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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课

2019-09-01任珏方

福建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茉莉

任珏方

茉莉曾提醒李擎,他和老缪的事,开篇就诡异,鬼祟,里面不是有妖,就是有怪。

茉莉是李擎女友,两人同校同系同届生。

那时,李擎还嘴硬,如果是仙呢?

茉莉嘲讽,你告诉我,老缪是哪座山上的仙?

李擎无语,笑得尴尬。

强势,占理,茉莉在李擎面前总是这样,不像女友,更像李擎的媽。但这次不怨茉莉,关于老缪的许多信息,李擎答不上。答不上,茉莉掷来嘲讽,李擎只能用笑脸去兜。

现在,李擎已怀疑,如茉莉所言,老缪是妖非仙。

在大半年时间里,李擎与老缪联系密切。他们交往,只围绕表演。两人关系中,三十岁不到的李擎是老师,而五六十岁的老缪是学生。估摸估摸,里面味道有点奇特。师生关系处在一条红线上。红线下,是老缪的秘密。老缪不提,李擎不探究,不打听。如果老缪没有不告而别,在这个冷雨敲窗的日子,李擎又该被老缪捉住,坐在松岭路转角那家咖啡店里,探讨表演艺术。那家咖啡店暖气足,热气迅疾地把人泡得慵懒,瘫坐在暗红色皮质沙发上。环境氛围,适合两人喝咖啡,聊表演。刚出台的奥斯卡男主女主、男配女配获奖名单,是丰富话资。奥利维亚·科尔曼《宠儿》中的内心情绪表达、拉米·马利克《波希米亚狂想曲》中的还原与创造,这些话题可以拉出很多话头。老缪认真听李擎讲,不时点头。老缪那张盘圆脸,点起来笨重,为避开肉嘟嘟的粗脖子,要将下巴伸出,争取点头空间。这虽让李擎常想起北京猿人,但内心升腾起敬重。老缪已头发花白,又有钱,但因痴迷表演而把李擎奉若圭臬。

从长相看,老缪年纪在五十至六十之间。这猜测时间跨度长,是因为老缪复杂,复杂到长相反映不了年龄。老缪生在山区,因家境问题而长得老成。老缪人生初始时,家境好。他父亲是镇上电影院放映员,母亲是供销社副食柜台的。后来不行,连家道中落都谈不上,是急速下坠,典型的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老缪三岁时,母亲跟登山的城里人跑了。她起先是进山为城里人带路、背行李物品。这是村里人的一门生意。那时,中国人刚首次登上珠峰,城里人掀起爬山热。村民不解,后山陡峭,劳筋累骨爬到山顶上去做什么呀?山顶空空荡荡的,哪有城里人说的无限风光在险峰?但城里人出手大方。一次所得,能顶家里十几只鸡撅屁股下一个月的蛋。这生意,老缪母亲本来不该参与。家里吃香喝辣不愁,还与村上刨地人争食,说不过去。但偏要参与,理由里面就有疙瘩。只要没去供销社站柜台,她就领城里人上山。生意好,因为漂亮。漂亮女子,到哪都吃得开。有次,将客人送到镇上,没再回家。老缪父亲放完夜场电影回家,不见自家女人,问儿子,只听说是下午去送客,连忙骑自行车追到镇上。寻不见女人踪影,但得些戳耳朵的话。旅馆老板说,亲眼见得她爬上城里人的吉普车。还曾问,上车做啥?女人答,正要去县城。老缪父亲心里当即跌进毛毛虫,急,疼,慌。他没听女人说过要进城办事。县城也没内亲外戚。老缪父亲蹲在一棵椿树下抽烟,心惊心凉,边惊边凉,越惊越凉。他早听闻传言,有个城里人为他女人痴迷,这是自家女人爱上山的原因。天呐,这下事情已不像是传言。女人送客到镇上时,他还在电影院。女人如行事光明正大,会来给他说声,而非一言不留离开。这实锤,敲击了老缪父亲。他蹲在树下的阴暗里,抽完整包烟才回家。蹲在树下时,已盘算好,不去派出所报警,要将事情搁在肚皮,把眉头抹平,将心摁住,回家等着。不然会把丑事闹大。但回家就操起酒瓶。一醉不解千愁。女人再没回家,但不断出现在人们的灰唇黄齿间。话飘来荡去,难听,肆意。老缪父亲听出,人们等这刻已久。

你母亲再没回家?李擎问。

老缪摇头道,没回。她一直在跑,也写回过信。我爹看了,都是扔火里烧掉。十多年后,她最后一封信是别人寄出的。信上面是外文。我哥连蒙带猜,知道我妈死在外面了。

这难堪事,老缪主动提及,是为回老家排练。老缪说,他这辈子还剩件事没成,就是把哥哥从坑里刨出。他的哥哥,将自己深埋,准备烂在家里了。根据老缪口述,李擎写出剧本,在言行、表情上为老缪打磨。要用表演才能表达真情,这事怪。茉莉据此断定,老缪身上是妖气,而非仙气。李擎脑袋里,该有的神经都有,不少一条,也不多一条,自然明白。看在钱的分上,李擎思维跳跃,跨过去不想。后来,老缪在李擎陪同下,开车回老家。车上,老缪讲童年、少年往事,情到深处,声音急促、卡壳。许多话往老缪嗓子眼涌,争着抢着挤在舌头上,等老缪吐出。老缪情绪表达,那时候只能如此。可怜呢,横竖颠倒,表情也出不来。

那次,在路上花了三个小时。暮色沉沉时,车子才离开高速,驶进山区。车外景物顿时模糊不清。坐在副驾驶位置,李擎盯着前车灯照亮的道路。山路多弯,连续上下坡,有时一侧是崖壁,一侧是深谷,让他提心吊胆。

谢天谢地,车子终于停下。老缪下车,带李擎往坡上翻越。老缪走在前面,背双肩包,手里拎着褐色皮质旅行包。两只包鼓鼓囊囊,里面装着礼物。李擎提出,可以借只手给老缪,帮着拿只包。老缪摇头。后来李擎才明白老缪的用意。老缪身材笨重,爬坡却比李擎轻松,走一段路程,止步回望,等落在后面的李擎赶上。坡陡,才爬数分钟,李擎已气喘吁吁。接着,五脏六腑像被人放在火盆上,下面的炭火越来越烈。鞋尖也不断踢在路面上。幸亏老缪没有把包交到他手里。咬牙坚持,终于穿过一人高的灌木林,爬到坡上。李擎弯腰喘气时,回望爬完的坡,忽然想起,这条路八成是老缪母亲的离家路。

村子已在眼前。

这座深山里的村寨,是老缪首次表演的舞台。在演员即将上场时,舞台已由灯光师调好明暗,视角上呈现深邃的光影效果。主色调是黛青色。山村被暮色笼罩,黑郁郁的树木与房舍构成浓淡色块,如在水墨画中,不见细节,只显大概。村后是山,那座让城里人着迷的山。起初,李擎把那面淡墨色山误看成天空,经老缪提醒,才区分出山以及山与天的交界线。交界线蜿蜒连绵,横呈在视线里,极为寥廓。村子里,灯火零零散散,呈现明亮的黄。舞台灯光与色彩,相得益彰。

村子看着近,沿着狭窄田埂走去,又花十多分钟时间。谷间田埂,曲曲折折,高出庄稼地半米。狭窄路面,铺着不相连、不规则石块,走起来费劲,考验眼力与灵活劲。李擎紧盯路面,是怕蛇。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怕,因为他从来没被蛇恐吓过。有时,眼神随身体晃动离开路面,可以看到路边石碑,以及碑上一巴掌大小的照片。是坟无疑。李擎怕蛇,也怕死人。如果老缪不在前面,李擎会选择跳下庄稼地,朝村庄狂奔。

他们被村中某只眼明耳聪的狗看见,狗吠之声从村东响起。迅速有狗加入,叫声从村东蔓延到村西,在山谷回荡。舞台音效立体环绕饱满。

走进村庄,对一场表演来说,是场记打板,演员入镜。

老缪带着李擎,来到村后东侧一座房前。那房,后墙立于山石,前墙落在由木柱支撑的平台上,有吊脚楼意味。墙由石块垒成,能清楚看到墙面石块模样。有三角形、四方形、梯形。房子整体已经破旧,没新鲜色彩,接近单色调。李擎想,如果真是舞台场景,道具组场景搭建功力深厚。这座房有独特气息,在视觉里呈现,通感会给观众带来它在叹息的联想。这座房子,像《布达佩斯大饭店》《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建筑,让观众意识到,里面发生的故事,值得期待。

老缪朝李擎招手。李擎走过去,老缪指着敞开的窗户,让李擎往里看。窗户口,可见锅碗瓢盆,显然是厨房间。通过这间厨房的门洞,能看到里间的部分情况。屋顶垂下的一盏灯,播着广告的电视机,半张凳子,一个桌角。老缪凑到他耳边说,看到我哥那条腿了?开始吧。老缪跃跃欲试,李擎点头。点头,是导演喊开拍。这场戏中,李擎身兼数职,是剧作者、导演、艺术指导。哥,我回来了。老缪来到门前,发出第一场第一声。老缪声音洪亮,尾音上翘且抖动,向屋内传递不安的情绪。

停片刻,门打开,屋子里走出一位身形清瘦的男子。男子戴鸭舌帽,身上着件疲沓沓的西服。脸上表情,被昏暗光线遮蔽,李擎看不清。

男子看一眼,摇头没言语,返身进屋将门掩上。

李擎见状,比画前扑手势。

哥。老缪呼叫,扔掉拎包,前跨一步,门前跪下,哥,弟回来请罪。

跪这动作,老缪曾有疑虑,说双膝只跪父母,且是两次,一次成婚,一次送葬。李擎猜想,老缪八成是有头有脸人物,要他跪下,面子说不过去。李擎解释,生活规矩与艺术要求,不能混为一谈。托尔斯泰说过,艺术是感情的传递。你要打动你哥,得到他谅解,就要有艺术的手段,增强感染力。从心理来说,任何意料之中的言行,都难以改变你哥。这解释,让老缪信服。李擎注意到,老缪刚才跪下时,发出“咚”的一声,跪得卓绝,超出预期。

李擎比画扇的手势,提醒老缪。

老缪会意,自扇耳光,呜咽,哥,你原谅我,你得原谅我。

老缪掏出手帕,擦拭眼泪。

李擎凑近看,泪水在老缪脸上流淌。

这眼泪,这哭相,两人费些周折才练成。李擎认可老缪流泪这场戏。眼泪是请罪大剧的主角。眼泪才能换来眼泪,泡软坚硬的心。老缪需以眼泪稀释罪孽。老缪说,他哥要他的命都可以。他哥却不要他的命,只要自己的命。这恩怨已根深蒂固,没眼泪相助,想也不用想。

老缪在李擎指导下,在家门口痛哭。

在老缪哭声中,有声音从门里传出。老缪哥哥在里面恳求,别再来打扰我。

哥,我要进门,跟你掏掏心、顺顺话。

没必要,我要睡了。

电视机里的声响没了。窗户里透出的光亮熄灭。

屋里再无动静,老缪直挺挺跪在地上。兄长没从屋内出来扶他,没拖着残腿给他做饭。虽然剧本有这种情节设计,但他兄长没进入故事走向。其实,李擎也没指望。首次表演,老缪能跪下哭出来,就算没演砸。

演至此,该喊停了,李擎过去搀扶老缪。手指触及老缪身体,发现那身体紧绷,颤抖,可见老缪是真悲。在李擎搀扶下,老缪站起,用手帕擦拭泪痕。

李擎朝来路看。他已考虑归途,担忧路面看不清,该怎样走过弯曲狭窄的田埂。回头,忽然看见身后,树下的暗处,站着七八个村民,无声无息看着他们。竟然还有几条狗,无声地摇晃尾巴。这夜色里的景象,陌生、神秘,让李擎身子一抖。他受到了驚吓。

见被李擎发现,村民上来围住老缪,七嘴八舌,带着山村口音。有几句李擎懂了。

说,你哥顽固着呢。

说,这样掏心掏肺待你哥,世上少见了。

说,你真不容易,生意做那么大,还要为家操碎心。

老缪弯腰将礼物摆在面前道,这是给大家的,感谢大家对我哥的照顾,以后还得麻烦大家。接着对屋内喊道,哥,我走了,会再来看你。

那次,三小时舟车劳顿,换来十分钟情景表演。这场表演,李擎给老缪打五十分,不及格,因为没能打动目标人物。但老缪自我评价高,对李擎道,效果很好,我哥终于跟我讲话了。许多年来,我苦苦站门口,都没等来句话。

恨到这种地步?李擎问。

不,不是这样。老缪道,原因在我,每次脸挂霜,眉带刺,我自己都厌,何况我哥?

