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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灯公子(六题)

2019-08-20张大春

台港文学选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巨鹿

张大春

达六合

达观,有说姓托忒克的,满洲部族的姓氏太长,说了也记不住,一般连满人都呼他“达爷”、“达老爷子”,也有叫他“达六合”的,那是因为他祖上四代起就寄籍江苏省六合县,直到他父亲那一代上才又回京做生意,都下旗人都管这父子叫“六合”。“达六合”又有通行上下四方的意思,咱们也就叫他达六合罢。

有人说达六合是甘凤池的徒弟,他自己不承认——一旦承认了,所有想找甘凤池寻仇的、较量的,哪怕只是捱蹭着名号捡便宜的,都来了,所以他不说。有会家子看出来他的某手某步酷似甘凤池身法,一旦传扬开去,他竟从此不露。久而久之,無从验证,再提起甘凤池来的就渐渐少了,人忘了甘凤池是何许人,可达六合的名号却愈发地响亮起来,“达爷”也有人叫唤了。

他年少之时没有正经营生,父母早早过世,只剩这一个六合,他就仗着祖荫余产,开了一爿酒家,这酒家没有招牌,可是在都下极富盛名,读过书的都叫此铺“帖垆”。由于达六合喜书法,尤擅作题壁书,动辄着店伙磨墨濡毫,向壁涂鸦,有时作擘窠书,字大如斗,铁画银钩,碑气淋漓;有时作狂草,似虹霓逼空,有龙飞豹变之态,即便是精于赏鉴的书家也常借着沽酒,来看他题壁。

他有时撰一联,有时制一绝,少则十字,多不过二三十字,写过之后不经宿就命人白粉涂髹,将原迹掩去。称许他写得好的,还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语争喧于途。多事的也会悄悄记下他的句子,比方说:“惯看江湖懒看禅,诗心易逝胜流年。闲情不与惊鸥客,排闼青山先上船”;“旗亭画壁尽成泥,太白魂游六合西。一剑临江千载下,锋芒吓煞午啼鸡”。词虽不能近雅,还有点儿不落俗套的意思。至于对联,也常以家人语透露奇趣,如:“食方近午终须面,酒欲倾杯始尽欢”、“闭户坐忧天下事,临危真与古人同”、“春寒竟为醪难得,世乱仍须我放怀”。其句跌宕奇突,不主一家,京中士人有作消寒、消暑会而竞诗钟者,居然还会传出这么一句俏皮话儿来嘲诮那些文理欠通,或者诗思壅滞的:“您这两句儿,人家达六合还不让刷呢!”

“帖垆”的规矩:来客要是也想露两手,达六合是欢迎之至的,不过有规矩,“与书客约法三章”:其一是联语、诗句必须出于自作;其二是试帖制艺的那一套台阁锦绣恕不奉纳;其三是题壁时墨渖不能滴漏滑渗。即令如此,壁上的字迹也从来未曾留过三五日以上的,达六合看着不顺眼,一招手就叫跑堂儿的给抹掉了。

这一天城外来了个拳师,在市集上画地围了个场子,当央竖一大旗牌,上绣两行钩金大字:“足踢江河两岸,拳打南北二京。”旗牌顶上横里飘着张幡子,墨书“俯仰独威”。有人给达六合来报信,说这是冲他来的,江河两岸加上南北二京外带那么一俯一仰,不就是要给达六合一点儿颜色看看么?

达六合原不介意,来说闲话的人多了,他也好奇起来,跟着去瞧热闹。果然看见一个大块头儿拳师在市集上摆“生死擂”,打出地上那白粉圈儿去的不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是可以在圈儿里活活送掉一条命去的。还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地痞无赖进圈搦战,总撑不过一二回合便给扔出圈儿来。有的受伤极重,有的性命无虞,可皮肉受苦不轻。

达六合看了一阵,扭头便走,一句话也没说。跟着来看热闹的不过瘾,吵嚷着要达六合露两手,别让外地练家子瞧着咱们京里没人。

“你是个人,你怎么不去!”达六合撂下这话也顶实在。

当晚戌正时分,达六合正上着前门门板,那卖拳的倒找上门来了。

“闻听人说此间有位达爷精通拳术,好不好请达爷赐教两招?也不枉我三千里程途,进京一趟。”

达六合看了那人一眼,迸出一个字来:“坐。”随即亲自打酒陪着坐下。这“帖垆”是个“桌缸铺子”,卖的都是浊酒。店中狭仄,仅容三两张四座方桌。平时来沽酒的客人多自备壶具,到门首称斤论两,付过钱,提了酒就走。极少会勾留在铺子里喝的——要这么喝,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就是无趣罢了;毕竟店中不供应肴馔,也没有佐觞的琴娘歌女,这种干喝浊酒的客人还有个外号,叫“泥虫儿”——据说还是有典故的:“泥”是一种生于南海的虫,遇酒则通体绵软欲化。换言之:“泥虫儿”就是那些烂醉鬼的别称,不是成天价但求一醉的人物,大约都不愿意坐在“桌缸铺子”里捱白眼。而“桌缸铺子”顾名思义:掀起桌面,底下就是口缸,且喝且打,没什么讲究,缸中所贮放的,反正也都是混和着糟渣的劣酒。

达六合陪着喝了几杯,也不说什么。那拳师渐渐沉不住气了,指着墙上的字说:“听说你还能写一笔好字?我,许写不许写?”达六合将三个规矩说了,拳师道:“那也不难,看笔墨来。”笔墨才伺候下,拳师飞身上桌,一双脚偏偏踏在桌沿儿上——先前说过:这桌缸上头的桌面是块活板,尽一人之力踏其一边,桌面居然没有翻覆,可见这拳师的轻功多么了得了。这还不算,拳师当下虾腰从店伙手中抢过笔来,顺手向壁间一抹,但见那笔头儿硬生生地给插进了墙里,一插三寸深,剩下半截竹管还露在外面,那模样儿倒活像个挂钉儿了。拳师随即把脚上的一双草鞋脱下来,往笔杆儿上一挂,抱拳笑道:“这三日我还在京里,老地方不见不散!达爷不肯赏光,我还是要来叨扰的。”

达六合这一天夜里上了店门之后没睡觉,喝完了这桌的一缸,又到旁边的一桌喝,鲸吸虹饮一阵,第二缸也喝光了,再喝第三缸。每打一碗,便抬头看一眼壁上钉着的钉子、挂着的草鞋!每喝一碗,就喃喃自语一阵:“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来意呢?”“我却用个什么法子对付他呢?”不消说,那拳师还真是个强敌了。

喝到最后一桌,还真是生平头一遭儿——有了醉意,眸眼迷离,手脚不听使唤,一推桌面,拿碗向下捞酒喝,没注意酒已经喝光了,撑扶着桌面的手却没按稳,滑了一家伙,把个桌面的一角压翘翻转,打了后脑勺一家伙——达六合吃自己这一桌面打,却不由得笑了起来:“有了!”

接下来的两日夜,达六合非但没有开门做生意,他根本没醒过来。第三天一大早,店伙看不过去了,照常沥酒筛醪,最后将糟渣掺水和进缸里之后要盖桌面儿了,才把他喊起来,道:“达爷!您再不起,那要命的就要来了!”

达六合闻言一轱辘儿翻身爬起来,看那店伙正在擦桌子,便急急问道:“咱们铺里有缎子布没有?”

店伙想了想,道:“缎子没有,包瓮盖儿的红绫子倒有几块。”

“也成!快拿来!”一面说,这达六合一面解了绑腿,脱了老桑鞋,转身进里屋去提拎出一双只在年节或吃肉大典的时候才穿的靴子来。他也不着袜,径从店伙手中抓过两块红绫子来缠在脚上,随即套了靴,抬头看一眼壁上挂着的那双草鞋,对店伙说:“我去去就回。”

“达爷!”店伙面露忧忡地说,“您、您这是去、去、去比武的么?”

“不!爷去杀人。”达六合道。

按律杀人抵命,打擂台立下的生死状是不能算数的。不过京中打擂有个传说,那是乾隆爷年间的事了。河南有个陆葆德,武举出身,来京摆擂,打死一个宗室子弟,这麻烦就大了。九门提督亲自来拿,惊动了天听,不知道是皇帝老儿惜才,还是刻意要压抑宗室,总之隔不几日就把陆葆德放了。

此后都说立下生死状的打死不必偿命,都下摆擂台日渐多了起来。观者若堵,都想看人如何打杀一条性命。久而久之,就出了使诈的——串好了七八十来个壮丁,一个一个上台,轮番喂招打假拳,也有因之而设赌猜胜,一样是玩儿假的。擂台上拳来脚往,不可开交,底下盘口乍起时落,也热络非常。一见打死了人,立时有三五好事者抱了草席过来,卷尸便走,一路上鲜血沿街淌洒,看得人怵目惊心,走远了,但看四下无人,草席一扔,里头那尸体也翻身窜走,不需一眨眼的工夫,便四散无踪了。此类勾当,人称“栅栏买卖”,以其人原本多聚集于一名曰“大栅栏儿”之地。假拳打久了,即使下注不如先前踊跃,可凑热闹的人场、钱场仍十分可观。至于官司里既知为假,更乐得放闲不管——那样即便真有风闻闹出了人命,捕差皂隶也可以推说:那是“栅栏买卖”,有什么好追究的?

然而,这一个号称“足踢江河两岸,拳打南北二京”的拳师来打了这么些日子的擂台,近圈儿去搦战的居然都是附近的地痞流氓,给三拳两腿收拾下来,身上都带着硬伤——不消说,人家真是来京师混一头脸的,拳拳到肉,一点儿也不含糊。待达六合一到,四方八面的老百姓都聚拢了,有给请安的——那一定是旗下子弟;也有给拉着膀子说悄悄话儿的:“您留神!这小子不是‘大栅栏儿的。”达六合也不废话,跨进圈儿去双手略一拱礼,便拉开了架子,道声:“请罢!”

那拳师先朝大旗牌底下一个三尺高的坛子指了指,随即还施一礼,道:“某若败下阵来,这些日子所得钱财俱在坛中,并有生死状在内,一并请达爷收下。某但求草席一卷,乱葬岗上随处一扔,倒也方便。”

“请罢!别那么些废话。”达六合全无表情地说。

“要是达爷败了呢?”拳师凝眸冷冷地盯着达六合,仿佛真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求。

达六合仍旧不哀不喜地说:“达某是个死人了,还能干个啥呢?”

此言既出,围观的众人不觉失声大笑起来——话说得的确冷隽,可也真是大实话:一个死人还能在乎什么?可掉回头来说,他这可是要豁出命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拳师猛里一个“孤鹤冲天”窜上丈许高,半空里团起身形,这便是轻身功夫的上上乘了——且看他似锤又似球,迎风一翻腾两下,不朝下落,反而又向高处拔了两丈,这么一来,借力之距愈远,俯冲之势愈疾,飘忽恍兮,竟如鬼魅一般,电掣而至。在达六合看来,这拳师只图速胜,自然不计凶险,是以从天而降,拳掌俱下,皆十成之力為之。要躲,来不及;要迎,抵不住,在这霹雳石火的一瞬,只有一个法子:让这从天而降的对手有个不知如何落地的后顾之忧。

自凡是练家子都看得出来:由上而下,攻势最称凌厉;可落击的速度越快、催发的力道越大,收劲越是困难,万一落地不安稳,常有崩断胫骨的情事。从前甘凤池率江南六侠袭杀那结拜的淫僧大哥了因,屡攻不下;最后还是白泰官练成了一式自高崖上俯冲而下的杀招,一剑插入了因囟门,才勉强得胜。俯冲而下,说来容易做去难,单为练成由十数丈高之处坠落而不伤及胫骨,就花了好几个月的修炼,终于想到能以头下脚上的姿态落地——那不是会折断脑袋或手臂么?不,练剑先练胆,最是教白泰官花费心力的一个关头,就是如何从高崖起跳到扑落地面之时,全不眨眼,俯下及地,全凭一剑撑持,而腰不颤、肩不抖、腿不屈曲,由剑尖至足尖笔直一线,剑插入土,锋锷镡脊尽没土中。经由白泰官的体会,其余六侠在袭杀了因一役之后,多多少少都学成了几分:如何自天而降地攻击,以及如何拆解自天而降的攻击。

这,说开了大约算是达六合曾经师事甘凤池的一个证据罢?总之有那么一招传了下来,让达六合对付了那拳师一记——他忽一闪左,再一闪右,左右皆不往,倒是分别向左、右各递出一枚掌影,可掌影若有似无,看来只是要赚那拳师来同他对掌,那拳师若同他对了,又得拿捏左掌是实?是虚?右掌又是虚?是实?若看穿这两掌皆虚,而不同他对击,则这从天而降的攻势必得钻透两掌掌影之间密隙,穿透其门户,直捣肺腑才能致命。单只这一犹豫,拳师便来不及顾虑自己还有什么稳妥的落地之势了。不料达六合险中还套着另一险,他两掌恍惚向上迎御,果然没有一掌是透劲使力的,人竟猛里向后退开半步,居然一脚向上踢出!偏在此际,旁观众人之中有个显然是晓事的,忍不得喊了一声:“要糟!”

