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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步杀

2019-09-01叶仲健

福建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安民东升贵阳

叶仲健

1

女人买菜归来,家中空无一人。女人以为丈夫带儿子出门了,换上家居鞋,将菜放入厨房盥洗池,进卧室换上家居服,回厨房烹饪周末午餐。阳光照着窗台,高压锅吐着蒸汽,女人哼着歌儿。生活多么美好!外头传来:防盗门轴承转动的声音,拖鞋与地板摩擦的声音,液体滋进马桶的声音。

从卫生间出来,回到客厅,男人打开电视。真人秀《爸爸去哪儿》正在重播。待妻子从厨房探出头来,才用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替代他可有可无的问候:宝宝没醒?女人反问:不是你抱走了?男人说:没有呀,我出去时,睡着了呀。女人颇有微词:没事你出去干吗!男人嗫嚅:有点急事。宝宝在家,你放心得下?女人边说边往客房走,湿漉漉的手一正一反揩着围裙。两室一厅的商品房,刚在卧室换衣服,没看到儿子,那就是在客房。宝宝呢?!女人声音尖锐。睡卧室里呀!男人从沙发里翻滚起来。没……有……女人声线颤抖。我明明抱他睡卧室的。男人扑进卧室,确实没看到,床上有儿子躺过的凹痕。

阳台,衣柜,门角,床底,窗帘后,沙发后,洗衣机,冰箱……孩子已经学会乌龟那样爬,搞不好睡醒后爬到哪个角落,上回还将一坨大便拉在衣柜里。糟糕的是,将房子寻了个遍,依然没找到儿子。倒是发现,家里被翻动过:书房的联想笔记本没了,床头柜抽屉里的罗西尼手表不见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不见了。

女人哭闹蹦跳,捶胸顿足。女人厮打自己,也厮打丈夫。男人边吃受妻子的拳头,边抖抖索索打110报案。等待警察到来的时间里,夫妻俩去物业查看监控。画面里,有个头戴鸭舌帽、脸捂大口罩的男子,怀抱他们的孩子,乘电梯下楼,直至走出小区。至于他们家防盗门是如何被打开的,不得而知。

警方很快来人,录完口供,带着监控,还有夫妻俩的希冀,凝重离去。三天过去,杳无音信。那三天,男人和女人,男人的亲人和女人的亲人,几乎没怎么合眼。女人水米未进,瘫软在床,气若游丝,连哭闹的力气,都耗尽了。那三天,女人声息微弱,反复问丈夫:你那天干吗去了,你那天干吗去了……

男人没给妻子答案。男人没法给妻子答案。男人那天是去宾馆私会情人去了。男人需要緊紧抓住妻子外出买菜的空当跟情人亲热亲热。以他的经验,一个小时,足够了。一个小时,儿子应该不会醒。醒了也没事,大不了哭一阵,哭哭可以长力气,会哭的孩子长得快。

男人无法启齿的这个真相,最终在警方质问下和盘托出,否则警方有理由怀疑,男人给不出解释,出于何种目的。而此时,离案发,已经过去七天。女人恨不得杀了丈夫,怎会有如此狼心狗肺的父亲呀,将不到两岁的儿子丢家里,跑出去跟小三苟合!女人果真在那个晚上杀死了丈夫,将熟睡中的丈夫,一刀一刀,砍了整整十刀,在儿子睡过的那张床上。

宁城市刑警石文涛,整理好口供笔录,往桌面上磕磕,打量金属栅栏里的女人,并未马上离去,而是展开与后者这样一段对话:

你可以不杀他的。

我恨他!

你越恨他,越不该杀他。你要让他活着,让他愧疚一辈子。

我不想活了,找不到孩子,我也会自杀。他愧疚不愧疚,我看不到了,让我活着,比死了还痛苦。女人咬牙切齿,稍稍有些动容。

孩子或许可以找回来。

不,找不回来了,我听说了,三天找不到,希望就渺茫了。

石文涛心里也认同女人的说法,目前拐卖儿童案件的侦破率确实不高。

看过《失孤》吗?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你们把我毙了吧,一想到我儿子在另一个地方受苦,我比死了还痛苦。

类似脑死亡,还有一种,叫心理死亡。石文涛知道,女人的心,已死,如她的泪,死于肉体前。

走出审讯室,助手欲言又止。最后的对话,没有任何意义,说画蛇添足也不为过,尤其对石文涛这个沉默寡言的刑警而言。石文涛说:觉得奇怪?助手笑笑:有点。心理学研究表明,亲生骨肉被拐卖的痛苦,远胜过其意外死亡的痛苦。助手叹息:她真可怜。所以,她杀了丈夫,情有可原。可是,助手说,法律不会因此豁免她的罪。假如让你选择,你会选择仇恨,还是愧疚?助手眉头紧锁:我不知道。也是,只有身处深渊的人,才知道深渊的模样。不瞒你说,其实愧疚比仇恨,更令人痛苦。助手挑挑眉:也是心理学说的?

市公安局。射击训练室。灯火通明。

缩肩、贴腮、锁肘、挺腕。眼睛、缺口、准星,三点一线。砰砰砰……弹无虚发,又拿下一组十环。石文涛默念专业术语:无意识击发,无意识击发……这就是射击的某个境界?无须瞄准,开枪的手,就是眼睛。或者,手中的枪,就是眼睛。

思绪跳转,想起上高二的一天,上课铃响,一女同学往座位上跑,一男同学将脚伸出去,本只想开个玩笑,不料女同学被绊倒,一头栽到桌子上,立马就不行了。女同学家长到学校哭得昏天暗地。男同学长跪在女同学尸体前。除支付巨额经济赔偿,男同学饱受多方谴责,终因心理问题退学,后从自家天台跳下。他至今记得男同学的模样。

家。书房。瞎灯。

仇恨和愧疚,两个词,如弹幕,盘桓在石文涛脑海,轮番转动,挥之不去。仇恨和愧疚,哪个更令人痛苦?如果时间可以稀释仇恨,那是不是也可以稀释愧疚?拿女人的案子来说,如果给女人多点时间,是不是可以淡化对丈夫的仇恨?如果她丈夫还活着,是不是真会愧疚一辈子?

转轮手枪,被拆成零件。双手翻飞,拆散的零件,复又组装完毕。气势一紧,石文涛单手握枪,挺直手臂,枪管指向窗外,准星瞄向虚空。扣动扳机,咔嗒,没有子弹。他习惯卸下子弹,与弹匣分离。一老刑警告诫过他:小涛你这个习惯不好,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就算只慢上几秒,也可能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

2

接到老同学电话时,石文涛还在惆怅女人的案子。

老同学说:知道魏东升吗?

石文涛说:怎么不知道?路辉集团掌门人,大名鼎鼎的商界精英。

老同学说:也是你一个村的。

石文涛没有否认,不知对方为何说这个,隐隐中嗅到一丝不祥气息。

老同学坦言:他挂了。

知名企业路辉集团,通过招商引资,与童安镇官方签订项目,欲将安民厝打造成集民宿、餐厅、观光为一体的旅游胜地。安民厝坐落于童安镇以北,安民村西山坳,方圆占地三百余亩,晚清建筑风格,曾居住过泱泱百余户人家。清末,一行京城人氏,不知何故,被官兵追杀,南下逃亡至如今的柚里县。当地县令宅心仁厚,将众人秘密安置于此,为他们修建栖身之所,顾名思义,称之“安民厝”。这支外来户,非同宗族,姓氏驳杂,故“安民厝”亦叫“百家厝”。如今安民厝后裔都不在安民厝住了,而是在村子外头,距安民厝二十里地,靠近国道位置,盖起新厝。过了若干年,他们中的大部分,跟风在城里买房,将老弱病残丢在这片土地上——凤毛麟角的佼佼者,打哪来,回哪去,一步登天在京城购置房产;更多类似石文涛这样的,与十万八千里的京城毫无瓜葛,拍打翅膀从安民厝飞出去,顶多栖息在省城或县城。

项目刚签署落地,尚处勘察阶段,魏东升就一命呜呼。最先发现尸体是当地一村民。像往日那样,那人起早去傍山湖捕“白条”,途经安民厝,发现路口停着乌龟壳,寻思又有好看的可以看了。不久前他就逮到过一对男女,不知打哪来的,躲在安民厝老屋里“偷腥”。

拐进安民厝,兜兜转转半圈,没看到所期待的画面。正欲放弃,发现二层阁楼一间屋子窗口中央,吊着个啥东西,定睛一瞧,瞬间魂都吓飞了,跑回村部,逢人就吆喝见鬼了见鬼了。听的人问他见啥鬼了。那人将亲眼所见有鼻子有眼描绘一番。听的人信,也不信。信,因为安民厝闹鬼传闻已久:五十年前,一个爷爷辈的,不知何故,好端端的,从小阁楼掉下,脑袋着地,脑浆流淌一地;三十年前,一对新婚夫妇,都是安民厝的,男的姓孙,女的姓李,成婚当晚,双双用剪刀刺开颈部动脉,自杀于洞房内,据说当天婚礼上,他们还有说有笑;二十年前,一聂姓女子,二十岁不到,尚未出阁,在自家卧房上吊自尽,穿一身骇人的大红旗袍。不信,因为眼下青天大白日的,哪有鬼敢出来活动的理儿?八成是那人老眼昏花把绣花针当成棒槌,要不就是闲得慌编鬼故事吓唬人。那人发誓称他既没眼花更没撒谎,否则生儿子没屁眼。听的人说你六十好几了,还生个屁儿子!得得得,横竖也闲着,咱去瞧瞧,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鬼长啥样哩。

几个村民不惜徒步半小时,结伴前往安民厝。抵达目的地,斗胆近前去看,前排阁楼一扇窗户后,果真直挺挺吊着个人。一嘴皮子乍呼起来:这不是聂家闺女上吊的老屋!个个头皮发麻,汗毛倒竖。村民忙向村主任报告。村主任向辖区派出所报告。派出所向县刑侦大队报告。柚里县刑侦大队成立专案组。

