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艾青与百年新诗的遗产

2019-09-10宋宁刚

北方论丛 2019年2期
关键词:艾青

宋宁刚

[摘要]在新诗发展百年之际,检讨中国具有标志性的诗人的创作及其资源,非常必要且具有特别意义。其中,艾青在“朦胧诗”之前的诗人中,尤其具有代表性。艾青近70年的创作为新诗留下诸多遗产,其中尤为突出的是,他以绘画为底色所创作的具有强烈视觉感的诗,他的诗歌对于叙事性和戏剧性的自觉运用,他的散文化的诗对于诗歌创作的拓展,他对日常经验的书写、对意识与无意识的书写,他通过诗歌写作所建立起来的庞大的“意象群”,以及他有意識地将个体存在与民族危亡融为一体的胸怀与气度。由是言之,他对于百年新诗的发展与启示是多方面的,有待我们更加深入地探求。

[关键词]艾青;新诗百年;文学遗产;曰常经验

[中图分类号]1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9)02-0051-05

新诗发展至今,已整百年。百年之后的今天,我们身处在一个怎样的时代?对于诗歌,又应当如何称谓?学界中很多论者都将新世纪以来的诗歌称为“新世纪诗歌”。与这个概念相应的,是“八十年代诗歌”和“九十年代诗歌”。就诗歌的主潮看,如果将20世纪80年代称为“朦胧诗的时代”,那么90年代也大约可以称为“后朦胧诗时代”,因为诗歌的主潮由朦胧诗的浪漫与高蹈,以至空疏,转变为“抒情淡出、叙事增长”。其实,早在20世纪80年代,作为与朦胧诗的对照性存在,以“拒绝隐喻”、强调“叙事”的“后/反一朦胧诗”写作(比如,80年代的“第E代”诗歌运动)一直就作为一股诗歌大潮的支流,在与“朦胧诗”所保持的张力中存在,甚至作为一种反拨性力量而生长,直到90年代,与其他“反朦胧诗”的诗歌写作力量合流,成为诗歌写作的主要样态。

对新世纪以来的诗歌做一番考察,我们会发现,由于网络的原因,其写作平台更加宽广,写作数量大增,写作本身也越来越自由。基于上述差异,有学者非常准确地将80年代以来诗歌写作分为四个阶段的“革命”:朦胧诗时期是“意识形态与审美形态双重意义上的革命”,80年代的“第三代”诗歌运动时期是“文化形态与生命形态意义上的革命”,“九十年代诗歌”是“语言形态意义上的革命”,“新世纪诗歌”是“诗歌生态意义上的革命”。写作的空前自由带来的,是边界的愈加模糊和写作本身的泥沙俱下。而这种“什么都可以写,怎样写都行;无标准,也无典范;无中心,也无边界;无所不至的话语狂欢”的写作方式,最大的危险在于,“几乎荡平了当下生命体验与生存体验的每一片土地,造成整个诗性背景的枯竭和诗性视野的困乏。新人辈出,且大都出手不凡,却总是难免类的平均化的化约;好诗不少,甚至普遍的好,却又总觉得带着一点平庸的好——且热闹,且繁荣,且自我狂欢并弥漫着近似表演的气息,乃至与其所处的时代不谋而合,从而再次将个人话语与民间话语重新纳人体制化(话语体制)了的共识性语境”[1]。

在这种情形下,以一个坐标作为参照和考察,就显得必要。它不仅通过一个参照来“反看”,还通过参照来对诗歌的含义与界限的再一次厘清,至少也是个厘清的尝试。对于新诗而言,如此反观的“坐标”并不是很多,首先,其写作要有公认的代表性;其次,也要有一定的时间跨度,以便我们在一定的时间维度里去反观;最后,也要有一定的“当代性”,也即,其写作不能在当时影响大,还应该具有能够延伸至今的“可通约性”。以上述“指标”衡量,无论从哪个方面,著名诗人艾青(1910—1996),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一、视觉的诗

和戴望舒一样,艾青诗歌写作具有鲜明的散文化特征,但与戴望舒的叙述不同,画家出身的艾青似乎更具仔细描画的耐心。部分地因为精细的描绘,他的诗歌具有描述的详尽和鲜活的画面感。