由于都下再怎么说不会有替外人助威造势的,是以这声“要糟”,当然是冲着达六合的处境而来——试想:就算凌空而下的是一方大土块儿罢,如此一腿弹出,一击而溃之、崩之,固然无恙,可他踢的毕竟是个活人,又带着攻势,达六合人在低处,本来就吃亏,这般硬碰硬,重心失了欹侧不说,教人一把攫住的话,重则一肢立断,轻则给对手锁住一条腿,那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然而世事竟有决然不可逆料者!连这行家也没想到:即便是一掌之后又一掌、两掌之后又一腿,三击皆虚而不实。达六合似乎早料定了对方不只要速胜,还想戏侮他一番;是以那拳师飞身欺近之时忽见达六合一脚飞起,并未奋力断之,反而一把将达六合的小腿抓住,像是想要将他捉在手中调弄把玩几下似的。未料这厢才捉住半条右腿,达六合一副身躯猛可伏向一旁,另只脚同时倏忽递出,正踹在那拳师的颈根儿上,那拳师两眼一凸,仰脸翻倒,登时断了气儿;他两只手紧紧抓着的,居然是达六合的一只空靴子。绫子布原来是这么个道理:达六合要的就是一双滑不黏脚、能随时甩脱靴筒的袜子。那拳师只当自己拿住的是脚,自然拼力不放,如此对于结结实实踢上脖子来的第二脚,便全无防御之力了。

杀了这无名拳师,并没有解决达六合的困难,还找来了新的麻烦。顺天府尹把他给找了去,简明扼要地告诉他:“达公你身上毕竟背着一宗案子,要销此案,其实并不难,你给帮个忙如何?”

这话里头只有一个字不当,就是那“帮个忙”的“个”字——日后,达六合不知帮了京师在地大小衙门多少忙,可那一宗背在身上的案子,始终没销过。一旦他不肯帮忙了,来“帖垆”议事的人就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斜棱着一对眼珠子朝墙上逡视。墙上,那双草鞋自然早就让店伙儿给扔了,那支插进墙里的毛笔是教达六合拔了,还是锯了?没人知道。总之外表上看不出来,粉白一壁,随时可以涂圬髹刷,几回下来,破洞便掩覆了,就算有意寻觅,还未必找得着呢。

这且不作细表,先掉头说京师里有个致仕居家的老翰林。这老翰林先学而后幕,幕久而后官,官落而复幕,没成就过什么功德事业。最后人家还是尊敬他的科名,称他老翰林。老翰林姓张,外号巨鹿翁。直隶顺德府人士。

这巨鹿翁年纪很大了,仍旧喜欢喝两杯,偶尔来沽酒,发现达六合会写字,觉得他的笔意酣畅淋漓,自成一格,且不失法度,很有些情态。于是老翰林便经常来“帖垆”沽酒,碰巧了,还真能看见达六合当席挥毫。

可前文说过,在这种“桌缸铺子”里喝酒的,都是下三流的人物,说什么巨鹿翁也有个二甲科名的出身,怎好跟这些个人共桌而饮呢?不能来垆前久坐,焉能得知达六合什么时候题壁?什么时候赋诗?那诗那字一如薤叶儿上的露水,随时就湮灭消散,不能一睹,终成遗憾。

日子稍久些,巨鹿翁想出个法子。原来他在邻坊本有一处别宅,长年价雇着一对夫妻看守,就算是这对夫妻自己的家了。平日巨鹿翁入城逛逛书肆,一旦出入,总不免要在那小宅院里歇歇脚。有些什么酬酢宴饮,喝多了乘骡马车辆往返,又怕路上颠簸得难受,也常就近在这别宅里过夜。

从巨鹿翁歇脚处到“帖垆”其实很近,打从那宅子的西侧一仰头,还看得见“帖垆”门首的酒帘儿。巨鹿翁的主意是买通“帖垆”店伙,一旦听说达六合题壁的兴致来了,便暂将酒帘儿收降几尺,巨鹿翁不在城中也就罢了,别宅看家的远远地看见了,就赶着上“帖垆”去,还看得见他写了些什么,给抄回来。要是来得凑巧,巨鹿翁也在城里,一见酒帘儿降了半竿,他老人家自己步行前去看看热闹,那就更显亲切有趣了。

巨鹿翁是老书生了,过目不忘算是基本功,看人题了壁,返室再抄誊一过,评点几句,浑似都下许多风流雅士,动辄将累年积作乃至一干应酬诗文悉数把来,醵赀刊刻成版,或者雇请抄手誊缮;居然广其流传,俨然就是个诗人了。不过,这中间还是有差别。达六合的诗却是巨鹿翁给传的,巨鹿翁自己日后在刊刻达六合的诗集《春醪残墨留痕》的序言中承认:遇上有些雅集,非得要即席谋句炼意、属文成章不可的场合,很自然地,甚至是不知不觉地,他还会援引或镕铸达六合的诗。达六合碰上了这样的知音,所写的诗才流传下来。

有一回,达六合诗兴大发,竟然写了一首七言律诗,其原文如下:

半山明月似雕弓,

看射丝云看射风。

秋水匣中知有意,

庶人剑上奈何锋。

蓬头莫向丹墀去,

炭哑已随紫辂东。

坐对苍茫思碧血,

残芒咄咄出寒宫。

秋水,可以指秋天的雨水、江河之水。也可以指人的眼睛——特別是美人的眼睛,所谓“眸盈秋水,泪湿春罗”是也。更可以指剑光。韦庄的《秦妇吟》:“匣中秋水拨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是也。在这一句诗中,“秋水”显然是第三解,因为“匣中”的缘故。

蓬头、庶人剑,这是赵文王养剑客、被庄子嗤笑的一节。“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的一群人被庄子嘲笑为“庶人之剑”,也就是暴虎冯河之辈,怒逞一夫之勇所干的鲁莽勾当,语出《庄子?说剑》。

丹墀,是宫殿的代称。因为从汉朝起,宫殿中红色的台阶、地面都用“丹墀”来称谓。

“炭哑已随紫辂东”,典出刺客豫让刺杀赵襄子的故事,但是融进诗里,更有些复杂,得稍待片时,由巨鹿翁自己来说。

写出这一首诗的时候,巨鹿翁刚巧在旁边,看他写罢了,便忍不住叹了口气。达六合反倒觉得不解了,忙问:“老翰林!我这首诗,写得不中?”

“诗写到达爷这个境界,没有所谓好不好了。”

“总有高下之分的。”达六合道,“老翰林有以教我。”

“高,就高在‘修辞立其诚,”巨鹿翁笑道,“无论你再怎么写景用事,到头来全是你这个人的本相,音韵藏不住,谱调遮不严,诗人毕竟是要从诗中显露原形的!——别怪老朽多嘴!你,又杀了人了?而且,你还非杀此人不可;不杀他,反而要为他所杀。是不?”

达六合沉得住气,道:“老翰林,这诗写的是剑,也的确用了刺客的典故,兴寄旧章,抒遣时怀,本来就是造诗手段,何足为奇?可与我杀人不杀人,有什么相干?与人杀我不杀我,又有什么相干?”

巨鹿翁道:“老朽非但知其干系,还知道这是何时、何地、因何缘故而发生之事。要不要我同你说说——”

“达某倒是愿闻其详,”达六合依然还是那么一副冷隽模样儿,道,“请老翰林赐教罢。”

“其地么——决计是在新河县之西、柏乡县以东、平乡县之北、晋县以南,有野山名‘难得之处。此山不高,四方八野的百姓喜其不深无险,平旷近人,常登临玩耍,竟还是谑称此地‘难得成山,所以就叫‘难得山了。”

说到这儿,达六合微微一颔首,什么话也没说。

“其时么——要之便在今年秋末,十月初三,算一算,倒也就是不数日之前了。”

达六合面上仍无异样,只顺手指了指座位,巨鹿翁笑笑,毫不忸怩地也就坐下来,像是好容易逮着了个时机似的抢着说:“老朽不才,要是将你诗中心事全说中了,可以看赏否?”

“我一个沽酒的,能赏老翰林您什么呢?”

“达爷的诗,颇耐人寻味。”巨鹿翁低语道,“老朽有意作个笺注,倩人刊刻了,以广流传。”

“承蒙老翰林看得起,达某不敢矫情藏私,不过——”达六合沉吟了片刻,道:“您要是说不上来呢?”

“说不上来,”巨鹿翁是个何等练达之人,转眼又冒出个主意来,“说不上来老朽便上你这儿来伺候笔墨粉圬;达爷什么时候要写诗,扯扯门首酒帘儿,老朽就到。久而久之,老朽这方腹笥也非积贮之地,达爷的诗,自然还是要见天日的。”

达六合看他志意坚决,不像是在开玩笑,遂点了头,道:“那么就请老翰林赐教罢。”

“这一律,是悼亡兼自伤之作。能够解得,老朽占了个便宜:谁教我号巨鹿翁呢?我号巨鹿翁,又焉能不知巨鹿之事呢?”巨鹿翁道:“每年十月初三,这新河县、柏乡县、平乡县、晋县的老百姓都有一个迎令之会。古人以四时附会政令,百姓各安其时,服其令,就留下了这么个风俗。是日也,巨鹿之民扶老挈幼,相率至难得山行‘烧葭。

“烧葭者,便是焚烧芦苇草膜。先民将这草膜烧成极细的灰烬,盛入各式律管之中,待冬至之日,律管之中的葭灰自然会应和天地之气而飞腾舞动;先民便看这飞灰舞动的情状,占卜来年农事的丰歉,很有几分准头。所以有‘层城之宫,灵苑之中;奇木万品,庶草千丛;光分影杂,条繁干通;寒圭变节,冬灰徙筩;并皆枯悴,色落摧风的形容。

“‘烧葭就是冬藏之始,到了这一天,尽管尚未立冬,先民都要为‘藏作准备了。这‘藏原本指的是谷物,可礼俗久之而引申、而变迁,到了唐、宋之后,又衍生出来些个‘藏物、 ‘藏性、‘藏才的讲究。此外,芟伐芦苇也是十分无趣之事,也不知是儿童们想出来的把戏,还是闲慌无聊赖者想出来的俚戏,前明以来,巨鹿当地就盛行在十月初三当日,行‘戴胜事。无论老小,但凡是上难得山伐苇草,便得自制假面蒙覆头脸,以为‘入藏。也有人附会说这是免得芟伐烧夷之时,为草虫、火烟所伤。无论如何,人人蒙面覆首,不知彼我,倒是难得的乐趣。

“只不过——凡事有其趣利,亦必有其害苦。以我辈道学之人视之,好端端一副面目,不能光明磊落示众,必有暗室欺人之心。这才是‘藏之为灾为难也!——达爷今番上巨鹿难得山去,若是遇上了藏头覆面之人呢?”

达六合微微一笑:“我每年都去的。”

“寻常过往的,大约就是‘半山明月似雕弓一句,难得山土丘平旷,半山可见,苍冥无穷。更何况是弓月,不能遍照万有,所以只能照亮半山;至于另外半山,恐怕就有蹊跷了。

“到第二句‘看射丝云看射风,是承上启下之语。承上,说的是阒暗幽黑之处引人遐思,是时四周烧葭之人何止百千计?人人都带着假面,无从认得、辨得;但是达爷饱历江湖,阅尽干戈,已经嗅出不寻常的气味来,才会以月为弓,‘看射,其实就是极尽目力搜寻,云状如丝,莫非有风?正因为有风,习武惯斗之人才能于毫不经意也毫不起眼之处,感知非比寻常之事。

“如此,才接得上底下‘秋水匣中知有意的句子来了。秋水者,剑光也。匣中藏剑,焉能知其有光?以剑光比拟剑客的心思,则剑客的心思一定是隐藏不可告人的了!试问:一个剑客,有隐藏而不可告人之意,非行刺若何?”说到这儿,巨鹿翁似乎刻意地停了下来。

“翰林翁,请说下去。”

“‘庶人剑上奈何锋,用语至为浅显,说的正是赵文王养的剑客,这些个剑客是什么样的一種人呢?庄子形容得妙:‘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这样儿的人,能干出些什么样的事业呢?也不过就是‘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肺肝,用庄子的话来看,就是‘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决矣,无所用于国事。要是把‘秋水、‘庶人两句合起来看,就知道你达爷当时不但认出了那刺客,知道了他的心思,还同他对了几句话。”

“我说了什么?”达六合两眼之中迸出了异样的神采,显得既迷离,又诧讶。

“达爷说的词儿,老朽不能重述;不过,要之不外是劝这‘庶人剑不要甘心情愿、做了他人的爪牙罢?你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不是你达爷的对手。——‘奈何锋三字是此句之眼,《庄子?说剑》原文之中根本没有说起‘庶人剑以何物为锷、为脊、为镡、为夹、为锋——其实‘奈何锋就是没有剑锋啊!”