据柚里县刑警调查结果,死者后脑勺遭受过重击,估计是先被人击晕后被拴进尼龙绳挂上屋梁。现场门窗完好无损,未发现搏斗痕迹。对于久无人至的老房子,物体覆满灰尘,理应很容易留下痕迹。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灰尘雪般被扫去,连死者本人的可识别痕迹亦未找到。换句话,凶手具备反侦查能力,行凶时八成戴着手套,杀害死者后倒退离去,将痕迹都抹去了,地板留有笤帚篦痕。安民厝前坪倒是遍布鞋印,是来瞧热闹的村民留下的。死者随身携带的手机、钱包、手表和车钥匙无一丢失,停在路口的新款卡宴车窗紧闭,静候主人归来,初步排除谋财害命,犯罪动机定性为情杀或仇杀。经大致了解,未发现情杀线索,至于是不是仇杀,不得而知。从家裝小包工头做到集团企业掌门人,死者身份背景和人际关系甚是复杂,商场如战场,不排除被竞争对手蓄意谋害的可能。

法医推断死亡时间为前一天晚上七至九点。令人费解的是,这么晚了,死者来这个鸟不拉屎的旮旯,做甚?说为工作实在匪夷所思。国道路口监控显示他是只身驱车过来的。根据破密后的手机通话记录,死者生前接到的最后一通电话是个陌生号码,打出去的最后一通电话是给一个叫聂小安的。前者通话时点8:15,时长两分钟半;后者通话时点8:18,时长不到两分钟。

柚里县刑警随即传讯聂小安。身为死者生前专职司机,聂小安声称魏总那晚确实给他打过电话,要他开车跑一趟安民厝,不过那天他已经请假,再加上吃晚饭时跟朋友喝了酒,所以没去。刑警问他案发当晚七至九点在哪。聂小安说在家睡觉。刑警问谁可以证明。聂小安说他孤家寡人,没人可以证明。刑警走访那晚跟他吃饭的一干狐朋狗友,并调取其居住寓所电梯监控录像,与其所述大体吻合,证实聂小安所言不假,便将接下来的侦破方向,重点放在死者接听的那个陌生号码上。通信公司提供信息,该号码信号定位的确在安民厝方位,通话结束信号源消失,八成SIM卡被拆下抛弃,想要找到无异于大海捞针。因眼下手机号码未施行实名登记,通信公司无法获取使用人信息,不过向警方提供了该号码销售轨迹。柚里县刑警按图索骥查至经销商,获知该店前段时间搬迁中一批SIM卡不翼而飞,巧的是该号码就位列其中,此条线索就此中断。

根据对安民村地理环境的现场勘察和先前掌握的国道路口出入车辆及人员监控,柚里县刑警将凶手锁定在当地村民范围内,对眼下还生活在安民村的群众逐一走访摸排,但除听到一些闹鬼传言,找不到任何线索。人口密集的居住地,从来不乏捕风捉影的民间传说,这些神神道道的坊间谣传,当然不可信。案件没有眉目,至此陷入僵局。考虑到此案涉及招商引资,童安镇政府请求警方封锁消息,避免案情发酵,影响当地招商引资环境,柚里县刑侦大队对此案的侦查一直暗中进行。

你对魏东升了解多少?老同学在石文涛家乡柚里县搞刑侦。

得知对方想从他这获得线索,石文涛表示爱莫能助:我要让你失望了,不瞒你说,我从安民厝搬出来都二三十年了,再则我们一个从商一个从警,生活圈子不同,我对他知之甚少,所知道的恐怕还不如你这个外来念经的和尚。

魏东升长石文涛五岁,石文涛考上初中那年,前者早已初中毕业。石文涛考取高中后,随父母迁居县城。魏东升没上高中,毕业后跑去省城闯荡。换句话说,上初中后,石文涛也就每年春节才见到打工归来的魏东升。上高中后,几乎没见过他了。掐指算来,他们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最后一次照面,依稀在十余年前某同乡安排的筵席上,人挺多,闹腾腾,两人没顾上说几句话。

挂掉电话,石文涛眼前浮现出的,还是魏东升十年前的轮廓:身形颀长,面部白皙,高颧骨,鹰钩鼻,目光精厉,透着一股攫取的力量。有些峥嵘,或者说,有些狰狞。话说人是有面相的,或许正是这种面相,才注定魏东升成为商场弄潮儿。

3

老板魏东升被害,聂小安作为司机,即便没有那通电话,也没理由不被卷进来。刑警再次询问他案发当晚七至九点行踪。刑警又问你老板那么晚了去安民厝做什么。他说那就不知道了,魏总在电话里没说。尽管警方没再揪着他刨根问底,但聂小安仍未摆脱嫌疑。除反复求证他那晚行踪,柚里县刑警还在挺长一段时间内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聂小安名义上是魏东升专职司机,暗地里也充当“锦衣卫”角色,类似包拯身边的展昭,列宁身边的瓦西里。这并非代表聂小安有强悍的体魄和不凡的身手,恰恰相反,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瘦,身高不足一米七,许是长相秀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得多。魏东升看中的是他的胆量,一个常年打打杀杀并且蹲过十二年牢狱的钢铁直男,胆量不会差到哪里去。这就够了,有时胆量比任何武功招式都管用,当一个人不要命时,他的身体就是把锋利的刀,尽管这把刀从未派上过用场。

聂小安其实并没搞懂人的胆气究竟从何而来。他认为他的胆小与生俱来,好比有的人天生脑袋小,有的人天生屁股大。父亲在他两岁时去世了,母亲进城务工难觅芳踪,爷爷跟奶奶分居多年,他打小就习惯偎依在奶奶身边,晚上都要睡在奶奶腋下,还叼过奶奶皱巴巴的乳头。因为白面细目,看起来羞羞答答,文静得像个囡囡,村里人取笑他,送给他绰号“妞妞”。对男孩来说,此类綽号,多少有些作践人。他心里不舒服,也仅仅只是不舒服,毕竟连他也感觉自己像“妞妞”,胆比针眼小。具体表现:不敢在人多场合说话;不敢一个人待在家;不敢看人家杀鸡宰牛;不敢放炮仗;不敢顶撞人……心里一犯怵,就会打结巴,吐不出囫囵话。

他享受人家对他与众不同的关照。譬如:去小伙伴家留宿,对方会让他睡里边;去摘野果,小伙伴会让他待树下捡果子;去河里摸鱼,小伙伴会让他在岸上待着——他乐意将自己摆在这样的位置,乖乖坐在河岸黑不溜秋的礁石上,屈膝,双手支着下巴,望着一个个黑不溜秋的屁股,在河面上像鱼脊冒一下,随即鳞光闪闪没入水中。

聂小安立志要做一个勇敢的人。

接下来呢,小伙伴做甚,聂小安也做甚,拒绝享受特殊待遇。譬如:你上树,他也上树;你下河,他也下河;你捉蛇,他也捉蛇;你骑牛,他也骑牛;你放炮仗,他也放炮仗……有次玩捉迷藏,还斗胆躲进苏家横在厅堂墙根下那口乌漆麻黑的备用棺材里。他所做的种种,目的只有一个:练胆。这是他的秘密。然而并没有啥用。他是在强迫自己,不似人家那般随心所欲。那些上房揭瓦提拎甩褂的事,在小伙伴眼里其乐无穷,在他心里却是活受罪,以致他的效仿看上去费劲八叉,蛙泳游成狗刨式,跟斗翻成驴打滚。

人的胆子长在哪儿?聂小安询问爷爷。爷爷粗粗拉拉的手,摩挲瘦瘦瘪瘪的肚皮,道不出子丑寅卯。爷爷根本不会预料到,两年后自己会殁于胆囊癌。两年后没有彩电,现在更没有,电视播放广告,黑白画面劈过一道闪电,随之炸起一道响雷,孙女对奶奶说:奶奶,我怕。奶奶说:乖,吃了珍珠粉,胆子就大了。聂小安去找奶奶要珍珠粉。奶奶不知啥叫珍珠粉,去镇上兜一圈,没买着,去县城再兜一圈,买回来了。每晚临睡前,聂小安都满怀期待地吞下一汤匙珍珠粉,翌日早上醒来并未觉得胆子比昨天更大些。听说吃啥补啥,碰到有人杀鸡杀鸭(这时候他已经敢近距离观看人家杀鸡杀鸭了),他就向人家讨要鸡胆鸭胆,裹着白砂糖咕噜吞下。安民厝人竖大拇指:小安真勇敢,这玩意儿都能吃得下,清热解毒利身体哩。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们心窝子浅,哪里晓得聂小安是在补他的胆儿?

安民村太小,没办学校,小学是在镇上念的,寄宿,周末才回家。有个晚上,宿舍蹿进来两个不速之客,各自手上拽根镀锌管,将铁栏杆床敲得砰砰响,要他们老实把钱交出来。同学都吓坏了,纷纷翻裤袋掏钱。聂小安不从,觉得就这么任人拿捏,胆子只会越来越小,曾经的努力,功亏一篑。聂小安咬咬牙根,打滚下床,抄起宿舍唯一一张板凳,胡乱抡舞,与那两个恶痞展开搏斗。他边挥舞边叫同学帮忙。同学们都吓坏了,没人敢出来帮他。他这一呼救,反而弱下气势,没招架住,被打翻在地,意识逐渐模糊。

聂小安很快醒来,躺在床铺上,像木乃伊,宿舍里点着蜡烛,人被蛋黄色烛光包裹,很安全,很舒坦。打他的人已作鸟兽散。他浑身上下,散了架。同学娘们似的叽叽喳喳:醒了醒了。还痛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们报告老师了。老师报告校长了。校长给派出所打报告了。老师去卫生院找医生了。

——那年代还没出现手机。聂小安动动身子,忍不住呻吟一声,鼻孔发出一息冷哼。这些道貌岸然的胆小鬼,面对舍友被打,个个竟然怂得像鹌鹑,屁都没敢放半个,现在又假惺惺向他示好。他看不起他们,同时颇感欣慰。原来,这些货,比自己更胆小。

宿舍事件像阵风吹遍学校,聂小安成为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很多人看见聂小安,都会竖起大拇指说:现在的聂小安,可比以前的聂小安胆大多了,云云。聂小安也高兴,认为自己真的胆大了许多,像打败天下无敌手的江湖侠客,内心里的自信仿佛施展轻功的身子,蹿得跟房顶一样高。

可是,那个夏天,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又把聂小安打趴了,身子从高高的房顶落下,垂直砸在地上,摁在土里,再也抬不起头来。

