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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笙歌

2019-09-10端木赐

广西文学 2019年2期

端木赐

我一路从寒气逼仄的北京,肇事逃逸似的潜入海南岛。

出发时还犹豫不决,联系了当地友人,却没有得到回音。我总是有点狼狈,虽然掩饰得很好,还做出生龙活虎的样子——衣饰通常都搭配不好,薄外套是随手塞进书包的,内衣裤也没有可换洗的。实在是没有多费脑筋的必要,书包上悬挂的紫檀长喙鸟头,已经陪伴我多年旅途,轻飘飘地在风中摇摆。这一次,尽管我只有一整天的闲暇时光,但却拥有绝对的选择权——可以漫无目的地在海边游逛,或是在旅馆里睡个昏天黑地。我时常觉得,日子过得越来越寡淡,每一天都像遗失了重要的东西,却全然不用觉得可惜。

我已经沉迷于庸常而不可自拔。和我一起来到这里的,还有一个叫花妮的姑娘。我们搭乘同一趟航班,在毗邻的座位上,约定住同一家酒店。裹挟着一身厚重的水汽,我们就跃进了南国出租车。我坐在前面,花妮坐在后面,彼此彬彬有礼。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维持着沉默。司机似乎有意在绕远,毫无障碍地一路疾驰,却总是可以在分叉路口,选择相对较远的路径。路线不断地被重新规划,却始终没有偏离航向。花妮问我怎么还不到达目的地,我对照着手机地图说,大概是被人家坑骗了。我的陈述波澜不惊,显然是说给司机师傅听的。

他一脸不悦的样子,气哼哼地将我们撂下。一丛芭蕉叶遮挡了视线,四周是一片寂寥。在荒无人烟的海边公路,我告诉花妮不用担心,已经离终点不远了。酒店就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我们亦步亦趋,决定办理好入住手续,就立即前往沙滩。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天空是一片阴沉沉的青灰色。其实,四周也并没有什么山脉,我甚至连太阳的位置都无法辨别。空气中没有雨水前夕的腥气,这只不过是阴天里,暧昧的某个傍晚时分。

通往大海要穿越一条林间小路,实际上它属于一座五星级酒店,就连海景的一部分,也附庸于这家酒店。其实,我早已在临行前就勾勒出了海滨幻象——海浪前仆后继地缠绕过来,悬挂在西洋建筑的腰间,就像一条遮羞的丝绒薄布,又将性感的部分不经意地显露。柠檬黄的沙滩,是曼妙的水蛇腰肢,海浪的每一次回眸,都卷起依恋的滋味。而让人感到喜悦的,是南国舒朗的性感,它饱满而不浮夸,多一点会勾魂,少一点则无趣。

花妮说,这里像极了东南亚,仿佛漫步在异国他乡,说到这里,我似乎嗅到了香料的味道。直挺挺的小路上,一眼望不到尽头。一片被城市缭绕的海,理所应当是四平八稳的,就像是被圈养的湖泊。这世间还有什么理想,比驯服一片大海更伟大。我满怀期待地来南国看海,而它却无法避免要成为无聊生活不断重复的一部分。

没有风的步道上,连困倦都是迟缓的。我的内心忽然变得警觉起来,每一次来到南方,我都会变得饥饿又匮乏。我终于意识到了,原来我并不是身体的主人。草丛里,一左一右对称的是弓腰的石头僧侣,夜幕中扭曲的光线,给所有的石像都增添了一层脂粉色。小路上拦腰设卡的门亭里,是眸子如鹰的男人,四十多岁了,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他留得一抹漂亮的胡须,恰与南方旺盛的欲望相得益彰。我有点羡慕他的悠然——在漫长的一生中,他找到了更加漫长的活法。我们活在平行世界里远望,任对方像叶片一样悄然滑落。

身体两侧林立的,分明是南国的椰子树,三横两撇的浓重墨彩,硬生生地将路两侧的视野遮了个彻底。它们站在那里,就是森严有序的队伍。当我试图穿过阴森的树影,这些椰子树就轰然炸开。如果将它们当做武器,则更像是斧头之类的钝器,每一片叶子都是愚笨的,没有理智的,甚至是野蛮的。它们的身姿太过沉重,宛如骑兵一样踏境而过。

