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秘 方

2019-08-22贾文清

雪莲 2019年6期
关键词:苏家秘方舅妈

贾文清

1

我要说的是我表舅妈的故事。

表舅妈是我母亲的众多姨妈中不知道哪个儿子的媳妇,这样的亲戚按说可以不用走动。我的母亲有五六个姨妈,每个姨妈有若干个儿子,儿子们都是我妈的姨表兄弟,也是我的表舅,他们的媳妇都是我的表舅妈。事实上,我的母亲,包括我的姥姥,也基本上不和这些舅妈们来往,只和这位名叫玉儿的表舅妈一个人走得近。

我第一次见到玉儿,是我的亲舅妈娶进门,并且怀了孩子以后。那一天,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姥姥突然来了兴致,舀水洗脸,梳了个光溜溜的元宝髻,又在自己的半大解放脚上穿起雪白的棉线袜子,又套上了一双崭新的绒面坡跟鞋。她在打扮自己的同时,也命令我的母亲和舅妈穿戴起来,跟着她一同去转亲戚。

于是,姥姥带着同样换了一身新衣服的我,肚皮微微隆起的亲舅妈,和一脸不情愿的我妈,一同出门去看望她的外甥媳妇。

忘了是怎么走到表舅家的。只记得快到他家时,我饿得直哭,母亲和舅妈也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新换的衣服、鞋子,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表舅家住在一个叫做火烧沟的地方。

路上,我就听姥姥对我的母亲和舅妈说起火烧沟。

火烧沟很早以前叫鸳鸯沟,是因为这一条由洪水冲刷形成的沟壑里面别有洞天。鸳鸯沟很大,有麦田,有湖泊,有树林,还有一望无际的绿绒绒的草地。放羊的人赶着牛羊从沟口走到沟底,从这一面山坡走到那一面山坡,一边走一边悠闲地漫花儿,别提有多惬意了。奇妙的是,鸳鸯沟的河沟、涝地、小湖泊里常有远道而来的水鸟栖息,最多的是鸳鸯,成双成对地游弋在湖面上,煞是好看。时间久了,人们就把这条山沟叫鸳鸯沟。

鸳鸯沟是一条狭长的山谷,很大,大到容纳了三个村庄。三个村庄的人都聚居在这条水草丰美的山谷里,男耕女织,田园牧歌,日子过得平静又安逸。

然而,很不幸,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多少月,有一天,靠近沟口的一个村庄突然失火了。火很大,整个村庄烧成了一只巨大的灯笼。人们在烈焰熊熊的灯笼中哭喊求救,老人孩子一个个倒毙在村庄灼热的土地上,房屋一间间无力地倒塌,只在倒塌后窜出更加猛烈的火苗,仿佛最后的挣扎。

就在这时,人们看见,突然从半空中降下一位身穿红衣红裤的神仙。神仙手里拿着长长的钢叉,奋力地挑开火苗,使肆无忌惮熊熊燃烧的火苗微弱下来。

有人眼尖,发现这位神仙是个女的,便一起拜倒在火堆里,泣血呼喊:火神娘娘!啊,火神娘娘!

火神娘娘救了一村的平民百姓。

只是,村庄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变成了一片瓦砾场。

更加不幸的是,大火过后,草皮烧成了光秃秃的山坡,麦田变成了坚硬如铁的盐碱地,就连那清清亮亮的小河小溪,也断了源头,从此干涸了。

从那以后,鸳鸯沟的名字改作了火烧沟。

家园被火烧了,那也得生存下去啊。幸亏还有火神娘娘护佑。

人们在烧焦的土地上开垦农田,引水灌溉,重新盖起房屋安顿下来。鸳鸯沟是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家园,离开了这里,他们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或许是一场大火改变了风水,鸳鸯沟自从变成火烧沟后,就再也没有了山清水秀的灵气。沟两边的山上也长草,但那小草只露出一点草尖,就再也不肯往上长了,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路过的牛羊需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啃食到它们。以前四处漫流的河沟,星罗棋布的海子也渐渐消失了。没有消失的,都变成了臭水坑。自然的,在水面上成双成对悠闲嬉戏的鸳鸯也看不见踪影了,换作密密麻麻的黑色蝌蚪在泥水中翻滾。

村庄里的人只有在每天的早晨或者傍晚,站在两边的山坡上,望着天边深深浅浅的朝霞或者晚霞,它们有时像火神娘娘挑起的火苗,有时又像一炉金红的火,照映得这个小小的村落金光灿烂。村民们就在心里默默地苦笑:火烧沟,真的是火烧沟啊。

火烧沟渐渐地连水都没有了。以前翻腾着蝌蚪的水池子也干涸了,蝌蚪的尸体陷在淤泥里,起先还挣扎着摆动几下,太阳一晒,就一动不动了,和淤泥一同化作坚硬的土块。

火烧沟的人只好赶着毛驴,毛驴的脊背上横担着一根木棍,两边各挎一只巨大的木桶,翻山越岭,到别的地方驮水吃。

但是,庄稼人在土里刨食,汗珠滴到地上摔八瓣,一刻都不能闲着,没有太多的功夫走远路去驮水。人们只好另想办法,想来想去,最省心省力的办法,就是在自家的院子里挖一个大坑,坑底下铸一点水泥,防止渗漏。这就是简易的水窖。水窖里的水是雨水,每逢下雨,农户们便停下手中的一切工作,全家老小一起上阵,拿出脸盆、水桶、铁锅、以至于瓦罐茶缸大瓷盆,接上雨水,再倒进水窖里,一点一点地收集起来。

火烧沟的人,用的水就是储存在土坑里的雨水。即便这样,也不敢放开了用。如果天久不下雨,窖里的水就会像柜里的面一样,一天天地薄下去,让人不由得惊慌失措,最后,只能舀上来一点黄泥汤子了。

所以,那个年月,火烧沟的贫瘠苦焦是出了名的,人家有闺女,都不嫁到火烧沟。不但不嫁,还编排出了一句歇后语吓唬未出嫁的女孩子:把你给到火烧沟,让你吃窖水去——窖水长期捂着,不新鲜,喝了不舒服,还容易生病。

当然,天下的事情都不是绝对的。我的这位居住在火烧沟的表舅就很幸运地娶到了媳妇。那一年,打了很长时间光棍的他遇到了美艳的桃花运,有人给他举荐了一位媳妇儿,而且彩礼要得特别轻。据说那一家遭了什么磨难,只要随便给点吃的,就可以领走女儿。我的表舅家也很穷,没有什么吃的,只有一麻袋晒干的菜叶子,那是他一个冬天的蔬菜。现在有了这等好事,他也就顾不得冬天怎么过了。他背起那一麻袋干菜叶,换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

我的表舅妈真的是如花似玉。据说,那天新郎当众挑开新娘的盖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火烧沟的乡民们瞪着眼睛,吐着舌头,哈喇子吊在下巴上,也忘记了擦。坐在土炕上的新娘子宛若天仙,比得太阳没了颜色,月亮没了颜色,大红蜡烛没了颜色,人间万物都没了颜色,只有这位落难的姑娘坐在那里熠熠生辉。