或许就是老缪敞开心扉讲的话,让李擎产生错觉。

李擎与老缪的关系,在痛苦中开始。

初次见面时,李擎身体出现问题。那日没请假,因为工作量不大,坐着熬过去就行。想熬过去,却发现腰疼折磨他,耐心细致,兢兢业业。李擎叫苦。因夜间与茉莉参加同学庆祝会,李擎在酒吧泡到深夜两点。那个圈子,是茉莉的闺蜜圈。李擎不想去,茉莉发火,傻不拉唧,要自绝影视圈?李擎发现茉莉眼神异常,不是那种责问、奚落,就说,行,行,但要早回。茉莉脑中想什么,李擎有数。茉莉在嫉妒。同学刚出校门,就演上角色,而茉莉在影视圈还冷风扑面,连涉足影视圈的资格都没有。她的脚还没踏上影视圈地面。还有另一层用意。茉莉需要李擎出场。有李擎这种本城户口、事业单位上班的男友,算得上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庆祝会上,两人都喝了许多酒,白酒、黄酒、果汁酒。讲了许多话,好话、笑话、自贬话。这是必需的。茉莉同学在谍战剧中的角色,有名有姓。角色有十二句台词,台词字数达两百多字。角色临终前导演给了特写镜头。这是大三喜。茉莉不想给人看出妒忌,就多喝酒多讲话,显得疯癫。疯癫,同乐,在那时连为一体。李擎陪着茉莉。他们都需要同学提携,这才是最最关键重要的。熬到散场,回到住处,匆匆睡下。但茉莉抱住李擎,要李擎证明下爱心。李擎知道,茉莉的确被嫉妒伤身了。只好匆忙证明,有点马虎潦草。早晨硬生生撑开眼皮,发现往常上班出门时间已过。手机设定的闹铃,他与茉莉竟都没听到。洗把脸便匆匆出门,赶去上班。早高峰挤地铁,闪了腰。半边腰不能触碰。

这情况从没发生过。

每天上下班,李擎都乘地铁二号线。地铁二号线终点站在松岭路。从单位出来,走五十多米,就是地铁站。因是始发站,每次下班他都能在地铁上有个座位。有时眼看排在前面的人多,就选择在站台多等五分钟,坐下趟地铁。能在二号线上有座位,非常难得。地铁离开松岭路,到下一站乌衣巷口,就会塞得满满当当。再到下一站,人们祈求的只是能够挤上地铁。大城市,早晚高峰,就是这种拥挤样子。

二号线在城市繁华区的地下,串联起商业、娱乐、金融、旅游、教育要地。二号线有个传说,挺神乎其神。按原先规划二号线要向东延伸,到森林公园那边。但多年过去,一直没动静。说是在修建二号线时,盾构机在松岭路下面出现了故障。左检测右检测,维修人员找不到机器什么部件出现了问题。一切正常,但机器就是不能启动。换台盾构机来工作面,同样瘫痪在松岭路地下。进度受阻,施工负责人夜不能寐,深更半夜坐在路面施工口,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有个一脸长须的老者走过,朝负责人微微一笑,伸手朝路的南面指一下。待长须老人不见身影,施工负责人才打个激灵,猛地醒悟过来。他朝老人指点的方向看去。月光下,一片树梢影影绰绰可见,一个古老建筑顶浮现在树梢上。施工负责人过去查看,在目测地标点,见到一个铁皮院门,院门口挂着区少年宫的竖匾。在手机上查询,发现区少年宫建在一座叫毗卢寺的寺庙上。原来二号线钻到神仙地盘,才不能再往前一米。

李擎在区少年宫上班。因神秘传言,人们问李擎在哪供职,只答少年宫。碰到细致入微的问哪个少年宫,便补答下句,松岭路少年宫。答罢,对方眼神就上色彩。李擎不知人们为何对此有兴趣。

那天,老缪出现了。

李擎余光见到,走廊窗外有人影,收起颓废之态。人影停留在办公室门口。这是要进屋,要说话。李擎抬起头,看到了老缪。

一米六五身高,木桶腰直径近半米,是个矮胖子。这是李擎对老缪的第一印象。虽然才考进宫里大半年时间,李擎已经清楚,陌生人进门问话,有两种。一种是到宫里来看看转转。显然,这种人是被传说吸引来的。他们半遮半掩半公开,生怕宫里人知道,又怕宫里人不知道。这些人还会在院里大树上系红布带,动作极快。这额外增加了少年宫工作量。下班后,值班人员四下巡院,将布带解下。这些迷信东西,给小孩看到不好。起初遇到这种人,李擎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就不奇怪。世界大着呢,芸芸众生多着呢,总有人好这口。这类人难以阻止,是因为存在另一种人。另一种人是来给家里小孩问情况的。区少年宫有各类培训班。器乐、声乐、美术、书法、体育五大类。五大类里,细分许多班。李擎负责少儿剧团。这是宫里新设门类。这门课程,社会意义大于艺术意义。孩子需要学会交流、合作、表达。家长为小孩报名剧团,有六七成是出于这个原因。孩子木讷不善表现,长大后会吃亏。谁都不愿意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也有家长想法纯粹,就是让孩子学表演。少儿剧团虽刚创办,但迅速窜红。宫里不仅开设周六、周日班,正准备开暑假班。对李擎来说,这是机会。他已是既得利益者。宫里没这个班,他就考不进这家单位。从将来说,少儿剧团红火起来,再增添人手,李擎可能成为负责的那个。权虽是芝麻绿豆大,可以不计,但工资待遇随级别上提,这是喜闻乐见的。为此,李擎在宫里注意自身形象和表现。

老缪站在办公室门口,问李擎,你负责剧团?

根据外貌特征,李擎猜测此人是为小孩来问询,便点头,提前将必说的话摆出。他说,要问询报名,到二楼办公室,那里有详细资料,还有具体时间、费用说明。

老缪听后,没走,反而往李擎跟前来,不紧不慢地说,就是问下,我这年纪,能否跟着学表演。看见李的眼睛瞪大,讶异之色上脸,老缪解释,你们剧团,总需要有人出演老爷爷之类角色。

脸上浮出礼节性笑,李擎暗中纳闷。这把年纪,到剧团跟孩子排戏,老爷子在唱哪出?按常理,该到区文化馆去问,到街道居委会去问,到老干部活动中心去问,那边有群众演出团体、夕阳红演出队。见老缪虽问得离谱,脸却带严肃之色,李擎站起来回复老缪,这事我说了不算,你到办公室去问领导,那边同意就行。

站起来,是为防止其他事情。上级部门正明察暗访。老缪提如此奇怪要求,但不苟言笑,身上透着威严气息,可能是暗访人员。主任刚给大家开过会,反复强调纪律作风。李擎不想成为反面典型,也不想冒犯轻视陌生人。来人再其貌不扬,但在这城市,左右上下找一层关系,就能通到有头有脸的人物那里。小心谨慎、谦虚礼貌是必需的,免得无事生非,小事豁边,惹出麻烦。

老缪点头离开。接着,李擎听见老缪上楼的脚步声。脚步沉,步伐慢。李擎知道,办公室那边不可能同意。果然,一会儿时间,那脚步声从楼上响下来,停在李擎办公室门外。李擎等着。却没进,走了。

李擎想,这是唯一结果。

但事情没结束。那天李擎下班,往地铁口走,被老缪叫住。那时,下站口的玻璃房前,人群一簇簇往下走。李擎背着挎包,一手捂着腰,一手正在戴蓝牙耳机。忽听到有人高喊李老师,扭头看,就见到老缪从花坛上站起来。李擎怔住。哇,此人牛,埋伏着等他,而且还知道他叫李擎。老缪走过来道,李老师,邀请你吃个饭,怎樣?李擎将耳机取下,握在手里,委婉拒绝道,跟人已约好吃饭。老缪说,李老师聚会,肯定是影视圈的,说不定我已在影视里见过,真想跟你去长点见识。李擎没想到老缪如此黏上来,这可不行,就把话挑明,你去不合适,几人几席,都已排好,况且我不做东,贸然邀你去不合适。老缪说,我讲笑话而已,哪能真去?李擎没想到老缪如此讲笑话。那时,他还不知老缪的奇特。

李擎晚上没饭局。想做要做的是,在住地胡同口药店,买止疼片、膏药。提饭局,是想让老缪主动把话收回去。老缪承认是讲笑话,李擎正想拎一句合适话出来,把老缪撇掉,老缪却道,李老师,你时间宝贵,我长话短说,两层意思。一是我从小喜欢表演,并且痴迷。如今我想参演一部电影电视,给自己一个交代。再不做这事,年纪就不再给机会。另一个要说的是,到你单位学表演,我也觉得欠妥。在这里等你,只想请你私下教我,我付报酬。每周教我两次,每次两小时,时间你定,每次一千块钱。

李擎的心脏怦怦跳。他不想否认,这报酬有吸引力。茉莉会怎么看?他将茉莉放进脑袋,茉莉惊叹声立即响起,这还用问?当然好啊。

见李擎迟疑,老缪说,你到片场演点小角色,挣的钱比这多。但请你看在藝术份上,能够指导我。

李擎没答应,也没拒绝,道,这事我得考虑一下。

见面后第三天,李擎给老缪打电话,告诉老缪决定。电话那头,老缪连声说谢。老缪那股高兴劲,从通话信号里传来,李擎的脸微微红了一下。那天回家贴上膏药,李擎就到网络上查手表。在地铁口,李擎看到了老缪的腕表。留意记住表盘上的品牌图案。一查,李擎暗叫,那表价近千万元。天哪,老缪把两套房戴在手上。李擎脑中冒出一个念头。老缪富裕至此,又对表演感兴趣,以后可能在影视项目上投钱。倘若如此,老缪这个近水楼台,他要登上去。

