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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2019-08-20许春蕾

西部 2019年4期
关键词:小星黑狗影子

许春蕾

夜里,我们躺在床上,无论躺成平原还是丘陵,黑色的河流都会在我们身上流过。

——题记

来到南方两年多了,我很喜欢我现在这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即便是搬动图书的体力活也会让我觉得快乐无比。小城马路宽阔,车也不多,我可以像一只甲壳虫一样慢慢踱步,直到最后一点光亮把我的影子吞没。

我是在下班路上遇见那只会说话的狗的。这条巷子我平常不会走,可今天老远就闻到了栀子花香,那只黑色的狗看到我之后一路尾随我回家。我是在转动钥匙的那一刻知道它在我身后的,它像被鱼刺卡住一样咳了两声,然后用一种近乎低吼的方式告诉我:你的影子。

我被昏黄楼道里这突然扔来的一句话吓得不轻,我并不知道我身后有什么活物,当我扭头一脸惊恐地看着楼梯下的那只狗时,它再次以一种窃窃私语的低沉方式说:你的影子。说完,它转身离开,楼道里的几粒灯光差点托不住我迟迟难以合上的下巴。其实我不止一次发现,我的影子在白天和夜晚颜色不一。白天,我的影子有时候会变得又白又浅,阳光猛烈时它甚至是近乎透明的,在人行道上我几乎可以藏匿起它。而在夜晚,它墨一样黑,比黑漆漆的夜色更重了几分。

我跑进房间,关上所有门窗,把被子盖过头顶,当空调的凉气透过被子进入我的鼻孔时,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我露出头,我喜爱的长发和我一样浑身湿透。天已经黑了,夜色试探着进入房间,我打开灯。有了光,我就仿佛忘记那只狗带来的惊吓了。切了细细的姜丝,烧水煮面。人间再也没有比一碗面更能治愈我的了,哪怕是爱情都不能够,爱情永远都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看着锅里咕嘟嘟冒着的热气,我又想起了早已在我人生中离场的人。可笑,为什么又想起了?我挤出几声冷笑。草草收拾完厨房,吃饱了的胃有了些力气,于是我把自己赤裸裸地交给了淋浴间。大概女人到了二十五岁都开始担心自己的乳房下垂,我也是。在水流像春日小河抚摸河床一样温暖滑过我的乳房时,我低头看了它们一眼,两只小小的乳头立着,完全没有耷拉脑袋。它们和我一样,还都是孩子啊。

躺在床上,边喝啤酒边上网查询,我看到一段有趣的对话。

吃完晚饭父亲带着孩子去散步,公园里的路灯都亮起来了。

“爸爸,我的影子为什么是黑色的?”

“你挡住了光当然就变黑了。”

“有没有彩色的影子?”

“这个,如果路灯是红色的,影子也可能是红色的吧,不过也不一定……”

此时爸爸已经凌乱了。

读完这段对话,我哈哈大笑了一分钟,带着啤酒味的饱嗝也一泻而出。再次查阅,说影子其实没有颜色,比较权威的解释是:影子,是由于光在传播的过程中遇到了不透明的障碍物,而在物体后面留下了一个没有光照到的区域,对于这个区域来说,没有光反射进入人的眼睛,所以我们觉得这个区域是黑色的。

可是,我白天的影子为什么是又白又浅的呢?没有人给我做出解释。我想那只狗应该能告诉我答案。我去哪里找到那只狗呢?那只黑色的会说话的狗。

扔掉啤酒罐,脑袋已有些昏沉,易拉罐掉落在垃圾桶里碰撞出一声“晚安”。晚安,已经很久没有人认真对我说了。而后,我的呼吸提前进入睡眠状态,均匀地带动着我潮涨潮落的腹部。

