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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

2019-08-20刘宁

西部 2019年4期
关键词:蟑螂

刘宁

暴雨过后,这条街道的倾斜坡度立刻彰显出来:柏油马路沉沦为笔直的河床,雨水汇集成河,翻滚着雪白的浪花,由东向西,奔涌而下,一路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喧哗声,涤荡着一切沉渣和杂屑。偶尔会有一把破损的折叠雨伞或一只孤独的塑料拖鞋顺流漂浮而来,又转瞬浮荡而去。“河水”塑造出一幅自由至上的景象,却阻断了交通。高点的地方,还有沿街商铺的台阶上,挤满了驻足观望和等待的行人。车辆停泊在水流中,像搁浅的船舶。在断流之前,眼前这个世界暂时处于某种停滞状态。

水位渐渐浅下去。有人总是很急迫,移动和奔走拉开了庞大的序幕,场面像失控的婚宴。有人蹚水横穿马路,发出阵阵尖叫声。车辆在点火发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一直在毫无实际意义地交替闪烁。

美容美发店那三级狭窄的台阶上,就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并不急于出发,他原本就没有明确的方向。他背一个黑挎包,走街串巷,走三五步打一声竹板,手里提着一块字牌,版面居中印着黑体粗字:灭蟑螂灭老鼠灭蚂蚁。侧旁印着红色宋体小号字:手癣足癣脚气鸡眼。

他的谋生职业赤裸裸地披挂在了身体的表面。这可能是一种相当古老的技术性职业,当代已经濒临消失。他们这些人来自一片炎热而潮湿的南方地域。他们的故乡在一个水草葳蕤的大湖之畔,那里人口密集,而耕地有限。在和蛀蚀堤坝的一种白蚁的长期斗争中,他们的祖先积累了有关昆虫生活习性和生殖繁衍方面的丰富知识,逐步摸索出较为有效的弑杀手段。之所以把灭杀对象株连到了哺乳类动物老鼠身上,也许是基于老鼠在钻洞躲藏及行踪诡秘方面,与蟑螂蚂蚁天然存在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缘故。至于他们还会兼治人类身体表皮上所寄生的各类癣菌,以及解决脚趾末端的异化角质层问题,又是如何与剿杀有害昆虫乃至污秽鼠辈牵扯到了一起,无论是线索方面还是逻辑方面,探究起来都很扑朔迷离,令人半信半疑。唯一比较直观中肯的解释是:手癣足癣也好,脚气鸡眼也罢,倘若非要与蟑螂蚂蚁还有老鼠相提并论的话,它们或许都具备一个共同的类比特征:隐秘属性,或曰幽闭气质。

他脚上穿着一双式样陈旧的皮革凉鞋,黑色,几处接头的地方已经绽开裂隙。暴露于外的焦黄的脚趾头和蜡黄的脚背上挂满了颤动的水珠和新鲜的泥渍。一片碧绿的槐树叶子贴在右脚的脚趾间,像一块正在愈合的伤口。他是个年轻人,在刚才的那场暴雨中,在仓促找寻避雨的地方时,凶猛的雨点彻底打湿了他的双肩和脊背,以及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现在偶尔还会有一两颗硕大的雨滴,顺着他的额角缓缓坠落。站在美容美发店的台阶上,他用手掌不停地抚弄湿漉漉的头发。路人行色匆匆,没人来得及多看他一眼。其实,他是个俊秀的南方男子,尤其是经过雨水浇淋之后,他的浓发变得舒展而滑亮,像一团点燃了低度酒精的火苗,折射出蓝莹莹的光晕。他的鼻梁挺直尖削,鼻尖泛着苍白的色泽,眼睛不是很大,瞳仁里闪烁着一种本地人很少见的湖蓝色的影子。

“劳驾,麻烦你让一让!”

