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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阳古镇里的归去来兮

2019-08-22裴海霞

雪莲 2019年6期

活了两千六百多年的大阳镇,盘踞在晋中大地,晕染在它身旁的是隐隐青山,迢迢绿水。

镇是古镇,晨阳斜斜地挂在肩头,将一个镇子的前世今生半明半晦地写意出来。穿过刻有“古阳阿县”匾额的西城门的门洞后,右折,便是一条狭窄悠长,瓦檐勾连的五里阳阿商业古街。时光的长河里,大阳不是清寂的,淬火叮叮,鸟鸣嘤嘤。白天的大阳拉长了影子。长长的影子叠着影子,铁锤敲砧的声音叠着声音。茶马古道上重要的货商旱码头,风生水起、鲜衣怒马,密密麻麻的商铺前店后宅绵延于街道两旁,醋店、酒肆、茶坊,米铺、布店、菜巷,铁铺、手工制针的作坊一个接一个,古香古色地缠绵了青石古巷。

古街向南北延伸的是七十二条明清时期的街巷。顺着街巷进去,是深藏着的深宅大院。大阳明清时期繁荣的经济带动了教育的兴盛,为官的仕绅和经商致富的商人在这里置田产、新土木,修建翘檐欲飞、杉木雕花的大宅门。七十二条街巷,纵横交错,庭院深深,暗含阴阳风水的密码,以纵通形,以横达意,竟藏了人世间的气度和格局。

从一幢古宅到另一幢古宅,目光会掠过一条深深的南北走向的巷子。一条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巷子,像是流年的琴弦,久久地流落在凡间,以最初的姿态,安于此处落满绿苔,把一个镇子的沧海桑田都凝结在了一方石阶的安宁里。寂静是有毒的,它一眼就能看穿你,而你费尽心机却看不穿它,它不动声色,藏着沿途光景,泊在某处,悄悄睁开眼睛看着你,就等着你靠近。只有它知道,谁来过这。

巷子里穿堂的风掠过人世间的古朴与沧桑。寻根、溯源,裴家巷、张家宅,一个老宅的味道和压缩在一页黄纸里的往事,攒成一缕悠长的气韵,直直得往幽幽深彻的苍穹深处而去。那带着时光包浆后的虔诚与膜拜,要有多少个诗意的清晨和黄昏,才勾勒出一副绝世的画卷。

一幢清中时期三进院落的古宅,敦厚,保守。雕砖券顶的门楼、一座青石基座的嵌墙照壁,力显晋中官宦人家屋舍的沉雄之美。高墙深院挡住了外面全部的世界,一株老树,一幢老屋,到一口古井,一只灯盏,洞见了美,低眉间,心就慢慢沉入进去,感觉不到时间的走动。贴着雪花宣纸的窗外,古木舒展。木窗半合,细疏的光,随意散落。柏树开枝散叶,浓密的绿阴间,鸟儿斜飞过,然后掠个弧形,绕过屋顶灰瓦,回到了榫卯结构的木梁上自己的巢穴,像是思绪回溯到了百年前的门庭之内。

仰望,亦或伫立,青砖灰瓦的庭院蘸满了笔墨,手腕的辗转腾跃间,便是几百页的旧事。天上流云飞渡,青砖铺成的小径曲折,林木幽深里,便想起一段乡曲曾经低回婉转在深巷老宅里声动过梁尘。人生如戏,听罢一首曲子,醉了曲中人,或不是因为有多动听,而是一句戏文映了心境,如光如雨,浸润生活。

几处石头垒起的院落里,石墙倚地而起,齐整巧妙地垒砌成一间间严丝合缝的石头屋子,石墩、石柱、石门槛,有着浮光掠影下生活真实的模样。小屋子里的日月过着过着就朴素了,人也活着活着就简单了。小门小户的庄户人家,喜鹊成双成对的落在屋檐上,倒也是和光阴相如静好。

扒开几张落了烟尘的蛛网,透过布满苔藓的青石,能窥见些老街上古庙依稀的过往。古朴静谧的旧庙,庇佑过苍生和那些开满野花的原野,百年已过,兴衰往事,整整一个大阳镇制针业的时代都被埋在了一百多年前的暗影里,如一缕漫漶的云烟,蛰伏在如血的残阳中消亡殆尽。大阳人在此落地生根已有无数个年头,他们是黄土地上的一批人,有着北方人的相貌和体格,在逐水而居的路上,定居在这里。从清晨到日落,从日暮又到清晨,如豆的油灯点燃了荒野的烟火,种槐、插柳、铸剑、耕读,弈棋、饮酒,是清欢,是煦暖,桑麻与铸造业携手传播着大阳人躬身实践和付诸想象的种种生活情趣。