2

我们进门的时候,表舅妈玉儿正在炕上做针线。这是一间很暗的屋子,没有窗户,只在屋顶上开了一个天窗,一束光柱斜打在屋子里,光柱中间,有许多细微的灰尘在纷乱地飞舞。表舅妈放下针线,看了半天才认出我们,她叫了一声姨奶奶,就跳下炕接过我们的东西。

她把我们让到炕上,麻利地抬过炕桌,又取出细瓷茶碗给我们倒茶。

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茶,茶叶在水中轻轻摇曳,洁白的细瓷碗温润晶莹,不用喝,只看这茶碗,就足以让人赏心悦目。我平时在姥姥家喝的茶都是熬在砂罐里的,一个粗笨的大砂罐常年架在火炉上,烟熏火燎,里面的茶叶永远不倒出来,只在茶色熬淡了时抓一把新茶叶放进去,因而那茶罐里的茶叶足有多半罐,茶水只有少半罐。要喝时,抓起茶罐的两只耳朵,把里面的茶汤滗出来。茶汤是黑咕隆咚的酱油色,放了花椒姜片和咸盐,又麻又辣又咸,不过我们喝习惯了,都喜欢这个味道。姥姥姥爷还斯文些,喝的时候把茶水倒在自己专有的茶缸里,他们喝剩下的就给我们喝。我的舅舅们可从来不用茶缸。劳动归来,直接提起茶罐,对着嘴就是咕咚咕咚一阵猛灌。但是今天,表舅妈家的茶却斟在细瓷碗里。其实那茶叶也很普通,我亲眼看见表舅妈走到院子里,摘了一些花椒叶子,洗干净后放在茶碗里,再提起暖壶斟上水,那花椒叶子就像花儿一样在水中绽放开来。

花椒叶不是茶叶,它只是有一点淡淡的麻味。再者,花椒叶子经开水一烫,能散发出像茶水一样的颜色。这是以前穷人买不起茶叶,临时想出的待客之道。表舅妈如法效仿,给我们每人沏了一碗椒叶儿茶。

我的姥姥和我坐在炕上,喝茶休息。我的妈妈和挺着肚子的舅妈不敢说累,要张罗着帮表舅妈做饭。

姥姥喝了一口茶,感觉很好,她说:人人都说火烧沟的人吃窖水,苦涩得吃不成。这个茶味儿不错,看来,窖水也没那么难吃嘛。

表舅妈笑着说:姨奶奶,窖水阴在窖里,不见天日,哪里会好吃?这是我从苏家河湾打来的泉水。

姥姥大吃一惊:苏家河湾?你?

苏家河湾是这一带有名的神灵之地。主要是苏家河湾有一眼神泉,泉水旺盛不说,水里还有一种神奇的药,不管什么疑难杂症,只要喝了苏家河湾的泉水,立刻就能见好。人们惊叹于泉水的神奇,认为是药王老爷洒下甘霖,护佑这一方的百姓,就把泉水起名为药水泉,并在泉水边修盖起药王庙,潜心供奉。药水泉不但润泽养育了周边几个村庄的庄户百姓,还声名远播,远处的人也不惜长途跋涉、旅途劳顿,就为了到苏家河湾喝一口药水泉,以解除自己的病痛。这一片地方,因了苏家河湾的药水泉,而变成了祥瑞之地。

只是,火烧沟离苏家河湾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想喝药水泉的泉水,也只有在夏季里到苏家河湾的草滩上煮羊肉烧面片的时才能喝到,平时想都不要想。光是那长长的路,就得要耗去大半天的时间,庄户人家土里刨食,农活多得像顶针上的麻窝窝,哪有功夫一天一趟地去取泉水?

表舅妈说:我天不亮起身,脚下走快一点,到早上就驮回来了,正好赶上烧茶做早饭。窖里的水洗衣浇花拾掇屋子,药水泉单用来吃。我两天取一次,不算太累。

姥姥说:玉儿脸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敢情是喝药水泉喝的。人都说,娃娃勤爱死人,不管干啥,力气使到了,总能得到回报。

勤快的玉儿家境却着实贫寒。給我们斟上花椒叶子茶,端上来一盘黑乎乎的青稞面油花后,就再也拿不出什么了。玉儿拿起镰刀,说要到地里割一点青麦穗给我们煮上,尝个新鲜。

姥姥拉住了她,说还没长熟的麦子,割了可惜。她指着我的母亲和舅妈扛来的大包小包:带了吃食,你们姐儿们做熟就行。

那会儿我的姥姥也是农民,家境也很贫寒,但相对于住在火烧沟里吃窖水的表舅妈们来说,还是要好出一大截子。我的姥姥一家已经不种粮食了,改行种菜。当菜农的好处是,随时可以到市场上卖点新鲜蔬菜,随时就可以挣点小钱,手里也就宽泛许多。而且一家大小吃菜也不需要花钱买,想吃多少吃多少。我的母亲和舅妈扛来的大包小包里,装的基本上都是蔬菜,甚至还有那个年月很稀缺的茄子、辣椒和西红柿。

姐妹三个一起动手,玉儿上灶,我妈打下手,我的舅妈怀着小孩,但也不能闲着,她窝着半大的肚子坐在灶火门前拉风箱。

不一会儿,姥姥拿的蔬菜都变成了美味佳肴端上桌。

玉儿炒的菜和我的姥姥、我的母亲、我的舅妈们炒的菜不一样。我的姥姥们炒菜从来都是加半锅水,煮到菜叶子发黄不说,还要煮得像稀饭一样又软又烂,入口即化。这样做的目的据说一是增加了菜的数量,二来,所有的菜都煮绵了,避免生吃。

玉儿端上来的菜,按姥姥的说法,就是生的。但我却极其喜欢。我还没有吃过炒了以后还“生”的菜,放在嘴里脆脆的,嚼出很多香甜的汁液。菜的颜色也好看,晶莹碧绿,菜切得有模有样,菜杆根根挺拔,不似我的姥姥们煮出的菜糊糊。

我抡起筷子,吃得不管不顾。和我一样不顾矜持大吃大嚼的还有我的舅妈。舅妈怀了孩子,正是嘴馋得发慌,见了啥都想吃一口的阶段。看见了如此精致美味的饭菜,她岂能忍得住?她忘记了这是在亲戚家,婆婆和大姑姐就坐在旁边。她一手攥着一大块馍馍,另一只手挥舞着筷子像雨点一样点到菜盘里。

吃到最后,剩了一些菜汤子,她就把手中的馍馍掰碎,泡到菜汤里,把所有的菜盘子都吃得干干净净。

我的姥姥是个宽厚慈爱的婆婆,儿媳妇在亲戚家如此失态,如此给她丢脸,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农村的女人,个个都吃苦受累,生活都是简单粗糙的,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和礼数,越是这样,越显出农村妇女的纯朴直爽。

然而,同样身为村妇的玉儿嫌弃了。当然她的嫌弃是不动声色的,我还是感觉出来了。我就像小狗一样,说不出来,但谁对我好或者不好,我心里一下就知道。放下筷子的那一刻,我心里愤愤不平,吃的是我家拿来的菜,你瞪什么眼睛?