那年7月,日头似火。安民厝人几乎都在午憩。未成年人大多不喜午睡,放暑假在家的魏东升,跟年纪相仿的陆贵阳,还有比他小两三岁的石文涛和聂小安,借玩“七步杀”打发时光。作为“捉迷藏”和“木头人”的升级版,“七步杀”游戏规则是:双方都必须躲藏,都必须寻找对方,只要发现并先叫出对方名字,对方就变成“木头人”。先发制人这方,须朝“木头人”跨七步,只有七步之内踩到对方脚背,才能宣告对方“阵亡”。何人发明这个游戏,无处可考;为何是七步?歌谣:捉迷藏,吊晃晃;木头人,愣邦邦;一二三四五六七;杀鬼子,炸飞机。一二三太少,其他数不顺口,是这意思吧?无从得知,游戏就是这么沿袭至今的。

游戏业已开始,分成两组,魏东升和石文涛一组,陆贵阳和聂小安一组。头个回合下来,年龄上占劣势的石文涛和聂小安,已经淘汰出局。阳光热辣,他们在前坪树荫下等待游戏结束,老半天,没等到人,有些不耐烦。石文涛说:你待这,我去找。片刻回来,二话不说,拉起聂小安的手,一个劲儿往楼梯口拽。聂小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涛,干啥!石文涛不说话,将手指竖在嘴唇前,紧张兮兮打个嘘,拉着他,径直上二楼。一个前面走,一个后面跟,前者步子放轻,后者放轻步子。走到聂小萍卧房门口,石文涛示意他贴近门缝看屋里头。他将眼睛贴过去,看见屋里一幕,紧握两拳头,手心沁出汗,大气不敢喘。

他想冲进去,提不起勇气;他想呼喊,声音卡在喉咙里;他想去叫人,两腿不听使唤。姐姐头朝里,脚朝外,嘴巴似乎被堵住,呜咽断断续续。蚊帐低垂,看不见姐姐此时的模样,只看到魏东升和陆贵阳的背面,他们又黑又瘦的身体,在蚊帐后面剧烈扭动,那架势,仿佛要将床摇塌,仿佛要合力杀死姐姐。他才过完十岁生日,从未见过这样画面。石文涛蹴踏两下房门,许是窗外蝉声聒噪,抑或是魏东升和陆贵阳身体内波翻浪涌,他们浑然未觉。直到屋内两人细猴样从蚊帐里钻出来,聂小安才拽着石文涛拔腿下楼,仿佛犯下亏心事的是他。

胆子不是猪尿泡,吹几口气就能撑大。外表的假象可以欺瞒别人,却无法欺骗自己。这一刻,聂小安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勇敢过。

4

那个夏天以后,聂小安的人生目标,并不像以前那么简单,而是要胆大到足够杀人。假设,有人站在你面前,一动不动,任杀任剐,敢不敢下得了手?聂小安给出的答案是:不敢。怎么可能下得了手?光想想头皮都发麻。不像电影电视,死再多人,再凄惨,都离他太遥远,离现实太遥远,小时候,看这些镜头,是害怕,稍大些,知道是假的,就没那么害怕了。他实在想不通,现实中怎么真有敢杀人的,实在不忍卒想,不忍卒视,更不消说还敢将尸体大卸八块(他是从报刊上看到这类消息的)。就算免费赠送给他十个八个胆子,这种胆量也长不到他身上。

初中也是在童安镇读的。班上的学生,分农村来的和童安镇本地的,他们这些农村来的,时常受到童安镇本地学生的欺凌。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逃學,吸烟,喝酒,寻衅滋事,一副能用拳头解决就不多费口舌的架势。刚开学那阵,因为没把答案传给后桌同学,考试结束,那个清清瘦瘦的同学,将他堵在厕所里,扬言会让人去宿舍找他。同学是童安镇土著,目光里盛满凶狠的光芒,他心生向往却望尘莫及的光芒,像两把锋利的刀子捅出来,足以刺进朋友或者敌人的两肋。只有心里藏着刀的人,眼睛里才会出现这种光芒。他不是笨蛋,理解同学所谓的“让人去宿舍找他”是几个意思,好在心惊肉跳度过整个下午,琢磨不透那个同学是只想吓唬他还是将这事忘了,总之没人来宿舍找他。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他后来竟然成为那个同学的好兄弟,好到就差歃血为盟。其实这是他处心积虑的成果,对方并不知内情。他暗地里将对方当成自己的学习榜样。他必须跟对方一样,让心里长出刀来,再让心里的刀从眼睛里长出来。他觉得唯有这样,才具备杀人条件。

功夫不负有心人,初中肄业那年暑假,聂小安杀了人,严格来说,只是疑似杀人。那是童安镇青皮少年的一次火并。残阳如血的傍晚,童安镇南郊河滩,混迹在呼啸的人群中,聂小安执一把锈迹斑斑的杀猪刀,虚张声势挥出去,抻出压箱底的力气,却往里收着,引而不发,像憋着通有贼心没贼胆的屁。场面愈演愈烈,人人都想收手,可是像借出去的钞票,毛都收不回来。若不是那声“警察来了”,这起半大孩子间的械斗,极有可能被载入童安镇史册,事后不说尸横遍野,想必也遍地狼藉。感谢那声喊叫,众人有理由哄然而散,脚底像踩着风火轮,溜得比子弹还快。他手拽杀猪刀,一路狂奔,像无头苍蝇,跑到山上,藏身于曾经无意中发现的一处防空洞里。洞穴狭窄,需弯腰弓背,仿佛母亲的子宫,却毫无温度。对母亲毫无具象的向往,多少驱散他对黑夜的恐惧。也可以说,眼下所面临的恐惧,胜过他对黑夜的恐惧,好比只顾逃命的野兽,暂时忘记身上的伤口。天色渐晚,借打火机微弱的光,发现豁了的刀口上,沾着一丝暗黑的血迹,当即像甩掉炸弹或毒蛇,他将刀甩进树林,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飞起。

他翌日凌晨才回镇上,听闻昨日傍晚那起群斗,对方阵营里,有个倒霉蛋再也收不回左手。他不知道那人的胳膊是不是分离于他的杀猪刀下。回想起来,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倘若是,他想,要是砍下去的位置再往那人身体中间偏移一些,那人就不只是失去一条胳膊那么简单。他清晰地记得刀锋划开皮肉的声音。那声音其实没有声音,只是类似撕裂玉帛的感觉。那种美妙的感觉,激荡出美妙的回音。他先是志得意满,紧随而来的是怅然若失。事实上,这次历练,不是因为胆大,而是因为胆小。杀人,可能因为胆大,还可能因为恐惧。对他来说,后者的成分,似乎更大些。

事实证明,他还真是胆小如鼠,生怕警察会找上他。听说警察已经逮住好几个参与那次斗殴的瘪三烂仔。就算那条胳膊与身体断绝来往非他所致,他肯定还伤过人,不然刀口不至于留有血迹。他因此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面色暗沉似被厉鬼缠身,身体像漏气的皮球塌陷下去。他有些日子没回安民厝了,自从离开学校,素日待在童安镇,只逢年过节才回家,没做甚营生,奇的是,也没饿肚子,时不时同几个混混戳在学生宿舍楼道口,拦路敲诈那些农村来的学生。这次因为害怕,他灰头土脸回去,对不怎么管教他的叔公撒谎,说自己生病了。他确实生了病,魂都吓散了,老长一段时间方收拢回来。好在虚惊一场,吃不准是参与斗殴的虾兵蟹将实在太多,还是素日里他充当的是那种可有可无的角色,反正警察没有来逮捕他这条漏网之鱼。

类似的经历,不能说一点用处都没有,仇恨是土壤,胆量是种子,他就这样从尘埃里一步步站起来。此后那些年,他用空啤酒瓶砸开过一个废物的脑壳,用镊子拔光过一个有狐臭的小瘪三的腋毛,用牙刷柄捅过作威作福的牢头的肚子,用手指掰玉米棒似的将企图非礼他的狱中淫魔的作案工具生生拗断。

聂小安成为魏东升司机,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当上魏东升司机那年,聂小安三十七岁,魏东升四十二岁。之前有十二个年头,聂小安在监狱度过。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没人回回都走狗屎运,十二年前的某次武斗,因为过失杀人,他被判刑十二年。四十二岁的魏东升,已经是很有钱的人了,却没有给安民村同乡几多帮扶,连生他养他的故乡也没回过几趟。不是同一个祖宗生的就是没啥情分!这是聂小安出狱后听安民厝人这么议论的,仿佛提携乡党是人家飞黄腾达后应尽的义务。很多事情讲究缘分,若不是以神的意志为转移的机缘巧合,聂小安想成为魏东升司机,也绝不是打打灯笼搬搬石头就能成的。你必须承认,成年人就是存在如此银河般鸿沟,哪怕小时候还一块玩过尿水和泥巴。

时年三十七岁的聂小安,出狱没几天,又跟人干架,被揍得头破血流,如丧家之犬,藏匿于一幢公寓的楼道下。他蜷缩在楼道阴影里,血流满面,喘着粗气,还真像吐出舌头散热的哈巴狗。这时候,魏东升出现了。魏东升的家室不在这,路辉集团也不在这办公,之所以在这出现,是因为这幢垂老斑驳的旧楼里,住着他在这座城市的情人之一。他触摸感应灯,正要踩上楼,听见楼道下传来拉风箱般的喘息,吓了不止一跳。夜已深沉,灯光又弱,魏东升未认出聂小安。眼前这个满脸是血的人,像只破麻袋,皱巴巴堆在墙角,不知是死是活。他掏出手机欲报警,这只破麻袋发出人类的声音:不要报警!魏东升停止拨号,小心翼翼走过去,打量半天,眼熟,认出是聂小安。

魏东升连楼也没上,将聂小安送往医院。聂小安伤势不严重,第二天,魏东升为他办好出院手续。前者单手把着方向盘,后者坐在副驾驶位置,宝马在江滨大道风驰电掣。魏东升目视前方:你有驾照吗?没有。魏东升似乎早有所料:去拍照片,找家驾校,考本驾照。可是——出狱没多久,脑袋光溜,囊中羞涩,五指空空,除了满身伤疤,他一无所有。魏东升心领神会:钱的事,不用担心。可是我啥都不会。魏东升抛出橄榄枝:没人一开始什么都会,有闲工夫去外面打打杀杀,不如安安分分当我的司机。

5

陆贵阳获知魏东升死讯,缘于一通匿名来电。那道低沉的声音说:魏东升死了。打个激灵,陆贵阳问:你是谁?话筒里一阵忙音。

陆贵阳向父亲打听此事。父亲在电话那头咋呼:什么?!怎么死的?莫可能,莫可能,磕破天的事,哪有不晓得的理儿!

