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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所在

2019-08-20赵光鸣

西部 2019年4期
关键词:臭臭菜地胖子

赵光鸣

王锁扣喜欢种菜。他是机修厂的老技工,却改不掉农民的习惯,总喜欢给自己弄块地,种各种各样的菜。

他原先物色的那块菜地,比一张炕席的面积略大一点,地点在老鸦渠(当地人把“鸦”念成“娃”)的北湾渠畔,靠近机修厂三栋房的那块碱坡地。那里的盐碱很重,碱壳子很厚,长着稀稀拉拉的苇子,还堆满了断砖残瓦、水泥坨子等建筑垃圾。王锁扣师傅把这些垃圾填埋到附近的一个洼坑里,连带挖掉的那些泛黄的碱壳子,还有一丛丛的苇根,全都转移到那个一人深的洼坑。然后找来一辆带拖斗的三轮车,开到三栋房东边的坡梁下,拉了不下十车黄土,基本完成了土壤改造的第一步。这年的半个秋天和整个冬天,他都在为积肥奔忙,当然是在下了班之后。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他的身影在厂区、各家属区以及街巷里弄晃动,像个老农一样,肩上挂个柳条筐,手里拎只铲,盯着地面,见到粪便,两眼就放出幽光。

由于有足够的底肥,他的这块地肥力充足。开春时节,把各种菜籽种下去,一两个月过后,他的小菜园子就开始绿了,茄辣瓜豆、韭菜、萝卜等,竞相生长,生机蓬勃。有些菜是开花的,豆角开紫红色花,丝瓜开白花,南瓜开很大的花,黄灿灿的,老远就能看见,像金喇叭。王锁扣最喜欢种的就是南瓜,他爱吃南瓜,蒸、煮、炒都比肉香,而且南瓜便于贮存,存到冬天都不会坏。南瓜种子是他到农科院种子所挑的优良品种,专家推荐的。对于南瓜,王锁扣还有一点朴素的感情,这东西在粮食不够吃的时候,是可以像土豆、红薯一样代替口粮的,是能救人命的。他饿过肚子,对能代替粮食的果蔬情有独钟。

他的菜园子太小,不能种土豆和红薯,就多种南瓜。南瓜藤蔓是往上长的,不占地。他给瓜秧搭架,让它们立体发展。小菜地虽然小,但被人称为“菜园子”,不是信口叫出来的。他用枯树枝、锈铁丝、朽木板圈起一个封闭的篱笆墙,还造了一道门,是用两个坏了的抬把子扎起来的,铁丝捆着,和整个篱笆墙联在一起,外表看上去乱糟糟的,里面却是个严丝合缝的独立小天地。

王锁扣住在三栋房第一栋的第一间房里,那是机修厂的职工宿舍。从那间房的门窗,可以清楚地看到小菜园的动静。王锁扣并不总盯着那里看,也不担心有人偷他的菜。那些年,老百姓的生活并不富裕,但社会风气还是比较好的,没人惦记他的那点劳动成果,就是园子里的西红柿红透了,不经他同意也没人会闯进去摘一个吃。实际上,小园子里的蔬菜,他一个人吃不完,也来不及吃,多半都送工友了。只有一样东西是舍不得送人的,那就是南瓜。他每年都要留下十来个南瓜存放在宿舍里,每隔十天半月就杀一个,每顿饭都有南瓜吃。

王锁扣开了这个头,厂里有些人也跟着他学,在老鸦渠畔开地种菜,零零星星地沿渠扎起一个个篱笆圈,但圈起的小块菜地都不及王师傅的园子大,地里的菜也不如王师傅的菜长得好,但人们却上了瘾,越弄越有心劲儿。小菜地不仅给人带来了快乐,调剂了枯燥的生活,还可以经常吃到自种的绿色蔬菜,不施化肥,不打农药,对人的身心健康大有益处,对于生活比较困难的家庭,还真可以省出一笔菜金。凡此种种,都说明王锁扣师傅开的这个头是很得人心的。

当时的机修厂领导是比较开明的,有人把私开菜地的现象反映上去,领导却说,那条渠沿畔荒着也是荒着,连苇子都长不好的破地,能长出绿叶菜来,方便了群众,这是好事嘛!

领导点头,原先观望的那些人顾虑没了,纷纷到渠沿寻合适的地块,然后像前边的人一样,找些枯枝败木、铁丝毛毡等把篱笆扎起来。这些园子看上去像鸟巢,很多这样的鸟巢串在一起,形成了绵延几里的一道奇特的景观带。

加入这道风景线的百姓,后来扩充到了相邻的一些厂子和单位。那段时间,有人细数过,老鸦渠畔的小块菜地一共有一百三十四块,它们的主人,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都是王锁扣师傅的追随者。

那时候,老鸦渠流经的这片区域是所谓的城乡接合部,还没有形成真正的社区,不断有新的单位和企业搬来,占据那些空置的荒滩地。这个城市扩张的过程持续了好多年。

老鸦渠是这个区域唯一的地面水系,它在北湾那里大幅度地拐了个弯,擦过大多数新建单位的围墙,朝西边的旷野奔流而去。远方地势低,呈蓝紫色,迷蒙一片,像个大湖。

老鸦渠畔种菜的好光景大约持续了三四年,就衰落了。

直接的原因是渠的上游迁来一家皮革厂。这家厂子把洗皮子的黑水排到渠里,渠水一夜之间就变浑变黄变臭了。臭味到处弥漫,很呛鼻,刺激人的呼吸系统,招来一片声讨,大家都说这个污染环境的厂子不应该落脚在渠的上游,应该搬到远处的戈壁滩去。就在大家忙着抗议皮革厂排污破坏环境的当口,王锁扣放弃了他的渠畔菜园子,悄悄地另找了一块菜地。

王锁扣看得很清楚,渠畔种菜长久不了,即使没有上游污染,随着城市发展和扩容,这条渠会被统一规划,不可能一直这么乱糟糟地存在下去。沿渠两岸的那些篱笆圈子,王师傅自己看着都堵心,实在是太难看太碍观瞻了。

果然,新市区的建设规划很快就下达并且付诸实施了。老鸦渠改名为“碧流溪”,社区的名称也跟着成了“碧流溪新区”。规划中的碧流溪流域,将被打造成集绿化、园林、休闲为一体的新区景观带。

王锁扣的新菜地在东梁坡上,那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东梁坡属天山山脉的缓坡地带,地势高出碧流溪新区数十米,绵延几十里,直通远方浅山,植被稀疏,人烟少见。城市在山坡下星罗棋布,车水马龙,坡上却寂无声息,鸟儿的叫声都是有一声没一声的,零落而寂寥。