大阳镇冶铁业长盛不衰,明嘉靖年间至清末,大阳镇的手工制针业兴起,吸引了诸多外乡人择居大阳,卷入大阳镇制针的大潮中。造针匠人们蓬头跣足薪火相传,一枚一枚钢针密密匝匝,从明至清,跟着晋商的足迹供应着大国的每个家庭外,自山西出发,至河西走廊沿着张骞凿通的丝绸之路,穿过风沙漫卷的西域,到了中亚到了伊朗到了伊拉克。金属的光泽在丝绸之路的风沙中熠熠生辉,只不过,在五光十色的人流中,它将它的过去深深地潜伏起来,独来独往,自由自在。日落息,日出作,谁曾想,一个镇子沿着一根针的足迹看过了世界。

晚风呼唤着匠人们收工。前店后宅的铺院里,春夏之交,草木茂密,此时景物最幽,老远得就能闻见青草清淡的幽香。铺院青灰的磚墙上晕抹了一墙橙红的夕阳,饭桌上的人还在慢悠悠地吃,轻飘飘地聊,就像是日子回到了一百五十年前的黄昏。

临街店铺里桌椅挪动声与妇人漫骂孩子声杂然并陈,那个来针铺里讨生活的青年已走了多年。他来镇上的时候,正是暮霭朦胧的时候,一件白布衫子折好搭在腕上,另一支手微微地摇着蒲扇,把一个身影飘逸成后唐的诗。

他来的时候,她在街上看灯,一盏放逐的“心愿灯”闪烁莹莹烛火,在水墨般的穹庐中摇逸。夜色似来非来,满街接瓦连椽的屋舍全都辗转起伏在隐去的黄昏里,她就杵在一片屋舍的剪影里,一张素脸清朗干净,唇色却先声夺人,越过朦胧递上两片丹红。

她家的后院是一领面阔三间的制针作坊。他整日里制针,她整日里磨针、包针。取火、凿条、滚圆、截断、捶扁、冲孔、锉尖、煅针、热淬、冷淬,蒸针、复锉、抛光,四只手整日里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从水墨色的剪影里第一次见他,到草木黄了又绿,相识不觉又一春。

又是五月,槐花一树盛开,香了整个镇子。白日里凿凿磨磨地太长,谁知寡淡无味里竟也酝酿出欢喜。她与他年龄相仿,趣味相投,他们便像是多年以前就已相识的老友,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几句偶尔的玩笑,几次偶然的羞怯,两个人就相对着笑,那笑格外得隐秘。阳光洒在他古铜色隆起的胸肌上,一种暖意悄然在两人心里油然而生,让简单枯燥的生活有了新意,甚至每天的劳作有了一种期待,仿佛是在赴一场美妙的盛宴。端在手里的调和面汤吹起了波澜,他与她默默交换着一个眼神,火辣辣地用目光相拥。

人之相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铁杵制针,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他伏在她的耳边轻语到:心像蒲公英,打开才能飞。她便在心里种了花。

然而,国事纷乱,鸦片战争后,海上烽烟四起,大量的外国机制钢针倾销中国市场,走南闯北的骆驼客,马帮渐渐在大阳镇上的针铺里消失了。

只是,这世上,不管世事如何沧桑,爱情它始终存在,并让人为之向往。

那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灵魂相吸,在锤敲钻磨中氤氲如花。贵在拿得起就不舍得再放下。

一大群的乌鸦飞过头顶,镇上的圆孔手工钢针在一阵一阵的鼓噪声中终是萧条,而后在外国机械针冲击下断了销路。

她家的针铺虽全力以赴,却还是一败涂地。新制的针销不出去,赊出去的旧账收不回来。

月亮升起来,天边远远地扔着几颗星星,四野蛙声浩荡,大阳镇睡在月光地里。后院的工棚里,他的身影在麻油灯暗红的灯光里,有些孤单。

黄晕晕的灯影里他要走了,离开大阳镇再去讨生活。他要她在针镇等着他,一直等着他。

朔风乍起,寒意一天比一天深,那从天而降的不再是甘露,而是漫天雪花儿。漫天雪花儿如雾如烟,无穷无尽的前方和已经穷尽的身后都是漫天雪花儿,飘散、灵动,无声无息。他辞了工,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出了镇子。失去了锋芒的背影朴素成一阙薄凉的词。

