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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朝大海

2019-08-26李治邦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9年4期
关键词:华华小董院长

李治邦

这是一座中等城市,四面环山。

前年修通了一条高速公路,接着通了高铁。

这里就是一个闷罐子,每年到了夏季就是不刮风,上街的人都像在蒸桑拿。有了一点儿风吹过来,城里很多人都在街上迎着,就像是在过节。没有了风,但街上的树木依旧青翠,各种花卉也是随之盛开。所以,这座城市的人都爱养花,阳台上是,广场上是,就连公共厕所里也是姹紫嫣红。所以,园艺师在这座城市很吃香,花店也很多,都在认真装扮着城市每一个角落,营造出美丽的格调。在电视台里,做花卉种植指导的节目很多,其中比较出名的就是刘学仁的父亲,大家都喊他刘大师。

刘学仁远没有刘大师出名,他就在市里研究院当一个文学所的副所长,算起来只是一个副处级。他当了十年副所长,与他同时期提拔的都已经升到全市各个单位的正处级,比他提拔晚的也成了他的上司。论水平,他的笔杆子在研究院能稳坐上第一把金交椅。论影响,他在全省都是响当当的,省里举办什么文艺理论研讨,他都会坐在比较显眼的位置上。有一度甚至盛传他要到省里当个什么官,后来就没有了消息。谁要是问他,他就是微笑着摇头。在全市,谁要是举办什么研讨会,必须要请到刘学仁。他出来规格就上来了,别看是个研究院的副所长,谁碍着他的面子都得请他。说起来,刘学仁岁数不大,也就是四十岁出头,正是得志之年。大家都私下猜测,他很早就当了副所长,怎么就十年变成死胎了呢。有些人猜测是与主管领导合不来,可恰恰研究院的院长是他邻居,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而且跟他父亲又是至交。这位研究院的院长姓黄,特别喜欢养花养草的,每个礼拜都跑来或者请刘大师到家切磋。刘大师对黄院长也是有求必应,黄院长爱养山茶花,觉得山茶花好看,也有香气。刘大师进来的时候,总见黄院长蹲在地上犯愁地看着山茶花软塌塌的根茎。刘大师对黄院长抱怨着解释着,山茶花不能浇水,浇多了就得烂了。黄院长每次都喃喃着,如今哪有不浇水的花呢。再说另外一个主管研究院的张领导,跟刘学仁是同班同学,都毕业于北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当年一起办校刊,挥毫潇洒于豪放婉约之间,两个人毕业都回到这座城市。于是人们疑惑了,刘学仁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尽了,为什么他就提拔不起来呢?

刘大师对儿子看得准,也下得去口。他对儿子说,什么也不要抱怨,就是你这个人太争强好胜了,就显你能耐。刘学仁不服,说,没有啊,我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刘大师说,你那客气就是争强好胜的最好表现,嘴上笑着,眼睛里都是鄙视。刘学仁对父亲刻薄的指责不以为然,那次父子俩不欢而散。刘大师对儿子说,都说牡丹是花中之王,可养花的人都不爱养牡丹,因为太娇贵,养不好就死了。刘学仁气不过,就指着阳台上的牡丹问父亲,你怎么能养得那么滋润呢?刘大师叹口气,我怎么养,我就是不理它,就这么晒着它,它自己就不那么招眼了。劉学仁不说话了,他从来都觉得自己说不过父亲。父亲总是爱拿自己的养花道理教训他,逼着他哑口无言。这次,刘学仁怼了父亲一句,我在您眼里就从来没有长大过。刘大师笑了笑,回答道,你从来没有长大,但你从来没有停止过成长。刘学仁觉得这句话意味深长,认为父亲不可能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后来他一查才知道,这是著名作家阿萨克拉克的墓志铭。他觉得自己小看了父亲,大师就是大师。阿萨克拉克是英国著名作家,奇怪了,刘学仁找不出父亲能知道这句话的原因。后来他内疚,自己确实太自负了,自己不知道的,父亲怎么就能因此不知道呢。

春天来了,而且忽然一夜的时间所有花都绽开了。

依旧没有风,这座城市的人都习以为常,没有风,花该开也开。

刘学仁上班,他每天早晨五点就起来了,坐在沙发上看书。老婆席华华开始不适应,说他是神经病,后来就习惯了。他看着窗外那一抹黛色,其实他在等待着天明。今天他写完了张领导的讲话,主要是对全市文化系统的一个动员报告。里边的很多话都是他想出来的,他觉得很惬意,尽管自己就是一个副所长,但他的观点能借张领导的讲话说出来。那就得层层传达贯彻他的思想,刘学仁总在这个时候特别兴奋。他是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每次都有人看不惯这种举动,觉得他就是一个骑车时代的人。席华华生气地说,咱家是没有多少钱,但买一辆车的钱还是有的。刘学仁摇头,他就是一个隔断时代的人。别人开车,他一定是骑车。后来,他的车被人给砸了。再买,很快有人就卸了他的后车轱辘。他就开始骑共享单车,还专门骑那种红色的。他觉得自己就是父亲手里摆弄的牡丹,红色的最为昂贵。从他家骑到单位需要半个多小时,别人都堵塞在马路上,他就畅快地穿梭在车辆之间,自由而行。开始,门卫不让他骑进去,说再怎么着也是一级单位,不能由你就蹬自行车骑进来。后来,他较死理跟门卫争执。最后还是黄院长说情,才勉强放他进来,但必须推着车走。后来有好事者拍到他骑车进研究院的镜头,发到网上,成了一段轰动新闻,点击率很高,引得黄院长很不高兴。有天,市里张领导到研究院调研时对黄院长开玩笑地说,看到那段视频了,你们刘学仁真是一个宝儿啊。