东梁坡在碧流溪新区这一段是很陡直的地形,差不多有十几层楼高,势如刀切,很难攀登上去。王锁扣找到一条隐蔽的通道,轻而易举地就上去了。

他看中的那片地,在小路西侧约有百十步距离的一处灌木丛里,差不多快到梁坡崖畔沿上了。荒地的面积至少有渠畔菜園子的八九倍大,他要不了这么多,只开了不到一半的面积。地是黄土地,不含砂石,土层很厚,施点基肥,不愁长不出东西。最关键的是,这里有水。

灌木丛往东,数步之外,有股裤带水从远处的一片残墙断壁中蜿蜒而来,在杂草间明灭着,最后流到一个碉堡一样的水泥建筑里。王锁扣知道那片残墙断壁是个废弃的砖厂。能看到的建筑物还有两处砖厂和一个蛭石厂,它们都在很远的地方,快到博格达山山脚下了。

王锁扣决定在灌木丛里开地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这里藏着五座坟包。这是他原来没有想到的情况。五座坟都被红柳、梭梭、野蔷薇、铃铛草、骆驼刺、野枸杞等遮掩着,看样子很久没有人来祭扫过了。他对几个坟头鞠躬、作揖,一一打招呼:

“对不起,打扰了!”

他以后经常对这几座坟头说这样的话:

“啊,对不起啊,打扰了,打扰了!”

这些埋在地下的陌生人不足以让他改变主意。他喜欢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实在是好,安静,空旷,鸟儿的叫声明亮而空灵,空气里满是艾蒿草的气味。一抬头,就能看到蓝色的远山,还有水晶一样闪光的博格达雪峰。

回过头往崖畔下看,也很壮观。人间城郭,繁华街市,蓝烟蒙蒙,尽收眼底。

王锁扣找了根塑料管子,连上了那条裤带水,把水引到新开的地边。他在地块的西侧用废砖厂的残砖剩料搭了间窝棚,窝棚里支了张行军床,累了可以在棚子里休息。

种这块菜地的头一年,他抽空给五座坟头整了容。把坟包上的杂草除掉,豁洞填上新土,让它们变得像新坟一样。这五座坟都有墓碑。四块是石材的,上面的字不是镌刻上去的,而是书写的,时间长了有些模糊。能认全的只有两座,一个是“显考王俊才大人之墓”,下面是“子端成端果立”。另一座是“显考妣陈江郞万月娥大人之墓”,“子忠良忠诚立”。认不全的那两座,一座只有一个“楚”姓,其他字迹驳蚀得看不清,另一座只有一个“澜”字,应该是名,不是姓氏。

还有一块木质碑,像只倒插的船桨,完全枯朽了,轻轻一碰,粉一样往下掉木渣。王锁扣估摸,这坟头下的人死了至少有一百年了。

只有能认全字迹的两座坟有人祭扫过,这是从坟头碑前的花圈残架看出来的。纸花零落,全都褪了色,推算一下,至少是三五年前供献的物事。

王锁扣是个胆大的人,机修厂的人都知道他不怕死人,但他比较迷信。他觉得人家在这里睡得好好的,你闯了来,是不速之客,得获得人家认可,得尽点礼性。为此,他认真准备了一些果品、卤制品和点心,在每座坟前摆一个供盘,放上供品、筷子,再放上酒杯。他特意开了一瓶“古城大印酒”(这是很贵的酒,奇台“古城”酒系列中的极品),给每个坟头毕恭毕敬地敬了一杯。

他大声说:“南郑草民王锁扣,给各位父老尊长敬杯酒!从今往后,我要来和你们做伴了,不到之处,希望你们原谅,多包涵包涵啊!”

他觉得坟头下的人能听到他说的话。

他喜欢喝点酒,有时候把酒带到梁坡上喝,喝高兴了就给每座坟头敬上一杯。他喊他们“老哥老嫂”,还跟他们说话,像拉家常一样。有时,干活累了,他就在窝棚里过夜,在行军床上一睡到天亮。

以前跟随他种过渠畔菜地的工友,有的跟着他到崖畔菜地看了看。那几座坟让他们望而却步,来时还想学王师傅上梁坡种菜,看了现场,立刻打消念头。东梁坡上是旧战场,光是军阀盛世才和马仲英血战,就在梁坡扔下了几百具死尸。这种白骨累累、鬼火乱闪的地方,只有王锁扣才敢来开荒种地。

王锁扣听从了机修厂几个老工友的建议,在西陆街上摆起了菜摊。老工友说,你种菜不能总是送人。总送人,别人也不好意思要。反正你已经退休了,还是摆摊卖菜吧,生意错不了。

他的崖畔菜地种什么菜都长得好,无论绿叶菜,还是根茎菜、挂果菜,都有很好的卖相,人们都抢着买他的菜。他从不缺斤少两,不跟人为一毛两毛钱争来争去,也不自我标榜,说他的菜从来没用过化肥农药,施的肥都是他积的肥,真正的农家肥有机肥,是地地道道的绿色菜。这些不用他自己讲,早有人替他宣传做广告了。

他的菜摊早先摆在西陆街的一个街角。这里有两棵沙枣树,离机修厂大门很近。旁边有间羊肉铺,还有个馕铺。开馕铺的叫尼牙孜,开羊肉铺的叫索朝贵,一个维吾尔族,一个撒拉族,都是机修厂的老工人,退休后做生意贴补家用。他在两棵树和两间店铺间的空地上把新鲜蔬菜摆上,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一抢而光。买菜的人有一半是机修厂的,熟人,但大家愿意花点钱买王师傅的菜,他的菜吃着放心。

王锁扣在这个街角摆摊摆了两三年。城管不让随便摆摊了,他就和尼牙孜、索朝贵一起转移到相邻的南冠街上。那边有个巷子,叫“西疆月巷”,长约二百米,宽约十二三米,是碧流溪新区统一规划的集贸市场所在地。巷子两边各类店铺、饭馆、小吃店、摊铺一个挨着一个,蓝烟弥漫,人头攒动,很是热闹。卖菜的地摊摆放在巷子尾闾地带,是个丁字路口,这里相对清静些。王鎖扣喜欢这个地段,站在这里,能清晰地看到东梁坡崖畔的菜地。这里有个栖霞面包店,是一对年轻夫妻开的,店面不大,就在菜摊对面,从店里飘出的那股甜甜的香味儿让他心里暖融融的。面包店旁边,是悦三的奇台拌面馆。悦三祖籍甘肃民勤,家在奇台县北道桥子,自称是“镇番驼队领房子的后代”。领房子其实就是带队的,他偏要说得让大家听不懂,以显示自己确是镇番后裔。他说镇番人先辈都是军人,他家祖上在军队里就是厨师,火头军,擅长做面食,所以,他的面食天下无双。门上的广告有点大言不惭,不过他的奇台过油肉拌面货真价实。王锁扣喜欢吃悦三店里的过油肉拌面,虽贵点儿,味道却非常正宗。