第一次授课,在星期六晚上,老缪住处。那套房,在内环线边上。李擎目测有八十多平方米。去的次数多后,李擎才知道,对门也是老缪的,两套房隔墙已打通。真是好房。客厅窗户外,视线开阔,能看到江面和对岸的高楼大厦。客厅欧式装修,色彩浓墨重彩,但陈设简单。屋内也没生活气息,客厅、卫生间、阳台这些地方,看不到女人孩子的生活痕迹。李擎推测,老缪独自生活工作。有钱人,家属孩子生活在国外不罕见。客厅里,许多东西与影视有关。敞开式书架摆满碟片。书架顶端,搁着架索尼投影。茶几上有叠书,最上面一本是《演员的自我修养》。看来老缪的确痴迷表演。

老缪见李擎看桌上的书,道,我从小迷电影。听到隔壁村上放露天电影,翻山越岭也跑去看。李擎点头。类似说法,他听得多了。这说法对,但又不全对。有人说痴迷音乐,其实是喜欢某个明星的流行歌曲。有人说喜欢阅读,其实只爱看漫画。老缪似乎看出李擎的想法,强调道,我真的是太喜欢了呀。那时我脑袋里挤满电影,在学习上记性不好,课文背不来,电影背得倒滚瓜烂熟。喂,你的,什么的干活?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八路军,跟这位老太太没有关系。你的,八路?大大的好,你的说他们八路的有?有!我都能告诉你,你这边来,来。这是《小兵张嘎》。几十年前的电影,现在张口就能讲。那时候,觉得电影放映员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什么电影都能看,看一百遍都行。后来有了电视机,心里痒痒就难治了。在夜里偷骑我哥的自行车,到镇上人家去看。从镇头跑到镇尾,总可以找到一处看。《霍元甲》你记得不?我在镇上一集不落看的。夏天镇上人家、商店开敞着门放电视,可以看到,冬天就不行。看不到,就蹲在人家门口、窗户底下听。不瞒你说,好多电视剧我是用耳朵听完的。里面人物的讲话,一开口我就知道谁是谁。电影电视,让我严重中毒。在二十多岁时,我跑出家门,来到城里,追求我的演员梦想。可惜,没成。

李擎看着老缪,暗想老缪要实现心愿,只能自己投资,买个剧本,请来剧组,拍一部有始无终的片子,便说,希望我能帮到你。

老缪说,我期待呢。

在来之前,李擎已设计好课程。想来轻松,把在学院学到的表演知识,转授给老缪即可。结果不是李擎所想。老缪在学表演上,有道难题。他脸上无法呈现表情。这问题,李擎没发现,老缪自己讲出。李擎不信,问,你是面瘫?老缪呵呵笑起来,摇头道,不是不是,说来好笑,日子过着过着,就成这副模样。

李擎依旧怀疑。除非脸部神经坏死,否则世上哪有丢失表情之人?李擎问,缪先生,你刚才呵呵两声,是在笑吗?

老缪点头道,是啊。

李擎笑笑,嘴唇咧开,嘴角上扬,仿佛做示范动作。李擎说,抱歉,没看出来。老缪拍拍自己的脸道,难为情,别人说我生张死人脸,李老师你可以贴近看一下。

何谓贴近?老缪用行动进行解释。那颗硕大的脑袋,朝李擎面前伸来。

李擎迟疑。别扭,尴尬,特逗,能预见的场景,让李擎迟疑,他怀疑自己能否把控,比如笑出一口水,喷在老缪脸上。这可不好。但老缪将脑袋伸过来,可不迟疑。无法,李擎将脸伸过去,停在老缪脸部前方。面面相觑,两张脸相距二十厘米。不习惯如此看一张男性脸庞,李擎视线在老缪脸上发虚,各处飘。老缪脸上毛孔,淡褐色鼻毛,左脸褐色小痣不规则的边缘形状,李擎的视线都到达过。李擎说,缪先生,你可以笑一下。老缪答道,好的。话到味到,老缪言语里烟味浓烈。李擎等了一阵,问,笑了?老缪瞪眼道,笑了呀,一直在笑。

李擎将头缩回,内心感到惊奇。老缪脸上皮肤,冰雕石刻般,看不到细微变化。李擎说,缪先生,能否展现一下难过、悲伤?这次,李擎没把脸贴过去。老缪很配合,走上前一步,提醒道,好的,你注意看。结果依旧。见李擎没说话,老缪示意李擎坐下,自己坐在李擎对面,掏出块蓝白相间的手帕,擦额头汗水。老缪为做几个表情,憋出一头汗水。老缪说,很抱歉,李老师,为难你了吧?我面无表情,要学表演艺术,有点难度。

是啊,有难度,难度大着呢。无法做表情,学什么表演?有钱也不能这么任性啊。刹那间,一大堆话乱糟糟地跑上李擎心头。唉,看在钱的分上,就原谅老缪吧。李擎摇头道,面无表情,本就是一种表演风格。日本高仓健,美国汤米·李·琼斯,我国倪大红,他们表演时常常面无表情,但是通过表演,又能让观众脑补上表情,这是表演的上乘境界。

他们那是控制表情,还是能够嬉笑怒骂的,我终究与他们不一样。老缪叹息。

李擎安慰道,缪先生也不要失望,每个艺术家都扬长避短,才形成自己风格。你让葛优去演硬汉,让王宝强去演教授,是扬短避长。缪先生,如要你在表演上有所作为,可以走深沉路线。在表演中,脸部没细节,不要紧,可以通过肢体、眼神、声音弥补,效果也好。其实,神情表演,在表演艺术里,直到有影视近景后才重要起来。以前,表演者在舞台场地表演,观众身在远处。戏曲演员画着浓妆,脸部表情被覆盖掉,靠动作、台词来表达内心。像梅兰芳的水袖、步伐、身姿,传递人物内心,成为舞台经典。

避开表情,专攻动作,李擎给老缪暗示方向。只能这样了,没选择余地。但老缪沉默,屋子里呈现静场效果。李擎低头研究桌上那套紫砂壶茶具。老缪纠结,只能由着他纠结。正揣摩茶壶价格时,老缪开口了,宛如旁白和画外音。老缪说,终究遗憾,而且终身遗憾。李老师,请你想方设法教会我神情表演。

李擎抬头,看到老缪两眼定定地看着他,觉得奇怪。那时,他还不懂老缪为何执着。要求已摆上台面,搁在面前,李擎叫苦、心累,老缪该请心理医生,而非他这个表演学院毕业生。

桌上,电茶壶喷出一股股热气。老缪低头摆弄茶具,手虽肥胖,动作却轻盈,带着女子的柔软。

茶杯里盛上金黄色茶水,一股淡淡甜甜的茶香散发开来。

李擎忍不住,问老缪,缪先生可曾去医院检查过?

老缪头不抬,说道,去过,正常。

医院从哪方面说正常?李擎看着老缪低头时露出的头顶,问道。老缪头顶处,头发已变薄,可以看到发层底下的头皮。

戳我脸,我感觉到疼啊。老缪说。

老缪将茶杯端过来,放在李擎面前,李擎连声说谢,然后解释道,其实,虽然冒昧、唐突,我是想问,你去看过心理医生?

老缪手停住,呵呵笑两声,说道,看心理医生?我要是疯了,世上九成人都疯。

李擎暗示老缪,老缪没听。

李擎收起话题,端茶杯抿小口茶。味道醇厚。李擎放下茶杯说道,缪先生,你能笑,是在什么时候?

老缪道,李老师,你刚才讲的话、讲的道理我都懂。严格说来,经历跌打滚爬,要死要活几回,人都有心理问题。笑不出来,的确与心理有关系。以前笑得多,多到麻木,麻木后就冷淡。这肯定是心理问题。年轻时,在工作上不敢怠慢,关系到前途,成天笑容挂面,能把脸笑僵。僵到什么程度?硬邦邦凝固在脸上,脸皮像是糊层纸、结层疤。私下,要用热毛巾敷,皮肤才松弛。不能不笑,也不能笑不好,否则前途完蛋。我的笑,并非发自肺腑,而是发自危机。好笑的是,我笑容最甜,那时被公认,但我勉励自己,赶紧过上不用笑的日子。现在我实现了这个心愿,但却丢掉笑容。不奇怪,因为笑曾让我如负巨石,如履薄冰,让我恐惧不安,我厌烦它,从骨子里厌烦。

老缪呵呵两声。

李擎看着桌对面老缪那个大肚子,暗想老缪年轻时骨瘦如柴、满脸堆笑的模样。老缪年轻时做什么工作?宾馆、招待所、旅游度假地的服务员?某公司、某机关接待员、驾驶员?也或许是工地人员、商贩。老缪看起来精明能干,或许做过这些事,但没法判断。需要微笑的职业,天下多着呢。即便是他李擎,遇到同事,也要在脸上挂出微笑。李擎脑中忽然冒出个人。单位门房,一个五十多岁的外地男人,带着老婆生活在十平米不到的传达室。上下班时间,大叔跟进出人员打招呼,笑容热情灿烂。李擎曾认定大叔天生乐观开朗。听完老缪讲笑,李擎想,这大叔未必喜欢笑。

缪先生,其他表情,是怎么消失的?李擎问道。

老缪说,这几十年来,没人问,我自己也没想。原因各有不同,或者相同,我也说不清。比如说愤怒与哀伤,我惦记笑时,自然而然,会将它们压在心底,不让它们出来。不露声色,是我事业有成的重要原因。有二十多年时间,我脸上神情不是我自己的。我的脸像一面镜子。对方跟我讲悲伤的事,我要流露出悲伤。对方跟我提担忧的事,我要露出担心。对方讲好事喜事,我要露出喜庆。二十多年下来,我厌倦喜怒哀乐。到可以不用看别人脸色时,我的表情因疲沓而崩溃。人们说,我荣辱不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知道,他们高看我了。

李擎不解,问老缪,你私下没七情六欲?

