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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香

2019-09-05侯广安

骏马 2019年7期
关键词:林业局林场队长

侯广安

1

正是隆冬季节,林业局这些木制品加工、建筑安装等单位开始改制了,将国有资产通过购买的形式变成私营股份制,原来单位的林业局职工可以通过置换身份入股留在原单位,也可以回到林业局重新分配工作。云飞扬没有参与身份置换,就被林业局分配到山上一线的木材生产小工队,现在的身份也从天之骄子变成了务林人,从此被烙上了“产业工人”的印记。

已近五十岁的云飞扬,工队采伐、拖拉机集材这种重体力活干脆干不了,队长就让他到架杆场去捆绳,就是在装车场干点轻松的活,但捆绳也不是好干的,起码需要头脑灵活、身体轻便、眼神跟得上。稍有不慎就会被绳索兜住,随时都有受伤甚至生命危险。

那是云飞扬第一天到工,整个装车场都被寒冷冻透了,满场凸凹不平的大小原条踩上去“硬梆梆”的,硬得硌脚,凛冽的寒风中似乎飞舞着无数根隐形的小钢针,无情地扎到脸上,脸部很快就没了血色,还没感觉到疼痛,就已经完全麻木了。风夹杂着雪花,笼罩在架杆场上空,大雪开始降临。

小工队的日子一点也不好混,每天起早贪晚,还有很大的风险伴随左右。天一放亮,拖拉机助手就要到车库把车启动,排气管子排出来的尾烟,很快就窜到了帐篷里,呛得人不能再懒被窝了。大家起床刷牙、洗脸,然后等着开饭钟声响起。工棚子早早就被J-50发动机声充斥着,又过了一会儿,油锯声、割灌机声、伐锯声此起彼伏,这些噪音随时都会折磨着每个队员本来就已很脆弱的神经,让他们的听觉越来越迟钝,感觉越来越麻木,以至于有时各种声音已经停止了,不少人的耳膜还在轰隆隆地响个不停。小工队条件艰苦不是谁都能待下去的地方,小工队的各个环节,每天大小麻烦不断,他们的周围潜伏着无数的危险,如果稍有麻痹松懈思想,就会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甚至死亡,这绝不是危言耸听。他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没有硝烟的每一天,这不仅仅影响他们的肉体健康,也对他们的心理造成巨大压力。久而久之,小工队职工的性格发生了质的变化,难免有些神经兮兮的。云飞扬对此早有耳闻。

有一年,一个采伐工在作业时被回头棒砸死了。听说,那天一早师徒二人就来到了伐区,师傅开始准备启动油锯,助手就到要采伐的树下踢树根上的厚厚积雪,当时伐区的积雪厚度已达抵大腿根,在伐区内行走很艰难。助手接连踢了十几棵树,师傅观察好应该控制的树倒方向,就先拉下楂,然后一抽锯拉上楂,嗡嗡几声锯响,一棵百年落叶松顷刻间倒下去,接连放了几棵,这时伐区内起风了,师傅就说:“抓紧把这几棵放完,我们就先避一下风;要是风势不减弱,我们就回去。”

“好!”助手肩扛支杆喘着粗气答应着。

可伐到一棵有干枝的大树时,风大了起来,在树倒下时,树尖刮到了另一棵大树的杈上,树杈被刮断,枝丫飞了过来,这时助手还扛着支杆准备往下一棵树方向走去,没想到回头棒朝着助手方向砸下来,师傅大声喊:“快闪开。”助手哪能听得见!师傅心急如焚地扔掉油锯,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用力推了助手一把,助手踉跄着向前走了一大步,而此时的回头棒已经砸到了师傅的后脑勺,师傅的安全帽也被砸飞,当时就昏迷过去了,助手这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赶紧背起师傅向点儿上跑去。但还是没能救活师傅的命,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只是短短的瞬间。

2

“不要命了?咋能站在这儿!”云飞扬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穿透飘雪的长空。他明显地被人拉了一把,踉跄着险些被拉倒,倒退几步后,发现一捆原条从眼前飞速滑过,然后升空,沿着大绳方向飞到运材车上方,那捆原条旋起一阵雪雾,一直冲向运材车,溅起片片雪花,云飛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有些后怕,紧张骤然而生。

当云飞扬缓过神来,准备向提醒他的人致谢时,那人却认出了云飞扬:“大秘书,怎么是你呀?你看,刚才多危险,不能贸然进入装车场地。”透过那人满脸的霜气,他还是认出了对方是余凤香。此时的余凤香满脸通红,轻轻地眨动着布满雪霜的睫毛,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依然楚楚动人。

“我被林业局分配到你们工队来了。”他难以启齿,胆怯地说。目光不敢去看余凤香。

“啥?不至于吧!”余凤香用疑惑的眼神瞅向他。

“木制品厂改制了,我没用身份置换入股,就被分配到这里来了。”云飞扬很无奈地解释着。

“净他妈扯蛋。”余凤香愤愤地说,“这都是什么逻辑,就是整景,到头来还不是工人遭罪,改制也就是一小部分人受益,造成国有资产大笔流失,企业效益一点也没好起来。”

没想到余凤香会说出这番话来,这多少打消了一点云飞扬心中的怨气。

“那你就同意来工队了?”余凤香追问。

“不同意能咋办?山下也没地方安排。”云飞扬的心里一阵酸楚,现在孩子上大学、媳妇没工作,母亲有病都需要大笔开销啊!要是不来这里,家里人靠什么生活呀!

余凤香挪动着身边的一堆枝丫,接着说,“其实仔细想想,干啥都能吃上饭。我前两年和你现在一样,从林场总支干事岗位上精简到这里,说是安排的指导员岗位,但不脱产,还不得通过劳动吃饭吗?”余凤香安慰他说,“困难都是暂时的,你克服了挺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余凤香说是要去伐区查看一下清林情况。临走前嘱咐云飞扬,“要沉住气,干活脑子灵活点,毕竟快五十岁的人了。”

云飞扬目送余凤香的背影,看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伐区深处走去。余凤香的话让他周身有了温度,觉得眼前的工队生活也不那么可怕了。现在想想,余凤香的性格变化还是挺大的,语言也比在机关场部时泼辣多了。