父亲所言极是,以魏东升如今影响力,遭逢如此变故,理应一石激起千层浪,如果连生活在老家童安镇的父亲都不知晓此事,想必子虚乌有。然无穴不来风,他想再找人打听打听,脑海里筛过一遍,不知该找谁。几个问题在心里头盘桓:一、魏东升到底死没死?二、打电话的人是谁?三、如果这个电话不是魏东升本人的恶作剧(转念想想,如今他们的关系,并没有熟络到相互间会开这种玩笑的地步),还有谁知道那件事?四、给他打电话,是出于提醒,还是恐吓?

办公室窗明几净,陆贵阳神思不附。同事过来:怎么,又忧伤了?陆贵阳置若罔闻。同事边走边摇头,一屁股贴在座位上。后者看来,陆贵阳的忧伤,简直离谱。你有啥好忧伤的?论财富,说不上大富大贵,也是小富即安;论事业,单位公认的业务骨干,中流砥柱,据传今年有望进入局领导班子;论爱情,伉俪情笃,琴瑟和鸣,其子秀气乖巧,刚考上师大附中,全市最好的中学。哪点需要忧伤?

回到玩“七步杀”那天——

石文涛和聂小安早已淘汰出局,魏东升和陆贵阳还在角逐,偌大的安民厝,不约而同躲到聂小安家楼上,准确地说,是躲进聂小萍房间。与楼下相比,二楼层高要矮三尺有余,多作粮仓,聂小萍喜静,将其中一间辟为闺房。魏东升先躲进那里,看见午睡中的聂小萍,黑色长发、栗色皮肤、粉色背心、白色短裤,俨然色香味俱全的饕餮盛宴。魏东升心里头千万只蚂蚁爬过,咽咽口水,抬腿迈步,耸肩缩背如饿虎靠近猎物。陆贵阳就是这刻儿进来的,推开虚掩的房门,看见脑袋埋在聂小萍身上的魏东升。

陆贵阳不是呆瓜,却变成呆鹅,有股无形的力量,扯住他后退的脚步。魏东升回头发现他:还不过来帮忙!他如毫无意识的傀儡对魏东升言听计从,走过去摁住聂小萍在后者胯下不停挣扎的双腿。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向上蔓延,向上,向上,死死顶住脑门;另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往下延伸,向下,向下,几乎撑破肉体。

日头张着血盆大口,唾沫星子吐下来,砸到地面,金星四溅,烤得人萎靡不振。他忘了是怎么从聂小萍房间出来的,脚底像踩着棉花。这光景石文涛和聶小安不知跑哪儿去了。尾随魏东升,陆贵阳亦步亦趋,沉重的喘息,出卖内心的不安。魏东升回头,瞪眼,近乎告诫:你怕个鸟!她要结婚了,不会说出去,不然咋嫁人?可是——他话还没吐出小半截,即被魏东升齐头拦截:说出去又咋样?她家老的老,小的小,能把我们咋样?魏东升没将聂家放眼里,也没打算掩饰他这方面的经验,颇为得意地声称他是这方面的老手,去年也这么搞过一个女生,后者同样没声张。

他无比焦虑地度过余下假期,每天被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慌笼罩。好在开学了,去镇上读书,周末才回安民厝。时间一天天过去,所担忧的并未降临,终于稍稍放下心来。他多次躲在远处,悄悄窥视聂小萍。看上去,聂小萍跟以往没两样,忙里忙外,有次似乎还朝他微微一笑。魏东升说得没错,她不会将那事说出去,不然没法面对人家的目光和舌头,丢光脸面,落不下好。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无法直面聂家老小,也不敢从聂家门前路过。

他没料到她会自杀,事情来得毫无征兆,谁能料到呢?都过去那么久了。那天,安民厝的忙人和闲人闻讯向聂家蜂拥。他目睹聂小萍上吊自缢。大红衣裳,鲜艳夺目,像朵牡丹,盛开在窗户后。一直悬挂在那里,仿佛还活着,多挂一会儿,就多受一分罪。站在缓缓向前的人群中,听闻远近唏嘘一片,恐惧吃掉全身力气,他两腿发软,傻愣愣钉在原地,心被揪着,仿佛吊在那儿的,不是聂小萍,而是他本人。直至公安局来人,她才被放下,惨白如雪的面孔,在窗户中间,一闪而过。隔那么远,他看到她暴凸的眼睛,倏然睁开,利箭般破空射来。他两腿一颤,险些瘫成烂泥,打几下摆子,没夹住尿,濡湿了内裤。

没人察觉他所受的惊吓。聂小萍的死给他带来心理上的灾难,他不知该将内心的恐惧向谁倾诉。聂小萍被安葬在绊风岭,距离他爷爷坟地一箭之遥,每年清明,回家乡扫墓,他都舍近求远绕道而行。给爷爷烧完纸钱,他都会再烧上一刀。这多烧的这一刀,无疑是给聂小萍的。

魏东升死亡疑云在父亲回复过来的电话里得以坐实。将手机贴耳边,愣怔半天,父亲喂喂好几声,陆贵阳方才回过神来,问是怎么死的。上吊,当年聂家孙女那间屋,乡亲都说闹鬼呢,邪门!记忆里的一幕,被父亲提及,仿佛被摁下镜头按钮,尽管是白昼,尚未夜深人静,画面亦赫然呈现。你别嚷出去,要求保密,去咱老家查案了,公安挨家挨户查……

他浑浑噩噩收线,不信闹鬼这种事,也绝不信魏东升会自杀。如果魏东升是他杀,凶手是谁?如果是他,他又是如何得知那事?莫非上次那通电话是他打的?应该不至于,如果是他,无异于打草惊蛇。“魏东升死了”这五个字,被他捋了一遍又一遍。那道声音,低沉,陌生,不险不诈,感觉是提醒。

哪里说得清呢?可能真是他打的,杀鸡给猴看,他就是那只猴,目的是让他恐慌,让他焦虑,让他痛苦。如此,不费一兵一卒,足以让他崩盘。倘若,这种猜度没错,对方目的,已经达到了。这几天,他的状态很不好,一点也不好,生物钟紊乱,彻夜难眠,闭上眼睛,红衣少女披头散发,飘然而至,如无根的水母。

陌生来电再没出现,留下一道未解之谜。他莫名期待那个电话的到来,时不时拿出手机瞟一瞟。铃声响起,迫不及待掏起,看是陌生号码,机警地走到角落。很遗憾,都是推销保险、二手房或股票的骚扰电话。过去那么长时间了,通话记录早被滚动覆盖,仿佛那通电话原本就没光顾过。

屋顶上既已劈过闪电,雷声必会滚落下来。那一天迟早会来,头顶始终悬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换句话说,做亏心事的人都害怕天上会下刀子。诡异的是:最近,在路上,总会看见不少穿紅衣服的女子。红。橘红。朱红。樱桃红。宝石红。胭脂红。玫瑰红。妖异的红。邪恶的红。她们似乎故意出现在他视线里,用那身骇人的红色来恐吓他。

他决定外出避一段时间。他有抑郁症,但还不想死,更不想每天生活在杯弓蛇影濒临窒息的恐慌里。换句话说,抑郁症是有等级的,他还未达到可以舍弃生命的境界。他向单位申请年假,回家收拾行李。他素日住单位宿舍,已经有些日子没回家。

妻子苏雯,他中学校友,嫁给他时,二十三岁,结婚当年,诞下一儿。在外人看来,他们的婚姻,美满幸福。夫妻间的幸福,是家长里短,是磕磕绊绊,是杠上开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战争与和平”。相敬如宾的,举案齐眉的,莫逆之交的,人前人后“诗经”的,张口闭口“楚辞”的,往往是床下夫妻床上客。美得过度,意味假象。他们的婚姻,假得不能再假。儿子满月那晚,为营造浪漫,妻子摁掉卧室大灯,穿上那件没机会穿的红色镂空真丝睡袍,借橘黄色夜灯,款款向他走来。刚生过孩子,苏雯的身材并未走样,走路姿态轻灵飘逸,宛如仙女。他却仿佛见到厉鬼,向后趔趄,跌倒在地,身体如筛糠,瑟瑟发抖。

没等妻子反应过来,他落荒而逃,直至深夜归来,只身睡在书房。苏雯此后再没穿过那件红色睡袍,柜子里也再没出现过红色衣物,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家里几乎没有红色系物什。他愧对妻子,不是没有努力过,无济于事。当亲近妻子时,眼前总会浮现出一张面孔,一张在梦里反复出现的面孔:面白如雪,眼圈幽蓝,血泪流淌。

一种恐惧繁衍另一种恐惧,一个错误次生另一个错误,一朵云接近另一朵云,雨不可避免下来了——在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夜晚,回宿舍途中,感觉身后袭来一阵风,正要回头,后脑勺一紧,肉体变成烂泥,跌落万丈深渊,意识化作氢气球,飘向九霄云外。这日,春夏之交,乙未年庚辰月甲戌日,宜祭祀。

6

在黑暗中醒来,迷迷瞪瞪,身体被捆绑,皮肉被勒得生疼。陆贵阳挣扎身子,窸窣作响,未能挣脱。撬开眼皮,转动眼珠,企图寻找光明,黑暗无边无际,目光被淹没。啪哒,一簇火光,从黑暗中生长出来。跳动的火苗,如水,将屋子溢满。火苗摇曳移动,停滞,挑燃烛芯,屋子更为亮堂。火苗熄灭,光亮减弱,烛光里,一张清瘦的面孔,油画般呈现。

果然是你——陆贵阳持续跟将他包裹成粽子的绳索斗争。

不然你以为是谁?聂小安居高临下,气流吹拂近在咫尺的烛火,烛火颤颤悠悠,扭起腰肢,光亮荡起涟漪。

你怎么知道当年的事?这个问题在陆贵阳脑海已盘桓不少时日。

聂小安顷刻间暴躁起来,目光变得跟狼一样狠戾,臼齿紧咬致面肌隆起,声调明显高出八度:我在门外!你们,你和姓魏的,做了什么,全在我眼皮底下!就算我没看见,老天也看得见,如果老天还长着眼睛!

陆贵阳瞠目结舌:你……怎么没进来?

