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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之间

2019-09-10周龙

广西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儿媳儿子母亲

周龙

母亲提着一个布袋和一只装着老母鸡的笼子,跟随儿子进了城。

儿子是实验小学的老师,实验小学没有住房,老师们都住在妻子或者丈夫单位的住房。儿子也一样,他住在儿媳单位供销社的房子,一房一厅,在县城东头。一进门,小孙子阿军就跑过来抱住装鸡的笼子叫道:“嘻嘻,鸡咕咕!鸡咕咕!”儿媳梳着披肩长发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大声吼道:“阿军放下,放下,快点放下!脏死了!”阿军嘟着嘴巴说:“不嘛,我要!我要!”儿媳跑过来,夺下被阿军抱着的鸡笼,把它扔进卫生间里。阿军倒在地上翻滚,哭闹。奶奶蹲下来抱起他,双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血缘就是血缘,阿军突然就收住了哭腔,自来熟地偎依在奶奶的怀里。

儿子凑到跟前,对阿军说:“叫阿奶!”

阿军望着奶奶那张陌生的脸,眼睛眨巴了几下,很亲热地大声叫道:“阿奶——”母亲顿时笑容盈脸,双眼眯成一条缝,连忙应道:“哎,我的乖孙儿!”

母亲望着俊俏的儿媳,温和地笑了笑,想说声你好,但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母亲感觉得出,刚才儿媳对阿军凶成那样,其实是凶给她看的,嫌她身上脏。俊俏的女人温柔起来能让人腿软,可凶恶起来却让人心里发毛。母亲这时的心里就发毛。

儿子指着母亲对儿媳说:“我妈。”

儿媳没有言语,目光首先落在母亲裹着破旧布鞋的双脚上,然后滑到老树皮般干枯的双手上,再滑向缝满补丁的衣服上,最后盯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儿媳刀刻般的目光在母亲身上剜来剜去,像要剜掉母亲身上的一块肉似的。母亲感到害怕,身子瑟缩了一下。儿媳皱紧眉头说:“阿军,过来!过来呀!”阿军仍偎依在奶奶怀里不动。儿媳有些恼火了,又大声叫道:“过来啊,蠢仔!”母亲放下阿军说:“阿军,你妈叫你呢,快去呀!”阿军跑了过去,儿媳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下,疼得阿军哭叫起来。哭叫声咚咚咚击打着母亲的心房,让她有种说不出的疼痛。

第二天,儿子花了五十块钱,在街头地摊上买了两套减价的衣服和一双保暖鞋,母亲穿在身上,显得又干净又年轻。母亲双手在身上、脚上摸呀捏呀,嘴里呵呵呵地欢笑着。儿子说,走几步看看!母亲扭胳膊甩腿在厅里遛了两三圈,边遛边扭头看看穿在身上的新衣新鞋,脸上盈满了笑容。很快,母亲又把新衣新鞋脱了下来,说:“这么新的衣服平日里穿着多奢侈啊,等过年再穿吧!”说着,又把新衣折叠好,与新鞋一起,收进床铺下面的一个纸箱里。

儿子搖摇头说:“你呀,真是个旧脑筋!”

母亲笑而不语。

这天夜里,母亲躺下不久,儿子和儿媳说话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从房间里溜了出来。

儿子儿媳和阿军住房间,母亲住客厅。房间朝外的窗子正好对着一片建筑工地,尘土飞扬,白天黑夜没完没了的,轰隆隆的吵闹声吵得人们无法安宁。因此,窗户时时都要关上。窗关了,房门就得敞开着,房间和客厅都一直串通在一起,没有间隔,房间里弄出稍大一点的声响,客厅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儿媳说:“结婚快四年了,你给我爸我妈买过什么?”

儿子说:“他们什么也不缺。”

儿媳说: “唷,就你妈缺,一来就买衣服呀,买鞋子呀,上上下下全是新的。”

儿子说:“这这——”

儿媳不准儿子往下说,把话抢了过来:“这这什么这?难道我说的不是?”

