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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报考公务员，舅舅特別高兴。舅舅是赵家最有政治头脑的，他的政治经验主要来自长期与各种干部打交道，小到村主任，大到局长。但舅舅的政治经验也就到局长这个层次，而且还是稀稀拉拉、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的搞法，多数时候就在村里和街道打转，只有事情大了急了，才跑到区里找关系。

小武毕业好几年，学的东西忘得七七八八，只得捡起书本，闭门苦读。好在公务员考试已经发展成了一门生意，各种培训班非常火爆。小武报了一个辅导班，做各种模拟试题，情形与当年参加高考差不多。可辅导老师说，如今高考录取率比这高，公务员考试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前几年最热门的国土建设部门，一个岗位1000多人报考，报纸上登的，不是我造谣，什么大学有这么热门？小武心想，辅导老师借此为自己的培训班做广告，有些言过其实，但公务员考试热度难降也是事实，即使现在，每年春节后，南下找工作的大学生将近十万，其中一半都是冲着这里的公务员考试来的。在这个昂贵的培训班里，大部分是外地考生，有的已经连续几年征战沙场，一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架势。

舅舅来找的时候，小武正在临阵磨枪。他一把夺下小武手中的书，成天关在家里抱着几本破书看，难道还要读一遍大学不成吗？真以为书里有黄金和美女呀，你老豆读那么多死书，赚到钱了吗？走走走，去皇冠假日桑拿，放松放松。舅舅没有什么文化，不知道大学之上叫研究生、博士生。他奉妹妹之命来刺探情报。

小武不告诉老妈，怕得不到支持。老妈希望他继承家业。小武讽刺，几栋房产、一个酒楼，当包租公和做饭给别人吃也叫事业？心里反抗的却是老妈一贯的态度，什么都想管，尤其讨厌的是，总拿他与村里的华仔、龙仔那些人比，简直可笑，他们是一些初高中生，会赚钱又怎么样？还不是靠家族企业。我可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怎么能和他们一个活法？顶不喜欢村里人的，就是除了钱钱钱，其他什么都不懂。

得知小武在考公务员，舅舅大喜，手一挥浴巾掉到地上，露出桑拿房大裤衩，高声说，你个细佬崽有出息，是个干大事的，当官才是正路。小武捡起地上的浴巾，递给他说，不要这么大声喊。舅舅只顾自己高兴，我同你讲，做什么都不如当官发财快，村里谁家的房子最多？村干部。街道谁最威水？书记。官越大越值钱，生意人赚的是辛苦钱，当官赚的是轻松钱。你读了那么多书，早该去当官，不要相信卖报纸的，说什么干部没有以前吃香。舅舅活了半辈子，什么都见过，当官永远比当平头百姓好，家里不缺钱只缺官。男人就是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考上，考上了奖励你一台车。

舅舅这样的小财主，三句话不离钱权，正常得很。他关心政治是迫于无奈，羡慕当官是因为他的生意没有领导关照不行。舅舅发家致富的主要门路是建私房，民间称农民房，官方叫小产权房。他和他的很多同行，本钱都不顶大，今天这里盖一栋，明天那里起一层，建房子跟打游击似的，被人们称作包工头。小产权房是私生子，包工头也不是开发商。建私房仰仗村干部，村里有地，舅舅出钱，建好分成，一部分房子返还村里，其余的卖了钱就归舅舅所有。后来村里无权卖地了，舅舅顺理成章地把工作做到了镇里和国土建设部门。再后来城市化，土地收归国有，村集体用地必须取得正式批文，否则一律按违法建筑论处，舅舅的小产权房便建不下去了。为了跟上政府的步伐，腾笼换鸟，转型升级，找点新的发财门路，舅舅把富裕的时间都消耗在他熟悉的村干部、街道干部身上。吃饭、搓麻、桑拿，是他的拿手好戏，管它有没有用，反正网箱养鱼，总有收网的那天，揾食就要舍得下本钱。

还真让小武考上了。

第一时间自然是告诉舅舅。舅舅又是一顿猛夸，外甥太争气了，当年考上村里第一个正牌子大学生，得了10万奖金，现在考上公务员，又饮了头啖汤。他的意思，村里出去当干部的虽不止小武一个，只有小武是凭本事考上的。舅舅把车钥匙往小武手里一塞，让他开车，自己忙着给妹妹打电话，叫她去大富豪吃自助餐。

小武妈在自家酒楼打麻将，刚刚摸到了筒子清一色，正等着卡窿8条和牌，根本不接电话，怕接了放跑了好运气。电话顽固地响着，她努力地摸着，一圈，两圈，终于摸到一只，不用看就知道是8条，把牌一推，慢腾腾拿起电话。听到是儿子考上了公务员，身体一振，腰板伸直，嘴里爆出一串响亮的笑声，脸上乐得四面开花。打牌的姐妹嚷着要她请客，这个说赖崽当官要发达了，那个说政府里面漂亮女仔多，能给你找个好媳妇了。她们说啥，小武妈都爱听，钱不钱官不官都无所谓，男仔娶老婆晚一点也不要紧，主要是儿子收心了，愿意正经做事了，她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在姐妹们的恭维羡慕声中，小武妈开上车，直奔大富豪酒店。一到顶楼自助餐厅，就看到儿子与哥哥坐在一起，谈得很投机，心里的喜悦再次高涨。这些年，儿子可没少让她操心，今天玩音乐，明天跑夜场，后天又不知搞出什么花样，就是不肯安下心来做点正事。