聂小安闭上眼,有泪滑落:我怎么没进去?我也想知道,我怎么没进去。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我比任何人都恨自己。

当年那件事,我向你道歉。

一个轻轻松松的道歉,就能一笔勾销?聂小安至今忘不了,姐姐殁后,奶奶整宿整宿哭,悲伤在她胸腔里孵化,从喉管爬出来,像有气无力奏响的唢呐。一墙之隔的爷爷,整宿整宿咳,苍老的咳嗽声地动山摇。奶奶痛哭的声音,爷爷干咳的声音,揪人心疼,他蜷缩在床角,侧身紧贴木墙,指甲抠着,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墙壁里。

小安,我很痛苦,因为这件事,受尽折磨,患上抑郁症。不信你翻翻我裤袋,我随身携带抗抑郁药。我是该死,可是你杀了我也没用,换不回你姐姐。你要什么,我补偿你。陆贵阳仰起面孔,巴巴望着聂小安,那张固定模式的丧面脸,面色暗沉,嘴唇青紫,鼻梁上架着瓶底厚的镜片,双目下耷拉着两眼袋,仿佛拴着两灯泡,眼窝黑黢黢,像两片生锈的铜钱,两眼钱孔中的玻璃球,爬满蚯蚓似的血丝,眉头紧锁,仿佛患有痔疮之类的难言隐疾。

你们根本没意识到错误,如果我姐姐没死,你们根本不会把所犯的错当回事。

仿佛被噎了一下,陆贵阳像认错的小学生,转而低头忏悔:请你宽恕我。

好了,我说得够多了。聂小安从床沿起身,手举匕首,朝他走去,匕首闪光如烛。

截然不同的恐惧,海潮般奔袭而至,陆贵阳想挣掉身上绳索,无济于事。人如软脊动物,硕大的臀部,带动躯体,向后蠕动,将地板犁出拖痕,身后是一堵尚未腐朽的深褐色木墙,遍布大大小小眼睛一样的纹理。

不,你不能杀我!陆贵阳突然想到啥,眼神熠熠,焕发对生命的呼唤。我知道你一个秘密,如果我死了,你将永远不知道这个秘密。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到十年间,丧子又丧孙,白发送黑发,聂家二老,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在此后五六年,相继病殁。聂小安沦为彻头彻尾的孤儿,由远房叔公零星接济,学习成绩一落千丈。那几年,陆贵阳在外地求学,毕业后分配至县城。尽管两人见面机会几近于无,陆贵阳还是会留意聂小安的行踪。他听到有关聂小安消息最多的是:聂小安打谁了,或者,聂小安被谁打了;他听说聂小安租下童安镇一处废弃仓库,开了一家叫“三月三”的酒吧,那是童安镇历史上第一家酒吧,那时的叫法是“卡拉OK厅”;聂小安跟苏雯恋爱,他当然也有耳闻。

苏雯比陆贵阳小两岁,比聂小安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跟聂小安一起,苏雯是做好结婚打算的,不计后果偷食禁果,肚里怀了聂家骨肉。这节骨眼上,聂小安不知去向,苏雯找遍童安镇也没找着。很显然,聂小安抛弃了她。母亲半是指责半是教诲:趁肚子没显出来,咱去县城医院,找个熟人,把胎儿刮掉,要是传出去,还怎么嫁人!那个年代,未婚先孕,说出去,的确伤风败俗,何况孩他爹根本没打算娶孩他妈,这肚里的胎儿不留为妙。

这时候,陆贵阳出现了。陆贵阳是从同学那听闻此事的,苏雯曾去他同学那寻找过聂小安。陆贵阳将苏雯约出来,央求她把孩子生下来,倘若聂小安未能回心转意,他愿意娶她为妻,帮忙抚养孩子成人。苏雯问他这么做的原因。陆贵阳说:因为他是聂小安的骨肉。苏雯一头雾水,这哪跟哪嘛,风马牛不相及。陆贵阳编了个石破天惊又无懈可击的理由:因为我喜欢聂小安。苏雯眼睛瞪到鸡蛋那么大。陆贵阳说:我不喜欢女人,我喜欢聂小安。苏雯嘴巴张到饭碗那么大。陆贵阳说:我们结婚吧,一起抚养共同爱着的那个男人的孩子,我不会干涉你的私生活。

聂小安浪子没回头。苏雯真嫁给陆贵阳,当年顺产诞下一孩。陆贵阳信守承诺,对孩子视如己出。他不理解他为何要这么做,是聂小萍魂灵的驱使,还是自己脑袋搭错了筋?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消除一些内心里的愧疚。苏雯想好好经营与陆贵阳的婚姻,认为只要做得足够好,就可以将后者从歧路上拉回,由名义上的丈夫变成实际意义上的丈夫。坐完月子那晚,苏雯特意穿上那件红色镂空真丝睡袍,没料到陆贵阳会有那般过激的反应。她以为陆贵阳是害怕女人,根本不会想到,他是害怕她身上的睡袍。

聂小安暗中寻思,陆贵阳一定是狗急跳墙,才会捏造出这么蹩脚且荒唐的理由邀功请赏。不,应该是邀功求赦才对。聂小安试图从他表情里捕捉到说谎的蛛迹,事情的真相,在表情里,在眼睛里,就是不在嘴巴里。可是陆贵阳言之凿凿,看起来并不像说谎,由不得他不信。他跟苏雯的确好过,那是他二十岁那年。苏雯像他姐姐,外表像,性格却不像。他稀罕她,以为她会是他生命中的鲜花,没想到却是朵仿制的塑料花。好比,陈志朋酷似张国荣,但终究不是张国荣。

原来你早就在为今天做准备,为自己找一道免死金牌。聂小安脸上再度结出冰霜。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不,你不该把他带到这个世上,来到世上的每个生命,注定要受尽苦难。桥归桥,路归路,你为我做的,在你死后,我会用生命偿还。聂小安将匕首在空中挥出短弧线,似乎要将内心里的那念恻隐拦头削去。随后抬手看看表,觉得不能再磨蹭了,时间在手腕上流淌过去,无形中又让陆贵阳多活了些时辰。

聂小安再度举起匕首,每向前一步,陆贵阳离死亡更近一步。仇恨迷蒙聂小安的心智,陆贵阳说甚都没用。他所抛出的秘密,没能挽回他的命。聂小安左手有恨,右手有刀,杀害魏东升,又将他掳到这里,定然抱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7

浑身战栗的陆贵阳,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羊,一条搁在砧板上的鱼。人真是奇怪,每天要死要活,命悬一线,求生的欲望,比任何时候来得都强烈。好比日子,每天都似煎熬,不经意间,惊觉时光飞逝。被束缚的手脚无法动弹,陆贵阳只能发出泼妇哭丧那般尖叫声,呼救声像冲天炮飞出窗外,像夜鸟湮没在夜空下,半点没能削弱聂小安的腾腾杀气。

聂小安说得没错,倘若聂小萍没死,陆贵阳也许意识不到他的罪孽——即便有过愧疚,可能也早已消逝在岁月里;即便不曾遗忘,也会被当作不堪回首的过往,连回忆都不想再回忆;甚至还可能耽溺于那天的快感,在后来蠢蠢欲动的年岁里,反刍、咀嚼、品咂、回味,寻求生理上的刺激。忠臣以死捍卫誓言,烈女以死守住贞洁,民工以死来讨薪,冤者以死证明清白,连耶稣也要以死后升天为神迹。唤醒觉悟、良知、罪恶,往往需要以生命为代价。有些罪恶,也因为生命的逝去,成为永恒的秘密。秘密是肠子,灌满臭屎。

陆—贵—阳——聂小安默念这三个字,缓缓走向眼前这位仇人。一步……两步……三步……似乎故意要给对方营造死亡前夕的恐惧。聂小安背对烛光,身影扭曲变形,如同手举镰刀身披斗篷的死神。陆贵阳想象即將降临的痛楚,他先是将罪过归咎于魏东升,若不是后者怂恿教唆,他怎会做出那种事?随即,另一个念头跳出来将之推翻——他可以阻止的,就算阻止不了,也可以拒绝,就算无法拒绝,也可以逃离。是啥驱使他走向那张床,是啥支使他褪下裤子?怪兽。他想,是怪兽。一只蠢蠢欲动的怪兽,很早就埋伏在他身体里,碰巧在那刻觉醒。那个酷热且无聊的夏季,这个少年多次来到村里拦马河边,偷偷窥视蹲在河边洗衣服的女人。那一个个臀部,因为半蹲半伏的姿势,紧实浑圆,像两片大南瓜瓣,看起来有磨盘那么大;那一截截腰间的肉,在阳光下贼亮贼亮,散发出炫目诱人的风光。少年认为自己变态,为自己的龌龊不齿,第一个念头是不能再看,第二个念头是再看最后一眼。

他继而将罪过归咎于大财。大财四十挂零,是个光棍,长着一张只有他死去的母亲才会喜欢的脸,爱喝地瓜烧。大财娶过一个四川婆娘,那个女人跟他没过上几天跑路了。大财不知从哪弄回毛片,三天两头,一个人躲屋里头看得不亦乐乎。有人好奇,站在门外,透过门缝,偷偷看,大财用被单将门缝遮住。他也偷看过,隐隐约约,不太清晰。有一回,大财邀他一块儿看。大财鬼鬼地说:你不小了,可以看了。他坐在电视机前,面红耳赤,口干舌燥,脑袋发懵,心扑通扑通像只调皮兔,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将出来。尽管十四寸黑白电视,镜头和声音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画面分裂断层,声音也卡顿了,锯齿般咯吱咯吱响,像刀在玻璃上划。

他还是将罪过归咎于自己。他记得很清楚,是他提议玩“七步杀”的。那天,他、魏东升、石文涛和聂小安,无所事事。他说:闲得卵子疼,玩“七步杀”呗。魏东升说:跟俩小屁孩有啥好玩的?他说:咱一人带一个,打发时间呗。魏东升勉为其难:那好呗。“七步杀”是个潘多拉魔盒,如果不揭开它,那件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他再没玩过“七步杀”,如今也没见其他孩子玩过。“七步杀”像身体内的盲肠,是少年生活的组成部分,但并非缺少它不能活。当年这桩风靡一时的游戏,局限于人数和场地:需要至少两人以上,年纪太小玩不了,年纪太大不屑玩;需要可以隐藏的场所,房子太小,广场太空旷。

如此说来,他才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引发诸多事端的蝴蝶之翅。火烧乌龟肚子疼,这种内心隐痛,陆贵阳不可言说。

陆贵阳手脚被束缚,身体呈下跪姿势,跪成岳飞庙前秦桧雕像。

聂小安讥笑:不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吗?你的底气呢,怎么说阳痿就阳痿了?有胆子做,就没胆子担?你是不是男人!一连串责问像耳光扇在陆贵阳脸上。