与悦三拌面馆紧邻的是浏阳蒸菜馆。店主王绪寿,四十岁上下,人很斯文,面皮白净,瘦瘦的,说话慢条斯理,一口浓浓的浏阳北盛腔,言谈举止像个知识分子,一点不像开饭馆的。他的蒸菜是巷子里的一绝,每天只蒸三百二十碗,卖完关门。

蒸菜馆另一侧,是万春来的春来鱼庄。万春来是四川万州人,主营万州烤鱼,生意也很红火。

还有吉木萨尔小伙古海的北庭大盘鸡馆,专营大盘鸡。盘子很大,比一般大盘鸡店的盘子至少大出一倍,炖的洋芋又沙又甜,量足味美。他的大盘系列还有大盘鹅、大盘鱼、大盘红嘴雁,可配宽带拉面。他还兼营黄面、酿皮,配料独特,自称“机密黄面”,比著名的米泉羊毛工的黄面还要地道。

古海有个卖烤羊肉的朋友艾里盖希,三十来岁,南疆阿克陶人。他没有铺店只有摊位,烤肉摊一直摆在古海店门口一侧。烤肉槽子旁边,摆着两棵大桶栽的无花果树,绿意盎然。艾里盖希长相英俊,眼光明亮,表情丰富,两撇漆黑的小胡子,看着亲切。

艾里盖希是个音乐爱好者,尤其热爱印度和巴基斯坦的电影歌曲。他有一套不错的音响设备,一边做生意,一边听音乐,陶醉其中,眉飞色舞。

古海说,有艾里盖希的烤肉和音乐,我的生意也红火了,我们相互照应,这叫双赢。

艾里盖希说,我跟古哥在一起,每天的日子都很快乐。

他最爱说一句阿图什民歌歌词,有时用维吾尔语说,有时用汉语说,说的时候挥手昂头如同演说。

这句话是:“除了死,剩下的都是欢乐。”

王锁扣觉得这是句大实话。

王锁扣在西疆月巷确实感到很快乐,几个店主现在都成了他的忘年交朋友。他对巷子有了感情,经常心里说,幸亏摆上了菜摊,让他过上这样惬意的日子,遇上了这些有意思的人。

这几个小饭馆小摊店,王锁扣都挨着光顾过。摊子上的菜卖完了,想吃点啥,抬脚就进去一家。大家都喜欢这个上了年纪、和善亲切的人。

王师傅最喜欢的,还是忽胖子的杂碎店。

忽胖子叫忽天庭,块头大,红脸,酒糟鼻子,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跟王锁扣年纪相仿,为人直率。杂碎店主是他,忙的却是他的大女儿和大女婿。他是个甩手掌柜,只要遇上聊得来的人,可以赔上酒菜,跟人聊个彻夜不休。

忽胖子不缺钱,他家的老屋院拆迁的时候,由于位置好得到好几百万的补偿款。在碧流溪新区最好的居民小区里住着,他觉得太冷清、太无聊了。儿女各奔东西,老婆子成天打麻将,根本不着家。从前的邻里朋友,死的死搬的搬,几年聚不了一回。忽胖子过得无趣,决定重新捡起他的老本行——开杂碎馆。

王锁扣喜欢吃这家店的杂碎,羊杂、猪杂样样有,卤的、炖的、炒的。他最喜欢两样,一是杂碎汤,两种,猪杂汤和羊杂汤,肝肠肚肺都收拾得很干净,调料独配,久炖入味;二是爆炒杂碎,用辣皮子炒,火候掌握得好,吃起来妙不可言。卤制品也不错,牛羊头蹄,猪肚肝,味道上乘。王锁扣有时专来买卤羊头、羊蹄、牛筋,打包拿回家下酒。

忽天庭给他的杂碎店取了个文雅的名号:望博杂碎店。说从巷子往东边望,就能望到博格达峰,所以叫“望博”。

碧流溪新区好多街道铺店的名号都很文雅,“西疆月”“葱岭”“西陆”“南冠”“北冥”,都是从唐诗宋词中借来的,比如“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多有诗意,比那些洋名儿,什么“荷兰小镇”“维多利亚新城”之类高雅多了。

王锁扣把摊子上的菜卖完,肚子饿了,最先想到的是进望博杂碎店。《老年报》上老说杂碎胆固醇高,最好不要吃,但他忍不住,一来二去就和忽老板成了好朋友。

忽老板店里有间临街的休息室,里面有一张长沙发、两把椅子和一张茶几。他喜欢在这个小空间里和王师傅喝酒聊天。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你一杯我一杯,居然聊得十分投机。

通过闲聊,忽天庭把王锁扣的基本情况摸得很清楚了。这个王师傅,老家南郑,出身南郑城关菜农世家,十八岁从军,当过五年工程兵,后来复员到桥工队,稍后到筑路机修厂,是机修厂的建厂元老,在这个厂子当木模工,直到退休。

机修厂初建时的情形,忽老板还有印象。那时这一带是戈壁沙滩,机修厂的先遣人员住了整整两年帐篷后,才有了钢筋水泥结构的厂房车间。

他还了解到,王师傅早前结过一次婚,后来离了,一直没有再婚。

忽老板把王师傅的基本情况摸清后,觉得这个人是个合适的人选。

忽胖子跟王锁扣说:“王师傅,我想去看看你的菜地。”

王锁扣说:“要爬坡呢,一百多层台阶,跟爬华山道差不多,你这么胖能爬动吗?”

胖子说:“我的三高比较严重,就得多走路锻炼。我想多活几年,跟老哥你天天喝酒聊天。”

他比王锁扣小三个月。

上东梁坡要从新区群艺馆院子穿过。王锁扣把看大门的郭显成也叫上。老郭是机修厂的翻砂工,是王锁扣的老朋友,退休后闲得难受,儿子托人帮忙,给他找了个看大门的事做。

通梁坡的小路在梁坡裂开的一个豁口间,五十五度斜角,有点陡,一路杂草葛藤,攀爬不便。王锁扣开挖出百十个台阶,比原来的草蓟路好登多了。

三个老汉爬到坡上,忽胖子累得气喘吁吁。

老郭头来过好几次了。忽胖子头次看王师傅的菜地,面积差不多有一个篮球场大,各种菜都有,蓬蓬勃勃,正值盛季。胖子不住地夸王老哥能干,不愧是菜园子世家,这么大块地一个人种,真是了不起。

他放眼看了看四周,城市和旷野,开阔而苍茫,就又夸老哥选的这个地方真是好,视野宽广,让人心旷神怡。他是个喜形于色的人,一激动就要抒发一下胸怀,说人还是要登高临远,经常来这样的地方看看,心情立马不一样,老窝在小巷子,人挤人人看人,熙熙攘攘,喧哗嘈杂,时间久了,光是油烟都把人熏成腊肉了。

