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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骑远戍?

2019-09-09巴图桑

民族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巴音巴图布克

巴图桑(达斡尔族)

1

咴儿咴儿咴儿……达斡尔敖拉姓氏士兵巴音塔尔的黑色战马卡拉右蹄不停地刨着地,仰起头来向着西方的天际嘶鸣着,那边好像有比黑熊还可怕的东西。

卡拉显然感觉到了危险在迫近。巴音塔尔知道这匹黑色精灵比人的感知能力要强很多,他眯起眼睛向西方仔细观察起来。远处是一片影影绰绰的水雾,但天和地之间的那条线似乎变厚了。怎么回事儿?他使劲眨了眨眼睛,这次看清楚了,确实是越来越厚了,而且有些发黑,他心里闪过一丝不安。

“卡拉!行啦,别这样!”巴音塔尔的媳妇桑吉轻声训斥着它,她担心会把她和两岁的儿子乌其根巴图摔下来,然后也眯缝着眼睛向西面的天边看过去。

“我的天!那是什么呀?”

“不知道啊,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巴音塔尔闷声回答道。此时,人声嘈杂,正在行进的达斡尔戍边队伍也停了下来,很多人发现了远处的异样。

天际的那条线越来越粗,越来越暗,越来越近,逐渐变成了一堵越来越高的墙。随着那堵望不到边的黑墙逼近,巴音塔尔突然开窍了。沙暴,对!是恐怖的大沙暴。出发前,曾听在新疆戍边返乡的阿卡(哥哥)讲过,在西方大戈壁中遇到过大沙暴,当它出现在天边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戍边队伍喧嚣起来,卡拉越发焦躁,不停地打着响鼻。桑吉下了马,抱着儿子,紧贴着巴音塔尔的身体,有些颤抖地问丈夫:“那是什么?咱们怎么办哪?怎么办?”

“沙暴,是沙暴。没关系的,别怕,就是风和沙子,它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啊,桑吉,别怕啊。”巴音塔尔嘴上安慰着妻子,心里却在飞速地盘算着,怎么应对这个从未见过的很吓人的东西。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队伍前方传来。巴音塔尔循声望去,见到一士兵正从前方打马如箭般飞来,战袍像一面旗帜飘扬,身后留下一溜腾起的尘土。

“停止行进!拴好牲畜!节省用水!不要乱走!”巴音塔尔在传令兵接近时听清楚了他反复吆喝的话。

随着传令兵的吆喝声,整个队伍开始行动起来。从未经历过沙暴的这些达斡尔人,不知道沙暴的威力有多大,都手忙脚乱地做起了对付沙暴的准备。巴音塔尔内心里也有些害怕,但是不敢表现出来,怕吓着桑吉,在心里祈求腾格日巴日肯(天神)保护他们一家平安度过这场大劫。他不敢怠慢,急忙从卡拉背上把狍皮行囊卸了下来,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狍皮睡袋,递给桑吉说道:“把巴图放进去。”

“来,巴图,我的小勇士,钻进去,脏脏的风要过来了,会把你的脸蛋儿弄黑了,钻进去躲一躲啊,等风过去再出来啊。额沃(妈妈)在,阿查(爸爸)在,别害怕,你是小勇士啊。”桑吉哄孩子时特别耐心,好像把沙暴都忘掉了。她把儿子放进精心缝制的小睡袋里,然后将睡袋开口的十几对皮扣袢一一系上,用睡袋上宽大的盖子遮住了儿子的脸。接着,她抱起了儿子,解下自己的腰带递给巴音塔尔,很坚决地说:“来,把我们娘俩捆一块儿。”

妻子这是拿出了与儿子死也要死在一起的架势,巴音塔尔很感动。他见桑吉身上的单皮长袍、皮帽子和皮靴子足可以抵御沙暴的侵袭,便将系在她下颚上的帽带子重新给她系紧,然后将儿子面朝着里捆在了她的胸前。

安顿了妻儿,巴音塔尔将手伸进皮囊内,摸了摸出发前准备的牛肉干、奶干和面饼,还有两个牛皮水囊子。吃的东西看来问题不大,但水经过这些天的消耗,还剩一袋子,如果沙暴刮上一天两天的,这水就很紧张了。

风明显大了,地面的浮土开始打着旋儿飘动起来,沙暴的啸叫声正隐约传来。巴音塔尔抬头望过去,整个西面,纯净的蓝天正在被吞噬,衬托得黑黄色的沙暴更加狰狞,它正像望不到边不停疯长翻卷着的黑浪压了过来,太吓人了,仿佛人间末日到了。在沙暴即将奔突到眼前的当儿,他扭头看了一眼前面那一家人,见到十人小队长布克正向他做着手势,示意让战马卧下来。他们家的骆驼已经背朝来风方向卧倒在地面,两口子正靠在那头骆驼的里侧躺着。巴音塔尔骂了自己一声“笨蛋!”

巴音塔尔立刻向下扽了扽缰绳,卡拉会意地趴了下来,整个身体背朝着来风方向横在了他们一家三口前面。好样的卡拉!他随即将妻儿斜着倚靠在卡拉身体内侧,自己也紧挨着妻儿躺了下来。

2

超级沙暴如西天罩下来的巨大黑幕迎面扑了过来,就在整支戍边队伍被吞噬的那一霎,巴音塔尔突然觉得人们太渺小了,小到跟沙暴中的沙土一样。他本能地闭上了双眼,屏住了呼吸。冲击力巨大的狂风从卡拉身体上方和他的頭上呼啸掠过,风声如无数莽盖(魔鬼)在呼号,砂石噼里啪啦密集打在卡拉身上和马鞍子上,马鞍上的皮垫子旌旗般疯狂地甩动。他憋不住气了,稍微吸了一下,一股混合着灰土腥味的气体立刻冲进了鼻孔和喉咙,差一点儿把他呛过去。他迫不得已松开了右手上的缰绳,抓住皮袍的领子掩住了口鼻,才很小心地开始呼吸,但是那浓浓的涌进喉咙和内脏的土面子噎得他几乎要呕吐。他很谨慎地把小眼睛微微睁开了一道缝隙,老天啊!满眼看见的只有锅底色,心想这是人间吗?

巴音塔尔开始担心桑吉和儿子被呛住。他可以为娘俩做很多事情,但就是不能代替他们喘气,现在只有着急的份儿了。他向桑吉凑过去,想看看她,但什么都看不见,只是碰到了包紧她脑袋的皮帽子。儿子此刻头伏在桑吉的怀里,应该没事。

在狂风和沙石的冲击中,卡拉像一尊花岗岩,庞大的身躯就是盾牌,挡住了射向他们一家三口的箭雨。我的卡拉啊,你该有多疼啊!砂石打在卡拉身上,疼在巴音塔尔心上。

在这个如魔窟般的世界里,巴音塔尔只有一个想法,祈求腾格日巴日肯让沙暴快快过去,让他们回到人间。

痛苦地挨过约一个时辰的样子,肆虐的沙暴有些累了。风声由呼号转变成呼啸,地面石头滚动的声音没有了。喘气虽然费劲,灰土味道很浓,还带着土腥味,但不直接呛鼻子了。还好,巴音塔尔庆幸沙暴没有把他们一家刮到天上去。

巴音塔尔凑近桑吉大声喊道:“怎么样啊?桑吉,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没死。”桑吉的声音传过来一点儿,又被风吹跑了。

“看看巴图!”