他笔下的“农人”:“农人从雾里/挑着篾箩走来,/篾箩里只有几束葱和蒜;/他的毡帽已破烂不堪了,/他的脸像他的衣服4样污秽,/他的冻裂了皮肤的手/插在腰束里,/他的赤着的脚/踏着凝霜的道路,/他无声地/带着扁担所发出的微响,/慢慢地/在蒙着雾的前面消失。”(《旷野》)[2](^23)他笔下的“船夫与船”:“你们的帆像阴天一样灰暗,/你们的篙篷像土地一样枯黄,/你们的船身像你们的脸/褐色而刻满了皱纹,/你们的眼睛和你们的船舱/老是阴郁地凝视着空茫,/你们的将单调地/诉说着时日的嫌厌/你们的舵柄像你们的手一样弯曲/而且徒劳地转动着。”(《船夫与船》)[3](〃89)他笔下的“乡村”:“我的诗献给中国的一个小小的乡村——/它被一条山岗所伸出的手臂环护着。/山岗上是年老的常常呻吟的松树;/还有红叶子像鸭掌般撑开的枫树;/高大的结着戴帽子的果实的榉子树/和老槐树,主干被雷霆劈断的老槐树。”(《献给乡村的诗》)[2](p.352)

如此精细的描绘,不正像一个画家,手执着画笔,凝神,屏息,一边细察着物象,一边迅速地划动画笔,将那物象尽可能详尽地捕捉,并逼真、生动地勾勒出来?这是画家式的精细,是刻刀式或至少是素描式的笔触——同时,也正是诗人自己所说的“散文式”的笔触。这种“散文式”的特征,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诗的叙述性乃至叙事化。虽然相比抒情短诗的跳跃和丰富的象征、暗示和以少胜多,由于叙述成分的增加,上述诗歌稍嫌“详尽”了些,但诗意并不减弱,像《船夫与船》中的描画,不仅将船夫与船融为一体,还将具体的物象与强烈的象征融为一体。这种散文化的诗的叙述与散文本身的叙述也有着本质的区别。首先,散文要求叙事的完整,叙述的畅达、清晰,而具有“散文化”特征的诗,却没有这样的“束缚”,它不“求全”,它只剪取具有特殊意义的细节——从上面所引的关于“农夫”“船夫”“乡村”的诗歌中,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其次,这些散文式的诗,它们的叙述口吻具有诗的感染力。以诗人的代表作《大堰河——我的保姆》为例,诗人写大堰河将自己抱在怀里时写道: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風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m(p'15)

这里,当“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在这“抱”和“抚摸”之前,有一系列的动作、情境和细节:“搭好灶火”“拍去围裙上的炭灰”“尝到饭已经煮熟”“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诗人不厌其烦地罗列这一系列具有场景性的细节,不但突出了“大堰河”一天当中的忙碌和辛劳(她以“厚大的手掌”和坚实的身体担负着这些辛劳,这些具体的辛劳也说明她的手掌何以“厚大”和粗糙),而且突出了当她在忙完这一切之后,还要“抱我,抚摸我”,“我”之于她,既是爱,也是负担。因此,诗人于此,既为她的关切和爱而感激,又为自己加重了大堰河的辛苦而愧疚。

上述这些细节,与之后写“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她含着笑,切着冰屑窸索的萝卜,/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有着同样的效果。

这些细节,既是艾青诗歌散文化的主要表征,也是他的诗歌虽然显得散文化,但与散文又有着本质区别的地方。因为这些显得散文化的细节叙述,是经过诗思的剪裁,其中跳动着的是诗的韵律与节奏。因此,根本上说,是诗本身在决定着“散文化”的叙述;否则,诗就不成其为诗。与上述细节以诗的铺排形式来呈现相似,艾青诗歌中为人所熟悉和称道的色彩感,以及他的画家式的眼光——这源于艾青学画的经历和影响——很多时候也是通过这种铺排的形式来达成的。比如,在早期诗作《铁窗里》,诗人这样写道:

只能通过这唯一的窗,/我才能——/看见熔铁般红热的奔流着的朝霞;/看见潮退后星散在平沙上的贝壳般的云朵;/看见如浓墨倾泻在素绢上的阴霾;/看见如披挂在贵妇人裸体上的绯色薄纱的霓彩;/看见去拜访我底故乡的南流的云;/看见法兰西绘画里的塞纳河上晴空般的天;/看见微风款步过海面时掀起鱼鳞样银浪般的天;/看见狂热的夏的天,抑郁的春的天,飘逸而/又凄凉的秋的天;/看见寂寞的残阳爬上/延颈歌唱在屋脊上的鸠底肩背;/看见温煦的朝日在顧赶的鹤群底白羽上闪光;/看见夜游的蝙蝠回旋在沉重的暮气里……[3](p-52)

这里,对朝霞、云朵、阴霾、霓彩、南流的云、晴空等物事的描绘,无不具有可视性的细节,而这些具有强烈色彩感的诗句,其具有强烈感染力的表述方式是由于诗人那自胸腔喷薄而出

的激情,由于铺排的效果所带来的气势。也就是说,这些描述之打动人,除了细节和色彩,尤其值得注意的,还有这种“散文化”叙事的叙述口吻。——如何理解这种叙述口吻呢?

叶嘉璧先生曾指出,中国传统诗歌的本质和重要价值,在于其“感发生命的作用”。此种感发的来源有两种:一是“得之于自然界景物气节之变化的感发”;二是“得之于人事界悲欢顺逆之遭际的感发”。在中国传统中,用以表现这种感发之生命的最基本的方式,则有赋、比、兴等三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是由大自然的节气景物对于人心所引发的触动,可说是“兴”的方式;“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东流不尽的江水比喻内心不尽的悲愁,属于“比”的方式。这两种,无论是由物感心,还是以心拟物,都表现了心物交感的作用,提供了具体可触的形象。与此不同,像“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可谓“赋”体之作。这类作品,其所借以传达诗歌中这种兴发感动之作用者,不在于对物之形象的描述,而在于对叙写之口吻的掌握和运用。如前引之句,“尽说”“只合”等字样,“是何等劲直激切,然而如果仔细吟味,则其情意却又正复诚挚深切,百转千回”;“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中的“须”与“莫”,“这种重叠反复的口吻,表现出多少无可奈何的心情,表现出多少强自挣扎的痛苦”。因此,她说,对于这类“赋”体的作品,主要赖于叙写之口吻的传达——虽然它也需要叙写情事的真切,正如“比”“兴”类作品,也需要叙写之口吻的动人,只是侧重不同[4](pp>31>。她的话提醒我们,应当重视诗歌的叙述口吻,注重叙述口吻背后那深厚的情绪和感染力——对那些不以比兴见长,而是赖以赋的铺排来感发人心的作品,尤其需要如此。这种准排比的强大的铺排句式,这种类似“赋”的诗体所具有的感染力,实在是撼动人心、影响深远的。在此基础上,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艾青的散文化叙述,能够打动人,为什么他的散文化叙述的诗,其本质是属诗的。在如今的图像时代,艾青式的以画面和视觉性见长的诗,在今天更凸显出它的价值,也成为新诗发展百年之后,一个更具生长性的写作面向。

二、叙事与飞升

诗歌的散文化,其实质之一是叙事化,在抒情的诗中融人叙事的要素。比如,在《大堰河——我的保姆》第二节中诗人说:“我是地主的儿子;/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大堰河的儿子。”在第四第五节,又进一步说:“我是地主的儿子,/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就是明显的叙事元素的切人。而叙事化就可能带来戏剧性——这里的戏剧性,并非当下诗歌中智性的戏剧性,而是在时间和历史的更迭中所传达出来的悲怆感和运命性。如《吹号者》中,对一个号手从生到死的描述;以及《大堰河》最后几节:“大堰河,她含泪地去了。//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大儿做了土匪,/第二個死在炮火的烟里,/第三,第四,第五/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就是典型的将大量的叙事性元素融人诗歌的做法,但是其打动人心的力量并不因此而减弱,其中的诗意并不因此而减弱。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其口吻仍然是抒情的(注意“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大堰河,她含泪地去了。”的口吻),其叙事的语气仍然是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和感兴意味的;另一方面,所叙之“事”大大地开阔了诗歌的容量和厚度,使得诗歌具有史诗般的历史凝重感和精神的厚度。上述特征在艾青的长诗中,并非特例,而是具有普遍性的突出特点。