王锁扣爱听忽胖子说这样的话。他选的这片菜地,机修厂几个老朋友都说好,忽胖子这么夸,他很高兴。

王锁扣有个想法,死后就埋在这个地方。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他说不上,却越来越坚定了。人总是要死的,圣人草民都一样,自己就是一个普通模工,能埋在这样一个地方,算是烧高香了。

他这个想法从没跟人说过。

老郭头说,他听来一个小道消息,野马风流集团的老板杜国胜已经出资把东梁坡中段一万五千多亩地买下了,要建西游记风情园和高尔夫球场。

老郭对王锁扣说:“如果开工,你这菜地能不能种长还是一说。”

王锁扣说:“我快奔七十的人了,也没想一直种下去,不让种了就歇着呗。”

忽胖子说,杜国胜这样的强人真要干什么事,雷厉风行,不会拖泥带水。这个世界真是变得太快了,城市翻天覆地,日新月异,一两个月不出门好多地方就不认得了。碧流溪新区的发展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前前后后不过三四十年,戈壁荒滩变成现代新城了。

他还说他小时候老鸦庄子不过二十几户人家,一年看不上两三回电影,看个病得跑几十里,村子里连个会看头痛脑热的人都没有。跟今天的碧流溪新区比,真是云泥之别啊!

他可以说“天壤之别”,大家都听得懂,但偏要说“云泥之别”,以显示自已不是粗俗之人。

几个老汉感叹了一阵世事的沧桑巨变后,注意力转移到灌丛之间的坟墓,转向研究起五座坟包的残碑来。忽天庭认真地把各碑看了一遍,说朽木碑的主人有可能是民国时期跟王高升一起烧迪化商街的陕甘哥老会党人,后遭弹压牺牲,被党人秘密掩埋在东梁坡上,木碑上无字,仅仅做个记号,主要怕官府追查。这个说法他是听老辈人说的,不敢肯定这个木碑就是为这个人立的。另外四座,两座残字碑,十有八九是勘探队的人留下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有支勘探队在老鸦庄旁边驻扎过几年,后来迁走了。忽天庭对那支勘探队还有点印象,那是一群年轻知识分子,戴眼镜的人多,赶上饥荒年代,有的人没有撑过去。村人亲眼见过,白布裹着的人在担架上躺着,被人抬着往梁坡上送。两副薄木棺材先等在崖畔上,红得扎眼。肯定在豁口小路顶上,不会远埋,说不定这两个坟包就是。

他还说那时老鸦庄子这一带人烟稀少,几个村子各有自己的坟园,当地人不会当孤魂野鬼,死了都进家族墓地,埋在梁坡上的只能是外乡人。

忽胖子只是推测,或叫猜测。墓碑下的人从来没人来祭扫过,没人理会他们的来处,搞清他们是什么人没有任何意义。

对王锁扣来说,墓碑下的人是什么身份,一点都不重要,不管他们是谁,现在都是他的高邻。

忽胖子还是有点伤感和纠结,说无字碑和残碑就算了,那两座字迹清晰的碑应该是葬下没多久的,他们的亲属居然也不来烧烧纸磕磕头,太不像话了!

王锁扣说:“他们的亲属可能各有自己的难处,不是不想来,是来不了。世事难料,活人不易,意外的境况谁家都可能碰上。”

老郭头对忽胖子说:“这种事情有啥想不通的?我死了,儿女可能清明节来烧把纸,十年二十年过去,还来不来扫墓就难说了!孙子辈更不要指望,他们认识你是谁?”

忽胖子哼了一声,说:“我可能还不如你,我要死了,逢清明、重阳节、寒食节,儿女都不一定来,他们只认钱,钱是他们的祖宗!”

老郭头说:“现在祭扫过不了三代,有的人連三代都没有,估计我老郭就属这种情况。”

王锁扣想笑却笑不出来,老郭头有牢骚他是理解的,忽胖子看上去油光满面却也是一肚子怨气。闲聊中憋不住,忽胖子曾给他吐过儿女不孝的苦水,几百万拆迁补偿款,你争我夺,反目成仇,现在互不来往,只有大女儿还能与他齐心协力把望博杂碎店经营下去。经营这个馆子,父女也是有约在先,利润分成,分得水清。

来的时候,忽胖子特意带了酒菜。三个老汉坐在窝棚里,边喝边聊,感慨很多。天气很好,晚霞满天,整个城市都让霞光染红了,群山、雪峰、荒野一派辉煌,这样的景色不多见,他们屏声息气,感动了好一阵子。

忽胖子说:“我真得减肥了,从明天开始我每天走一万步,只能多不能少,我到世上来一趟不容易,不能匆匆而过,得让自己多活几天!”

老郭头说:“掌柜的这么说,我也得振作起来,我练太极拳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要身体好这么下去可不成!”

王锁扣说:“我种菜也算锻炼,但是不种菜的时候多,往后也跟你们一起参加体育活动吧。”

他们还想看看传说中的鬼火。酒喝完了,晚霞一点点消退,夜幕上一弯新月高悬,月光温柔,四周很静,虽然坡下的城市人声喧哗,崖畔上面还是一片寂静。三个老汉没有下坡,一直眼巴巴地等着,想看那片幽蓝幽蓝的星星满地奔跑闪烁。

王锁扣的菜摊来了一对母女,母亲大约五十出头,女儿三十岁上下。她们要买荆芥、西红柿、菜瓜。蹲下挑菜的是女儿,母亲笑眯眯地站在一边看,怀里抱着一只小白狗。王锁扣的顾客差不多都是熟人,这对母女他第一次见。母亲不胖不瘦,头发梳得很齐整,五官端正,是个干干净净的半老太太。女儿偏瘦,看上去有点憔悴,但是礼貌周到,挑菜的时候,总叫他大叔,嘴甜,而且不断找些话头和他说话。

王锁扣菜摊上的西红柿有两种:红柿子和黄柿子。跟别的摊上那种硬邦邦的西红柿不同,他的西红柿个大,味甜,尤其是黄柿子,现在菜市上很难见到了。他的菜摊被抢买最快的就是西红柿。

母女俩没抢上西红柿,离开的时候,让他明天务必给她们留两公斤,最好是黄西红柿。

第二天,王锁扣专门摘了几斤黄西红柿给她们留着。母女俩这回来得早,如愿以偿。

这以后母女俩几乎天天都来,母亲怀里总是抱着那条白色小狗,笑眯眯的,女儿总要跟大叔聊几句。王锁扣是个随和慈善的人,对谁都笑脸相迎,他喜欢跟有笑容的人打交道。他喜欢这对母女,就连小白狗也喜欢。小狗叫“臭臭”,却很干净。这一家人,都干干净净。

王锁扣没看出来这母女跟忽胖子有什么关系,他怎么也想不到忽胖子要给他当媒人。

为了促成这段姻缘,忽胖子很沉得住气,一直不告诉王锁扣,那母女俩是他的亲妹子和亲外甥女。他自己一家子人闹得分崩离析,却有闲情逸致管老妹子的闲事。

忽胖子想开了,要去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旅行,说要趁着腿上还有力气去看看世界。以前只知道出力流汗,没有活明白,连北上广都没去过,这回干脆去个远的,以后再去俄罗斯、南美洲和非洲,国内的好地方先往后放放,环游世界,得只争朝夕。

他说,他苦口婆心,总算把老太婆说动了。又说,二十四人的团,康辉旅游公司组团,团员都是熟人,可以互相照应。

他眨巴着眼笑着对王锁扣说:“我把我妹妹和外甥女也报上了,团费我出,让她们开开眼界!”