余凤香从前的生活点滴一下浮在云飞扬的脑际。有一年夏天,林业局组织新闻通讯员去一个摄影基地采风,云飞扬临时有事,来的有点晚了。到集合地点时,大客车已经坐满了人,他就赶紧往车厢的后面走,只见最后排还有一个空位,他就沿着过道直奔那个空座而去。空位的里面已经坐了一位女士,见云飞扬过来,她挪动一下身体,冲他笑笑,算是打了招呼。他也赶紧向她致意,这个人就是余凤香,那时候他们还不熟。去景区的公路有一段不好走,车子颠簸得挺厉害。在经过一处弯道时,惯性的力量把他向里面推了一把,他那天穿的是一件短袖衫,余凤香穿的是一身连衣裙。他突然感觉到一股电流传遍全身,那是余凤香光滑玉洁的右臀给他带来的电击。他满脸不自然起来,大客车接着又是一阵颠簸,他和余凤香都被颠起老高,落下时脑袋还撞在了一起,别提有多尴尬了。余凤香的脸瞬间变成了桃花。他也涨红着脸,忙解释说:“这段路有冻土层,每年到这个季节就会翻浆,过了这段就好走了。”

经过一路上的短暂接触,云飞扬和余凤香渐渐熟悉起来。到了景区,云飞扬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他们还互相给对方拍照留念。

自从那次采风回来,他和余凤香的接触就频繁起来。无论工作上的事情,还是家里有什么事儿,余凤香都会到林场秘书办公室坐上一会儿,和他唠几分钟。没多久,林业局开始精简机构,基层各单位都在波及范围之列,余凤香是党员,处处起着带头作用,第一批她就被分流到了山上小工队。林场的各个工队都在距离场址几十公里的山上,那里荒无人烟、条件艰苦,一年四季工人都是在野外作业。余凤香被分流,是云飞扬预料之中的事儿。她一无學历二无靠山背景,经济条件也不好,但让她到山上工作,这是云飞扬万万没有想到的,家里的老人孩子谁来照顾?领导应该考虑给她在山下安排个看电表、分发报纸之类的活呀,怎么能让她远离家庭,到山上工作呢?

哪里会想到,今天,云飞扬的命运和余凤香是这样的相似。

3

云飞扬去的小工队,是林场里作业条件还算比较好的一个队,现有职工21人,其中队长1人、指导员(兼检尺员)1人、主伐拖拉机4人、油锯采伐4人、绞盘机装车4人、伙夫1人、抚育伐6人,全队每天生产原条150立方米左右,生产抚育伐材10立方米左右,每天装下山原条4—5节。

工队的作业场地就是在队部附近的伐区里,还有架杆场。云飞扬被分配到装车组,余凤香在装车组打替班,有请假的她就顶上去。每天只要来了运材车,也不管是几点,车到就得装,有时一天装上七八节也是常事儿。每到快月底时队上为了抢任务,加班加点是常态。一车车原条通过他们的手就“嗖嗖”地拉下山了。余凤香每月在装车组待的时间长,她开始手把手地教云飞扬捆绳、插索带、紧绷绳,检查各个大绳上的卡子。这是大冬天,已经达到零下50℃,别提有多冷了,手脚冻得如同猫咬,雪花打在脸上像针扎,口中吐出的哈气在眉毛和安全帽顶上形成一层又一层的白霜,甚至冻成冰碴。

每天中午,装车组成员都是在架杆场的绞盘机房吃饭,有时是运材车司机给捎上去,有时车没到他们就走到点儿上去吃。装车场是4个人:一个绞盘机司机、一个看车人员和两个捆绳的。绞盘机司机杨忠生也快五十岁了,原来在筑路单位学过机械,来到队上就开了绞盘机。在工队,开绞盘机算是好活,队长也会高看一眼的。看车的刘强是本队的老职工,再有就是余凤香和云飞扬捆绳,余凤香捆后绳,可以根据原条的长短随时掌握甩拖车的距离,云飞扬捆前绳,她就不厌其烦地提醒他:“索带不能捆长了,也不能短了,要根据拖车甩的长度来捆绳。”

刘强很难接受像云飞扬这样的转岗分流人员,认为他干活不行。刘强总是叫他云秘书,让云飞扬很不舒服,都到了工队了,还能给谁当秘书。他几次纠正刘强,但他还是不改,云飞扬也没办法再深究下去,愿意怎么叫就随他吧!反正嘴长在人家的脑袋上,别人也控制不了。他知道刘强瞧不起机关下来的人,总认为坐办公室的人都没啥真本事,只会耍嘴皮子。每当装完车时,刘强就让他清理楞场里的枝丫,还要把原条上的大疖子打下来,有时也会让云飞扬把大绳上的卡子紧一紧。这时余凤香会主动过来帮着清理。云飞扬怕被人瞧不起,在工作中全力以赴,特别卖力,把楞场内的枝丫清理得干干净净,每天都把大绳卡子紧一遍,这些工作做完了,刘强也会安排他做一些其他活,比如弄些柈子烧炉子,取点雪化水给绞盘机水箱加满,云飞扬按照刘强安排把每件事做得都很到位,接下来刘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4

有一天,装完最后一节车,大家开始往点儿上走。余凤香提起了队上的工资,说:“有人在我们的工资上做文章。”

“你是说养老金和住房公积金这一块吗?这是上级部门有明文规定的事儿,谁也改变不了啊!”云飞扬有些不解地反问余凤香。

余凤香说,“上级有规定这不假,但林业局是按照整个伐区面积和出材量扣职工养老金和公积金的,实际上我们队上职工领到的工资还不到总定额的一半,这些事儿哪个职工不明白,但能和谁去讲这个理?都是敢怒不敢言啊!”余凤香接着说,“林业局给咱们的定额,每立方米二百六十元,可我们各道工序下来加起来还拿不到一百元,除去材料费、油脂消耗,也还差一百多元啊!这些钱都到了谁的口袋里去了?”

“有这事儿?”云飞扬疑惑地看着余凤香。

“佟鹏昨晚写了一个材料,征求大家意见,看看还有什么其他想法,如果同意就在上面签个字。然后去林场反映一下情况,再找林业局,一定要为大家讨回血汗钱。”余凤香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云飞扬。

云飞扬有些为难,毕竟来的时间不长,很多情况还不了解。但听到有克扣职工工资的事儿还是挺气愤的。

“那怎么是集材司机挑头啊?”云飞扬有些不理解地问。

“还不是因为他眼气油锯手徐力的工资比他高出一倍还多。人家是队长的小舅子,能比得了吗?”余凤香说,“更关键的是队长把全部定额的一半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剩下的一半才是职工的工资。”

一天晚饭后,佟鹏拉云飞扬到外面散步,然后小声对他说:“余姐都和你说了吧?”