刘学仁上班到了黄院长办公室交了那份讲话稿,他就戳在那等着什么。黄院长瞪了他一眼悻悻地说,你就走吧。刘学仁笑了笑走了,他忘了关门,黄院长在他身后喊着,懂得关门吗,不是在你家里。刘学仁听完这句话又返回来,对黄院长说,你可别做大的修改,我写这份讲话稿费了不少劲儿。黄院长沉着脸,你不是我的领导,你就是一个写稿的。不要以为领导让你写讲话稿,你就尾巴翘上了天。刘学仁就是这样,在任何会议上,不管哪位领导坐在那儿,他照样指点江山,高谈阔论。黄院长曾经警告过他,有屁回家放去,别在这臭嚷嚷。他每次给领导写的文章都不许做大的修改,往往弄得领导上不来下不去。可没办法,他写的东西就是才华横溢,警句遍纸,谁都得用他。对社会上找研究院的事,他还爱自作主张,有时他解决完了,领导才知道。在研究院他几次没提拔起来,他曾经悄悄问过黄院长为什么。黄院长没有回应。后来他追到厕所又问,黄院长不满地说,你问事能不能挑个地方?我前列腺不好知道吗?站在这小便需要时间知道吗?你在旁边一叨叨,我就解不出来,多痛苦啊。刘学仁就等到他小便完了再问,赶上黄院长解小便舒服了,告诉他,现如今是枪打出头鸟。谁装孙子装得巧妙,就能提升当爷爷,而总想充当爷爷的主,总会是孙子。黄院长提醒刘学仁的这句话很快就在院里传播,黄院长发火,刘学仁委屈。很快黄院长就调查清楚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大便隔间里蹲着三个人。那次,刘学仁自认为摸到了问题的症结,但他又不愿意为此去讨别人的喜欢,见了熟识的领导闭嘴不提升迁的事儿。那几个头头都表示对他的事会尽心尽力,嘱咐他少安毋躁。刘学仁没有感激涕零,表面上继续我行我素,见了头头们干脆梗着脖子,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却十分渴望尽快坐上所长的位置。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刘学仁准备走了,他晚上去看父亲。父亲这几天哮喘犯了,住进了医院,是对花粉过敏。但这次很厉害,一直在喘,好像喘不出来就会憋死。父亲昨天就仰天长叹,说一辈子摆弄花,最后非得让花给弄死!刘学仁发现所里的人都没有动,他就问,下班了怎么还不走啊?大家面面相觑,有一个人嗫嚅着说,现在谁都不下班,必须等天黑了,灯亮了才走。刘学仁不说话了,他知道这是给城里人看的。因为有一个人在报上写了一篇这里的大楼晚上亮着灯,就是我们的坐标导航。于是,现在这里的灯晚上必须亮着,表明是在继续工作,在引领着一种什么精神。夏天,天黑得晚,那也得等着天黑灯亮才能走。后来有的窗户就一直亮着灯,原来下班也不关。刘学仁刚要走,听到主管张领导的电话,让他到办公室来一趟。刘学仁很少到张领导的办公室,不是他不去,是一般人很少去。张领导在会上说过几次,我的办公室随便进,只要有事。刘学仁进去,看见张领导正拿红笔划着什么,他抬头对刘学仁说,你老实跟我说,我红笔划的是不是你写的?刘学仁看着,点着头。张领导生气地放下笔,说,你们院长就好瞎改,他把你那些好的想法都弄没有了。你回去,把你原稿给我拿来。刘学仁没有动,张领导问,我让你拿去你听见吗?刘学仁为难地说,我这不就把黄院长给得罪了吗。张领导拍着桌子,你小子不怕得罪我吗!刘学仁从书包里拿出来那份原稿递过去,张领导看了看,随意地问,听说你要走?刘学仁一愣,慌忙地问道,谁说的?张领导看着他,关切地问,无风不起浪,你想去哪儿呀?刘学仁一激灵,这么机密的事情,市里的张领导怎么会知道的呢?

席华华是一家医院的妇产科副主任,接生上很有一套,社会上都喊她接生娘娘。可命运就是捉弄人,席华华不能生育。于是,人们就说她把生孩子的好命都送给了别人。有一次刘学仁愤怒地对席华华喊着,你接生那么多孩子,也给我生一个呀!席华华的软肋就这么一截子攥在刘学仁手里,平常她怎么发泄火气,刘学仁这一句话就说哭了她。前不久,席华华接生了一个难产,在只能保大人的情况下,孩子大人都平安了。这个难产妇的丈夫是省城一家新媒体的总裁,公司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这家新媒体又是全国著名网站的分站,客户众多,成了省城一扇人人都需要打开的窗户。

那天晚上,席华华拉着刘学仁去了一家有名的鱼馆,邀请方就是这家新媒体的总裁。三个人一起吃鱼。服务员端上来一个脸盘大的盘子,煮着一条鲢鱼,还有海参鲍鱼。总裁对刘学仁说,早就知道你这几年不容易,你的才华就像我们今天吃的鲢鱼,多好看,多肥硕,也得让人一點点吃了。最后吃得你只剩下鱼刺为止,然后像垃圾一样倒掉。刘学仁起初是不愿意跟席华华来吃饭的,他对席华华说,你接生你的,我干我的。席华华悻悻的,我干得风生水起,我不许你这么窝窝囊囊。他对席华华问,我怎么窝囊了,就是因为没有提拔我?席华华冷笑着,你在官场上混,不就是想混个官吗?刘学仁不说话了,这也是他的软肋。席华华没有说错,就像他说席华华生不出来孩子一样疼。他对总裁笑了笑,多少有些不屑,您什么意思?总裁直截了当地说,不是因为你爱人给我接生了胖小子,是我早有打算。你来省城,到我们新媒体公司当副总。现在的老总三个月就要走,委屈你到我这里来先当常务副总吧,三个月后就是老总。省城的房价很贵,我们只能在郊区给你买房子,九十平方。但我能给你买车,不超过三十万。刘学仁的心像是泥鳅那样,一动一蛹,他觉得人家是把他当成人物了。当了十年的副所长,他最喜欢的就是对方能真正地尊敬他,而不是因为他那个不起眼的职位。