王锁扣说:“反正你有的是钱,带上她们理所当然,也给自己积功德。”

忽胖子还是满脸笑,说:“你跟她们也算认识了,她们说:‘我们走了,臭臭怎么办?我说好办,可以交给王师傅。她们都说臭臭认识你,让你代看半个月,她们最放心。”

王锁扣这下明白了,原来那母女俩是忽胖子的至亲。

他只好应允下来。再说,他确实喜欢那只小白狗,母女俩给他的印象也不錯。

小白狗已经十一岁了,相当于人的八十岁,不像以前那么好动了,总喜欢让人抱着,也不太喜欢吃狗粮。王锁扣发现臭臭喜欢吃鸡肝羊肝,就每天煮肝,切成小块,一块一块给它喂,它的食欲明显增加。夜里,臭臭喜欢偎着他睡,像个孩子一样。他带着臭臭上过几次梁坡。快十月了,菜地收获完结,臭臭陪他收了最后几个南瓜。二十天过去了,忽胖子和他的妹妹及外甥女回来了。

这年他已经搬进了厂子的集资房,不在三栋房住了。忽胖子领着母女俩来找他,在家属区楼群里转了一个小时才把他住的新楼找到。他们来接臭臭,同时也向他表达谢意。

母女俩带了一兜东西,都是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好东西,有鱼油、马努卡蜂蜜、蜂胶、牛初乳含片,全是给他补身体的。臭臭让他带了二十天,不但没有瘦,还变精神了。母女俩感激不尽。

忽胖子也给王锁扣带了一样新西兰特产,鹿鞭,临走时偷偷地放在了他的床上。

忽胖子看出来了,他的妹子忽天阙对王师傅的印象非常好,外甥女对他也有很好的评价。他觉得条件成熟了,该跟王师傅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其实,王锁扣已经隐隐觉察到了。

这天晚上 ,忽胖子把他邀到了望博杂碎馆,两个人又喝上了。忽胖子先说了一阵此次大洋洲之行的感受,真是开了眼界,说老哥以后也应当跟人组团去这些地方看一看。

王锁扣笑笑,说,“我不像你,没有多少闲钱,去不了那些地方,以后不种菜了就去苏杭或者云贵川看看。”

忽胖子说:“你这观念太落后了!旅游的不一定都是有钱人,如今穷游的人多得很,再说,你老哥也不缺钱,到大洋洲也花不了多少钱,这边的冬天正好是那边的夏天,不影响你种菜。”

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说起了他的妹妹,说他和妹妹感情很深,他四十岁时得过一场大病,需要他妹妹献血,她二话不说,两次紧急献血,这是骨肉深情。

忽胖子又说,他妹妹人好,性格温和,心地善良,嫁的人也挺好,妹夫跟她是师范同学,斯斯文文,很会体贴人、照顾人,四年前得了病在小县城医院耽误了两天,转到大医院去已治不了了,就这么走了,他妹妹几年都缓不过来。他把她从郊县接过来,现在跟她女儿晓晴住一起,经常有人开导,精神好多了,脸上慢慢又有笑容了。

忽胖子抻一下胖脸,说:“王老哥,我家天阙说你有点像我过世的妹夫,她看你觉得亲切,愿意同你来往,加深了解。你给我个痛快话,愿不愿意同我家天阙往前发展一下?”

王锁扣不知道该怎么说,觉得胸口有点堵。

忽胖子有点失望。王锁扣没有给他热烈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啊?”

王锁扣苦笑了一下,说:“有个情况我应该告诉你的,拖着没有说,怪我。”

忽胖子紧着脸,说:“啥情况?”

王锁扣说:“我是个废人。”

忽胖子瞪大了眼。

“啥意思?啥是个废人?”

王锁扣把忽胖子的礼品摸出来,往他前面一推,说:“谢谢你啊,这东西我用不着,你留着吧。”

杜国胜的万亩荒坡开发计划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搞起来,只找了一些临时工在荒地上植树。远处的砖厂和蛭石厂开始拆除,植树先从东边植起。王锁扣估计,野马风流集团的绿化荒坡计划,实施到他这块崖畔菜地,至少还得三五年。

他不想闲下来,还是想继续种菜。

他积了一冬的肥,新翻的土地黑油油的,在阳光下蒸腾着热气,施上肥,有股很好闻的泥土香味散发出来。这股香味和荒野的艾蒿草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人陶然欲醉。播种的时候,他多播了一垄西红柿种子,多半是黄柿子。他还记着那对母女对他的叮咛,让他多种一些黄西红柿。

积雪消融后,几个坟包又出现塌陷的孔洞,他抽出时间培上新土。这些高邻和他相处好几年了,夜里替他值守,从没给他添过任何麻烦。他们的宅子不能跑风漏雨,这是他对高邻起码要做的事情。

最早面市的菜是半春萝卜。这种传统小菜早没人栽种了,王锁扣还是种。他知道有人喜欢这种过时的菜,上了点年纪的人尤其喜欢,他们有怀旧情结。

他的半春萝卜是粗洗过的,鲜嫩可爱,早早就被抢光。

半春萝卜打头,不同品种的菜源源不断上市。买他菜的人他都认识,包括那对母女。他和忽天阙的缘分不到,成不了一家人,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往来。她们还来买他的菜,还是带着小白狗臭臭。小狗每次都要让他抱一抱,有过二十天的朝夕相处,小狗记牢了他,看到他两眼就晶亮晶亮的,满含深情,在他的怀里不停地伸舌头舔他。

和忽天阙没有谈成恋爱,也没有影响他和忽天庭的友情,两人还是隔三岔五聚聚,有时还叫上老郭头。王锁扣在机修厂的那几个老工友参加过一回这样的聚会,一来二去,也和忽胖子有了往来,大家年纪都差不多,抱团取暖,在一起地北天南的有话说。