第二天我正常上班,心绪偶尔不宁。自从遇见那只狗后,我更加注意自己的影子。下班后,天色还不算黑,我再次走向一条无人走动的小巷。这条巷子藏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像一只即将被蚕食的鱼。巷子很窄,偶尔可以听见小院里三两个老妇的谈话声,几条狗晃晃悠悠地走过,与我的小心翼翼相比,它们更像是这条街的主人。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停住了。我看到影子又变成近乎透明的颜色,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影子的轮廓竟然有星星点点的微光。我想,今天大概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完全是被酒吧的名字吸引住的。“白夜”,这个盗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名字的酒吧,竟让我生出一种亲近的好感。我曾去另一座遥远的大都市旅行,在一个窄巷子里见过这个名字的酒吧。想到这里,我不得不踏入店里了。确切地说,这是我第二次来酒吧,尽管是清吧,我心里还是慌张得很,但我假装自己娴熟并镇定。出乎意料,这里装饰得很文艺,书架上立满了辛波斯卡、伍尔芙、略萨等人的书籍,我扫了一眼,对店主肃然起敬。壁纸上写着各种诗句,比如“亿万个辉煌的太阳,显现在打碎的镜子上”,比如“我是一个在黑暗里大雪纷飞的人哪”,诸如此类。灯饰也是一副慵懒的样子。几个青年人在吧台开怀畅饮,靠墙壁的几个座位均被酒客占去,一个歌手弹着吉他,几首民谣也还算动听。

一个女人进来了。她穿着一件白色风衣,面容精致,唇像玫瑰花瓣一样,红艳却透出一股清冷的气质,白色大衣衬得她更加清逸,宛若不理俗世的仙人。这么说有点夸张了,但我作为女人,也不得不承认她很美。雨下大了,几阵雷声过后,闪电接踵而至。有几个女客慌张起来,她依然面不改色。闪电再次掉下来时,她朝我看了一眼,我突然觉得背上有什么东西被抽离了出去,那种疼痛感只持续了几秒。我以为是我最近过于疲劳身体要出毛病了,自己捶捶捏捏后到倒也没在意。

雷阵雨过后,我打车回到家中,打算在出租屋里开始我漫长的睡眠。我照例喝了一罐啤酒,只不过还没喝完便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梦中出现了酒吧里的白衣女人,那条黑狗竟也出现了,并告诉我:跟上她。我和那条黑狗就这样一前一后跟在白衣女人的身后。

突然,白衣女人消失了。我来到了一座小村落里。村庄被群山环抱,云雾像蘑菇一样长满村庄。一个穿着蓝格子衣裳的长辫子女孩向我走来。黑狗告诉我,这个女孩叫小星。

我不禁问道:那你是谁?不,你是什么狗,為什么会说话?

黑狗答非所问:你记着,跟着她就是了,这是白衣女子十七岁时的样子。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认识她。我耸了耸肩说道。

声带把这句话扔给黑狗的时候,它连看都没看我。

不过,十七岁的小星真的好看,眼神清澈如泉,两个酒窝里藏匿着阳光。她弯下腰割草的时候,马尾辫在风里荡来荡去,柔光打在她的发梢上。突然,这些景象都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另一幕。

小星正跟着一个衣着鲜亮的女人走在街上,小星喊那个女人玲子表姐,并不时挽着她的胳膊,像只急着寻求依靠的小猫。马路上车太多了,那些小轿车又不像家里的牛车马车慢吞吞的满是温情,小星常常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小星在一阵慌张中被表姐玲子带进了一家美发厅。耀眼的装潢,鲜亮的衣裳,小星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原来还有这样明晃晃的房子,还有这样好看的衣裳,小星心里想。柜台上的老板娘看到玲子,缓缓站起身来。老板娘四十多岁,穿着一身红色套裙,低低的衣领前坠着一大串金项链。