达六合听到这儿,不觉拊掌大乐,道:“老翰林果然是翰林,看光景,我这诗是天机泄尽了呢!”

“不!天机还在后面——”巨鹿翁压低声道,“之后的‘蓬头莫向丹墀去虽然有劝勉那刺客不要轻举妄动之意,但是也委婉道出:要买凶扑杀你达爷的正主儿,是在都下、在宫中,甚至在紫禁。真正有意思的是第六句:‘炭哑已随紫辂东。这句话用的是昔时刺客豫让刺赵襄子不成的典故。豫让为了替智伯报仇,进入仇家赵襄子的宫室,忍污含垢,涂洗厕坑,倏忽而出刺之,却不能成功。此子犹不罢休,遍体涂了漆,让身上长满了疮;又吞了炭,以便改易声音,行乞于市。结果连妻子、朋友都辨认不出他是谁来,到了这步田地,再刺赵襄子,仍不能遂其所愿。最后拿了赵襄子的衣服刺了三剑,第四剑,便自杀了。

“如果‘炭哑已随紫辂东说的是豫让,那么豫让是自杀以谢智伯的,难道你遇上的那刺客也自杀了么?依老朽看,非也、非也!他还是被你给杀了的——这就要从‘紫辂二字看了。

“辂者,大车也。一般用辂字,多是形容王侯亲贵们出入所用之车,其用色好尚,盖因时因地之不同而有异。本朝以来,王侯用车偏不尚紫——近年闻知倭人服色分四等,其尚紫恶黑,里巷皆知。是以王公贵人之饰车者,几无一用紫。可巨鹿这地方‘烧葭确有一种专为运送粗大葭灰的车,其色青,谓之‘温凉车。古代给帝王迎灵送葬的车,也是叫‘辒辌车,然而巨鹿之人以烧葭之礼而名其车为辒辌,乃取‘温、‘凉之意。

“为什么呢?原来车中所载,都是不合律管所用的粗粒儿葭灰,量极大,但是质极轻。焚灰放凉,用纱网滤过,已经不热了,偶有余温而已,才能乘车载走。烧葭过后,老小男女人手几捧葭灰,洒入车中,这叫‘送劫灰,讨一个吉利。青色的车,在月光、篝火掩映之下,载灰而去,倾入河川,永离是乡,这是巨鹿父老的旧俗深愿。不过,远远望去,青色的车,在一片火红的余影之下,却绽泛着森森紫气,此景,旁处还没有呢——不料这温凉车却替达爷运送了一具尸体!不然,怎么会有‘炭哑已随紫辂东这样的句子呢?”

“如果说那刺客杀不了我,于是随车而去,有何不可?”

“那么,又何至于写出接下来的‘坐对苍茫思碧血呢?”巨鹿翁得意地笑了起来:“达爷!老朽看你写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同你斟字酌句,也必搜索枯肠而后,方能下一解。这,都是你用字不妄,命意不纷,不蹈袭陈言,方才有以致之啊?你忘了,老朽刚读罢你的诗,便说:‘别怪老朽多嘴!你,又杀了人了?为什么说‘又呢?机关就在这‘坐对苍茫思碧血之中。

“昔日周敬王有一贤臣苌弘,忠言极谏,不为王所用,最后还给处以刳肠破肚之刑。苌弘死了之后,四川当地的父老将他的血藏起来,三年之后,血化为碧色,此后人皆谓忠臣烈士曰‘碧血。一个刺客的尸体,教你给藏在‘送劫灰的辂车里,怎么会让你想起什么忠臣烈士呢?还有,这坐对又是什么意思呢?‘坐对可以解作‘坐而对之,也可以解作‘实出因于——犹如今日法曹定人之罪,所称‘坐实者;乃至于唐人杜牧的《山行》诗也有如此的句子:‘停车坐爱枫林晚——‘坐爱者,自然宜解成‘实出因于喜爱——是以‘坐对苍茫思碧血所说的,正是目送紫辂车运尸而去之后心事的跌宕。

“杀了一个意图行刺之人,怎么这么多感慨?原来行刺的这个人不是唯一的一人,此际面对苍茫,而不得不思及‘碧血,原来,三年以前,你也曾经遭遇过一个刺客,也曾经杀了那刺客。让老朽算一算:一年、两年……三年之前,不正是老朽致仕之时,不也正是达爷您——在通衢之上踢杀一个‘俯仰独威的外地拳师之时么?难道,今年烧葭之日达爷在巨鹿难得山遇见的这刺客,居然同那拳师还有瓜葛了?”

“老翰林!佩服佩服!”达六合道:“碰上了像老翰林这样的知音,达某怎能再隐瞒情实呢?不过,作诗之人虽肯抒怀言志,却又往往不愿轻易将心事示人,是故愈刳剖,愈藏匿;闻道人说:无论藏得多么严密,诗句之中,总有一二破绽,浑将心事流露。达某却要请教:但不知老翰林是怎么看出我这诗中的破绽来的?”

巨鹿翁拈着胡子、扬着眉、瞑着眼,一指桌面儿,道:“我说得渴了,讨一杯醪酒喝喝。”

“这桌缸之中的糟粕,怎好款待贵客?”达六合立刻唤店伙上前,开了封坛的佳酿,给巨鹿翁打上一壶,自己也陪坐着斟满一海碗,也不敬,也不让,一边儿自啜自饮,一边儿沉思。过了好半晌,才听那巨鹿翁一拍桌子,道:

“要问破绽么——其实老朽是从末句里看出来的。你这第七句上明明落一‘苍茫,可末句又出一‘残芒,苍茫之茫在第四字,残芒之芒在第二字,虽说并未失粘出律,但是‘茫、‘芒二字同音连句,决不是什么神清骨秀之语。你写了七句好诗,怎么偏偏在这末句上不肯稍稍锻炼一番,把‘芒字换掉呢?可见‘芒字切关至要,不可轻易。

“这又是为什么呢?老朽转念一想——哦哦是了!是了!三年以前,都下盛传达爷您仗着一身武功,出手疾如风雷,一招之内便踢死了一个耀武扬威、打遍京师无敌手的拳师。那拳师,曾经到达爷这‘帖垆来搦战,还留了一双草鞋在您这儿,是否?”

“正是。”

“所以这‘残芒就一语而双关了——初读,它就是呼应第三句剑匣之中有光不能隐藏的意思;谓之残芒,当然是指三年前一击之后,如今又来一击,后一击正是前一击的残余。虽说‘残,其实也有咄咄逼人的声势,多么逼人呢?恐怕要比天上森凉的月色犹有过之罢?这是‘残芒咄咄出寒宫的一解,寒宫就解作‘月宫、‘广寒宫了。

“可是这么解,并不足以道尽达爷你非用‘芒字不可的用心。倒是若将‘芒字看成‘芒鞋之‘芒,就十分吻合故实了——七、八两句所写的根本不是当下已经藏在车中的刺客尸体,而是三年前与达爷一战而殒身的拳师,‘残芒咄咄出寒宫应该看成‘残芒踱踱出寒宫,说穿了,就是:宫中派出一个穿草鞋的刺客来。”

“我就尽饮这一碗——至于诗么,没有老翰林翁的说解,也就无所谓什么诗不詩的了,要注解、要刊刻,都随您罢。”达六合果然一口气将碗中之酒喝干了,才道:“不过您没有问一声:宫中为什么要派出刺客来杀我?”

“老朽当年不过是个小小的汉官,又致仕多年,当年既不能与闻大内消息,如今又焉敢打探圣上的意旨?”

“不不不!老翰林,我却不敢如此设想。”达六合笑了笑,道:“我却是这么想的:老翰林身上也带着皇家旨意,要来打听打听达某的老家底儿。那些个来杀我的,是我的知音;而我的知音么,其实也是来杀我的?老翰林之所以不肯出手,只因一事未明,是以迟迟不忍下手——您,其实还想明白明白:三年前那拳师为什么在我墙上留下了一双草鞋?老翰林,我说的,对不对呀?”

巨鹿翁沉吟了片刻,随即拊掌笑了,道:“那么,我就更不该问那草鞋的缘故了罢?我若是问了,你当不至于隐讳,如此,老朽万事明白,不是就得奉命行事了么?我,不能这么做。”

“这又是为什么呢?”

“问出了那双草鞋的原委,咱俩就只有一人能独活——倘若你死我活,此后再无帖垆题壁可以玩赏,岂不闷煞了我也?倘若我死你活,此后达爷题壁,随手涂圬,时显时灭,岂不闷煞了达爷也?”

两人相视大笑,于是订交。此后达六合仍时时有诗,与巨鹿翁更是常相过从,二十年后,巨鹿翁溘然而逝,留下了一部《春醪残墨留痕》,署名“达观巨鹿翁”所著。中有咏草鞋诗一首:

凭君双不借,

为订半生交。

肯负明王诏,

相期忘索绹。

这是整部集子的最后一首诗,也是唯一没有笺注的一首,由于没有笺注,可以断定是巨鹿翁自己写的一首。那么,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双不借”就是一双草鞋的意思。索绹,语出《诗经·豳风·七月》:“昼尔于矛,宵尔索绹。”郑玄注:“夜作绞索,以待时用。”作绳索,急王事,就是戮力报效朝廷或国家的意思,赵孟兆页有《题耕织图奉懿旨撰》“索绹民事急,昼夜互相续”的句子,可知就是替皇室执行工作的意思。巨鹿翁没有执行他的任务,因为怕寂寞的缘故;达六合也没有因为性命堪虞而先下手为强,也是因为怕寂寞的缘故。在这世上,他们除了彼此,就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自己了。

黄八子

这一天深夜,江苏海门县城北一爿丝铺出了劫案。有不知何方而来的独行大盗在一夜之间偷去了五百多两银子的货款,报案的上衙门里禀控之时天还没亮,听问的是刑房书吏的一个学生亲戚——那书吏亏空了漕银,被臬司大人查了出来。臬司大人发落得还算轻:教把亏空的银钱照数缴还,如此人还可以复职,只不过得暂时押在县衙的地牢里——由于是替手听控,问得特别仔细。

丝铺掌柜的原本是个精明人,凡事小心仔细,这一回遭劫时并不慌张,也把案发当下诸般细节供了个历历如绘,这厢说得清,那厢录得明,连损失货银的数额,都到了几钱几分的详细。唯独一点:那打劫之人的身法、手法实在太快,没有一个人看清楚他的身形长相。报案问录已毕,丝铺掌柜的回家去了。这刑名学生也回头补眠,却没料到他才倒头就枕,梁上就跳下一个人来,这人翻箱倒箧一阵儿,找着了不知什么东西,就着蒙蒙亮的天光,恣意观览一阵,阅毕随即放回原处,这人却趁着黎明曙色,径自往城北去了。

天亮之后过了几个洋钟点,时已近午,门口儿来了个精壮汉子,自称犯了事,前来投案。问称什么案,立刻答道:“城北丝铺劫案。”

对于投案之人,律例不捆不铐,问录时待遇比报案的还优厚,还看座位,俗称“教席”。这人大步趔趔登“教席”坐定,把夜来发生之事说了一遍。原来同伙抢劫那丝铺的一共是两个人,一人入室行劫,一人墙外把风,俗称插旗的便是。此处插旗的,就得凿墙洞。插旗的先同行劫的一块儿翻墙入院,约定凿墙洞的位置,行劫的便去了,凿墙洞的凿他的墙洞,也不闲着;凿穿了,人便在墙外守候。得手那人总会将赃银赃物先从洞中递出,再钻身出墙,与那插旗的前往一处早就看好的所在,分了赃,各奔西东。

可这一回非比寻常:行劫的劫了丝铺,按约定把银子塞出洞去,自己一纵身跳上墙头,四下一打量:怪哉!他那同伙儿上哪儿去了?其间不过一眨眼的光景,怎么人就不见了?银子当然也不见了。这贼在墙头上蹲了蹲,才想起自己这是撞上了窝里反、黑吃黑。

刑名学生问他:“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人姓黄,叫八子。”

“黄八子!你来投案,循例不会亏待,可是有人无赃,案子连发审都不成,我只有暂时将你押起来,等原赃追获,或者是共犯落网,才能请大老爷升堂发落呢!”