我的姥姥不知感觉出来了没。她在炕桌前欠欠身子,说:玉儿啊,我今天来也不为别的事,你弟媳妇双身子了。我呢,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也没有别的挂念,就是想抱个孙子。你会推算,你给看看,她肚子里怀的是男是女。

玉儿好看的脸庞笑成一朵花儿,她响亮地答应着:哎,到我炕上看去。一掀门帘,引着我的舅妈进了她的卧室。

我的母亲从炕上溜下来,打量着这间屋子,由衷地赞叹:玉儿把生活过成诗了。我的母亲有点文化,时不时地会蹦出一两句庄稼人谁也听不懂的酸词儿。即便嫁给了同样是庄稼人,不认得一颗大字的我的父亲,而且我已经五六岁了,她的这个毛病依然不改。

的确,玉儿家没有窗户的黑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几件简单的家具也摆放得很别致,在半明半暗的房间中发出幽幽的微光。大红面柜上摆着一溜酒瓶子,那是男人们喝完酒后随手扔掉的。被玉儿拣来,刷洗得干干净净,每个瓶子里都注满清水,插着玉儿从野外采来的花花草草,整个屋子里便洋溢着一种光明鲜亮的气息。用我妈的话说:玉儿的屋子不但诗意,还很浪漫。

姥姥则打量着玉儿挂在房柱上的一串五毒香包,啧啧称赞:看看,看看,像是活的。你们谁有玉儿这样的手艺?又点手叫我:过来,给你看看什么是好针线。

我虽然到了该学针线的年龄,但我对那个不感兴趣,我更喜欢在大野地里跑着玩。闲下来的时候就缠着姥姥姥爷讲鬼神故事,聽得津津有味,并且对鬼怪魔性的生活十分向往。比如今天,我就很想知道表舅妈玉儿是怎么给我的舅妈测算她怀的是女儿还是儿子?尽管姥姥一再叮嘱我妈看住我,别让我去打扰她们,我还是从我妈的手里挣出来,一下子窜到里间去了。

玉儿和舅妈都坐在炕上,舅妈把一只胳膊放在炕桌上,底下还垫了个绣花枕头。玉儿则坐在舅妈对面,像中医诊脉一样。所不同的是,玉儿的手指没有搭在舅妈的胳膊上,她手里提着一根红线,红线下拴着一枚绣花针,对着舅妈的手腕,一动不动。

玉儿的手虽然不动,但针尖还是轻轻地摇晃着。据说,根据针尖晃动的方向,就可以测出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不过,当时的我根本不懂得这个玄妙,我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把她俩吓了一跳。玉儿一把捂住舅妈的胳膊,好像那胳膊见不得人似的。舅妈则高喊:姐,姐啊,你快把她抓走。

我被母亲抓到外间,按坐在大炕上。

我一回头,发现一只大猫卧在被垛旁,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我上去就是一巴掌。

姥姥正气急败坏地埋怨我的母亲,看见我打猫,她又扑过来把猫抓走:哎哟,别惹猫儿,小心它挖你。

母亲的眼睛亮了:多漂亮的一只狮猫啊,你看它的眼睛,不一样哎。抱在怀里爱不释手:你看它的毛,白得像玉儿的脸一样。

姥姥说:这只狮猫就像玉儿。玉儿的命不好,嫁到了火烧沟里,要不是赶上天灾人祸,玉儿至少能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她家以前在城里开胭脂铺,家境殷实着呢。

我妈说:怪不得玉儿的脸那么白,肉皮儿那么细。我听说开脂粉店的人家都有秘方,等会儿我就问她要一点。

姥姥一撇嘴:你等着吧。

3

嫁到火烧沟的玉儿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命运不好。首先是她的丈夫,也就是我那位表舅,觉得用一袋子干菜叶子换回一位貌若天仙的媳妇儿,是一桩极不公平的买卖,他太亏着她了,他的媳妇应该用一麻袋金子换。从娶回来的第一天,他就把她像菩萨一样供起来,再不舍得让她干一点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他把她当女神一样养着。

女神玉儿由丈夫出面护着,别人也不敢说她什么。何况火烧沟的人都觉得,玉儿这么好看的女子,就应该娇生惯养,如果把她放到沟壑地里和大家一样做农活,是暴殄天物。用火烧沟里最年长的一位老爷爷的话说:我们一庄子几百口人,还养不起一个玉儿?用火烧沟几百口人的话说:玉儿就是以前水面上游动的鸳鸯。鸳鸯消失了很多年,如今化作美人回来了,火烧沟也就该有水了,也该改名叫鸳鸯沟了。

玉儿在全村人的呵护下生活得自由自在。

只是,火烧沟的窖水太难吃了。

玉儿第一次看见婆家的水窖,望着那一池子暗沉发绿,漂浮着孑孓和跟斗虫的窖水,怎么也没办法用它来洗脸洗手,更别说用来洗菜做饭了。她只好烧起一些草木灰,洒在打水的木桶里,用它来澄一下窖水。消毒澄清后的窖水好了许多,可以用来洗衣服,浇菜园了,但是要说洗脸做饭,玉儿怎么也接受不了,玉儿急得直哭。

她的公婆不高兴了:火烧沟的大人娃娃都在吃窖水,人老几辈子都这么过来了,都好好的,怎么到你这里就不行了?她的丈夫赶紧出面:你们别说玉儿,以后,我到苏家河湾取泉水。他的母亲尖叫起来:苏家河湾?你当是走亲戚呢?要是苏家河湾的泉水能取回来,火烧沟的人还吃什么窖水?

我那位怜香惜玉的表舅坚定地说:不怕!我今天就找箍桶匠做两只梢子,我赶着毛驴去。玉儿不习惯吃窖水,我就不能强迫她吃。那一刻,玉儿觉得在火烧沟吃窖水也没什么,继而又觉得,在人人食不果腹流离失所的时候,肯用一袋子救命的干菜叶换回她,这个男人就值得她托付一生。那个时候的一代菜叶子比一袋金子值钱。

丈夫一诺千金,从此没有再让玉儿吃过窖水。只是,丈夫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到田里做活、种庄稼,才能收回一家大小一年的口粮;他要外出做工,出卖苦力,才能换回一家大小的花销。往往干一天活回来,累得筋骨散架,躺在炕上歇息很长时间才能缓过来。玉儿不忍心再给丈夫增加负担,她就把到苏家河湾取泉水的事情自己承担了起来。