其实刘学仁是省城的人,当初他大学毕业要去省城的,在一家报纸当编辑。但父亲执意要到这座城市里来,因为这座城市给了父亲一个大师的称号,让他成了著名的园林执掌。席华华也是渴望到省城,省城靠近大海,总能有风吹过来罩着身子舒服。他和总裁说话都是省城的话,很亲切动听。省城距离这座城市三百多公里,语言就隔着千重叠嶂。自己活活被焊死在这个位置上,他要求几次离开研究院,都被卡住。离开他,确实市领导的讲话就没有了亮色。起初,刘学仁升职的希望死了,在慢慢僵硬。总裁这番话在触摸着他的内心,刘学仁忧心地对总裁说,我是怕院里不放啊,我是文学所的副所长,又是大领导的文脉。总裁给他夹了一筷子鲢鱼脊背上的肉,新嫩新嫩的,像是一块刚煮熟的嫩豆腐,慢慢地说,辞职吧,你那里给的,我这都能给。你那里不能给的,我这里也能给。刘学仁笑了,我知道你能给我什么,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总裁看了看绷着脸的席华华,说,你爱人可以到省城的妇产科医院做主任,那家医院是我们新媒体的主要客户,我有话语权。席华华脸上顿时有了红晕。刘学仁说,你能兑现吗,现在条条框框这么多。总裁说,你一答应跟我见面,我就打电话跟医院说了,你爱人的接生水平在全省拿手指数能有几个呀。医院巴不得了,如今新媒体是最有前途的,医院也需要我们的关注啊!

刘学仁和席华华吃完晚饭回到家,席华华去洗澡,没一会儿就蹦出来,赤身裸体,恶狠狠地嚷着,你就不能为了我,其实也为了你,答应他们。在这里生活真没意思,没有一丝风吹着,都是一个模式地过日子。谁都不想变,谁都懒得动,给脖子上套块饼就能活着,也不懂转转。刘学仁看见席华华青白的身上流着水珠,水珠在她身上滚来滚去。刘学仁转移着视线,他觉得席华华在诱惑他,他说,我不是不想动,我是一个高级研究员,又是一个文学所的副所长。你说我辞职就辞职了,我就不是体制内的人了。席华华哼着鼻子,你就是让体制闹的,你就不知道人挪活树挪死的道理。刘学仁不在意地说,我知道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那是报恩。我不想这么轻易得到,我还有我的尊严。席华华撇撇嘴说,我怎么听着有些醋味儿。刘学仁小心地叮嘱道,这件事得保密啊,我也害怕他,都因为这个世界骗子太多了。席华华又钻进卫生间,刘学仁听着哗哗的水声,欲望又冲出来。没有想到,席华华从卫生间出来,躺在床上就睡了。刘学仁觉得他身边滚过来一股水气,弥漫在他全身。刘学仁轻轻摇晃着席华华,席华华狠狠地说,你别理我!刘学仁在她耳边轻轻咬了一口,说,我不是也犹豫嘛。席华华突然翻过身,给了他一个结实的后背回敬他,说,我跟你结婚这么几年,你做事一直都在犹豫。

夜深了,刘学仁似睡非睡,他内心很纠结。虽然这座城市没有风,可是这个新媒体的总裁给他吹过来一缕清风。他闭上眼睛,席华华突然翻过身,紧盯着刘学仁眼睛,才注意到他的眼睑很厚,当遮掩住的时候,会感觉他还在注视着你。席华华有些心酸,觉得跟了这么一个男人没有意思。一早,总裁突然打来电话,问刘学仁,想得怎么樣?刘学仁笑了笑,矜持地说,我需要考虑一下,辞职不是一句话就能办的事。对方哈哈大笑地说,辞职就是看你的决心,而不是领导的决心。刘学仁盯了一句,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爱人给你们接生就知恩图报。总裁笑了,我看了你的很多文章,也掂量了你的分量。我是做生意的,不做赔本的买卖。