“这一套我明白。”黄八子气定神闲地说。

从这一天起,黄八子便成了海门县衙地牢里的贵客了——由于案子未审,此人看来又十分练达结棍,不是什么好得罪的,众狱卒便索性将他与那刑名师爷给囚在一间房里了。

日子稍久,黄八子自然而然交上了师爷这个朋友,也知道了他亏空漕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旧时为人干胥吏的,总得有一本送往迎来的账,随时调节出入,交际上下。这本账偶有失衡,就得立刻填挪补贴,搬运周旋,否则几个月之内再碰上几次不能不应付却又应付不来的大开销——从皇上万寿到知府巡游,都是要花钱的。

这刑房书吏姓刘,叫刘仰嵩,河南人——人很会算计,就是太会算了,县衙里一干用度,原归钱谷书吏执掌,刘仰嵩也经常过问,是以诸事都井井有条,按部就班。这样也有麻烦,那就是临时支应调度,经常有捉襟见肘之苦。

这一回说亏空,其实不只是书吏一个人的事,而是按察使大人在大半年前四处巡按,在本县停留的时间出奇地长,这是个百把两银子的小破洞,拿漕银垫上就没事了。直到漕银上缴不足数,原来这挖东墙、补西墙的事不只他一个人在做——大老爷和钱谷书吏也一样做得,问起来,只有刘仰嵩认账,说:“是我挪用的!”既然是你认的,那就都归了你罢?

“你到底儿虧空了多少银子?”黄八子问道。

“账头四百五十两!”刘仰嵩叹了口气,道:“我不吃不喝也得好几年才还得上。如今把我给押进‘书房里来,虽说偶尔还能在这儿看看公事,于东家来说,毕竟是极其不便的。赶明年我要还是筹不出钱来,可不只是得囚在此处,恐怕连馆职也保不住了。”

“四百多两不是什么难事。”黄八子说,“我为先生办妥了就是。”

刘仰嵩没说:“你也囚在这儿呢!如何‘为我办妥来?”反倒直觉以为黄八子口出此言,并非一般泛泛的应承。因此连忙答称:“果尔如此,刘某必有以报公!”

从此二人交情益深,踪迹越密,刘仰嵩家来送牢饭,都摊开来邀黄八子一起吃。黄八子也不客气,你敢邀,我就敢吃,真成了刘仰嵩的自家人了。这一天,送进“书房”来的晚餐有一味羊腿,黄八子吃着大为赞赏,问刘仰嵩道:“这羊腿是家里自做的,还是市肆之中买得着的?”

刘仰嵩道:“这是买的。”

黄八子又追问:“什么地方买得到?”

“自凡是熟食铺子,都买得着的。黄兄吃得顺口,明日我叫家人多多准备就可以了,眼下市集门封,去了也做不成交易。”

“我自饿了取食,该给的钱还是要给,可未必要同旁人一道赶集罢?”说着但听豁浪浪、豁浪浪,倾菱空笼之声大作,待狱卒听不下去跑了来,牢门儿上的铁锁全散在地上,人呢?

刘仰嵩是明白人,随即嘱咐那狱卒不必声张:“此人去去就来的!”

黄八子果然是去去就来,来时扛着两只全腿,一只给了狱卒分食,一只捧在手中持刀细细片了,一片儿一片儿地和刘仰嵩分吃起来。

“可你来去如何这般神速?”刘仰嵩神情大是不解。

黄八子弯腰将裤管一提,露出贴在两条胫骨前头的神行符来:“全仗神行符之功,算不得真本事。”

“这就不对了!”刘仰嵩一边儿吃着片肉,一边儿笑道:“你若有这等神通广大的神行符,城北丝铺的那趟买卖,怎么还让你的同伙吃了黑呢?”

黄八子闻言一愣,沉吟了半晌,才道:“我今与君深交,才敢对君实言。城北丝铺那生意,不是我干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黄八子本是北地豪侠,流落江湖之后就没有什么本籍在地的计较,飘荡随遇,不几年前就加入了太湖盗匪大伙,号称“太湖帮”。“太湖帮”一群十八人,某日往劫一富室,明火执仗,破门而入,捱房搜劫财帛。适逢事主有个女儿,年甫十五六岁,一听说强盗来了,惊骇战栗,不敢逃逸。这“太湖帮”的伙首一见垂涎,就霸王硬上弓了。

黄八子闻知发生了这种事,上前要拦阻,生米已经嗑成烂饭。黄八子顿足大骂:“干下这等不义之事,必遭诛戮!你这是要连累大伙吗?”那伙首还嬉皮笑脸地从屋里回嘴相讥,黄八子怒道:“贪淫必败,天道昭彰,这是咱大伙结义之时的帮规,你既然忘了,我就再给你提个醒儿!”说完,黄八子掉头就走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夜奔出三百里路来,认下城北丝铺这桩小案子的缘故。”黄八子道:“这些日子我每日进出邻县富商巨室之家,已经探得‘桃源,必有蝇头之获,可以为先生解急。此外,还有一事要紧:丝铺中失窃那日拂晓,我曾前去南墙下凿一穴,三日之后,便有银两在彼处,恰恰符于失窃之数,就在穴前一尺之地,下掘五寸可得,这就是丝铺失窃的赃银了。但请先生出了‘书房之后,为我致意丝铺掌柜:请他见赃即领,不必深究。我只须在大堂上翻供说前录供状系出贪赃不确,其实丝铺的案子是我一人所为,这就结了。”

三日之后,刘仰嵩家人来告:内室床前几上冒出来四百多两银子,可以上缴完账,刘仰嵩即刻便能出狱了。刘仰嵩当然不能不信守黄八子的托付,随即到城北丝铺南墙根儿里起赃,其数正与失银吻合,虽然并非原镪——可谁会在意呢?

此后只有三桩小事可说:“太湖帮”一伙十七人全数落网,伙众供出黄八子来,可是黄八子已经背上了海门这边的小案子,人赃俱在。既然就是這一个人犯,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同在三百里外干下两起案子呢?“太湖帮”大伙显系“仇攀”,不予采信。此其一。海门城北丝铺之案照自首例减一等,黄八子仍须服刑,且就近有美味的羊腿可吃,真是得其所哉。此其二。说到了羊腿,就还有一桩小事可提:日后黄八子刑满出狱,刘仰嵩算了算,发现床头几上的银子比四百五十两多了几两,恰恰是招待黄八子吃了几个月羊腿的肴资。此其三。

双刀张

少林宗法,以洪家拳为刚,而孔家拳为柔,居于两者之间的,乃是俞家拳;从颍水流域——也就是河南登封县嵩山西南,一路往东南流到安徽凤阳一带,偶有传其术者。其中较知名的都是干明路买卖的,所谓卖艺、走镖、护院等行,因为身在明处,容易得罪于暗处,有不少非关本行的恩怨是非,积累经年,也常是情非得已之事。

由于兼采刚柔相济之术,俞派特别擅长一种身法,那就是左右两手各使一路相同的兵刃,但是两下里技巧施为全然不同,接敌之时叫人捉摸不定,甚是难防。到了明代,还有双枪杨氏、双鞭呼延氏、双锤岳氏、双钩窦氏和双刀张氏流衍,但大多都只是传闻,外家之不入其门者,绝难窥其密术。

清朝乾嘉年间,安徽凤阳府宿县有个张兴德,就是练俞家拳的。根据地方志的记载,这镖师出身的张兴德颇有侠名,外号人称“双刀张”。地方志还提到:“里尝被火,有友人在火中不得出,张跃而入,直上危楼,挟其人自窗腾出,火燎其须发皆尽,卧月余始愈。”

另外一桩颇为人所称道的事就是天马山屠狼的一节——相传天马山多狼,人无如之何者,还伤了好几条猎户的性命。可此山古来即是南北交通孔道,困于兽,实在说不过去;报官叩请捕拿,官里也不是不捕,而是捕狼的差官们比狼还不好对付。这一日张兴德经过山口,听说闹狼害,当下不走了,着皮匠连夜打了两块厚可寸许的肩垫,趁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出门,单人徒步,只手倒持着一根削成两尺有余、三尺不足的短枪向山而行。人问:“张师傅怎不带双刀去?”张兴德道:“双刀是伺候人的,狼不过是狗样的东西,怎值当得?”是日杀三狼而返。一连三日,山中各溪涧沟壑之中陈狼尸者九,皆健硕肥大者,从此天马山狼迹遂绝。乡人察看九匹狼的死状,都是一枪贯入腹中,洞穿而过,手法干净利落,因问张兴德:何由致之?

张兴德说:“狼是个狡性的野物,知道人手中有铁器,乃不轻易现迹。总是暗暗跟随彼人,到了穷山恶水之地,才略示踪影。几经周旋,这狼会刻意找一株干身高大的老木,匍匐其上。

“须知人称‘狼顾者,即是那狼虽伏身向树,却能旋颈回眸,翻转无碍;窍门便在于此:一旦它‘狼顾起来,便是在看彼人如何出手了。此际若是寻常沉不住气的猎户,定然挺起矛叉刀枪,或劈或刺,可是无论出手如何迅速,都不能及得上那狼的矫捷,兵刃一旦落定,入木何止三分?此际那狼早已一个筋斗从树干上凌空跃至彼人身后,前爪搭肩,遂往后颈上下口,此时彼人已万无一分生理也。”

张兴德的法子很简单,一路入山无话,待那狼现身匍匐于树之后,才假意以短枪另一头的“錾子”刺之,狼反顾不得其实,以为枪尖已经埋没于树身,当下翻落张兴德的背后,双爪才攀定,底下张兴德的一杆短枪已自顺势送进它的肚腹之内了。

天马山除狼害,为张兴德奠定了不知是福是祸的声名。本乡本里的子弟之艳羡其技者,多方关说,求入门下学艺。张兴德也说得很清楚:“我身上这点儿本事,本不打算倾囊而授,是以恁谁也学不全;贵子弟胡乱练几手防身健体之用,反而耽误了一副好资质,不去访名师、求妙道,出神入化,岂不惜哉?”可越是这样说,人越是钦敬他诚信不欺,也顾不得什么名师妙道了。张兴德未尽授其技,居然让他获得了更大的声誉。

在他的门人之中,有个叫邓纯孝的,人极方正忠厚,也慷慨豪迈。某日过风阳府城,在客栈里认识了一个少年,姓汤,叫碧梧。邓、汤两人一见如故,谈笑甚相得。翌日邓归宿县,不意在道途间又遇着了汤某,二人各乘一骡,并辔驰驱,可以说的话就更多了。

不知如何,有那么一个话题是从骡口身上讲起的。汤碧梧原本听说,张兴德另外还有一则故事。相传是近十年之前了,张兴德只身走保一镖,护送一颗径可七八寸的夜明珠自广东昌化北上至京,与货主见了面,再连人带珠保出关外。这一趟行脚单程不下万里,张兴德始终没有一句说劳道苦的话。完事之后,那货主厚加赏赐的不提,还外带送了他一头健骡,说是此骡留在那人身边,不过是推推磨、载载粮而已,可是“豪骡一入英雄胯,赤兔犹惭百尺沙”;宝剑赠烈士,乃不负天生尤物。张兴德得了这骡,甚是欢喜,字之曰“万里”,以纪念那一趟迢递之行。而汤碧梧所说的这一则风闻确乎不假:邓纯孝胯下之物,正是这头“万里”。

汤碧梧遂道:“尊师能将此物付尔,可见器重之深了——小弟流落江湖,久闻尊师大名,亟欲拜在门下学艺,但不知能否夤缘一见?”邓纯孝闻言大喜,道:“你我萍水相逢,已然如此投契,若能同门切磋,岂不甚好?”于是一回到宿县,就替汤碧梧引见,张兴德还是那番老话:“我身上这点儿本事,本不打算倾囊而授,是以恁谁也学不全;你胡乱练几手防身健体之用,反而耽误了一副好资质,不去访名师、求妙道,出神入化,岂不惜哉?”汤碧梧闻言一跪,道:“师傅不传,弟子不起,也就无所谓资质好坏了。”张兴德深深望了他一眼,叹口气,摇摇头,一抬手,让他起来,算是收了。

这一心习武的少年汤碧梧就学极勤,事师甚敬,于同学亦非常和洽,从不挟技欺人,惹是生非,可就一样儿:他这人偏偏讨不了张兴德的欢心。平日同学请益于张,张总还愿意指点一二。唯独汤有什么疑难问询,张若非支吾以对,就是相应不理。对于张之落寞相待,汤似略无介意,还不时张罗些酒食伺候师傅及师兄们。张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偶尔心情好了,略一举箸即停杯,也是敷衍的意思居多。

邓纯孝看在眼里,却很不是滋味;终于有一日忍禁不住,同师傅顶撞上了:“师傅待人一向公平持正,何以对碧梧如此冷淡、不近人情呢?”张兴德的答复很简短:“喔!”