方姐,这是我表妹小星,刚从老家出来,还没工作过呢。玲子笑吟吟地对老板娘说道。

方姐两只眼睛立马放光,边笑边细细打量小星,嘴角抿起的弧度像一棵弯曲的狗尾巴草。

此时,我仿佛置身事外,又仿佛在小星的意识里游泳,一个转身就看到了另一些景象。

方姐抬手甩了小星一巴掌,骂道:小贱人,叫你伺候客人是抬举你,你还装纯,给我拖到卫生间,弄死她。

随即店里的几个服务员把小星拖到卫生间,拿鞭子抽她,那毒蛇一样的鞭子砸下来,小星抱着头到处躲,狭小的卫生间内哭号阵阵。方姐听不下去了,便命人提来一桶水,拽着小星的头发往里按,几秒钟后再拽出来。

小婊子,不听我的你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说,以后让不让客人摸。方姐厉声骂道。

小星被呛了水,此刻正张着嘴,头上流下来的水把眼泪都淹没了。尽管如此,她的眼神里还满是愤怒。方姐看到小星不服软,又狠狠把她的头按进桶里。小星使劲摆动企图挣扎出来,可是越摆动越感到水像蚯蚓一样钻进鼻子和耳朵。即将失去意识的一刹那,方姐把她提了出来。她喘过劲来再按进去,如此反复。

方姐,方老板,您行行好,我表妹小不懂事,您饶了她,我保证让她签了合同。做了美发厅领班的玲子跪在方姐面前,哭哭啼啼地求著情。

方姐看小星被折腾得差不多了,也顺手给玲子一个面子,毕竟玲子死心塌地跟着她,还帮她骗来了几个姑娘。方姐命人拿来合同,扔给玲子。玲子扶起奄奄一息的小星,说:星儿,签了这个十万的欠条吧,以后再反抗,方老板不会饶了咱家人的,踏实在这儿干,不会亏了你的。说罢,拿着意识模糊的星儿的手签了字按了手印。

夜里醒来,我从小星的意识里抽离出来。我躺在床上,满头汗水,张大嘴巴喘气,仿佛刚才差点窒息的是我。我不敢睡了,抓起床头剩下的半罐啤酒一口气喝完,然后细细思索。刚才只是我胡乱做的梦吧,真有意思,竟然被一条莫名其妙的狗带入莫名其妙的人的意识里。要是真有人能读取别人的意识,那世界还不得翻了天。做梦而已,只是恰巧碰见白衣女子,恰巧遇见狗。不对,难道那天听见狗说话也是幻觉?我自我安慰着,竟也想不明白了。

第二天, 我继续若无其事地上班,开门,打扫卫生,把读者还的书归放原处。

我真是爱这些书,它们在我眼里如同情人。

第三天, 第四天,依旧如此,这些琐碎让我觉得无比充实,正是这些看似无意义的琐碎才组成了我。我仿佛忘记那天夜里差点窒息的人了。下班后,一碗馄饨填饱了肚子,我去公园散步。下午六点半,暑气逐渐消退,公园里草木郁郁葱葱,湖面上的风踩着水波飞来,微微有些凉意,地上的小虫到处都是,说不定也和我一样饭后来遛弯呢。我常常想,我和它们没什么两样,此刻的落日是平等的,照向我的时候也同样照着它们,我们不过是一群被驱逐放牧的可怜虫而已。我站在树下遐想的时候,一个小男孩走了过来,和我一起好奇那些搬家的蚂蚁。太阳快要落了,人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我和小男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宛若两棵正在生长的树。

突然又下起了雨,南方的夏天就是这样。这雨下一阵儿停一阵儿,晚上十点钟时,又投掷起闪电,不远处雷声也落了下来。楼下打麻将的人匆匆往家赶,他们的影子在狭长的路灯下变换着脚步。睡眠渐渐模糊了以后,我想,我会再见到小星吗?那个十七岁走进美发厅的女孩。

可事实上,我飘忽的意识拐了个弯,像虫子一样钻进了白天那个小男孩的耳朵里。是因为白天我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了吗?我在他的身体里想。