“噢,我的乌其根巴图,我的小男子汉,让我看看,你怎么样啊?害怕了没有?没事啦,让额沃看看。”桑吉絮叨着,轻轻扒开了覆盖在儿子脸上的睡袋,贴近了他的脸蛋,感受到了孩子的呼吸和温热的皮肤,心里踏实下来。“巴图没事。”

巴音塔尔心里松弛下来。整个队伍刚才不知道怎样了?但是,眼下各家不要说互相联系,就连吃喝拉撒睡都很艰难,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耐心等待。

遭遇这样的恶劣天气,使巴音塔尔情绪无比低落,一肚子的怨气不知道向谁发泄。怪天气吗?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如果不踏上这万里戍边的征途,哪里会碰到这种地狱般的鬼天气。他此刻想家了,那个山青水绿没有沙暴的故乡。

3

那是去年年初,乾隆额金(皇帝)的一道圣旨下来,为了免除以往数批派往新疆戍边达斡尔官兵往返劳顿之苦,确定选派五百名达斡尔士兵带上家眷赴新疆伊犁,长期驻守,平叛卫国,永不返乡。消息一经传开,犹如晴天一声炸雷,震惊了大兴安岭东麓沿着嫩江流域居住的数十个达斡尔村落。这意味着本来就不多的达斡尔人要被生生分成两部分,一个东一个西,相隔万余里,无数个家庭将一劈两半,骨肉之间永生不得相见。嫩江流域山河秀丽,四季分明,水草丰美,适合耕种、放牧、打猎、放排、渔猎,生活非常舒适富足。达斡尔人南迁百年来,世代在这里繁衍生息,恪守着生物生长的节律,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早已经融入了达斡尔人的骨血,谁愿意离开生我养我的土地啊?但是,皇命不可违呀,没有办法,披甲军人只能按旨行事。

圣旨一到,布特哈旗的官员开始走村串户,挨家对照披甲名册筛选戍边士兵。敖拉姓氏奎力浅村共有七名战士,携家眷二十二人,共计三十九人奉皇命西行赴新疆伊犁戍边。被官员选中的人和他们的家庭,在无奈和绝望的心情中开始做出发前的准备,巴音塔尔一家三口也在其中。桑吉得知消息后很不高兴,她问:“伊犁那么远,这大清江山是满尼(满)人的,他们的人那么多,这种苦差事为啥不派满八旗的人去呢?”

巴音塔尔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他也觉得桑吉问得有道理,新疆伊犁那个地方怎么样?他听曾经去新疆戍边返乡的阿卡说过,新疆伊犁气候和这边差不多,有山有水还可以生活,但眼见为实,只有到了那里才会知道。

阿卡帮助巴音塔尔打造了两辆崭新的大轱辘车,还把家里最好的马具、铠甲、弓箭、箭壶、战刀交给弟弟带上。大嫂则帮助桑吉缝制了装物品的狍皮囊、装水的牛皮水囊、两大一小的狍皮睡袋,准备了很多肉干、奶干和干面饼。家里让巴音塔尔把最好的两匹战马卡拉和呼兰带上供骑乘,两头腱子牛带上供拉车。

离开奎力浅村的那天早晨,巴音塔尔对刚刚跃出东方地平线的太阳印象格外深刻,它在大片红云的衬托下,像一个硕大的圆盘子,血红血红的。最让巴音塔尔永生不会忘记的是,当他们告别父老乡亲走上村西面的山岗回望故乡时,再也迈不开西行的脚步,齐刷刷跪倒在地,扯着嗓子号啕大哭,向养育自己的家乡告别。他们心中充满了像是被母亲丢弃的孩子那样委屈的情绪,这种情绪将永远伴随着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卡拉和呼兰两匹战马也扬起脖子,眼望天空,抬起前蹄,凄惨地嘶鸣着。

这支两千人的戍边队伍在嫩江西岸布特哈旗府所在地宜卧奇集结完毕后,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五月初三出发。队伍走上西面的乌尔阔山岗,巴音塔尔和大家一样,再一次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无限深情地回望着嫩江草原。

蓝天白云下,是满眼的绿色,蜿蜒的嫩江静静地流淌在山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波。江对岸的远处,牛群和马群自在地啃食着青草,鲜花、绿草和麦苗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一只雄鹰正在空中盘旋,不愿意离去。

巴音塔尔知道,他和桑吉这一去,这辈子是回不来了。如果官府的人说的60年后可以回来的说法算数,儿子乌其肯巴图就有可能活到踏上东归路上的那一天。如果60年返乡的说法不算数,别说是儿子,就是他的孙子,孙子的孙子也回不来了。虽然现在嫩江是无法留住自己了,但今后他依然会不时想起它来,等到死在外乡的那天,自己的灵魂一定会回来的。巴音塔尔深深地长吸了一口黑土和青草的香味,毅然勒转马头,转身向西再也没有回头。他的身躯走了,灵魂却留下了。

戍边队伍一直向西逶迤前行。翻越大兴安岭,穿过呼伦贝尔草原,经过乌兰巴托,跋涉七千余里,九月下旬方才到达蒙古高原西部叫乌里雅苏台的地方。乌里雅苏台是一个躺在群山怀抱中的草原小城,有两条小河在这里汇合缓缓流向南方,渐渐消失在浩瀚的沙漠中。因为深秋转冷,牧草凋零,大雪即将封路,拖家带口的隊伍无法继续行军,只好在这里扎营过冬。当地的将军很不错,把这支破衣烂衫、疲惫不堪的队伍安顿在离乌里雅苏台镇不远一个叫作扎巴坎的小山脚下,后来这座小山也由此叫作索伦山。到达这里时,每家出发时新造的大轱辘车都已经散了架子,选拔的最健壮的战马和骆驼有一多半在路上倒毙,剩下的也都已经瘦弱不堪。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孩子受不了艰难的生存环境和路途跋涉,纷纷病倒,有三十多人先后死去。还有一些孕妇,因为旅途颠簸劳累而流了产。巴音塔尔家的两头牛和战马呼兰也都死在了路上,仅剩下一匹战马卡拉。

经过一个冬天的休养生息,达斡尔戍边队伍精气神和身体都缓了过来,还平添了一些婴儿。等到今年春天队伍开拔时,乌里亚苏台将军除了人畜给养的供应,还给补充了部分马匹和骆驼。从乌里亚苏台到下一个驿站新疆的巴里坤草原,之间有荒无人烟的蒙古大戈壁,戍边队伍不畏艰险,毅然走了进去。经过近一个月的艰苦跋涉,整个队伍现在已经走出大戈壁的核心腹地,再有个十几天的路程,就可以到达东天山山脉北坡的巴里坤了。

4

大约到了傍晚,风似乎又小了一些,四周的流沙像是湍急的小河依然在向东方流淌,满天都是浓浓的黄黄的沙尘,十步开外什么都看不见。

巴音塔尔轻轻拍了拍卡拉的脖子。卡拉立刻领会了主人的意思,四蹄撑地站了起来,然后打着响鼻抖了抖身上的沙土。令人惊奇的是,在它卧倒过的地方,竟然堆积起了和它身体同高的砂石堆,如果没有卡拉的遮挡,这些砂石都将打在他们一家人身上。巴音塔尔和桑吉倒吸了一口气,多亏了卡拉啊!

“好卡拉!疼不疼啊?”桑吉嘴里叨咕着,眼含热泪,上前抱住卡拉亲吻了好几下。

隔了一阵儿,布克从前边摸了过来,询问了一下巴音塔尔家里的情况,说总管让大家耐心等待沙暴过去再出发,叮嘱要节约用水,并让巴音塔尔向后传话,然后又回去了。

巴音塔尔随后摸到后面的夏日胡斯家,将总管的指令传给了他。夏日胡斯此刻满脸愁云,原来他家的骆驼在沙暴风头来临时,挣脱缰绳跑掉了,更要命的是,它身上还驮着一家救命的两个皮水囊。

“妈的!这鬼地方的地太硬了,木头桩子根本就砸不进去。没拽住它,就跑了。现在水没有了,让我们喝个鸟啊。”他骂骂唧唧地向巴音塔尔诉着苦。他是独子,除了媳妇和一个孩子,还带着六十多岁的老母亲。让沙暴这么一耽误,家家水都不够用了,巴音塔尔也替他们家犯起愁来。