忽一日,汤与邓谈到了技击,汤问道:“早就聞听人说:俞派以罗汉拳为最精到,是这样吗?”邓答道:“天下拳法归少林,少林刚柔在俞宗。俞宗奥秘都在咱们师傅的身上,可他老人家就是不肯传齐全了。”汤接着问:“这又是为什么呢?”邓叹道:“师傅说了:一路拳本来就有一路拳的窒碍艰难,谓之‘关节,要打通‘关节,非兼收他者之长不可;要兼收他者之长,非唯于己不能求一个‘纯字,于拳法便也只能落于胜人一筹之下乘,此‘关节之精微所在。不可忽也!”

汤立即接道:“如果我只问一招一式呢?”邓狐疑道:“敢问是哪一招,哪一式,有如此精要艰难吗?”汤道:“罗汉拳第八解第十一手,作何形式?我一直悟不明白。师傅忒严厉,我不敢乱问,烦请师兄代问一声,可否?”“这不难,我这就替你问去——”“不!”汤道:“师傅多疑,师兄无端问了,反而要穷究严诘不止;不如等后天师傅过生日,趁他老人家微醺之际再问,就说:外头有人议论,这罗汉拳第八解第十一手已经失传,是不是真失传了?若未失传,师傅一定会说的,师兄仔细听了便是。”

邓纯孝依着汤碧梧的吩咐做了,果不其然,张兴德酒酣耳热的当儿,一时兴起,便将罗汉拳第八解第十一式且说且演了一回,传给了邓纯孝。不消说,当天夜里,做师哥的比着葫芦画瓢,依样再传授给小师弟。汤碧梧再三称谢,不烦细表。

次日晨起,汤碧梧顿失形影。众家师兄弟遍寻不着,禀明了师傅。张兴德闻言顿足大叹:“果然!果然!我没有看错啊!——快快快——去至厩里瞧一眼,‘万里还在不在?”不看还好,一看更急坏了老师傅:“万里”也没了。张兴德回过神来,即对邓纯孝说了句重话:“你再糊涂,也不该替匪类盗取本门武功啊!”邓纯孝一个劲儿地谢罪,只说:“实实不知情故!实实不知情故!”但听得师傅颓然说道:“我早就怀疑此人用心不正,必有邪谋。本来想慢慢儿察看,究竟有什么机诈,不料还是被这鼠辈先觉一着——此人必然是先为绵拳孔氏的传人所困,又侦知此技唯俞家罗汉拳足以破之,而学之不全,才出此下策,辗转窃取。单就此言之,还算情有可原,可是将‘万里偷了去,就别有坑陷咱们的意思了。好在为师的早已料想到此人还有这一步——”

说到此处,张兴德立刻转身叫邓纯孝急速前往县衙递上控状,禀官追拿。诸弟子异口同声地说:那姓汤的蟊贼骑的是“万里”,此物一日能行五百里,就算控官追缉,以天下之广,八表之荒,哪里还追得回来呢?又要往何处去追呢?张兴德只是跌足怒呼:“快去快去!不如此,大祸就要临头了。”

邓纯孝遵命而往。过了一两日,自然就像众家师兄弟所说的:哪儿还会有“万里”的踪迹呢?张兴德仍不死心,再遣人赴官追控。此举大出众人意外,因为“不过是一头骡子大点儿的事”,干嘛这么小心眼、死心眼呢?众人担心的还不只此——试想:一个威震北五省的镖师,教人给偷去坐骑,已经够丢人的了;一再求告官府,简直是打砸了一块招牌,连寻常老百姓也要笑话他:“镖师遇盗,还是闷着点儿好,瞎张扬个啥呢?”

过了一个多月,有缉捕公文自归德县来,说是“有贵官南来,为盗伐于野,尽劫贵重物品以去,唯遗其骡。骡身有烙印,有识之者谓张某之物……”云云。可幸亏县衙里早就有张兴德失骡报捕的控状,这就是凭据了,张兴德于是才幸免于一场牢狱之灾。

张兴德牵回“万里”,大摆筵席,召集乡人作别,道:“张某人行走江湖二十年,未尝失手,如今乃败于竖子,誓必得之;否则,我也是不会回来的了!”言罢跨骡而去。

这位老镖师既然行走江湖二十年,故好交游之中,泰半都是各地的豪杰人物,黑白两道、三教九流,自不乏消息灵通者。过了一年多,查出了点眉目:那“汤碧梧”是个化名,此人原来叫“毕五”,是嵩山一带的大盗,只不知老巢本寨究竟置于何处。好容易从山里人打听出他原先还有几处暂栖之所,当年春天里已经尽数焚毁,群聚之人也一哄而散了。

张兴德失之交臂,益感忿忿。可当初离家之时,曾经发下重誓,要是就这么罢休,“双刀张”的字号岂不要永世蒙羞了吗?于是隐姓埋名,溷迹市井,所从事的不外是屠沽丐贩而已,数年之间,就算是亲戚故旧也认不出他这个人的音容形貌来了。

话分两头。且说张兴德有个老生子,名唤颐武。当张兴德出外寻仇之际,张颐武还十分年幼,经常向母亲哭闹着要父亲。到了十四岁上,忽然有一天从塾里逃学出走,只在书案上留下了诀别信一封,内容同他老子临行时的语气一模一样:“誓必寻得父亲之下落踪迹,否则,我也是不会回来的了!”

这一对父子先后出走,真正受牵累痛苦的当然是为人妻母的。她央请丈夫当年那些个徒弟四处打探,却一点儿征兆也不可得。邓纯孝倒是时常来照顾奉养,安慰她:“颐武虽然年事轻,可师傅那身功夫却早就在他身上扎了底的,吃不了什么亏。再者,这么些年来,‘双刀张三字的名号仍旧响亮,倘若有什么尴尬动静,颐武只消表一表师傅的大名,没有闯不了的州府。”这番安慰的话算是让他师娘安了心,可谁也没料到:一晃眼,又是十年过去了。渐渐地,宿县方圆百十里地的人恐怕都把“双刀张”这一对父子给忘得没了影儿了。

忽一日,有军官数人鲜衣怒马,直入村中,个个儿手持鞭棰,挨家挨户地打门,问:“双刀张”家究竟在什么地方?这么声动四邻,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就都找上了“张家师娘”。

来人一见师娘的面,俱行了参见大礼。为首之人出示了一封手札,竟是张颐武的亲笔——此子如今已然官拜三品,任职海州参将了,送信回乡,就是为了专程迎迓母亲的。

原来张颐武出走数年,遍访其父,不得半点音信,结果也走上“明路买卖”一途,成了个跑江湖卖拳脚活儿的艺师。与其他卖艺者不同的是:在他的场子边儿上,总竖着一方草标,上书“卖艺寻亲”大字。这么一亮相还挺管用,有些时偏就有人上前殷勤探问,知道些捕风捉影的消息,果然也拼凑得出那张兴德的行脚下落。有说在南阳见过他的,张颐武就往南阳奔;有说又向西去的,张颐武后脚便随着追出陕、甘两省。

某日,他来到宁夏某邑售技,忽听得耳边有人怒声喝道:“总爷到了!肃——静——回——避——!”来人正是总兵官。张颐武不及走避,正惊疑间,但见总兵官来在近前,立马上熟视良久,徐徐笑道:“别怕!我看你年纪轻轻的,功夫却不恶,只是还有些不地道。来来来!容我为你小老弟指点一二。”当下指点起来还不够,总兵官索性就把张颐武带回营里去了。

过了几日,张颐武思父情切,俱将离家闯荡的一番情由向总兵官恳切禀报,意思就是不想再切磋什么武艺了,还是要四出走寻父亲的便是。总兵官笑道:“这有何难?你就在此地多住上十日,本官非但保你父子相见,还能保你父子逮住当年那个蟊贼,你意下如何呢?”张颐武听这话很玄,可人家毕竟是个方面大员,不至于同他这么个小百姓打诓语,遂将信将疑地留了下来。

过了几天,总兵官派遣标下一名守备对张颐武道:“总兵官有意将他的女儿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呢?”

张颐武道:“小子出外寻父,多年而不得;母亲又在千里之外,未曾請命,怎么能成婚呢?”守备道:“你堂堂一个男儿汉,怎么迂腐到这般地步?老实对你说了罢:尊翁就在此间,但是非得让你同意了这门亲事,他老人家才肯见你呢!”张颐武多少年未能见父亲一面,想想他老人家沉潜无踪,藏匿既久,或许性情变得古怪了,亦未可知。虽说是万般无奈,也只得答应了这门亲事。

总兵官的千金是个敦厚温顺的女人,于武艺也稍知一二,说是经父亲亲自调教过的,洞房花烛之夕,小夫妻俩谈起了武学,还颇能相得,转眼间已过了四更时分。说巧不是巧:成亲次日,正逢着总兵官在校场举行大阅盛典,就在天快亮的时候,总兵官召张颐武出洞房,入营房,付予另一套总兵官的全副兜鋈铠甲,还给了他一个锦囊,让他佩挂在胸前,并嘱咐道:“今日例行大阅,我不能不出去校试行伍,但是料想必有异人来劫。不过那人倘若一见是你,一定会吓得惊走逸逃;而你呢,千万不要放他走遁,须赶忙将这锦囊中的书信给了他,切切勿忘、勿误!一旦误了,你就见不着令尊了!”说完这话,立时又召唤了四个心腹将士,分别御一马,将总兵官和张颐武团团围在当央,随即扬鞭出发了。

此刻天色仍未明亮,六匹马、六条身形,在模模糊糊的晨雾之中缓缓前进,略有伸手不辨五指之势。猛可间风声飒飒,迷雾之中但见一巨雕也似的黑影凌空而下,直扑眉睫,这时前后左右四匹马上的人不由得大惊狂呼,而张颐武已经在这转瞬之际倏忽落马,也就在这落马的片刻,他当即发现:将他拽下马来的那人凑近前只一瞥他的脸,就松开了手。这人究竟是敌?是友?还是什么要紧的人?——于是张颐武赶紧大叫:“别走、别走!我是替总兵官给你送信的!”

那人果然停下身,回手拿去锦囊,拆开囊中信札,一面读,一面踌躇着。原先那四名总兵官的贴身心腹却在此时齐声大喊道:

“张公子不认识令尊翁了吗?”

张颐武哪里还能分辨?先下手将那人紧紧抱住,当下便是一场嚎啕痛哭。说时迟、那时快,总兵官这时也驰马回奔,来到跟前,一个滚鞍落地,居然就跪伏在尘埃之中,昂声冲那凌空而下的黑影喊道:“毕五给‘双刀张老前辈请罪了!”

张兴德凝眸远望,失神伫立了好半晌,才一手搀起了儿子,一手搀起了毕五,道:“你、你、你真真好神算哪!我这老匹夫,瞎!不意又坠于你的手中一回。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双刀张”间关千里,自苦为极,只为报一欺智之仇;结果,他没能报了仇,他的仇家却报了恩——这个故事的结局是:

(张兴德)父子并辔归,总兵(当然就是那毕五了)隆礼以待,新人(当然就是那毕五的女儿了)亦出拜见。寻署颐武百夫长。无几,回部叛乱,即使张父子往讨平之;总兵尽归功于颐武,并为运动于部,得海州参将。总兵以曩所学犹有未至者,亟叩张请益,张掀髯笑曰:“老夫十数年来再败于君,君之智,至矣!区区之勇,尚欲得之以擅双绝耶?老夫今无因靳此——天乎?人乎?”乃悉授之。

张天宝

科考缩减了文化内容,但是科考本身却是有文化可说的。现在举行大规模的升学考试,都说不同于以往的八股取士——甚至我们的孩子还经常可以在教材里读到谴责科考戕害士子精力和思想的内容,这种内容,要是不把它背下来,可能还会考不好。你说奇怪不奇怪?