忽胖子也弄清楚了王锁扣为啥说自己是个废人。

王锁扣三十岁那年,跟筑路队到南疆野外作业,出了工伤事故。受伤的三个人中他伤势最重,人最后救活了,却落下了残疾。

忽胖子想起自己送的那支鹿鞭,有些愧疚,让王老哥原谅他的冒失。他还从老郭头和那几个老工友那里听到另一些事。

王锁扣说厂子是个穷厂,为他的伤已经竭尽全力了,不能再提额外的要求。工伤是命中注定的劫难,躲不掉的,不能把责任都推到厂里。

他这个态度让当时的厂领导非常感动,说王师傅不愧是建厂元老,人好,觉悟高。

王锁扣出院后,休息了一段时间,请假回了趟老家,跟小他五岁的妻子办了离婚手续,她还年轻,不能让她跟自己守一辈子活寡。发妻哭得死去活来不愿离,但他离意坚定,毫不妥协,还说服了亲友做劝说的工作。妻子认为他绝情,一气之下办了手续,不久后改嫁。事后有族人暗示过他,前妻哭死哭活不过是做做样子,其实早就红杏出墙了,野男人就是她改嫁的那个人。

王锁扣是一个很能隐忍的人,心里疼就喝酒,但喝酒也是节制的。酒只是起一种中和作用,他从不喝醉,也从来没有人看到过王师傅醉醺醺的样子。

忽胖子知道了他的这段经历,替他鸣不平,他这么好的一个人,长得也精神,居然打光棍,顺带又骂他的前妻不守妇道。

王锁扣不让他骂。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爱恨随风,早就吹得无踪无影了。

“我没有恨过她,毕竟她还给我留了一条根呢。”

忽胖子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原来王师傅并不是无后,他有个儿子,判给了他前妻,一直在老家。忽胖子觉得王师傅的一生,真够离奇曲折的。

王鎖扣办离婚的时候儿子不到一岁,族人不主张他带走这个孩子,儿子最后归了前妻。

忽胖子替王锁扣算了一下这儿子的年龄,应该有三十多岁了。

他问王锁扣:“后来你们父子相认了?你怎么肯定他是你的根?”

王锁扣说:“他长得像我,错不了,是我的儿子。”

忽胖子忍不住又去问郭师傅。老郭头说,王锁扣这人太忠厚,每年都要给前妻和儿子寄钱,老了以后寄得更勤了。他前妻老了境况不好,丈夫没有活过五十岁,得癌症死了,她的身体也每况愈下,痛风、骨质疏松、精神抑郁,几种顽疾搅在一起,日子过得很凄惶。

忽胖子跟王锁扣当面落实了一下,还真有这么回事。王锁扣不回避,说他现在跟儿子的联系比以前多了,钱也确实寄一点给前妻,毕竟是儿子的生母,遇到难题了,处境不好,帮衬一下是应该的。

他还透露,儿子在老家是搞基建的,带着一支建筑队,想到边疆城市承包些工程,问他这边有没有发展的机会。

王锁扣想让忽胖子帮忙找些关系,给他儿子承接个项目。他跟西疆月巷的几个年轻人也讲了,跟老郭头和厂里的老工友们都打了招呼,请大家帮帮忙。他没有别的路子,只能求这些朋友和街坊邻居,大家都是平头百姓,没有过硬的关系和人脉,能不能帮上忙他心里也无数。

这天王锁扣在菜摊上又见到忽天阙和晓晴了。她们来买茴香,准备包饺子吃。小白狗见到他,眼睛立刻亮了。他从天阙怀里接过臭臭,发现狗儿的肚子有点异常,好像比平时鼓了一些,仔细看,小家伙连头都懒得抬,简单地舔了他一下,就偎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他对忽天阙说:“忽老师,狗狗没精神,是不是得啥病了?”

忽天阙的眼睛有点湿润了,说:“它是老了,我带它快十二年了,从来没有这样过,它不想动了。”

王锁扣摸摸小狗肚子,说:“好像有点腹水。这样的情况有几天了?”

忽天阙没忍住眼泪,一边摸出手帕擦拭眼睛,一边说:“小臭臭没几天日子了,我心里刀割一样疼,它陪了我十几年,没想过有一天它会离开我。”

王锁扣以前曾经养过一只小狗,知道一般狗狗的寿命也就是十二年上下,一旦出现腹水,狗狗的生命就差不多到尽头了。

他不想这么直接地说,想安慰一下这个悲伤的女人。他说臭臭还不到最后的时刻,它还会陪她一段时间。就是真离开她了,它也是一只幸运的狗狗,主人这么爱它,它到世间来一趟也不亏。

他说:“忽老师,想开点吧,生老病死,想透彻了就坦然了。”

这些话有点像大道理,他也感到奇怪,怎么就跟一个当老师的知识分子说这些话。忽老师很认真地听,泪眼婆娑地点头。她需要有人安慰。

王锁扣看惯了忽天阙的笑脸,这么悲伤的面容还是第一次见。不笑的忽老师楚楚动人,让他心生感动。

一个多月后臭臭死了,这消息是晓晴跑到西疆月巷来告诉王锁扣的。她说妈妈抱着臭臭哭得不行,得想办法赶紧把狗儿葬了。她想把臭臭埋在小区的草坪里,但是小区的草坪根须结成厚网,铁锹镐头根本挖不动,再说小区有严格规定,不能随便开挖草坪,偷挖要处罚的。

她也想过把臭臭送回县城,但母亲已经搬到首府,不愿意把臭臭孤零零地埋在县城。

晓晴只好来找舅舅和王大叔帮忙。忽天庭知道母女俩的意思,她们不好明说,他便替她们说了。

他说:“王老哥,只好麻烦你了,让小狗到你菜地边上去吧,埋在你地里,我妹妹才放得下心。”

王锁扣草草把菜摊收了,和忽胖子、晓晴赶到母女俩现住的沧浪小区。臭臭还在忽天阙的怀里抱着,她一直舍不得松手,两眼哭得都红肿了。趁忽胖子安慰妹子的时候,王锁扣从忽老师怀里把小狗抱过来。他看见了地上的小木箱,这是母女俩提前请木匠做的小棺材。晓晴往里面铺上两层小褥子和小床单,在臭臭的身边摆上它平时最爱玩的怪米老头和小布熊,又盖上一层绣了很多小动物的小被子。王锁扣认真看了一下小狗狗。小狗狗眼睛闭着,嘴角上扬,像是做着一个好梦,它是在笑呢。

它是一只幸福的小狗,来这个世界一趟,一直被爱着。它是带着笑容离开的。

王锁扣把他心里说的这些话又对忽老师说了一遍,忽老师不哭了,含着泪点头。

给小狗送葬时,郭师傅也跟来了。

王锁扣把小狗埋在他的窝棚旁边一丛野蔷薇下。这是母女俩和忽胖子共同相商的地点,既能看到雪山,也能俯瞰城市,视野开阔。

忽胖子凝神眺望四周,哑声说:“我死后,也希望能埋在这样一个地方!”