刘学仁没有想到他的事情居然被市里张领导知道了,当事人只有三个人,他和席华华以及那位总裁。究竟谁是犹大,他骑车在街上走着,觉得闷闷的,觉得后脊梁骨生寒,真是无风也起三尺浪。他刚到所里就接到电话,去一趟黄院长办公室。单位的走廊很狭长,总是拐来拐去看不见一条直路。据说设计方就是想让大家小心翼翼地走,因为很有可能突然遇到谁当面走过来难堪。刘学仁每次走这条路都要透过窗户看外边的山,山似乎距离很近,触手可摸。天阴的时候看不到阳光,因为都让山遮拦了。走到尽头就是院长办公室,他刚拐去就看见黄院长在那儿站着等他。黄院长很高,要比刘学仁高一头,每次刘学仁都得仰望着黄院长。两个人站在窗户前说着话,刘学仁很奇怪为什么不让他进去。他知道一准是因为昨天写张领导那份讲话稿的缘故,黄院长肯定是挨了张领导的骂,要朝他撒。他也习惯了,没有想到黄院长却只字不提,轻轻说了一句,有人举报你呀。刘学仁一愣,这么几年很少有人举报他,因为他十年都没有提拔,反而引起同情。谁要是拿他下刀就是欺负弱者,会遭恨的。黄院长说,你跟市图书馆要了一千多块钱的书,而且限期让人家送给你。刘学仁愕然,脱口骂了一句街。黄院长陡地阴沉着脸,问,你骂谁呢?刘学仁气哼哼地说,那是市图书馆要下架的书,准备放库房了。我是借看的,借条都有。我限什么期,我是跟市图书馆说好三个月必还的。黄院长摆摆手,你可以解释,但你也不能骂人呀。刘学仁没有说话只是运着气。黄院长说,那你也是有问题,你还是利用你的权力。你换一个平常人试试,看市图书馆给不给。刘学仁悻悻地说,我一个小副所长有什么权力。黄院长说,举报信写给了我,也写给了市纪委和张领导,要求严肃处理你。刘学仁扑哧笑了,吓了黄院长一跳。黄院长说,你笑什么?刘学仁问,打算怎么严肃处理我呀?黄院长皱着眉头,本来要准备提拔你当所长的,你就再次歇会儿吧。刘学仁不解地问,我这不都解释清楚了吗。黄院长说,那是你的解释,这得组织去调查吧。刘学仁说,等组织上给我调查清楚了,我就成黄花菜了。他突然想起来以前的两次提拔,都会有人精准算好时间写他的举报信,于是顺理成章地搁置自己。刘学仁突然内心很苦,甚至是疼。他真的没有几个亲近的人,找不到能诉说的对象。回家跟席华华不能说,得把他烦死。有时候能跟父亲叨叨几句,父亲总是用养花来开导他。说花卉不会嫉妒,但是它有比嫉妒更可怕的本能,那就是生存本能,它们会相互抑制别的花卉生存,为自己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黄院长问,你能知道谁举报你吗,而且掌握的情况总是八九不离十。市图书馆借给你的书目都有,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小子喜欢的。刘学仁摇头,黄院长叹口气,你连举报你的人都猜不出来,是不是你的悲哀啊。或许这个人还是你的哥们儿,你们一起喝酒吃菜,或者一起上山玩耍呢。刘学仁使劲儿想,也想不出所以然。黄院长转身走了,他背对着刘学仁大声地说,跟你父亲说说,我想要一盆紫睡莲,每年只开七天的花。他答应给我,这都大半年了没动静。刘学仁说,你养盆开七天的花干什么?

黄院长回过头,慢吞吞地说,那才金贵呢。

春天没有风,所有女孩子的裙子都飘不起来,懒洋洋的。

刘学仁喜欢外边晾衣服的风景,所有衣服在风中飘荡着,像是一群人在飞翔。可现在衣服都规规矩矩戳在那儿,像是人在上吊后垂直在那里等着收尸。家门口路上的杨树很多,风刮起来树叶会响动。刘学仁爱听树叶响动的声音,他觉得有韵律,尤其是晚上,哗哗的如海浪般一起一伏。有次,刘学仁突然半夜爬起来,端着录音机去把风刮树叶的效果录下来,然后在他的文章里去渲染那意境。单位有些女同事喜欢刘学仁这种痴迷感,有几个人甚至会跟他在树林里到处游逛,当然是在风中。如果是黄昏,太阳还没完全褪色的时候,风又不大不小,树叶里的声响又比较适中的刹那,刘学仁会跳舞,那几个女同事也跳。这时,刘学仁看女学生的腿最为惬意,因为旋转,那一条条秀腿会在夕阳中茁壮成长。为这事,黄院长找他批评,说,你大小也是一个所长了,说话办事得规规矩矩,这影响有多不好啊。刘学仁怔了半天才问,我有什么不规矩的?黄院长说,你吃饱撑的跑去录风干什么,神经啊。刘学仁说了一句,我喜欢呀。黄院长变了脸,批了一顿刘学仁不懂政治,甚至说到了不懂得维稳这样的话。刘学仁不管那个,去年秋天那次,又是一个黄昏,风又不大不小地刮起来。刘学仁下班,在单位前面的广场上情不自禁地跳起舞,单位的姑娘们也跟着跳。黄院长走过来看着刘学仁,刘学仁满不在乎地继续跳,单位的姑娘们都蔫溜溜地走了,就剩下刘学仁自己跳得很陶醉。

今年春天没有风吹来,每天,刘学仁起床除了看书就是看天气预报,电视屏幕里那个女孩子总是笑眯眯地说,今天风力一二级,说得那么幸福。刘学仁就会极度失望,没有风,那还算是春天吗。他骑着自行车就奔了常去的望风台,在官场上久了,就如同抽上了咖啡因,对官位追逐的瘾头随着越来越大,以至不能自持。刘学仁在等待中发现自己的人格发生变化,文章越写越官样,处理事儿越来越圆滑,对领导越来越爱挑好听的说。他苦恼至极,于是话越说越少,白头发越来越多。父亲看出他的心思,说,你在单位待的时间太长了,在温室里生长的花朵,经历不住外面风雨的摧残。花跟人一样要多经历些风雨,老是被保护得很好,很难适应外面的生活。

突然刮风了,风势很强。

刘学仁一场兴奋,他骑到了望风台,发现已经有不少人了。这里能俯瞰整个城市,这时候突然云彩之间露出一条缝隙,泻下来一缕难得的灿烂阳光。他站在那儿沐浴着暮风,清爽爽的。云层越来越厚,好像压在他头顶。瞬间,他看到整个城市被沉浸在一片金色里,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看见一个留长发的小伙子把手伸进女孩子的上衣,女孩子在呻吟。刘学仁的血在沸腾,他下身在挺拔。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跟席华华做爱了,最后那次是跟省城的总裁喝完酒后回来,席华华洗完澡那次。因为席华华太亢奋了,一直在跟他憧憬去省城后的美好生活。风就跟变魔术一样,骤然停了,就像是谁按了风扇的开关。他下山了,觉得没有风真难受,浑身湿漉漉的。他骑的是共享单车,扔到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见他浑身是汗要开空调,被刘学仁拦住说不用了。