小武朝老妈得意地晃着手里的车钥匙，说舅舅给的。当哥哥的眉飞色舞，对妹妹说，小武长大了，懂得打理自己的事了，你以后少操点闲心，好好享福吧。

小武妈随即从包里掏出两沓现金，往儿子手里一塞，说，老妈也表示一下，本来要打麻将的，拿去买些像样的衣服，当官要注意形象，把那些奇奇怪怪的衫统统换掉算了。

小武毫不客气接过钱，反驳老妈，什么时代了，公务员比你们这些村里人潮多了好吧，他们还参加各种选秀、相亲节目呢。老妈不信，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当官跟当老百姓就是不同，远的不说，村里的干部成天都端着个架子、装腔作势。她叮嘱儿子，有样学样。

小武嘴一撇，你们想多了，我刚入职，和当官根本扯不到一起。合适就好好干，哪天不喜欢辞职也不一定。最后这句丧气话，是故意说来打击老妈的。老妈掩饰不住的高兴与自豪，让他颇感意外，原来继承家业并不是唯一选择，原来她和舅舅一样，希望自己当官。

2

上班第一天，小武惹了一点不大不小的麻烦。本来，他算准提前10分钟就进了区委大院，却找不到停车位，空着的几个却被“雪糕筒”压着。眼看时间快到了，小武就下车移开“雪糕筒”，把车停了进去。还没摆好，就过来一个保安，态度严肃，命令他立即把车开走。

小武摇下车窗解释，急着上班，先停一下，半个小時就过来开走。帮个忙吧，反正空着。保安说，你看清楚了，这都是区领导的车位，不能停，我同意了，会被炒鱿鱼。

小武下车一看，的确写着几个很不显眼的小字，再环顾四周与远处，一个空位也没有，只好再次央求保安大哥高抬贵手，先借用一下，并说留下手机号，领导要用马上开走。

保安大哥略带讽刺说，这可不是私家车位，想停就停。这下小武也有点不高兴了，只是暂时借用一下，又没有别的意思，企业、银行及各种内部停车场，都有老板的固定车位，难道自己不懂？可这里是政府机关，不是经常有各种便民措施吗，就算自己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是个外来办事的，借用一下也不行？就在相持不下，几乎吵起来时，保安队长闻声过来，给小武指了一条出路：出大院右转，隔壁的国土局停车场肯定有位。

小武停好车，步行进来时，又被大门口的门卫拦住。他还没有工作证，只好在传达室登记了身份证号码、单位名称、电话等，才获准进区委大院。一边快走，一边纳闷：刚才也不见有人拦我的车。

这么一折腾，到秘书一科报到时，已经9点15分了。科长倒没有责怪他，而是态度温和地先问了他家住得远不远，坐什么车来的？小武说自己开车，科长说，难怪，英雄难过二线关，早高峰最好提前半小时，不然准得堵路上。

科长告诉小武，一科只是帮他办理入职手续，同时交代了一些上班的注意事项、早餐午餐的地方以及简单的工作纪律，把他领到了另一间办公室，说，这就是你今后办公的地方。

小武看到门牌上写着：秘书二科。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走过来跟小武握手，自我介绍叫冯小敏。笑盈盈地说，欢迎小帅哥，这个位置是你的，坐吧。

小武被她握过的手，感到很凉，随口说，你手好冷，是不是空调太大了，我调高一点。小武调好了空调开关，坐下来，还想跟小敏继续说话。小敏仍然笑着说，我手上有要紧事，你先翻翻报纸，工作等科长来给你安排。

小武随手翻开桌上一堆报纸，最上面是区报，第一页标题套红，红色标题下是一组会议照片，照片上除了主席台的人表情清晰，其余人都很模糊。细读内容才知，区里正在开“两会”，怪不得这么忙。区报下面有本市日报、晚报、市民报、生活报、地铁报，首页内容大同小异，不是会议就是领导活动，然后是省里的日报、晚报和《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经济日报》《参考消息》等，多达十几种。小武从来没有一次读过这么多报纸，时间多得很，竟然都粗粗浏览了一下。最下面还有《香港商报》《大公报》《文汇报》，全是繁体字，看起来有点费劲，只翻了翻花花绿绿的广告。

报纸翻完后，小敏还在忙，小武就去上厕所。沿着走廊打量一遍，发现有10多个不同科室，而挂着主任、副主任、调研员、副调研员牌子的，也有八九个。估算了一下，单位至少也有50～60人吧，果然是党委政府的重要部门、大单位，跟自己面试前了解的情况差不多。

午饭时间，科长还没有回来。小敏说，不等了，开两会跟打仗似的，科长协助毛主任，负责现场统筹，会务、材料、领导讲话都要把关，肯定不回来吃了，我带你去食堂。

到了食堂，小敏让小武刷自己的饭卡。小武要了一饭一汤一荤一蔬一水果，合起来15元。真便宜，小武一边吃着一边感叹。

小敏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机关现在就这点福利，再贵我们吃不起了。小武不太相信，不会吧，人家都说公务员待遇很好，不是还有奖金福利什么的吗？小敏说，你是还没有看到自己的工资单。有几个其他科室同事看着小武笑，其中一个说，饱汉不知饿汉饥，肯定是土豪，以后吃饭都你买单。小武高兴地答道，只要大家看得起，明天我就请客。