老郭头也说:“到时候我们都到这里来聚吧,这地方确实挺好!”

几个老头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归宿问题。

八月的一天上午,王锁扣从巷子早市收摊后没有回家,直接到了梁坡菜地。悦三的拌面馆要他地里的茄子、辣子和芹菜。浏阳蒸菜馆则要朝天椒,王绪寿的客人好多都是湖南人、四川人,不怕辣,就怕不辣。王锁扣有一小块辣椒地,就是专为吃辣的人准备的,种的全是特辣的朝天椒。他还要给古海的女儿摘几个西红柿,他本来带了西红柿到早市去的,被人抢买了,只好再摘几个。

王锁扣正弯着腰摘菜,一个人从小路上攀上来,往菜地走来。王琐扣抬眼看了一下。是个四十岁上下的陌生人,红黑大脸,戴着一顶白色草帽,肩上挂着一个很大的绿色背包,远远地就露着笑脸。他想了一下,坡上没别人,这笑容是冲着他来的。这人是干什么的?

这人走到菜地边上站住,恭恭敬敬地给王锁扣鞠了个躬,说:“大叔,多谢你老人家把我父母的坟墓修整保护得这么好!”

他说他叫陈忠诚,昨天来过一趟了,带了工具,要给父母修坟、烧香祭扫,五年没有上过坟了,没想到坟头整得跟新坟一样,一根杂草都没有,连墓碑都擦得干干净净。他把相邻的几个坟都看了,明白了,做这功德的只能是种菜地的大叔。他在窝棚里坐等了两个小时,没等着大叔,只好回旅社,今天总算见上了。他说他跟他远在国外的哥哥陈忠良一家人通了电话,告诉他们东梁坡上父母墓地的情况。

陈忠诚说:“大哥电话里说,一定要好好谢谢老人家,这样的好人世上绝无仅有,我们能遇上是天大的造化。”又说:“要在旧社会,按山东老家的礼性,是要向恩公行跪叩礼的,如今不兴这个礼,那就再给大叔鞠个躬吧!”

王锁扣不习惯这样的礼性,慌忙止住,说自己打扰了高邻,替高邻做点除草培土的事是应该的,举手之劳而已。

五年前,陈忠良、陈忠诚兄弟从他们所在的预制厂辞工,与家人远赴哈萨克斯坦,承包了几百亩地,也是种菜。异国他乡,万般艰难。两家人含辛茹苦,咬牙坚持,奋斗了几年,渐有起色。

那个预制厂是临时的,当时也在梁坡下,砂石太粗,场地小,效益很差,兄弟俩看不到前途,只好另谋生计。父母就是在这儿去世的,回不了老家,兄弟俩只好把老人葬在高处。

陈忠诚说,出了国弄了一摊子事,身不由己,每逢父母忌日、清明节、寒衣节、重阳节,只能在当地烧点纸,遥祭一下。

王锁扣看陈忠诚,脸确实晒得很黑,再看两只大手,真是劳动人民的手,粗黑有力,说话也很爽快,就觉得亲切。他对陈忠诚说,你们在外国谋生做事不容易,以后不用老惦记墓地祭扫的事,只要有我在,你们只管放心,你们的高堂我会好好照顾,我这块菜地他们也一直在帮我看护着呢。

陈忠诚很实在,说这次回国是要咨询冷藏设备购置安装等有关事项,想在那边把蔬菜冷藏问题解决了,有了冷藏库,好多菜都可以进库,随季节调配,就有了主动权。这件事办得差不多了,抽空到墓地来扫墓,很快就要回去。他的大背包里装着几瓶伏特加、两条外国香烟和一大听外国蜂蜜,一定要让王锁扣收下,同时塞给他一个鼓鼓的信封。这把王锁扣惹急了,满脸通红,差点跟陈忠诚翻脸。

陈忠诚看老汉真急了,也不勉强说:“大叔,晚辈请老人家吃个饭,总可以吧?”

王锁扣说:“吃饭可以,咱们都是种菜的,正好我也可以同你聊聊种菜的事,听你讲讲国外种菜的新鲜故事。”

王锁扣把老郭头也叫上了。到了忽胖子的望博杂碎馆,忽胖子当机立断,把那间休息室变成了雅座包厢,茶几换成四方桌,方便围坐。王锁扣送菜给悦三、王绪寿、古海,三个人听说陈忠诚的来历后也要参加,还说忽叔的馆子只有杂碎,他们各带两个炒菜过来。不一会儿,临时雅座坐满了,所有人都有好兴致,放开吃喝,放开喧聊,地北天南,热气腾腾。大家听陈忠诚讲述在哈萨克斯坦创业的种种经历,听得聚精会神,都感叹创业不易,大赞陈家兄弟拖家带口异国他乡打天下,坚强勇敢,不折不屈,是百姓奋斗楷模和人生榜样,纷纷同忠诚碰杯敬酒。忠诚毫不惧酒,逢碰必干,四瓶伏特加很快喝完,忽胖子又上了两瓶泸州老窖,大家喝得酣畅淋漓,尽兴而散。

让王锁扣没有想到的怪事接着又发生了一桩。

陈忠诚走后大约第六天,快到午时,王锁扣正在菜地摘薄荷。他在窝棚旁边随便撒了一些野薄荷籽,就长出了一小片薄荷,很旺盛。薄荷是野菜,但是性凉退烧有奇效,可以泡水,可以打汤,做汤饭有异香,还可以除腥,王绪寿的蒸菜馆用它代替紫苏蒸鱼,很受欢迎。

他是和忽老师母女俩一起摘这野菜的。母女俩只要做鱼,就要到梁坡上来。她们喜欢用野薄荷炖鱼,有特殊的香味。

自从小狗臭臭埋在这里,母女俩就经常来看臭臭,每次来都要带点小零食,都是小狗平时爱吃的东西。用小盘子装着,放在那小坟包前,好像小坟包里躺着的是个孩子,听得懂她们说的每一句话。

王锁扣看见小路上走来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一个男孩手里还握着一张纸,上面好像标示了什么,他时不时低头看看那张纸。看到菜地和窝棚,他们欢呼了一声,跑了过来。

他们是来祭扫“楚”和“澜”的,就是那两块一字碑的主人。王锁扣看他们的脸都像花儿一样,鲜润光亮,不超过二十岁,装扮很潮。他们会是楚和澜的后代么?他们走了差不多半个世纪了,现在还有人记得他们?