我知道,大地从不会偏爱蠢笨的生物,总是任它们孤傲生长,成为世间的异类——唯独椰子树被赦免,与大海终身为邻。可是这种相伴又何尝不是残忍的。这些观赏性的椰子树,似乎被人工阉割过,甚至不会长出果实来,身上只有不断地复制与粘贴。我终于感到了羞耻,愚笨的人与植物,印证着权力与自由的纷争,终归宛如一地破碎的贝类,一生无人收敛。

我披着北方的墨色长衫,在南方的海岸上汗流浃背。嗅觉一瞬间被扩大到了整个海域,这是夏天才会有的宽广,这里有远方密林中嗡嗡作响的蜂蝶,有采擷野果婉转轻啼的鸟雀,有火山底部如瀑的蕨类植物。我陷入到了体液的腌渍中,变得微醺起来。仿佛一瞬间,就被海浪淹没,我沾染了大海的气息,附着了淡淡的蓝色的海盐。我绝不承认那是暮气,或是死气,一种气味慢慢地苏醒,渐渐地壮阔,变得无法被世俗掌控。它鲜活得就像一尾梭鱼,从海面轻轻跃起。在身体弹起的刹那,我已然赶不及与太阳最后的谋面。我知道它就在那里等我,一场海上的盛宴。我的脚步宛如涟漪散开,只等万里云开,月光倾泻如注,掀起层层波涛。

越是热气腾腾的日子里,我越是裹挟着自己,变得小心翼翼。我哑然失笑,如果手里再多一把戒尺,俨然就是个教书先生,满脸道德的假象。我和南国的天气真是格格不入。实际上,这里远没有想象中那般荡气回肠,甚至连一个气旋都没有。如果可以赤裸上身,应该是无比舒爽的。南方的裸露理直气壮,身体本应该是坦诚的,呈现自然地生长,且毫无拘束。我在南方的椰林树影中,遇到了南方的情欲,宛如神魔附体般,用多情试探着彼此。

初到南方的花妮,身姿也变得轻盈起来。她穿了蓝色的格子衫,一条浅色的牛仔裤。被水反复洗过的衣衫,会透露柔软的折痕。在诸多柔软的映衬下,她的身姿却又挺拔了起来。我能感受到她的紧致中,有着无法排解的慌张。在混沌的光影中,我看不清花妮的脸——她的确要比我年长一些,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作为女人的她,此时此刻是无比精致的。

我的呼吸变得细密起来。混乱的四季,暧昧的气温,颠倒的昼夜,以及陌生的关系,构成了我的海滨之旅。花妮忽然俏皮地问我,有没有带泳裤。我说,曾经有过一条,可是很久不用了,找不到了。难不成她还想趁着夜色下海?我老气横秋地摇摇头,已经十二月份了,无论南方的空气多么躁动不安,但是大海里一定是藏着驱不散的寒意。

路到尽头只剩下沙砾。看到大海的瞬间,我竟然满怀失意。其实,泳裤并不是一个难题,我还从没有尝试过裸泳,甚至是放浪形骸。穿戴整齐且矜持的男女,就这样穿过了密密的椰林树影,如两张薄薄的纸片,被镶嵌在了热带海岸上。为了打破沉寂,将所有感觉器官打开,这时候的我或许应该吞下一根刚刚切割下来的熟透的香蕉,面部表情就像生了气的河豚。在我的认知里,香蕉是世间最乏味的水果,只有无聊的傻和甜。

我们就是这样深愛着甜。只有放弃了羞耻,人类才能彼此靠近。然而在羞耻面前,一切都变得妙不可言。如果可以贪恋而不贪婪,其实大海不看也罢。麻木不仁的身体,总是遭遇狭隘的风景。放弃了凫水的念头,我和花妮就感到索然无味了。我提议打道回府,花妮顺从地点点头。我们明明住得就离海岸线不远,却因为一条横亘的马路背道而驰。