“说啥呀?”云飞扬假装不知道。

“我们工资被队长克扣的事儿呀!”说着,佟鹏把一张打印好的材料递给他,云飞扬接过来看了一眼,标题大字加了黑:拒绝暗箱操作、公开工资定额。下面有不少人已经签了名,余凤香也在其中,云飞扬接着又简单地看了几眼,就接过佟鹏事先准备好的签字笔,庄重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佟鹏冲他一笑,满意地转身走了。

林业局纪委很快派人来到工队进行调查。林场书记通知队长牛仁配合调查,全队职工也要随叫随到。晚饭后,就在餐厅里先是召开了一个民主测评会。纪委监察室的一位女科级检查员向队员们宣布说:“这个民主测评很重要,大家一定要认真对待,充分发挥好自己手中的民主权利,实事求是地评议队上的各项工作。”女科长很快就把大家划好的票收了上来。然后她用手指了一下云飞扬说:“你先跟我过来。”云飞扬没经历过这种事儿,一时很紧张,心也怦怦跳得厉害。但还是很配合地跟在她的身后,来到一间工棚内。此时屋内已有他们的两个人在里面了,其中一人示意云飞扬先坐下。另一个人说:“不用紧张,我们就是要了解一下情况。最近纪委接到你们队上职工联名举报信,反映了队长克扣职工工资的事儿,把你知道的情况跟我们说一下。”

“我来队上没几天,队上的情况了解得并不多。”云飞扬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那人示意云飞扬:“不要怕,有啥说啥,不要有顾虑。”

云飞扬说:“队上情况有它自身的特点,不像在机关每月开多少钱一目了然。我们开工资都是队长报一个总数,回来后队长再做具体分配,林业局给下的定额我们干活的也不知道是多少。”

“怎么会管理这么混乱?你们干活前就不问一下能挣多少钱吗?”他问。

“队长把我们的手戳都收上去了,啥时候做工资、做多少,我们一概不知道啊!”他还说,“队长说林场做工资每月都要上报林业局,林业局要求必须是本人签章,所以我们的手戳就都放在林场了。我们开到手的工资和林场工资单不是一份。”

“大家是怎么想的?”

“我们也经常问队长这个月能开多少钱。但他经常不耐烦,说到开工资时就知道了。基本不给我们问的机会。”

“你上个月开了多少工资?”

云飞扬说:“一千八百多一点。”

“这个月呢?”

“和上个月差不多。每个月都差不了多少。”

那人挥挥手:“你出去吧!”

纪委很快调取了林场财务的工资单,和队长给职工开的工资进行了比对,又对队长牛仁进行了调查和政策攻心。牛仁不得不承认通过虚报人数、做假工资单,骗取职工住勤和伙食补助等手段,虚报克扣职工工资的事实。林业局免去了牛仁的队长职务,还做出记大过处分。牛仁这下不牛了,马上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回家等待安排新的工作去了。全队职工欢呼雀跃,佟鹏更是一蹦老高地建议大家:“明天咱们下山到哈达活羊馆涮羊肉去,来个一醉方休。”

在活羊馆,队员们都喝了不少,尤其是佟鹏一个人就喝了一斤多老白干,还用两瓶啤酒盖帽。酒桌上掀起一轮又一轮的高潮,看得出大家都很开心,也难得大家能这么开心。余凤香却表现得异常冷静,甚至对佟鹏的做法有了不同看法。她认为牛仁克扣职工工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作为队委会成员的佟鹏听之任之,不及时去制止,也应该是有责任的。对余凤香的指责佟鹏心知肚明,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散席之后,佟鹏建议找个地方玩一会儿。余凤香说要回家照顾孩子,还要给老人洗洗涮涮。其实,余凤香还是在为工队以后的事儿发愁,换谁当这个队长才能真正为职工利益着想呢!

5

林场决定在工队直接选举产生队长,就是要在这个队除去牛仁外的20人中选出一位来担任领头人,这在林业局还是第一次。

林场主任、书记、工会主席都来到工队,让队员们先初选一下,劳力股长给每个参加选举的人发了一张选票,让他们把自己认为可以担任队长的人名写出来,每人可以填写三个人,多了无效,少了可以。然后把得票多的前三名列为候选人,再做最后终选。他们谁也没看谁,都是自己忙着写自己心目中的那三个人。结果超过十人榜上有名,位列前三名的是:佟鹏、余凤香、刘强,云飞扬只写了余凤香一个名字。工队的人员组成比较复杂,除个别几个是原来的老人儿,大多数都已经换成了各个单位二次、三次分配过来的,这些人总的特点就是文化水平不高,平时言语不多,干活肯卖力气,上有老下有小,完全靠着这点工资养活一家老小。相比之下,佟鹏倒是比较有心机,还会左右逢源,见风使舵,但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可靠。牛仁的这次事发很大程度上就是佟鹏的杰作,要是让这样的人当了头,怕是以后队友们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如果交给余凤香那就另当别论了,起码她有文化、处处能为职工考虑,没有那么多私心杂念。云飞扬真不知道,队上的其他20人里,还有谁能比余凤香更合适担任这个队长职务呢。

佟鹏、刘强已经开始竞选前的地下活动了。佟鹏爱人开个服装店,家里生活条件不错。他就悄悄地给队上每个人送了礼品,男的是一条高级真皮腰带,女的是护肤品,让大家多多支持他,还承诺:“如果我当上了队长,绝不会亏待每一个人,不仅工资增加,还要在淡季组织大家出去旅游。”刘强也不甘示弱,自己的条件不算好,他就和老父亲商量,从父亲家的羊群中挑出几只羊宰杀,请队友们吃涮火锅。这些礼物大家都乐呵呵地照单全收了。现在就差余凤香这边,可左等右等也没任何动静,大家最后也没等来她的礼物,不免有了点小小的失落感。

这种竞选,在林业局毕竟还是新生事物,自然会引起局领导和媒体的重视,林业局纪委、人力资源科、组织部、局工会都指派专人过来监督选举全过程。电视台也派过来记者在现场跟踪报道。

竞选演说是现场抽签决定出场顺序的。刘强抽到的是第一个出场,此时他很紧张,满脸通红地站起来走到前面,先是向领导们鞠了一个躬,然后转过身向后面的队员们点了一下头。接着他拿出事先写好的竞选稿念了起来。电视台的记者把摄像机对准了刘强,面对摄像机镜头,他满头大汗,好几次念得结结巴巴的,好几句都没衔接上。台下不知是谁带头笑了起来。刘强胆怯地抬头看了一眼下面的人,黑压压一片,他突然更紧张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忙用手去擦额头上的汗珠,恨不得找个地板缝钻进去,吭哧半天总算是念完了。接下来的评委提问环节,他回答得也很不成功,面对评委的提问,有些问题他似懂非懂,回答起来自然不合题意,这样就很难拿到高分了。