玉儿赶着毛驴出门了。

从火烧沟的沟口出来,眼前豁然开朗。玉儿才觉得,原来天地间有如此平展开阔的田地,如此高远纯净的天空。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麦浪翻滚,树影婆娑,大小河沟纵横交错。混合着泥土和草末的河水汩汩流淌,用来浇灌阡陌田畴。庄稼地蓊蓊郁郁,大片大片即将成熟的麦子穗头迎风招扬。玉儿才知道,火烧沟山高坡陡,加之没水,只能种一些青稞燕麦等粗粮。而这里辽阔无垠的川水地,种的是小麦。小麦是真正的麦子,磨出来的面是雪白的,蒸出来的馒头是喷香的,不似青稞面又粘又涩难以下咽。此刻,小麦正在灌浆开花,洁白细碎的麦穗花儿四散飘飞,如同雪花在麦浪上面盘旋飞舞。一段雪白,一段油绿。头顶上是明净的蓝天,脚下是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野花。玉儿第一次看见天地间如此美妙的景致,惊呆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甜润的空气。

田野里有农民在劳作。男的挽着裤腿,戴着草帽,女的戴着帽檐宽大的凉圈箍儿,间或有一两声花儿传过来:双双对对的牡丹花,层层叠叠的菊花;亲亲热热说下的话,实实落落地记下。

他们看见了赶着毛驴走在田埂上的玉儿,一起招呼:这是谁家的新嫂子?取泉水吗?先坐下来喝口水缓一阵吧?指指他们放在田边的干粮袋和黑砂瓶。

玉儿又渴又热,她稍微谦让了一下,就举起黑色的砂瓶,对着嘴咕咚咕咚地喝凉开水。呀,砂瓶里的水又凉又甜,真好喝啊。这是玉儿嫁到这里后第一次喝到如此甘甜的水。

劳作的人都笑了:这是火烧沟的新嫂子。我们这里不缺水,你喝吧,再吃块馍馍了去。

告别了热情的农妇,玉儿赶着毛驴又上路了。当家的说过,出了火烧沟的沟口,一直往北走,走过一个叫彭家寨的村庄,再走过一个叫刘家寨的村庄,再走过一个叫杨家寨的村庄,杨家寨有一座高高的土台,那是古代的人们人工夯筑起来的,很显眼。绕过土台,再走不远,就到苏家河湾了。苏家河湾是个几千户人家的大村庄,你不要进到村庄里面,在村口的一片小树林里,就是苏家河湾的药水泉。

那个年月的官道都修在田野间,两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麦浪。玉儿骑在毛驴背上,慢悠悠地走着。可她总是骑不安稳,因为她发现田野中吸引她的地方太多了。她一会儿揪个麦子穗头,放在手心里揉碎了,吹去麦芒,把青色的麥粒放在嘴中咀嚼,越嚼越香。一会儿又拔几枝马连草的叶子,为自己编个草戒指儿戴在手上,一会儿又发现一大片红艳艳的野草莓,她扑到草滩上摘下酸酸甜甜的野草莓吃个够。后来,她索性不骑毛驴了,她鬓边插着几枝新鲜的野花,脸蛋红扑扑的。她手里拿着一株蓬松的蒿草枝条,追赶着拍打眼前翩翩飞舞的蝴蝶,完全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玉儿本来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她家境优裕,父母恩爱和睦,知书达理。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玉儿不说含着金汤匙,身上一定会自带光环,天生的小家碧玉。在父母的疼爱呵护下快乐长大,念几年书,胸中有了文墨,身上有了书卷气,小家碧玉就会变成明艳美玉。再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婆家,虽然比不上官宦人家大富大贵,却也能养尊处优悠闲自在,这样的人生不可谓不完美。

只是,人生哪能由自己决定呢?生活中的意外和变故太多了。她念完了书,变成一个青春洋溢的女学生,腹有诗书气自华,再加上她明眸皓齿、美艳动人的外表,不论她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还是嫁一个才貌相当的郎君相夫教子,她的人生都会有一个与她匹配的归宿,她可以衣食无忧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一场变故彻底改变了她和她的家庭。由于遭受了天灾人祸,饥饿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所到之处无一幸免。人们在饥肠辘辘中苦苦挣扎,有的人饿死了,有的人还在苟延残喘,到处都找不到一点吃的。

她的家庭尤为厉害。她家是开胭脂铺的,本来她家生意不错,父亲手里也积攒了一点钱。可是,遇到荒年,谁还会到她家买胭脂水粉呢?生意说没就没了。父亲积攒的钱拿出来救急,架不住物价飞涨,食物更是稀缺。没过多久,就是拿着钱,也买不到救命的粮食了。先是母亲气息奄奄,倒在炕上起不来身。接着两个弟弟也开始摇摇晃晃,扶着墙走路了,说是腿软得像面条一样,立不住身子。她也不是那个活泼快乐的女学生了,她脱下校服,换上妈妈的旧衣裳,用手帕包着头,提起篮子,到野外去挖野菜。田地里散落着一群又一群的人,都在找寻吃的。野菜挖完了,草根也挖完了,树木被剥了皮,裸露在荒野里,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最后,大地上一切可吃的东西都搜寻完了,人们便铲下枯黄的草皮,磨成粉,再煮成清汤喝下去。人们把这种草皮做成的食物叫“渣阀”,渣阀又硬又扎,吃下去胃里搅着疼。

她在田野里寻找一天,也只能找到一点少得可怜的野菜和草根,回来后煮成菜汤端给母亲和弟弟,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眼看着母亲和弟弟一天天地衰弱下去。

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他不知道该怎么拯救这个家庭。他的手上有几张祖上留下来的秘方,那是配胭脂水粉和香料的配料表和比例表,他们家一代又一代的人就指着这个吃饭。祖上曾留下遗训:秘方是祖传的,打死也不能往外卖。曾经也有人出高价要买他的秘方,他就搬出祖先的遗训:打死也不能卖秘方。如今,没有人打死他们,却要被活活饿死了。保命要紧,他的父亲拿出那几张秘方,找到先前的买家,要卖秘方救命。

只是,先前财大气粗要花高价买秘方的财主,此刻也饿得浑身浮肿,倒在土墙根下微弱地捯气,哪里还记得他的什么秘方。

已经有人开始外出逃荒了。玉儿一家也准备收拾东西往外走,出去碰碰运气总比呆在家里等死强。玉儿搀着母亲,两个弟弟拽着父亲的衣襟,父亲肩上扛着棉被和家中值钱的东西,锁了胭脂铺,一家大小上路了。

他们顺着官道往西走,那里有几个大庄子,还有一望无际平展展的麦子地,是这片土地上最好的米粮川,到那里,总能讨到一口吃的吧?