李老师,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只能成,不能败,这压力每秒钟都压在身上。忙得很少睡安稳觉,大年三十也是这样。经常夜里两三点到家,那时家人已入睡。一早出门,那时家人没醒。我回家,赶紧拿热毛巾敷脸,脸部舒坦后,对着镜子做几个表情,看看是否到位。那时,我有危机感,觉得脸快要成死人脸,强行做表情,害怕把控不住。对我来说,这非常糟糕。

在老缪话语带动下,李擎加大惊讶表情,嘴巴变大,下颚下垂,眉头上抬形成倒八字。老缪是他未曾见过的一类人。直到后来老缪讲《上海滩》许文强的故事,李擎才懂点这类人,知道这类人表情不到位,的确糟糕。

第一堂课,话题全是表情。回家路上,在公交、地铁人群中,李擎回想老缪那张脸,恍惚,不真实。动物都有表情,老缪却没有。回到住处,他给程茉莉讲老缪那张脸,疑惑又兴奋。程茉莉听完说,这人古怪。李擎同意,我也觉得古怪,没遇见过。程茉莉提醒李擎,你不要傻呵呵的,防备着点。听程茉莉这么讲,李擎疑惑道,人家两套房戴在手上,要说防,也是他防我。茉莉说,呆哥哥,多想点,没错。李擎笑着说,阴谋论出来了不是?你就好这口,把简单事情复杂化。那时,李擎感觉茉莉热衷阴谋论。同学得到角色,她会私下非议,肯定怎么了。这是填空题。茉莉往“怎么”上面,填不同内容,上床,花钱,找关系……都是信手拈来。李擎的话,全部被茉莉从鼻孔喷出。鼻腔发声后,茉莉冷笑道,你还不会透过现象看本质,迟早摔跟头。茉莉扣来一顶帽子,李擎不想就此戴上,坚持笑着,问道,你说说高见,老缪为何要学表演?茉莉撇嘴道,面无表情,这说法不全面,最起码怒这个表情,我觉得他擅长。脸上无喜无悲,的确有这人讲的原因,但可能是这人平时飞扬跋扈惯了,为所欲为惯了,现在这个形势,他为自己做的坏事害怕,想要伪装,隐藏,重新在脸上堆出笑,拿出悲,装好人。李擎惊讶地看着茉莉。同龄女友,三言两语就把老缪刻画成另一种形象。茉莉的确犀利。李擎想一下,说,或许老缪近来生意不好,或者竞争对手太猛,招架不住,要重新求人呢?茉莉笑了,道,我的呆哥哥,你早用这思维分析,我哪会对你说难听话?爱你爱得太累了,但你这么纯真,又让我痴迷,值得我掏心掏肺爱你。见茉莉主动换频道,将悬疑剧换成爱情片,李擎赶紧跟进,虚心亲密地问,这人咱们还教不教?茉莉惊叹,这还用问?当然教啊。但咱们得把这人底细摸清,既防不测,也可以适当提加薪要求。

李擎点头。这是应付茉莉,不想惹她不高兴。李擎也觉得,自己与茉莉智商不在同一频道,总是让茉莉爱得累。

夜间,李擎没陪茉莉上健身房,在家制定课程。老缪学表演,比设想的复杂。学院知识,不能倾倒进老缪脑壳。那个脑壳明显有问题。喜怒哀乐,这些必教科目,李擎伏在餐桌上,苦思冥想教学方案。方案制定出來,李擎心里没底。表演课程?不像。像什么?心里清楚,就看老缪是否能接受。

第二节课,仍然在老缪住处。老缪已按照李擎要求,在客厅里立起一面落地穿衣镜。镜后,有盏LED灯。灯光亮起,脸上细节毕现。

立在镜子前,李擎给老缪上课。

李擎面对镜子做各种笑的表情,征询老缪意见。缪先生,微笑,浅笑,苦笑,憋笑,大笑,捧腹大笑,笑出眼泪,笑的程度、形态不一,根据实际情况,选择微笑,稳妥些。

李擎表演的笑,层次内容分明,细节交代清楚。这是有心显露专业水准,向老缪秀实力。

老缪夸奖。老缪道,李老师不愧是表演科班生,演技炉火纯青,自然到位。老缪吐出夸奖之词,让李擎暗自一怔。茉莉提醒之声浮上心头。老缪究竟是干什么的?看长相穿着,像是做工程的。但语言组织与表达,又显得有学问。老缪夸完,伸手拍李擎肩头,表示赞许。手劲大,让李擎又相信老缪是做苦力出身。老缪道,我不求达到专业程度,可以粗犷些,观众知道是笑就行。

听老缪表态,李擎便道,脸部笑容训练,有好几种方法。在职业培训中,嘴含筷子,最常见,也最有效。

李擎将右手食指横着,张嘴轻轻咬在上面。

老缪道,试过,效果不好。

老缪这么说,李擎相信。为了能笑,老缪练过各种方式,找过各路神仙,毋庸置疑。见老缪不认可,李擎又说,还有种方式,人们拍照,为齐整露出笑容,会说茄子、there两个词。这土方法也实用。缪先生,你试一下?

这些,我也知道。你看,茄子,茄子,there,there。老缪做着表情,对李擎道。

见状,李擎说,这样很好。李擎在声音里,加上渲染和力度。

但老缪不满意,认为这种方式效果不好,在日常生活中不得已而为之。

李擎问,为何?

老缪耸肩,摊开双手,用动作表达了遗憾、无奈的神情。他说,和别人谈话,我不能在嘴里再装条舌头,专门用来说茄子、there。能够笑谈,是我要的效果。

李擎笑笑,暗想,以前老缪找的各路神仙,估计就败在这一点。

李擎对着镜子笑,伸手在自己脸上摸、捏、拉、掐,讓脸部变形。嘴不闲着,往外蹦字,笑,主要看嘴角上扬、眼角扩张。这靠脸部肌肉变动。肌肉僵硬,不能运动,可以用外部力量去推动。李擎将手从自己脸上撤离,将手指展示给老缪。

老缪来了兴致,道,你这方法新鲜,未曾听说,可以试试。

捏面团式的教学方式,老缪没反对。李擎松口气,让老缪下巴往下落,嘴角往两侧咧。老缪没听懂,李擎就示范给老缪看,解释道,第一步,下巴往下落,第二步,嘴角朝两侧伸张。又重做了一遍动作。老缪观摩后,下巴与两片嘴唇抖抖索索抖动,没先后次序。

李擎扬起手,征求意见,缪先生,不好意思,我可以上手吗?

老缪点头,可以摸,当猪头各处摸,我都没意见。

老缪自贬为猪,看来颇为着急和渴望。李擎手落在老缪下巴上。手指尖感觉到皮肤的粗糙和油腻。李擎往下摁老缪下巴,嘴里呼应老缪,对,就这样,再往下些,对,对,保持住。然后双手捧老缪的肥脸,大拇指摁住老缪嘴角,朝两侧拉扯,依旧嘱咐,保持住,别缩回。老缪咧嘴,含糊说道,行,没问题。

李擎松手。龇牙咧嘴,口水漫延过嘴唇,老缪的脸,短暂呈现难看模样。这状态短暂,两人抢抓时间,盯着镜中对影研究。

李擎扭头看老缪说,没到位。

老缪盯着镜子的脸,自己伸手去拉扯嘴角。

李擎说,还要加另一股外力。说罢,用拇指和食指去拎老缪嘴角,往上提溜。左嘴角提完,提右嘴角,嘴里还是那句,保持住,对,保持住。

这次,李擎不松手,让老缪自己端详。效果好,老缪脸上已呈现笑容。虽僵硬,不自然,但已可以称之为笑容。

李擎松手,老缪嘴角当即落下,笑容消失。老缪遗憾道,笑如昙花,时间太短。对着镜子,老缪在自己脸上摁、拉、拎一番,忽然说,李老师,不用对我客气,下手可以再狠点,有什么土办法尽管使,我会感激。

李擎说,缪先生,这办法其实并不土,是戏剧传统做法,具体说是借鉴京剧演员吊眉手法,只不过把眉眼换成嘴。戏剧演员吊眉,是让眼角、眉毛往上挑。演员登台前要勒头,用勒头布带子,卡住眉梢往上提,然后缠绕固定在脑袋上。

老缪赞叹,真找对人了。

李擎笑笑,说,刚才我用手指代替勒头布条,难题也在这里。勒头布条能藏在戏剧演员头套中,但你不能。如果你不在意形象,我可以练一下你的肌肉反应,形成肌肉记忆,或者叫恢复肌肉记忆。

老缪问,肌肉记忆?

李擎答,肌肉记忆在体育训练中讲得比较多。肌肉能够记忆,同一种动作反复重复,肌肉会形成条件反射。乒乓球这种短快项目,就很讲究肌肉记忆。基本功扎实,某种程度取决于肌肉记忆。对方发什么球,上旋,下旋,侧旋,平冲,球到面前不到一秒,怎样接球,还没想,身体已按以往上万次训练,做出正确反应,这就是肌肉记忆。

老缪眼神发亮,问李擎,肌肉训练,可以恢复笑容?

李擎不把话说满,只说,值得试试。

老缪迫不及待,你指导,我来练。

李擎让老缪取透明胶带。老缪家中没有。老缪说,李老师,你先喝口茶,我到小区电工房去借。没等李擎表态,老缪已出门往电梯间去。李擎坐着等。不动,不敢造次。这种地方,可能暗藏摄像头。伸手已去拿茶几上的书,忽然想起给茉莉打电话。这电话本来等结束课程后打,要不茉莉会生气。那天茉莉到片场去,想争取演个丫鬟角色。电话通了,茉莉却说,在与朋友喝茶。听声音,懒中带冷,李擎有数,茉莉没得到机会,便道,要吃哪家店蛋糕?我买了带回去。茉莉说,还是你疼我,关心我,但你上课挺累,不要再费周折,蛋糕我自己买。通完电话,李擎心中涌起暖意,觉得自己平时对茉莉有点过分,干吗不痛痛快快听茉莉的呢?茉莉真心对自己好,自己嘴上逞能,常常辜负茉莉心意。

老缪拿回透明胶带,说,这种黏性还不够强。李擎说,先用着吧,下次换。李擎拿过胶带,剪下两段,黏在老缪嘴角处,让老缪自己提拎。李擎说,缪先生,你需要反复练习。动作要点是,第一步,心到嘴到,大脑与唇、唇角有生理反应,同步完成笑这个指令。第二步,下巴往下落。第三步,往两侧咧嘴角。第四步,向上拎胶带。

老缪表态,李老师,我每天练一万遍。

笑容这项教学,整整花费一个月时间。对李擎说,是乏味。对老缪来说,是坚韧。老缪对镜而立,嘴里发出指令,将笑的四步动作一气完成。动作频率,两秒每次。那时,李擎看到了老缪另一面。不要说人,即使是机器,在不停歇重复动作中,也会因过热而出现故障。但老缪能站着练习两个小时。两秒一次,老缪双手手指悬空上抬有三千多次。李擎坐在沙发上,喝茶,注视老缪练习。老缪的认真专注,在那一刻打动了李擎。他觉得自己无所事事坐着不妥。其情形,与高考前别人认真复习,而他在游玩一样。这感觉不好。但无事可做。他建议老缪坐着练习,也可由他代为提拎胶带,让老缪双手歇下。老缪没采纳建议。老缪不同常人,隐忍能力强大,李擎为此咋舌。

一周后,老缪打电话通知李擎,他要外出,课程暂时不用安排。李擎猜测老缪是为生意上的事出门。老缪讲话,掐头去尾,李擎也不多嘴。老缪每节课结束就给报酬,关系处理得干净利落。李擎没理由问东问西。

二十多天后,李擎得到老缪电话,再次上门授课。老缪给李擎开门,脸上展现出热情笑容。这是欢迎,也是汇报。李擎吃惊,老缪脸上笑容,从无到有,从起到灭,已不生硬。更了不起的是,老缪对笑容进行了升级,笑起来眉梢能够上挑。这让老缪脸上的笑容,看似发自内心,有亲和力。

李擎送上祝贺。

那堂课李擎临时调整,让老缪在微笑中讲述。李擎挑选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让老缪朗读。两个小时后,老缪嗓子读出沙哑声,但拿到了想要的效果,他能够笑着讲话了。

那次,老缪高兴,请李擎吃了顿饭。那是一顿两个男人的晚餐。在附近的综合体里的一家餐馆,老缪招来服务生,翻着菜单,微笑着点菜。李擎看见,灯光下老缪的脸熠熠生辉。李擎举红酒杯说,祝贺你,缪先生。老缪举红酒杯说,谢谢你,李老师。

老缪将笑这个绝症攻克,悲跟着迎刃而解。在悲伤表情教学上,两人没再去寻寻觅觅,直接采用了外部力量驱使的方式。不同的是,老缪往下拉嘴角,往上拎眉头。练习五六遍,老缪掌握了悲的表演技巧。在形成肌肉记忆上,老缪仍旧花费一个多月时间。

后来,还是遇到障碍。流淌眼泪,是悲伤表情中的一个环节。而眼泪,是老缪另一个死穴。老缪告诉李擎,他的眼泪已流淌尽了,有二十多年时间没哭过。见李擎怔怔看着,又解释,也有想哭的时候,但憋不出一滴眼泪。老缪那么讲,李擎这么听,没再表现出惊讶。见识过老缪面无表情,老缪流不出眼泪,这事不奇怪。再表现出惊讶,就算拙劣表演。

自如控制眼泪,李擎在学院表演课学过。主要靠情绪酝酿,进入角色心理,去感受人物之悲苦。可惜老缪脸上神情,由意念驱使,非心灵触发。酝酿情绪,泪水滑落,自然而然发生,老缪做不到。李擎也不能将手指伸进老缪眼眶,挤牛奶那样将老缪眼泪挤出。

只能慢慢来。

李擎问,缪先生,你最后一次掉泪,是什么时候?