男孩叫王小阳,今年才七岁,正在我家小区西边的学校读一年级呢。他的意识告诉我。此刻,我钻进他幼小的身体里,听见他如花一般飘落的呼吸声。他意识的另一边好像在做梦,我努力想要过去,但一股像厚铁墙似的强大阻碍挡在我面前。突然,我听见了一阵轰塌声,他梦境中似乎有水流被释放出来,把我冲得七分八裂,我仿佛在一条河上飘荡。

莫名其妙的梦,最近真是怪得很。

大雨连续不停,像我爱发脾气的前男友。几天以后的午休时分,我和图书馆的同事小欧坐在办公桌上吃着自带的便当。说到便当,我们图书馆的馆长王姐也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不准我们天天订外卖,说年轻人不能太懒,要学会做饭这些独立生活的能力,对身体对以后的人生都是很有用的。

小欧是个很爱八卦的女孩子,我正往嘴里扒拉着米饭,她凑过来说:嘿,云姐,你听说了吗?昨天傍晚那场大雨淹死了两个人。

我边嚼着嘴里的饭菜,边丢了个白眼给她:净胡说八道,雨还能把人淹死?

小欧嘟了嘟嘴辩解道:不是的啦。哎,你什么都没听说吗?那个学校离你住的地方只有几个路口呢,你还真的是充耳不闻的闷葫芦呢。

我拿起筷子作敲打状,她连忙侧身躲闪。我说:有正经事就说,没事我还不如读福克纳。

小欧说:什么福克纳卡什么维诺,你常常看这些,有什么用嘛,徒增苦恼。哦哦,对了,淹死人的事情——听说,你小区西边那个学校哦,昨天傍晚放学,不是正下着大雨嘛,有个一年级的小男孩被奶奶接走,奶奶还背着他呢,两个人走在路边高处的人行道上,在路过排水井盖的时候,下水道突然塌了。吓死个人哪,起先是奶奶先跌进去的,小男孩喊了声奶奶随即也跟着跌下去了。唉,你说吓不吓人?我现在见到井盖都绕着走。小欧说完摸着心口长吁短叹。

我原以为她要说胡话,可听她认真说完,我整颗心都提到胸口。那个男孩叫什么?我声音有点颤抖。

我看看新闻啊……有了,叫王小阳,好可爱的一个孩子呢,真的是可惜死了。我还听说,当年负责修下水管网的刘姓领导啊,招标的建筑公司都是自家亲戚,这万恶的豆腐渣工程大雨一冲就塌。你不知道,地底下的下水道可宽了,水又急,这小孩和奶奶掉下去后直接冲走了。奶奶是王爸爸雇来挖掘机在水道里找到的,男孩直接给冲到河里去了。想不到,我们天天走的路下面是这么可怕的样子,我现在走在路上都有心理阴影了。

我紧紧皱着眉头,脑袋里仿佛有群蜜蜂嗡嗡作响。

小男孩死了?那个和我一起看蚂蚁搬家的男孩真的就这样死了?我下班回家后,饭也不吃,再次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妄想得到回到子宫里的温暖。随后,我想找些事情做,冲淡一下自己紧绷的情绪,钻出被窝随手拿了床头柜上的书。书打开后,停滞在这一页: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书页翻不动了,脑袋只重复这句话。我隐约看见朦胧的月光掉落在湖面,那些隐形的光芒一点一点消匿在深不见底的湖里,不发出一丝声响。我的人生又何尝不朦胧,不,甚至是奇怪!为什么我能在梦里预知到男孩的死亡?为什么我能读取星儿的意识?我想到脑袋要爆炸了。都是因为那条狗,起先我只是发现自己影子的不同颜色,自从遇見那只狗后事情就越来越离奇。对,我要找到那只狗,问问它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我再没遇见那条狗。偶尔碰见一条黑狗我都会定定地看着它,甚至大声质问:你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狗们总会被我吓一跳,脾气不好地冲我叫两声,胆小的眼神委屈着绕路而行。旁边的行人以为我精神不正常,对我指指点点的。我被自己的能力折磨得丧失了理智。一个月了,相安无事。