天很热的时候,刘学仁从不开空调,换句话,虽然空调是供冷热风的,但他只在冬天开热风。席华华对他的举动很愤然,说你不开空调是典型的自闭心理。刘学仁觉得空调出来的风是人工的,不是自然的,他无法接受。席华华说风本身就是制造出来的,你渴望风就是渴望交流。风就是交流出来的产物,空调不过是让人加工了一下。刘学仁依旧不理会,很热的时候他就靠洗澡消暑。他甚至在床头放把扇子,睡不着就扇扇。席华华嘲笑他,你应该去出家,你不配享受现在的物质生活。席华华打来电话,说接了一个大手术,晚上不回家吃饭了。刘学仁在家附近找到一家小酒馆,他看见研究院办公室的小董在那儿正自饮自斟。小董就住在他家楼下,没有结婚,一直在找对象,但找不到他满意的。他经常在这里和小董见面聊天,小董见到他很开心,说,今晚我请客,你到前面去买两个烧猪脚,特别好吃呢。他走到前面才看清楚,原先那个熟悉的老大爷不在了,换成了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儿。他以前没有见过,因为偶尔这个女孩子也出来卖过烧猪脚。刘学仁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女孩儿随意看了看他,转过脸也不跟他搭话。有人走过来喊着女孩儿的名字叫奈奈。刘学仁笑了,因为听着像奶奶。他随口说了一句玩笑,女孩儿挖他一眼,那脸粉红粉红的如牡丹。他回来,小董已经给他斟满了酒,酒很香。小董突然伸过来脑袋神秘地说,知道吗,李院长三个小时以前突然出了车祸,现在几乎成了植物人。刘学仁脑袋嗡的一下,李院长是研究院的副院长,也是他的主管院长。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小董喝了一口酒,狡黠地说,你的机会不就来了。刘学仁知道小董和李院长关系不好,两个人吵了一次架,都瞪着大眼珠,舞着拳头吼叫。吵完架,李院长就气得进了医院,说是让小董气的。后来小董做了四次诚恳的检查才肯放过,李院长再上班,依旧对小董不依不饶。小董说,我刚从医院回来,大夫说他不会醒过来了。刘学仁跟李院长也是面和心不和,他甚至怀疑举报自己的人就是李院长。因为他曾经提醒过李院长,李院长写的文章里有一段是抄袭的,抄袭的就是他在北师大上学时一个同窗的文章。李院长不服,让刘学仁拿出证据,最后逼得刘学仁拿出来同窗发表的文章原稿,而且都用红笔描出怎么抄的。李院长脸色涨红,在那儿不断喘着粗气。后来,李院长咄咄逼人地问他,这件事你跟谁说过?刘学仁很恼火,回敬了他一句,我为什么要跟别人说,你知道不就得了吗。小董咀嚼着烧猪脚,满牙齿都是油,跟刘学仁说,你现在有两个竞争所长的对手,一个是社会所的钱副所长,一个是市文联理论研究室的卢学超。刘学仁没有说话,小董笑着,今天是不是黄院长跟你谈话了?刘学仁点点头,小董狡黠着,不就是那点儿破书吗,不至于影响你的仕途。刘学仁惊讶地看着,说,你也知道这件事吗?小董说,我听见李院长跟别人说的,反正是在厕所听的。说完,小董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呛出来。刘学仁啃烧猪脚,吃不出什么滋味,看到剩下的白骨头有些恐惧。

当刘学仁如热锅上的蚂蚁时,北京一家大报纸邀请他去参加一个有关文创理论问题的研讨会,会议日程三天。黄院长迅速就批了,院里所长们因私事外出一般都是不准的。可黄院长批完了以后还笑了笑,对他说,你借市图书馆书的问题,有关部门也调查过,还没有最后的结论。但有一条是肯定的,你是所长,毕竟运用了你的权力。刘学仁很气闷,但又无法再说什么。黄院长感叹地说,李院长昏迷不醒,你是不是看看去。现在院里去的人很少,也让我心寒呀。人在权力在,人走影响无。刘学仁走时说了一句话,我父亲让我告诉你,你的紫睡莲开花可能要早,凋谢也会早。黄院长点了点头,笑著回答,哪怕开两天我都高兴,起码花开了。小董找到他劝他别去北京,怕他一走人家好抄了他的后路。一向做事利落的刘学仁犹豫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举棋不定,因为他不想放弃进京开会这个机会。在这座城市里,能进北京开这么一个会是极为少见的,也是他地位的一种显示。况且,他开会的消息在院里成为美谈了,因为等待提拔而不去,会让人耻笑,这比杀他都可怕。刘学仁有个犟脾气就是遇事从不和别人商量,包括和席华华,一向都是他自己拍板定。

他想出一计,晚上到院里负责组织的张院长家。张院长如果不让他去就意味着自己提拔有戏,若让他去就预示着无望。敲开门,张院长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刘学仁俯身端详,见张院长的脸憔悴得如一张老树皮,皱巴巴的,颧骨高挺着,支撑着整个脸面。算起来,张院长比他大不了几岁,但这几年迅速衰老。当年在北师大时,张院长上台朗诵高尔基的《海燕》,显得那么青春肆意,气势磅礴,赢得满堂的彩。张院长睁开眼,慢悠悠地说,我刚才竟然睡了一觉,太难得了,现在一直失眠呢。半年前,张院长找到刘学仁,悄悄地说,你跟席华华说,看医院心理科有没有贴近的人,我失眠很厉害。后来,刘学仁跟席华华说,席华华说,什么失眠,那就是抑郁症。刘学仁紧张地对席华华摆着手,你可千万别说人家抑郁症,传出去他政治生涯算完了。后来,席华华带着心理大夫跟张院长在一家茶社坐了一会儿,心理医生当面诊断是轻度的抑郁症,但必须吃药。每次都是刘学仁给张院长秘密带药来,都是什么黛力新和百忧解。在传说张院长要提拔到另一座城市当副书记的时候,张院长果断不让刘学仁再带药,说,睡好了,这些药就不用了。风声过后,张院长没有动,也就没有再跟刘学仁提带药的事。依旧是小董传递给他信息,说,因为传言他临走时安插一些人在各个要害部门,以防止自己走后遭到冷遇,省里主要领导听说后很是恼火。