沉寂片刻。

儿媳说:“跟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儿子问:“倒什么霉?”

儿媳说:“结婚那年,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什么的,哪样不是我妈我爸送的?你妈给什么?啊?!”

儿子说:“我妈给了一百块钱。”

儿媳说:“丢脸,一百块钱还不够填牙缝呢,还好意思拿来,真是抠门!”

听到这儿,母亲心里酸痛酸痛的。

儿子十岁那年,他爹上山砍柴时,不小心跌下山崖死了,母亲既当爹又当娘,忙里忙外,没吃过一顿好饭,没睡过一天好觉,好不容易熬到儿子读完师范,母亲却欠了三千块钱的外债。母亲知道,儿子在城里生活不容易,她不能让儿子知道家里还欠着债。儿子每次追问她欠了多少钱,她总是说,不欠不欠。那几年呀,家里的鸡呀猪呀羊呀争气得很,拼命地长肉长膘,卖了好多好多的钱呢。再说了,你读师范又没花几个钱,欠什么欠呢?儿子半信半疑,就没再问。儿子结婚那年,给母亲拍了电报,催她来城里参加他的婚礼。母亲很想来,但她不敢。母亲听说,城里人结婚,做父母的要送好多的财物。母亲没钱,没钱就不要去城里给儿子丢脸。母亲只是借了一百块钱,让熟人带到城里给儿子。直到前几天,还清了所有的债,母亲的心才安稳下来。这时,儿子回家请她来城里照看孙子,母亲开始是不情愿来的,说城里不习惯呀,听不懂城里人的话呀,年纪大带不好孙子呀,反正理由一大堆。儿子叹了一声,拉长一张脸,做出一副无辜又无奈的样子:“完了完了,你这亲孙子怕是没人带了,扔掉算了!”母亲瞪眼“啊”了一声,说:“干吗这么说呢?啊?!”儿子说,以前找了两个保姆,一个只顾嗑瓜子,看电视,儿子尿湿裤子,吃脏东西也不管不顾。另一个经常掐儿子,掐得儿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母亲听得心里扯疼扯疼的。她说:“这些保姆哪能这样?一点良心都没有。这么小的孩子,哪能这样对付呢?这样对付怎么得了呢?不行不行,我跟你进城!”这是母亲第一次进城。

这夜,母亲一直没法入睡,东想西想,心里乱糟糟的。

早上,儿子、儿媳上班去了,母亲在家看管阿军。阿军自己玩他的玩具,很开心很快乐,不用母亲操什么心。母亲闲着没事,就在屋里瞎转悠。走进卫生间,看见桶里泡着一堆脏衣服,母亲就躬下身子,耐心地搓洗起来。母亲腰不好,干柴般的老手一点都不麻利,她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又蹲下,磨磨蹭蹭搓洗了一个多钟头才洗完。

中午,儿媳下班回到家,看见皱巴巴的衣物正挂在阳台上滴着水,就气鼓鼓地叫嚷起来:“乡巴佬,衣服洗得不干不净的,水也没拧干就挂上,白吃饭啊?”说着就把衣服从衣架上取了下来,丢进洗衣机里搅动着。母亲站在一旁,皱着眉头,身子微微发抖,两只手在裤腿边忙乱地揉搓着,不知放哪儿好。

吃过午饭,母亲又忙着洗碗,擦桌子。刚回到客厅坐下,厨房里又乒乒乓乓响了起来。母亲蹑手蹑脚凑到厨房外面,探头看见儿媳正把她刚洗过的碗筷重新擦洗了一遍,边洗边骂着:“老不死的,只知道吃,几个碗都洗不干净!”