下榻的酒店里,连院子都是孤僻的,似乎一个泳池就是一片汪洋。这里没有椰子树,一棵也没有,葳蕤的植物在墙角写满决绝。旅馆三楼的电梯门上,贴着一副性感内衣的广告画,和墙纸无缝拼接在了一块。花妮的身体是摇晃的,在花朵盛开的左右,有呼之欲出的陡峭。

开放式的旋转楼梯,倒是可以直抵露天游泳池,花妮已经独自完成了探险。透过浓密的树荫,她遇到了一片绚烂的寂静,一瞬间兀自迷失了。身体里翻卷的海浪,似乎远比真实中更汹涌澎湃。我能感受到她的欣喜,以及身体上的每一寸,都在黑夜中开启狂欢。分道扬镳的时候,我对花妮说,要不要一起去海边看日出,她的眼睛透出惊喜。在这薄薄的楼房里,所有的生命的气息,都是如此的贴近。除了我和花妮,似乎整个院子都是空旷的。

我喜欢这里的阳台,有完全敞开的姿态。在我看来,阳台不属于房子,而是属于院子。将屋内所有的灯熄灭,院子的景色就悠悠然升起来,层次分明地渐次被点亮。躺椅是用竹子编织而成的,坚硬而清凉,呈现出与脊柱生理弯曲完美契合的弧度。离群索居的时候,有些简单至极的布置,很容易让人心满意足。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享受这份快意与安然。

放眼望去,院子里栽满了粗壮的琴叶榕,每一片叶子都是肥厚发亮的,它们聚拢在一块,就像是膨胀了几十倍的巨型蔬菜,这让我产生了撕咬的冲动——我猜它们一定具有清爽多汁的口感。当我的背后盘踞着庞大的黑暗时,肉身也狐假虎威起来,所有的植物都成了我的附庸,它们臣服于我,簇拥着我,心甘情愿地亲吻着我,并撕扯着将我推向神圣的远方,成为暗夜的一部分。我的眼睛可以洞彻一切,一团炙热的火焰从大地深处迸发。

她来得比预想中晚一些。冥冥之中,我知道她会来,彼此期待着一个不成熟的约会。我们在各自的阳台和躺椅上,互相看不到明灭的脸庞,只有声音在虚空中传递。或许是源于彼此的信赖,或是源于夜色的纵容,两个人之间流淌的,是轻快而湍急的河流,它在表面更在缝隙,在山谷更在平原。我知道,只要纵身一跃,我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越障碍,抵达彼此的故乡。在暧昧的气氛里,所有的话语都是偏颇的。我愈发试图准确发音,就愈发词不达意。

我们会谈论政治,当然也谈论情事。有人说,不要听女人讲男人,而是要听她讲政治,这才是她真实的爱情观。当然,也不要听男人讲政治,要听他怎么讲女人,那才是他真实的政治观。当我描述这些的时候,花妮笑着说,女人只是女人而已。这让我陷入了沉思。我知道,她所说的“女人”,既是女人,也不是女人。我对女人的概念,变得模糊不清了。

时间浸润到了水汽里,身体变得柔软而舒展。我像一只猫可以偷窥,却不被少女的眼睛发现。我喜欢在边缘行走,在瓦片的边缘,雨滴的边缘,以及情欲的边缘。我们因为轻盈而无所顾虑。我忽然问花妮,你结婚了吗?花妮说,还没有。我忽然跳起身来,并由衷地赞叹,你可真是太棒了。我连忙解释,千万不要误会,我是觉得你真的好。花妮笑了笑,明显是接受了我的坦诚。等我回过头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就像从未来过。

花妮的转身离开,宣告着夜色进入到了无人之境。当永恒的黑暗降临,我的目光正落在了黑黢黢的房间,甬道里似乎传来了脚步声。从猫眼的微光里,我看到了花妮优雅的面庞,以及起伏的胸膛。门被轻轻地叩响,我们就这样彼此相爱了。相互占有又相互放逐,试着将所有的喜悦,都灌注于彼此的生命,她不复往昔的青春与胴体,会一寸一寸地回溯。那些原本枯竭的生命力,抽丝剥茧般地离开,但又被更汹涌的海水灌溉。