刘学仁说,我准备明天去北京。张院长笑了笑,你很有出息,还有北师大的文风。我是不行了,就如同一辆汽车报废了。刘学仁说,你是组织院长,掌握着生杀大权,怎么就报废了呢。张院长坐起来,在屋里溜达着,说,我树敌太多,谁都觉得我是拿刀的,其实我就是一个剁馅儿的。我也不会养鸟养花什么的,对写字画画的又一窍不通。想当初咱俩在北师大的时候,我比你能写吧。现在我想写一篇散文,写出来的都是报告。你说,我废了吧。我去省城开会,天凉了,想去商场买一件衣服。付账时人家要我支付宝,或者微信。我不会,刷卡也不行,我口袋里有一张公务卡。但不敢花,花了就算是违纪。最后我用的是人民币,人家看我就跟看外星人一样。刘学仁笑着,张院长说,我回来跟你嫂子说,你嫂子说我就是一个废物。两个人一句冷一句热地聊着,刘学仁看见阳台上摆着一盆仙人掌,就说,这个还需要养吗,都是刺儿。张院长说,不养就是最好的,要我养非死不可。刘学仁说起李院长,张院长摆摆手,说,你跟我别说官场这些人,我们说什么都不好。上次,我在食堂吃饭,我说了一句秘书小欧裙子漂亮。几分钟后就听到要准备提拔她的消息,也有别的女人穿上她那样的裙子在我跟前转,这不开玩笑吗。说着说着,张院长突然很激动,甚至连泪水都在眼眶打转转,弄得刘学仁不知所措。他知道张院长不会为自己肯透一点点儿口风,只好悻悻地告别。张院长给他一袋普洱茶,说是捎给同学韩树起。刘学仁接过来,说,这小子是特别爱喝普洱。张院长拍了拍他,我知道他看中你,是你在北京的重要引线!

刘学仁回到自己家里已经快半夜了,席华华正为他收拾东西,牙刷香皂卫生纸刮胡子刀什么的,那卫生纸裁得一截一截的,叠得整整齐齐,提兜儿让她塞得满满当当。席华华有洁癖,每次刘学仁上厕所,席华华都要再刷一遍。刘学仁的内裤和袜子从来都是一天一洗,而且逼着他自己洗。自从省城那家新媒体总裁说了那事后,席华华有了变化,那就是开始对刘学仁放松了。给他做早点,这在以前都是刘学仁的活儿。说来,席华华跟刘学仁谈恋爱,是张院长撮合的。张院长老婆生孩子就是席华华接生的,本来孩子是没戏了,让席华华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张院长感激她,就强迫刘学仁上位。刘学仁不是很喜欢席华华,觉得她身上的皮肤虽然白嫩细腻,可五官长得有点儿粗糙。关键是席华华生活得很实际,他本人总想有点儿小资情调,每次都让席华华破坏得很彻底。两人就这么稀里糊涂结了婚,刘学仁对席华华一般,后来席华华恼火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碍着张院长的面子,怕耽误了你提拔的前程。刘学仁矢口否认,可有了点功名以后,才发现自己确实没爱过她。可为了官场的名誉,他表面上海誓山盟,导致席华华被蒙蔽,开始沉湎于温馨之中。灯熄灭了,刘学仁怎么也睡不着,身子碾得床吱吱乱响。席华华跟他叨叨的是总裁给她打电话了,问你想得怎么样。刘学仁想的是李院长出车祸,在提拔他的时候不会有人投反对票了,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升迁机会,错过了,又得等上好几年才行。从小董说的三个人选看,白所长平庸,卢学超文笔不错,但没有任何背景,做人又比较木讷。他想来想去,就自己合适。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没有意思,怎么这样热衷一个所长的职位。父亲跟他说过,凡是花长出来高人一头的,结果都先耷拉着脑袋。比如蜀葵,蹿得很快,一斤才三十多块钱。

窗外的月光很暗,云彩在周围不断飘动着。席华华抽冷子问,你到底是答应不答应呀,给人家一个准话。她从暗中说话的声音很硬,把刘学仁吓了一跳,忙问,你还没有睡啊?席华华慵懒地说,你不是也没睡吗。刘学仁找个借口,说在张院长家喝普洱喝多了,有些兴奋。他把手顺进席华华的被窝里,如鱼一样游动着。席华华猛然掀开他被子顺溜钻了进去,叫刘学仁吃惊的是她竟然赤身裸体。每一次做这种事儿时,刘学仁都要求席华华脱得精光,而席华华都不是很情愿,觉得怪不好意思。因为刘学仁总爱亮开灯,像是欣赏油画般地欣赏她的裸体,看得她发毛。两人做完了事,刘学仁想睡觉了,他还迷迷糊糊地听席华华讲,到北京有好看的风衣别忘了给她买回一件……刘学仁没好气地说,咱们这没有风,买风衣干什么?席华华笑着,我们到了省城就有风了,在海边上散步,还刮海风呢。