果然是米粮川。玉儿一家到来的时候,发现这里虽然也遭了灾,人们也在挨饿,但还是不太严重。村庄里还有人家的烟囱在冒烟,田野里还生长着零星的野菜。看见他们,也会有人家拿出一个洋芋半个青稞面油花接济他们。

后来,就有人发现了衣衫褴褛的玉儿有着惊人的美丽,他们把她推荐给了我那并不出众的表舅,就有了我的表舅用一袋干菜叶子换了个漂亮媳妇的传奇故事。

当然,乡亲们还另外凑了一些盘缠,足够玉儿一家支撑一阵子了。父母和弟弟告别玉儿回家去。临走,父亲对玉儿说:你救了一家子的命,那几张秘方我给你留着,将来传给你。

大门口送别的人都听见了这个话,都来问玉儿是什么秘方?玉儿笑而不答。

我那憨直的表舅也不管什么秘方不秘方,突然间得了这么个媳妇,就像戏文里唱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他欣喜若狂。

4

玉儿赶着毛驴去驮泉水,像是出门闲逛。那会儿没有旅游这个词,玉儿倒是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回这片辽阔的米粮川里绮丽神奇的风光。

走过彭家寨的时候,玉儿看见了很多汉墓。已经开挖过的,便在原来的遗址上竖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汉墓的年代、墓主人的身份、开挖时间、挖出的陪葬品、其中哪些是代表性文物。没开挖过的,也在遗址前立一块石碑,注明汉墓的大致年代。还没有开挖过的汉墓很多,有东汉的,也有西汉的,以及后来的,像一个个矮小的丘陵一样散落在辽阔的田野里。

玉儿念过书,懂一些历史知识。她知道汉墓里埋的就是这片土地上汉族人的祖先。在遥远的古代,他们的祖先跟着戍边的赵充国,一路上披荆斩棘,遇河架桥,长途跋涉来到了这里。他们一手拿枪保卫家园,一手拿锄开垦荒地。这里清澈甘冽的河流,润泽了他们的血脉,这里丰盛茂密的林木为他们提供了建造房屋的材料,这里宽广肥沃的土地更是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享用不尽的米粮川。

玉儿手搭凉棚眺望着满川遍野起伏摇曳的麦浪,仿佛感受到了祖先遥远的气息,这一刻,她确定了这些一望无际平展展的土地,就是祖先当年开垦出来的。

田野间有一棵古树,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树根龟裂,树心空洞,在旷野中孤傲地挺立着。树的枝干上缠着一些红布,这是人们对古树的敬畏,认为树活得久了,就有了灵气,能保佑村庄的平安。玉儿想:这棵树大概就是祖先们在开垦荒地的时候随手栽种的吧?祖先早已离去,它依然活着。现在,它代替祖先的职责,呵护着子孙后代。玉儿靠着树干歇息了一会儿,绿荫婆娑,清风拂面,那种美妙的感觉是她在城里当女学生时没有过的。

紧挨着彭家寨的村庄,叫刘家寨。玉儿猜想,这大概是当年一户姓刘的人家跟着赵充国来到这里,安营扎寨,从此叫刘家寨。刘家寨也有好多古汉墓。很多汉墓已经挖掘过了,平整成土地种上庄稼。若不是那一座座石碑标志,任凭谁也猜想不到这里曾经埋葬着自汉代以来几千年间的河湟历史。石碑上照例刻着墓葬年代、墓主人身份、陪葬品的文化属性。玉儿发现,这里出土的文物和彭家寨有一点不一样。彭家寨的多是农具、兵器和陶土烧制的生活用具。刘家寨除了这些以外,还有精美的铜镜,还有刻着美丽花纹的陶瓦,还有少女缠在胳膊上的玉钏和仙鹤形状的铜灯。玉儿猜想,从彭家寨走到刘家寨,我们的祖先不知走了多少年,比她今天赶着毛驴取泉水难走多了。即便如此,祖先们还是在重重叠叠的艰难险阻中走了过来,而且,越走越顺畅,越走越欢乐。铜灯、铜镜、陶瓦和臂钏,就记录了那个时候的开心欢乐和富足。

如今,刘家寨是一个人烟稠密的大村庄,每年的春节,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要参演社火。他们的高抬尤为好看,花团锦簇中透着刚毅和坚韧。据说这种高抬叫军中高抬,说祖先在远古时期戍边垦荒时发明的娱乐节目。高抬绑在架子车上走在最前面,后面,是一队一队的秧歌社火,邊扭边唱:正月里到了着是新春,老老少少笑盈盈,抹上点胭脂粉,再搭上两条红,我和我的大眼睛闹呀么闹新春。

玉儿和毛驴走过村中官道,听见远处的麦田中飘来隐隐歌声:七月里到了着小麦儿黄,务农的人儿收割忙,草帽儿头上戴,身上汗水淌,我和我的大眼睛收呀么收割忙……

日上三竿,已快到晌午了,玉儿不敢再采野花捉蝴蝶了,她跟在毛驴后面,紧走慢赶。不早点把泉水驮回去,天黑前就回不了火烧沟啦。她望着远处大平原上唯一矗立的土台子,想尽快走到那里。丈夫告诉过她,绕过土台,就到药水泉了。

土台在当地很有名,方圆几百里的人都知道,这是樊梨花当年打仗时囤积粮草的地方,老百姓都叫它荒粮堆。当然,也有喝过墨水戴眼镜的人说,樊梨花只是民间传说,这座土台应该叫虎台,是一位比樊梨花还早的将军为自己修的点将台。将军站在台上振臂一呼,底下万千将士齐声应和,那场面,那气势。所以将军是常胜将军,没打过败仗,就因为将军的战前动员做得好。老百姓不太相信眼镜先生的话,说土台子那么高,那么大,像小山一样,上面站着的将军自己觉得很威武,其实底下兵士看他,也就一个小黑点。再说,离得那么远,将军说什么士兵也听不见,那年月又没有麦克风大喇叭什么的,将士们怎么配合着他万众齐呼呢?还是巾帼英雄樊梨花的粮食堆比较靠谱一点。再说,这里土地这么平展、肥沃、种庄稼年年都有好收成,打下来的粮食刚好堆到这里。但是,后来又有一个学问更大的人说:这个土台子既不是将军的点将台,也不是樊梨花的荒粮堆,这是某个大人物的陵墓。而且,陵墓修得很特别,是按照天空的星宿和道家的八卦修建的。大学问开导大家说:如果站在半空中,从上面看这座土台,就像一只倒扣着的方斗。当然,它比方斗要复杂得多,每一条脊线代表一个方位。并且,围绕着它的,还有六个小的土台,是它的附属品。所以,这个地方叫古城台。只不过,后来改造农田,平整土地,把六个小台子都拆了。不然的话,六个小的环绕着一个大的,那才好看呢,才有探寻不完的奥秘呢。最后,大学问说:我推断,在以前,这里才是这片土地的中心点,是核心区域,要不哪有那么多的人来修筑土台呢?这个工程量,可不是一个村庄的人就能完成的。可能后来某种原因,中心地带慢慢转移了。他这么一说,别人也就不说什么了,因为他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只是,老百姓不大听得懂学问家的话,他们固执地认为:这就是樊梨花和薛定一的荒粮堆,要不,人老几辈子地传下来,怎么传得一点也没走样呢?