恍惚之间,他意识到背后有人在提醒他。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侧身让开,捎带着瞄了一眼这个女人。这是个很有料的女人,坡跟凉拖,十个脚趾甲涂着豆蔻油彩,短裙,薄纱长款罩衫,白皙光洁的长腿。在这个城市待久了,他得出一个规律:本地样貌出众的女人比例小,一旦遇到,多半属于人高马大型的,身量往往和他这个男人不相上下。眼前这个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谢谢!”女人边说边撑开手中的折叠伞。他闻到一股油腻腻的芬芳气息,让他想到了自己挎包里的蟑螂药,闻上去也是那种令人头脑迟钝的味道。

女人从他身旁飘然而过。他凝望着她的背影。她停住了脚步,转回身子,又向他靠近了两步,并拢双脚,略微弯曲身子,定睛看他的那个随身携带的广告牌子。“灭蟑螂?”她抬头望他的脸:“你确定能灭光吗?”

“能的。”他的臉颊泛起红晕。

女人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离开了。他又凝望着她的背影。走出四五米远距离,女人又折返回来,匆匆看了一眼他的那个牌子,说:“你是专业做这个的吗?”

“是的。”

“怎么收费啊?”

“需要实地去看一看,要视虫害的严重程度具体定价。”

“你是南方人?”

“是的。”

“如果比较严重,要多少钱?”

“这个不好说,三五百都是有可能的。”

“撒点药就这么贵吗?”

“话不能这么说。”这回他鼓起勇气,“我们做这一行也是有一套程序的,而且是要保证灭除再无反弹的。”

她走在前面,撑着一把花伞,像雨后长出的一朵毒蘑菇。他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他们横穿过一个高档花园小区。他以为她住在这里,事实不是,他们从南门进入,又从北门出去。她没有门卡,但保安见到她都会主动帮她开门,南门出口那个小伙子保安还朝她挤了挤眼睛。

“和你是一起的吗?”他刻意搭讪。

“对,我请的一个工人。”

“水龙头又跑水了?”

“不是,厨房里闹蟑螂。”

“那可是大麻烦,杀不完灭不尽!”

“可不是吗,闹心死了!”

出了南门,他们又钻进一条小巷。巷道的路面未经硬化,泥泞不堪。路中心有人断断续续垫上了碎砖头。她踩着碎砖头歪歪扭扭地往前走,不小心打了个趔趄,滑了下来,踩了一脚泥污。她低声咒骂着什么。他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发笑。

穿出小巷,踏上一条短促狭窄的柏油路。前方又是一个小区,铸铁栏杆上挂着一排黄色大字:鑫通四海花园小区。女人从坤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拿出一个门卡牌子,触碰了一下门框上的感应区。小铁门开了。

这个花园小区与刚才那个花园小区比设施差远了,楼房也没有那个小区的漂亮。路面有一大片积水,两个小孩蹲在那里挥舞着树枝拍水,水花溅到了她的腿上,打湿了她的薄纱罩衫。

“真讨厌!”她骂了一声。

小孩们不管不顾,玩得更疯了,水花拍得更大了。她只好绕行,踩着路边的草地穿过。一枝冬青树枝勾住了她的罩衣下摆,她弯下身子取开,耽误了一会儿时间。

他们进了B栋单元。她再次掏出钥匙,打开了楼道左边的一扇防盗门。她住在一楼。一梯五户,左边三户,右边两户,她住在左边最内侧的一户。楼道顶上有盏声控灯,她大声咳嗽了两下,竟然不亮。他拍了几声巴掌,又尖吼一声:“啊哦!”灯亮了,发出一道昏黄的光亮。

“真行啊,”她好像很惊喜,“没反应好久了,还以为彻底坏掉了。”

他没有吭气,只是挺了挺后腰。湿漉漉的化纤衬衣贴在皮肤上,有种紧绷绷的沉重感,像要与他的皮肤融为一体,他很抗拒这种触觉。

进门前,她甩掉了坡跟凉拖,扔在楼道边上,回头对他说:“不好意思,光脚进来吧,怕不好打扫。”他学她的样儿,把踩满污水的皮革凉鞋脱在楼道的防盗门旁边。

进了屋,她让他在门厅那儿站好。

“先别动!”她说。

“好的。”他回应。

房屋很小,应该不到四十平方米。一间袖珍型的小客厅。一只暗红色的庞大拉杆箱,占据着那张窄小的布艺沙发。它张着大口,各类衣物膨胀于外,花花绿绿的。没有电视,茶几上有一台没有合上的乳白色笔记本电脑。小客厅里最让他瞩目和惊羡的,就是铺在瓷砖地板上的一块银白色化纤长绒毛地毯,整齐而虚假的绒毛立着,足有一拃长,像块一丝不苟的长满白色茅草的园圃。趴上去会是什么感觉?他的喉结上下抖动了一下。