母亲像做了错事被老师严厉批评的小学生,浑身战栗,眼睛焦急地眨巴着,像是等待一阵严厉的惩罚。

此后,母亲再也不敢做什么家务活了,除了看管阿军,就像木偶一样干坐着,或是愣站着。这天上午,母亲站在窗前发呆,阿军爬到玻璃茶几上玩耍,她竟然没看见。阿军在玻璃板上欢快地东跳西跳,又喊又叫,跳到边上的时候,玻璃板突然翘了起来,阿军摔到地上,玻璃板跟着猛砸下来,碎了一地。阿军团坐在碎玻璃堆上慌乱地哭叫着,双手乱抓乱甩,有块碎玻璃被他甩到脸上,划开了一厘米的口子,鲜血直流。阿军见到血更加慌乱,猛哭不停,双手胡乱在脸上抓着挠着。母亲把阿军从碎玻璃堆上抱了起来,用衣袖捂住他脸上的伤口,血不流了,但一松手,血又流了出来。母亲一手摁着伤口,一手抱着阿军在屋里转来转去,想找到什么能止血的东西。她终于在厨房里找到一块黑木炭,于是捣碎,将炭粉敷住阿军脸上的伤口。这招村里人经常用,儿子小时候脸上受伤就用过一次,立马见效。阿军脸上伤口终于止血了。看见阿军满脸的血迹,母亲慌了手脚。让儿媳看见,那是不得了的。于是,赶紧找张干毛巾,把阿军脸上的血迹抹干净,然后抱着阿军在沙发上坐着,细声细气地安慰他。这时,儿媳下班回来了,看见满地的玻璃碎片和正在母亲怀里抽噎着的阿军,心中怒火呼地蹿了上来。“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啊?”母亲说:“碎玻璃划破了脸。”这时,儿媳才发现阿军脸上那块正浸着血液的黑印,大聲呵斥:“你放了什么?都放了什么呀?”母亲说:“木炭粉,他爸小时受伤就放炭粉,很管用的。”儿媳从母亲怀里夺走阿军,十分心疼地抚了抚伤口的周边,盯着黑色的伤痕破口骂道:“管用个屁!难怪他爸脸上有块该死的黑疤。赶紧上医院呀!”说着抱阿军跑出门去。母亲还愣站在原地不动。儿媳跑到楼下,没见母亲跟上,抬头大声嚷道:“想死啊你?还不拿衣服下来!”母亲抱着阿军的衣服,小跑着跟在儿媳身后。

医生给阿军洗干净伤口,缝了一针,黑巴变成了红印。医生说,还好,来得及时。要是晚来了,伤口吸收了炭粉,黑疤烙在脸上,永远都弄不掉的。儿媳凶恶地瞪了母亲一眼,恨不能一口把她吃下。母亲缩着脖子不出声。

下午,儿媳准备出门时,想交代母亲如何如何注意阿军的脸伤,突然发现母亲不见了,行李也不见了。儿媳大声质问刚刚刷完牙的儿子:“谁让你妈回去的?把阿军弄成这样了,她能回去吗?”儿子很惊讶:“你说什么?我妈回去了?”儿媳说:“我要迟到了,不把她找回来,你就在家带阿军!”说着就踢门出去了。儿子断定,母亲肯定是走路去车站的。儿子一路狂奔,终于在快到车站的地方截住母亲。儿子把挂在母亲肩头上的布袋卸了下来,挂上自己的肩头说,“妈你也真是的,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呢?”母亲说:“都把阿军伤成那样了,我哪还有脸待呀?你媳妇要吃了我的!”儿子说:“妈——,你也不想想,把阿军伤成那样了你就溜走,我们怎么办?我们在家带阿军?我们还要不要工作?还吃不吃饭?还活不活下去?你也太没良心了吧?”儿子一连串的逼问把母亲敲醒了。“我真是糊涂啊,都把阿军伤成那样了,还好意思走?我还能走啊?我真不是个东西!”