巴音塔尔回到桑吉身边,见她已经用桦树皮碗接了半碗水,正就着水喂乌其根巴图面饼。经过半天的折腾,大人孩子肯定是连饿带渴的。

“嬷嬷(奶妈),土,嘎吱嘎吱。”巴图奶声奶气地说。虽然桑吉背着风给孩子喂水,但是浮尘无孔不入,只能这样将就了。

“不怕,乌其根巴图,把它们都咽下去就没事了。你是小勇士。”桑吉总是用小勇士来鼓励儿子,希望他将来能像丈夫一样成为真正的勇士。

巴音塔尔听着儿子嘴里咀嚼面饼和沙土的声音,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哎!可怜的孩子。达斡尔男孩子都是这样的命,一生就在这样艰苦危险的环境中成长,成人后入册成为战士,多数战死沙场。

巴音塔尔告诉桑吉,夏日胡斯家骆驼跑了,没有水了。她没说话,更加小心地给儿子喂完了碗里的水,然后站起身,把最后剩下的黄泥汤子倒进了巴音塔尔的嘴里。

第二天清晨,沙暴这个巨大的妖魔總算走了,太阳再一次露出了光芒。虽然经过了沙暴的疯狂折腾,戈壁还是那个样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寂静到毫无生气,空旷到毫无遮拦,一切的一切都无处遁形。不过,看看眼前脚下,巴音塔尔发现地面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连小石子啊沙子啊都不知道被风带到哪里去了,只有被风沙磨去了棱角的砾石赤裸裸地躺在那里。

准备启程的指令从前面一家一家地传了下来,各家开始清点东西进行出发前的准备。巴音塔尔检查了一下装具,恐怖的沙暴让他心里发冷。卡拉迎风的脊背上,原来密集光亮的毛发已被砂石给打没了,只剩下光板皮,背部有三五处拇指大的伤口在殷殷流血。马鞍子的迎风面,无论是木质的还是皮质的部分,表面都被砂石打磨成了筛状。行军皮囊和皮水囊子裸露的部分,也被风沙蹂躏得没有了原来的模样。还好,水囊子看上去没有被打漏。

桑吉从水囊子里倒出一碗水走向夏日胡斯家,巴音塔尔望着她的背影什么也没有说。媳妇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她做得对,虽然自己这一家的水也不够喝。

桑吉回来后,一家人简单地吃了些牛肉干和干面饼,喝了几口水。然后将儿子放到卡拉的背上,开始随大队向西南方向走去。

夏日胡斯一家可惨了,女儿由他背着,老太太谁也背不动,如果徒步行进,走不了多远就得累死。正不知所措之际,布克过来把老人家扶上了他家的骆驼,让老人家与他瘸腿老婆同乘一头骆驼,而他步行牵着骆驼。

行进间,巴音塔尔见到路边出现了一个新的坟状石堆,心里一沉,紧紧抓住了桑吉的手。他见桑吉眼里的眼泪在打转转,两人无话,继续默默随队前行。

戍边队伍如长蛇绵延十数里,但大家内心还是充满了寂寥,懒得互相说些什么,只是闷头走着,走着。蓝青色的天空非常的干净,远处天山上的皑皑白雪反射着阳光,似乎近在咫尺。雪山令他们向往,因为冰雪就代表着水,那里有用不完的水。但天山实际上非常遥远,走起来会让你感到绝望,似乎永远也走不到。这片戈壁滩如此广阔,巴音塔尔每次回头看看走了多远,都发现没有什么改变,好像脚抬起来又在原地落下了一样,他们似乎被永久地钉在了这里。巴音塔尔机械地迈着步子,心想,虽然他们很渺小,但只要不停地迈着两只脚,终会走出去的。他瞧了一眼陪着他受苦的妻儿,心里非常难过。

5

巴音塔尔小的时候听阿查无数次地讲过。一百年前,我们达斡尔人住在阿穆尔(黑龙江)北面。后来,江南面的满尼人来打我们,让我们臣服于他们的额金。我们和他们先后打了四次大仗,前三次竟然打败了他们的军队,最后一仗因为人太少,还是输给了他们。这之后,达斡尔人就不得不为大清帝国出力了。达斡尔人臣服于满尼额金没几年,半人半鬼的罗刹(俄罗斯)又来了,带着喷火的枪炮,欺骗抢夺杀人放火,甚至吃人。我们达斡尔人勇敢忠诚,为了信守归顺大清国的承诺,刚刚掩埋了与满尼人打仗死去的亲人,又反过身来,用弓箭长矛与带着枪炮的罗刹进行了数十年的拼杀,一直战斗到大清国把阿穆尔北面都让给了罗刹的那一天。后来按照大清额金的旨意,我们离开了外兴安岭,来到了阿穆尔南面的大兴安岭和嫩江草原定居。满尼人搞不清达斡尔人和鄂温克人的区别,就把他们都叫成索伦人。满尼额金也知道咱索伦骠骑厉害,一百多年里,把我们当作八旗军的前锋,不停地打大仗打恶仗,平云南吴三桂之乱,降伏台湾郑克爽,剿灭西部葛尔丹,战胜俄罗斯于阿穆尔边的雅克萨城。今后还不知道要为大清国打多少年的仗,达斡尔男丁十有七八战死在沙场,真正能够剩下的没有几个。

巴音塔尔十四岁那年,阿查在山上行猎时死于一黑熊掌下。

又是一年的五月,巴音塔尔满十五岁了。经过比武考核合格,也正式入册披甲,成为了大清国的八旗士兵。那天,他格外兴奋,可是当他跑回家里,满脸通红告诉额沃这个消息时,见到她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他站在那里搞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对了。后来,刚刚娶了媳妇的阿卡被征调赴新疆戍边时,他才明白额沃为什么不高兴了,对于达斡尔人家,家里多了一个男丁,并不是什么好事。

在阿卡走后的第三年,巴音塔尔娶了邻村杜拉尔姓氏的美丽姑娘桑吉,后来就有了乌其根巴图这个宝贝儿子。

又是五月的一天,阿卡从新疆回来了。他胡子拉碴,一身破戎装,满身尘土,带着一股凉风飞进家里,拖着长腔喊了一声“额沃”,朝正坐在南炕头抽烟的额沃一头跪了下来。

“我的儿啊!”额沃扔下大长烟袋,一屁股滑到了地上,抱住阿卡嘶哑着嗓子说:“儿啊!你还活着啊?!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呢,他们可能把你打死了,让我好好看看。”

额沃老泪纵横,捧起儿子的脸庞,仔细端详了一阵,又重新抱紧了他:“儿啊,你好瘦啊!可怜的孩子,你回来了,到底回来了。感谢腾格日巴日肯!”

这工夫,站在一边的巴音塔尔注意到阿卡的左袖空空荡荡。坏了!他心头刹那间似寒风闪过,冷飕飕的。

“阿卡!”巴音塔尔跪到他身边,顺着那空荡荡的衣袖摸到了那残缺的突起肩头,浑身立刻打了个激灵。他喊道:“我的哥呀!你的胳膊呢?”

从外面刚进屋的嫂子也明白了,扑了过来,抱住了丈夫,哭喊:“腾格日乌塔其(老天爷),这是怎么了呀?”

“没事啊,别哭了。这是一个叛军干的,可我把他杀死了。我杀了很多叛军,够本了,没吃亏。”

额沃用颤抖的右手托起阿卡的下巴,左手拂去他脸上的泪水,颤声声地说道:“我的儿啊,少条胳膊没关系啊,你还活着就行。”她一脸轻松,不哭了。

“和你们一起去的那个谁?布克的弟弟叫啥来的?”额沃问。

“布顿。”

“对了,布顿。他回来了吗?”