玉儿走到荒粮堆的时候,看见它被一些庄稼地和菜地包围着,周边也有一些民居,然而,在它的山角下,民居就像一只只小蚂蚁一样,越发衬托出它的高大巍峨。玉儿只远远地眺望了一下,她无暇再欣赏土台,直接走到后边去找泉水了。

泉水从一块大石板底下汩汩渗出,流到不远处的一汪潭水里。潭很大、很深,人们把这潭水叫龙池。每到夜晚,天上的月亮倒映在潭水里,微微摇晃,水中的月亮闪闪烁烁,摇得人心都醉了。此地有如此甘冽的泉水已是万民福泽,天上的月亮还要把泉水当镜子照一照,这情景该有多美妙啊。“龙池环注五龙宫,一水清澄月正中”,这是一位诗人在月光下喝泉水时写下的句子,从此,“龙池夜月”成了这里有名的风景。

玉儿是中午来的,她还不知道“龙池夜月”这个有名的典故,她只往龙池里伸了一下头,就看见,她的脸庞倒映在泉水里,就像一轮饱满的圆月。玉儿的脸色那么白,鼻子眉眼那么好看,怪不得火烧沟的大人小孩都那么喜欢她。玉儿羞涩地笑了笑,掏出一方手帕,蘸湿后擦干净手和脸,才捧起清亮亮的泉水,喝个痛快。

5

虽然火烧沟的人全体承诺,他们要养活美若天仙的玉儿。玉儿在享受了一段美好时光后,还是下地勞动了。庄稼人,尤其在一个没有水的地方种庄稼的人,养活自己都勉为其难,养活玉儿,也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玉儿先是跟着公婆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时隔不久,就开始跟着丈夫干粗笨的农活了。开春往地里送粪肥,夏天挽着裤腿挖沟引水,秋天弯腰收割打碾,冬天还要把圈里的粪肥都起出来,拌上草木灰沤着,等开春再往地里送。一年四季,玉儿没有闲着的时候,她和火烧沟每一个媳妇一样,辛苦、劳累、勤俭、吃苦受累还无怨无悔。只是,不论她怎样的劳苦,不论她经受过多少个风吹日晒雨淋雹子打的岁月,她的脸色依然白皙明净,她的腰身依然挺拔灵活,岁月风霜好像在她身上没有留下痕迹。有人说,这是玉儿是城里女学生的缘故,有了文墨的人和庄户人不一样,自然显年轻。可是,她文墨再深,她也是一个女人,她也每天到地里和大家一起劳动。别人都晒得焦黄枯黑,红脸蛋和抬头纹交相辉映,她怎得就那么细皮嫩肉?也有人恍然大悟,说:玉儿的娘家是开脂粉店的,她的父亲有美容秘方,她大约用秘方配的什么灵丹妙药,才能保持容颜不老。这么一说,大伙儿都信服了,都觉得玉儿应该有秘方。就有要出嫁闺女的母亲,新娶了儿媳妇的婆婆,到玉儿家讨要秘方。玉儿说,没有秘方,真的没有。那些个大婶大妈们就不高兴,说没有秘方你的脸咋这么白净?这么细嫩?你就是不想给。玉儿的婆婆也说她:有什么秘方,就拿给人家。我们庄户人家可不兴藏着掖着。这时候,玉儿的掌柜子,也就是我的那位表舅,就出头露面了:什么秘方?有没有的我不知道吗?没有秘方你叫她把啥拿出来?玉儿的婆婆气得说不出话来,暗想:这个媳妇这么水嫩,她不需要秘方,你就是她最好的秘方。

玉儿到地里劳动的时候,一起拔草的年轻媳妇们也缠着她讨要秘方,玉儿说:我回娘家,家里要有新配的香粉,我给大家带些过来。秘方真的没有,即便有,也在我父亲手里,我拿着那个没用。小媳妇们不甘心,都问:那你用什么办法保养脸面的呢?也给我们传一下呗。玉儿想了想,又想了想,才说:我连买擦脸油的钱都没有,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用苏家河湾的药水泉洗脸。

苏家河湾的药水泉?那是在十几里外的地方,火烧沟的人也就是在四月八浴佛节,五月初五端阳节,去苏家河湾的树林里野炊踩青的时候,才喝一回。平时都是喝自己家储存的窖水。庄稼人劳累一天骨架都快累散了,谁有工夫到那么远的地方取泉水?玉儿说:我家当家的傍晚收工后就赶着毛驴驮两桶来,我也驮过两回。

拔草的媳妇们都不吭声了。各人有各人的命,那是人家玉儿的命好。她们的丈夫,宁愿躺在炕上抽烟,也不会替她们去拉泉水,不但不去,还会呵斥她们:天生吃窖水的命,吃的什么泉水?把你还娇贵的不行。

玉儿没有秘方,但她给大家带来了好运气,就像村民们说的,玉儿是水面上消失后又游回来的鸳鸯。玉儿嫁过来后不久,也就是我的姥姥带着我的母亲、舅妈和我到她家测算过胎儿的性别后不久,火烧沟的人不再吃窖水了。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火烧沟山大沟深,那里的土质不适合种庄稼,却很适合烧砖瓦,就有一个什么建筑公司要在这里建一座砖瓦厂,专门烧制红砖红瓦。

建一座工厂,首先要保证的资源是水。建筑公司实力雄厚,他们当然有办法找到水源。

看见附近的砖瓦厂有大量的自来水在哗哗流淌,火烧沟的人还在靠天吃水。就有几个村干部和德高望重的老人出面,到砖瓦厂协商,看能不能也给火烧沟拉上水。

建筑公司欣然同意。那个年月,讲的就是团结协作、互帮互爱,工农一家亲。这样,经过各方面的协调,建筑公司给火烧沟接通了管道。火烧沟的村中央,破天荒地立起一座水站,一拧水龙头,清澈透亮的自来水就哗哗哗地流出来。

火烧沟的人不再吃窖水,人们提着水桶在水站前排队接水。人人脸上身上都变干净了,妇女们的脸不再又黑又红。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都在变,不变的是玉儿。玉儿依旧美丽动人,我的表舅还是那么疼爱她,不让她下地干活,她只在家里做饭做针线。即便接上了自来水,表舅还是隔三差五到苏家河湾去驮泉水,让她用泉水洗脸煮茶。

火烧沟的人已经不种庄稼了,建筑公司之后,又有很多厂矿企业在此驻扎下来。火烧沟的地在一点一点地减少,火烧沟的人都进了厂矿企业当了工人,我的表舅也到一家做钢窗的小企业当了电焊工。

附近的村庄彭家寨、刘家寨和杨家寨,各种厂房和企业单位也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土地大部分被征用了,没有征用的,就改行种菜。这个地方又变成了方圆几十里最大的蔬菜产地。

种菜要考虑销路,于是,就在火烧沟不远的地方,又建立起一个规模庞大的蔬菜批发市场。每天早晨,批发市场上人头攒动,车辆堵塞,各种声音在半空中嗡嗡飘荡,热闹得如同一锅刚煮开的米粥。本地的,外地的,买菜的、卖菜的,都在这里汇集。