第二个出场的是佟鹏。只见他走到领导面前,向领导们首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他着一身笔挺的灰西装,脖子上的领带在这个场合显得很刺眼。然后他又面向大家鞠了一躬。看得出他的头型也是经过精心设计,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护发液的味道。他的学识和阅历显然要比刘强强很多,面对各级领导和摄像机镜头一点都没有紧张,在他的心里今天这次竞选就是为他准备的,佟鹏的竞选稿不知是找了哪位高人,写的既有高度又有深度,理论联系实际,层次感强又富有很强的逻辑性,让人听了很振奋,评委提出的几个问题他回答得也很到位,可以说他对这个队长职位志在必得。

最后一个出场的是余凤香,和佟鹏形成了巨大反差,她穿的是一身工装,这是在林场防火值班时统一购买的迷彩服。队友们有些意外,都用惊诧疑惑的目光看着她,咋没换一身正式一点的衣服来参加竞选?不少人发出了惋惜的叹气声。这套工装是一线职工的标志,穿上它,从此就被打上了“产业工人”的烙印,山场工人绝大多数时间都与迷彩服为伴。每到防火期,在林场院内,就会出现几十甚至上百穿著迷彩服的人,他们都是一线工队的转季人员,他们除了每天训练还要参加各种义务劳动,为林场的木耳养殖基地服务,装袋、下地、采摘黑木耳。这里仿佛就是一个军营,但林场又不可能是军营,这里还有很多像余凤香一样的女人,她们虽有爱美之心,但这些美人必须要像男人一样,脱下漂亮的衣裙和高跟鞋,换上林场统一发放的迷彩服,迷彩服掩藏了她们的婀娜多姿。

惊讶过后,大家很快对余凤香的迷彩服亲切起来,大家的思绪也从刚才佟鹏的高谈阔论中回到现实来。余凤香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准备讲稿,她的语气就像唠家常,和队友们没有任何距离感,她讲的每句话,都能和大家产生强烈共鸣,每句话都令队友们振奋不已。人们时而激动万分,时而眉头紧锁,时而会心一笑,时而深深沉思,时而心中燃火,忘了这是在竞选现场,仿佛就是回放在工队的各个岗位上的瞬间:在大雪纷飞时清林、在凛冽寒冬装车、在没膝深积雪的伐区里艰难采伐、集材……

结果很快出来了,余凤香当上了工队领头人。

6

牛仁被免职后就一直没来队上,林场也没给他分配新的工作,现在各单位都是人满为患,哪还有更好的岗位给他,更何况他还是刚刚被免职的。佟鹏也建议余凤香不要在队上给牛仁安排工作,像他这种克扣职工工资的吸血虫我们不能留,必须让他下岗回家。

余凤香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跟林场领导建议,如果没地方安排牛仁,就让他还回到队上。她说,既然牛仁已被免去队长职位,林场对他也做出了相应的处理,还是要给他一个工作的机会,要是让他下岗,那他的一家老小怎么生活呀?再说他毕竟是和我们一起工作过多年的老同志,我们也不能撇下他不管啊!

队友们都不理解余凤香的做法,云飞扬也忘不了刚来到队上时,牛仁瞧不起他的那眼神,就像刀子一样在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云飞扬说:“你现在可怜他、用他了,将来说不定哪天他就会咬你一口。”余凤香沉默好一会儿,说,“我们都是队友,不能让他丢了队长职位,再丢了饭碗。”余凤香还是坚持着她的观点,“让我最担心的倒是你,一个真正的文化人,来到我们工队,真是难为你了。”

云飞扬离开队部办公室,还对余凤香的做法有些疑雾重重。

然而不仅是云飞扬理解不了余凤香的心事,就连主管山上生产的林场副主任赵涛对余凤香也是一筹莫展。工队的另一名采伐工靳松很有点来头,是个八面临风的人物。可偏偏余凤香就在他头上开了一刀。靳松每月只在队上干十天八天活,突击采伐后,就匆匆下山。在山下自己开着一家大饭店,生意还不错。据说此人和局领导关系搞得不错,还和林场主任称兄道弟。靳松的原始积累是靠倒卖木材捞取的第一桶金。

靳松是有钱人,按说不应该再与工队这些人为伍了,他路子野、人脉广。但靳松把工队的采伐理解为是一份正式工作,一个月也用不了几天就能完成任务,还能得到整月的補助。平时,靳松出手也还大方,无论是林场那面,还是工队职工,他都会时不时的买些礼物送给大家。这不,去年在林场防火值班的一线产业工人的迷彩服就是他自掏腰包买的。他的人缘还算不错,林场和工队也没人计较他每个月只出勤几天的事儿了,但也难免背后有人议论纷纷。队上和林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月也都是按满勤给他做的各项补助。赵涛说,“靳松的价值不能用他每月在山上住勤几天来衡量,要看他能不能完成队上安排的采伐任务,要看他的干劲大小。”队员们不知道赵涛说的仅是个人看法,还是代表了林场领导的统一想法。

余凤香没有赵涛的眼光能看得那么远,靳松到底能在林场体现多大价值也和她扯不上任何关系。余凤香明确提出靳松必须按照林业局的有关规定,每月在山上出勤达到20天才能做满勤补助。这样的要求对一般职工来说,都是很正常的,也是能够遵守做到的,可靳松怎么能按照余凤香的要求去做呢!林业局和林场都会给他面子,一个小工队队长的话他怎么会听得进去。余凤香的要求在靳松眼里,根本没有任何分量,他依然我行我素,一个伐区刚采伐完几条道,靳松一看够J-50集材几天了,他就立马下山经营他的生意去了。

余凤香找来林业局、林场的有关出勤制度规定,严格考勤管理,月底按照靳松出勤天数上报了各项补助。没想到林场财务工资员王玉梅打来电话,要求重新上报考勤。这让余凤香很不理解,她问王玉梅,“到底是哪里不符合要求啊?”