一起在外面吃了几次饭，就跟大家混熟了。年轻人容易沟通，小武很快就融入了新的工作环境。

二科一共四个人，科长、副科长、小敏、小武，只有小武是个大头兵，小敏也是副科级。科长比小武大10多岁，少年老成，办事有条不紊。见过小武之后，叫小武先办入职手续，买饭卡，登记车牌。处理完这些私事后，才分配给小武工作任务，叫他配合小敏负责会场布置。

小武有些不解，自己进政府，可不是为了端茶倒水抹桌子来的，布置会场还要两个人负责？

科长说，开会无小事，小事不开会，尤其是轮到我们二科安排的会，绝对马虎不得。会场布置是会务安排的第一个环节，不止是简单的仪式感问题，涉及很多方面，一个全区性的大会，成不成功看宣传，圆不圆满看会务，满不满意看领导。

小武赶紧端正了姿势，生怕科长误会他吊儿郎当。

科长继续说，要让领导满意，就不能出任何差错，首先是主席台，什么人上台、多少人上台，既要看会议规格，更要看领导意图，像两会这样的法定大会好办，上面怎么搞我们就怎么搞，麻烦的是没有固定套路的各种工作大会，谁上谁不上就要请示领导，但万变不离其宗，书记、人大主任、区长、政协主席、纪委书记这五套班子的头，都是会议的核心人物，永远是主席台上的嘉宾，其余的区领导就按他们在班子里的排名，围绕在他们的周围依次散开。

小武听得有些迷惑。科长说，不用害怕，给你个电话本就行了，电话本上的排名就是领导和部门的排名，随身带着，等完全进入情况，就闭着眼睛都知道哪个领导该坐哪里，哪个位置该放哪个单位了，不懂的问小敏，她什么都会。

科长离开后，小武跟小敏说，机关的事情真的这么复杂呀，我原来以为是人家造谣的，一下子记不住，你多提醒我，小敏姐。

小敏比小武年龄还小一点，一毕业就进了公务员队伍，外表与刚毕业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可机关办事的门道早就摸清了。她咯咯笑着说，谁是你姐姐，把我都叫老了，这些套路不难，很快都能学会。看在你这么认真的份上，我再跟你说详细一点。小武被她这么一笑，神经绷得不那么紧了，依然保持着谦虚的神情。

小敏一口气讲了很多规矩，包括会场布置、会议准备、会议纪要等。等到她终于停下来，小武表示彻底服了，终于明白重要的内容都在“但是”后，比科长说得更复杂，追问楼里到底有多少会议室，自己是不是都要一一参观，先掌握地形？

小敏认真想了想说，你不问，我还真的没有算过，有一个大会堂、一个多功能厅、一个视频厅，常委会议室、区政府会议室、迎宾馆会议室、政协人大会议室，区领导专门用于接待的大小贵宾室、小型会议室，另外还有专门为每个街道开两会用的一共10个会议室，以及大楼里每个单位自己的会议室，全部算上应该有几十个吧。

哦，My god，工作就是开会，政府果然如此，看来我以后也要天天开会了。小武作痛苦状说。

小敏略带讥讽地说，你还没有资格天天开会，顶多是陪会。会多有什么好奇怪的，开会是被实践反复证明最行之有效、最为便捷的工作方法，不開会要那么多领导干吗，设那么多副职干吗？可以说，副职的基本功能就是开会。会议经济还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支柱产业，会多的地方经济形势好，没有钱，你拿什么开会，谁愿意去落后的地方开会。世界上会议最多的城市是瑞士日内瓦，每天有几百个会，瑞士可是全世界人均存款最高的地方。

听小敏发表高论，小武一点不讨厌，反而觉得这姑娘特别可爱，语调里明显带着讥讽，脸上却一本正经，这跟他以前接触的女孩很不相同。那些女孩脸上的内容很容易判断，喜怒哀乐四季分明。小敏的脸上也写满了内容，却无法判断它们是什么意思，越是这样，越刺激他的好奇心。

小敏没有发现小武在研究自己，站起来带他去常委会议室，先熟悉一下环境，下午正好有个会。

常委会议室不大，布置成四块。中间是圆桌区，配有12个座位，属于11个常委，多一个为发言席;紧挨两边各有一排长桌，属于部委办局主要领导;圆桌正对面则足有几十个座位，第一排属于街道领导，后面几排属于区直其他部门和所有可能参会部门的领导，因为常委会经常开成常委扩大会。

小敏指着圆桌中的两个位置说，这是书记和区长经常坐的地方，他们不在的时候，谁最大谁坐。小武自言自语，原来圆桌会议也要分主次。小敏说，有领导的地方就有排名，有排名的地方就有主次，斗地主分大小王，打双升有主与副。咱们单位的内部会议室，主任也有固定座位，主任不在，副主任也绝不会去坐，除非会议严重超员，实在没多余的椅子可坐。

万一坐错了，领导会生气吗？小武问。小敏说，倒没有这么严重，但还是不要搞错为好。她特意讲了一个故事加以补充，据说多年前有一次市政府开临时会议，没有摆牌子，一个新任局长来早了，没注意随意坐了下来。市长进来走到他身边，开着玩笑说，你坐这个位，恐怕还要等几年吧？新局长闹了个大红脸。小敏说，现在的领导都很开明，对座位不那么讲究，偶尔摆错纠正就是了，不至于挨批。但你还是要记住，领导的座位能讲究就讲究，机关里叫懂规矩，民间说礼多人不怪。进了机关却不懂规矩，或者老是坏了既定规矩，会给人留下一个不成熟的印象，不成熟是机关工作的大忌。

