一句话,仰头喝了碗里的水。

父亲告诉我,母亲的病,在每年开始农忙的时候,都会奇迹般的好了。地里,场里,都能看见她的身影,瘦削是瘦削,但整个人有精神。

父亲相信了,这是后沟的神,守在她身边。

多少年后,我白天黑夜想起这些事,白天黑夜就堵在我心里。

我以为,在这个世上,很少有我的父母亲这样苦命的人。我没有来到他们身边时,他们的白天也像黑夜。自从我来到他们身边后,他们的黑夜就和白天痛并快乐地重合了。

一村人都说,没见过父亲这样挣命过日子的人。

知道父亲活着时每年都要去后沟的事,我就在村上多问了一些人,想让他们从破碎的记忆中,为这个摆脱了自然地理的后沟,复原出一些民间的相貌。有人说,后沟就在高岭山的背后,离它最近的一个村子,就叫龙头沟。有人说,后沟的阴坡很高很陡,阳坡却很低缓,朝北远远地平伸出去。有人说,那些泉眼就在阴阳交界处,水流出来后,有很长的一段路程,是向北流去,然后转弯,流到泾河里。有人说,很多年里,这里的庙宇不见了,香火也断了,就是一潭泉水。有人说,十多年前,有个在村上看风水的人,在后沟盖了一间房住下,就又引来了香客。有人说,这些年去后沟的人,比来村上的人多。

我从这些话里,听出一些声音:这地方隐秘着呢。

只是我很想知道的如何祈雨,没有人能说得出来。我在电视剧《白鹿原》里,看过祈雨的场面。为了感动天公,族长白嘉轩竟然伸手抓起烧红的铁,甚至让烧红的钢钎穿过腮帮,人居然纹丝不动地站在天地之间。这样的祈雨太残忍,马坊人为了生存还没有走到这一步。因此,他们把祈雨叫背水,就是母亲这樣的小脚女人,在烈日下,背着沉重的水罐,从后沟爬上来,颤巍巍地走在干得冒烟的土地上。

谁看见这样的场面,都会感动,包括天上的神。

也是一个很热的夏日,我决定带上四岁的孙女乐乐,穿过荫翳蔽日的槐林,去后沟看一看。我没有想到,在很多自然村不断消亡的今天,这个远离村庄、住着一些泥塑的神的地方,建筑如此宏伟,香火如此旺盛。我领着乐乐,想把她的太爷当年跪拜过的神,都面对面地看上一遍。只是她太小,不懂得几十年前,那个背着褡裢的人,为啥忍耐着一路饥渴,也要走到这里。

她一边追逐着蝴蝶,一边采摘着花朵。

她更不知道,这住着神的地方的蝴蝶和花朵,与住着人的地方的蝴蝶和花朵,到底有没有区别。在她明亮得能照见一切美好事物的眼睛里,这些蝴蝶和花朵,都是一样的好看。

我也突然明白,因为有了这五眼泉水,才有了世人心中的后沟。

也才有了后沟里的这些神。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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