王玉梅故作神秘地说:“余姐,你就别问那么详细了,按以前的报就行。”

“我这可是实事求是,一点水分也没有啊!”余凤香很威严地说。

“这是领导的意思。”王玉梅解释着。

“不行!”余凤香义正辞严。

“领导的话你也不听了,你才当队长……”显然王玉梅有些不理解,又好像有威胁的成分在,悻悻地放下了电话。

第二天,赵涛驱车来到工队,风风火火地在架杆场找到了余凤香:“余队长,跟你说件事。”他把余凤香拉到离楞场老远的地方。

好奇心一下子占据了装车组几个人的头脑,他们手里忙着工作,耳朵都没闲着,蔫手蔫脚生怕弄出太大响动来,唯恐听不到远处传来的对话声。

说话的声音逐渐高了起来,看得出两个人的力量对比太悬殊了,以至于赵涛说话时有些手舞足蹈,但余凤香并没有屈服的意思,她的话里柔中带刚,态度坚决。

“那你就说能不能干?不能干,就请走人!”赵涛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态度蛮横,一脸的气愤。干活的几个人也跟着紧张起来,不知道如何才能保护好他们的余队长。

“赵主任,您犯不上和我生气,气坏了身体也不值啊!”余凤香还是想尽量缓和一下紧张尴尬气氛。

赵涛的脸拉得像长白山一样长,他小看了余凤香,一个女同志怎么会这么不好摆弄,何况刚当了队长就不听指挥,也太不把林场领导放在眼里了,这明显是在挑战林场副主任的权威。赵涛朝楞场这边看了一眼,恶狠狠地说:“好好干活!瞅什么瞅?”然后很狼狈地钻进汽车扬长而去。

考勤没有重做,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林场那边儿也没有对余凤香做出什么处理,相反却听到有人说,林场主任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赵涛到工队来找余凤香耍态度,在一次例会上林场主任严厉地批评了赵涛,还说山上山下都是兄弟姐妹,不能动不动就利用手中的权力粗暴干涉工队的正常工作,特别是要尊重山上工作的同志们,他们已经很辛苦啦,就不要再给他们施加什么不必要的压力了。

靳松一看,在工队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很快调离了这里。

7

云飞扬和余凤香在一起工作的时间长了,总会在一些场合想到她,有时回到家里,也满脑子都是她工作时的情景。云飞扬老婆在林业局宾馆做服务员,本来干得好好的,可不久前换了个新的经理,马上就把她们这些年龄大一些的服务员给换掉了。那时候可是他家最困难的时期,云飞扬被转岗分流到山上小工队,妻子也丢了工作,简直就像天要塌下来了。后来妻子找亲戚朋友借了一万块钱,买了一辆港田三轮车搞起了出租,总算把暂时的困难度过去了。但妻子每天没有好脸色,这些云飞扬都能理解,夫妻之间的交流自然就少了许多。每次下山云飞扬也不敢多待,毕竟家里这时正需要钱啊!回到家本想和老婆好好温存一下,当看到妻子阴沉的脸,就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偶尔他们也会贴在一块儿,但各自的想法很少能有交集,黑灯瞎火地忙乎一阵儿,也就分开了,妻子早早进入了梦乡,云飞扬还要写写自己喜欢的文字。这时云飞扬就会想起余凤香,也会为她今后和女儿的生活担忧。余凤香的丈夫包工程赔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至今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余凤香朝架杆场走来,装车组的人心里一阵紧张。毕竟她的身份现在是队长,大家对她的行动自然看在眼里。

“你当秘书时,写过不少文字材料,想必对各项安全规章制度不陌生吧?”来到云飞扬面前,余凤香突然问他。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早不动笔了。”云飞扬不知道余凤香为什么问他这个,有些戒备心理。

“我记得那些年林场的总结多次被作为经验交流材料在全林区推广。那可都是你一手写出来的。你还发表了有关工会方面的论文,还有大量的新闻报道、文学作品。这个爱好不能丢啊!”余凤香说起了以前的事儿。

“写稿没啥意思,领导不重视,也没几个稿费。”云飞扬开始对过去自己的天真想法不好意思起来。

“你有真才实学,相信你一定能够成功的。不管到了什么环境,也不能丢了自己的写作梦想。”余凤香还在鼓励云飞扬。

“快别提写作了!现在哪个领导还会重视能写的,要是那样,我也不会到工队来了。”云飞扬亮明了自己的观点。

“既然来到了这里,我们就得好好干。现在我就需要你写几份材料,一定要写得漂漂亮亮的。”余凤香用企盼的目光看着云飞扬。

“说实话,我真的不能写。”云飞扬直接拒绝了余凤香的要求,“在工队,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别提写材料。”

这完全是在余凤香的意料之中,但她没有放弃:“就算你帮我个忙,工资另算。我是想把咱们各道工序的安全规章制度健全了,在安全生产上不能有丝毫马虎。你看王艳春如果能按照操作规程生產,就不会发生那起安全事故,今后我们一定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挣钱多少不是目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出了人命,我们没法向家属交待啊!”看得出来,余凤香对职工还是有真感情的。

云飞扬想起前几天,集材助手王艳春拽大绳时,没有按照操作规程去做,结果大绳索带钩子砸到了他的鼻梁上,满脸是血的惨状。

云飞扬被余凤香的话说得感动了,没有再拒绝的理由了。心一软,就答应了。

余凤香见云飞扬答应了,很高兴。忙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些材料交给他,“这是我写的草稿,你可以参考一下。抓紧时间,今晚不睡觉也要弄出来,明天交给我。”

晚饭后,其他工友开始各自忙自己喜欢的事儿去了。云飞扬打开白天余凤香交给他的材料。这是余凤香为各道工序搜集整理的安全操作规程。看得出这几天,余凤香不但抓生产,还把安全工作放在了心上。她把安全操作规程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整理出简明扼要的几句话。在安全上她真是下了一番苦功。余凤香只有初中文化,能写出这些,那真是用心良苦,虽然文字看起来很简单,但一看就会让人明白,甚至过目不忘。其实,工队的人文化都不高,平时学习的机会又不多,对本职工作的安全问题,有的人知道一些,有的人就是一知半解,平时还能说上几条,可到了实际工作中运用起来就会比较困难。

余凤香强调安全,这是对职工负责,我们本应该大力支持。可想法要付诸实施,就要大费周折。远离局址的队员们,平时除了干好本职工作,其他的事情一概不愿去过问,学习对他们来说,简直就像念天书。但余凤香为了大家的安全,还是做出了第一步学习安全知识的安排。

云飞扬把余凤香给他的材料仔细看了一遍,重新进行了整理加工,每道工序都用简单的几句话来概括,念起来很上口,容易记得住。如:

《采伐工》

采伐工,脑清醒,安全帽,务必戴,

伐木前,要观察,看树冠,辨倒向,

踢树根,要记牢,先下楂,再上楂,

操作上,不违章,树倒前,要喊山。

云飞扬把采伐工、集材工的安全操作要求,也都编成了顺口溜。

整理完这些,已经是后半夜的事儿了。第二天一早,云飞扬就把他连夜编写的口诀给余凤香送了过去。余凤香看了,高兴地说:“经你这么一整理,太好了!这就是我想要的。一会儿就让人捎到林场去打印出来。辛苦你了!”

