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音

辽宁省大连市，一对85后小夫妻七年间离了四次婚，又复了四次。一桩始终靠离婚来激活的婚姻，终于像一条反复拉扯的皮筋，失去弹力。这样的婚姻，还有救吗？

本文来自受理这桩案例的心理医生罗文，以下是罗文的讲述——

匆匆爱匆匆结：任性小夫妻离婚成瘾

我叫罗文，是辽宁省大连市一名心理咨询师。2018年10月，我在办公室接见了年轻貌美的田晓扬。

初次见面，31岁的田晓扬将四张复印纸放在我的桌子上，然后静静地看着我。那是四张离婚证书的复印件，日期不同，男女双方的名字却始终是同样两个，田晓扬和李子昂。

我说：“你们俩的名字真押韵。”“可我们的婚姻并不合拍。七年离了四次，这一次，我都不想离了，不是想跟他过下去，而是觉得，离累了，都不好意思再去离婚登记处面对人家那看待病号般的眼神。”她苦笑了一下，说：“也许，我们，不，是我们的婚姻真的病了。”

当我为田晓扬泡了一杯咖啡后，她开始给我讲漫长的故事。

2011年，刚刚大学毕业的田晓扬和李子昂，在一家撸猫咖啡馆相遇。一只猫咪从田晓扬的身边爬到李子昂的身上，四目相对的刹那，电光火石。

他们火热相爱，匆匆结婚。可是，刚结婚不久，两人就开始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他们从房屋的摆设、早餐的搭配，到家务的分工都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夫妻生活才过了一年，就以期盼对方出门被车撞死的仇恨，吵着离婚。

2012年底，他们一起走进当地离婚登记处。原本决绝的心，在那一刻开始犹疑。等到工作人员例行做调解工作时，他俩都有点动摇，但田晓扬还是做出不听劝的架势。李子昂也跟着无奈地签了字。

可是，分开后，他们相思成疾。离婚第二天，李子昂就跑到田晓扬的单位门口等她，他们一起去吃饭，一起说了很多体己话，动情处，两个人都哭了。

“那天晚上，我们有了非常幸福的夫妻生活，那是新婚之夜都不曾有过的激情澎湃……”田晓扬的脸还是红了，我冲她点头：“我理解你的感受。”

一个月后，他们复婚了，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感情更炽烈。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好得令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形影不离，如漆似膠。他们甚至都想不起来彼此当初为何要离婚。

但是半年后，他们的日子再次过不下去了。所有的问题还在老地方——田晓扬无法忍受李子昂的没有责任感，李子昂不能容忍田晓扬的以自我为中心，重要的是，他们发现，尽管经历了上次那样痛苦的分离，他们依然不肯为对方做出任何的牺牲与改变。在一次又一次争吵中，2013年8月，他们再次在离婚登记处一拍两散。

第二次离婚，他们都很平静，也无比坚定地认为这一次，是彻底分开了。可是，2014年的情人节，俩人竟然在同一个商场遇见。特殊的节日，像是为两个孤单的人量身定制，他们如同失散多年的情人，感情迅速升温，重蹈了上次的恩爱覆辙。

只是这一次，他们都很谨慎，只同居，没再办复婚手续。不知情的朋友还在帮田晓扬介绍对象，李子昂在第三次听到这样的电话后，向她求了婚，他说，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发妻变成了情人，明明是夫妻却有一种偷情的感觉。

2014年10月，李子昂求婚了，单膝下跪，诚意满满。他们换了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田晓扬的名字，两人在房子下来之后去登的记，李子昂说，这样房子算是田晓扬的婚前财产。如果这次再离了，自己真的就是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了。

这对打不散的鸳鸯就这样又复合了。结婚后，感情迅速地降温，他们不停追问彼此这一年的经历，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年多的时间，他们都没有老，甚至看上去比分手前还要年轻而有风度，这不是风流的结果又是什么？

他们在这种不停地猜忌中，在蛛丝马迹里争吵，互相诋毁。对方手机上的一条短信，彼此的一次约会，甚至是一件新衣服等等，都会成为翻旧账的导火索。这一次，他们无比伤心地发现：他们丢失了对彼此的信任，而没有了信任的婚姻，还过得下去吗？