“额沃,他回不来了,让叛军的箭射死了。”

“哎!可惜了,可惜了这些孩子!”她长叹了一声。

邻里亲戚听说阿卡回来了,纷纷过来看他。巴音塔尔家的三铺大炕坐满了人,地中间也站满了人,斜阳从明亮的大西窗照射进来,老人烟袋锅子冒出的烟雾在袅袅升腾舞蹈。人们把耳朵竖得直直的,听独臂阿卡讲述离家四年多的西行征战的传奇,生怕遗漏掉那些对大家来讲非常陌生而古怪的故事。独臂阿卡两眼充满了回到家乡的兴奋和喜悦,一边喝著烈性酒,一边啃着手把肉,就跟演唱乌春(说唱故事)似的,跟乡亲们讲了起来。

巴音塔尔忙忙乎乎帮着额沃、嫂子和桑吉做饭招待着大家。

6

去年夏天,由咱们达斡尔人和鄂温克人组成的索伦骑兵,在一个叫兆惠的将军率领下,在新疆的南面打仗。敌人是叫大小和卓的叛军,他们人很多呀,数都数不过来。那个地方不像咱这里湿乎乎的,到处都是沙漠戈壁滩,从来不下雨,没有水,地上一棵草都见不到,走不了几步,靴子和裤腿上就沾满了白土面子。不到歇着的地方,我也不拍打衣裤,因为打了也没用啊,走几步还要沾满灰土。因为缺水呀,行军打仗渴得真难受啊,我又不是骆驼,真受不了啊。不过咱是当兵的,为了打胜仗,再苦也得扛着。

那一次,我们在一个叫库车的地方围住了叛军好几千人。那个城靠着一个山岗,城墙都是用柳树条子和沙土夯筑的,非常结实,我们怎么也攻不进去。领着我们的都统是一个叫哈善的满尼人,没有办法,他就让队伍把城围住,想把他们困死在里面。

那个叫哈善的都统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官的,是一个蠢家伙。城围住了,他以为没事了,敌人反正也跑不了,整天也不巡视,就知道天天喝酒,要不就和下面的人在军帐中下棋。有一个领队叫额都,跟哈善说:敌人如果逃跑的话,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从城西的额根河水浅的地方偷渡,一个是从北山口逃往戈壁滩,穿过戈壁跑到阿克苏城去。我们只要在这两处设下伏兵,叛军肯定会像沙半鸡一样钻进网里。可哈善认为,那额根河水挺深,大队人马是过不去的,那戈壁滩没有水,没有人敢穿越,不理会额都大人的劝言。

我们围住城快一个月的时候,有天晚上,遇到我巡哨。在走近城墙的时候,听到城里很多骆驼负重起身时才有的那种鸣叫声,肯定是城里的大队人马要行动。我着急呀,直接跑到中军大帐向哈善报告。哈善那时正在和几位副都统喝酒,听我说完,他不夸奖我,还把我训讽了一通。他说:“我说你这个小达斡尔,你又没有看见啊?听声音就知道他们要逃跑,你也太能了吧?”

我看他那副熊样子,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就转身出去了。

结果,当晚大小和卓把大队人马留在城内,仅带着几百骑兵悄悄从西门溜出来,蹚过额根河水跑掉了。我们费了好大劲,战死战伤那么多兄弟,好不容易围住了叛军的最大首领,就这样被蠢货哈善给葬送掉了。

后来听说额金乾隆因为这件事特别生气,让兆惠将军把哈善押解回北京城,把头给砍了。

大小和卓跑了以后,又召集了很多人和我们对抗。我们继续追剿,打了很多胜仗。一直把他们追到了叫帕米尔的大山里,那里的山和我们这边不一样,特别高还特别陡,也不知道为什么夏天山上还特别冷,山顶都是冰雪。

在一个叫阿尔楚儿地方,我们九百个索伦骑兵追上了叛军。叛军见我们人少,黑压压的就围了过来,这正好给了我们反复冲杀的机会。达斡尔人和鄂温克人都是巴图鲁(英雄)啊,我们就呐喊着“阿勒(杀)呀!”杀了过去。我只记得自己高举着战刀,耳边听到的是自己人震天的杀声和如雷的马蹄声,激动得我头发都竖了起来,忘记了自己会死去,只知道向前冲。我们第一次冲杀过去的时候,叛军如狼群般迎了上来,但我们就跟钐草一样,齐刷刷地把他们砍倒了一大片。我们横着杀过他们的队伍之后,也不管自己人和马倒下去多少,又调转马头,再次集结好。领队一声号令,呼喊着“阿勒呀!”再次杀进叛军阵中,又齐刷刷地砍倒了一大片。当我们第三次集结后杀过去时,他们开始怕了,前面的叛军开始向两侧躲避,躲避不及的又成了我们的刀下鬼。当我们第四次集结时,咱们的勇士个个如被惹急了的老虎,眼睛喷着火,刀尖上滴着血,战马也都染成了血马。“阿勒呀!”我们刚开始呐喊,还没等马队完全冲起来,我就看出叛军完了,他们的队伍开始松动,有人开始掉头逃跑。他们如同见到了一群莽盖,被彻底杀怕了,一下子就垮了。

见敌人溃败了,我们不想让他们缓过劲儿来,就继续从后面追杀叛军。我盯住了一个挺壮的头目和几个兵,先后跟砍柳树条子一样把那几个兵一一放倒了。眼看着快追上那个头目的时候,他可能是被追急了,突然勒住了马,转过头来向我冲来。在两匹马即将错身的时候,见他的战刀正向我头上劈下来,便向右一闪身,同时横着挥动我的战刀从他的腰部上挑,把他整个人斜劈成两半儿。就在砍到他的同时,我也感到自己的左臂一凉,回过头来,不见了自己的胳膊。

我掉转马头,想看看我那条胳膊掉到哪里了,但没走几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剿灭了大小和卓叛军,兆惠将军带着我们西征军返回北京城,驻在城外一个叫良乡的地方。额金乾隆那可是真的高兴了,亲自来到良乡城,在城南举行盛会,慰劳和奖赏了我们,尤其是对我们索伦骑兵格外赞赏。

就这样,我回来了,就剩下一条胳膊,不能再打仗啦。

独臂阿卡讲到这里,抬眼在满屋子的人中找到了巴音塔尔,似乎想说什么,但打住了。

7

夏初的戈壁,正是最能体现戈壁气候特点的季节。早晨队伍出发时,穿着一身单皮袍子还有些冷。之后,随着太阳逐渐升高,戈壁逐渐显露出它的狰狞。

干热,干热,就像周围有無数个火堆在烘烤着,人就像被烘烤的狍子肉,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要被烤干了。此时,人、马和骆驼都需要找一块遮阳的地方,躲避毒辣的太阳。可是,没边没沿的黑石平原一棵小草都看不见,没办法啊。

巴音塔尔口渴难耐,但他知道,桑吉和乌其根巴图更需要水的滋润。作为丈夫和父亲,他必须要忍住,只要渴不死就尽可能不喝水。他此时想起了桑吉煮的奶茶,那奶茶简直太好喝啦。每天早晨,她起来后,第一件事情是烧一锅砖茶,然后把刚挤的鲜奶加进去,再放上几把炒稷子米。立刻,飘着奶香茶香米香的混合香味扑进鼻孔,钻进肚子里,美极啦。哎呀,要是现在能喝上一口奶茶该多美啊,他吧嗒着干干的嘴唇想着。

所有的活物都需要喝大量的水来补充被烘烤掉的水分,可是,水在哪里?巴音塔尔做着最坏的准备,开始刻意拉大一家人喝水的间隔,控制用水的量。

正当人畜难以抵挡那火焰般的酷热时,传令兵一路大声传下总管的指令:队伍原地休息,往后临近中午不再行军。

整个队伍渐渐停了下来,家家原地支起简易凉棚遮挡烈日,人们懒洋洋地躲在下面喘着气。

“嬷嬷,水,水,要。”乌其根巴图嗓音嘶哑地跟桑吉要水喝。

桑吉求助似的瞅着巴音塔尔,好像跟他要水的是她,不是儿子。巴音塔尔在这双眼睛前,毫无抵抗力,只能妥协。他停住了脚步,绕到卡拉的另一侧,伸手去摘驮在它背上的牛皮水囊子,可是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不会吧?不会吧!怎么水囊子看上去是瘪的?他揉了揉眼睛,是的,那个以往鼓鼓囊囊晃来晃去的水囊子,现在确实是瘪瘪地挂在马鞍的皮垫子上。他脑袋嗡地响了一下,这是怎么了?是谁把水喝了吗?他急切地摘下水囊子翻过来调过去地看,用手仔细摸索,终于在曾经被沙暴打磨过的底部,摸到了一条裂缝。毫无疑问,那么多宝贵的水就是从这里悄悄滴落到戈壁上,不留痕迹地被吞噬掉了。