卫生间就在门厅侧旁。

她跣足进入卫生间,打开莲花喷头,冲洗自己的双脚。他看着她雪白的双脚从污泥的裹挟之中渐次绽放出来,脏水沿着瓷砖缝隙弯弯曲曲地流向地漏孔道。她冲洗得好像很满意,快结束的时候还翻起脚掌,叉开五个脚趾头做重点冲刷。她的脚掌是酡红色的。他挎包里引诱蟑螂聚集的那种颗粒状毒药,和她脚掌的颜色极其相近。她的脚心是苍白的橘皮状,有许多细密的皱纹,让他一瞬间联想到记忆里遥远的祖母。祖母的眼眶周围也是那样的形态。祖母患有白内障,几乎看不见他,他可以在她眼前胡乱地晃动手臂。祖母眼角总淌着两道浑浊的黏液,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咸鸭蛋的味道。一想到祖母,他的小腿肚子轻微地痉挛了一下。

“我冲好了,轮到你了。”她说。

“好的。”他答道。

他走进卫生间,学着她的模式冲洗双脚。

抽水马桶的水箱盖子上,搁着一大包拆开的卫生护垫。在它的正上方,他看见了一条黑色内裤,搭在金属架一端,像一张老鼠的薄皮。他的小腹紧缩了一下。洗脸池前的镜子里,映出他瘦削而苍白的脸,脸影下方是众多用于涂抹面部皮膚的瓶瓶罐罐的倒影。事实上,这个卫生间也像那间小客厅一样杂乱。

她指着地上塑料盆上搭着的一条毛巾说:“你可以用那条毛巾擦擦脚。”他照她吩咐的去做。当他擦干双脚准备将那条毛巾放回原处时,她及时阻止了他:“给我吧。你赶紧开始干活吧。”

“好的。”他回应说。

他看见她接过那条毛巾后,将它丢在了垃圾桶里。

她脚上已经穿上了一双干净的居家拖鞋。鞋头上毛茸茸的两只狗熊头正对着他的双眼。

“家里真没有多余的拖鞋了。你就光着脚吧,地板很干净的。”她说。

“不碍事的。”他狠狠地点了点头。

她先把小厨房收拾了一番,把案头的各类物品归了归类。方便面、榨菜、火腿肠和卤蛋,以及老干妈花生辣酱等七零八碎的即食调料,她都一股脑地包进了一个塑料袋里。迷你型案板上搁着半截大葱,半枯萎状态,她顺手抓起丢进垃圾桶。一把菜刀立在洗菜池里,她拿起来冲洗了几下,随即放进一个抽屉里。

这是个单身女人。他心里这么判断。家里基本不开火,偶尔给自己做顿夜宵吃,仅此而已。

她扬起脖子捋头发的时候,他发现了她眼梢周围的几条笑纹,是那种又细又密又浅的纹路,像蟑螂被毒死后伸直的细足。一般情况下,护肤霜能将它们遮住,但此时暴露出来了。户外,她看上去更年轻也更漂亮一些,他认为这是光线的原因。稻田里,斗笠下,母亲的脸皮是黄铜色的,流下来的汗珠也是黄铜色的,像色拉油一样,因为头顶上有颗火太阳通亮通亮地照着。厨房里,灶台前,母亲的脸皮就成了铁锅色。她并不算老,可一进家门,脸皮就变成铁锅色,就是因为家里窗户窄,房梁高,改造成城里楼房那种落地窗就好了。

“我OK了,轮到你上场了!”她一脸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

在那间小厨房里,他的上半身几乎完全钻进了洗菜池下方的橱柜里,外部仅露着两扇鼓蓬蓬的屁股和一对精壮的后肢,以及一双瘦骨嶙峋的光脚板。探查蟑螂的活动踪迹,相当于治疗疾病前的检查和诊断。她在后面盯着看,好奇心促使她的两片嘴唇下意识地上下翕合。她双手紧握着手机,抱成一个大拳头,如同要对谁鞠躬作揖的样子。

他缓慢地退出来。站起来的时候,她看到他的脸上挂了一层灰尘,头发上沾着几缕蛛丝网。他朝她摊开两掌。一堆颗粒状躯壳,轻薄的半透明体,铁锈红色,颗颗散发着油油的幽光。

“妈呀,这是什么?”她惊得叫出声来。

“卵鞘。就像我们吃的西药的胶囊一样,蟑螂的卵就在这里面孵化,一个卵鞘至少能孵出四只小蟑螂,最多的能孵出四十只。”

她突然捂住嘴。

“赶快灭掉它们,斩草除根,一个也不要留下!”