这天夜里,我又梦见小星了。意识的景象里,小星这几年的细节一幕幕闪过。十七岁的小星被迫在美发厅接客,几年后已经取代玲子做了领班。小星这几年和不同的男人交往,因她长得漂亮水灵,但凡点她的客人都非官即富。有些客人对她比较满意,有时候也会请生意上的老板一起来放松。对的,他们管来美发厅叫放松。方姐怕街上的人觉出她的美发厅有猫腻,又在发厅的斜对面盘下好大一间店面,开了个咖啡馆。有时候,美发厅的人员不够,方姐也会威逼利诱地从咖啡馆骗来几个姑娘。方姐逼她们签了十几万的欠条合同,收了身份证手机,吃喝拉撒一律在店里,只允许她们每个月用店里的电话给家人报平安。这些没怎么上过学的可怜姑娘都没什么法律意识,加上金钱的诱惑,逼着哄着就干下去了。也有姑娘想逃跑,方姐雇了保安站在大厅,不准姑娘们靠近门口,外加小星玲子等几个老员工看守,所以也没几个人能真正逃走。

真恶心。我在小星的意识里咒骂道。突然,意识定格到一间灯光暧昧的房间。红色的圆床上,红色的帷幔散落下来,小星正坐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波浪的卷发上下起伏。男人看着已经四十余岁,此刻正把手交叉放在脑后,脸上似笑未笑,波澜不惊地享受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卖力地为自己服务。

我集中精力,在小星的意识里搜索了一下,被结果吓了一跳:这个男人是我们小城的刘姓领导,小星只是他的情妇之一,而这个美发厅之所以历经多年屹立不倒,竟是这位老顾客的功劳。

小阳和奶奶的事情出来以后,全县都在进行下水管网修整工程,这位刘姓领导也被撤职接受审查,在纪委提供的充足证据下,公安机关顺藤摸瓜查到了美发厅,救出了那些姑娘,方姐被判了刑。那些姑娘身心受到了极大刺激,即便重见天日也没法再好好绽放自己的人生,这些应该还在开花的姑娘都提早凋零了。

小星离开美发厅后想试着找份正经工作,但初中学历的她只能找到类似超市导购和饭馆打杂这样的工作,养尊处优惯了的她已经眼高手低看不上这样的活计了。她和玲子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这天晚上,小星和玲子都没睡,城市的霓虹灯仍旧亮着,这些人间的灯光不会为谁坠落。小星把脚搭在沙发上,吐出一个个烟圈,偶尔吐出一个问号。

小星走向阳台,她看见楼下的路灯散落一片柔软的白光。闭上眼,我仿佛从小星的意识里感受到光的粒子流。那些柔软的白光啊,像小星家乡的泉水一样,细小而温煦。突然,一场巨大的黑暗吞噬掉这些光亮。

小星摁灭烟头,回过头对在沙发上醉眼迷离的玲子说,我们手里还有资源,继续联系客人吧。除了那事,我们已经什么都不会干了。

从小星的意识里挣脱出来以后,我的脑袋剧烈疼痛,只好爬下床找止疼药吃。约一个小时后,疼痛稍微减轻了点儿。我想我可以下床找点吃的。一看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有小欧、王姐和几个陌生号码。奇怪,我不就是睡了一觉吗?打开微信,小欧的语音传来:云姐,你今天怎么没来上班啊,有事也不请假,害得我和王姐担心死啦。看看日期,我才知道自己睡了一天一夜。

多么可怕的一天一夜。

一连几日,我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关于梦里的事情不曾对外人提起。小欧看我神情黯然也没多问,依旧笑嘻嘻地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我依旧推车把归还的书放回原处。在走到第七排书架的时候,看到有个戴墨镜的女人飘上了二楼,貌似有点像小星,但我看到的只是一瞬间,以至于连自己也无法说服。小星是不可能来图书馆的,楼上是王姐的办公室,她们又不认识,一定是我看错人了。