完了,完了!一瞬间,惊慌、恐惧、悔恨、愧疚……一股脑涌上了心头。今后,我的儿子,我的桑吉,我的卡拉,还有我,怎么办?等死吗?太恐怖了!他觉得自己正向绝望的深渊迅速滑落。

巴音塔尔突然像醒悟到了什么,他急忙将儿子从马背上抱了下来,然后将水囊子口解开。

“来,巴图,阿查给你喝水。”他不由分说,让儿子张开小嘴含住袋子嘴,然后把水囊垂直竖起来,久久地向儿子的嘴里控着袋子里的水底。哪管剩下一滴呢,滴到儿子嘴里,也许就能救他的小命,他想。儿子已喝不到一滴水了,他还不甘心地举着水囊子。抬起头来,他看见桑吉正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瞧着他们爷俩。

此刻的巴音塔尔非常无奈。他举起水囊子底部,走到桑吉面前,将那个漏水的缝隙掰开给她看。她明白了,嘴角抽搐了几下,突然举起两个拳头疯狂地砸着丈夫,放声大哭起来。

巴音塔尔任由桑吉捶打。最后,她打累了,靠在他怀里继续抽泣着。

“怎么了这是?”布克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面前。

桑吉眼泪还在眼眶里打着转,可怜兮兮地瞧着邻家兄长。

布克得知实情后,掉头回去了。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个装了半袋子水的水囊子回来了。

“来,兄弟。”

巴音塔尔知道布克是啥意思了,手脚麻利地摘下了另一个好水囊子,打开了袋口。布克将水倒出来一半给他家,然后提着剩下的走向夏日胡斯家。“哥,我说什么好呢?”巴音塔尔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追着他想表达谢意。

“该死的沙暴!该死的戈壁滩!要渴死就一起死吧。”布克回头说了一句,继续向前走。

巴音塔尔朝着他的背后跪了下去,久久不起来,直到布克回来扶起了他。实际上,大家心里明白,这点水分给三家用,三家人都很难坚持到下一个水源点。

8

待太阳西斜,气温有些下降,队伍又继续出发了。

“嬷嬷,嬷嬷。”巴图在小声叫着桑吉。

“怎么啦?我的乌其根巴图。”桑吉柔声地问,她对儿子的一举一动都非常敏感。

“嬷嬷,天转呢。”

“怎么啦?宝贝。”巴音塔尔迅疾跑过去把巴图抱了下来,小心地放到了地上,可儿子站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桑吉急忙下马,让儿子躺了下来,俯下身去仔细观察着他的脸,然后摸摸他的手和脑门。发现孩子嘴唇都干得起了皮,呼吸急促,手掌和脑门子都很烫。坏了!孩子病了。

“我的宝贝,告诉额沃,天还转吗?”桑吉柔声地问。

“转呀,转,星星,星星。嬷嬷。”巴图的奶声里有些嘶哑。

桑吉焦急地解开儿子的衣领,看见他的前胸和脖子上散布着很多小红点子和小水泡。不好,桑吉立刻意识到,儿子可能得了水痘。去年到达乌里雅苏台之前,队伍中已经有些孩子得过水痘,有的自愈了,有的却没有挺过去夭折了。她慌了,因为大家对水痘没有什么办法,别说在这荒郊野地,就是在老家时,一旦摊上了,也毫无办法。

慌了神的巴音塔尔去找布克,布克两口子都过来了。布克媳妇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仔细瞧了瞧孩子的舌苔、瞳孔和脖子等,然后皱着眉头说:“是出痘,哎!可怜的孩子。”

布克也一脸的无奈:“看来只能祈求腾格日巴日肯保佑孩子了。”

布克媳妇安慰有些惶恐的桑吉:“没关系的啊,我的妹子。好多孩子都出过痘子没事啦,几天就好啦,现在着急也没有用。”

队伍还在前行,不管孩子会怎样,他们不能掉队。儿子不能骑马了,巴音塔尔背起了儿子,跟着队伍向前走着。桑吉紧跟在他们身旁,魔怔一样不停地和儿子柔声地说着什么。后来,巴音感觉到儿子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桑吉也不说了,默默地紧跟着他。

队伍停下来歇脚的时候,桑吉瞧了瞧巴图烧得通红的小脸,满眼是无助的眼泪。她拉住巴音塔尔的手,仰起头看着丈夫的脸说:“我怎么一个劲儿地心惊肉跳的?咱们的巴图不会丢下我们吧?”

巴音塔尔装着满不在乎,安慰桑吉:“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咱们的巴图结实着呢,几个小痘子不能把他怎样。”

天色暗下来后,队伍停下来扎营休息。桑吉叫醒了昏睡的儿子,又给他喂了几口水。儿子的高烧不退,嘴上也起了泡,很费劲地喘着,身上的水泡又多了些。她抱着昏睡的儿子,在落日的余晖中呆呆地盯着他的小脸,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哼着摇篮曲:

博里博里博博,

我的宝贝博博。

博里博里博博,

我的心肝博博。

博里博里博博,

睡在金色的摇篮里博博。

轻轻地摇着博博,

抚养我心爱的宝贝博博。

博里博里博博,

健康地成长吧博博。

像那杨树一样博博,

快快长大成人博博。

博里博里博博,

小鸟一样飞翔博博。

像阿查一样勇敢博博,

安静地睡吧博博。

博里博里博博,

……

巴音塔尔看着娘儿俩的样子,心里发慌,感到茫然,他知道如果再这样烧下去,凶多吉少,但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求腾格日巴日肯保佑儿子能够度过这一劫。

夜幕垂了下来,气温在下降,巴音塔尔拿出儿子的睡袋递给桑吉。这时,从夏日胡斯家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阵女人和孩子的哭泣声。不用说,是他的老母亲没有挨过今天,明天的戈壁滩,又要多了一个石头垒起的坟墓。

巴音塔尔两口子安慰完夏日胡斯一家后,陪着儿子一夜没睡。桑吉过一阵就叫醒昏睡的儿子,给他喂一点水,生怕他一睡不醒。但是,儿子的状况越来越差,身上烫得吓人,呼吸越来越困难,就像在拉风箱,躺在睡袋里依然打着哆嗦。天快亮的时候,儿子处于昏迷状态,叫也叫不醒了。慌了神的巴音塔尔叫醒了布克和他老婆求助,两人过来瞧了瞧,也是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陪着他们坐到天亮。

“乌其根巴图,额沃的乌其根巴图,你醒醒,醒醒,额沃叫你哪,我的宝贝,别吓着额沃了啊?……”桑吉涕泪糊满了脸颊,嗓子已经彻底哑了,依然不停地呼唤着儿子。

巴音塔尔眼看着儿子在桑吉怀里渐渐地要没有了呼吸,心就像被什么揪着越攥越緊。当看到布克媳妇慢慢松开了巴图的小手,摇了摇头后。他感觉天塌了,地陷了,就像魔鬼般的大沙暴再次降临。“啊!”巴音塔尔疯狂地仰天长啸。

“乌其根巴图,额沃的乌其根巴图,你醒醒,醒醒,额沃叫你哪……”桑吉好像不知道儿子已经走了,魔怔般地还在用沙哑的嗓子一遍遍地呼唤着儿子。

附近的乡亲们围在巴音塔尔一家身边,也不知如何劝慰伤心欲绝的小两口。此时此刻,大家都知道,除了默默地流泪,什么样的神奇话语也无法愈合父母痛失爱子的伤口。

太阳从故乡的方向冒出了头,清冽的晨风把昨夜的一切吹向远方,长蛇般的队伍在驼铃声中开始启动。

布克帮助巴音塔尔捡够了掩埋乌其根巴图用的大大小小的戈壁砾石,堆在离队伍不远的戈壁滩上。

巴音塔尔知道该是与儿子告别的时候了。他强忍悲痛,从桑吉怀里把儿子抱过来,踉踉跄跄走到石堆旁,把儿子放进了睡袋,将睡袋口的带子一一系上,然后平放在戈壁滩上,在儿子的小身体上用石头垒起了锥状的小坟墓,算是把儿子掩埋了。最后,他俯卧在这小坟墓上说了一句:“乌其根巴图,把你扔在这个兔子都见不到的地方,阿查额沃今后可怎么来看你啊?!”