整个大阳镇买卖惨淡,她家的针铺苦挣苦熬着,在几年后是镇上为数不多的手工制针的铺子。有一年雪大,她斜坐在驴背上,嫁给了镇上一家杂货铺的掌柜。可她心里还有他。

他走后的那个落雪后的晚上,匠人们在冰天雪地里打铁花。火光中,一个持柳木打板的匠人把一个接一个飞跳过来的小火球,顺势用力搧向长空。顿时,茫茫的夜空一片通紅,万星闪烁。忽明忽暗的天光下,人也还熙攘,却都行迈靡靡。

她挤在人群里,漫天盛开的火树银花翻卷如伞,像一朵朵打开伞柄的蒲公英,很是壮观。它们瞬间绽放倏而消失,在惊叹声中来不及细细端详它们的艳丽,便寂灭在夜空里,像极了她惊鸿一瞥的爱情,动情、走心,但又转瞬即逝。

打铁炉里的烟火慢腾腾地升腾着,时间是最经不起蹉跎的,轻轻一下就翻过了,从此那人了无踪影。

大阳古镇在苦辣酸甜的生活常态里调和平衡着自我。

她背倚着松木门板,心里的落空噬咬着她,比猫抓还难受。他的余香将她在青石板镇上细碎的日子碾落成尘。光天化日之下,她坐在酱紫色的店堂里痴痴地想,是她辜负了他,还是他辜负了他,还是外国的机械针辜负了大阳镇,还是大阳镇辜负了一个制针的他。

十年后,再见那人。石板街上,刚落了雨,一个个水潭映照出一片瓦蓝的天空和两朵肥美的云朵。那人,孑然一身,依就春风浩荡,披着白衫,慢慢路过。

她神情默然地坐在杂货店里,对着行人出神。

一个人走进了她的目光。

他认出了已是妇人的她,“你还在呀?”。

她怔了一下眉头,压住了心里的千言万语,却又潮润了双眼。眼里的亮光,只就一瞬,又黯淡下去。

流年真的好似一张薄薄的黄草纸,上面的时光终是太过匆忙,捎带脚就把人的眉眼摩挲得零落荒凉,冥冥之中已然擦肩的人,熟料竟然近在眼前。“心像蒲公英,打开才能飞”,一字一字在万般滋味间如一根根针般,垂直悬于身体最柔软的地方。

她知道,再深厚的感情只能埋在心底,年轻时候的刻骨铭心,已然过去了,就再也难以回头。就像是大阳制出的一枚锋利、光滑、柔韧、针孔不断线的钢针,在经历了无尽的流光溢彩后,终是被抛在了历史的粉墨中,只能在一些过去的章节里,去寻找从前的花红柳绿。

万事浮沉后摇荡的心旌像是褪了色的旧袍子,泛着冰凉,冰凉得似乎世间寂灭凝固的气息。一阵路过的风吹来,古镇上的槐花凋零满地,一朵一朵清醒地睁着眼睛看着他,如对历史有所陈诉埋怨。

夕阳照耀着长长的青灰色的五里街巷,白昼与黑夜交汇的光辉里萦绕着不尽的思念,长达四个多世纪的大阳镇手工制针业真的一去不复返了。穿白衫的他,站在铺着青石的巷口一脸的惆怅。青纱帐把镇子围了起来,他的目光无法超越它的高度,也无力穿透它的密度。

一百五十年前手工制针的手艺渐渐失传了。一间藤葛垂垂老宅的石头缝里,蒿草不知何年生了根芽,年年春分后风风火火地长,已有根深叶绿之势,竟无人过问生死荣枯,反而秋天随风随鸟去了远方。

大阳古镇的青石板知道,离情别恨是人世间与生俱来的感情,走散的人终就会再见的,但一门失传的手艺,能不能重现,那就无人知晓了。

一枚果核随手丢弃在石板路旁,已在那里落地生根,扯出几片翠绿,绿得流淌到了心里。

【作者简介】裴海霞,女,1977年12月生,内蒙古作协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从事居延文物保护和鉴赏工作,作品见《内蒙古日报》《丝绸之路》《朔方》《西部散文选刊》《鹿鸣》等期刊。现居内蒙古额济纳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