“情况比较严重,初步判断至少有两窝。先和你商量一下费用问题吧。”

“多少钱?快点说。”

“一次性根除的话,五百五十元啦,科技含量比较高,我向你保证不会反弹的;反复性杀除的话,我当然会随叫随到,费用多少会便宜一点啦。”

“废话!当然要一次性根除。你走了,蟑螂再出来,我到哪里找你?”

“你可以随时打我的电话。”

“少啰嗦,谁喜欢老打你的电话!”

“那好吧,就按第一套方案做,一次性根除治理。”

“能不能便宜一点儿?”她的生理和心理反应基本止住了,开始正式面对眼前这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那你给我五百元好了,看你也是个美女,一个人住,怪不容易的。”

“谁说我是一个人住?我有男朋友的。”

价钱在四百五十元那里达成一致。他开始工作,再次钻进洗菜池下方的橱柜里,身体仿佛被拦腰斩断,上半部分消失在黑暗中,下半部分不时地会用力扭动一两下,以保持整体平衡。这次钻進去之前,他带着一个蓝色的塑料瓶子、一只强光手电筒、一个边缘前端类似于耙子的微型钢铲。黑洞洞的空间里传出金属器和钢筋水泥剐蹭的声响,尖利而生硬,那道刺目的白色光束在里面来回晃动,内部狭窄的黑暗面被分割成更加零碎的空虚。

“噗——噗——”里面像在喷洒什么液体或气体,浓烈的味道扑出来。

“什么味啊?呛死人了!”她捂住鼻子,退后几步。

“艾尔美诱螂喷雾剂。”他钻出橱柜,从地板上站起身,朝她晃了晃手中的那个蓝色塑料瓶子,“味道和蟑螂交配时分泌的体液气味十分接近,能短时间内促使它们发情,吸引它们聚集,绝对高科技产品。”话音未落,他双膝跪在厨房的瓷砖上,高举起那个喷雾剂瓶子,“噗——噗——”又是两下,在洗菜池橱柜的正前方地砖上喷出一个宝葫芦形状的圈。他歪着头端详了一会儿,可能是嫌浓度不足,随即又在原有线条上狠狠地补喷了三下:

“噗噗——噗噗噗——噗噗——”

刺鼻的气雾稍稍消散之后,乳白色地砖上逐渐凝固出一个类似宝葫芦的印迹:两个圆圈上下套在一起,靛蓝色,如同一件古老的法器。宝葫芦的顶端没有封口,径直指向橱柜底部的一道黑暗缝隙。

“需要等一会儿,最多十分钟,”他对她说,“咱们一起见证奇迹。”

“它们真的会爬进这个葫芦里吗?”她问。

“没有问题的。钻进圈套的都是发育成熟的成虫,先一举消灭了成虫,再封死正在孵化的幼虫巢穴,就搞定啦。”

为了保证厨房的安静,给“引蟑出洞”顺利实施创造条件,他俩暂时离开了现场,回到小客厅里。她不再主动同他说话,甩掉拖鞋,跪在那块化纤长绒毛地毯上,整理起拉杆箱里的衣物来。他突兀地站在一边,对方没有请他坐下。一般情况下他也不会去坐主家的沙发或椅子的,这好像是一种规矩,彼此心照不宣。她拿起两件内衣,一手一件,比较了一下,甩掉了左手那件,直接甩到光脚旁边,把右手那件水红色的重新塞进拉杆箱里。她把两只手插进箱子里,翻腾了一气,嘴巴里嘟嘟囔囔的似乎在骂一个人。突然,她猛拍自己的脑门一巴掌,站起身,光着脚,匆忙跑到门边的鞋柜跟前,响声很大地拉开柜门,拽出一双银粉色坡跟鱼嘴口皮凉鞋,鱼嘴口上面各缀着一个金灿灿的金属圆环。她捧着鞋子跑回原地,将它们塞进箱子底部。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他嗓子眼发痒,口腔干燥。他瞄了一眼那个小茶几上的存开水的玻璃凉杯,里面是空的。即使有水也不能向她要水喝,他心里这么告诫自己。可不知为什么,仅仅是瞟了那么一眼,她的一对光脚板的影子已经烙刻在他的脑海里了。她两个脚掌底和脚后跟红红的,像家乡辣子油的那种醇厚的色泽,脚心却苍白无血,如同两枚空荡荡的小镜子。