掩埋了儿子,巴音塔尔站起身,这才发现桑吉并没有离开刚才抱着儿子的地方,仍然坐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东方那轮刚升起的太阳。巴音塔尔心里咯噔一下,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拉住她的手惊慌地摇晃着叫着:“桑吉!嗨!桑吉!你怎么啦?你说话呀!”

桑吉漠然,也不言语,两眼没有离开远处如血的天际。巴音塔尔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妻子盯着的方向,除了刚刚跳离天际线如圆盘一样的太阳和向远处延伸的戈壁滩,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队伍出发了,向着远处的天山方向蠕动。巴音塔尔蹲下身子,把桑吉的软皮靴子脱下来,控了控沙子,把她那有些红肿的小脚塞进靴子里,系紧了靴子的带子,拉着她随着队伍前行。桑吉像一个大哈尼卡(纸偶),不言语,任他摆布。巴音塔尔没有再回头,埋着儿子的小石头堆已经长在了他的心里。

9

这一天,天气依然晴空万里,天山上的皑皑白雪在远处向他们招手,戈壁滩一点一点地被抛在身后。巴音塔尔两口子大脑空空,不知道冷热,不知道饥渴,不知道劳累,几乎是在没有知觉的状态下随着如流的队伍向前走着。

一夜工夫,桑吉已经变了。她头发凌乱,满脸憔悴,步履蹒跚,美丽如水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如木头人般跟着巴音塔尔。他以为妻子反常的状态应该是一过性的,儿子昨天还在奶声奶气地叫着嬷嬷,今天就不在了,短时间内她心里无法接受,也许过几天就会好一些。

巴音塔尔木然地盯着远处被扭曲的天际,那里有大海一样多的水,还有兴安岭一样多的森林,可是就是永远够不到摸不着,儿子的小模样和晃动的水汽绿树叠加在一起。他看见儿子被捆绑在摇篮里的样子,小脸蛋儿嫩得捏一下就会融化。刚学会走路时,由于兴奋,脸上的小酒窝更加动人。还有他第一次穿上小靴子走路的样子,总是低头看呀看。第一次被抱上卡拉的背,由于害怕,瞪圆了小眼睛,小脸在阳光下放着光……

桑吉泛滥的母爱让他时常觉得很奇妙,谁也没有教过她,她怎么天生就知道怎么做?她知道儿子什么时候想吃东西,什么时候想睡觉,知道如何抱儿子会让他感觉舒服,如何调整给儿子洗澡的水温,知道怎样给他缝制小衣服小睡袋小帽子小鞋子……

晚上宿营,巴音塔尔强忍悲痛,还是尽力照顾着桑吉。水囊子里的水也没多少了,今后怎么办他也懒得去想。巴音塔尔服侍伺桑吉钻进睡袋躺下后,瞧着她那苍白凄美的脸庞,感到心里揪着疼。他想,桑吉,我的桑吉,回来吧,你可要好好的,不然,我怎么活?他耐心地等着她入睡,觉得没有什么动静后,吻了吻她有些凉意的脸颊,也钻入睡袋昏昏入睡。

夜幕沉沉,明月悬空,戈壁宁静,气温寒凉,一颗流星划过苍穹消失在苍穹。整支戍边队伍人困马乏,都进入了梦乡。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年轻女人钻出睡袋,悄然向戈壁深处走去,消失在黑色的戈壁之海,再也没有回头。

太阳还没有升起,天已经亮了。巴音塔尔钻出睡袋,回身见桑吉的睡袋瘪瘪地摊在地上,人呢?他感觉不妙,东西两个方向的戈壁滩一览无余,不见任何人影。他脑袋嗡的一声响了起来,头皮发麻。不能!不会!我的桑吉!你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他疯了一样在队伍中前后奔跑穿梭寻找,扯开嗓子一声接一声地呼喊着桑吉,撕心裂肺的呼唤声惊醒了半支队伍,在茫茫的戈壁上空回荡。寻找无果,呼唤无回应,他突然有所醒悟,急急忙忙奔回到卡拉身边,手忙脚乱地给马上好鞍子,跨了上去,拍马向着队伍的后方疾驰而去。

布克理解巴音塔尔急于找到桑吉的心情,但没有想到他竟然没有和他打个招呼就跑。这还了得,小队里失踪一个士兵,他哪里承受得起?他急忙爬起来,给夏日胡斯交代了几句,唤上一个有骆驼的士兵,两人分别骑上一头骆驼随后追了过去。

巴音塔尔此刻什么也不想,只想找到心爱的桑吉,忘记了自己还要受军纪的约束。他和卡拉飞驰十几里路,掠过整个队伍,人们不解地看着如此疯狂的战士和战马。他仔细扫视过所有经过的人家,始终没有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到了队尾,稍做停顿,他没有任何犹豫,两腿在卡拉的肚子上轻轻一磕,会意的卡拉便沿着队伍来时走过的踪迹向北疾驰而去。

10

马背上,巴音塔尔双眼紧盯着前方,不想放过出现的任何物体,哪管它是个蚊子大的黑点。太阳升高了,天际处渐渐模糊起来,气温也开始升高。他扯开了领子继续拍马疾驰。然而,卡拉开始出现的反常状况让他渐渐从狂乱的状态中清醒起来。卡拉尽管还在奋力前行,但是头已经扬不起来了,奔跑的速度也在逐渐减慢,喘气声却越来越大。他突然意识到,卡拉已经尽力了,干渴让它要燃尽最后一点力气了。如果再驮着他这样跑下去,很快它的生命就会像燃尽的油灯那样熄灭。自己只顾着尽快找到桑吉,却忘了卡拉并不是神马,也需要喝水。他不得不拽紧了缰绳,让卡拉渐渐停了下来。他刚下马,卡拉就四蹄发软,轰然一声倒了下去,长长的脑袋贴在地面上,已无力抬起,大口地倒著气,嘴边溢出很多白色的泡沫,好看的大眼睛无助地看着主人。他慌了,拉住缰绳用力往起提了几次,试图把卡拉拽起来,但它已经没有了借主人力量起身的能力,只要他松开缰绳,它的头就无力地垂了下去。他见这种方法没有用处,就又跑到马的后头,使足了力气推卡拉的屁股,想把它推起来。卡拉也知道配合主人,四肢撑着地试图站起来,但只要他松开,卡拉又无力地瘫了下去。巴音塔尔尽力了,什么也帮不了卡拉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很窝囊,救不活儿子,找不到老婆,保护不了卡拉。他心疼得抱着卡拉的脖子几乎要哭起来:“卡拉呀!我的卡拉,你别怪我,我不想把你累成这样,是我急疯啦。卡拉呀,我们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过了一会儿,巴音塔尔想,眼下怎么办?虽然卡拉走不动了,生死难料,但桑吉还有可能活着,还得立即去寻找。他起身和卡拉告别,为了能让它舒服些,他从卡拉背上卸下了鞍子放到了一边,然后跪在地上,搂着它的脖子说:“卡拉呀,我舍不得你呀,可我还得走,没办法陪着你啦。”

说完这些,巴音塔尔站起身就走。本想不再回头,但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瞧了卡拉一眼。只见它的头很艰难地朝他抬了抬,随即又无力地垂了下去,鼻孔呼出的气吹起了一缕灰土。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返回身摘下身上的水囊子,把最后的那点儿水底子一股脑倒进了卡拉的嘴里。