我似乎听到了大海的磅礴。它来得如此汹涌,又在每一次退潮的时候,让我看到她绝望的神情。她是如此深邃的动物,吟唱着妖娆的语言,口中每一个上扬轻音,每一个慵懒的劫后余生的身姿,都以无边的倦意收尾。我看到的不再是少女的模样,而是一个迷失在大海中的女妖。她远离人世,摒弃了人类的模样,但爱欲的火焰在燃烧,日日夜夜地回荡。

在这无边无际的波涛中,我已然不可自拔,并用嘶吼来挽救自己。爱欲在我的呼吸里、汗液里,以及毛孔中不断地生发。我也变成了邪恶的妖魔,满身覆盖着黑色的鳞片,折射着幽幽的光泽。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既是丑陋的,也是性感的,不知羞耻的。我就要和时间一起粉身碎骨了,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瞬息的永恒。

我惊觉身体里潜藏的暴力与毁灭。有那么一瞬间,我望向阳台外的花园,竟然彻底迷失在了花丛里。实在太寂静了,而人是绝望的。一个夜晚到底有多长?我从来没能探求到底,总会有一两个小时,黑暗会将我的灵魂奴役——这是一种濒临死亡的体验。

我孤身一人沉浸在黑暗中。当余温不够怀揣余生,我知道夜晚已经虚弱不堪。在太阳没有升起之前,我一个人来到海边,怅然若失的感觉再次降临。我是个失魂落魄的人哪。很多年前,我听说过“蹈海”这个词。我总是很难想象,一个人是如何一步一步决绝地走向死亡的。因为只要退后一步,明明就可以反悔。我褪去了身上的衣物,描摹走向死亡的图景。又有谁知道,我走向的不是巨轮的太阳,不是另一片沃土,不是另一个温柔的怀抱。

刺骨的海水淹没了我,坚硬的岩石划伤了我,我知道这是大海在试图改造我。我若不是了我,还有谁会记得我的名字。体温被一点点抽离,渐渐地却又回升起温热的感觉。有时候,我愤怒得就像是一棵椰子树,被安置在了永恒的海岸上,让风和浪如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所有的疼痛过后,身体是滚滚发烫的。然而,我的生命始终是凉薄的——我懊恼又悔恨,并深切地知道,自己会一遍一遍地重蹈覆辙,走向恶的边缘,并从那里找到光芒。

太阳没有升起,天空就亮了。我终于感受到了释怀,身体就像一团沙被冲散。我试图逃跑,腿上却像灌了铅。我穿过海岸线,进入椰林树影,掠过石头雕像,遇见鹰眼的男人,我以为已经战胜了世间所有的恐惧,采撷了最美的光景,编织了荣耀的花环,甚至将头颅当容器,品尝了时间最美的毒酒。然而,这一切都是荒凉无边的。

回到酒店的时候,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这时候,我竟然遇到了阳光中的花妮,她充满倦意的笑脸,一瞬间将我拉回到了尘世。我仿佛看到花妮对我说,你像是个无家可归的少年。我愧疚于没有带她去海边,我问她是否去了泳池,她说没有,头发却是湿漉漉的。我们都可以轻松地撒谎,而不愿意戳穿对方。我们无所事事,将时间一点点杀死。

临近中午,花妮忽然问我,怎么去往机场。这时候,手机刚好响了,我神秘地告诉她,可以回家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罢了。日光是虔诚的,浩子闯进视线的时候,穿了一身潇洒的便衣。他摇摆的样子,显然和花妮不同,她是摇曳生香的,而他是恣意妄为的。黑色的帆布外套,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在两膝处,破了很大的洞。十分有趣的是,“便衣”这个词,理所应当用在他的身上。我也是在不久前,才得知他做了警察。