说书人的本家张天宝是浙江绍兴人,从小修习儒业,有个生员的身份,可生员不是白赖的,每年都得接受府里、县里乃至于省派学政来到地方上所举行的许多考试,称之为小考。小考考得好,理属应当,这表示读书人尽了点本分;考得不好,就不应该了——天生万物以养儒,儒无一业可报天,再不读好书,怎么对得起国家?——依照这个思维,小考不及格,生员还要挨板子。张天宝常挨板子,是俗称“铁板屁股”的那种人。这种人不是不读书,也不是好嬉戏,就是不会考试。

小考不售,大考更是休想。每次入闱,脑子里就一片米糊,半点墨汁儿不剩,如此老在家乡等着考后挨打也不是办法,于是想办法到北地里跟着些同乡前辈干“小师爷”。小师爷,顾名思义,就是师爷的徒弟。通常师爷混大了,自己不大管技术实务,有账要算、有稿要拟,都只动口不动手了。那么谁来动手呢?就是师爷身边的学徒。开店的叫“小利把”,跑腿的叫“小跟包”,幕宾高人一等,从学业伊始便称师、称爷。

由于张天宝出身绍兴,干师爷似乎是胎里带的本事,小师爷干了没两年,就因为性情平和、善随人意而独当一面,应了聘。之后在陕西、河南、甘肃等所谓“三辅之地”辗转“游幕”,十分忙碌活跃,也颇为牧令所喜。每月所得修金除了寄回家去孝敬双亲之外,还有余钱积存,纳粟捐了个监生的资格。三年一大比,举行乡试,这张天宝因为有监生证照,具备了考试的资格,是以一有机会就向东家请休假,到京师入北闱赴试——其实总考不终局,就完卷出场,之后的日子里,无论是看戏赌钱,也无论是秦楼楚馆,总之不过是观光,窥奇好艳而已。说他沉迷此道就不对了,毕竟嫖赌是要花钱的;钱不够,三年来凑趣一回,不至于蚀本伤心罢了。

乾隆三十八年戊子,张天宝的东家丢了官,他也就不得不辞馆。想起曾经有旧日主东在都下候选,曾经给他写过信,信上说得很实在:有“一旦得铨,诸事仰仗”之语,这话就是邀约入幕做宾了。于是不及知会便径赴京师去寻,到了地头上才知道:人家早一步得铨一职,到广东上任去了。张天宝只得滞留于京,等待机会——弄不好,这可是要饿饭的。

这一年逢着“大比”,最便宜的居住之地就是各个容留北地诸省来京赴试的会馆了。可是会馆早就被前来应试的考生占满,更不许停留闲人。要找寻常住房,则房价腾贵,力有不逮,几乎搞得存身无所。幸亏前些年遇上的东家以山西人居多,他可以说得一口流利的太原话,发现有山西人经营、专门照应山西老乡士子的会馆还有空房,于是假冒自己也是来考试的,才算是勉强得以栖身。

才住下不多时,忽而又有来看房的。这一标人鲜衣怒馬,风光大为不同,凡有空房,全都包了下来,这一间看过,当上房;那一间看过,当下房。有专用的书斋、专用的客厅,包厨包厕,可以说是一应俱全。每说一间屋作何用处,当下就有小厮动手打点,等前面走着、看着的三五人数落既毕,后首跟着的已经将一间一间的房舍布置得井井有条、陈设焕然。又过不多时,来了个少年,看他马腾车涌,仆从如云,不消说,是要赶考的贵公子到了。第二天,这贵公子还拿着名柬到各屋拜会同乡,这时张天宝才知道:来人是太原当地首富王家的少爷,叫王福康。不消说,膏粱子弟论起文墨来,还不一定及得上这“铁板屁股”小师爷呢,不过,人家可真是来北闱一试身手的。拜完了客,还上他那书斋念书去,张天宝一听,口音的确是太原不假,可就听不出他吱吱呀呀念的是哪一部四书五经——因为没有几个念得对的字句。

倒是王福康的几个扈从(咱们就唤他们李四、王五、徐六罢),同张天宝交上了朋友。原因很简单,人家三缺一,而会馆里住的都是士子,要不就是伺候士子而寸步不能离的书童家丁,谁也没有工夫陪这几个人“打马吊”,能凑得上脚,也打得像样的,除了张天宝也没别人了。这些人问起出身来,张天宝就谎称自己也是来考试的,只不过盘缠快要用罄,就馆暂住、等候亲友前来接济——要是接济不上,恐怕连入闱应考的伙食都张罗不起。这样的应对之语,只有顶尖油滑的师爷才编得出来——试想:能成天价陪人打牌,要不是心绪不佳、无心读书,有哪个忧心功名的士子能做得到?再者,正因为“盘缠快要用罄”,打牌之资,恐怕还是得让李四、王五和徐六醵贷周转。三两日打下来,张天宝非但不窘迫了,囊中居然还有闲钱,又可以找间半掩门的土娼寮消消暑气。

到了八月初,忽然有个戴着顶宽沿儿笠帽的路客来访王福康,还把李四、王五、徐六等人都叫进房去密谈了半天,谈罢,路客扭头就走,形迹十分神秘。过后不久,李、王、徐忽然跑到张天宝的屋里来,李四劈头就问:“阁下今番应考,是个贡生的资格,还是监生的资格?”张天宝答曰:“是监生。”王五接着道:“这些年伪冒讹托的不少,你是真监生,还是假监生?”张天宝立刻理直气壮地答道:“有凭有照,怎么假得了?”徐六又应声道:“看你镇日同我们打马吊,并不读书,怎么一个考法儿呢?——我看你这监生的凭照,终还是假的!”

张天宝有些沾带着心虚地不高兴起来,当下开启箱笼,拿出凭证给看了,那李四才道:“是真凭照,真是读书人哪!”王五也跟着道:“读书人能打那么一手好牌,可见一理通、理理通。”徐六最后接着说:“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冒犯!张公子大人大量,恕罪恕罪!”可张天宝不是不心虚,他毕竟不能因为要证明自己是真监生,就得真入场考一回,于是一边将凭照收回箱笼里,一边补了几句:“我亲戚再不前来接济,我这回怕还是不能进场的。”

此言一出,三个牌搭子忽而一齐道:“张公子不必多虑!”李四道:“就算不能进场,咱们也还可以到处纵览游观,解解幽闷哪!”王五道:“我辈相好,喝酒食肉、赏戏看花,岂能不与张公子共呢?”徐六随即道:“城西有寡妇一名,可以清心退火,咱们说去就去了不?”

张天宝可是满心欢喜,但是嘴上不能说出来。谁知李、王、徐三人似乎也乐得陪他寻欢访艳,可以说纵酒肆博,沉湎花丛,乐而忘返。直混到八月七日深夜,三人才对张天宝说:“我等天亮就要送公子入场了,得回馆舍去了。”张天宝道:“贵东人初次应试,恐怕有不熟悉的地方,我也陪着去走一遭,说不得还能指点一二小事。”

这是个关节。张天宝陪那王福康入闱,不过是八月八日一早的个把时辰,不意在试院与人摩肩擦踵之际,还遇上了几个常考试——也总考不取的旧识,打过招呼,人问:“又来考了?”他怎好说是来帮贵价公子提箱笼的呢?只好唯唯以对。不到半日完差,李、王、徐又铆足了劲儿陪张天宝继续流连在花街柳巷,这就不必细述了。

发榜那天夜里,由王福康在馆中做东,约为通宵之饮,以俟报捷者。捷报传来,王福康居然中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张天宝居然也中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就说到放枪了。

话说这一天夜里,忽然间会馆里外识与不识的人多了起来,各色衣着光鲜耀眼的报录邀赏之人络绎不绝,潮涌而入,先抢进来一波儿高声贺:主人中了!主人中了!王福康当然大为高兴,但是没有人看出来:其实早在设宴欢饮之际,王福康脸上就流露出志在必得之色。外人倒是没有多想,总以为世家子弟好排场,夜夜笙歌,欢饮达旦,自然热闹高兴。

张天宝心忖:人家中了,自己的舒泰日子也快过完了,感伤不过徒然,还是伏案大嚼,擎杯剧饮来得痛快,直过天亮犹未已。到了午后,有一大群人喧哗而入,连看门的也挡不住,一路闯进杯盘狼藉的酒筵之上,才有人指着张天宝道:“您不是新科的举人张天宝么?到处有人找您,您居然在这儿呢!”

张天宝睁着一对又浊又凸的大眼珠儿,说:“你们说什么?我、我、我不明白啊!”这厢李、王、徐三人连忙撺掇了,对报录的说:“新贵人醉了,别惹恼了他!要多少报录钱,都由我们这儿发付,人人都有、人人都有!莫要争执、莫要争执。”众人才出门,张天宝这厢趁着酒意又拍起桌子来,道:“怪哉!怪哉!真怪哉也!怎么会有这般咄咄怪事?”

王福康这一下忽然急躁起来,抢忙驱散了剩余的客人,李、王、徐三人才闭户扃窗低声告诉他:“你的确是中了!”

“可我根本没入场,是怎么中的呢?”

李四道:“咱家主人花了几千两银子,订得某贡生入场,预备在场中代主人作几篇文章,这叫‘枪替,或者‘枪代——”

王五道:“没料到这贡生日前来告:他的父亲得急病死了,这是丁外艰,按律士子根本不能考的——就算要进场做‘枪,当然也不能以本名、本籍入闱。”

徐六接着道:“于是咱们仨就想起你阁下来,何不将你引入妓院,作销魂游?另外借取了你箱笼里的凭照,好让枪手顶阁下之名入场,如此才好助我家少主东完遂科名大愿。可那枪手学养兼优,心地也實在,见题落笔,不能自休,顺便连自己那一本文章也正儿八经作完——你,就是这么考上的。”

这样,算不算富贵逼人?

靴子李

宝中堂,宝兴,道光十八年初任四川总督,七月他迁,十一月再任,一直干到道光二十六年底,回京陛见。到了京里,检点宦囊所得,积赀巨万。

一夕,在官邸内室之中与宠姬凤兮对酌,忽然看见绣帘大动,有如被狂风吹起的一般,接着便看见一名豪客手持白刃挑帘而入,屈下一膝对中堂说:“中堂还安稳么?”宝兴大惊,忙问:“你是什么人?”那豪客道:“小人由成都一路护送中堂到此,今晚四下无人,特来向中堂请安的。中堂如果不信,可以回头想想:您由成都启程,当天黄昏时分过穿云铺,夜里就在栀子集易氏乡绅家安歇一宿,夜间颠倒不能成眠,还抓着凤兮的臂膀当枕头睡,又嫌她的发簪子‘硌得慌,让凤兮脱去簪子,放在枕箱旁边儿。次日一早,那簪子却找不着了,无奈行色匆匆,也没工夫寻它了,可有这事?”宝兴想想,确有此事。还未及开口应答,那豪客接着道:“东西,小的给您收着了——”说时自袖中摸出那物事,往酒案上一扔,打着了酒盏,铿然作声,人却接着说道:“这是为了取信于中堂,所以才暂借几日的。”

宝兴早已吓得把半夜喝的酒都作一身冷汗发了,只好唯唯诺诺地问道:“壮士要、要、要什么呢?”豪客道:“想跟中堂大人讨点儿回四川的盘缠。”宝兴知道这是不免要破费的,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需要多少呢?”

“十万、八万不见其多,三千、五千不敢嫌少。”豪客道,“小人讨赏,岂敢奢望呢?您出得了手,小人便拿得下手。”

“那么,”宝兴道,“给你五千两银子如何?”

豪客二话不说,再一屈膝,道:“谢中堂赏!”

宝兴这时忽一皱眉,道:“可是我初回京,如今宅中还没有这么大笔的银子,该怎么办呢?”豪客笑了,道:“这也不难,眼下这房里不是有一层夹室么?夹室之中不是有口杨木箱子么?那箱子上不是还贴着内府检点库银的封条么?里头不是放着一箱子黄澄澄的马蹄金么?中堂何不就拿它个三百两来犒赏小的,大约合于五千两白银之数,也就打发小的上路了罢!”

宝兴万般无奈,只好取出钥匙,进了密室,开了封箱,如数点了,放置在酒案之上。只见那豪客就腰间解出一条黄巾,抖擞成包袱,三下五除二捆扎停当,连手中之刀一并裹了,缚在背上,复拱手致谢道:“小人祝中堂添福添寿了!”说时一转身,忽又瞥见案头有白玉鼻烟壶一具,莹然夺目,遂道:“这壶甚好,但不知烟味如何?”

宝兴这会儿不大高兴了,哼声道:“难道你也识得此中雅趣吗?”

豪客道:“中堂好说,小人不肖,可还偏偏就有这么点儿嗜好。”说着时,竟然抓起那鼻烟壶猛可一倒,狠狠吸了一鼻子,点着头说:“是不坏,可微微还透着些冷冽的香气,不算醇。中堂这一壶烟,小人暂借三日,待璧还之时,小的给您换一壶,那可是小的珍藏多年的极品,中堂尝一尝,算是小的给中堂祝福添寿的那么一点儿意思得了!”