老缪回想片刻,说,是在从家里跑出来的前夕,我堂嫂跑掉那次。我大堂哥从建房子的脚手架上摔下,摔坏关键地方,没能再站起来。我大伯去世早,家里只有大妈和两个儿子。大堂哥摔坏身体,建筑公司赔偿了一笔钞票。他知道自己一辈子无望,便让大妈动用这笔钱,给我二堂哥找个媳妇。找媳妇,等于是花钱买媳妇。经镇上人介绍,花了二十多万彩礼,找来一个外地女子。那女子是街上小饭馆的服务员。结婚前,大妈又拿出几万块钱,让我二堂哥和新媳妇到县城添置了金器。结婚不到一个星期,新媳妇就跑了。我大妈一夜之间哭白头发,哭瞎眼睛。第二天我和我哥去时,大妈靠在门上,脸向上仰对着太阳。我问,大妈你干什么呢?大妈说,家里实在没东西可以让你们吃,我在听鸡下蛋呢,鸡下好蛋,我去摸来煮给你们吃,你们才有力气去追。大妈那神情,那段话,将我的眼泪勾引出来。我们没等鸡下蛋,就到镇上、县上去找。哪里能找到那个女人的影子?我们没钱住旅馆,也不敢回家向大妈说这事,就在县城边上一个出水口管道里蹲着。夜里,我正迷糊,被我哥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看到月光下,我哥和二堂哥正在扭打。原来,二堂哥无脸回家,要跳崖自尽。我上去帮我哥,将二堂哥摁住。我和我哥解下裤腰带,将二堂哥手脚捆住,搬到管道里。二堂哥大哭。那哭声,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惨哭声。我也跟着哭起来。我哥就吼二堂哥,你死脑筋呀!你这样死掉,大妈大哥怎么办?你会逼死他们。二堂哥就闭嘴抽泣。那一夜,我们谁都没睡,瞪大眼睛,看着管道洞外。外面,月亮照着远处山头,山顶模糊的黑色树梢,在无声地摇摆起伏。寂静,悲凉。我被命运这东西吓住了。我妈和这个嫂子,都是从家里跑掉的。我好像看清,有个魔咒笼罩在家族头上。我能逃脱掉吗?那时,我被这个念头死死拽住,眼泪扑簌簌地掉。

李擎看着老缪,心里跳出两句电影对白。

——人生总是这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

——总是如此。

《这个杀手不太冷》,莱昂面对小女孩玛蒂尔达可怜祈求的眼神,说出冰冷残酷、让女孩心碎的答案。

老缪说,后来与我打交道的人都说,我这人铁石心肠,还有人说心狠手辣。他们不懂我啊。

李擎没接老缪话题。显然,顺着话题就能到老缪心里去瞧瞧转转。茉莉曾提醒,要把老缪底细弄清楚。但李擎觉得,他与老缪并非朋友关系,跑到人家心里去探究,有点卑鄙。再说,好奇害死猫,是有道理的。也不想与老缪做朋友。陌生人不会让人失望,因为不会去指望。但朋友会让人失望。失望會生出许多是非。与老缪,维持教学关系,是最安全的。就决定将话题带回到眼泪上来。李擎叹息一声,脸上浮现同情理解的表情。这是即兴表演,算是对老缪刚才的话做出回应。叹息完,李擎说,在片场表演情感戏,一镜到底的演员,少之又少。眼泪招之即来,还是有难度,需要用一些办法。分镜头拍摄,用眼药水,吞芥末什么的。圈子里流传一个故事,有个女演员常随身携带一个小铝盒。拍摄哭戏前,她酝酿完情绪,会让助理打开铝盒,给她嗅一阵。这盒子不让别人看,只说是清醒剂,有助于背台词。有一次,片场有人调皮,将铝盒偷偷打开看。一看之下,顿时泪流满面,因为里面是切开的新鲜洋葱。

李擎冷不丁讲笑话,扭转课堂气氛。老缪听罢,果然哈哈大笑。

李擎说,虽是笑话,但细想,有何不可?缪先生以后表演哭戏,可以采用这种方式。当然,我们不用洋葱。缪先生有用手帕擦脸的习惯,可以在手帕上喷刺激性雾剂。往眼鼻部擦,眼泪就能流出。

老缪琢磨后,赞同道,这主意不错,能够解决我的问题。

李擎没给出具体意见,让老缪自己沿着这个方向,去找刺激性喷剂。李擎相信,老缪是能人,能动用关系,通过医生之类的人,找到一瓶合适喷剂,既不伤身子,又能让眼泪流淌出来。

果然,一个星期后,老缪找到了需要的喷剂。老缪展示给李擎看。一个铝制的绿色小罐,罐面印着外文。李擎看过,递给老缪。老缪将喷剂放进口袋,掏出手帕。老缪问李擎,听到声响没?李擎说,没。老缪笑笑,然后摆出悲哀之色,抬手用手帕擦脸。手帕刚离开脸部,老缪眼泪扑簌起来。

效果怎样?老缪哭着问。

好,不露痕迹。李擎答。

跨过笑、悲、眼泪这三个难关,李擎的教学越来越顺。在怒这个表情上,老缪道,这个不用练,我会。没办法,平时要立威。手下那些人,看起来一个个忠心耿耿,可在我火眼金睛下,一个个都是调皮猴子,野心重。不立威不行。具体例子就不讲,免得让李老师笑话。李老师要看我发火吗?

不,不。李擎连声道,暗想,果然被茉莉说中。老缪当初说面无表情,并非全真。

老缪为何要说谎?

李擎暗自揣摩老缪。手握大权,有头有脸,可能是大公司、大集团负责人。不可能是某重要部门领导。看看老缪腕表,不加掩饰显露着。政府部门的人戴不起,即使贪污受贿,也不敢戴。反腐这么紧,谁愿意为块表把自己送到监狱里去?

李擎决定试探一下。

缪先生,李擎说道,我与师哥师姐联系一下,为你找个跑龙套角色,边学边练、边练边学?

老缪想一下,道,这提议好,学表演,也需要理论与实际结合。只是我才学到些皮毛的皮毛,哪里能拿得出手?而且我这人性格不好,做事力求成功、完美,怕贸然出手,事与愿违。我倒有个想法,第一次表演实战,不去片场,去我老家。

那时,李擎没听过老缪家那团乱事。老缪如此要求,他听得一头雾水。但老缪是金主,李擎点头道,行。

那次,老缪在家表演完,两人连夜回城。车内,李擎注意到有股淡淡香水味道。是桂花香。但那种香味,似乎与老缪的人物形象不搭调。或许是紧张和专注,来时李擎没有注意到它。汽车在一团黑中行驶。如果不是轮胎噪声和风声带来的画面提示,车子仿佛陷在黑暗中停滞不前。看不清深谷和弯道,反而省心。长途中,两人在服务区停留一刻钟,吃了晚饭。再上车,老缪打开话题。他说,我这人,成也表演,败也表演。李擎听老缪拉扯起话头,显然是有话要讲,便道,缪先生,你这话听起来挺玄妙。老缪停顿了一下,说,路途长,不讲点话也困乏,只要李老师想听,我可以讲点。李擎笑笑,道,只要不是繆先生的隐私,我倒想听听。这话,是李擎提醒老缪,话出口别后悔,别秋后算账。

老缪呵呵笑。

老缪说,如果不是为电影跑出山沟,如今我活成怎样,难说。但如果我没跑,我爹可能还活着,我哥说不定有了孙子。

老缪的话停顿住。李擎侧头看老缪。老缪眼睛注视着路况,嘴巴微微张着。李擎想,往事涌上老缪心头了,就主动旁白,发生了什么?

老缪的声音被带出来。老缪说,那时我像我妈、大堂哥女人那样,慌忙地跑到镇上,一早坐汽车到县城,从县城坐火车到省城。在车上,我脑子里装的是电影,把电影制片厂看作是城市里闪着金光的地方。下车就打听制片厂在什么地方。一路打听,一路走过去。结果是门都进不去。在电影厂门口,我蹲了大半天。后来门卫过来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想找份拍电影的工作。我的话把门卫逗笑,门卫说,小伙子,在这里面工作,不是你想就成,看你一身破衣烂衫,你要找工作,赶紧到火车站天桥下面去。门卫粉碎了我的电影梦,把我拉回现实,要解决吃喝拉撒睡、要去赚钱的现实。其实,从山里跑出来拍电影,这是妄想,我心知肚明,天下世界,哪有如此轻易事?出门去拍电影,只是我告诉我爹、我哥跑出家门的理由。我需要给他们理由,骂我无知不懂事。在追我堂哥女人那天,与我哥、堂二哥蜷缩身子,挤在狭小的水泥管道里,我脑中就想好这个理由。需要理由,是真实想法太可怕,我被它吓到了,或者是被我自己吓到。我将脸紧紧靠在膝盖上,一言不发坐着,看着管道外面。耳边,堂二哥的抽噎声,在管道里听起来嗡嗡的。我哥坐在我边上,他的手臂在阻止堂二哥挣扎时,不断碰到我的身体。每一次触碰,我都害怕、羞愧。我哥近在咫尺,但不知道我正走火入魔,被他们嘴里诅咒的女人诱惑着。我脑袋里浮现那个女子逃跑的样子。她借口去取做晚饭的柴火,在夜色掩护下,从屋后茅厕的竹篱笆墙上跳出去。她穿一身崭新的粉色毛呢嫁衣,拎着一只红色皮质挎包,逃进树林里,然后弯着身子,穿过山坡上那片灌木林,扭动腰肢在黑漆漆的山路上跑。女子跑着,忽然转身对我说,你傻呀,快跑,像我一样跑,不然你就完蛋了。女人咯咯地笑起来,脸上浮现出奇特的表情。我怔怔看她,因为觉得她说得对,待在家里,我就将烂在家里。我哥读完高中,在镇上农机厂上班。这是有稳定收入的工作。跟我哥相亲的那个女子,脖子上还有巴掌大的暗红胎记,丑着呢。这女子与我哥,是萝卜与君子兰,是大蒜与紫竹,不等样,不般配。可我哥只能找到这样一个女子。但女子第一次来我家,脸上摆着一副挑三拣四的模样。我爹、我哥低眉顺眼讨好她,把女子捧成仙女。