下班后,我鬼使神差地再次走进白夜酒吧,只点了一杯最廉价的鸡尾酒,反正我又不爱喝,置一杯酒装装样子也无不可,况且不点酒水,我也是不好意思在此久坐的。我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我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艾略特的《荒原》,突然一张纸条袒露在我眼前,上面写着:他死你活,钱打给你家人。

莫名其妙,我还以为会是什么情诗,竟然是这么无厘头的东西。我赶紧把书放回原处,转身匆匆离开酒吧。出门的瞬间再次和小星不期而遇。好奇心使我回头望去,她绕过所有的位置,径直去了左后方的办公处。那边是酒吧的管理人员抑或经理之类的人待的地方。难道是做那事?就在我要转身离开时,小星走向书架,取下了那本《荒原》。我不敢再看下去,赶紧离开。

几天以后,我听小欧说,刘姓领导还没被抓起来就死了。我搜了下新闻,上面说他贪污受贿畏罪自杀。我心惊地想起《荒原》上的小纸条:他死你活,钱打给你家人。

下班路上,我心事重重,掏出钥匙开门,竟看到那条黑狗躲在楼道的角落里。奇怪,这次我并未多害怕,打开门,它不请自来地进入我的房间。我没有寒暄,默默走进厨房开火煮面。它的毛发凌乱,肚子也扁扁的,看样子用煮面来寒暄是对的。我特意加了香肠和荷包蛋,锅里散发出香气的时候,它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我也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吃完面后我们一起打了饱嗝。沉默使房间的空气增加了重量。

一阵凝重的气流漾动后,它甩了甩脑袋,开口说道:“那个人死了。”

“谁?”

“县领导刘七。”

哈哈哈,刘七。这个名字从它低沉的声带里发出来竟然把我逗得笑出了声。几秒钟后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在它正酝酿冲我吼叫之前,我双手捂住了嘴巴。

“他死了,我们的线索就暂时断了。听说他趴在小星身上的时候突发脑出血而死。”

“嗯?不是说畏罪自杀吗?”我小心翼翼提问道。和一只狗对话,我的声音在空气里哆哆嗦嗦,而且这还是只懂男女房事的狗,既然它如此自然地说出,我只能假装自己习以为常不会脸红。

“亏你能读取小星的意识,这么点事情都探测不到?”它微微侧头,一脸不屑地说。

“我还没问你是谁呢,我凭什么损精耗神去读取一个与我不相干的人的意识?对了,我的影子为什么在白天和正常人的影子不一样,我好端端地活了二十五年,怎么就突然能读取别人的意识了呢?你一定是知道的。”我一口气问出积攒多时的疑问,这些话沉积在我心里,快要把我的血管堵塞了。

“这个嘛,你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你自己没发现而已。那天遇见你,我只是帮你唤醒了你的影子。至于颜色不一,那大概是你们这类人的特征。十几年前,我还见过一个影子白天正常晚上偶尔变浅蓝色的男人……”

“等等,你说十几年前?浅蓝色?”我打断了黑狗的话,突然想到了父亲,父亲晚上总是很少出门,酷爱浅蓝色衣衫。我恍惚记起,我五岁那年从门缝里偷看他洗澡,他的影子突然泛出浅蓝色的光,不过只持续了几秒钟。我告诉母亲,母亲说我看动漫看傻了。后来,父母离了婚,我就再也没见过父亲。

我回想的时候,黑狗歪着头像看傻子一样盯着我。我回过神来,对他说:“好,假设我接受你的推断,我是能读取别人意识的人,那么你是谁?你找我干什么?”