“你要拿便拿去,还托辞借什么呢?”宝兴更不高兴了。

豪客却大笑不止,道:“钱是要的,壶是借的,借的非还不可,不敢欺骗中堂您老。”一面说,一面掀帘要走。

宝兴却又喊了声:“欸!来来来!有件事儿我忘了问你——”

豪客闻言,猛回头道:“想来中堂是要问小人的姓名罢?小人姓李,打小儿就没有名字,平时因为好穿短靴,小人朋辈都叫小人‘靴子李。中堂明儿一早要是报步军统领、五城提督一体严拿之时,切不要忘了小人的称呼——‘靴子李!”言罢耸身过檐,像只大黑鸟一般地就冲飞而去,倏忽不见踪影。只闻庭前枯叶飒飒,落如雨下,良久始定。

天明時分,宝兴立马遣人报拿,并且亲自详细说明了夜来所见之人结束若何、年貌若何、音声若何,诸般细节,命捕役牢记在心。同时,宝兴还向官吏施压:三日之内,务必将人犯执来,当有厚赏;否则不免移罪其缉捕不力,还是有重刑伺候的。

当此之际,自然是侦骑四出,兵役骚动,一天一夜之间,全北京城内外都动员了,却毫无所获。直到第二天近午,有个巡捕役丁,在正阳门外一爿“南髯子酒铺”里见着一名酒客,年约四十,面瘦而额颡宽广,眼角斜里往下掉,短衣窄袖,足蹬浅靿皂靴。此人当垆独酌,顷刻间豪饮数斗有余,还不停地唤店伙添酒。这役丁想拿下他立功,又怕本事不济,遂驰告同僚,共同围捕。其中有个叫徐六驹的坊官,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连忙阻止,道:“此非常人,不可以力取。我一个人先去同他谈谈,动之以情,或许还能成事。你们悄悄把四下里围上,万一有什么动静,再出手也不算晚。”

众人依计而行,四周布置下了。徐六驹单枪匹马进得“南髯子酒铺”。一入门便长揖及地,向那酒客道:“李大哥,久不见了!此番从何处来?”

那人抬眼一看,笑了,拍拍徐六驹的背,道:“你来了很好,我等你好一会子了,坐下来说话。”说时将上位让给徐六驹,一面提起酒壶笑道:“这哪儿是你要问我‘打从何处来啊?分明是我该问你‘要将我到何处去罢?”

徐六驹低头欠身,道:“不敢!中堂之命,大哥谅必早已闻知了。如能蒙大哥见怜,则感激不尽;不然的话,我只有追随大哥的马蹄尘,相率亡命天涯了!”

靴子李闻言大乐,道:“我要是想连累诸君,早就离开京师了,何必还在这儿苦苦等候你大驾光临呢?来,咱们满饮一杯!”

饮罢了杯中酒,两人把臂出门,徒步入城,径赴刑部而去。

将上堂时,靴子李还向左右环伺的差役说:“这儿是法堂哪!该给我加一副刑具不?”左右人等这才回过神来,将一干手铐脚镣给靴子李戴上。

这是指标性案件,非速审速结不可。不多一会儿工夫,承审司员升座,厉声问道:“你就是靴子李吗?”

靴子李答称:“正是。”

“前夜劫走了宝中堂五千两白银的,也就是你吗?”

靴子李应声道:“三百两黄金,约足五千两白银之数,是不错的。可金子是中堂赏赐的盘缠——小人怎么敢劫中堂的财物呢?”

承审司员立刻问道:“那么玉壶也是中堂的赏赐喽?”

“不!这是小人求借来赏玩赏玩,今夜就要送还的——它既非赏赐,也不是打劫而得的。”

司员怒道:“你小子实在狡诈,待本官请命于中堂,再来严办你!”说完就下令把靴子李收押了。

众差役刚把靴子李拽下大堂台阶,只听靴子李道:“容我歇会子。”一面说,一面弯身就靴筒子里取出一支斑竹烟管来,一边儿吸着烟,一边儿四下打量着,说:“此处牢狱颓败得不像样子了!想来历年修缮营造的费用,给堂上各司官克扣了不少,看样子都是挪作修筑私宅去了!我今天捐你们二百两银子,烦请诸君稍事修葺,起码得把破墙破壁的补上一补,也免得又有逃狱的。”

话才说罢,顿足一声大叫,但见他通身上下铁索寸断,铐镣等一班刑械便如同蝉蜕的空壳儿,全都委弃于地,人却“嗖”的一声窜上屋瓦,三转两转已然不见了踪迹。

这天晚上,宝兴不得好睡了。他知道靴子李是非来不可的,他也是非应付不可的。只得在室中环燃巨烛,燎照如白昼,令仆从持兵器绕室三匝。直等过了大半夜,外间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正庆幸着靴子李不来了,连鸡都已经叫了,宝兴还没来得及上床,蓦然间打从屋顶落下来一团黑影。此际仆从差役皆在,可一个个儿吓得面色如土,手脚软弱,动弹不得。

靴子李直趋宝兴,将玉壶放置在案上,从从容容地说:

“小人之前跟中堂约了今日要来还这件东西,何必还大费白天里那一番周折呢?中堂请试试这壶烟,就算不合口味,我也算信守了承诺。小人日来即将有远行,更有一番话要对中堂说,算是临别赠言罢!

“中堂也知道:当时您总镇蜀中的时候,吏治不修,纲纪隳坏,大小衙门就如同商店的一般,什么都是生意。搞得地方上父老衔之刺骨。如此,没有天灾,必有人祸;没有人祸,也必有天灾。

“小人前番来,奉假五千两银,原来是准备着为中堂做些善事,不外就是替中堂积恩市义罢了;要是能稍稍赈济些穷困匮乏的百姓,也为大人赎一赎先前造的罪孽。谁知大人您见利忘死,不过区区之数,竟然也难割爱。人之庸愦顽愚,简直莫过于此了!小人想中堂既然上不畏国法、下不恤人言,所幸还有老天爷借我靴子李之手,得以在旦夕之间取您这条性命,让您知所忌惮,还不至于太猖狂作乱。中堂日后如果能稍知后悔,勉强做点儿善事,说不定还保得住脖子上这一颗脑袋;不然,李某可是随时要来问候您老人家的。”

话说完,靴子李朝宝兴作了一揖,人就不见了。

插天飞

先说下:今儿故事里的人物有好几个是说书人瞎编的,为什么今回儿要瞎编呢?因为故事里头有个矬瓜,是说书人的祖上,说书人从来当不上孝子贤孙,只能姑隐其名,替这位老祖宗留一个面子。

先说一段儿闲话。去岁有某大学毕业生自谓精通麻衣相法,每观报纸杂志电视节目见有贵人闻人要人富人之闹绯闻者,皆不出一相:右眼角有三条鱼尾纹。此子据此稍事跟监,往往略得踪迹,便修书致电要之胁之,欲张扬之。贵人闻人要人富人辄花钱消灾,以求息事宁人。每宗交易,自数十以至百万元不等,何其壮哉?说书人不免赞之曰:“此岂插天飞之苗裔耶?”

插天飞就是方九麻子故事里的方阿飞。方九麻子在京师立下一次又一次劫富济贫的丰功伟绩之后,待小宫保方维甸辞世,他也就告老返乡,从此不问世事,颐养天年不说,还调教出这么一个徒儿来。几十年之后,乃有方阿飞的世界。方阿飞,外号人称插天飞,是因为总逮不住他。关于他的外貌,说书人只在《清朝野史大观?清人述异?卷下》里看到一点点儿:

其貌方颐广颡,美须髯,望如天神。学问赅洽,熟諳宫廷掌故。有徒党数十人,周流各省,专伺查地方大吏以取财。

什么是“专伺查地方大吏以取财”呢?就是以今天俗称的狗仔手法,贴身密探,一旦侦知奸宄,就登门稍示谍报,借以恐吓取财。

话说有个河南巡抚,叫和舜武,因为上奏言事,把嘉庆君给触怒了,原本不是什么大了不起的不愉快,可和舜武这个“和”字,明明是汉姓,偏让皇帝想起十多年前他初即位时杀掉的和珅来,丢下了一句:“和珅那老奸邪真是阴魂不散哪!”这话让小太监听见了,辗转流出宫禁,成了个可以卖钱的“关节”。这“关节”是:“皇上正愁找不到题目要摘河南巡抚的顶子呢!”

和舜武驻节祥符县,离京师不算太远,稍稍也听闻了些,可抽调出先前上奏言事的文稿,怎么也看不出自己的错在哪儿。终日惴惴,还不时派遣干练的探子四出打听究竟。

这一天有了谍报:说是打从京师里忽然来了好几十口子人,付了一笔极其优渥的租金,把城外法门寺给“包”了。这可不寻常。

和舜武在官场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一听说这场面,心就凉了一半儿——旧日在京当差,屡屡闻听人言:皇室贵戚之出京微行者,几无例外,都是住寺院。一来图个清静,住在寺院里,也不兴许同地方官绅酬酢往来,如此可避交接外官之嫌。二来踪迹不入市廛,也是安全上的考量。当年乾隆爷下江南之前,有某王先行探路——谓之“扫跸”;这王爷爱喝酒嫖妓,出京之后简直如鱼得水,一路之上狂嫖滥饮不说,还一再与小民冲突,给打得遍体鳞伤,回京覆旨之时伏地叩首不敢抬头,皇上命其仰视,不得已扬了扬脸,皇上看他满面淤青,不觉失声大笑,道:“照这个伤势看起来,你可给朕开辟了几千几万里的疆土哇?”原来乾隆早就派人一路之上密访其形迹,早已得此情实,这钦命抬头,根本就是打算要窝囊他一下的。此王日后有了个诨名儿,叫“杀千里”。

京中来人,包租寺院居住,如此大手笔,已属不寻常。更叫和舜武担心的是这批人的来意。因为来的,都是男人,没有一名女眷。换言之,这决计不是亲贵私家出游,而是公干。也是做贼心虚,和舜武总觉乎着人家是冲他来的。这该如何?当然是“瞷人者人恒瞷之”,巡抚大人也派了兵丁差役,换做百姓服色,每天早晚来来回回、不停地穿梭过寺,务使无滴水之漏。不但要知道来人的底细,还得查探来人到底想要打听什么底细。

匆匆过了五六天,只知道这一批人终日闭门禁出入,仅仅于拂晓前后,打开寺门,不过容身宽窄,才通一担出入,有挑水的、有担柴的;有僧众,也有的高大健壮、望之可知是改扮百姓的军人,后者一个个儿口操京语,且神气肃飒,步履端严,比起地方上习见的兵勇又高明了不知凡几。

这几天下来,不只是和舜武派出去密探回报得其情实,整一片祥符县的老百姓也喧腾开了:京中有皇亲国戚微服私访,看来是跟之前打从宫中小太监嘴里传出来的那“关节”是有干系。

群众的猜测大抵如此,毕竟谣诼既无根源,又无去向,往往捕风捉影的内容,恰与听者所预期者极为相近。在麟菮所撰写的《湖天谈往录·卷三·祥符贵胄》中详细记载了一个当时的传说,居然直接挑明:来者的确是为了罗织巡抚大人的“墨迹”而至,谓:

星使已易服为僧众,藉樵汲之便出寺入城,假作投牒挂单,溷迹于城中诸寺庙。至夜乃易俗装、帽后衬假辫发,出入市肆,广搜和抚任内勾当几许、手段如何?

试想:一个方面大员,在任内无论如何清廉,总少不了送往迎来;无论如何慈恤,也总免不了秉公得罪。只要有那想来罗织的,则麟菮有两句漂亮的形容:“墨迹从天而降,不少生动自然!”和舜武不敢掉以轻心,立刻督促祥符县令:无论如何,得在三日之内查问出来者身份、来意,否则先问这首县一个办事不力之罪。

祥符县太爷叫郝廉生,得令时已是薄暮了,仍旧不能怠慢,亲自易装,前往法门寺勘查。远远观望了一阵,忽见有人踅出来了,状貌又与先前所见的壮夫力士显然不同——看他身形佝偻、老态龙钟,步履倒还便捷,只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再一细忖,想起来了:这人嘴是瘪的,唇上颔下不见一根儿须毛,咳唾声细如蚊蚋——他、他、他竟然是个太监。郝廉生急急忙忙跟随定了,见那老太监手里还提拎着一只腰长嘴细的大银壶,同他错身而过的人都不免回头屡顾,想要多看个一两眼——因为毕竟没见过那么个长相的壶。

县太爷一路尾随入市,见人家是去沽酒的。买卖一场,除了问价之外,一个闲字儿没说出口。郝廉生见壶装满了,假意敬老扶弱,上前搀扶,老太监正色拒之,仍不发一言。回程脚步更快,转眼之间就飘然入寺。之后山门深掩,虫鸣寂寂,郝廉生这头一天出勤,算是扑了空。此景此情,一连两日,急得县太爷还差一点儿掏钱要给代偿酒赀,老太监总还是不吭一声。

眼见这一回沽了酒又要进寺中去,闭门不出,则尽日枯守之工岂不白耗?再看对方颓耄恭谨的模样儿,郝廉生猛可想起一计,当即飞身上前,趁那寺门将掩未掩之际横肘一架,格住了,同时高声喧嚷起来:“法门寺乃是佛门清静之地,奈何有俗家人沽酒而入,看来里头嫌疑不小,我倒要问问方丈大和尚:招纳俗家丁壮陪饮——这,究竟是八万四千法门里的哪一门儿?”