此刻,时间凌驾于空间之上,他无法承受这夜色之重,既希望时间遥不可及,又希望时间转瞬即逝。

不,我不会让你这样死。匕首斜指窗户上方屋梁,聂小安说,我要让你跟我姐姐一样,吊死在这个位置。他向姐姐承诺过,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复仇仪式,神圣不可亵渎,别无方式可替代。

住手——木门被吱呀推开,风随门洞席卷进来。突如其来的声音,于陆贵阳而言,每个字都像从对方嘴里吐出来的金子,每个音调都是扬起来的希望之帆。首先戳进烛光里的,是漆黑的手枪,镜头顺着手臂往上走,是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陆贵阳眉目间的绝望,如舞台上酒红色幕布,哗啦啦被拉开,投射灯啪地打亮,表情顿然光芒璀璨。

8

聂小安收回匕首,聚焦目光,注视眼前这位擅入者。是你?没有几多意外。岁月的包浆,没完全包住石文涛。退床边去!石文涛拿枪比向床铺位置。踌躇须臾,聂小安往后退,幽幽烤蓝的枪管,随之转移方向。将陆贵阳护在身后,石文涛面向聂小安:你走吧。聂小安朝门外张望。石文涛说:放心,没有别人,你走,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走?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你让我走?这已经超出我的底线。你尽管开枪,不然,我还要杀他!我身上已经背了一条人命,不在乎再背一条。魏东升果然是你杀的。不然还有谁!他早该死了,我有的是机会杀他。

那天,聂小安白日在家睡觉,傍晚五点左右,出门跟朋友吃饭,假装醉得不省人事,让朋友送回公寓。朋友安顿好他,离开时约晚上七时许,聂小安随即行动,刮净脸上胡茬杂毛,粉扑口红齐上阵,接下来是塑型胸罩、连衣裙、发套、发夹、披肩假发,最后是高跟鞋。下楼梯至十七层,接着乘电梯至地下停车场,驾驶从朋友那借来的帕萨特,前往苦竹村,在车上换回原装。

苦竹村毗邻安民村,从省城一路向北,先经安民村,后经苦竹村,中间横亘着一座山脉,横卧东西,南北断面刀削斧砍,岩壁花草藤萝丛生,崖下各有潭湖泊,清澈透明,长年累月生长一种当地俗称“白条”的野生鱼。从苦竹村去安民村,或从安民村去苦竹村,国道是必经之路。打个比方,如果将国道比作树的枝干,前往安民村和苦竹村的路,就是树干一侧的两根枝丫。聂小安事先踩点过,安民村路口,国道上方,监控无盲点,若驱车径直进村,必躲不过电子探头。出生在安民村的聂小安,知晓一条从苦竹村到安民村的蹊径,可以横穿直抵安民厝,是小时候无意间发现的。准确来说,非路,前身系逃命暗道。无论所处地势,还是自身格局,安民厝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旦失守,无异于天然坟墓。当年童安县令与移民先驱,为留退路,在悬崖半腰,合力凿出这条暗道,出口即在苦竹村。因事隔久远,又过于隐蔽,就是当地人,也少有知情的。

将车子停在苦竹村,徒步穿过暗道,抵达目的地,换上手机卡,聂小安给魏东升打电话,称老家驼子叔在安民厝挖石樁,意外发现两坛古钱币,村主任已上报镇政府,这倒没什么,重点是在发现古钱币附近,又找到一处地下暗室,里面堆满瓶瓶罐罐,今晚若不想办法转移,这些原本属于他们祖宗的东西,按规定得上缴国家。魏东升正想张口询问,聂小安已将电话掐断。回拨过去,打不通,改拨刚才的手机号码,问刚才那个号码是谁的。聂小安声称他跟朋友在一起,怕手机电量不足,用的是朋友手机,突然没信号了。魏东升问他方才所说是否属实。聂小安声称千真万确。

魏东升只身驱车前往安民村,大老远就望见聂小安已经在安民厝路口等待,燃烧的烟头萤火虫般明明灭灭。魏东升停好车,走过去,问他东西在哪。聂小安用力将烟头弹进水田,指指老厝方向,我把那些玩意搬楼上去了。魏东升说怎么就你一个人。聂小安说我朋友在那看着呢。二楼一间屋子果真有亮光透出来。收藏古董是魏东升素日爱好,早耳闻老祖宗他们当年在京城非寻常人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逃难时随身携带些古玩宝贝过来不无可能。眼下他满脑子都是闪着绿锈釉光的铜鼎瓷器,不假思索,紧随聂小安,借着手机荧光,半摸黑踩上外挂楼梯。走到当年姐姐房间,聂小安推开门,突然回头:谁在后面!魏东升下意识转身。聂小安操起门旁早已备好的钢管,一下将魏东升击晕过去。不放心,又加一下。接下来,将昏迷过去的魏东升,吊在窗后横梁上,制造其上吊自杀假象。

确定魏东升死亡,聂小安清除痕迹,从原路返回苦竹村,换上女装,开车回城,乘电梯至十七楼,踩楼梯回到寓所。拾掇完毕,稍事休息,招呼朋友去酒吧,半路上将装着假发、胸罩、裙子和高跟鞋等物的垃圾袋,一股脑儿扔进路边垃圾箱。该公寓商住两用,共二十五层,聂小安住第二十三层,第三至二十层是酒店,对外营业。时逢周末,人多得像虱子,游客云集,鱼贯进出,人流量巨大,警方无法对进出人员逐个盘查,所以未能发现乔装打扮的聂小安。尽管后者无法提供案发当晚七至九点的不在场证明(办案中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但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与凶杀案有关。柚里县刑警鬼得很,首次传讯聂小安时,设圈下套,问他的第一句话是:你老板被杀时,你在哪?聂小安更鬼,答案毫无破绽:魏总被杀了?!什么时候?!惊掉的下巴挂在脸上半天才收回去,从头到尾没暴露半点演戏成分。据路辉集团有关人员反映,魏东升死亡,对聂小安而言,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也就是说,聂小安有作案时间,没有杀人动机,更不具备作案条件。

你放下警察身份,凭良心说,我该不该报仇?聂小安胸膛起伏。

我放你走,看在从小相识的份上,只要我不说,陆哥不说,没人知道你是凶手。石文涛不知此举是仁义还是纵容。从身份上说,他在此岸,聂小安在彼岸。然而中间并非隔着楚河汉界,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故乡,一段共同的记忆。

陆贵阳不失时机接下话茬:对对对,我发誓,我不说!

石文涛侧头剜陆贵阳一眼,咬咬牙,蹲下,试图解开他身上的绳索,徒劳。

不!我答应过我姐姐,我会让他们死在这里。报不了仇,我活着也没意思。你开枪吧!不然,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石文涛双手举枪,纹丝未动。

聂小安手执匕首,满面决绝。

枪口对锋芒,大眼铆小眼。蜡烛已燃去一半,几只飞蛾,绕起烛火飞舞。窗外漆黑如墨,树林深处,猫头鹰叫声两短一长。

人死不能复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就不能放下?放下仇恨,你可以的,不试试怎么知道?开始新生活,有什么困难,我们会帮你。石文涛下不了手。

不,他们该死!姓魏的赚了那么多钱,过得像神仙,有车有房,有老婆有情人,从来没有过愧疚。我在他脸上从没看到过半点愧疚!他做慈善,上报纸,上电视,往脸上搽粉,没人知道他强奸过我姐姐,没人知道他害死过人。那么多女人围着他转,形形色色,看到她们,我总会想到我姐姐。如果我姐姐没死,现在会过得怎么样?

如果聂小萍没死,现在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幸福的家庭主妇,还是市侩的街边摊贩?谁能说得清?石文涛也没想到,多年后,他会成为刑警,魏东升会成为商人,而聂小安呢,则成为后者司机——即便那是聂小安刻意为之。如果魏东升成为刑警,聂小安还会不会找他复仇,还敢不敢找他复仇?眼前这一幕,是不是可以改写?谁能说得清呢,赌徒总能找到赌局,复仇者总能找到仇人。当年之事是因,今日之事是果,一切都是注定的,说来又是无常的。

从我姐姐离开那天起,我,聂小安,这辈子,就是为报仇而活。你不知道我多痛恨自己那天没冲进去。我姐姐的死,我也有错。杀了姓陆的,我会去九泉之下,向我姐姐赔罪……聂小安像只蜗牛,背着仇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负重而行,从未放下。可是,倘若失去了壳,蜗牛还能不能存活?

9

没人理解他对姐姐的感情,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父亲去世得早,母亲离家出走,爷爷奶奶年迈,姐姐支撑着整个家,要照顾聂小安,还要照顾爷爷奶奶。长姐如母,一点也不假,到底是姐姐,将聂小安当眼珠子宝贝,好吃好玩的,第一个想到他。姐姐习惯将披肩长发用彩帕系成马尾,走起路来,摇摇甩甩。夏天傍晚,姐姐早早煮好稀饭,挽着洗衣盆,领着聂小安,去拦马河游泳。跟在姐姐身后,聂小安屁颠屁颠。柔软下来的阳光,涂抹过来一片金黄,一边明一边暗,随处可见的稻草垛,被夕阳燃烧出香气,浓郁到掬得起来。对姐姐而言,插秧、犁田、薅草、收割、脱粒,全不在话下,田里地里,被她打理得风调雨顺。姐姐怕晒,习惯戴顶草帽,下面搭条湿毛巾,时不时抹把脸;不搭草帽的光景,鬓间汗津津,汗水泅湿刘海,用手一勾,刘海服服帖帖绕到耳际,露出白里透红的鹅蛋脸。

那年開春,姐姐订婚。聂小安见过未来姐夫,像歌星吴奇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拜完天地,姐姐就是别人家的了,听奶奶念叨这些,聂小安心里头空落落的。他不情愿姐姐变成别人的姐姐,央求姐姐这辈子不嫁人。聂小安说:姐姐你做我老婆好不好?姐姐轻轻敲下他脑壳:傻弟弟哟——看起来姐姐并不伤心。姐姐非但不伤心,反而很开心,每当“吴奇隆”过来,头顶上像落着只花喜鹊,鹅蛋脸像盛开的桃花,用他长大后能想到的一句话形容:笑得比蒙娜丽莎还好看。聂小安想,算了算了,没有什么比姐姐开心更重要的了,反正苦竹村也没多远。