这些人在早晨天刚亮的时候,就完成了交易。然后,就近找一点吃的,小贩们蹬着三轮车奔向菜市场,蔬菜批发商们则开着大卡车再到蔬菜原产地。

配合需要,市场里的小吃摊、早点铺、小饭馆一下子多了起来。

玉儿在家坐不住,她也盘了一家小店,专营早餐。她的早餐并无特色,卖的吃食和别人家一样,无非就是些包子稀饭、油条豆浆外加本地人爱吃的粉汤、杂碎汤之类的。刚开始,她的生意很一般,批发市场里的早餐店太多了,蔬菜商贩们大多赶时间,随便进到哪一家,填饱肚子就行。所以,她的生意也就是撞大运,没有几个熟客。

不过,玉儿就是玉儿,她是和别人不一样的玉儿,处处给人以惊喜。渐渐地,她店里的回头客多了起来,小吃店的名声也传播出去。人们都说:市场里有个漂亮的老板娘,她蒸的包子,可堪称一绝啊。

听见这话的人,都跑去尝。尝过后,无不赞叹。同样是肉包子,她怎么就做得如此精美绝伦,色香味俱全呢?人们纷纷传说:她的包子,可能有什么秘方。

玉儿说,她没有什么秘方,她的秘方就是做事认真,不偷工减料。

食客们面面相觑,不太相信玉儿的话。不就是个低矮棚屋里的早餐吗?你还能做出大饭店的水平?市场里的早餐人多流量大,老板们都是薄利多销,做出的包子煎饼馄饨锅贴之类的,自然没有那么讲究。蒸包子,他们都是用发酵粉发面。肉馅自然都是用机器绞碎,这样可以节省大量的人力和时间。肉馅里的配菜,他们从来都是举着双把菜刀一顿乱剁,剁好后直接推到大面盆里搅拌。可是玉儿从来不这样,她发面不用酵母,而是自己在大盆里泡好发面头,发起来才倒入面粉中和面。这样发起来的面不仅暄软蓬松还香甜可口,完全没有发酵粉的苦味。玉儿用的肉馅,不拿出去用机器绞,而是自己用刀切。一刀一刀的,切成细碎的小颗粒。这样调出来的馅,肉粒是松散的,玉儿称之为“沙馅”,每一颗肉粒都有嚼头,都有味道。可不像机器绞出来的馅,蒸好后凝固成一团油腻的肉坨,和包子皮分离,看着就没有食欲。

玉儿的“沙馅包子”一下出名了。不但市场里的的菜贩们,就连附近的村民,也一大早拿着大瓷碗或搪瓷盆,到玉儿的早餐铺里买包子。玉儿忙得团团转,她双手不停地劳作,也无法满足众多食客的需求。我的表舅辞去电焊工的工作,也到店里帮忙,做一些采购、揉面、打扫卫生、洗完洗菜的工作。即便这样,两口子还是忙得没黑天没白夜,玉儿脑门上的汗水和笼屉里的蒸汽,把玉儿淋得像个落汤鸡。眼睛熬得通红,手更是又红又肿像刚出锅的胡萝卜包子。

表舅不想干了,说把早点铺盘出去算了,这么累下去非把人累垮了不可。玉儿不愿意,说以前种庄稼也没少吃苦,你忘了到山里干活时,遇上大冰雹,没处躲没处藏,被冰雹把头打烂的事儿啦?就算没打烂,也被砸得满头大疙瘩。就那么勞苦,一年下来连口粮都挣不回来,更别说钱了。现在开这个小铺子,虽说也苦也累,可下了苦就能见着钱,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现在社会开放了,我们农民也能进城做点小买卖。要是指靠火烧沟的那点山地变成钱,咱俩就是累死也发不了财。

小吃店的名声太响亮,最终也没舍得盘出去。缓解劳累的办法是招了一名服务员,这名服务员就是我的那位亲舅妈。我的那位舅妈在生下头胎孩子后,也不用再掐算性别了,一年一个,连着生了四五个。四五个孩子张着嘴要她养活,舅舅和舅妈同样白天黑夜起早贪黑地忙碌。

这下好了,舅妈到玉儿的店里帮忙,每个月可以固定拿到一笔不少的工资。她就可以用这钱给她的老大交学费,老二买双鞋,老三买件衣裳,老四买个玩具,孩子们就不会那么恓惶了。我的舅妈很珍惜这份工作,她除了当服务员给客人端饭收碗抹桌子外,最主要的工作,是帮玉儿揉面、切肉、捏包子。晚上就睡在发面盆旁边,大炕上一排溜发面盆,她随时起来照看。如果后半夜气温低,面发得不够膨胀,她就把自己的棉被盖在发面盆上,自己则穿着衣服坐到天亮。

我的母亲也听说玉儿做的包子好吃,她也想买来尝尝。不过,要是她去,玉儿肯定不收她的钱。虽说是亲戚,可玉儿做的是生意,做生意就不能不给钱。我的母亲就把钱塞给我,打发我去买。

我再次见到我的这位表舅妈玉儿时,已是十年以后了。这时候公交车已经四通八达,我再也不用走路了。我倒了几趟车,终于找见了玉儿的小吃店。十年未见,我由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长成了中学生,我的舅妈和表舅妈也变化了不少。农村的妇女,常年辛苦常年劳累,沧桑感尤其强烈。玉儿依旧白净漂亮,但细细的皱纹还是爬上了眼角眉梢。不过,她们看起来都很快乐,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舒展和满足。小吃店里忙得团团转,两个人居然都胖了。

两位舅妈很开心,说外甥女儿难得来一趟,要好好招待一下。小吃店里菜和肉都是现成的。不一会儿,几个丰盛的家常菜都端上了桌。玉儿的茶饭还是那么好,菜切得方方正正,肉炒得不老不柴,就连装菜的盘子,也是玉儿精心挑选的仿青花瓷。

我想起十年前姥姥带着我们到她家时,我的舅妈把馍馍泡在菜汤里端起盘子一扫而光时玉儿嫌弃的表情。我知道,玉儿是有钱人家出身,还念过书,规矩大,讲究多,我不能让她挑我的礼。于是,我吃得很矜持,筷子轻易不敢下到盘子里。没想到,我的两位舅妈在谦让过后,却吃得很实在。玉儿先拿起一个盘子大的馒头递给我,我自然不敢接,她就放在我的面前。又拿起一个,一掰两半,她和我的舅妈一人攥一块,就大吃起来。吃到最后,她俩都把馍馍揉碎了泡进菜汤里,吃得滴水不剩。

我看玉儿的吃相,和十年前我的舅妈一模一样。

6

后来,我就一路上学,再也没见过表舅妈玉儿。表舅妈的消息,还是通过我妈零零星星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妈说她的娘家人终于进城了。我说怎么进城了?我妈说全都住进了楼房,连火烧沟的玉儿舅妈,一家人也搬进又干净又宽敞的楼房里。我说火烧沟的人还吃窖水吗?我妈说你读书读傻了,也不说到外面去转转。火烧沟已经变成花园了,里头有一股水,比先前的鸳鸯沟还大,淌出了一片湿地。我说那就应该改回来叫鸳鸯沟,我妈说你说了不算。