看在余凤香是个对工作负责的人,有什么工作需要云飞扬,他还是比较愿意伸出援手的,他和余凤香的关系相处得越来越融洽,余凤香遇到什么事儿,也愿意和云飞扬事先说一下,如:重新核定工资定额、严格各项考勤制度、成立队委会、安全委员会、伙食委员会等,她的想法是让全队职工都参与到工队的各项管理上来,人人都有话语权。

8

余凤香他们工队破天荒地取得了全林场各项木材生产指标的第一名,余凤香被评为林场的优秀工队长,还被推举为林业局的先进队(段)长,照片挂到了林业局的光荣榜上,出席了林业局的表彰大会,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来到工队采访余凤香,采访地点就定在了架杆场。余凤香的形象在小工队一下就高大起来了,林场那边儿,书记、主任也是多次鼓励余凤香,接下来还要继续努力,余凤香也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说话清脆、举止大方,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余凤香就像一只要起飞的大雁,身后还有那些队员的跟随。

冬运转季在即,可就在这个时候,接到了林场新的任务。近几年随着采伐量的逐年减少,林业局开始考虑新的替代产业,后来就根据当地所处的地理条件,确定养殖黑木耳,林业局在林场的后院建起了养殖基地。养殖木耳,首先就需要大量的桦木锯末,现在山下各单位都嗷嗷嚷着肚子饿,没有原料也没辙。林场就按林业局的统一部署,给各工队临时下达了采伐桦木的生产任务。这样小工队就不能按每年的时间转季了,还要每天踏着积雪去圈桦木伐区,职工干完一天活,回来时都已经湿了大半截子,棉胶鞋和毡袜都搅到一块了,烤一宿,鞋和毡袜还没干,第二天还得接着穿,把人折磨得不成样子。

经过二十多天的奋战,桦木伐区总算干完了,也经过了验收。这时,林场通知小工队可以转季下山了。

还没等撤点儿,抚育伐人员王权义就阴沉着脸来和余凤香请假:“我一会儿要下山,明天要请一天假。”

“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儿?要是需要大伙儿帮忙就吱声。”余凤香问。

王权义说:“就是感觉太累了,有点吃不消。”说完,转身往道边方向走去,他要堵车下山。

佟鹏知道是什么原因,就说:“他是因为林场把他的低保取消了,心情不好。”

“为啥要给他取消啊?他家孩子考上大学还不到一年,媳妇还有病,这可让他怎么过呀?”有人愤愤地打抱不平。

“还不是因为我们队得了先进,有人眼气呗!”这似乎是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大家都把目光对准了余凤香,希望她能给做出大家都能接受的解释。

虽然已是天气渐渐转暖之时,但余凤香的脸颊比寒冬时的冰霜还要寒冷,她知道赵涛还兼任着林场工会主席一职,就强压住心中的火气,掏出手机拨通了赵涛的电话。接通后,还没等对方说话,她就喊道:“如果你有什么意见,就冲我来,别给工人使绊子,请你尊重我们的职工,也更要自重!”

打完电话,转念一想,明天就要下山了,余凤香的脸上还是很快多云转晴了,她笑呵呵地说:“明天大家就要下山了,我们还要到林场统一防火值班,不能像散养的鸭子,到处乱蹿。”余凤香接着说:“明天下山我们到大丁活羊馆好好涮一顿,说好了,一个也不能少啊!王权义也得去,下山我就联系他。”

在小工队,联络队员的最好纽带就是到饭店喝点小酒,三五杯下肚,彼此间什么心里话都会讲出来的,以前所有的不愉快也会烟消云散,重新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可那晚喝得却没有那么敞开心扉,更缺乏中肯的交谈,大家并没有过多的交流,看得出余凤香并不太高兴,也知道她还在为林场取消王权义低保的事儿耿耿于怀,她本想借着转季这个机会和大伙好好唠唠,毕竟一冬天了,大家都没少出力,为了队上的工作,有的职工一冬天都没下山,她要感谢大家对她工作的大力支持,顺便强调一下,到山下防火值班一定要按照林场的要求去做,不能迟到早退,一切行动听指挥。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佟鹏他们几个可不管这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点儿也不客气。席间的佟鹏也没人向他提酒,显得很尴尬,他就站起来提了一杯酒:“我知道,我的有些做法大家不理解,我这也是没办法,我要不那么做,也行不通啊!以前对不住大家了,今天借余队长的酒给大家赔不是了。”说完一仰脖子干了进去。

“也没人说你啥,现在这年头干啥也不容易。”有队友安慰了佟鹏一句。

余凤香坐在另一张桌子旁,她让大家把白酒都斟满,提酒后一饮而尽,彰显了她的豪爽性格,这才是余凤香。

王权义也回敬了一杯:“你也别太怨林场了,也许主席做得有道理,肯定还有更困难的家庭需要办理低保,作为生活的保障,我在队上还能挣几个钱,也就不算是最困难的了,拿下就拿下吧!林场工作也不好做,就别再让领导为难了。”

“这是你的心里话?”余凤香没想到一个最基层的职工能说出这种话,内心起了波澜。

“你都被取消了低保,还处处维护林场领导?”有人不理解王权义的想法。

王权义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一疑问,瞬间静下来,没再说什么。

可有的工友还是认为林场不应该取消王权义的低保,他家的生活实在太困难了。

那晚云飞扬没有喝一口白酒,感觉浑身上下就是累。本想早点结束回家好好休息,但又怕余凤香在回去的路上有危险,就一直等到大家酒足饭饱,起身离座,这才走出活羊馆,目送骑上自行车的工友朝着家的方向而去。

喝完酒,有人建议去K歌,余凤香推说今晚还要早点回去看看孩子、婆婆,其他人也找各种理由,就没去成。

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余凤香出来,云飞扬有些着急,急忙转身返回了活羊馆。

在里面,余凤香好像和收银员解释着什么。见云飞扬进来,一脸的如释重负,“赶紧拿三百块钱,这帮饿狼,真能造。”

出来后,余凤香开始冲云飞扬发起牢骚:“这帮兔崽子,吃完抹嘴就跑,真没良心。”

“大家都累了,谁不想早点回家啊?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不还有我吗。”云飞扬小心解释着。

“放屁!我也没回家,和谁说去?”余凤香在云飞扬面前说话还是比较随便,一激动就会动粗口。

“看你现在的样子,还像个队长吗?简直就是个怨妇。”云飞扬尽量安慰余凤香的情绪,好让她慢慢平复下来。

“还敢狡辩,我看你是欠收拾。”其实她并没有喝多,只是心情有些不好。

9

几年里,余凤香在工队积累了不少山场工作经验,她思维超前,上进心强,无论什么事都尽量走在前头。这一天,她对云飞扬说:“我们要把工队建得像家一样。不能像逃荒似的,到处破烂不堪,杂乱无章。”