离婚激情成死局：这段婚姻病入膏肓

2015年3月，他们再次离婚了。

这一次，连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跟家人和朋友讲了。第三次离婚，田晓扬化了很浓的妆，但离婚登记处的工作人员还是认出了他们，态度也明显不耐烦。更搞笑的是，这位工作人员还向报社的记者报了料，田晓扬和李子昂变成了田某和李某，上了当天本地晚报的新闻头条，标题是“拿婚姻当过家家，这对85后又又又离婚了”，文尾，还请了专家做解析。

这一次婚姻，离得也算有情有义，田晓扬并没有独占房产，而是折了一半的市价给李子昂，彼此还相互安慰：可能这辈子注定是做不成夫妻，那就做哥儿们吧。两人再相遇是两年半后的事了。

2017年的中秋节，他们竟然在一个单身派对相遇。既然都还单着，那就一起叙叙旧吧。他们重新加了微信，偶尔约着吃吃饭，聊聊天，偶尔也同居一下，但这次谁也不再想重新在一起。

2017年12月，李子昂带田晓扬去看望他生病的同事。他同事得的是肺癌，妻子贴心贴肺地守在病床前。一走出医院，李子昂就抱住了田晓扬，哭了，他说：同事虽然很不幸，可是他的不幸因为有妻子相伴而变得温暖，可是我们呢？真的有一天病了瘫了，只能一个人，一个人病，一个人死。

那一刻，他们在别人的不幸里，幻想着属于自己的凄凉晚景，两颗心在那一刻想到了白头偕老。他们说了许多吉利的话，什么没办法，这辈子咱俩缘分天注定之类的……自称人到中年的他们，心又一次贴近。他们觉得这一次是理智而实际：找一个人，终老。他们坚信，这一回，他们一定会陪着对方一起慢慢变老。

可是，失而复得之后，他们走到了第四次离婚的田地。抛开彼此生活习惯的不兼容，原来的老问题还让他们争吵不止，这次还发生了一个意外。李子昂在单位例行体检时发现了脂肪肝，医生建议他一定要戒烟戒酒并进行体育锻炼。他很听从，并且希望妻子能够跟他一起健身，每天晨起跑步，但田晓扬坚持不下来。他们为晨跑之事争吵，为田晓扬当着他的面吃肉而争吵，终于有一天，李子昂失望地对田晓扬说：你连陪我锻炼身体这点毅力都没有，还谈什么生死不离。然后，从这个话题出发，李子昂罗列了田晓扬的种种恶行，并表示，他终于想明白了，与其跟一个冷血的人在一起，等着在生死大考先离先弃，还不如一个人，免得到时伤心。

那些日子，李子昂看田晓扬的眼神，充满了仇恨，他说他这辈子就毁在了田晓扬的手里。他们见面就吵，摔了家里所有能摔的东西，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对方，谁也绝口不提离婚，不是不想离，而是离得太疲惫了，连那两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因为这场婚姻，他们透支了亲人、朋友对他们的耐心与信心，在外人眼里他们成了拿婚姻当儿戏的典型。可是，每一次复婚，他们真的都觉得很爱对方，都很有失而复得的幸福感，可是那幸福总是那么短暂。这一次，他们偷偷摸摸去了离婚登记处，他们不知道是否还会复婚，是否还会余情不了……

夫妻俩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找到了我这里，希望我能给他们第四次破碎的婚姻支支招。

听完这些，我给田晓扬讲述了一个美国科学家做的实验：让一对夫妇一起看比较刺激的3D视频，同时为他们做脑部扫描，然后发现，这样新鲜的体验会激活他们脑内的多巴胺系统，从而让他们产生幸福快乐的感受。她和李子昂每次复婚之后的快乐就是多巴胺系统激活之后的结果。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继续，他们原来生活的矛盾还在老地方，彼此又不肯给对方新的兴奋体验，日久生厌也是一种必然。从巨大的幸福跌落到巨大的厌倦之中，失望的感觉可能比平常人体验得更为深刻一些，也觉得更加难以容忍一些。这，跟由奢入俭难，是一个道理。