为什么呀?李擎被老缪的故事带着,发出责问和惊叹。他回想见到老缪哥哥的情景,想不通那个男人为何如此选择,对自己太狠,近乎自虐。

与我爹有关。老缪说。

李擎等老缪揭开答案。但老缪没讲,按原话题讲述。

老缪说,我呢?我看到在家只能死路一条。我未来的嫂子,不可能待我多好。要逃,要逃呢,不然没活路。有一个声音在我心里狂喊。那是我自己的声音。但我怎么能像我妈、我堂嫂那样逃呢?这是多么卑鄙无耻的想法。可不逃,将来怎么办?经不起念头来来回回折磨,我浑身燥热得难受,身子骨瑟瑟抖动。我哥以为我着凉感冒了,伸手过来搭我额头,然后脱下两用衫让我披上。我无脸抬头看他。那时,我哥要是知道我脑中冒出这个怪念头,影响他一生的怪念头,也不会把我的腿打断。他太善良了,太宠我了,在我很小时就把我带在身边。我要是对我哥说出心中的困惑与痛苦,我哥会更加痛苦。我该怎么办呢?结果,我还是出逃。你知道我怎样说服自己的吗?我告诉自己,到外面去闯荡,一定能闯出名堂,到时可以光彩亮堂回家,改变一家人生活,让我爹和我哥过上好日子。

李擎没想到老缪讲这种故事。这是敞开心扉的故事,的确触动了李擎。他何尝不是另一个版本的老缪,在现实中随时有逃离的冲动?沉默片刻,李擎发出叹息声让老缪听。叹息完,李擎说,缪先生,你后来肯定不容易。

肯定呀。老缪说,我到火车站天桥下,找到一群同类人。外表、神态,浑身的气味,一看一嗅就知道。大冬天,紧裹棉衣,在车站天桥底下蹲上一夜。夜里开始下雪。那雪悄无声息就落下来。大家都冻得睡不着,又舍不得花钱住旅馆,就背靠背坐着,东聊西聊。我摸清底细,在那里等工,都是打零工。这像小猪争食,得抢呢。我告诉自己,我来是要挣钱的,不能打不上工。被这个念头驱使,我出来第一年春节没能回家。年是在拘留所过的。打架打得太凶,赔了钱不说,还被关进去。这让我惊醒,我不应该与天桥下那些人去争小钱。蹲在天桥下,我终于醒悟了一件事。人要成功,需要发挥自己的特色、优势。我的特长是什么?思来想去,我总结了两点。一件是生得俊。我娘抛弃了我,但把一脸好模样留给了我。另一件是我电影电视看得多,平时学电影电视上的人物神态、说话都惟妙惟肖。我得发挥这两个特长。

打定主意,拍电影电视了?李擎插话。

老缪摇头,不,我不会再虚无缥缈。我在一个小旅馆里,浑浑噩噩地过完春节假期。等到店家营业,我到美发店剪了头发,让理发师做城市里最时髦的发型。到浴室里洗了澡,把自己收拾干净。又到商场里买衣服、皮鞋、袜子。那些高级货,平时只敢看不敢摸。口袋里的钱几乎用尽。我要背水一战。我把自己装扮好。回到旅馆,我花了三天时间,对着墙上镜子苦练,让自己一点点变成许文强,《上海滩》中的许文强。我的眼里,有了许文强睿智自信的眼神,我的脸上,有了许文强轻松自如的表情。开口,不急不缓,沉稳大气。我听到自己说,在上海就是这样,一夜之间什么都有,但一夜之间也可以什么都没有。这是许文强对丁力说的。那时,他们要活命。从镜子中,看到了许文强站在我面前,讲这句台词。我有了自信,预感命运将发生改变。然后,我穿上最好的一身衣服,揣着一张纸条,去一家公司。纸条是我自己写的。公司,我在做搬运工的时候进去过。那时听人说,公司相当牛,是独一份的,里面人油水很足。我奔着公司去,也就是許文强奔着公司去了。进门时,门卫将我拦下。那情景,让我想起自己在电影制片厂门口的情景。那时,门卫在打发一个山里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现在,门卫要对付的,不是我,是许文强。许文强凌厉的眼光落在门卫脸上,门卫立刻换上笑脸。许文强开口说,我找某某同志。门卫问,有什么事?许文强轻松又轻蔑地说,这是你门卫该问的?门卫笑笑,脸带歉意道,贵姓?我打个电话进去。许文强摇手道,不必,电话里已定好时间。

这就让你进去了?李擎问。他想到这个城市不能随便得罪人的告诫。看来,这是城市隐秘而广泛的传统。

不是让我进去,是让许文强进去。老缪说道。闯过第一道关,我暗自定了下心神,不让许文强的气息在身上变淡。许文强直闯负责人办公室,递上纸条说,我姑父是某领导,说你们工资待遇不错,让我找你安排一下。所谓姑父,是我杜撰的。那时,我打定主意,一家不成,跑另外一家。总有人会被某领导内侄这个称号唬住。没想到,只试几次,我就成功了。

如此轻松就……找到工作?李擎惊讶。本想说骗,话到舌头上拽回,将“找到”两字匆忙推出。

老缪纠正,不是我找到工作,是许文强找到工作。许文强有能力,找份工作还不容易?初一找不到,十五肯定找到。

李擎叹道,也是。

老缪道,挽救我的,是演技。那时我挺佩服自己的演技。我能够演出世上所有的角色,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可以。进了公司,好多问题看起来迎刃而解,但我有危机感。我得努力往上爬。后来我走了捷径,我让格里高利·派克上身,娶了一个重要女人做妻子。妻子生下孩子后,我终于松了口气。我知道,我不会再吃不饱肚子。如今,我已记不清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扮演过多少电影电视人物。到一个场景,我脑中就回想看过的电影电视,思考让哪个人物在场景里出现最合适。说起来,我虽没演过影视和舞台剧,但对表演艺术做过贡献。我经常让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出现在谈判桌上,让人家不能一眼看穿我腹中无物,让他们听完我不着调的话后思考,提炼我的用意。他们的提炼,让我受益匪浅,让我显得高他们一头,快他们一步。杰森·斯坦森饰演的人物,我也经常使用。我喜欢他那种坚定眼神,能够让对手丧失斗志。总体看,我在现实中的演出都成功。

李擎没想到老缪的成功人生,是这样一条秘径。闻所未闻。李擎想了一下,借机问,马龙·白兰度的教父,你演过?

演过。老缪答得爽快。

李擎心里一动,问道,到少年宫找我的是谁?

老缪明白李擎话中之意,答道:许三多,王宝强演的。

李擎想,那时老缪真有无知无畏的韧劲。

老缪说,我的演技还算可以,早就想等功成名就了再去参演电影电视,弥补下人生缺失的重要内容。可惜商战太恶,一点点让我丢掉脸上表情。

李擎想,这演技哪算可以?简直能拿奥斯卡奖。

老缪提醒李擎,车上的话,只是车上说,车上听。李擎点头,缪先生,这点请放心。

李擎还是给茉莉讲了老缪的故事。茉莉比老缪更可信,床上比车上更私密,李擎讲故事,不觉得违背老缪。关键是,他要让茉莉知道,老缪是复杂的人,不能简单地用妖和仙去判别。茉莉趴在李擎胸口上,手指在李擎身上游走,说道,呆哥哥,我发现,你的心快被这人拉走了。这人来路不清不白,你跟他在一起,终归要小心些。李擎说,我很小心了。茉莉笑。李擎等茉莉说难听话。他不知道自己的话,为何惹茉莉笑。茉莉说,呆哥哥,他能这么讲给你听,是看出你是傻呆呆的人了。李擎不满,推茉莉身子。茉莉抱着李擎胸口不放,说道,怎么着了,说句真话就不爱听?你不知道自己傻吗?你傻得像郭靖那样,可黄蓉就喜欢。李擎想听茉莉见解,问,说句正经话,老缪为何给我提这些事?茉莉抬头,看着李擎说,这种人比鬼还精,不会无缘无故跟你讲那些东西,你等着瞧就是了。茉莉摆出一副见过大山大海的模样。

后来,李擎给老缪上表演声音、形体和眼神课。有些内容,以往老缪琢磨过,经李擎提醒,学院知识与土知识,在老缪脑中融合。表演课,教得快,学得快。

在角色分析一课中,李擎挑选了两个小说,让老缪阅读。待老缪读完,李擎让他选择小说中的某个人物,以第一人称讲人物内心变化、情感历程。老缪想了一下,道,这上面的人物,比起我哥来,内心太简单。我更愿意讲我哥。

李擎同意,讲身边人、身边事,对老缪抓住特征关键点分析有好处。

老缪却说,讲我哥,是想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学表演,拍电影。

李擎道,我已经知道大概。

老缪摇头,并不全是那样。我要拍一部电影,更多的是想赎罪。

李擎不再开口。罪这个字从老缪嘴里出来,让他暗惊。

老缪沉默片刻,走进他哥的角色。

老缪道,我曾经有个很听话的弟弟。我娘跑走前,我的日子简单,上学、吃饭、做家务、写作业。我娘走后,我弟变成长在我身上的一个东西,到哪都要带着他。上学也要带着。我不带,他能往哪里去呢?我爹身体虚得抱不动他了。那时,我的心愿是弟弟快点长大。自从我娘跑掉后,我爹给我讲的话呀,越来越少,越来越短,有时一天就对我说两句话,吃饭了,带弟弟睡觉。他喜欢坐在家门口外喝酒、抽烟。后来有一次我蹲在我爹抽烟的地方,看到那个地方能够看到进村的路。我的爹,他默默地等着我娘身影出现。那时,我不为自己难过,但挺为我爹难过。他的身体一天天垮了。愁苦中嗜酒,身体能好到哪里?他终于垮到不能再去放电影,不能下床,经常送到医院去急救。

老缪脸上露出悲伤之色。

停片刻,老缪继续道,在乱糟糟的日子里,我不仅要求我弟赶紧长大,我也要赶紧长,长出又高又壮的身骨,为我爹分担忧愁。我们努力长着,到我弟能够自己走、自己吃了,到我弟终于在镇上读中学了。日子终于一天天好起来了。我在镇上赚钱,能照顾着家里。家里存上了钱。钱不多,可是我们一家人都感到踏实。

老缪脸上露出喜悦、欣慰之色。

可没女子愿意来给我做媳妇。怕我爹呢。谁要来做媳妇,就得上手照顾我爹吃喝拉撒,还有一身屎一身尿要清洗。也怕我弟呢。以后是一个大负担。有的女子,要我去倒插门,有的要我先分家再结婚。我爹答复人家,说可以呢,做人家上门女婿,分家单过,都可以。可我不肯。

老缪叹息。抬头凝望前方。在他面前,是一面空墙。李擎相信,老缪在那面墙上,已看到他哥哥的忧愁模样。

老缪说,终于有一天,我爹对我讲,有家女子答应了,你去看看,不中意咱们再找。听爹这么讲,我说会去见面。我被带去相亲。挺健康的一个女子,身体骨骼大,应该能干。虽然样貌不漂亮,脖子上有块东西挺触目惊心的,可是我家需要一个女子。我要媳妇,我爹、我弟要操持家务的女子。我同意。在镇上见过三回,女子到我家来。我爹有了精神,满脸堆笑,我那个弟呀,不言不笑呢。女子走后,我问弟有什么想法。我弟直接就将话抛出来,皱着眉头说不好,哥,这个女子配不上你。我说,挺好呢。我弟说,不好,不好。我说,好呢,怎么不好?我弟说,就是不好,一点也不好,你这是施舍,是可怜我,瞧不起我。我说,不是的,我觉得挺好的,能过日子。没想到我弟会逃。他给我们留下一张纸条,说到省城去拍电影了。说爬山的城里人都讲,他长得好看,可以做电影明星,要去试试。我爹听到我弟跑走,在床上一口接一口喘气。我劝慰,弟年纪轻,电影拍不成,会回来的。我爹面如死灰,抖索着问我,你弟为啥跑掉?我说,他不想做我的累赘。我爹喘几口叹一口,说道,赶紧到镇上截住你弟,咱们家不能再跑人了。我答应爹会将弟带回,就慌忙出门。

老缪抬头看李擎,问,你知道我的卑鄙和罪孽了?