母亲已经做好被儿媳猛撸一顿的心理准备。她想过,反正都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粗心造成的,都是自己不好,儿媳骂也好打也好,她都不会还嘴、不会还手。谁知道,儿媳却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非但不打不骂,态度还比以前好了许多。有时下班回家,儿媳竟然还会朝她微笑一下,母亲感到很亲切,又很愧疚。此后,母亲一点都不敢怠慢了,不敢走神了。阿军走到哪儿,她就跟屁虫似的跟到哪儿。阿军脚下一歪身子一斜,母亲就赶紧跑过去扶正,有时甚至用身子垫在阿军身下,不让他有丝毫的闪失。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还是很注意倾听房间里的声音。她不是刻意去偷听小两口的私房话,而是想听听儿媳对她的态度。要是儿媳说了她的不是,她要好好记住。说得对的,她要好好改,马上就改。但儿媳好像没怎么说她了,倒是经常说了儿子的不是。有一次,儿媳说:“你应该读个函授,弄个大专文凭。”儿子说:“我上课那么忙,一天到晚都有课,又当班主任,哪有那闲工夫?”儿媳说:“现在,很多人都在议论,你们实验小学老师的素质比不过五小。”儿子说:“为什么?”儿媳说:“五小老师多数都有大专文凭,而你们实验小学只是中师。”儿子说:“五小刚办两三年,老师都是新招来的,大专文凭多是正常的。”儿媳说:“所以人家素质就比你们高嘛!”儿子说:“谁说大专就一定比中师素质高?他们有资格跟我们比吗?”儿媳说:“你敢说不是?”儿子说:“他们比我们差远了!”儿媳说:“高傲自大!”儿子说:“这是事实!当年我们上中师是怎么录取的?你肯定不知道。”儿媳说:“不就个普通中专嘛,难道像北大清华那样百里挑一?”儿子说:“唉,你别说还真有些类似。先是中师录取,把成绩最好的学生挑走,然后才到地区高中录取。我们那拨师范生,很多人的中考成绩都超过地区高中录取线,我还是全地区第50名呢。”儿媳说:“你就吹吧,反正不收税!”儿子说:“高才生呀,我都懒得吹!你知道五小那帮老师是怎么弄到大专文凭的吗?”儿媳说:“人家考上大学嘛。”儿子说:“什么叫考上?他们中考时,县三高都上不了,自费去地区职业学院读三加二(三年中专加两年大专),混个大专文凭,连教师资格证都没有,大专又怎么样?能跟我们这些系统训练过的中师生比?没法比,下辈子都没法比的!”

……

儿子这番鲜亮的话,把母亲带回了儿子的学生时代。儿子是村里最能读书的孩子,读到哪个年级都是学校里的第一名,真是给母亲长脸啊!但母亲总是神气不起来。儿子每次接到高一级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母亲虽然面上带着笑容,但内心却不停地叹道:唉──又要花大钱了!中考时,儿子考了那么高的分,上地区高中就像拔一蔸白菜一样容易。以儿子的聪明,上了地区高中,考个像样一点的重点大学,就像种一蔸白菜一样简单。但儿子却填报巴马师范。初中学校的老师和村里人都觉得可惜,太可惜了。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念高中,儿子嘻嘻嘻地笑了一阵之后说:“人穷志短啊!”母亲说:“人穷志短是啥意思?”儿子说:“今年招的是最后一届国家包分配的大中专学生,之后就不再包分配了,自谋职业了,自己找饭吃了。就算上了高中,念完大学,我们这帮一点门路都没有的农家子弟,去哪儿找工作?就是找得到,也不一定是铁饭碗呀!再说了,巴师的学费和书费都是减免的,省了一大笔钱。而且,还发给伙食费呢,等于提前三年吃皇粮。再过三年就能领到工资了,捧铁饭碗啦,旱涝保收了。若不,又上高中又上大学,再熬个七八年,花大把大把的钱,我们孤儿寡母的去哪儿弄?砸锅卖铁都弄不来的。”儿子这番话,母亲虽然不全听得明白,但起码也听出了个大概。反正是,读师范花钱少,而且出来马上就有工作,领工资,吃皇粮。读高中上大学时间长,花钱多,安不安排工作还不定呢。儿子真是知根知底呀,母亲心里暖融融的。想不到,儿子这么小,却比大人还会想,还会体谅,还要懂事,母亲感到很欣慰。母亲杀了一只母鸡和一只公鸡,请邻家大婶大娘几个人来吃个饭,庆贺庆贺。

