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

二大爷背起手出了门，重重咳了一声，吐口痰，那痰很响亮，画出道弧线，“噗”地落在厚厚积雪上，砸出个很别扭的黄色小坑儿。然后，二大爷翻起眼睛，看着天，说：“不给大家一个说法，唾沫星子会淹死人的，看你们今后还有啥脸在这世上混！”

三兄弟的目光，也随着那口痰，“噗”的一声，被砸进那个黄色的小坑儿里，凉飕飕的。

二大爷踏着积雪，走了，那“嘎吱嘎吱”声，仿佛踩在三兄弟的心上。三兄弟回屋，坐下，面面相觑。

来兴师问罪的亲朋好友，像二大爷这样的，三兄弟已经送走好几拨了。他們先是探望父亲的病情，然后，转回身，就把三兄弟拉到僻静处，开始了说教和责备。

他们问：“你爹这病，真不治了？就这么等死？”

三兄弟不厌其烦地解释：癌症，晚期，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尚能多活些时日哩。

他们诧异地睁大眼睛，说：“啥保守治疗？还不就是个等死！”

三兄弟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咱爹，也是这个意思，死活不愿意手术，说瞎折腾，遭罪。”

他们满脸的不屑，说：“狗屁，你们怕花钱，对吧？”

接着，他们又哼了一声，说：“你们在世面上混，也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亲爹病了，却舍不得花钱治，别人不指着你们脊梁沟子骂才怪哩，钱短人长啊！”

这些话，确实戳到了痛处，三兄弟快速眨着眼，不知说什么才好。

其实，三兄弟说的是实情，多年前，娘也是癌症，手术、放疗、化疗……花钱不说，人还受了很大的罪，但一年后，还是去世了。爹身体不适，一检查，癌症晚期，医生说，手术毫无意义，建议保守治疗。爹呢，也知道自己得的不是啥好病，于是，他坚决地说：“俺回去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过一天赚一天，千万莫瞎折腾，开刀做手术，人受罪不说，还扯一屁股债，最终闹个人财两空，不划算。”

二大爷走后，三兄弟坐在那里，面面相觑了半晌，脸上热辣辣的，仿佛脸皮早已不存在，被人揭了去。最后，老二、老三的目光都盯着老大，问：“哥，咋办？”

老大龇了龇牙说：“咋办？咱爹这病必须治，得给大家一个说法，否则没法交代！”

于是，三兄弟进屋，劝爹做手术。

老三说：“爹，咱有钱，不怕花钱。”

老二说：“爹，咱去大城市，找名医，一定要把你的病治好。”

老大说：“爹呀，娘不在了，你得在！你在，咱兄弟仨就有地方喊一声爹，有爹罩着我们，这才像个真正的家哩！”

或许是老大的话过于煽情，三兄弟眼里都噙着泪花儿。爹似乎也听到了什么风声，又或许是三兄弟的话，让爹重新燃起了求生的欲望，他犹豫了半晌，终于同意了。

于是，三兄弟带着爹，到大城市，住进了大医院。

检查一圈儿，结果出来了，仍是癌症晚期。医生找三兄弟谈话，说：“还是建议保守治疗，减少痛苦，做手术，风险很大，成功的概率也非常渺茫。”

三兄弟对视了一下，异口同声坚定地说：“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咱就得治。”

手术那天，爹即将被推进手术室，他静静地看着三兄弟。三兄弟围在爹身旁，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老大弯下腰，轻声说：“爹，莫怕，手术有麻药，不痛。”

爹忽地笑了，他说：“俺不怕痛。”

爹被推进了手术室，三兄弟焦急地在外面等候。过了一个多小时，手术室的门开了，主刀大夫走出来，三兄弟赶紧迎上前去。

大夫皱着眉头，说：“我们先做了胸腔探查术，发现癌细胞已经大面积扩散转移，手术就没继续做，又缝上了。”

一瞬间，三兄弟蒙了，愣愣地站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老大才问大夫：“俺爹……还能活多久？”

大夫说：“三个月吧，若不动这一刀伤了元气，或许还能长一些。”

爹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刀口愈合后，就出院回家了。医生的眼光真毒，三个月后，爹就到了弥留之际。

一天夜里，三兄弟守在床边，骨瘦如柴的爹忽然清醒，睁大眼睛，四下打量一番，最后，目光就落在三兄弟身上，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下对所有人，都有个说法啦！”

三兄弟愣了瞬间，红着眼睛，倏地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