后来,城市进一步改造,火烧沟附近的砖瓦厂、水泥厂、铸造厂、以及各种小型企业都不见了,那个超大规模的批发市场也搬迁了,玉儿的小吃店自然也开不成,“沙馅包子”成了记忆中的美食。好在,玉儿家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过了,城市改造,他们家的小庄廓院和破房子也在规划之内,玉儿和火烧沟的从村民们全部搬进了楼房。后来,楼房如春笋般拔地而起,彭家寨、刘家寨、杨家寨和苏家河湾的村民们都住进了楼房。起先,村民们还都不愿意,说他们家的花园没了,鸡窝没了,楼房像鸽子笼一样把他们围住了。搬进楼房后,他们发现,阳台也可以布置成小花园,可以坐在小花园喝茶、养鱼、晒太阳。而超市里鸡腿,比自己养鸡还划算得多。而且,楼房有天然气,一拧开关,就可以做饭、烧水、就可以把屋子烘得暖暖的。不像以前,做饭用的是烟熏火燎的土灶,取暖用的是同样烟熏火燎的炉子,煤灰飞得到处都是,墙面一年半载就熏黑了。这样一比,楼房比平房好得太多了。赵充国的子民们,世世代代以种庄稼为生,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终于享受到了现代化的便利,住进了干净明亮的楼房。

火烧沟变成了这一大片区域的中心花园,玉儿家就在火烧沟边上的一个小区里。她依旧闲不住,用开早餐店挣来的钱盘了一间铺面,就在她家楼下,卖化妆品,叫个“玉美人化妆品”。

听说她家的生意特别火爆,因为女店主玉儿就是个活广告。一大把年纪的她依旧皮肤白皙,身段苗条,一头黑发高高地盘起来,越发显得粉面鹅颈,气质非凡。又有人将她家以前开胭脂店的事说出来,说她家有祖传的美容秘方。这样一来,她的小店天天顾客盈门,别说年轻的女孩子,或者半老徐娘,就连许多老大爷老大妈也往她的店里跑。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人们不愁吃不愁穿,剩下的事情,就是将自己打理得好一点,活得光鲜亮丽。

我坚信我的这位表舅妈手里有着神秘的秘方,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她的父亲在把她嫁给我表舅的头一天,就曾亲口许诺她,要把祖传的秘方留给她。现在她开化妆品店,她的秘方肯定配在某种面霜中。我也买几瓶吧,岁月是把杀猪刀,皱纹和黄褐斑已将我的脸面侵蚀得惨不忍睹。

我找到了“玉美人化妆品”店,仔细辨认,原来这个小区就在以前火烧沟沟口,那一年姥姥带着我们转亲戚,走到这里时,我饿得哇哇大哭,母亲嫌烦,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现在,这里又成了一大片湿地,一股洪大的水流从火烧沟口流淌出来,沿着人工修建的沟渠在这片街区盘旋流转。兜兜转转之后,又顺着一条沟渠流到苏家河湾,和那里的泉水汇合后,再制造出新的风景。

湿地很大,里面长了一些芦苇,还有一些菖蒲。菖蒲的花蕊像一个个紫色的啤酒瓶子,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去表舅妈玉儿家,看见她家的面柜上一排溜酒瓶子,里面插着玉儿从野外采来的鲜花。湿地外围,是宽阔的街区公园,绿柳成荫,鲜花盛开。人们在这里漫步、闲坐、垂钓、赏花。孩子们在人工制造出来的沙滩上奔跑,打水仗,玩得不亦乐乎。水流下方,靠近公路的地方,是一方很大很深的池潭,水流到这里,仿佛静止不动了。潭水深不可测,水面上是静静开放的荷花,微微颤动的浮萍,还有,水潭边花树上被风吹落的花瓣。

“玉美人化妆品”店正对着这潭池水。我顺着岸边甬道慢慢绕过去,推开店门,我的表舅妈玉儿一袭雪纺衫的长裙,款款地迎了出来。

不管怎样的风霜雨雪,不管怎样的艰难困苦,玉儿依然那么美丽优雅,岁月竟然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不下一丝的沧桑。我坚信玉儿舅妈有美容秘方,直截了当地和她要。

玉儿笑语吟吟,说真的没有秘方。她的父亲虽然当时承诺过,后来她家不开胭脂铺了,那秘方也就没用了。即便有秘方,也不过是一些普通的中药方子,顶多调理一下女人的身体,和脸面好不好看没有太大的关系。我说那你的皮肤怎么这么好?这么白?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我作为你的晚辈,我比你还显老。

玉儿舅妈低头沉思了半天,说:我真的没有什么秘方护理过,如果说有的话,我这些年一直用药水泉的泉水洗脸。

我很惊讶,一直用药水泉?你不嫌麻烦?玉儿说:多数都是你舅帮我取回来的。

我那位粗糙笨拙、不善言辞,只知埋头干活,从不讲究吃穿的庄稼汉舅舅,却用一辈子的时间帮自己的媳妇儿驮洗脸水,呵护着她的美丽。我很感动,说:我舅重情义啊,一诺千金。舅妈说:两口子嘛。

我和玉儿舅妈出门,准备到苏家河湾用药水泉洗脸。走过那池像碧玉似的潭水时,我随口吟了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玉儿扭头笑笑,说我怎么看着像我们以前家家都挖的水窖。我说您也是个识字人,怎么没有一点浪漫情怀?玉儿说:我怎么没情怀了?以前的水窖是吃的,现在的潭水是看的,有本质的区别。这个我懂。

离潭水不远,是一处街区小广场,正中立着一块大石头,上书四个斗大的红字:城市之心。玉儿说:火烧沟现在是城市中心,这里的房价是最高的。我一下子想起了离这里不远的那座土台,按专家的说法,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中心啊。我问:樊梨花的荒粮堆怎么样了?玉儿说:修成公园了。

彭家寨也是高楼林立,街衢纵横,各种商店琳琅满目,已经找不到一点乡野痕迹了。只有那一棵古树還在,树身苍老,虬枝弯曲,挂满了颜色鲜艳的被面和哈达。玉儿说:这多是学生的家长,新开张的商家挂上去的,为的是保佑他们的孩子能考个好学校,开店的能发大财。古树太古老了,就有了灵气,能护佑一方百姓平安。

我说:那我也相信你用药水泉洗脸,能保养得这么好了。玉儿说:药水泉是上苍赐给我们的琼浆玉液。

猜你喜欢

苏家秘方舅妈
秘方
共青城市苏家垱乡:共绘美丽乡村新画卷
我的舅妈
一张秘方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保护
——以苏家作龙凤灯为例
乐在村民过上好日子——记全国革命老区减贫贡献奖获得者 周宁县苏家山村党支书苏文达
可爱的舅妈
可爱的舅妈
“苏家乐园”乐满园——苏州市社会福利总院见闻
敲门的舅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