云飞扬还没明白余凤香的意思,她就用命令的口吻道:“明天你下山多买些花塑料。”

“买花塑料做什么?”云飞扬不解地问。

“我要把餐厅和休息室都衬上花塑料,你看现在这像什么样子。”余凤香态度坚决。

“整那些虛东西有什么用?”云飞扬疑惑地问。

“别废话,让你去买就抓紧去。”余凤香一瞪眼。

“好,好,听你的。”

工队一般都是吃大伙,大家在餐厅统一就餐,住宿的板房白天基本都不过去,男队友们吃完饭就在休息室待一会儿,大家的紧张和疲惫可以在这里得到缓解和释放,女队友回寝室休息。休息室也是游艺室,除了可供休息,还可以下象棋、玩扑克,最大的功能是可以烘烤衣服和鞋子毡袜。这里还是队员们彼此交换意见想法的精神空间,那几个喜欢拔犟眼子的队友经常在这里口若悬河,争得面红耳赤,始终也没分出个胜负高低。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休息室就像在山场劳作时躲避风险的安全帽,这里才是他们的避风港湾。

云飞扬买回来花塑料布,吃完晚饭后,男女队员们都过来帮忙,按余队长的要求,把室内和墙体上的多余东西都清理了一遍,又从墙角和存放废旧物品处清理出一大堆垃圾,看着那些破旧的棉胶鞋、臭袜子、废弃的报刊和图纸,还有那些啤酒瓶子,让人很烦恼,这哪里还像个休息室。

余凤香看大家都过来了,就蹬着凳子,先从棚顶铺起了花塑料。队员们开始七手八脚地干了起来。余凤香扯着一头,云飞扬在另一边用力绷紧,其他队员用透明胶粘了起来,马上一幅幅花塑料贴上了顶棚,就好像一幅幅美丽的画卷拉开了长轴徐徐展开。破旧的休息室就这样变成了美丽的天堂,成了他们每天必须逗留和谈天说地的最佳场所。看着如童话般的休息室,女队员们发出了叽叽喳喳快乐的赞叹声。男队员们也感觉温馨舒适多了。

没多久,余凤香又找到云飞扬说:“不能贴上花塑料就算完事,你还得写点东西。”

“你还想弄点什么东西?”云飞扬反问她。

“我要立几条规矩,有了好的环境,大家都有责任来保持好!”余凤香胸有成竹地说。

“好!那你定吧。”云飞扬理解了余凤香的想法。

“你要为工队建设多提建议。”余凤香又向云飞扬提出了新的要求,“看看咱们除了生产,还需要在哪方面加强一下?”

“还需要啥……呢?”云飞扬的思维有些跟不上余凤香,开动脑筋也想不出好点子。

“隊上各项生产都已步入正轨,你看能不能编一首咱小工队自己的歌曲?也好活跃一下队上的气氛,不能一天总是生产,业余生活也得搞上去呀!”余凤香像是在征求云飞扬的意见,其实她的心里早已盘算好了。

“这是一个好主意!”云飞扬理清了余凤香的思路,“唱歌能调动人的情绪。对生产、生活都有好处。”

“国庆节林业局要搞歌咏比赛,林场安排咱们队去参加,我想让队员们唱首我们务林人的歌。这既能体现一线职工吃苦耐劳的精神,也能表现出我们多才多艺的另一面。”余凤香还真是有自己独到的想法,“谁的心中没有过梦想,只是后来的生活轨迹偏离了最初的方向。”

余凤香对待工作和对待队友的态度越来越让队员们钦佩,她考虑问题总是站在大局的角度去思考,很少掺杂个人情感,这也是大家对她信任的最主要的原因。虽然她是来自机关,但她更了解一线职工的需要,把他们都当成了自己的兄弟姐妹。遇到问题不藏着掖着,都是坐下来和大家商量解决。

10

每年工队的人员都会有一些变动,这里工作生活条件毕竟都很艰苦,有的队友忍受不了也是很自然的事儿。一到转季时,就会有人通过各种途径和渠道想方设法调离这里。就在这个时候,佟鹏抓住机会,离开了小工队,调到林业局安全科,成为一名安全检查员。佟鹏的心情一下好了起来,每天脸上挂着笑容,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到山上生产工队检查安全防火隐患。佟鹏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一副小人得志的阴险,他对一线职工的处罚一点不留情面,决不手软,不留余地,拒绝任何人的讲情。他的铁面无私很快就在林业局有了影响,成了名副其实的笑面虎、丧门星。一日午后,佟鹏一行三人来到小工队的架杆场,原条车刚走,装车组的人都在清理原条上的枝丫,一见是老队友来了,马上放下手中的活,都很亲近地和他打招呼,欢迎这个从工队一步登天的大能人。佟鹏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没说话。他们感觉很奇怪,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佟鹏从本上撕下一张纸,递给了余凤香。大家很吃惊,没了刚才的笑容,僵在原地,满脸没了任何表情。余凤香接过来,瞟了一眼,看清是张罚单。余凤香略微清清嗓子,干咳两声,有些惊讶地说,“佟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不会刚离开这里就拿我们开刀吧?”

佟鹏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林业局对安全工作抓得很紧,我这也都是为了工作。你自己看一下,回空绳的绷绳树怎么不放倒?这多危险啊!”

余凤香一时半会儿没能转过弯来,还是不能接受这个处罚,就抹下脸来,两手一撕,罚单变成了碎片,洒落一地,然后转身不再理会佟鹏。

佟鹏也没急着表态,架杆场顿时鸦雀无声。队友们也只能看着佟鹏三人和余凤香,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都想看看最终的结果。

佟鹏对余凤香的态度没有感到意外,但又不能撕破脸,只好重新开了一张罚单,放到了绞盘机房,临走前又检查了一些有安全隐患的部位,脸上也恢复了笑容,瞅着余凤香的背影说:“我刚到一个新单位,林业局现在抓安全生产工作这么紧,我能不下来检查一下吗?”佟鹏见余凤香还是没有搭理他,就加重语气说,“这也只是提个醒。”

“那还想怎么样?”余凤香冷冷地说,“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你就都指出来吧!”

“余队长,别把话说得那么噎人,要是那样对谁都不好。”佟鹏也有些生气,改变了先前的态度,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接着说,“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心里有怨气,但也得支持支持我的工作吧!既然这样,那就按林业局的规定办。”

佟鹏走到绞盘机房,用脚踢了一下柈子堆旁的垃圾,有几个烟头就露出头来。

“一个烟头罚款二百,这个林业局有文件规定,我想大家也都学习过文件吧!”佟鹏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

佟鹏接着来到架杆场,指着回空绳说:“油丝绳的连接处必须要用双卡子,这两个卡子都需要再备一个,装车必须要用爬杠……这些都属于严重的违章生产,罚款二百不算冤枉吧!”