如果当年不是我,浩子或许也不会来到海南岛。我们是老乡,十年前,他报选高考志愿的时候和我撞了车,没能读到医学专业。在大学社团里,我们偶然间相识,一次酒过三巡后,一笑泯恩仇。有些讽刺的是,他没能做成医生,而我原本就不想做医生。毕业后不久,我就从医院辞职改了行。多年以后,我们在这个海上小岛,以不同的身份再次结识,已然不是曾经的模样。他的目光从低处升起,像太阳一样灼热,我却喜欢他两弯浅浅的酒窝。

我看得出他的审视,既温暖又锋利。你们是什么关系?我说,普通朋友而已。他咧嘴笑了,显然觉得中间有鬼。我岔开话题,说道,你怎么胖了些。他赧然一笑,脸上满是自嘲。在我看来,他其实只是微微发福罢了,或许是强壮了,或许是柔软了。我不知道他的笑容背后,有多少徘徊的海岸和椰林。我只是觉得,他矛盾得充满了隐喻,这种矛盾充斥着每一块肌肉,让他的微笑透露出凛然邪气,也让他慵懒的身姿里,隐隐透露出一种力量。

浩子和我描述他的职业生涯,刻意避开了刀光剑影。他的口音是平缓的,却糅合了诸多地域的韵脚。内蒙古、河南、广东、武汉、海南,或许还有更多。我们都是一类人,可以不断地融合他乡,直到迷失了原本的故土。这些年,他总是在流徙,我又何尝不是。有趣的是,我们之间的对话,显得随意又严谨,当我过后试图回忆的时候,又会陷入僵直与模糊。

在酒红色的沙发上,他就那样斜斜地坐着,全身的重量都被虚无一点点吞噬,身体像气球似的,仿佛随时可能飘起来。我能清楚地记得,他未来得及刮干净的胡须,以及裸露的膝盖。他的面孔变得粗糙,俨然没有了书卷气。除此之外,空白与想象在对抗。透过他漆黑的眼睛,我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土地被绿色覆盖,植物张牙舞爪地生长着,云朵从树林中升起来。他高高在上,像君王一样眺望——一袭笔挺的墨色警服,一条箍得紧紧的裤腰带,上面挂着一圈无线电,正发出撕裂的杂音。或许他一张口,就是密密叠叠的唱腔和戏文。

他指着远处对我说,越过那边绿色的山丘,就是宿舍和食堂。在高墙和铁丝网中,所有人都像植物一样疯狂,因为被限制了自由,时间被绝对地拥有。我似乎就是其中一个,一抬头就能看到浩子漫不经心的目光。我低下头颅,就能获得宽广的想象。我知道,这些记忆是混乱的,甚至是错误的。在南方意象中,我塑造了浩子威严冷酷的形象——他是站在高墙之上的警察,也是一个陌生的挚友。他专程赶来送我,是为了审判我,也是为了救赎我。浩子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一点都没变。我羞愧地说,我连自己都快不认得了。

他显然是说了假话,或许只是为了套出我的真话。我的内心是恐惧的,似乎需要一种策略,才能让自己不那么慌张。此时此刻的花妮,变得似有若无。她站在我和浩子中间,成了一个列席者。浩子依旧摇摆着,重新回到喧闹的阳光里。他告诉我再不上车,就要迟到了。他懒散的姿态里,时刻保持着攻击的架势,而我生怕露出了一丝破绽,就被他找到线索。

浩子开车的时候,总是会时而松开手掌,让方向盘放空一阵,再轻轻地调整回来。仿佛车子随时都会失控,又在关键的时刻被拯救。我们沿着海岸线,跨过了雄伟的大桥,又在一个华丽的转身后,进入到街角小巷。浩子为我介绍沿途的风景,我却有些昏昏欲睡了。浩子说,前两天有特殊任务,两天一夜,只睡了两个小时。为此,我开始不停地说话,不知道是为了缓解他的疲劳,还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的的确确走错了路,却并没有人仰马翻。