如何看待诗歌的散文化叙述乃至倾向?重要的尺标之一,就在于其是否有“赋”的感兴力量,是否具有独具的打动人心的“诗质”。以此标准来检视《大堰河——我的保姆》《死地》《向太阳》《吹号者》等“长歌”(郭宝臣语),就不难看出其特殊的“诗质”。虽然已经时过境迁,但是至今读来,它们都不过时,仍然能够打动人心,令人感佩。在1939年所写的《诗的散文美》中,艾青开篇就说:“由欣赏韵文到散文是一种进步”,因为“写一首诗,用韵文写比用散文写要容易得多”。不难想象,在艾青写下这篇文章的时代,虽然新文化运动已经进行二十余年,但很多写作者无论其学养,还是古诗文的基本功底,与今天的写作者相比,都是很深厚的,他们天然地善于“用韵”。其结果是,无论所写的实质是什么,从表面形式上看,却是有“诗”的样子的。而如果舍掉这个先天的优势,或说诗的“假面”,不“用韵”,那么,写诗就困难得多了,就对写作者提出更高的要求,要写作者能够以真正的“诗质”打动人,令人心悦诚服地认可那是诗,而不是借着韵文的幌子欺骗读者。在同一篇文章里,艾青还批评了韵文(诗歌)的“人工气”“雕琢”“虚伪”。相比之下,散文则天然地自然,有着“不修饰的美”,“不需要涂抹脂粉的本色”,“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健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说“散文是先天的比韵文美”。这里,散文美的实质是自然。这自然落实在语言上,便是口语的“自由”“人间味”,以及带给读者的“亲切感”[5](pp'51_53>。

回顾自己的创作,艾青说,在长诗《火把》(1940年)之前的创作中,他的用口语“是偶然的、无意的”,“《火把》一诗则是(有)意识地用口语来创作了。这种诗风格的变迁,是现实逼迫作家重新审查自己的作品所产生的”[6](p239)。虽然有意识地运用口语写作,相比他的创作来说比较晚,但在实际创作中,他早已“无意地”那么做了。不仅如此,甚至口语化已经成艾青诗歌创作中一个非常典型的特征——这一点,倒是与当下的诗歌写作很有些相似之处。不过,细察这种表面的“一致”,其背后则更多的是肌理上的差异。首先,那些带有强烈历史性因素的叙事化的诗,使得艾青的诗歌表达方式只能是口语式的,因为只有口语才能使诗歌拥有那么大的内容含量。难以想象,如果不借助口语的表述,从《大堰河》《向太阳》《他死在第二次》,到《火把》这样的长诗,如何能够写下去。

在上述篇幅较长的诗中,无一例外地,艾青以平白易懂的语言,使他的诗歌在语言层面显得自然和质朴,没有丝毫故作深沉的姿态。晦涩不是艾青所喜爱的,他喜欢也擅长的是易懂,是情感的打动力量6在《火把》和另一些著名的长诗中,艾青以同样平白的口语施以自己独有的节奏感,来唤起读者的感兴和热情。诗人牛汉说:“没有丰富的激情,就产生不了诗的节奏,而口语是最富于人性的亲切感的,是直接从心灵里流出来的脉息。”[2](pW8)艾青就借着看似平白无奇的n语,将内心的激情转化为动人的节奏,打动人,感奋人。

而他的短诗,虽然不以节奏的感发力量见长,但是同样以平白的口语描述、抒情,或沉郁,或顿挫,或高亢或轻微。无论什么语言怎样平易与朴素,其意味总是深远的,意涵总是深刻的,在看似单纯、朴素的写作中,从来都不缺乏升华。相反,他总能够在平稳的滑行之后腾空而起,于平中见奇。在《煤的对话》《春》《手推车》《树》《礁石》《鱼化石》《回声》等脍炙人口的短诗名作中,诗人无不是从具体的现象与物事人手,写出令人惊异和拜倒的“绝句”:

你已死在过深的怨愤里了么?//死?不,不,我还活着——/请给我以火,给我以火!(《煤的对话》)[2](pp_81_82)

人问:春从何处来?/我说:来自郊外的墓窟(《春》)[2Kp'87)

一棵樹,一棵树/彼此孤离地兀立着/风与空气/告诉着它们的距离//但是在泥土的覆盖下/它们的根伸长着/在看不见的深处/它们把根须糾缠在一起(《树》)[2](p231)

诗歌从何处飞升?对于艾青而言,不在于使用人们看不懂的语言,而在于能够有独特而深远的诗心。有这样的诗“心”,才有诗的升腾。

为广大读者所熟悉和喜爱的著名短诗《我爱这土地》(1938年),两节十行的内容,第一节的八行,前两行在铺垫,中间四行在铺排鸟的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应该说这里的声音是嘶哑、悲愤却又激昂的,最后两行则一转为“——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嘶哑的“歌唱”转为死的眷恋与守候,诗意大大地进展了一步。而接下来,更令人惊讶的是,通过跨节的张力,说出与上面没有直接表述上的联系,却具有更深的语义更具有普遍性的话:“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m(pl8l))同样是借助口语这种平白的方式,而最终能够做到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不能不说是诗人的诗心在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1979年,艾青也曾批评诗歌的“散文化”,但并非批评诗歌语言的口语化和晓畅易懂,而是不满其创作中对“形象思维”的排除。他晚年批评诗歌的散文化的立足点,意在强调诗歌要做到“朴素”“单纯”“集中”“明快”,不能行文散漫,主题意识淡薄,以致让读者迷惑,如坠云里雾里m(pp53i539)从其创作实际看,散文化的朴素和口语化的简白(而非简陋和苍白),实在是艾青一生都为之坚持的。

三、对意识和无意识的书写

如果说短诗中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是诗人之为诗人极其明显的独到和深刻之处,那么,在看似无诗意出写出诗意就更是如此——这也是新世纪以来的诗歌所擅长和尤其用力之处。写于1940年初的《无题》仅有短短的四行:“有时我也挑灯独立/爱和夜守住沉默/听风声狂啸于屋外/怀想一些远行人。”[2Kp249)这首诗暂时地离开了时代的艰困与悲哀,通过平易的语言表象,在不经意的具象之外传达出一种幽远而微妙的襟怀,无从说起,又意味无穷。这让我们想起艾青所激赏的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虽然所传达的情愫不尽相同,但是,那种旷古和幽远感,却是一致的。

与此类似,还有《冬日的林子》(1939年)和《黄昏》(I938年):“我欢喜走过冬日的林子——/没有阳光的冬日的林子/干燥的风吹着的冬日的林子/天像要下讀的冬日的林子//没有色泽的冬日是可爱的/没有鸟的聒噪的冬日是可爱的/冬日的林子里一个人走着是幸福的/我将如猎者般轻悄地走过/而我决不想猎获什么。”(《冬曰的林子》)[2](pl84)“黄昏的林子是黑色而柔和的/林子里的池沼是闪着白光的/而使我沉溺地承受它的抚慰的风啊/一阵阵地带给我以田野的气息……//我永远是田野气息的爱好者啊……/无论我飘泊在哪里/当黄昏时走在田野上/那如此不可排遣地困惑着我的心的/是对于故乡路上的畜粪的气息/和村边的畜棚里的干草的气息的记忆啊。”(《黄昏》)[2](p_176)

如果说《冬日的林子》中,还有最后两行的“诗眼”存在,那么在《黄昏》中,更多的就是一种源于深沉情愫的轻声吟唱。与《大堰河——我的保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我爱这土地》《吹号者》等等那种大声唱出,以至于“嘶哑”的音色不同,这里没有面对群体高分贝的声音,而只有“独立”和独行者的沉吟与低语。《刈草的孩子》《小蓝花》《梨树》等诗作,其情形也与此相似。时过境迁,当我们在“新诗”发展已近百年的今天来回望,我们会惊讶地发现,这些不需要时代背景和历史常识作为社会学意义上的铺垫与支撑,而纯然以最为寻常的个人经验所叙写的诗作,自有一种独特来打动读者,至今读来,却没有褪色和陈旧之感。何以如此呢?