“所以，你们四结四离，对于我来说，我觉得可以理解，而且，这，跟道德无关。”可想而知，这句话令田晓扬如释重负。

但我的话还有后来：“科学家的实验并没有因此停止，他们接着对40对结婚超过四十年的夫妻进行了脑扫描，然后，他们惊奇地发现，他们的深切依恋系统的脑区被激活了，神经系统非常活跃。不是所有的夫妻都能产生，因为他们的爱缺少连续性，就像你们，只贪念阔别之后重逢的激情，却不肯在日常的生活里包容对方，在庸常的生活里给予对方新的情感体验，所以，你们很难像连续生活在一起四十年之久的夫妻那样，从浅爱抵达深爱与恩爱。”

心理咨詢师的良方：浅爱深爱到恩爱

田晓扬呆呆地看着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头。我笑着对她说：“尽管你们七年间共同生活的时间只有不到三年，可是，你们还有很长时间，应该不少于四十年。与其分分合合地折腾，不如想方设法用对待新感情的方式对待旧人，让你们的感情保持新鲜，让你们脑内的多巴胺系统始终处于激活状态。而且，不妨，去医院，你们一起去做个脑扫描，相约四十年后，再做一个。相信我，只要用心，改变的是脑。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很浪漫，很值得一试吗？”

田晓扬的眼睛里终于有一种叫做光彩的东西，她将信将疑地对我说：“真的吗？”

我说：“你试了，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还想嘱咐你几句，第一，再次为同样的事情吵架时，发火之前先数十个数，或者，先给我打个电话;第二，把自己最令对方难以容忍的缺点写下来，在彼此心情都好的时候，心平气和地告诉对方，哪些可以改变，哪些不能改变。有了对自己的清醒认识，有了这样的自省，有了这样的诚意，会大大降低你们对对方的反感;第三，每个月定一个吵架日，用网上聊天或者传纸条的方式，而不是面对面地吵。相信，过滤掉很多不值得吵的事情，也会让问题经过短暂的思考得到解决;第四，把这些离婚证裱起来，放在显眼的位置，提醒对方你们在一起，是多么的不容易;第五，写一句标语放在彼此电脑的屏保上——离都不怕，还怕把日子过好？”

田晓扬飞快地记录着，然后微笑着跟我道别。她的脚步并不像来时那么沉重。

半个月后，田晓扬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她在自家的小花园里。她说：“李医生，我们没有分开，当然了，也没复婚，处于试同居阶段。我尝试了你说的一起分享不一样的体验，比如，每天说一句赞美对方的话，做一件让对方意想不到的事情，你知道吗？当他在鞋里发现我给他的超出预期的零用钱时，他很感动。我们试着用纸条吵架了。天哪，太管用了，干脆吵不起来，现在，纸条吵架已经被我们变成写情书了。还有，我们自己种了一片小园子，里面有花，也有蔬菜，还有一棵竹子，吸引了不少邻居，我们现在成小区里的名人了。对了，我们约好了，明天去做脑部扫描，四十年以后，再去做一个。谢谢你，李医生，谢谢你让我们的婚姻又有解了。”

2019年6月，田晓扬带着李子昂来看望我，两人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老夫老妻的默契，虽然他们还那样年轻。做心理医生多年，我知道这桩婚姻稳了。李子昂在谢过我之后，认真地对我说：“我和田晓扬约好了，等我俩金婚的时候，不拍婚纱照，而是一起去医院拍个脑部CT。”我笑出声来，为他们点赞，我说：“那种片子外行看来非常医学而专业，看不懂，但，你们自己知道，它很漂亮，很美好，存储着爱的密码。”

看着这对年轻人牵手离开的背影，我陷入沉思：居高不下的离婚率中，有多少夫妻会仅仅因为早餐吃不到一起就离婚，为家务打到民政局？事实上，离婚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世间，两个陌生男女缔结一段婚姻并不容易，很多婚姻绝非简单的三观不合，很多婚姻没有走到最后，不是因为他们不相爱，而是因为他们不懂包容，不会沟通。

我时常鼓励我的那些求助者，尤其是那些陷在痛苦的婚姻里的人：如果你感到生气，就实话实说，也可以痛苦地叫出来，因为这是让对方了解你的唯一方式，也是夫妻相互了解、理解的唯一途径。当他们能够说清什么事情让自己不舒服时，他们才能在婚姻关系里做真正的自己，才会产生真正亲密而深刻的关系。应了那句话，这一生，遇到爱与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因涉及隐私，文中除心理医生外，其他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王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