花妮说,要带一些百香果回去。于是,浩子送我们到了集市。她喜欢粉嘟嘟的东西,这一点也体现在水果的挑选上。浩子对此不以为然,他说,要挑选那些丑陋的水果,不仅糖分高一些,味道也更浓郁。可是我遵从了花妮,我知道真相并不重要。浩子的目光总是在人群中游移,他告诉我,要小心自己的钱包,附近有不少小偷。离开水果铺,浩子又带我们去吃了海南的盐焗鸡。他赤手将滚烫的一整只鸡,撕裂成一小块一小块。时间越来越紧张了,浩子却将这种紧张感一点点撕碎了。我清楚地记得,他只喝了一点清粥。

在机场分别的时候,我和浩子紧紧拥抱。他坚硬得像是一块礁石,会划破柔软的身体,让血液顺着皮肤,将脚下黄沙染红。我所拥抱的是一片完整的海边意象,是一个和我有着过命交情的男人。他替我过着激烈的生活,有枪声,有毒品,有风声鹤唳,有电闪雷鸣。我喜欢他周末的脏脏的裤子,那破开的浮夸的洞,会呼吸,会说话,会嘲笑我的浅薄。我笑了笑,说下次再见吧。我似乎已经爱上他了,爱上了他的别开生面,以及所有异域的体验。

飞机潜入微茫的夜色,周遭鼾声四起。而我和花妮的缘分,似乎也告一段落了。我们的交情原本就浅薄。困倦来袭的时候,我忽然间想到浩子的蓬勃,以及他遗忘了睡眠的样子。在南方的葱茏里,是他亲手将整个冬天尘封在了盒子里,让生命暖暖地绽放着。而北京的冬天,才是我的归宿,就这样一直冷冰冰地等待着,既没有雾霾的侵袭,也没有白雪的飘落。

在这之后的两个月间,我还是偶遇过花妮。她就这样改变了模样——包裹在草绿灰的羽绒服里,脸色也不大好看。她就像是冬天的过客,将所有的生命力都遗忘在了南方的昼夜里。我甚至无法将她与之前的花妮关联。她既不属于北方,也不属于这个冬天。然而,冬天里的我是慌张的,在萧索的街道两边,乌鸦发出阵阵凄鸣。而我的喉咙里,奔涌出的是一阵阵素白的气团,这些温暖的图案,很快就消散在人间,去往了另一个国度。

我会看到,漫山遍野栽满了亡灵。我终于发现,所有的抵达都通往寂静,而我需要一场矢志不渝的狂欢。我想到很多年前,一个幼稚的男孩,总是热衷于在炽烈的夏天,在树上拾掇蜗牛的尸体。那些枯燥的木头上,是一座座无人问津的坟墓,用手轻轻剥离开,可以听到啵的一声脆响,凉凉的液体就顺着树干,顺着我的手指,变成一条凉凉的线。我将这些坟墓一个个撬开,就像卑微的掘墓人——它们的寿命太短暂了,来不及说再见。我抬起无知的头颅,阳光如锥子般地刺下来,一瞬间泪流满面,可是我并不悲伤。

这是北京的第五个冬天。没有雪的冬天是惆怅的,城墙与砖瓦,大红与鎏金,似乎都显得过于俗气了。而我,在呼唤大海的日日夜夜里,也在呼唤情欲的到来。这一年,我似乎醍醐灌顶,被点亮的不是信仰,也不是秩序,而是熙熙攘攘的人间。在树木妖娆的南国,花妮和浩子都在身边,散发出饱满的光泽,宛如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爱他们浓郁的情欲和生长。海岸线上起起伏伏的,是一片光怪陆离。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上,有一场永远不散场的盛宴,等待我们的到来。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秉持多久,燃烧并愤怒着。

一个昼夜的缱绻,只是为看一眼大海。在另一个恍如隔世的清晨醒来,阳光如糖浆一样包裹着我的裸露。绘制一幅等身比例的油画,像热带水果一样被摆在床上,这一刻就连搔首弄姿都是甜蜜的。我抚摸着鸟兽的木刻,想到它一定是因为留恋人间,才忘记了飞翔。我似乎已经将花妮遗忘了,她大概留在了南方,成为一个永恒的瞬间。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