我忽然明白一把手的意思了，关键的椅子只有一把，谁坐了谁就是一把手，谁就是大王，领导都是主，群众都是副，对吧？小武调皮地说。

小敏发现小武在明知故问，意识到自己的话今天有点多，便话题一转，你踏进社会比我还早，论工作经历比我还丰富，机关与社会的差别没有你想象的大，游戏规则哪里都一样，我就不再啰唆了。

不管怎么样，我是个新人，还是要请你多多赐教。小武不失真诚地说。小敏讽刺道，你算哪门子新人，又不是应届生，顶多也就是个二手新人。小武忍不住笑了，姐姐真会起外号，只听说过二婚女人叫二手玫瑰，二婚男人叫二手烟，不知道机关里还有一个二手新人。

一圈下来，小武一点也不敢小瞧这个年龄比自己小、却显得成熟老练的小姑娘了，说要拜师。小敏也不客气，以后请客都归你，谁叫你是土豪。

土豪这顶帽子，小武算是戴定了。原因除了他第一天开着奔驰来上班，被保安教训的事情，后来被大家知道了成为饭桌笑谈外，还有后续。第二天，他照样开着奔驰上班，却在大门口被保安拦下了，因为他的车没有出入证。小武不服，但有了头天的车位事件，不敢造次，乖乖地打电话向小敏求救，门卫通过电话证实才给他放行。午饭的时候，小武忍不住发牢骚，机关不但有官僚主义，还有群僚主义，明明昨天放行了，今天却假装不认识，是不是保安队长借机报复？

同事们笑得喷饭。小敏提醒他，大院保安可不简单，人人都必须记住五套班子的车牌，见了要敬礼，这是基本功。还有看不见的功夫，就是凭车认人。人靠衣裳马靠鞍，豪车总是配老板，昨天不拦你，误以为你是来找领导的大老板，今天你自己底气不足被他们发现了，自然要拦下问个究竟。

小武想还真是这样，自己进门的时候确实有些犹豫。回家就把车还给了舅舅，换上了老妈的小宝马。这个时候还没有实行公车改革，区领导的专车都一色本田奥德赛，小武的车摆在那里还是很打眼。最后，他也买了一辆本田车，跟领导们保持一致。同事们便说，一上班换三台车，不是土豪是什么？

3

小武上了一段时间班，把各种会务都熟悉了一遍。在二楼通向三楼以上的电梯间，在几个有会议室的楼道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个身穿衬衣西裤、表情随意、脚步匆忙的高个子男孩，拎着一袋子或几袋子东西，陪着一个头扎马尾、身穿套裙、手中若干纸质材料的姑娘，那就是小武和小敏，他们正赶往各种大小会场。小武手里的红色塑料袋子，看起来有点廉价，里面装的东西却很重要，大多是书记、区长、副书记、常委、副区长的牌子，偶尔也装人大主任副主任、政协主席副主席，极少时候是部门领导。

小敏说，摆座位的事本来可以交给机关事务局去处理，但赖主任特别重视，坚持要二科把关。小武感叹赖主任太忙了，还不认识自己。其实报到的第二天，赖主任开完办公例会后，被分管副主任引到二科看望了他，但小武知道赖主任根本没记住自己。

两办是党委办与政府办合署办公的简称，上对五套班子，下接全区所有部门，是一个参谋部、情报站，也是一个中枢神经，还可以算准决策机构。是领导的眼和手，又是领导的脑和心，智囊中的智囊，部门的请示按程序应该由两办递呈领导审阅批示，不能直接上报，领导的指示要贯彻下去，也要经由两办变成文件下达执行。至于实际中是否都这样操作，既要看主要领导的行事风格，也要看两办主任与领导的默契程度。但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两办主任与书记区长不协调的情况，他们都是人精，个个是协调高手，无论如何也不会得罪自己的领导。两办主任也是最忙的区领导，除了自留地责任田，还要协调主要领导统筹全区事务，书记有公务必须陪，区长有公务也要跟，上面来人要陪，领导下乡要陪，24小时不能关机，全天候处于整装待发状态。忙完这些，晚上才有时间处理自家工作，那必定有一大堆公文等他圈阅或指示。

小武在办公室见不到赖主任，没有机会单独向他汇报，一点也不奇怪。在会场、接待餐厅及其他场合，倒是能看到行色匆匆的赖主任，不是低着头跟区主要领导交谈，就是扬着头给部门领导布置工作，目光极少停留在旁人身上，且身边总是有人围着。副主任向他汇报工作，都要抢抓机遇，小武这等级别最低的新同志，就自我屏蔽了。即使迎面遇到，也会闪避到一边，当然会面带微笑，头部微垂，像电视剧里的仆人丫鬟跟班一类的角色。小武还没有养成低眉垂脸的习惯，想万一那天也正面相遇怎么办呢？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做了个低头的动作，似乎有点别扭。算了。他想。

不料有一天，真的单独碰到了主任，竟是在男厕所。当时小武刚小便完，迎面撞上急冲冲进门的赖主任。赖主任一手拿着笔记本和电话、一手伸向裤裆，有点忙不过来，看到小武，急忙把笔记本往他手里一塞，火急火燎地解开裤子。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后，主任才如释重负地转过身来，一边洗手，一边问小武，你是新来的赵武？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小武没想到领导思路转得这么快，刚才还被尿憋成那样很是好笑。就随口答道，挺好的。别的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那就好。主任看了看小武说，还没找你正式谈过话，跟我上办公室吧。