李擎摇头。

老缪说,我用一个高尚的理由,掩盖了自己的卑鄙。我至今不能饶恕自己,就在这里。我怕自己被我爹连累,毁掉,一走了之,将我爹丢给我哥,却制造假象,让我哥以为我走,是为他好,没有我这个负担,他能够找个更好的女子。更可怕的是,我哥以为他伤害到了我。

老缪脸上露出悲伤之色。

李擎静静地看着老缪。

老缪再次进入人物内心,说道,我抄近路,翻山头去追。又慌又忙,果真没好事。一脚踩空,跌下山坡。那时,我以为自己要完蛋了。苏醒过来,天已漆黑。但发现手能动,脚没反应了。而且疼,疼得身体裂开来那样。天哪,我把脚摔断啦。这可怎么办?荒郊野岭,我又難以爬上去,莫非要死在这处?我蜷伏在地上,哼哼。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坡顶上有手电筒光亮。我赶紧叫救命。手电筒光亮一点点下到谷底。才看到是我爹。我爹竟然下了床,一路爬坡过来。我告诉爹,腿断了,不能动,歇到天亮再说。我爹一言不发,弯身要将我搁在背上。我说,爹,不行,你没这力气。爹不说话,往上提拎我身子。我挣扎不掉,被爹捉住双手。爹张口咬着手电筒,将我搬到他背上。他一步步摸索,向坡上爬。我不敢挣扎,咬着牙,忍着疼,伏在我爹背上。听到爹胸腔里的呼噜呼噜声,我说,爹,我知道你是不想活了,你这么走掉,叫我怎么活?我爹跌倒,我疼得昏死过去。有点神智时,我爹已把我背到镇上卫生院。我住在医院里,我爹也在医院住下。我出院时,他还没能出院。医生说,我爹五脏六腑都成碎布了,一个窟窿连着一个窟窿那样。好歹能够出院了,但蔫蔫的,有一回忽然说,还没能死掉啊,死掉就好,活厌烦了。我说,爹呀,你不该这么说,现如今我断条腿,可没什么,还可以到镇上摆摊修自行车呢。我爹不说话,喘气。我也沉默起来。那个女子,听说我断腿,都没到医院来看过我。我们父子,被悲伤缠住,有时候一整天家里没一句声音。那一天终于到了。我爹一口血喷出,喷我一脸。我叫,爹,爹呀,你可千万要挺住。但他没能挺住,走时眼睛都不曾闭。把我爹埋完,我像酒醒过来,后悔,我都做了些什么事呀。我爹死了这事,我都没法告诉我弟。我一个人乱七八糟过着。我经常想起我弟。他在哪里呢?

你没回过家?李擎问。

老缪说,回过。过年时曾回过。在村口,遇到二堂弟,听到我爹已经过世,我哥摔断腿的事情。我没法再回家。那时,我还身无分文,怎么有脸面对我哥?我转身回城。那时,我命令自己,要赶紧成功,必须成功。但我不争气,虽然已不择手段,在成功上花的时间,还是很长。等到再回,发现我哥已经陷在困境里不能自拔。他已习惯恨自己,用自己的理由恨自己。他觉得是他把家毁了。我爹那时说不中意再找,说明对那个女子并不满意,自己答应娶那个女子,其实是对家人的伤害。

老缪停住叙说。李擎等着老缪从故事里走出来,忽然发觉自己脸上有泪水顺着脸颊流淌。短暂见过的男人,老缪的哥哥,在李擎眼里多了可怜男人的标签。

好一阵,老缪才重新开口道,我哥是好人,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认为他是坏人,那人就是他自己。我这一生,最后想做的事,是把他拯救出来。我为他在城里买好房,就是这房子,请他进城住,为他找个老伴。他始终不肯出家门。我明白他的心,他在,家就在。我苦苦劝他求他,可我一张冷脸没办法说动他。李老师,请你教好我。

李擎点头,我一定教好,让你把你哥拯救出来。

此后,再见老缪,李擎感到了些亲切。

声音塑造,是基础知识最后一门课程。李擎发现,老缪的声音绝对具有某种天赋。说什么像什么,虽然这是最基本要求,但到老缪这里就出彩。老缪闯荡几十年,与各种人物打过交道,听过各种阴谋阳谋的声音,对声音的理解与辨识,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李擎承认,老缪的声音塑造,不仅正确,而且具有颠破以往的神奇。

学完基础知识,李擎将表演、声乐、台词、形体等课程中适合老缪的内容挑选出来讲。这算因地制宜。也只能这样。在形体教学上,老缪不可能十天半个月就把大肚腩消掉。声乐训练上,老缪能把民歌、流行音乐唱出韵味,但要跟着钢琴弹奏唱升降调,这事也不是短时能做到的。不用说五线谱,简谱老缪都唱不来。鉴于老缪实际情况,李擎将人物对白、戏曲身段练习等,在戏剧排练之中进行。

排练中,老缪是主角,李擎是配角。李擎发现,老缪果然有表演天赋,或者本身就是戏剧中的人物。在《王子复仇记》中,李擎演哈姆雷特,老缪演克劳狄斯。听过老缪的经历,再看老缪演的国王,李擎叫绝。明明是老缪在演人物,却又像是人物在演老缪,让李擎在戏里戏外跳。

老缪戏路之广,也让李擎惊讶。有一堂课,李擎选择《雷雨》。李擎扮演周萍,老缪挑战四凤这个女性角色。

三次排练后,老缪的表演已很到位。

老缪:萍,我怎样也不会怨你的,我糊糊涂涂又碰到这儿,走到花园那电线杆底下,我忽然想死了。(老缪露出空洞眼神)我知道一碰那根电线,我就可以什么都忘了。我爱我的母亲,(老缪面露羞愧)我怕我刚才对她起誓,我怕她说我这么一声坏女儿,我情愿不活着。可是,我刚要碰那根电线,(老缪眼神一亮)我忽然看见你窗户的灯,我想到你在屋子里。(老缪话停,表情凝固在脸上,然后抬头看李擎)哦,萍,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就这样就死,我不能一个人死,我丢不了你。(老缪露出坚定神色)我想起来,世界大得很,我们可以走,我们只要一块儿离开这儿。

老缪将录影投在幕布上,与李擎坐在沙发上看。观看,交流,分析不足,是李擎上表演课的内容之一。但那次,看着老缪出演的四凤,李擎承认,他第一次见老缪的推测,完全错误。老缪演四凤这个年轻女性,虽然与原作比,与张瑜版四凤比,手里多出块手帕,可这块手帕,并不妨碍老缪将四凤演得惟妙惟肖。的确精彩,李擎看片眼光向来挑剔,但始终没被老缪版四凤大肚腩抓去折磨。天呐!李擎侧脸看看老缪坐在沙发上的硕大身影,心想,自己教表演,时间不到半年,老缪居然能够演到这种程度,而且脸上表情如此到位。一方面是刻苦,老缪果然将精力投入到学表演之中。没课程时,经常等在区少年宫门口,待李擎下班出门,就把李擎领到咖啡馆,谈学艺心得。一方面是有天赋。老缪凭此天赋走进影坛,运气好的话,不出几部戏,就会声名鹊起。

老缪却不满意自己的表现,拿出四凤腔调,对李擎道,我脸上神情从起到落,没有余味。说着跷起兰花指,拉李擎的手。

李擎没想到老缪忽然露出调皮一面,笑着将老缪的手推开说道,人物处在哭着笑、笑着哭的状态,脸上表情换得快,符合这场戏。缪先生,我觉得你演技已大成,可以往影视圈里发展了。要不要我打听一下,找个角色让你出镜?

为老缪找个角色,李擎认为比给自己找个角色容易得多。老缪有钱,这是关键。剧组向来欢迎财神爷。老缪出现,还不供着?

老缪思考了一下,对李擎道,这是我的梦想。我要有一部电影,拿到老家放给人们看,让大家,特别是让我哥看,让我爹的在天之灵看,让他们知道我当年跑出家门,不是头脑发热。

那次,结束《雷雨》排练,老缪付学费。钱被包在白色信封里,待李擎离开时,老缪开房门前将信封递来。李擎顺手接过,说道,谢谢缪先生。

出了老缪住处,在电梯里,李擎从兜里掏出手机,塞上耳机。在十二层,与他对面站着的穿白底紫花裙的中年女人出了电梯,里面剩下李擎一人。这女人如同老缪,都让李擎觉得新鲜。电梯自上而下,人们一般会下到底楼。那女人在十二层就出了电梯。李擎想,要是茉莉看到,准能为这女人编出一百种故事。

出小区大门,李擎在人行道上慢慢走。因为是星期六晚上,不急着赶公交、地铁回住处。更主要的是,身后背包里多了老缪给的钱,李擎想请人吃顿饭,了解一下有无角色可演。同学往星光大道上奋力挤,他不能原地不动。附近江滨路上综合体里,美食多,上次与老缪在那儿吃过,感觉很好,就决定在那里请客。虽然破费,但有老缪的钱,也不算压力大。他给同学打电话。第一个在电话里说正蹲在片场。蹲这个字,惜字如金,点明状况。那一刻,片场与同学无关,但同学必须蹲在那里。蹲著闲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或许蹲来一道细微裂缝可钻。钻过去,就事半功倍,否则事倍功半,或者功无。李擎心里涌起莫名心酸,用语言勾引道,都这么晚,还蹲着,不如过来吃顿好的,补补营养。那边不肯。第二个同学电话里声音压得很低,处境一听就挺微妙。没机会细问,那边匆匆说,头在审片呢,稍后回电话,就将通话掐断。这种稍后,就是回绝之意。那个同学,兜兜转转,终于能够在一家影视传媒公司供职。听起来专业对口,但做的是后期,正处在痛不欲生阶段,听到剪片两字就头晕,再听到审片两字就心悸。被一再否定后,一个五分钟短片,就像制作五六亿投资大片那样,压力重重,与老缪蹲在天桥下时一样。唉。同学聚会时,大家会一起叹息。靠关系吃不上饭,只能靠实力吃饭。到此地步,大家才悔恨在学院读书时,往片场跑得太早,专业知识没学扎实。再打电话。第三个在外地。问上什么角色,答是某电器公司广告片。李擎恭喜,这广告如果能投央视,投地方上星频道热门节目,你就火了。那边说,但愿以后能火,这回角色有头套,不露脸。那边又说,替我办件事,到回龙庙上炷香,解释一下,别显得我不诚心。李擎答应了。关系要好的三个同学,一个也没拉到。曾经是一个宿舍的铁哥们,出院校后,散在各个角落里匆匆生长。