11

巴音塔尔告别卡拉,继续连跑带颠地向着戈壁深处走去,他坚信自己会找到桑吉。刚才告别卡拉就像撕去了他身上的一层皮,但如果失去桑吉就像掏去了他的心。他凭直觉相信桑吉肯定是奔着儿子去了,现在有可能已经到达了掩埋儿子的地方。因为他骑着卡拉狂追十几里路依然不见桑吉踪影,说明她出发很早,在他昨晚睡着没多久就动身了。这几天的晚上月光很亮,依稀可照见队伍走过的痕迹,她走错方向的可能性不大。戈壁的夜晚气温低,比白天消耗体能少,加上寻子心切,她的行走速度也不会慢。

巴音塔尔边走边不停地观察着远方,希望能够看到妻子的身影。随着太阳逐渐升高,戈壁滩要命的中午时分也在来临,他酷热难耐,脱掉了战袍和裤子,只穿着一件布衫子艰难地在石子地上行进。旧靴子的牛皮底子太软太薄,戈壁石又烫又硬,他的脚掌似乎要烧起来,不敢沾地。他想咽一口唾液,但嘴里像是嚼着一口干沙面子,要冒烟。他不清楚自己没有水喝能坚持多久。至于能不能坚持到找见桑吉,找到她后没有水怎么办,他也没有去想。他试着不去想水,可身上的血液几乎要烤没了,腿也开始发软。想到桑吉比他更难受,心中又升腾起一股动力,不管不顾继续向前迈着步子。渐渐地,他开始感觉到有些犯困,晕晕乎乎地想睡觉。不行!他打了个激灵,这样不行!千万千万不能睡着,睡着意味着永远醒不过来,会成为一具干枯的尸体,独臂阿卡说叫什么木乃伊。他听阿卡说过,戈壁滩上的木乃伊是什么样子的,他可不想成为那个样子的东西。他心里这么想着,但是眼皮还是不听使唤地时不时耷拉下来,仿佛走着就能睡着似的。他开始哼哼最熟悉经常哄儿子的儿歌:

小老鼠啊小老鼠,

你为什么撅着屁股?

因为热我才撅着屁股。

热了你就进河里洗澡呗,

洗澡我会被水冲走。

被冲走你就抓住塔头墩子呗,

抓住塔头墩子草根会扎我的手。

扎手你就戴手套呗,

手套会被水弄湿。

湿了你就晾干它呗,

晾干手套会变干巴。

干巴了你就揉呗,

揉就会揉破了。

揉破了你就缝补呗,

缝补找不到针线。

……

这种可以无休止地哼下去的儿歌,巴音塔尔哼着哼着就开始要没有知觉了,整个身体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不行!不行啊!巴音塔尔!你不能睡呀!你睡过去了,桑吉谁去找?远处的天际旋转起来,为了不摔倒,他站住了。内心开始纠结,在和一种神秘的东西抗争,那东西正柔柔地包裹住他,让他无法再向前迈出一步,他几乎就要瘫软下来。他晃了晃脑袋,费力地睁开了眼睛。他想起来了,即使自己现在不想睡,又能怎样?你的桑吉现在连影子都没有啊,你还能往前走多远?让巴音塔尔感觉很蹊跷的是,好像从昨天开始,老天就是这样安排的,让他身边最珍贵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迅速消失,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而且自己好像无法左右,难道下一个是我?他打了个寒颤,心里禁不住感到一阵恐惧。这可能是天命吧?看来是扛不过去了,就这样认了吧。但是,腾格日巴日肯,您老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巴音塔尔一家?我们都是好人啊!

巴音塔尔心底在流血,眼前又开始模糊起来。他隐隐约约看见一片雾气中,仙女一样的桑吉正在用桦木水舀扬奶茶,那扬起的手臂优美地舞动着,一下,一下,又一下,奶茶如彩练在空中飘动,奶茶的清香也随着飘进了他的鼻孔,他整个人酥了下来,耳边好像听到了叮叮当当的铃声。他回过身来,影影绰绰地见到传说中的西天瑶池中冒出来一头骆驼,那个骆驼越来越大了,但是却越来越模糊……

12

一阵沁人的凉爽滑过巴音塔尔的嗓子冲到肚子里,好舒服啊!他睁开眼,看见满脸脏胡子的布克正俯身看着他,手里拿着牛皮水囊子,身后伫立着一头高高的骆驼。

布克不轻不重地拍拍巴音塔尔的脸颊说道:“你个傻小子,这样走下去,媳妇没找到,自己就先完蛋了。”

巴音塔尔发现自己正躺在滚烫的戈壁滩上,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晕过去了,没有布克及时赶到,可能真的就成木乃伊了。这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要是一头骆驼就好了,十天半个月不喝水也渴不死。

“傻小子,好些了吧?”布克问道。

巴音塔尔虽然有些昏昏沉沉的,还是坐了起来,点了点头。

“走吧,跟我回去。”

巴音塔尔摇了摇头。

“你小子是特别蠢的家伙!这样跟头疯野猪似的乱找,能找回你老婆吗?”

“能,怎么就不能?”

“你老婆到底往哪边走了?死了还是活着?你都不知道,就一头往回扎了下来。你知不知道这是找死?”

“我不管。反正我觉得桑吉就是回来找巴图来了。”

“笨蛋!没等找到老婆呢,自己就先渴死啦。有用吗?”

巴音塔尔沉默了,但依然梗着脖子。

“瞧你那个熊样。就算是桑吉确实是回来找儿子来了,就算是在天黑前能找到她,那又怎么样?这一来一回的,你们跟大队人马差了整整两天的路程,没吃没喝没骆驼,还能活着走出这片该死的戈壁滩吗?”

巴音塔尔低下了头,沉默了片刻,仰起脸,坚决地说道:“反正我不管,就是死也要去找她,要死就死一块儿。”

“跟我回去吧!现在回去还不晚,我们和大家只差一天的路程,三五天内差不多就能追上他们,追上他们咱就死不了。”

“我不!打死也不回去!”

“你这个犟种!”布克骂了他一句,不吭声了,低着头来回踱起了步,趟起的土面子呛着了巴音塔尔的鼻子,他不得不用手撑地站了起来,心想布克可能心软了。

果然,布克走回来停在了骆驼跟前,向下扽了扽缰绳,那骆驼很听话地将两个前腿跪了下来,接着整个身体都卧了下来。布克回头说:“上来吧,傻小子。”

巴音塔尔明白了,布克大哥是要陪他一起去找桑吉,心中一热,这老哥是豁出去了,大哥的恩情我可怎么回报啊!

沿着队伍走过的杂乱印迹,他们偶尔可以见到石头垒起的坟堆了。巴音塔尔知道快要走到他们昨天早晨出发的地方了,心情开始变得更加焦急,热烈地期盼着见到桑吉的身影。但是,戈壁上除了偶尔见到石头堆起的坟茔,没有丝毫桑吉的影子啊?难道?难道是我想错啦?她也许真的是乱走走丢了?他越来越慌乱,看了一眼西斜的太阳,想起了离开奎力浅村那天早晨看见的太阳,这两个太阳真的很像啊!

就在血红的太阳触到天际线的时候,巴音塔尔隐隐约约看见了那个亲手堆起来的小石头坟。他远远就从驼背上滚了下来,跟头把式地奔到了乌其根巴图的坟前。哪有啊?哪有桑吉的身影啊?他不甘心,又围着小石头坟仔仔细细查看了小半天,别说桑吉的影子,就连她来过的脚印或者什么其他的痕迹都没有啊!他还是不相信,又在方圆百十步的戈壁滩上来回奔跑,企图找到什么。可是,除了那些铺满戈壁的石头,什么也没有找到,他的桑吉如空气般消失了。絕望,绝望的情绪一瞬间充满了他的身心,人也快站不住了。他脚步蹒跚回来了,哭丧着脸,对无声地牵着骆驼站在一旁的布克叫了声:“布克阿卡!”整个人就瘫在了儿子的坟上。

巴音塔尔两只大手疯狂地拍打着坟堆,发出了狼一样的嚎叫:“巴图啊!我的宝贝呀!你的额沃在哪里呀?你告诉我!告诉你阿查呀!宝贝呀!咱们一家这是怎么啦?怎么啦?啊!啊!”