赖主任办公室与几位副主任的办公室面积差别不大，墙上有一幅字，小武能认出是“谨言慎行”四个字。盆栽也是发财树，多了一盆蝴蝶兰而已，不过树和花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不像科里的发财树，叶子都长在一边，发育不良。

赖主任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小武坐下。小武以为他要接着提问，主任却自说自话：赵武同志，你是本地青年的骄傲，家里有房有车，还愿意到机关来工作，不简单。知道吧，刚建区那时候，有很多不务农、不读书、不经商、不做工的后生仔，被称作“四不”青年。时代进步了，新时代的青年，就是要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追求的“四有”青年，知道吧;办公室的工作是为全区人民服务的，知道吧，公事无小事，知道吧;一定要虚心，向老同志学习，向先来的同志学习，知道吧。

赖主任是一个典型的中年人，身材刚发福还未变形，给人一种结实可靠的感觉，说话中气十足，只是语调过于平稳、语速过于均衡、表情过于严肃，让小武听着听着就有一种播放录音的感觉。主任说第一个“知道吧”时，小武还想回答“知道了”，后来主任口头禅的频率越来越高，小武才知，这只是主任的习惯，用不着回答，况且自己根本说不上话，也不必说话。

小武就这么看着主任那方方正正的脑袋、一丝不苟的表情、整整齐齐的衬衫，耳朵里充满了主任字正腔圆的语调、义正词严的措辞，不由自主联想起了小时候听惯了的“动物世界”的主持人，心里想笑却不敢笑，只一个劲点头，点着点着也不免思想开小差了。

赖主任说了半天，见小武不住点头，似乎对自己的讲话听得很认真，喝了一口水，向小武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来当公务员？”

小武立即挺胸收腹，正襟危坐，收回思路，把面试时回答考官的话，选择性地复述了一遍。主任看着他，没有说话。小武怕他不相信，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真的。

赖主任说，真的假的无所谓，进了这个门，就要做好这份工，要对得起组织的培养。总的来说，你干得不错，大家反映你聪明学东西快，热情有活力，以后还要加强机关公文写作训练和对内对外协调能力。小武赶紧点头说，好的，按领导的指示办。

回到办公室，小敏问，主任找你谈话了？小武答，讲了很多道理我都没记住，赖主任好严肃，有点吓人。

小敏说，赖主任是部队师级干部转业，指挥过千军万马，首长嘛当然严肃。小武稍稍有些意外，原来当公务员的，不但有赖主任这样的转业干部，还有早年一大批不用考试直接转任的，另外，国有企业的老总也可以直接变成公务员。除了公务员，单位还有职员、雇员，而自己，竟然叫作什么聘任制公务员，据说是人事制度改革的最新产物。便问，既然公务员的来源这么杂，你们干吗都问我为什么当公务员，是我不像、还是连一个聘任制公务员都不配？

小敏说，我也好奇呢。

你想听标准答案还是参考答案？小武问。

标准答案你肯定已经跟赖主任说了，我就听参考答案吧，《参考消息》的消息才准。小敏说。

小武就说了，毕业时真没这想法，考公务员竞争太激烈了，我一个本地非重点，哪里考得过211、985们，我喜欢音乐，老妈偏要我打理家业，结果两样都没搞好，既成不了音乐家，也做不了企业家。村里的土财主们早上喝茶、中午搓麻、晚上桑拿，这种一觉醒来就数钱的无聊日子我更加不喜欢。可是，不怕你笑话，瞎转了一圈，发现四平八穩、收入体面的公务员生活，说不定很适合我，就来了。

小敏眉毛一挑，你很快就会发现，四平八稳只是假象，收入体面就更别提了。或许5年前公务员还是一个让人羡慕的职业，现在却进入了贬值周期，和人民币一样进入了下降通道，估计还会继续贬值下去。相反工作压力却越来越大，基层比机关还惨，起得比公鸡早，睡得比民工晚，累死累活还得不到社会的理解，打开报纸网络一看，几乎都是黑我们的。

在心无城府的小武面前，小敏说了很多平时不愿说的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控制不了倾诉的欲望，好像水库蓄水太多太久，不得不泄洪。也可能是小武轻松的表情、随意的语气、满不在乎的态度，一并博得了她的好感，解除了她的戒备。一直生活在机械刻板的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天马行空、别开生面的小武，让小敏好生欣喜，且不禁拿自己与小武对比，要是自己也能有这份洒脱就好了。

其实小武也有一点不想告诉小敏的隐情。他父亲是本省外县人，与赵家一直不融洽，与本村人也来往不多。小武算个不南不北、非外地也非本地的杂交深二代。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下意识里不认同本地人的生活方式，并不以土著自居，也从骨子里看不上洗脚上田的村民，说他们是假市民、真农民。而且他也真的没有本地人的生意细胞和商人头脑，仿佛只单一地遗传了父亲的艺术细胞，而他父亲身上的这个特点，正是赵家人莫名痛恨的地方。小武玩过几年音乐，结交了一帮颠倒黑白、昼伏夜出的朋友，烧了家里一大笔钱后，终于发现自己和当年的父亲一样，这点浅显的艺术细胞，只够玩玩，不能来真的。来当公务员，好比浪子回头，倦鸟归巢。是不是就此收心，那就不好说了。