一念成谶,聂小安认为,是他害了姐姐。姐姐没结成婚,那年腊月,自缢身亡,穿着出嫁用的旗袍,婚礼变成葬礼。那天,已经开学,在教室。他记得很清楚,是节语文课,邻居顺伯站在窗外,招呼老师出去一下。老师出去后进来,一脸凝重,对他说:聂小安,你家里有事,先放学。他猜不透何事,素来胆小,不敢问老师。顺伯也不说,只催他走快点走快点。他跟在顺伯身后一路小跑,远远望见他家前坪围着一群人,朝他家方向指指点点。不知谁说了一句:小安回来了——人群像流水向两旁涌开,一条路出现在中央。他惶惑不安地穿过夹道。仿佛被雷电击中,土地在颤抖,空气在燃烧,天空在哭泣,草木在流血。他记得很清楚,那日,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太阳是黄的,姐姐是红的。姐姐穿着红色旗袍,悬挂在窗户后。派出所的人还没来,村民不敢擅自将聂小萍放下。聂小安的爷爷奶奶早已不省人事。没人注意到这个沉默的少年眼睛里流露出的怒火。他们只看见他目光里的悲,看不见他目光里的硬、目光里的冷。时至今日,那一幕,仿佛是不真实的梦境。

要为姐姐复仇,首先得接近他们。问题在于,他不具备杀人的勇气,报仇之事,只能往后推。待认为已经有足够胆量杀人,便是付诸行动的时候。经过周密谋划,他如愿成为魏东升司机(在他看来接近陆贵阳要比接近魏东升容易得多)。他的计划是先杀魏东升,再杀陆贵阳,只是一旦东窗事发,作为魏东升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很难置身事外。倘若被警察抓住,就没机会杀陆贵阳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唯有等待天时地利人和。他从白天等到黑夜,从春天等到冬天。

魏东升对他器重有加,厚待有余,付给他的薪水,明显高于当地司机从业者正常水平。聂小安干满一周年之际,魏东升还斥资近百万,在市中心为他购下一套单身公寓。魏东升多次表态:哪天你结婚了,我当证婚人,送你一辆S级奔驰。平白无故的,人家为甚对你那么好?在聂小安看来,魏东升所做的,应该是出于愧疚,在赎罪,在安抚。然而,从魏东升脸上,聂小安看不到丝毫愧疚。聂小安多次在他面前旁敲侧击,故意提到死去多年的姐姐,偷偷打量后者表情变化。魏东升没有任何异常表现,镇定自若,仿佛当年那件事根本没发生过。

也许,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坏人,只有做错事的好人。杀害魏东升的时间,一天天延宕,不止一次碰到下手的机会,聂小安却因为迟疑屡屡错失良机。难得一次,魏东升登山,他随行。当地赫赫有名的狮子山。山顶,一只山鹰盘旋而上,离地千尺。悬崖边,魏东升倒背双手,迎风而立,目光远眺,对身后心腹毫无戒备。离他一肩之距的聂小安,只要往前一推,魏东升必将粉身碎骨,纵是事后面对警方调查,也可以编个莫须有的理由搪塞推托,横竖不会留下把柄。聂小安手伸出去,停在半空,再伸过去半寸,魏东升即可去见阎罗王。山风猎猎,裸露的手腕,倍感凛冽,复又缩回,收进兜里,真真失之交臂。聂小安恨自己。原来,时光催人老,仇恨亦会衰。他对魏东升的仇恨,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如今停止生长,未老先衰,长出色斑,长出皱纹,长出须子。仇恨并非无坚不摧,扛住严刑拷打,却未能经受住糖衣炮弹。他对时不时要掐一把让自己疼痛的生活,倍感厌倦。

不知是天不垂怜,还是性命该绝,财大气粗的魏东升,有意开发安民厝,带聂小安回乡考察。此地此景,聂小安再熟悉不过,故土重临,心脏像被谁踢了一脚,钝痛。当地官员陪同魏东升四处查看。置身姐姐生前房间窗户下,在长满野草的前坪茕茕孑立,聂小安似乎看到缢颈自尽的姐姐,一身鲜红旗袍裹着娇小玲珑的躯体,被暗黑背景衬托,像帧色彩艳丽的油画镶嵌在基调阴暗的素描间。灰尘覆盖这里,却未覆盖记忆。走过去,至廊道尽头,踏上楼,再穿过廊道。近午,阳光如水流淌,“美人靠”空空寂寞。走到姐姐房外,目光伸过虚掩的房门,方桌犹在,木床犹在,姐姐亦犹在。姐姐坐在床沿,垂首啜泣,穿着旗袍,长发披肩。他推开木门,叫声姐姐。姐姐缓缓抬头,面色苍白,两行泪水,滑过面腮。姐姐哀哀怨怨:你说好的……为我报仇……他羞愧难当,跨过门槛,扑通跪下,楼板战栗。移动双膝,像失去双腿的侏儒,挪向床边,头颅拱地,似乎要将地板磕穿。他向姐姐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心软我不该心软。他向姐姐发誓:我一定一定会杀了他们为你报仇,我一定一定会让他们死在这里给你献祭。

深夜丑时,鸟瞰安民厝,宛若蝙蝠。一只只硕大的蝙蝠,飞檐斗拱乃收起的羽翼。

还记得“七步杀”吗?石文涛道。

怎么不记得!聂小安咬牙切齿。我死也不会忘记!

那今晚,再玩一局“七步杀”,我和你。

什么意思?

如果我输了,带陆贵阳离开,也放你离开,今日之事,到此结束。今日之后,你是否找他报仇,我不再干涉。

聂小安细嚼慢咽石文涛的意图:要是我输了呢?

放下仇恨,饶过他,不得再找他报仇。

略一沉思,聂小安点头答应。

没有更好的选择。石文涛有枪,他只有匕首。匕首再快,快不过子弹。他做不到在石文涛开枪之前杀死陆贵阳,而石文涛若想制伏他则易如反掌。石文涛完全可以逮捕他,既然料定他会出现在这里,只要布下天罗地网,他将插翅难飞;即便没有事先布控,要想逮捕他,眼下还为时不晚。石文涛定是念及儿时情谊,才没撒下这张网。石文涛定是认为他找魏东升和陆贵阳复仇情有可原,才给他这么个博弈的机会。毕竟,当年一幕,石文涛也亲眼看见。

10

夜幕下的安民厝,破败,深邃,诡异,如乌云笼罩的海。他们变成两尾鱼,游进大海深处。在赋予复仇赌注后,“七步杀”关乎生死,恰如其名杀气森森。

既然聂小安不愿放下仇恨,自己又不忍心将其绳之以法,迫于无奈,这是退而求其次的权宜之计。石文涛早断定魏东升的死乃聂小安所为,也猜到聂小安下一个目标会是陆贵阳,却对在柚里县当刑警的同学隐瞒此事。他查到陆贵阳电话,匿名告知魏东升死讯,意图理所当然在于提醒,想必陆贵阳会猜到内中来龙去脉。打扫出一间屋子,在安民厝蹲守数日,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预料中那个人并未出现。阔别多年的安民厝,不具备居住条件,远的不说,摆在近前的,一日三餐是个问题,洗漱亦是个问题,守株待兔,并非良策。思忖再三,石文涛在聂小萍房间装上红外线警报器。这是他的私下行动,并未向单位报备。他原本打算照常到单位上班,同时紧盯这边动静。只是这样一来,倘若目标人物出现,从省城赶下来,从时间上说,根本来不及。出于这方面考虑,只能在镇上旅馆落脚。就在这天晚上,手机发出信号提示,石文涛第一时间赶到安民厝,才有了此前一幕。

记忆中的廊道,向黑暗延伸,安民厝影影憧憧,仿若被人遗忘的荒冢,屋脊形同墓碑。年近四十,视力大不如年少那般敏锐,就算夜晚月光明亮,抬头已望不见月中树影,低头已看不见从路间蹿入草丛的青竹蛇。是古厝,人迹罕至,无人管理,楼体破败,每踏上一级楼梯,都会引发抖动,如帕金森患者无法自控的震颤;每推开一扇柴门,就会响起呻吟,如老妪喉咙深处干涸的梦呓。石文涛抬腿落脚,轻举轻放,学猫,贴墙而行。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一道稍微粗重的喘息,在这寂静的夜晚,都有可能暴露存在。镜头里的他,举止浮夸,姿势像游泳,周围像大海。比起少时,石文涛更为谨慎,动作仿若刀尖上的舞蹈。

亦不能轻视少年的小聪明,陆贵阳当年惯用的把戏是假装“阵亡”——在“根据地”叼着一株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等待游戏结束;或者干脆躺在树荫下的长条石凳上,双手枕在脑后,跷起二郎腿,眼角观望你们东躲西藏。参与游戏的不止一人,往往不知他仍“活着”,待你从他身边经过,他出其不意喊你一声。距离如此之近,三四步之遥,你只能乖乖“就义”。此时此刻,陆贵阳不再是游戏的参与者,而是赌注的筹码,等待命运审判的罪人。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会维系在这桩游戏里。恢复自由的他,没有逃离而去。他知道,就算离开,同样躲不过追杀。之前是想过报警,但曾经犯下的错,会因此敞开裤裆,他将身败名裂,失去所拥有的功名利禄。他多少存有一丝侥幸,以为可以躲过一劫。细数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哪个不是侥幸心理在作祟?他想赌这把,结果输了。早知如此,之前就该报警,顶多坐牢,不至丢命。倘若今晚石文涛输了,报警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問题是警察能不能第一时间逮捕聂小安?聂小安会不会在被捕之前杀害他?吃一堑长一智,他想即刻报警,然而手机已被聂小安撸去,远近万籁俱寂,没有村民居住,求救无门。除了等待,并无良策,只能将希望寄予石文涛。不能寄望上帝,上帝不会保佑做过坏事的人。等待中,他蹲下身子,摸索到一块石头,拳头大,长条状,一头尖,握在手心,正合适。迎刃而解,迎刃而解,不刃何解?他想趁聂小安走近,出其不意,给他致命一击,免除后顾之忧。