走出北京站,刘学仁身上发凉,虽到了春季,可北京比家乡冷多了,冻得人骨头疼。北京现代化大都市的气派,四周的高楼就像大山盘旋在周围,使他觉察出自己所待的那座城市太寒酸。他按着会议通知的指示,坐地铁到西直门下。车厢里很拥挤,他就像贴相片般地戳在那儿,窒息得喘不过气。出了地铁,走一百多米就到了国务院二招。他知道,像这样的会议规模在自己那座城市得派高级轿车去接,可在北京,他这样的副处级干部拿笤帚街上随便扫。他能参加会,正如张院长所说,是因韩树起。他在北京一家大报纸当副总编,让他得此发表了几篇大块的文章。他好不容易在某房间找到接待人,接待人正在举着手机打电话,满嘴京片子,正侃着怎么对付美国签证的事情。对方估计是一个女人,因为接待人说话的姿态很是暧昧。刘学仁耐心等他侃尽了兴,他想也可能就这主儿还是位正处级。他被安排在三号楼住,接待人告诉他,会议明天才开,就一天,剩下一天是参观。刘学仁急切地问,回程的票能给买吗?接待人瞥了一眼刘学仁,说,你自己买呀。刘学仁再问,今天我吃饭怎么安排?接待人不耐烦地掏出几张饭票,说,外地的就你一个人,自己到饭堂吃吧,明天随会议一起吃。我就不陪你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接待人又拨起电话,出房门时,他听到接待人开始侃美国十年签就是一个幌子,你能去几次呀。

到了饭堂,发现吃的是自助餐。刘学仁顺着菜盘夹着菜,菜桌前站着服务员,用眼铆着他,刘学仁怯怯地夹了一小点儿。刘学仁觉得人家没有瞧不起他,是自己心理作祟。偌大的饭桌坐着孤独的自己,刘学仁骂韩树起也不来见见自己。想当初在北师大一个屋住着,上下铺,天热时都光着腚,底下长几根毛都知道一清二楚。那时候,他和韩树起跟张院长吃喝不分,还都喜欢小资一下,喝个咖啡,甚至一起讨论哪个女同学最漂亮。北师大在新街口,背靠着小西天。三个人还一起遛到电影资料馆看电影,尽管电影票很貴。吃了几口,刘学仁一想人家韩树起对自己够意思的了,就那几篇文章,使刘学仁的名字在自己城市光辉了许久。这时,一大帮人进来,桌子上一下子热闹起来。他问旁边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你们这是开着什么会?那人回答,全国省市医药局长会。刘学仁觉出对方挺随和,就来了兴趣问,你是哪个省的呀?那人笑着说出一个省名。刘学仁好奇地问,你是局长?那人乐了,点点头,还给刘学仁端来一碗小米粥,说,这个粥不错,很有营养。刘学仁脸有些红,低下头闷头吃饭。省里的局长就意味着是自己那座城市的市长,可自己只能算是个区区的副处级。刘学仁菜盘子里的东西不多了,他不好意思再站起来去夹,旁边那位局长看出他的羞涩,端起他的盘子,给他堆得满满的搁在他面前,刘学仁感动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在院机关食堂吃饭,黄院长都是下边人给他端菜盛饭。每次吃完饭,都会有人给他洗碗。谁看见都觉得很正常,因为上一届院长也是这样的。

北京的春天很短,外边的树木稍微有一抹青绿。

刘学仁难得这么清闲,他本想给韩树起打个电话,后来又觉得自己撑不住劲儿。下午没事儿,他洗了个澡,睡了一会儿不觉一激灵醒了。他恍惚看见李院长站在跟前,一脸的兴奋,说我醒过来了。刘学仁心脏在蹦,他上北京前想去看看李院长,走到了医院门口又缩回去。他怕别人看见自己去探望有非议,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之类。他觉得自己很猥琐,一点儿鲜活的动力都没有,好像被什么异化了。他看着天花板,觉得太低显得压得慌,一骨碌起来。心里不踏实,又惦念着提拔的事儿。他觉得自己就是捻捻转,总恨不得有人抽他才能动。他烦燥了就走出二招的门,门口是个鸟市,什么样的鸟都有。在往前走就是一条卖旧物的街,显得很热闹。有卖鸟食罐的,一个个小巧玲珑。还有摆毛主席语录的,卖十五块钱四十块钱。他家的箱子里还有一大摞,崭新的,是当年他父亲不经意留下的。刘学仁有些想不通,像国务院二招这样神圣的地方怎么会允许这么多杂七杂八的市场存在。在他那座城市的市政府门口连个卖冰棍儿的都不让待,有一个卖报摊还给清理走了。

晚上吃饭是涮羊肉,每人面前摆一个小酒精锅,桌上放满了鲜嫩的羊肉片,薄得像一层纸,还戳着几瓶啤酒。那位局长主动挨在他身边,问他是哪儿的,刘学仁有些自卑地说出自己的城市。那位还把刘学仁所待的那个省的局长喊来,说,见见你的老乡。老家的省局长一来,连说了几个市长的名字,问刘学仁认识吗?刘学仁惭愧地说,我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我。省局长听罢忙热情地拿出名片来,递给刘学仁,说,以后你跟他们提我,他们谁都得老老实实地对你。知道为什么吗,你们那儿的医药都是我批供应的。说完,他先自己呵呵笑,接着三个人哈哈一乐,推杯换盏,刘学仁又激动了老半天。老家的省局长对那位局长说,现在晚上还能让喝啤酒,已经很不简单了。那位局长说,京城就是京城。两个人开始说医药方面的价格问题,刘学仁插不上话就闪开了。