两人聊得忘了下班时间。小敏突然想起来，表弟还在家等自己。小武正好顺道，叫小敏坐自己的车。小武问她表弟是做什么的。小敏说表弟是来找工作的，没地方住，就挤在她那单身公寓客厅里。小武安慰她，车到山前必有路，办法总比困难多。小敏叹气，你是不知道，老家的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以前都不联系，现在突然从四面八方都冒了出来，这个要找工作，那个要做生意，好像我是个什么人物，吹口气就能让他们飞黄腾达。

小武父亲的老家也有穷亲戚，老妈也没少嫌弃。谁都知道这个城市的人有“三怕”，怕老家来人，怕被人借钱，怕教人炒股，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有一阵子报纸上还发起过大讨论：怎样看待老家来人？但小武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安慰小敏，只能听她倾诉。

说着说着，车就到了一个旧公寓附近，小敏喊停车。小武看着她消失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深处。

回到自己家，小武鞋子一蹬，直接歪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老妈端了一碗汤到跟前，叫他趁热喝。

小武妈妈是典型的客家妇女，特别擅长煲汤，春天的枸杞红枣汤、猪肝杜仲汤，夏天的莲子鸡心汤、红豆薏米汤，秋天的银耳雪梨百合汤、罗汉果猪肺汤，冬天的板栗鸡汤、羊肉汤，花样繁多，每周都不重复，即使同一款汤，配的料也尽量每天不同。例如秋天的梨子川贝汤，有时候放猪肉，有时候放花椒，这样即使天天喝汤，也从不觉得腻味。

小武喝完汤，老妈挨着他坐下，关心地问，今天累了？吃得这么少，工作很辛苦吧？小武说，工作就那样，每天都差不多，不是开会就是在准备开会。老妈说，不开会还能叫政府？

小武岔开话题，问老妈家里的房子都租完了没有。老妈答，当然都租完了，年后租房的人特别多，都是来找工作的大学生。小武问，上月不是说有一套到期了，这么快又出手了？老妈说，租客看过房子，付了订金，下周签合同，租金还涨了200元。小武说，把订金退了，不要租给别人，借给我朋友住。老妈问，什么朋友，值2000元一个月？小武不耐烦说，你麻将桌上放个炮也不止这点钱。

下周末，小敏的表弟就搬过来住了。

4

二科的分管领导是一个老同志，毛副主任。机关里能被大家尊称为老同志的，一般是年纪偏大、威望较高、仕途上没有多大追求、对什么都心安理得的老资格干部。毛主任为人宽厚，对部下虽有要求，但从不死抠条文，用他自己的话说，治大单位靠威，治小单位靠德。他管着两个科，加起来也就十来个兵，抬头不见低头见，得饶人处且饶人，奉行无为而治。

十多年前，毛主任可不是这个观点，那个时候，他更喜欢立威，口头禅是：批评就是爱护，惩罚才能进步。骂人骂惯了的毛主任，在仕途行将结束的时候，标榜起道德的力量，还爱实话实说。有人讽刺，老同志敢讲真话是好事，但为什么早些时候不讲，非得留到要退休才讲？看来，真理真的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尤其在少数老同志手里。毛主任听了，绝不生气，再难听的话如今都一笑了之。

小敏说，毛主任的脾气由激烈变得温和，是时间与经历共同打造的结果。20年前，毛主任本是内地一个年轻的副处长，为了调来新区工作，自愿接受降级使用的“不平等条约”，变成了一个年老的科长。这种情况当时很普遍，孔雀东南飞，麻雀也东南飞，不知道是嫌人才太拥挤，还是怕打击本地干部的积极性，弄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从外省调来的干部，必须作出愿意降级使用的承诺，否则就办不成调动，概莫能外。

仕途高开低走的毛主任，运气也不好。原先答应他过三年就恢复处级待遇的领导，不到三年，自己先调到外区工作去了，新来的领导不理旧事。好在毛主任笔杆子硬，在镇干部里面鹤立鸡群，还是得到了赏识，换届的时候被作为副镇长人选。不幸的是，镇里有一个本地干部更受基层群众拥护，结果陪选的选上了，该选的毛主任落选了。脾气就是这个时候变大的，骂的当然是一众部下。直到区领导换了几茬，毛主任才又遇到一个英明领导，看中了他的文笔，把他提拔到两办主管写材料。这时候的毛主任已经有了白发，成了二毛主任，突然觉得时光荏苒，岁月一点也不悠长，骂人也好，不骂人也罢，结果都一样。于是开始喝养生茶，练太极拳，听国学讲座，穿平底布鞋。毛主任终于悟出以德服人远胜于以骂服人，不知不觉就成了现在这副白发圆脸、笑容可掬的慈祥模样。这真是应验了那句话，40岁以后的男人，应该对自己的容貌负责。

小武开玩笑说，原来，每一个慈祥的老领导，都曾经是一个凶狠的小领导。小敏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让别人听到不好。

说曹操曹操到，毛主任出现在门口。小敏赶紧站起来让座。

毛主任与别的领导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他不喜欢串门，即使分管的科室也不常来，一是奉行无为而治，二是已经不需要与群众打成一片来获得群众的支持。既然来了，必定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果然，区里要搞五一劳动奖章评比，这三年一次的奖励很有分量，提拔时可以加分，但办里只有一个名额，人选从科级干部里面产生。毛主任说，科长任职三年多，接下来有机会提拔，这个奖如果给他，就是锦上添花，希望大家支持。