月升当空,高墙阴影深浅起伏,海浪般逼过来复散开去;风火墙上的藤蔓,仿佛一条条缠来绕去的蛇;奔跑时迎面而来的风,席卷起老房子经久不散的尿骚味;萤火虫追随他飞舞,星尘般坠落复升起。落叶回归枝丫,残垣重新站立,断瓦飞回屋顶,野草蹿向路侧,灯火渐次苏醒。时光在奔跑中倒流,每向前一步,就年轻一些。终究回不到过去。廊套廊,巷套巷,沿着巷道,往西深入,石文涛迷失,不知身在何处。安民厝是天堂,也是地狱,是乐园,也是苦海,犹如迷宫、监牢或禁地,这么多年来,囚禁了石文涛,也囚禁了聂小安。他们体内隐藏着死胡同,胡同深处囚禁着心脏,心脏上缠绕着铁链,一根叫仇恨,一根叫愧疚。月影西斜,假如继续以这样捉迷藏的方式无休止周旋,他可能永远找不到聂小安,聂小安也可能永远找不到他。这桩游戏,将没有输赢。汉子一口唾沫一口钉,石文涛坚信,聂小安不会趁机逃离。他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好人,也绝不是法律之外的人渣。

聂小安打小就是这么个性子。一群半大孩子玩起情有独钟的游戏,依然是他们中间蔚然成风的“七步杀”。其中有个叫大宝的,不吭不响,半途拐道回家找娘。花了个把时辰,没寻到大宝,聂小安寻至他家,发现他已上桌扒饭,手上端着个大海碗,是他吃的第三碗。聂小安叫声张大宝,走过去,一二三四……数到七,踩到他脚背:你输了!大宝含着一嘴饭:早不玩了,傻瓜!聂小安义正词严:玩就玩到底,不然,你是逃兵!言罢转身扬长而去。这就是聂小安,胆怯、懦弱、羞涩、拘谨,却有超乎常人的专注和耐性,一条道走到黑,固执到九头牛拉不回来。这是他性格与外表的反差,若不是骨子里的这种执着,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囿于仇恨不能自拔。

老屋阴冷潮湿,仿佛深邃的洞穴。石文涛躲在某间老屋灶坑旁,地上散落两截未来得及烧的柴火,灶膛里的火已然熄灭二三十年,灶口堆积一层尽享天年的灰烬。灰烬,人类最后的存在形式,常人一千五百克左右,管你生前多么卑賤权贵几多爱恨情仇。不知哪里传来细弱吱吱,竖耳辨听,才知传自灶膛。曾经烧火之处,如今成为鼠窝。石文涛心头一动,想到某个藏匿的绝佳之处。此前对久违的地形来回勘察,知道那是猎狩伏击最佳位置。他悄悄潜回,走至廊道,抓住窗户边缘,一招旱地拔葱,人已送到屋梁上。得益于长期坚持锻炼,他的身材并未像大多数这个年纪的人:脑袋大,脖子粗,关节生锈,皮肉发福——除开私处,浑身挂满汹涌的五花肉。他盘踞屋梁,像冷静的夜鹰,等待猎物出现。

从哪里来,最终要回哪里去。游戏开始的地方,往往也是结束的地方。仓央嘉措的诗:我用世间所有的路/倒退/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正如/月亮回到湖心/野鹤奔向闲云……只要未放弃游戏,聂小安总会回来,石文涛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以静制动,“七步杀”的取胜砝码,只是当年,大多孩子性急,没有足够耐心。聂小安终于出现,当然是悄悄返回。他亦像只猫,蹑手蹑脚,脑袋拨浪鼓似的左右环顾,独独没有往上看。他决计不会想到石文涛会躲在上面,如同石文涛没想到老鼠会在灶膛里造窝。

11

聂小安!声音从天而降。聂小安四顾茫然,不知声音来自何方。石文涛从屋梁纵身跃下,两脚稳稳落地,嘴上念道:两步。继续迈去:三步,四步,五步,六步。随意,平日走路步距。现在的他,距聂小安,仅一步之遥。小小一步,就算是当年十岁的他,亦可轻易抵达。游戏胜负已定,结局毫无悬念。

石文涛正跨出最后一步,聂小安突然伸出手臂。匕首轻轻抵在石文涛胸前,像舐舔在皮肤上的蛇芯子。

没到最后一步,都不算输!聂小安捶式反握,匕首向前抵去。

石文涛陡然平举手臂,枪口直指聂小安脑门。

聂小安手臂肌肉条件反射,抽搐绷紧。

毫无征兆,石文涛扣动扳机,弹簧冲击,弹匣旋转。

下意识,聂小安将匕首推进,刀身没入石文涛胸膛。

——枪响和疼痛并未如期而至,聂小安右手被炮烙似的抽离,匕首呈九十度栽在石文涛胸膛上,仿佛从心脏里生长出来的犄角,仿佛孤零零生长在悬崖上的野草。

握紧的拳头,缓缓摊开,躺在石文涛手心里的,赫然是七发子弹,哗啦落地。

为什么?!聂小安嘴唇抖动,如蝴蝶扇动的翅膀。

石文涛捂住胸口:我犯过一个不可原谅的错,曾经开了不该开的一枪……

时间往前推五年,宁城市东街路,歹徒劫持人质事件。现场警察向恰巧路过的石文涛简要介绍案情:歹徒男性,二十八岁,涉嫌杀人,在逃通缉犯,挟持一名过路女性,要求警方撤离。狙击手已待命,不过事发闹区,不敢贸然行动,已过半小时,双方僵持不下。歹徒手上持水果刀,情绪相当激动,随时可能伤害人质。石文涛目视前方:三十米开外,歹徒左臂紧箍人质脖子,右手拿水果刀抵着,沿护城河东面后退。石文涛二话不说,掏出手枪,迈腿,侧身,举臂,瞄准,扣动扳机。歹徒中枪倒地。人质抱头蹲下。现场爆发喝彩。石文涛将枪别回腰间。曾蝉联两届全市刑侦系统射击赛冠军,他有这方面的自信,过程拉风到只差吹一下枪口这个经典动作。

无意间一次路过,出手摆平一起恶性案件,此事一度传为佳话。然而,从被劫持女子那里,石文涛获悉,歹徒并无伤人之心。歹徒一家早年与邻居因宅基地纠纷结下梁子,年年除夕,邻居都召集不良分子到他家打砸伤人。当年依旧如故。混乱中,对方中的一人,被他误伤致死。按办案机关私下说法,他其实没必要畏罪潜逃,就算不是正当防卫,顶多也只是过失杀人。歹徒本性并不坏,据被劫持女子回忆,他当时曾对她低语:对不起,不要怕,不会伤害你。也就是说,石文涛充满自信的一枪,杀死一个罪不至死的人。

石文涛身子摇晃。

不要再说了,我已经呼叫120了。聂小安搀石文涛至墙根坐下,苦苦等待急救车的到来,蹴在地上手足无措。

石文涛气息急促,泪从眼角滑落:我犯过另一个不可原谅的错,曾经说了不该说的一句话……

聂小安的准姐夫戴小全,是石文涛二哥的初中同学。那年国庆假期,戴小全来安民厝石家做客,提及年底要跟聂小萍成婚之事。在石文涛二哥房间里,哥俩无话不谈,聊天内容颇有些少儿不宜。石文涛二哥说:老实招,你跟你媳妇,睡过没有?戴小全打着哈哈:没有!石文涛二哥满脸暧昧:屁,鬼信!戴小全指天发誓:谁要跟她睡过,出门踩狗屎!当时石文涛正在旁边玩卡通扑克牌。许是认为石文涛年幼,听不懂这些,他们没有避开他。石文涛确实没听懂字面下的意思,但听懂了“睡”这个字,在旁侧小声嘟哝一句:那他们怎么没踩狗屎?戴小全没反应过来,愣了愣,觉得不对劲,转过脸问他:谁?时年石文涛方才十岁,不知道“强奸”这个词,只相当神秘地说:他们把你媳妇给睡了。戴小全面色耷拉下来问,谁把我媳妇睡了?石文涛支支吾吾,又不敢说了,生怕魏东升和陆贵阳报复,任凭戴小全怎么问都不说,连二哥的面子也不给。见戴小全一脸屎臭样,石文涛二哥赶忙缓和气氛:别听他小屁孩胡诌,没影没谱的事儿!戴小全没再追问,一声不吭离去。

转眼跨进腊月,聂小萍未跟戴小全成亲,而是穿上成亲用的旗袍上吊自尽。起初心智未开,石文涛尚不明白内中关系,后来脑子开窍,终于明白聂小萍自杀的真正原因。聂小萍自尽,生活在邻村的戴小全,没有理由不知情。毋庸置疑,倘若当时他向警方挑明未婚妻被“睡”的线索,就算石文涛和聂小安闭口未提,聂小萍的死因也就呼之欲出,世间就有可能少一起法律之外的审判。他为甚不说?有两个原因:一是当时警方已认定聂小萍系自杀无疑,未向他作更深入核实;二是出于对聂小萍名声的考虑,他认为,人都死了,就该入土为安,没必要再去败坏清白。说来说去,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心甘情愿落下负心郎的骂名,是最后能为她做的,算对她心存愧疚的弥补。

我活在愧疚当中,这么多年了,始终没有减轻过。你不知道,愧疚比仇恨,更让人放不下。仇恨,是横在你面前的一座大山,总有一天,你会跨过去。愧疚,是压在我身上的一座大山,我这辈子都无法翻身……我习惯将子弹与弹匣分离,以此警醒自己,不管什么情况,都要三思后行……我习惯沉默,言多必失,祸从口出,要不是我多嘴,你姐姐就不会死,你爷爷奶奶也不会那么早过世……我对你的包庇,已经违背警察天职,终究逃不过内心谴责。去自首吧,我劝你放下,也是劝自己放下……

那枚射出的子弹,那句说出的话,终于落地,化作尘埃。

鲜血从石文涛胸口流出,溢满聂小安掌心,从指间游弋而下。聂小安觉得害怕,如同小时候害怕棺材、花圈、蛇、毛毛虫、深渊、噩梦、黑夜、闪电、响雷、鬼故事……他一直很胆小,从来没有勇敢过。他用仇恨支撑起来的胆量分崩离析,用胆量积攒起来的仇恨灰飞烟灭。

急救车呜啦呜啦声音,由远及近,划破村庄原始的寂静。聂小安背起石文涛,踉跄奔向安民厝路口。还不过来帮忙!瞥见站在拐角处的陆贵阳,聂小安顿住脚步吼道。

这是对他的赦免吗?陆贵阳终归没有将石块砸向聂小安。看着聂小安奔跑的背影,当年他们追逐嬉闹的情景,在陆贵阳眼前画卷般展开,往事咕噜噜往上冒泡。

……丟、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找找找,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那些记忆,像梦一样远,像睫毛一样近,无法抹去,长成身体器官,与生命共生,比四肢更牢固。一瞬间,陆贵阳内心涌起无限回忆,用力甩手抛掉石块,迈腿追向聂小安。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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