这一招居然奏效,老太监果然流露出惊惶恐惧之色来,索性跨槛而出,以身护门,尽力要压抑辞色地说:“你不要在这儿喳乎!知道里头住的是谁么?”郝廉生当然打蛇随棍上,趁势昂声答道:“我管他里头住的谁啊?住的不是神佛菩萨比丘沙弥么?怎么还住着个酒徒呢?”

“你不要命啦?”对方终于也高声制止,有些迫不及待要打发人赶快离去似的又转低声:“是大阿哥!奉旨专为查贿案来的!惊动了銮驾,我看你拿几顶脑袋来赎!”言罢不停地倒挥指掌,意思很明白:这是劝人逃命去。

正待回身,厚重的山门又“咿呀”一声开了,老太监勉强钻出半顶脑袋来,一脸苍白灰败,额角上还渗着一颗颗晶晶莹莹的汗珠,道:“我跟你说这些是为你好!上意不可测,你可千千万万别把我说的给张扬出去啊!”交代完,一缩头,门又立刻关上了。

郝廉生所想要知道的情报也足够了,登时回县,径诣抚署,向和舜武回禀所得。和舜武还是心有不惬,追问道:“查谁的贿案呢?还有,‘上意不可测,说的不是皇上么?可来的不是大阿哥么?”

郝廉生虽属下僚,直觉到事不关己,反而冷静得多,遂道:“抚台大人,不论查谁,到了祥符县而不向抚台衙门问讯,断非好音哪!至于这‘上意么——”

“‘上意怎的?”

“单凭这两字,就断断乎可知:来的还真是大阿哥。”郝廉生说。

和舜武转念一沉吟:可不?正因为来人所衔者乃是事机极密的钦命,为了完差,自然要实心办事;但是也正因“上意”不可测,连大阿哥都不知道自己身边或身后是不是会有另一拨儿瞷伺的人。深玩此一时脱口之言,老太监情急之下迸出“上意不可测”之语,反而显示了一个背景:“上意”之中有一点是可以测得出来的:不惜让大阿哥都觉得风声鹤唳,则意味着皇上非要查出那行贿之人的真赃实据不可。

到了第二天一大清早,但见自巡抚以下阖省司道府员乃至于首县县令穿戴得整整齐齐,仆马舆从俱备,一片光鲜,如临盛典。这行列森严,部曲讲究,真还如同前朝乾隆爺下江南之际自京师南下那一路之上的风光,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诸官吏僚员脸上的表情了——这一回,好像人人都担着极大的心思似的;这心思,最窝囊的是没有谁知道:来请见大阿哥有罪过呢,抑或不来请见有罪过?可无论是什么人上前叩门,皆无响应,但闻大门之中、庭院之内一片鞭扑、哀嚎之声。那哀嚎的声音柔细如蚊蚋,又似老媪,听口音,似乎正是前两日出门沽酒的老太监。不多时,鞭声停了,喊声也戛然而止,接着是一人厉声呼喝道:“找条活水给扔了去!”

又过了片刻,山门照旧“咿呀”一声开了,这回开得比前两天稍稍大了些,里头出来两名劲装侍卫,一人拖着一条腿——仰面而出,浑身一片狼藉血污的人挛屈佝偻,郝廉生一望而知:就是那个老太监。守着抚道大员的面,活活将人打死,这——除了大阿哥,谁有这个胆呢?可那二侍卫抬眼瞥了瞥众人,如浑然不见一物,将尸身扔上一匹骡子,另一人策马过来,牵了骡口的缰绳,扬长而去。

这一个进门时颇不寻常——似乎不必遮遮掩掩了,索性刻意将山门大推一开,门外诸人趁此向里一瞄,有人吓得尿湿了裤子:里头满地血迹不说,有那身着羽林军服的壮士正在泼水清洗,似乎也不避讳有人观看,再往里,站着一排身罩黄马褂、头戴珊瑚冠、帽后孔雀翎的大员,其中一个生得十分体面,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须髯极美,看上去就仿佛画上走出来的神仙一般,这人站在庭院深处,身旁即是石阶,石阶尽处自然就是大雄宝殿了,此际殿外廊庑之下设了一把金漆交椅,璀璨光明,简直令人不敢逼视,金交椅里端端严严坐着个华服少年,正微微偏着头、交代着什么事情,身穿黄马褂的大臣远远地看这厢巡抚已经跨门而入了,似乎没有阻止之意,反而举起了左手,像是示意这和舜武依他手势行事的样子。和舜武立刻扑身跪了,缓缓膝行而前,才没几步,又教那穿黄马褂的抬手止住,朗声说道:“爷在这儿了,可以行礼了。”

和舜武连忙向后退出,重新集聚了行列,簇拥着再进了山门,跪叩一番,穿黄马褂的紧接着说:“地方官吏都辛苦了,都回去了罢。”

这时,金交椅上的少年忽然说了句什么,接着打了个呵欠,穿黄马褂的又道:“爷明日回京,诸位不必再来了。”说到这儿,朝和舜武一点头,意思仿佛是:你可以领着人滚蛋了。

和舜武二话不敢说,连滚带爬地离了法门寺,回到祥符县城里,赶紧召集商民之豪富者,齐集衙署。主宾纷纷坐定,并不见礼,和舜武看一眼众人,开门见山地说:“尽一日之内,可以筹到多少金子?”

问金不问银,自然有学问在里面。其一是银两为官银,明白纳银孝敬大阿哥,既不合法制,也有点儿滑稽——有哪个家奴能够将家中器物捧了奉送家主人为贽敬的呢?再一说:为数不多,非但不算孝敬,反而是难堪了;但庞大的白银,你教大阿哥如何载运回京呢?明白招摇过市,看见的说大阿哥出京搜刮银子去了,这像话么?

如果是金子,就很不同了。金价在明、清之间,有起无伏,其间的确有很大的落差。明洪武八年造“大明宝钞”,每钞一贯千文,折银一两,四贯易黄金一两。洪武十八年有了第一次变动,金一两可换银五两。到永乐十一年,金价二度起涨,一两金可换银七两五钱。到崇祯末年,金价一路腾贵,差不多要十两银子才换得了一两金子了。入清之后,一直维持在十多两银换一两金这个价位,乾隆时金价陡地又长了一番,最贵可以到二十好几两银子换一两金子。嘉庆、道光年间,金价至少维持在十八九到二十换一之间。同样的价值,体积、重量差了十几、二十倍,价值感自然非常不同。

其实和舜武打的主意就是大家凑一凑,包满一整箱黄金,号曰万两,一车装行,既简便不惹人耳目,也很算尽到了礼数。

一个叫刘之丰的说:“多给个两天,要几万两都不难。只一天,就不容易凑了——这黄金不比白镪,白镪到处都是,无论要多少,即便是一日,也凑得来;可大人只给一日,又限黄金,这——”

另一個是开古董铺子的田安柱——此人日后大大有名,曾经以私人之资雇请了一批(据说是盗匪出身的)江湖人物,请这批人打从太平天国诸王手中盗宝,使许多流传了上千年的古器物免于兵燹、得到保全。这田安柱当场拿出一块玛瑙来——据说光这一块就有千两银子以上的时价,说:“我捐这块玛瑙!”

刘之丰身边还有个漕帮里的舵主,资望高、家道殷实,很有些个人望,此人姓卢,单名一个鼎字;在祥符县,身上没有官服的人里,就他一说话,大小事都算是定局了。此际他看一眼田安柱,说:“大阿哥不少这块玛瑙罢?”这话明白着是损,可也的确指出了症结所在:大阿哥要什么没有?这种胃口不是给多给少才够的问题,而是怎么给才不失礼?零着募,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募不来?可募来了,东一片宝石、西一枚金珠,离离落落,倒像是在打发要饭的。卢鼎的片言提醒要紧,众人一时噤声不语,都在想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下城坊的吴颐文说了话了——此人是地头上的一张“老面皮”,世代干的就是富贵、皮肉两窑子的营生,不算什么高尚人,也没有说话的资格。可县太爷郝廉生找了这等人物来,自有他的用意。一听到这儿,他大概明白了诸位贵人的困境:时间太短,数额太大;要募得多,就募不齐洁,要募得齐洁,就凑不上数。

“花姑娘的东西嫌弃不嫌弃?”吴颐文低声问。

“你自凡是拿得出来,谁敢嫌弃?”另一个不知什么人说。

“那好!我有。”吴颐文终于找到个可以出头的机会了,有如富贵窑子里出“豹子”那样声震屋瓦地喊了一嗓子。

原来当年有个十二岁出师的清倌人,能弹弦子兼唱曲儿,还能与那些个喜欢附庸风雅的文人、官爷填填词、谱谱新歌、打个诗钟什么的,色殊有才艺,当然自视甚高,不肯轻易许人。

有一回,清倌人看上了个才貌兼备的小郎君,才点上大蜡烛,不料这小郎君原本是有妻室的,两个人假凤虚凰做了一个多月,终于被元配带人一路打了来,将小郎君押回家去不说,还把这多情的花姑娘打了一顿,额头中间留下了个伤疤,远看似愁眉,近看更觉心事一股脑儿打从眉眼之间浮出,从此惹人疼惜怜爱的程度,更十百倍于前,号“愁仙子”。

愁仙子从此不愁生意,而且断了情念,生意便益发做得专业了。她有一个斗柜,分好几层儿,金饰的归一层、玉器的归一层、带针带钩的归一层、成条成块儿的也各有区分。客人去了,有什么赏赉,她随手拉开斗屉,向里一扔,还听得见空屉回响,可见寂寞。直到有一年这花姑娘忽然病死了,老鸨子才道出真情:那姑娘生平所储贮的奇珍异宝,价值不菲,尤其是金子,早就倩工秘密镕铸,给烧成一方大金砖,就镇在那花姑娘生前睡的床底下。

有宵小曾经试着想把这床搬开,将金块挖出来,每试一回手,都要断送一条性命,有攀墙折断了脖颈的,有搬床扭断了腰身的,还有一人死得最称离奇,他只是经过这愁仙子的窗下,就莫名其妙地气痰上涌,窒息而死。仵作一验,颈间渐渐浮起一条红痕,老鸨子一看,不觉掉下泪来:死者真是冤枉,他只不过长得太像当年那没有肩膀的小郎君了。

就因为阴灵太凶毒,多少年过去,都没有谁敢造次,把那块大金砖挖出来,这倒反而成了下城坊曲院红楼的一个话柄。一块跟床一样大的大金砖,保佑姑娘们勿为情所迷、勿为意所迁——毕竟,男人有了钱一定会变坏,女人变坏了一定会有钱。吴颐文的建议就是将这大金砖献了,值多少,再慢慢儿跟鸨母算账。金砖挖出来,有寻常一口棺材般长宽,其实厚度仅约寸半,也足教人咋舌不已了。

第二天黎明之前,自巡抚以下阖省司道府员乃至于首县县令穿戴得整整齐齐,仆马舆从俱备,一片光鲜,如临盛典。这行列森严,部曲讲究,真还如同前朝乾隆爷下江南之际自京师南下那一路之上的风光。要说跟前一日又有什么不同,就是终于等到这法门寺开山门的一刹那,众官员齐齐拜倒,充满了奋发图强的精神,充满了伺候得体的自信。那一块大金砖已经连夜运入寺中,至于谁收的?怎么收的?收到之后有些什么允诺?照说这大阿哥离开之前一定会有交代,起码也会给个暗示。

这时但见寺中缓缓催出些马匹、骡驴,各自套齐车具,旁观众人只能纷纷猜测:愁仙子那一块少说也有个万把两重的金砖究竟放在哪一辆车上?到末了,大伙儿都等得不耐烦了,才猛里看见前日那穿黄马褂的大官儿从行伍前头策马回头,递给和舜武一个红签黄皮纸封儿,低声道:“爷有亲笔谢帖,当着人不要看,家去拆了细读意旨!”

和舜武奉命唯唯,只见这几十口子人马忽焉就滚进了漫天扑地的埃尘之中,其神骏秀雅兼挺拔,果真是皇室风范。为之赞叹了不到一个时辰,巡抚衙门里传来一声惨厉的吼叫——是和舜武,他恭恭敬敬地打开上头写明“谕 河南巡抚 和”字样的纸封儿,发现里头歪歪斜斜写着两个大字、三个小字:“领谢 插天飞”。

(选自台湾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春灯公子》)

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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