小敏连连表态，当然当然、必须必须。小武也马上说，完全同意，坚决支持。毛主任很满意，笑着对小武说，年轻人，进步挺快。又对小敏说，水涨船高，科长进步了，你们都有机会。

毛主任走后，小武拿小敏开心，说下一次评奖，保证支持她。小敏说，有这份孝心是好，但不是什么獎都能当硬通货，起码得市级以上的才有用。至于普通的表彰奖励，可就多了，每年、每个部门、每条线名目繁多、五花八门，科长副科长们轮完了轮科员，科员轮完了轮职员，职员轮完了轮雇员，反正人人有份。

不久，应验了小敏的话，小武也评到了一个关心妇女工作先进个人。因为别人全有了，就剩一个小武，毛主任说，那就鼓励一下新人。小武哭笑不得对小敏说，想不到工作的第一个奖励，居然是因为关心妇女，科里就你一个女同胞，这说明我俩有缘。小敏娇嗔道，本来就是个暖男，妇女之友。

科长知道毛主任亲自出马为他拉票后，很感动。从隔壁跑过来对小敏小武说，老同志真是个宝，毛主任这样的修为，值得我们学习，相逢是缘，互相补台才好戏连台。说得两个年轻人直点头。科长言行一致，也像毛主任一样以德服人，对小敏小武非常照顾，加班一起加，放松时一起玩，弄得办公室一团和气，非常融洽。

小武在这样一个小环境里，不太感觉到压力，工作跟玩儿似的。凡事按部就班，科长怎么交代怎么干。没有任务就上网，不会主动找事。人家忙，他就跑到后面的奶茶店，给加班的科长、小敏他们，买饮料零食。平时叫外卖的活全由他承包了，毛主任喜欢客家菜，科长偏爱辣辣的湖南菜，副科长喜欢肯德基，小敏喜欢奶茶与面包，他都知道。虽然办不了大事，但有这样一个慷慨大方的无公害土豪宝贝的存在，也让别的科室好生羡慕。

小敏就不同，永远都在努力工作，稍稍闲一点，科长、副主任都喜欢找她做些本不属于她的工作。

小武下班前，看到小敏还在写材料。凑过去一看，哇塞，领导的个人总结，领导为什么不自己写？小敏淡淡地说，领导有很多重要工作，哪里有空。自己的总结不重要吗？你写的要是他不满意怎么办？小敏调皮一笑，嘿嘿，我已经熟悉了领导的套路，帮他写了好几次了。这算工作么？当然算，领导交办的事情全是工作。那私事呢？小敏想了想，也算，领导忙于工作，无暇顾及私事，我们帮着做，不也是间接开展工作吗？例如，我们加班的时候，你去买吃的，难道不是工作，吃饭算公事还是私事？

小武说不过她，也帮不上忙，又想表示一下关心，便约小敏周末过去看表弟时，请她姐弟吃饭。

小敏去看表弟的时候，遇到了小武妈。小武妈一问，原来是儿子同事的弟弟住在这里，怪不得细佬崽这么热心，自以为发现了儿子的秘密。

小敏是个湖南妹子，五官端正，皮肤白皙，身材细长，自有一种娴静温雅的气质，很是耐看。开口三分笑，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甜甜的外表，尤其符合小武妈的审美。小武看出了老妈的企图，故意不叫她一起吃饭。

饭后小敏要接着逛街，叫小武自己回去，不用陪她。小武反而不能不陪，尽管他从来就不喜欢陪女孩逛街。可小敏是同事，陪同事逛街算是工作的延伸，这不正好符合小敏一贯的理论吗。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小武不是自己找个地方喝咖啡，就是给钱走人，当然给钱的可以看成是他的女朋友。今天却耐心得出奇，还热情地给小敏提各种建议，一个下午过去，也没觉得累。

到地下车库取车时，碰巧遇到了科长。科长眼睛快速掠过他们，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只说，工作时间都没空，周末逛商城挺好。又问小敏有什么收获。小敏说，就过了个眼瘾，空手而归。科长马上对小武说，你当好护花使者，一定要把我们的办花安全送到家。

回到家，老妈旁敲侧击，问小敏多大了，家是哪里的，有男朋友没有，在单位做什么工作。小武一概不回答，只说，老妈好烦，看肥皂剧不行，非要八卦。老妈干脆不再绕弯子，直接问儿子，是不是喜欢人家？喜欢就追，这个女仔看起来不错，人很靓又乖巧。

小武问，你不怕她比你儿子地位高，比你儿子能干？老妈说，我儿子一表人才，配她绰绰有余。小武摇摇头，你不了解机关女孩，她们能力强，眼界高，见多识广，身处基层却志存高远，把事业看得比家庭重。老妈不信，再调皮的女仔，嫁了人做媳妇生崽，都安心了。

姜还是老的辣，说了半天，小武中计了，老妈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儿子对这个女仔很上心。

小武的心思被点破，再见到小敏，就有了异样的感觉。恋爱中的男女都长了后眼，小敏埋头写材料时，能感觉到小武在偷看自己。小武遇到一点工作上的不爽，小敏也能感觉到。两个人的目光经常不期而遇。

还是科长帮他们打破了这种僵局。科长说有两张刘若英的演出门票，问他们想不想看。

演唱会人山人海，都是80、90后。小武和小敏一人一个荧光棒，跟着节拍晃动。小武看到了一个与办公室完全不同的小敏，活泼可爱、热情奔放。刘若英唱起那首著名的歌曲《后来》时，小敏听着听着掉眼泪了。黑暗中，小武看到她掏出纸巾，心中一动。小敏发现小武看她，很不好意思，眼泪却忍不住更加汹涌。小武不由得轻轻地揽着她，拍拍她的肩头。待曲终灯亮，小武不知道该继续抱着还是松开。但小敏没有动，他也就没有松开，两人把这种姿势一直保持到晚会结束。