“你这是要出远门吗?”

这句话说出去后,好像被墙壁立刻吸收了,一点儿回音也没有。我说话了吗?刚才那句话是我说的吗?一瞬间,他的意识发生了变形,对面前的这个时空充满了不确定和隔离感。我在做梦吗?

窗外,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几块超大体积的乌云在低空飞速翻滚,眨眼间拥挤撞击到了一起,体积变得更加庞大了,几乎要压碎那扇窗户。他想起了不久之前的那场暴雨,还有街道上污浊的流水,像老家那条经常会洪水泛滥的河流一样——刚刚那场暴雨下得那么大那么急,铺天盖地的雨线缝隙中鼓荡着迅疾而寒凉的风,自己只能勉强躲在一家美容美发店外的台阶上,浑身瑟瑟发抖。这时,他清醒了,这天所经历过的时间和空间重新连缀成一个整体。

“又要下大雨了!”他说。

她也正朝窗外看。屋里一片昏暗。她扭过头望了他一眼,一丝恐惧袭向心头。

“开关就在你身后,请帮忙把灯打开。”

“好的。”

灯亮了。雪白的灯光下,她又悄悄快速望了他一眼。

“会不会打雷?”

“肯定会的。”

“你的活儿干完了吗?还要多久?”

他很知趣,听懂了她的话外之音,于是蹑手蹑脚地返回厨房里。地面瓷砖上那个宝葫芦里依然空空如也。她尾随在他身后,探头朝那里望了一眼,激动起来:“什么吗?你设的圈套根本就是糊弄人的嘛!”他脸涨得通红:“不是的,”掏出手机,“你看嘛,时间还不够,至少要静静等待十分钟的,现在五分钟都不到。”她厌恶地挥了一下手:“别装神弄鬼了。”一腔懊悔和委屈表达得淋漓尽致。

“你走吧,今天算我倒霉!”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请你离开这里,什么狗屁蟑螂我不灭了。”

“可是我已经干到一半了呀……”

“我付你一半工钱总行吧?”

她翻开小挎包,抽出三张百元钞票递到他面前:“快点,找我七十五元!”一时间他有点懵,下意识地翻掏着两只裤子口袋,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钞票是半潮湿的,几乎粘在一起,把它们搓捻展开费了一点儿工夫。数目不多:百元整钞有十几张,有两张青绿色的五十元,还有一张破破烂烂的蓝色十元,最后是三张皱皱巴巴的草绿色一元。他无法找出七十五元,把零钱都给她还差十二元!

“要不,你找我二十五元?”他递过去一张一百元钞票。

她突然焦躁不安,手指插进小挎包里胡乱地翻了一通,嘴里嘟嘟囔囔的,像在指责什么。“真讨厌!”她说,“我到哪儿给你找那二十五元?”

“这样吧,”他说,“我加你微信,给你发个七十五元的红包。”

“你想什么呢?谁要加你的微信?”

他再次愣在那里,脸上一阵滚烫,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

“好啦好啦,算我倒霉!”像菜摊上挑菜一样,她从他手掌里麻利地拽出五张钞票:一张五十元,一张十元,三张一元。“你赶紧出去吧。”

他嗓子眼干得冒烟,往胃里狠狠咽了一口唾沫,从黑挎包里掏出一个类似摩丝发膠的瓶子。“这是艾尔美灭螂喷剂,里面还剩大半瓶药水,我留下给你,免费的,我不占你的便宜。等蟑螂都进了那个葫芦里,你就用这个喷剂杀灭它们,一次性喷杀,不留后患。洗菜池下面的那个橱柜里也可以酌情喷洒一些,以防虫害复发。”

他把那个瓶子搁在一进门的鞋柜上,探出一只手握住防盗门把手,伸出一只脚到鞋柜底下去找他的那双皮革凉鞋。当然没有找到,那双鞋进门前脱在门外的廊道上了。他满是混乱情绪的头脑瞬间安静下来。事实上,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此生之前的一切意念或信条全都被推翻了。

他缓慢地转回身,面对着她,眼睛笃定地望着她的脸庞说:“我认识你!”