巴音塔尔凄惨的嚎叫声在茫茫的戈壁滩上飘来荡去,可除了布克和那只骆驼,谁能听得到呢?

13

巴音塔尔醒过来发现自己像长皮袋子一样被捆在骆驼背上,前面是布克随着骆驼行走而摇晃着的模糊背影,已经不太圆的月亮挂在斜前方的天上。他明白了,也绝望了,该死的布克不给自己与巴图在一起的机会。随着骆驼不紧不慢的脚步,他觉得自己的魂魄正一点一点地从他身上剥离出去,留给身后的巴图,也留给了不知道在哪里的桑吉。

失去了所有的爱,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什么都不重要了,惨淡的月光,干燥的空气,骆驼蹄下扬起的土面子,干渴的嗓子,饥饿的肚子,昏沉沉的头……

不知走了多久,布克让骆驼停了下来,放下了巴音塔尔,但没有给他松绑。他无奈地躺在地上,睁着眼睛,什么也不想,任凭自己醒着或者梦着,他想睡过去不再醒来。孤单向他袭来,他觉得自己是人间还能呼吸的唯一生物。他看见自己在死命地用拳头砸着一块一人高的石头,那石头竟然都裂成了碎块,他的手血流如注,但却不疼。他在握紧双拳仰天祈祷,但毫无用处。好像看见桑吉一转身走向很耀眼的一片光,他想去追却原地踏着步,眼看着她消失……

巴音塔尔伤心欲绝,从心里感到了一股寒凉,渐渐地身上甚至骨头都感觉到冰凉,他要成冻肉了。睁开眼,天已经亮了。

“布克,布克!你给我松开!”他大叫。

布克也不吭声,上身只穿着布衫子从睡袋里爬出来,拾起盖在巴音塔尔身上的皮袍先穿上,然后解开了他脚上的皮绊子,扽了扽绑在他胳膊上的皮绳说:“这个,这个就算啦。啥时候你不想往回跑了再说。”

昨天折腾了一整天,基本上没有吃东西,水喝得也很少,在晨风和冷空气的刺激下,巴音塔尔从精神极度紧张和沮丧中缓过来了,他知道饿了渴了。可是,现在他和布克有什么吃的喝的?他知道,布克的皮囊内有肉干、奶干和干干的面饼,但是水囊已经空了。坏了,没喝的,怎么办?在这地狱般的戈壁滩上,除了等死还能怎么办?他心头首先涌上来的不是悔恨,而是内疚,强烈的内疚,是他连累了布克大哥。他觉得自己欠布克的太多了,下辈子还也还不上,眼泪在眼眶内打起了转转。感觉到出现了眼泪,他想千万别让它掉下来,最好再吸回去,眼泪也是水呀。

布克却不理会巴音塔尔,他从驼背上摘下了水囊,从腰间抽出了猎刀,走到了正卧在那里的骆驼跟前停了下来,然后左手从那只骆驼的左耳根处抚摸下来。布克要干什么?巴音塔尔的心揪紧了:“布克!你要干嘛?”

“放血。”布克满不在乎地回过头来告诉他,就好像这件事情无关紧要,就跟放个屁那么简单。

“你他妈的停下来!布克!放下!放下你那该死的猎刀!”巴音塔尔急了。

“哈哈哈哈……”

“你他妈的笑啥?”布克放肆的笑让巴音塔尔感到又恼又羞,好像做错的不是布克,而是他。

“你个傻小子,说你傻小子就对了。”布克也不生气,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小子学着点儿啊,看着。”说完,只见布克挪开正在骆驼脖子上摸索的左手,右手持刀,用刀尖向骆驼的脖子点刺了一下。就像是男孩子尿尿一样,眼见着一股筷子粗细的血流带着弧线喷涌而出,落进了布克已经张开的水囊口内,皮囊内传来了血液落进去的噗噗声。

巴音塔尔目瞪口呆,啊!还能这样吗?他开始担心,以这样的速度往外滋血,那头可怜的骆驼还能挺多久?布克这个坏家伙在杀骆驼啊!要杀你就痛快点儿,为什么还让它这么遭罪?他现在对布克又恨得直咬牙。但是,他很无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虐待这头可怜的骆驼。

再瞧那头骆驼,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任何反应,哼也没有哼一下,美丽的大眼连眨都没有眨一下,依然昂着头,肉感且肥嘟嘟的大嘴咀嚼着似乎永远也咀嚼不完的东西,任凭它的血液就那么向外面滋着,好像他的体内储藏着海一样多的血液,永远也滋不完似的。

“让蚊子叮一下都不至于这样吧?”巴音塔尔嘟囔了一句。

在巴音塔尔的担忧中,那个布克手里的水囊的底部明显鼓了起来,里面已经有了足够两人喝一顿的骆驼血了。这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眼看着骆驼脖子上滋出的血液渐渐没有了力气,在空中划出的弧线越来越低,最后弧线没有了,贴着骆驼的脖子向外流淌,然后慢慢地滴淌直到最后止住。那个被刀尖刺开的口子,竟然自己封上了。巴音塔尔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太不可思议了!骆驼怎么跟巴日肯(神)似的?流出的血刚刚够他们两人喝的,它就自己长好了。他从小到大,真的没有见过骆驼这种牲畜,所以对骆驼的习性不熟悉。也难怪,达斡尔人生活的地方依山傍水,水草丰美,从来就不需要饲养善于在沙漠戈壁生存的骆驼,要不是这次去新疆戍边,官府也不会分配骆驼给他们。

当布克把装着骆驼血的皮水囊递到巴音塔尔眼前时,他闻到了浓浓的腥味儿。他以前从来没有喝过动物的生血,但此刻既然没有其他喝的,那就只能这样了。他什么也没有说,皱着眉头闷着头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下去一半。他打了幾个嗝,差一点呕吐,但强行把那些涌上来的东西又咽了回去。

“哈哈哈哈啊哈哈……”布克又在笑。

一点儿都不好笑。“别笑啦!”巴音塔尔很不高兴,恨不得把皮水囊砸过去。

实际上,巴音塔尔心里也承认,这骆驼血真管用,喝下去后,立刻赶到心清气爽。多亏有这头骆驼,这腥腥的骆驼血,他们可以再坚持几天了,完全有可能追上队伍。只要追上队伍,布克大哥就不会死,他心里也就好受些了。通过放骆驼血这件事,他也服了布克,人家什么都懂,说自己是傻小子也对。他不再和布克怒目相向,顺从地跟着布克向西南方走去。

14

喝了骆驼血,人也来精神了,归队的路上,布克不知道怎么就话多了起来。走着走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就说一阵:“傻小子,见到总管大人后,不要把你的傻劲拿出来,别像跟我使性子似的使性子,不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胡说八道。”

“一定要说真话。怎么也不能说自己是要往回跑,一口咬定说就是要去找老婆,别的什么都没有想。”

“你要说请大人放心,就是找不到媳妇,也一定会回来的,坚决跟着队大人去伊犁。”

“要会说话,该低头的时候把头低下来。一定要说自己错了,今后就是打死也不会再犯错了。求大人原谅,轻一点处罚自己。”

“傻小子啊,千万千万要记住,无论大人如何惩处你,都不要顶嘴呀。记住啊!”

“总管大人是好人啊,他不会把你怎样。咱们这一去路还长着哪,正是用人的时候,谁知道还有什么更难的事情等着我们。新疆那个地方又那么大,咱们达斡尔人就是全过去也管不过来呀。咱人虽然不多,可是打起仗来能以一顶十啊,每一个士兵都非常金贵,我想大人未必舍得对你动大刑。但可以肯定的是,你这个虎了吧唧的小子是有错的,活罪在所难免。不过,你想想啊,你想想,换了我是总管大人,也不会轻饶了你,不然,这帮傻小子都跟着你学,想跑就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还没等到伊犁,人都没剩几个,还怎么打仗啊?是吧?啊?傻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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