儿子分配到县城小学后,村人常夸母亲道:“你命真好,真有福,儿子都出息到城里去了。”母亲心里很自豪,但话却很谦虚,她故意摇头叹道:“福什么福啰?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却跑到城里去了,跟别的女孩住了,丢下我这把老骨头在家,背弯气喘了还得干重活粗活,跟没个子女似的。哪像你们,成堆的子女围在身边,重活轻活都不用动手,张嘴等饭吃,你们才有福哩。”儿子结婚后回了一趟家,向母亲炫耀:“我现在是城里人了,有工资领,吃不忧穿不愁,比待在穷山沟里的同伴强多了。”儿子话音刚落,母亲便嚷开了:“唷唷唷,你能跟人家比?人家孩子都快小学毕业了,哪像你,都三十了也没个儿子。”话虽这么说,但母亲心里却亮堂着。毕竟,儿子真是有出息了,在城里工作,讨了城里的女人做媳妇,村里的小孩谁能比?他们做梦都不敢想呢。

想着这些风风光光的事儿,母亲竟然兴奋得睡不着觉。

没过几天,天气转凉,母亲因为经常来回跑动照看阿军,没怎么注意穿上外衣,她着凉了,感冒了,整天咳嗽。儿子花了近百元钱,买了几样西药给她吃,也不见好转,还是咳得很厉害。后来又买了两瓶蜜炼川贝枇杷膏,吃完后,还是一点起色都没有。白天咳,晚上也咳,没完没了地咳,咳得肠子都要飞出来,真是难受死了!

这天半夜,母亲剧烈地咳过一阵之后,就听见儿子和儿媳在卧室里吵了起来。

“这老不死的,吃了那么多的药也不管用。”儿媳的骂声尖尖刺耳。

“老人家吸收慢,过阵子会好的。”儿子的声音怯生生的,很细微。

“还蜜炼枇杷膏呢,几十块钱一瓶!我妈也有病,你怎么不买?”儿媳的骂声更尖更刺耳。

“你妈是關节炎,哪用吃枇杷膏?”儿子的声音更怯更细。

“那你也该买关节炎的好药呀。”儿媳不依不饶的。

这时母亲又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嗽声波澜壮阔,无法收拾。

“看她咳得扯颈扯喉的,十有八九是痨病。”儿媳说。

“莫乱说!”儿子说。

儿媳说:“乱说什么?我家隔壁那个老妈子得了痨病,就跟她一样,白天咳,晚上也咳,没完没了,整条街的人都被她咳得睡不好觉。”

儿子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就算是痨病,也能治好的。”

儿媳说:“治好个屁!人都这么老了,抵抗力那么差,哪那么容易治好?传染给儿子你就去死!明天叫她回家!”

儿子说:“回家?她回家了,谁带阿军?”

儿媳说:“再找个保姆。”

…………

吵架过后,夜很寂静,母亲却不再咳了,一声都不咳了,儿媳刚才的那些话就像个凶神,把她身上张牙舞爪的咳魔给镇住了。母亲双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内心上下翻腾着“痨病”两个字。这两个字就像无数把雪亮的利剑,向母亲猛砍过来。母亲恐惧不安,四处躲藏,但怎么都躲不开,身子颤抖得像筛糠一样。十五年前,村里的三木家先是父亲得了痨病,接着是母亲得病,再接着是两个女儿和大儿子得病,只有强壮的大儿子幸免。这病真是要命,不依不饶的,一人得病,全家人都逃不脱。村里人都不敢跟他们说话,路上遇见也是远远地躲着,他们家养的鸡都不敢放到别人玉米地里,而是圈养在自家的菜园里。两个女儿也嫁不出去。都“痨病”了,谁敢要呀?五年后,几个得病的人一个一个地死去了,只留下大儿子一个孤儿,长大后也讨不到老婆,村里的姑娘都嫌他们家得过痨病。天啊,千万可别染上这该死的病哟!母亲闷头再细想病是怎么得来的。三木家的几个人都死了那么多年,大儿子也没得过这病,村里也没谁得过这病。我的病从哪里来?我怎么会得这种病呢?不会的,一定不会!绝对不会!母亲显得很自信,然后,用美好的回忆把这个该死的病淹没。但美好回忆根本抵挡不了病魔,那个该死的病很快又强硬地压在她身上。母亲又扯颈扯喉地咳,咳完又喘,咳喘声比赛似的,争先恐后的,一刻都不让她歇停。母亲都怀疑自己真的得了“痨病”。要是别的什么毛病,洗碗不干净呀,洗衣服没拧干水呀,管阿军不上心呀,都好办,上上心就能改好了的,可是这病,这病……