饭局组不成,只能与女友过两人甜蜜世界。打电话给茉莉,茉莉欢快的声音传来,李擎,快点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人。

听茉莉如此高兴,李擎断定茉莉得到了某个角色。也不坐公交、地铁,打上出租车往茉莉说的地方赶去。

推开包间门,里面的喧闹扑面而来,一大群年轻人出现在面前,李擎怔住。没一个认识。不是茉莉闺蜜圈的,也不是李擎同学圈的。茉莉拍身边空位招呼,李擎,来这里坐下。李擎过去,在茉莉身边坐下。李擎低声问,今天什么高兴事?茉莉看看李擎,回头对身子另一侧的男子说,看,这就是我常跟你提的李擎。那人坐在位置上,将手伸过来。那只手,眼看着就要蹭到茉莉胸口,李擎赶紧伸手迎上。握手,松开,李擎缩回手,那人的手却落在茉莉腿上。李擎看茉莉,茉莉没注意到。李擎看出,茉莉好像是假装没看到,就对茉莉耳语,这人是谁啊?茉莉这才回李擎,是个制片,手里都是大制作。

李擎想,制片有权,看样子茉莉得到了角色。那人探身对李擎说,谢谢你照顾我女友。

李擎没理清,问,什么?我女友?

那人指指自己脑袋说,我女友。

李擎奇怪,茉莉是我女友啊。

那人说,没错,昨天是你女友,今天起是我女友。

茉莉见李擎纠缠,压低声说,别追问,事后告诉你。

李擎问,你们是在排戏?

茉莉白了李擎一眼,抓住男人放在她腿上的手。

吃了顿迷迷糊糊的饭。感觉是在摄影棚里,导演一声action,酒席上演员开始专注地表演,演出一场热闹又充满暗斗的宴席场景。李擎看出,制片是众星拱月、明争暗夺的中心。茉莉见李擎傻呆呆的,不说不动,用脚踢李擎,暗示李擎该举起杯,与制片喝上两杯。不熟悉有什么关系?几杯酒下肚,就熟得像几百年的老朋友了。这是上次茉莉在闺蜜庆祝会上对李擎说的。现在见茉莉暗示自己,亲昵依旧,李擎觉得恍惚。茉莉还是自己女友?

一顿饭结束,李擎抓起拎包就溜。茉莉叫住他,说要回去取点东西。李擎说,你去啊,你有钥匙的。茉莉说,坐我们的车去吧,这样快点。那时,制片过来挽着茉莉胳膊,笑盈盈看着李擎。茉莉嘴里的我们,里面显然没有李擎。制片说,来,坐我的车。说着,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李擎脖子上,手臂一弯,紧紧勾住李擎的脖子。李擎只能被带着走。看起来,两人像亲密兄弟,一点也不像情敌。制片左手勾着李擎,右手勾着茉莉,来到门口,松开李擎,将车钥匙拿在手中摇晃,问道,哪位没喝酒?话音刚落,两个女子争抢上来。一身白裙的女孩脚长手长,率先拿到钥匙。

车停在楼下,茉莉与李擎往楼上走。这情景,像以往那样,李擎知道肯定不是以往了。到二层楼梯拐角,茉莉责怪李擎,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呀。李擎叫起来,他可是抢了我的女友。茉莉制止李擎,别叫,别给人家听见。李擎冷笑。茉莉说,呆哥哥,我是爱你的,现在仍然爱你。李擎问,你不跟他走了?茉莉叹息,你永远都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爱不一定要在一起,需要在一起的就不是爱。

李擎不理睬茉莉。上楼,打开门坐在电脑桌前,不看茉莉。茉莉拿出旅行箱,收拾瓶瓶罐罐和衣服。茉莉一边收拾,一边对李擎说,人家手里有一部投资三个亿的网剧,我得到了女三号。李擎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茉莉见了,道,别演给我看,咱们都是学表演的,这点眼泪还不是说来就来。李擎没回嘴。搁在以前他肯定要反驳了。茉莉放下手中衣服,過来,从后面搂住李擎,说道,有个好消息没告诉你,是想给你惊喜来着。见李擎没反应,茉莉捶李擎后背,道,我怎么能不为你想?这次也为你争取了一个角色,有名有姓有台词,还经常能在男主身边露脸。李擎冷冷地说,我不需要。茉莉沉默,也不动。这很反常。李擎转头看茉莉。茉莉将目光对上李擎,说,别让我的牺牲枉费掉,咱们抓住这个机会吧,这种机会不多,不会隔三岔五来一次。也别以为制片能爱我一年两年,我不指望,只要三个月,到片子开拍时就行。有这部片子打名声,咱们的日子都会好起来。

这次,茉莉把李擎往咱们这个词中拽。

李擎看着茉莉,一时无语。

茉莉走到窗边,探身往楼下看。看完,回身盯着李擎问,你到底演还是不演?

李擎看出,茉莉眼神里,有关切,有焦急,就说,这个角色,给老缪吧。

不可思议的神色,在茉莉脸上露出来。

李擎说,给老缪吧,他比我更需要一部片子。

茉莉转头看窗下,然后急切起来,胡乱往行李箱里塞东西,对李擎说,我们赶紧下去。见李擎不动,茉莉叫道,呆哥哥,再晚下去半分钟,制片就要被人骗走了。

李擎想起开车的白衣女子,站起身,去拿行李箱。

楼道里,茉莉在前面跑着跳着下楼。李擎拎着行李箱,噔噔地下台阶。李擎看着前面茉莉的身影,心里一阵疼痛。腰扭伤那次,茉莉为他贴药膏,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像八月雷雨天的阵雨。那时,茉莉说,呆哥哥,你为我受的苦,这辈子偿还不清,下辈子我会继续偿还。多动听的话,李擎看到了海枯石烂。现在,这个漂亮的前女友,像《罗拉快跑》里的女主,为命运奔跑着,从自己身边离开。她要跑向何方,到达何处,才能安心驻留?

在楼梯拐角,李擎摔了一跤。人和箱子在楼梯上翻滚。手臂立即升腾起钻心的疼。李擎见茉莉停下脚步,脸色紧张地看他。李擎心里暖了一下,说道,你快下去,我没事。茉莉点头,继续像只猫,跑着跳着飞快下楼。李擎站起,拿起行李箱,看着一节节台阶,快速往下走。这情景,让他想起在老缪老家,狭窄的田埂上,老缪、老缪母亲、老缪堂嫂踏着石块快步逃走的样子。

——人生总是要匆忙出逃吗?还是只有年轻时候是这样?

——总是如此。

李擎脑中,浮现另一版本的《这个杀手不太冷》。李擎扮演小女孩玛蒂尔达,老缪是莱昂。老缪微笑着说出台词,略显调皮的声音,在空旷中飘荡开来,透着苍凉与悲伤。

为何要把角色让给老缪出演,李擎知道,茉莉不会明白。李擎也没法给茉莉说明白。帮助老缪实现梦想?不,不是这样。李擎是为了老缪的哥哥。茉莉抛弃他,将卑鄙说得那么感人,与老缪对他哥的行径何其相似。读过老缪这本百科全书,茉莉这点伎俩,已不算什么。但刹那间的自怜,让李擎想起至今还未曾醒悟的那个人,老缪的哥哥。本质上他们一样,被卑鄙者玩于股掌之间。

李擎想下次给老缪上课时,告诉老缪,表演课程已结束。作为毕业礼物,把茉莉那边的角色送给老缪。但没等来老缪的电话、短信。李擎以为老缪忙着出差。又等了一个星期,茉莉那边追问演不演角色,李擎才给老缪打电话。电话关机。后来又打两回,结果一样。李擎思考一下,觉得大约是老缪主动结束师生关系了。就表演水平来说,老缪的确可以毕业。但能够出演角色这事,李擎决定还是要告诉老缪。如果老缪真心想对哥哥有个交代,就会有兴趣。李擎到老缪住处去。见不到老缪,在门上留张便条也行。去了,却听到屋子里有动静。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李擎问,老缪在家?女人一愣,反问,什么老缪?李擎笑笑,道歉,离开。

在电梯里,李擎想起老缪说,他为哥哥在城里準备了房子,就是这间房子。哈哈。李擎对着电梯不锈钢镜面,笑起来。嘴角咧开,眉毛上挑,一个很完美的笑容。那时,李擎伤心至极。因为老缪这人,可能已被茉莉说中。老缪学表演,是要表演好人的形象。李擎对着镜面,做出鄙视的表情。老缪是妖,而茉莉是怪,茉莉才能在老缪身上嗅出妖味。

后来,茉莉那边不再有声音传来。李擎也不主动追问。上班、回住处,每天就是这两样事情。给孩子们排练,李擎暗自加进人品、艺品的教学。

过了三个月,春暖花开时,李擎再次见到了老缪。故人相见,李擎两眼瞪圆,猛然站起,手中一杯酸奶,落到地板上。老缪正在他面前的电视屏幕上,穿着囚服,面对镜头忏悔。职务侵占,多名情妇,这是老缪罪恶中的重点词。李擎紧盯屏幕,看清两件事。一件是老缪的确姓缪,是一家集团负责人。如此,老缪住处的那个女人说谎了。为何说谎,老缪出现在电视上,原因已明了。另一件是,老缪不用往手帕上喷雾剂擦脸,也能痛哭。在电视镜头上,老缪说到对不起单位、对不起家庭时,眼泪澎湃而出。人到另外一种境界,就是另外一套感情体系。老缪的表演课程,白学了。自然是白学,演技这么好,还是被抓。

老缪流着泪,抬头看了下镜头。

隔屏对望,李擎心里一阵感叹。

从最初的惊悸中,李擎渐渐清醒下来。茉莉自始至终的爱,可能是表演出来的,但他选择相信茉莉爱着他。老缪学表演,可能别有用心,但李擎相信老缪是想拯救他哥。生活需要阳光,而不是阴霾。阳光朗照,清清楚楚照亮每个角落,对茉莉、老缪这种人或许不重要,但别人需要,包括李擎自己在内。

在一个星期六,李擎请了假,坐上到老缪老家去登山驴友的汽车。他要找那个走不出来的男人,老缪的哥哥,一个可怜人,慢慢给他讲老缪学表演的故事。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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