这些诗作仍是散文的笔调和口语的叙述,不同之处在于,它们落脚于对个人经验的极为平易又满怀深情的抒写。而这种写作方式,既是与今天极为契合的,也是今天的诗歌写作中最为普遍的主题和表述。反检一下当今的诗歌写作,不难发现,今天年轻一代的诗歌写作者,对于这种看似平淡的个人经验的描述,乃至对“无意识”经验的描述,几乎是空前的。只是我们没有想到,这种写作的源头,可以上溯至艾青,上溯到新诗发轫的前20年,甚至更早。这一点,如果不算艾青给我们的启示,也至少算是他对新诗写作传统的贡献之一。他的散文化的诗歌写作将诗歌的叙述语调拉人日常,也极大地方便了日常的(微妙)经验进人诗歌创作。

作为一个大诗人,艾青对我们最具启示意义的,或许在于他通过诗歌写作所建立起来的庞大的“意象群”。这个意象群,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以“太阳”“黎明”“光”“春”“夜”“月光”等象征光明、自由和欢乐的自然物象;第二类是以“手推车”“北方”“北国”“土地”“旷野”“乡村”“乞丐”等象征家国残破,生活悲苦,运命艰困的意象;第竺类则是艾青的那些著名的咏物诗,如《公路》《树》《沙》《鸫》《古松》《礁石》《鱼化石》《酒》《盆景》等,诗人借着它们,传达出某种深刻的思想——不是廉价的道理,而是耐心寻味、启人深思的深远的意义感和意味感。可以说,以自己的诗笔和几十年不懈的努力,艾青為诗坛(为读者、也为自己)祭献了一个相对稳定又非常可观的意象群。这个意象群打上艾青的烙印,仿佛他的花环一样,环绕在他周围,成就了他作为一个大诗人的难以摇撼的地位。而实现这些的,只是艾青自始至终所推崇的单纯、易懂的口语化的语言。

四、结语

回顾艾青的创作,我们会发现一个最重要的也是基本的特点,那就是,就诗歌的语言表象上看,总是易懂的,同时,诗人也总是满怀着深情的,诗人笔下的诗行总是饱含情感因而充满生气的。诗歌是抒情性的语言艺术。“‘抒情’在诗里存在,将有如‘情感’之在人类的存在,——是永久的”[6](p2H))这个基本的常识,今天似乎被人们遗忘了。

艾青笔下的情感,既有个人的,也有对于国家和民族的,更有将个体存在与民族危亡结合在一起的。无论哪一种,诗人都在诗中寄托了高远的理想和深湛的情怀。在那些带着生命热度的诗行中,我们能够看到诗人的关切与情怀,看到他不是关切一己之得失,而是关注人类的福祉的。就此而言,艾青诗中的那个“我”是大的,是有大情怀、大胸襟、大境界的。这些都是今天的诗歌写作多所欠缺的。也因此,不少有先见的论者呼吁,要重新拾回诗歌的理想,对于诗歌,总要有“不吋或缺的浪漫与梦想”[8](p3)——虽然4、能简单粗暴地回到过去,不能直接地检拾起就用。或许正因为如此,更需要无论诗作者还是诗论者,重新思索:如何让我们的诗歌存着生命勃勃的脉息,而不是病候的脉象——尤其在这个“没有英雄的时代”。

[参考文献]

[1]沈奇.“自由之轻”与“角色之祟”——有关“新世纪诗歌”十年的几点思考[J]·南方文坛,2010(5).

[2]牛汉,郭宝臣·艾青名作欣赏[M].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

[3]艾青选集:第1卷[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

[4]叶嘉莹.我的诗词道路[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5]艾青.诗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6]周红兴.艾青的跋涉[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

[7]艾青.艾青论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

[8]沈奇.不可或缺的浪漫与梦想——关于新诗与浪漫主义的几点思考[J]·南方文坛,2012(3).

猜你喜欢

艾青
艾青林场守鹿
艾青:你不要勾引人家
艾青来了
无题
艾青与戴望舒诗人相惜
被劳教过的爱情
你是柏,我是藤,永不分离
被劳教过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