回到房间,刘学仁还回味着刚才吃饭的情景。在他那座城市,市长们虽然也是省局长级,可架子都不小,看个什么演出,观众都坐齐了,得等上老半天,他们才会从贵宾室里集体走出来,在音乐声中朝观众挥挥手,有模有样。有一回开座谈会,刘学仁无意中坐在一位市委副书记旁边,两人因为一篇讲话稿打过交道,正闲谈,被黄院长一个眼神叫出去训斥他,说那是你屁股该坐的地方吗?刘学仁不服,说这又不是梁山泊英雄好汉排座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说归说,等他进去,只好悄然坐在旮旯,市委副书记喊了喊他,他也只是简单笑笑。一直到开完会,市委副书记的旁边没人再敢坐。他曾经私下跟张院长说,过去周总理去北京人艺看戏,照合影的时候就站在后面,那些演员也觉得很正常。张院长说,现在不行了,都事先安排好座位图,按照级别排。同一级就按照提拔的先后排,不这样不行啊。刘学仁问,为什么?张院长笑了笑,说,约定俗成。刘学仁开玩笑,那你是不是每次都在黄院长前面呀?张院长笑了,我站在哪儿都行,很多不是以我意志为转移的。刘学仁躺在床上无聊地看电视,突然手机声响起,他看号码陌生以为打错了,就没接,可电话铃很执着。刘学仁揽过话筒,一个女人的声音有些耳熟。是刘先生吗?晚上到我这儿吃饭吧?我在凯莱饭店八楼805房间。刘学仁有些紧张,他听别人说,有女人常住高级宾馆,打电话约男人留宿就是陷阱。他紧张,在官场上跃跃欲试要提拔的人,都会格外小心在哪条阴沟里会翻船,往往一个疏忽就会前功尽弃。他忙说,我是个正派人。对方一本正经地說,你别误会,我绝不会勾引你的,这是公司办公室的电话……对方没说完就咯咯笑起来,像是摇响了万粒金铃。刘学仁一下子想不起是谁,不知说什么好。对方的声音放纵起来,说,我是于冰啊。

刘学仁一听这名字,浑身就软了。

于冰比他小三级,也是学中文的。刘学仁是北师大文学刊物的业余编辑,于冰是在投稿中和他一见钟情,坠入情网。那时北师大对同学之间谈恋爱卡得很紧,一旦发现,毕业分配时哪儿远哪儿苦往哪儿分。刘学仁是党员,书记找他谈了一次话以后,刘学仁当机立断,在一个周末找于冰含泪吻别,连说自己是个废物,不值得她爱。出乎他的意料,于冰听罢也不多说一句话便一笑了之。韩树起骂刘学仁是个混蛋,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不就是一个小城市的老百姓吗,你父亲不就是一个养花的花匠吗。张院长当时出面支持刘学仁,只是说,你现在离开她是为了她的幸福,她是谁,你是谁呀。两个人的讲话其实都如出一辙,就是你刘学仁狗屁不是,门不当户不对。后来刘学仁听校里传闻,让他愕然,那就是于冰又和他的另一位同学打得火热,形影不离,这同学就是如今报纸理论部的主任韩树起。两人都是北京来的,那同样的京片子语系自然填补了双方的寂寞。没多久,韩树起自杀未遂,弄得整个北师大的舆论都不得安生,其原因是于冰无缘无故甩了他。刘学仁毕业时,于冰曾找他谈过一次话,留下一句让刘学仁一辈子不会忘记的话,你是我第一个深吻的男人。多少年以后,刘学仁偶然听韩树起讲,于冰结了一次婚,又离婚,带着个男孩子。后来,刘学仁几次问韩树起于冰的情况,惹恼了韩树起,说,我都忘掉她了,你还惦记个屁呀。刘学仁毕业回来以后,就跟席华华了,于冰成了他一个始终不结疤的痛。这次到北京,他总期待着那有一些邂逅,当然他知道这就是痴人说梦。

天色有些晚了,北京的街头依然在灿烂。只是风拍到脸上像是小刀子在割。刘学仁出门打车,拦了几辆都未理睬他。刘学仁怀疑,司机们是不是有特异功能,知道他是一个外地小城市的人。气愤中,一辆车停在他的面前。车上,刘学仁有意识地说着普通话,怕人家瞧不起他,而且两眼紧盯着车表,司机皱着眉,你再看该多少钱还是多少钱。刘学仁羞涩,因为在他那座城市乘出租车都会看表的,因为司机总是在跳表。窗外高大的建筑物五彩缤纷,把马路映衬得也斑斓起来,他有好多年没有来北京了,这次来有一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车到了凯莱饭店,他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一个穿白长裙的少女悠闲地弹着钢琴。黄头发的外国人三三两两地聊天,两台镶满玻璃的电梯时上时下,让他有些晕眩,便暗自嘲笑自己,怎么这样见不得世面。他埋怨于冰,到了你家门口了,也不下来接一下,怎么北京人都显得这么臭大气。光看见电梯上来下去的,刘学仁没找到门,就轻轻走了上去。小心翼翼推开于冰的办公室,见她正打电话。她朝刘学仁潇洒地摆摆手,示意他坐下,那姿势很风情。刘学仁坐在沙发上,有时间欣赏于冰。十多年没见,还是那模样,时代把女人都变得青春永驻,她脸上皮肤白皙皙的,化了一点妆,口红恰当地点缀出女人的魅力。于冰虽然穿着简单,但都是名牌,周身透着华贵。因为她的前胸很有突起感,属于拔地而起。那腰部收缩得恰到好处,承上启下。臀部接连着两条长腿,每一块肌肉都在尽可能地显示女人的魅力。她的脊沟陷得深,肩胛骨突出,富于骨感宛如一只蝴蝶扬起双翼。刘学仁想起席华华,天天忙接生,白头发已经在两鬓伸出,眼角的皱纹也在像刀刻的一般凹着,腰也悄悄肥了一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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