天未亮透,母亲就起来收拾好东西,然后对儿子说:“我得赶回去,家里鸡呀、羊呀、猪呀”, 母亲咳喘了几下又接着说,“老让人帮看着多为难!”

说这话时,母亲脸颊滚烫,耳根发热。其实,儿子也知道,母亲已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卖掉,抵了外债。到城里来是照看孙子的,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的。来之前,她还对邻居说,一年半载都回不来的。

儿子说:“再住几天吧!”

母亲说:“不住了不住了,家里活儿那么多。再说了,这儿也住不惯,老病着,药也吃不好,给你们添太多的麻烦了!”

儿子低头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低声地说:“回家也好……”

儿子送母亲到汽车站后,跑到车站对面的商场买了好多东西,毛衣、毛裤、棉鞋、麦乳精、人参蜂王浆、京都念慈庵、蜜炼川贝枇杷膏等,装满一大口袋。看见这些,母亲吓了一大跳,“这这这怎么行呢?你要被骂的,不骂死你才怪呢!”

儿子说:“放心吧,妈,这钱我自己收着,她不知道的。”

“这……”母亲愣了好久,叹了一声,“也真够难为你的。”母亲说着,吧嗒吧嗒地掉了一大串眼泪。

说来也怪,一回到家,母亲不用吃药,病就自个儿好了,心情也舒畅了,一点都不咳了,也不喘了。

邻居的大婶大娘都惊讶地对母亲说:“不是说去一年半载的呀,怎么才几天就回了?”

母亲笑了笑,说:“城里乱糟糟的,我一去就生病,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住不惯,住不惯呀!”

大婶说:“城里有好吃的,有好玩的,还有电影电视,比我们这个没电缺水的穷山沟强几百倍呢。”

母亲相当不服气地答道:“好什么好喽?那儿又吵又热,话又听不懂,又没活儿干,怪闷死啦,哪比在家自在!”

大娘说:“听说城里的人死后都要烧掉?”

母亲说:“可不嘛,不管是谁,死了都逃不脱的,最后就剩一把骨灰,埋的地方都没有。你们说说,要真那样,人活一辈子还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呢?”

大娘摇摇头,叽里呱啦叫道:“太可怕太可怕了!给我去我都不去,打死都不去的!”

母亲长叹一声:“唉——,可不是嘛,我原以为,儿子拼命地上学读书能好到天上去。谁知道啊,竟然跑到死都没地方埋的城里,不值当,不值当啰!”

母亲把儿子买给她的东西全一样一样地显摆出来:“你们看你们看,这是儿媳给我买的。”

大婶大娘翻翻看看,嘴里啧啧啧地赞个不停,羡慕极了。

“你儿媳对你真是孝顺呀!”

母亲笑眯了双眼,说:“可不是嘛,我一到城里,她就给我买好吃的,买好穿的,碗也不让我洗,衣服也不让我洗,让我闲得发慌呢。你们说,我一辈子都忙着,哪能闲得下来呢?我白吃饭啊我?我都不好意思住下去呢。”

“你命真好,养个有出息的儿子,又讨得一房孝顺懂事的媳妇。你守寡一辈子,苦了一辈子,也算值了,太值了!”

母亲点点头说:“那是,那是!”

说着,眼睛突然潮湿起来。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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