“认识我?笑话!”她撩了一把额前的卷发,“你什么意思?”

他打开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调出一张照片来,两根手指一曲一张,把那张照片扩到最大。“看看,这是谁?”他把手机屏幕竖在她的面前,浑身微微颤抖着,血脉偾张。“你是南沙河坝堰北路起步街二巷雪绒花足疗按摩小屋的倩倩!捏一双臭脚八十八元……

这是一张夜光背景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着开衩吊带短裙的女子正站在一扇玻璃门后面,搔首弄姿,眼神迷离,身后街边小屋里透出粉红色的暧昧灯光。说句实话,照片中的人和她从身材、发型和脸型上看相似度的确极高,但绝不能就此武断地判定为同一个女人。手机像素较低,又是夜间拍摄,兼之聚焦和定格瞬间略有晃动,因而照片中的那个女人眉眼有点模糊。

“你病得不轻吧?”她扫了一眼那张照片就立刻激怒了,“穷疯了吧?想女人都想瘸了吧?信不信我现在立马找人劈了你!”

“这就是你!”他把手机再次高高举起,甚至妄想凑到她的眼皮底下。

她抡起手臂一个巴掌拍过去,将他的手机打落在地。一声脆响,手机屏幕碎了。户外一声炸雷,电光大作,自上而下,天风鼓荡,树叶齐声欢唱,枝条劲歌艳舞,门窗也发出咯吱咯吱的扭动声,潮湿的风如同海水一般,似乎已经灌满了整个房间。

“我也有钱,”他把裤兜里的所有钞票都掏了出来,摊在手掌上,“我的钱也是钱啊!”

“你给我滚出去!信不信我叫人劈了你?”

他喉咙间发出一声低沉而古怪的呻吟声,手中的钞票径直甩向她的面颊,坚硬的双手像个封闭式的铁钳子一般,准确无误地掐住了她的脖颈……

像大病初愈般,他深深地闷着脑袋,朝小区大门口疾步走去,步态紊乱。他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离开这里!

靠近那两扇大铁门时,门禁口上的那个保安竟然事先为他摁了电子按钮,供人步行进出的那扇小侧门主动打开了。他低头匆匆瞭了那个保安一眼,发现那个保安也在玻璃窗户里静悄悄地瞭着自己。

他的心脏咯噔响了一声,腹腔和胸腔同时往上冒出一股凉气,一个无声的念头在脑海里划过:完了,真的完了。

这桩发生在去年夏末秋初唐州民营经济开发区鑫通四海花园小区B栋101单元房内的强奸凶杀案,不到五天就侦破了,犯罪嫌疑人被缉拿归案,且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因辖区所在,此案由五龙口街派出所所长白卫全程担纲侦办。白卫的儿子在我的小凡高画室里学习素描快两年了,静物写生已经画得有模有样。白卫和我也算是来往甚密的朋友。一次酒桌上,他带着志得意满的神情,给我和其他几个朋友详细地复述了整个案情以及侦破过程。“那个受害者当真是个足疗小店的按摩女吗?”我问。他豁然大笑,朗声应道:“胡说八道,完全是罪犯单方面的主观联想、个人臆造!那姑娘也是个外地人,推销保险的,兼做微商,手机上开着微店,原计划第二天去上海签订一个发货合约,机票都订好了。”白卫警告大家:阴雨天气,最好不要招引陌生男性入户服务,尤其是单身女性。他还提到一个案发现场的情节:那间小厨房的地板上密密麻麻地聚集了一大片蟑螂,相互挤压着蠕动着,而且形成了一个整体造型。“你们猜,”他故作神秘地问大家,“是个啥造型?”我们一致摇头。他拍了一下桌子。“告诉你们吧,”他说,“你们这辈子也想不到,是个宝葫芦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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