三个孩子跟着王锁扣,看楚和澜的墓。大一点的孩子说,他们是到西部来旅游的,出发前,他们的爷爷和奶奶(女孩叫姥爷姥姥)交给他们一个任务,务必抽时间去看看他们在勘探队时牺牲的战友,代他们献束花,表示缅怀之情。

爷爷奶奶老了,喜欢怀旧,不能远行,只能面对面坐在夕阳之下,回忆故人和往事。他们想起了埋在荒山坡上的楚和澜,泪流满面,内心疚愧,恨不得飞越千山万水来向战友表达哀思。他们已经垂垂老矣,来日无多,只好委派孙儿们替他们还这个愿。

孩子们说,临行前,老人们给他们一张图纸,标着东梁坡上墓葬的大致位置,坡下有个老鸦庄子。只要找到庄子的位置,再找到能通坡背的小路,就可以找到战友的墓地。

他们找老鸦庄费了些事,因为早就没有这个庄子了。他们在碧流溪新区穿街走巷,打听了好久,终于在机修厂旁边的派出所问到庄子所在的大致位置,然后找到了上山的小路。

王锁扣把三个孩子带到楚和澜的墓前,让他们看只有一个字的墓碑。剥落的碑面是长期风蚀日晒造成的,两个字也快掉了,是他小心翼翼地抹上水泥浆固定住,又用毛笔描了一下字跡。

三个孩子用手机拍下现场,匆匆走了,说他们明天再来。

孩子们办事麻利,雷厉风行,第二天带来工匠,很快把墓碑换了。新碑像一册翻开的书,分别嵌着楚和澜的相片。这是爷爷和奶奶从过去的相册上翻出来的,通过翻拍、放大,看上去虽然泛黄,还有斑迹,但还算清晰。相片上罩着钢化玻璃。王琐扣现在知道两位高邻的全名,一个叫楚季真,一个叫江澜,两个人的年龄也就二十岁出头,瘦瘦的,眉清目秀。

孩子们给墓地献上鲜花,肃立默哀的时候,王锁扣的鼻子有点酸,这两位高邻的年纪应该跟自己差不多,他们才二十多岁就赴黄泉,老天爷对他们太不公平了。他心里有点安慰的是,他做了他们的邻居,现在是阴阳两界的邻居,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真正的邻居,可以在一起聊天,一起看山望月。人生自古谁无死,死后能有几个高邻,这是多么欣慰的事啊!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

三个孩子也向王锁扣献了一束花。孩子们让王锁扣扶着锄头,站在阳光下菜地的南瓜中间,通过手机视频让南方的老人看他的菜地、窝棚,还有墓地的全景,老人们发出“啊啊哦哦”的惊呼,神情和声调都有点夸张。他们看到了蓝烟蒙蒙的城市,看到水晶样闪烁的博格达峰,他们的老脸上满是泪水。这是他们年轻时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王锁扣理解他们的激动,人只有活到这么老了,才会有这样的激动。

王锁扣又种了几年菜,只是面积一年比一年小。对于越来越老的他来说,爬坡的路越来越难了。

他到西疆月巷的次数越来越少,没有那么多的菜需要他去摆摊了。

老朋友见面叙聊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大家都老了。

这期间他把儿子的事情办成了。

是奇台拌面馆的悦三帮的忙。悦三虽然好说大话,但这件事办得非常认真。

野马风流集团开发建设东梁坡的计划全面推开后,悦三有个北道桥子的老乡汪继堂成了万亩西游记风情园的开发工程主管。悦三找到他,说了王锁扣儿子裴晓天的情况,正好汪继堂需要有这样的工程队接包开发分支项目。

裴晓天就这样来了,和汪主管见了面。很快,他那支三十八人的建筑工程队从南郑开来了。

給裴晓天工程队的承建项目西天乐土园是整个西游记风情园八个主题区划之一,位置正好就在王锁扣菜地相邻的地区。这是上苍冥冥中对一个人的成全。王锁扣听说承包工程要送重礼,准备拿出毕生的积蓄为儿子开道,但这份重礼没有送成。汪主管是个大忙人,悦三想见他都很困难。

裴晓天也很忙。西天乐土园是片很大的区域,要修很多的路、园林、楼台亭阁,还要来一支古建筑队和他们通力合作,造一座辉煌的极乐大殿。任务很重,但他干得很好,工程质量好,进度快。汪主管很高兴,说悦三推荐的这个人可堪重任。

再忙,有些事裴晓天也得听从父亲的安排,没时间也得挤出时间。

老父亲让他和晓晴正式见一次面,谈谈心。

忽天阙也对晓晴说了同样的话。

这是王锁扣和忽天阙暗中达成的共识。他俩没成眷属,却不谋而合地想让他们的儿女走到一起。两个孩子的名字,一个裴晓天,一个裴晓晴,天作之合,就该是一家人。

两个已经不太年轻的年轻人都经历过离异,有过失败婚姻的教训,不再轻易动情,而是冷静地观望、打量、斟酌、等待。

后来他们真走到了一起。他们过得很幸福,第二年就有了爱情的结晶。王锁扣和忽天阙一起为儿女带孙子,安享天伦之乐。

王锁扣虽然有孙子了,菜地还是常去。他舍不得离开那个崖畔环境,那是一个温馨的地方,是他的乐园,而且不断有新景可看。万亩西游记风情园的建设日新月异,从前的荒滩渐渐真的成乐园了。

他对儿子说:“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菜地,就是烧成灰也要葬在那里,葬在那儿我就入土为安了。”

他说烧成灰,是做了骨灰葬的思想准备。老郭头、忽胖子也有这样的交代。

六月的一天傍晚,月亮升起来的时辰,裴晓天和裴晓晴两口子在坡上菜地的窝棚里找到睡着了的父亲。老人睡得很安详,稍带浅笑,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

裴晓天遵从父亲的遗愿,把他葬在他想葬的地方。

他在父亲的墓前种了一棵樟子松,给那几位父亲的高邻也都种上了樟子松,甚至在小狗臭臭的小坟前也栽了一棵伏地柏。后来的几位长辈,葬在这里的,他都要给种一棵这样的树。

后来,风情园专开了一片地,做树冢,地点就在菜地旁边。这个建议是项目经理裴晓天提出来的,得到领导层的高度重视,认为这个创意非常好。树冢园后来正式命名为“相思园”。死了变成一棵树,仿佛生命有了延续,多好!

晓晴觉得丈夫做人行事,很多地方很像他的父亲,勤劳、细心、周到、心好、稳当、从容等等,就一点不像。老人是长脸,眉目清癯,高挑个子,丈夫却是四方脸,浓眉大眼,身量粗壮,父子俩的差别实在太大了。

一次,他们带着孩子来墓地扫墓。对着老人的遗照,看祖孙三代的模样,晓晴终于憋不住了,说出她的疑惑:“晓天,给我说实话,你真是你爹的亲儿子吗?”

晓天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这个问题,这问题真有那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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