黑狗把右爪搭在左爪上,以最舒服的姿势趴在地板上,换成一种老态龙钟的语气说:“说来话长啊,我原本只是一条很长命的狗,做着我简单的狗事,我会说话这件事也从未示于人前——你不用这么惊讶,世界无奇不有,一只狗学会说话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天,我正在巷子里散步,打算去另一条巷子里找我的小母狗。突然一个警察跑过来,把我吓得怔在原地。一声枪响以后,面前的警察倒在了地上。那种消音枪人类可能不注意,毕竟马路上车那么多,但不会瞒过我的耳朵,况且是我这么一只能说话的狗。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就断气了。我打开他散落一旁的文件,是关于某个重大案件的,我匆匆扫了几眼竟大体记了下来。有人过来了,我赶紧跑开。哦,忘记告诉你,我也识字,之前做过几年军犬,退役后不喜欢待在军犬疗养院里,就跑出来自己溜达了。回到我的狗窝以后,总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关于那个警察的各种影像——他的妻女、他查的案件、他的同事关系等等时不时在我脑子里像电影一样闪现。后来,在他提供的信息和我的辛苦搜索下,案件有些眉目了,刘七只是鱼钩上的一条小鱼,他突然死了,很怪异。哎,你之前没发现小星见过什么人?”

我有些懵了,停顿了几秒才缓过来。这条狗到底是鬼是狗还是什么?看它眼神里没有伤害我的意思,我镇定了一下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好像在我工作的图书馆和白夜酒吧见到过她,这些地方你晓得的吧。”

“你的所有我都清楚,继续说。”狗不耐烦地说。

“我在图书馆整理书的时候,好像看到貌似小星的身影走上二楼,二楼只有王姐的办公室和洗手间。不过,在白夜酒吧倒是把她看得真切,她应该去见了酒吧经理之类的人,又去书架取了一本叫《荒原》的书后才离开。”

“真是个笨女人,不确定的话你读取下小星的意识不就行了?”它说。

“你真是条笨狗,我要是能轻易进入她的意识,还会在这跟你愁眉苦脸?至今为止,我只以莫名其妙的方式进入过两个人的意识,说来也无法解释,一种是在闪电的强光下,另一种是在我的影子和别人的影子完全重叠后。”我说。

“哦,是我太急了,忘记你还是个新手,读取意识的能力还不强,你练习一两年,集中精力在心里默念那个人的名字,应该是可以进入的。”黑狗抬起右前腿挠了挠自己的耳朵说道。

我气呼呼地盯着它,它意识到空气里愤怒的气流,便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在餐桌旁来回走动,偶尔讨好似的瞥我一眼。

“说得轻巧,我去哪里找她?即便找到她,如果没有闪电没有重叠影子,我难不成还能抱上去进行人身重叠?”我说。

黑狗听了后,突然像宠物狗一样跳起来说:“哈哈,影子重叠后可以读取,影子不就是身体形成的嘛,说不定拥抱也是可以的。”

我思考了几秒钟,觉得黑狗说得有些道理。

黑狗不等我插话,继续说道:“找小星的事情交给我,你等我的消息。”

这天早上,我正准备走进图书馆,忽然听见几声狗叫声。那种心思沉重的叫声,除了它再无别狗了。一回头,果然看见黑狗站在马路对面。我赶紧跑过去,在路人的注目下,不得不蹲下来假意温情脉脉抚摸它的头,它凑近我的耳边说:马上打车去火车站,B2候车室。

我拦下一辆刚好路过的出租车,急忙上车,黑狗也跟着跳了上来。

在B2候车室,我找到了小星,她眼神呆滞,整個人已经失魂落魄没了神采。

我站在她面前咬着食指,露出精神病人一样的痴笑,甜甜说道:“姐姐,你真好看。”

她见我像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却很友好,于是礼貌地站起来,说:“谢谢你哦。”

我突然紧紧地抱住她,大声哭道:“姐姐,我的玩具丢了,我的姐姐也丢了……”

她拍着肩膀安慰我,我哭着哭着却真的落泪了。

我紧紧抱着小星,集中精力,终于再次成功钻进了她的意识。

事情是这样的:小星下药杀死了刘七,而小星拿走的《荒原》最后一页上,竟盖着图书馆的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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