……

佟鹏仅在架杆场就找出好几处违章生产问题,让队员们有些吃不消,佟鹏对山场比较了解,他想找出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浮出水面,他准确地扎到了每一个要害处,让余凤香没有一句反驳的话可以说。在佟鹏眼里,工队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这里的山场伐区、架杆场他都了如指掌,甚至每个人的脾气秉性他也清清楚楚。

余凤香和佟鹏的对峙,让每个队员损失了近一百元的收入。队友们开始对佟鹏恨之入骨,他这是活生生地从队员们的腰包里掏走了一笔本该属于他们的财富。佟鹏为啥要这样做?昔日的队友,就这么几天功夫,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们越想越糊涂,越想越心烦。但答案似乎显而易见,当时他的心里是多么想当上这个队长啊!

11

自从被佟鹏罚款以后,这个小工队里就悄悄地滋生起一股挫伤感,整天工作的气氛都很压抑,就像这大冬天在外面装车,虽然冻不死人,却能让人感到丝丝的凉意袭上心头。这种情绪在队友们来到了伐区、楞场后,表现得尤为突出,看着“轰隆隆”从眼前驶过的J-50拖拉机,听着发出“突突”响声的油锯采伐声,伴随着“哒哒哒”绞盘机发出的声音,他们感觉立刻就要窒息一般,焦虑与烦躁就像燃烧的烈火燎过每个人的胸口。稍停片刻,他们把目光扫向远方,心里的热浪才会慢慢冷却下来,焦虑与烦躁的火苗才算平息了,但伤感和压抑的情绪又会油然而生。

这年冬天,气温是格外地低,肆无忌惮的鹅毛大雪成了家常便饭,整个伐区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最低气温骤降至零下五十几摄氏度,还没走到伐区,整个人就会被冻透。林业局在这个冬季开展了“大干一百天”的劳动竞赛活动,让他们的神经又绷紧了另一根弦。好在那年的生产任务不算太多,但装车组却多了一道程序,就是要把原条根部不好的部分墩掉,无形中给他们的工作带增加了难度,再把这些墩下来的短材作为片料装下山,每天的工作时间就要延长三小时以上。

这个冬季下雪天咋会这么多呀?大雪落在出工的每个队友的身上、安全帽上,很快就积上厚厚的一层,拍掉没一会儿,又是一层。后来干脆也就没人再去拍它了,风雪中的务林人变成了一个个雪人。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辆大型斯康运材车突然开进了架杆场,运材车的出现让他们心里很矛盾,按说他们每天就是盼着能多装几节车,这样也能多挣俩钱,但这样的大雪天装车也是十分危险的,往往视线不好,判断也会有失误。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下大雪的时候来。”有人抱怨起运材司机。

“也不能挣钱不要命啊!这个天气就不能装了。”有人很不满地嘟囔着。

装车组的四人都在绞盘机房没出来,没人去理睬那辆运材车司机,就当没看见。司机见没人理会他,就跳出驾驶室,来找装车组的人商量。

大家看清了下来的司机是车队的孟师傅,五十多岁的样子,他踏着积雪奔着绞盘机房走来。

“孟师傅,你这个时候来运材,不是跟我们工人过不去吗?下这么大的雪,怎么装啊?这也不安全啊!”余凤香不解地说。

“是呀!回头再出点啥事儿,林业局不会轻罚我们的。”又有人亮明了自己的观点。

孟师傅也能理解大家说的话,但大老远来了,也不能空返哪,那样油钱可就白搭了。他没说什么,转身离开绞盘机房,不甘心地回到驾驶室用对讲机给林场调度室反映了这个情况。

在附近工隊检查工作的赵涛听到了对讲机里的喊话,马上驱车赶了过来。一刻钟的功夫,赵涛阴沉着脸来到架杆场,看到余凤香正带领组员归楞。

赵涛说,“你们停止归楞,抓紧装车。”

余凤香本想强调一下理由,赵涛一摆手说,“人家已经告到林场了,再不装车,就捅到林业局去了。”

组员把目光投向了余凤香,想看她能不能顶得住,余凤香本想强调一下这不符合安全规定,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气呼呼地说:“既然领导有话,那我们就装吧!可要出了安全问题……”

“别总是强调客观理由啦!……但我们千万要注意安全。”赵涛很策略地把余凤香的话给怼回去了。

费了老大的劲,总算是安全地装完这一节车,队友们边走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余凤香喊住了云飞扬:“车位附近掉了好几根短材,咱们清理一下,还不知道这雪要下多大呢,要是埋在下面,明天的车就更不好停靠了。”

云飞扬想喊回来急匆匆往驻点赶的队友们,余凤香摆摆手:“别叫他们了,就这几根,咱俩挪动一下就可以了。”

云飞扬找来一个木棒,伸到短材的下面,用力别翘起来。余凤香也找来一个木棍弯腰配合着,很快就把散落的短材归到了大堆附近。雪依然没有减弱,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十几米就看不清任何东西。

12

春节前,林场再次出现死亡事故,更让林业局领导大动肝火,紧急召开安全生产专题会议,把安全科和林场主任大加训斥一顿,也给各级领导敲了警钟。安全科长神色紧张,立即把安全员全部派驻到各林场和生产单位,大大小小的安全员不敢懈怠,每天拿着照相机深入到各单位的薄弱环节转悠,把目标对准了一线的各个工种,发现有违章作业的职工马上做出罚款处理,还要严厉喝斥一番。有人集材时,安全帽带子松了,也被安全员罚了一百元,还要在队会上做深刻检讨。

林业局调整林场主任到离退处任副职,从资源科调来了魏连福担任林场主任一职。魏连福上任后,马上就对各个工队进行了人事调整,撤了几个不称职的队长。奇怪的是,主管生产的副主任赵涛在这次安全事故中却没有受到任何处分。按常理说,工队出了死亡事故,赵涛无论如何是要承担一定责任的,最应该撤职的就应该是他,但赵涛却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为了加强职工安全生产意识,余凤香召开队委会,她说:“安全工作我们要常抓不懈,要作为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来抓。”当说到那位为了救助手而献出自己宝贵生命的采伐工时,她表现出深深的同情和惋惜,她叮嘱云飞扬要把各项安全制度上墙,在伐区头、装车场、运材车进简易道的路口,都要树立安全警示牌,云飞扬马上都一一照办了。当天装车组收工早了点,余凤香就带领他们把运材道转弯处的树毛子砍了,这片树丛给上下山的车辆视线带来很大影响,铲除树丛很有必要,以免发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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