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

18岁，是一个无限美好却又裹挟着寸寸灰暗的矛盾体。

那一年我在家乡小镇读高三，生活除了以高考为中心轴快速运转之外，还有许多难以名状的小心事。

每次月考都是我心情最低落的时候，对自己期望很高，所以总觉得自己的成绩不理想。我在基础班，即使考到班里前三名，年级排名依旧不高，在二本分数线边缘徘徊。我陷在梦想与现实、自尊与自卑之间煎熬，一点点小事都可以发酵成两页纸那么大。

那时候我没有朋友，瘦弱的肩膀连想要为自己撑起一片窄小的天空都有些颤颤巍巍。卷子越堆越多，日记也写得越来越频繁。我总是在人群散去时才慢慢踱步去食堂，上完晚自习去教学楼后面跑操，早上起得最早去开教室门……我好像做什么都是一個人。

进入高三的第一天，班主任重新排座位。新同桌小娅是个爱笑的女生，和我一样也是出生在7月的巨蟹座。只是我情绪多变、敏感易思，而她却如一株向着阳光生长的向日葵，脸上时常挂着明媚的笑意。明明是同一个星座，性格却是天壤之别。

她很讨人喜欢，班上的男生女生好像都和她是朋友，连平日里总是冷着脸的物理老师也经常笑容可掬地教她做题……她对谁都是热情的，就连对我这个整日板着张脸沉默寡言的纪律委员，也一样毫不吝啬地释放她的善意。有吃的掰一半递给我，偶尔问我几道数学题，还经常找我说话。我的严肃在她的笑容面前变得不堪一击，于是我便渐渐地松懈下来。

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鼓动我，别害怕，迈出第一步，去和她做朋友。我喜欢她身上那股总是昂扬向上的冲劲儿，但同时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闹别扭，可能是羡慕，也可能是自卑。羡慕她被所有人宠爱，走到哪里都是焦点;自卑于自己除了那一丁点成绩便再也没有可以拿出手的东西，人缘差到班上鲜少会有人主动找我说话。

我一方面像陷入深渊的鱼拼命地想抓住一件东西借力往上浮，一方面又控制不住自己起伏多变的情绪。年少的心理像一面生长在高山的悬崖，南面徜徉在无尽的阳光里，而北面却禁锢在长久的黑暗中。

小娅对我的这些小心事毫不知情，依然竭尽所能地对我好。有很多个夜晚，我们两个蹲在宿舍楼的楼梯口，小娅耐心地疏导我的小情绪，我细心地听着，心里觉得又愧疚又感动。

她说：“你容易情绪化，明明是很好的一个女孩啊，却在心情低落的时候像变了一个人。不是说这样会影响我们，而是这样对你自己不好。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如果你想变成更好的自己，你就要慢慢地去改变……”

那个时候，我耳边除了小娅的话，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外界的嘈杂似乎都被隔绝了，连一向残酷的时光也在那一刻慢下来，变得格外温柔。

朋友间分享快乐很容易，但要一同承担痛苦，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可是小娅却做到了。我感动于她默默为我做的一切，悄悄地把她放在心底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可是一个人的性格是最难改变的，特别是在那样一个尚不具备自我调节情绪能力且又面临着高考巨大压力的年纪，我常常把自己信誓旦旦许下的承诺抛到脑后。

我和小娅关系破裂的起因是5月份的模考成绩，我对自己的分数不满意，便一直坐在座位上算题。她从走廊外面进来要从我的座位上过去，我起身让开，心却还挂在快要算完的化学题的最后一步上，马上我就可以得出答案了。

我一边心急如焚，一边却看她一直慢吞吞地停在座位前和别人讲话，心里一急就忍不住在她背上推了一下，想让她快点进去。

后来因为这件事我们冷战了两天，事情顺着不可控的方向不断发酵，等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小娅依然会和我说话，却冷淡得好像我们比陌生人还要生疏。变化来得太突然，一向自卑寡言的我连原因都不敢问，明明心里很难过，却学不会为自己争取。

过了几天，我才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小娅说她一直是被捧着长大的，即便是她爸妈，也从来没有打过她，而我却“打”了她。我良久无言，思绪仿佛飘到半空，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还有一点点自暴自弃。

人在拥有一件东西的时候很难意识到它的珍贵，等到失去了才会发现原来不是自己不能改变，而是自己仗着别人的包容和陪伴而有恃无恐地肆意挥霍别人的真心。那一瞬间，我好像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成长。

我又恢复了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日子，一边费力地把自己拽离情绪的深渊，一边有条不紊地迎接高考的来临。随着一场突然而至的蒙蒙细雨，我撑着一把用了三年的大伞走进考场，坐在座位上时先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窗外雨落无声，心底平静无波。

在大学这两年，我乐观了很多，很少再因为自己心情不好而把负面情绪波及到别人身上。我收敛了也长大了，终于能够正视当年那个满身带刺的自己。

匆匆而过的时光如同一阵裹挟无数种子的风，有些种子落在心里发了芽，有些却因为营养不足而快速消亡。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曾经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一个女孩的眼睛亮得如同里面盛满了星光，那不加修饰的真挚烫得我心口一窒，无限的怅然从心底涌出来，一层一层的遗憾压在心口，好像怎么也无法释怀。

小娅的善意和真诚，无论时隔多久再回顾都依然是炽热温暖的，只是彼时活得防备又偏执的我，胆小地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走出来。

人生来不懂离别，等到恍然明白时，才开始跌跌撞撞地独自向前走。大概成长就是如此，总有一些意难平，总有一些人难忘，总有一些事难全。那些年少时留下的遗憾，可能需要我们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用更多鲜活的经历去填平。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小娅的出现就像是带着某一种使命，把我从一个无形的深渊里拯救出来，让我成为更好的自己。即便后来我们再也无法并肩同行，但她如一颗刻在我心头上的朱砂痣，成为我回首青春时永远无法弥补和忘怀的遗憾。

18岁的小娅是最好的小娅，只可惜那年的我不是最好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