然而，两人的关系并没有迈出实质性的一步。小武不敢轻举妄动，他不知道小敏对自己的好感到达什么程度，心里没底。谁叫他没有和机关女孩子打交道的经验。机关像一架威力强大的机器，把人挤压成一定形状，在小武这个“外人”看来，小敏的最大特点是不够真实、不好琢磨，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过去的恋爱经验，对付女孩无非一哄、二买、三上床，不说百战百胜，但基本可以达到想达到的目的，多数时候主动权掌握在他手里。在这样一个很物质的城市，不少女孩很看重钱财，小武有钱有闲，又有一副好皮囊，在恋爱问题上总是能占到便宜。遇到小敏，却英雄无用武之地，能力水平不及人家，光有钱没用，哄起来不自信，买东西太低俗，至于上床，压根儿就不敢。现在明白，原来一个男人对于在乎的女人，恰恰是不会轻易上床的。对于小敏，小武不能一睡了之。

归根结底，还是缺乏足够的自信，过去一向拥有的、对多数女孩很管用的、如影随形的自信，遇上小敏都打了折扣。如果小敏能给小武多一些暗示与鼓励，他也许就能勇往直前了。但小敏一回到辦公室，就变回了含蓄的姿态。这让小武没辙，找不到进攻的方向。

有一次加班吃宵夜时，科长半开玩笑对两人说，报社要搞交友活动了，你们报不报名？小敏刚好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似乎不方便讲话。小武快人快语，不喜欢这种方式，是熟人不用他们牵线，找生人不如上非诚勿扰。科长道，也不是你说的这样，以前机关大院经常有中秋联欢、春节聚餐，年轻人很容易混熟。现在通信和资讯发达了，人与人的距离反而拉远了，不是黏在手机上就是泡在网上，对身边活生生的人反倒视而不见，错失良缘，浪费光阴呀。

小敏听着不自在，跑去了厕所。科长诡异地看着小武说，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等小敏回来，科长去了隔壁。小武征询地问，到时候去吗？小敏不看他，也不回答，眼睛盯着电脑上的文件。小武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只好讪讪一笑，不再说话。

小敏开始闹别扭，没有外人的时候，故意不理小武。接到外面打来的电话，也不像以前那样笑嘻嘻地说“帅哥接电话”，而是把电话一撂说“找你的”。 按小武一向的风格，他是不喜欢猜谜语的，谈恋爱就应该痛痛快快，单刀直入，哪里用得着如此费事周折。但他也真没发现机关大院里大张旗鼓、轰轰烈烈、你死我活的恋爱样本，所以他也打算入乡随俗，找个机会与小敏摊牌。

到了报社举行活动的那天，小武装着潇洒的样子，邀请小敏一起去。小敏木无表情，眼看别处，说她没空。小武不戳穿她，以更加讨好的语调说，科长说了这周末不安排加班……

科长、科长，科长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自己没有脑子吗？小敏站起来就走，抽屉关得很响，眼中似有泪花。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传得很远。

小武犹豫片刻，立即追了上去。只见小敏的眼泪已经跑出眼眶，正顺着脸颊奔流而下。小武赶紧说，我开车送你。

在车上，两人都不说话。到了路口，小武犹豫向左还是向右。向右就是往报社，向左就是小敏住的方向。红灯有150秒，平时等得不耐烦，现在却希望它再慢一点。但愿绿灯亮起之前，小敏能给个方向。

左转，小敏终于开口了。小武如释重负。车子很快就到了那条通向公寓的小巷子。小敏还憋着一股气，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快步往前。突然，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纤细的背影毫无征兆地歪倒在地上。

小武马上冲上去，一把扶起小敏。她的鞋跟卡在停车场地面的小格子里，身体失去平衡，险些摔倒，不争气的眼泪又一次奔流而下。小武叫她听话，不要动，等他去熄火锁车。

小敏的脚伤得并不严重，进屋脱下鞋子，双脚平衡后，走路无大碍，起身要给小武倒茶。小武制止她，说自己来。问小敏想吃什么，他来点外卖。小敏变得很听话很乖，小声说，老一套。又劝小武也吃完了再回家，免得路上堵车。

吃完饭，气氛变得轻松多了。离开的时候，小敏坚持要送小武下楼，小武当然不同意，叫她照顾好自己。开门前，两人都习惯性地伸手握别，搞得像公务场合一样，反应过来两人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小武拉过小敏，小敏顺势倒在小武的怀里。

5

小武的转正期到了，科长叫他填一份表格，写个自我鉴定。他不会。小敏教他，写几句大话空话就行了，无非政治可靠、工作勤奋、态度端正、团结同志之类的，没人仔细看。小武问不要写缺点吗？小敏说，那就写学习抓得不紧，脾气急躁。小武说，原来这么简单啊，我白天琢磨了半天。

小敏笑了，你就这点天真可爱，像个长不大的傻瓜。机关里面，公文以套话为主，涉及个人，当然是假话居多，慢慢习惯吧。忘掉自我，少显个性，和大家保持一致，就什么都好办了，标新立异，特立独行，是最不聪明的。小武不服气，举了前一阵子被媒体热捧的、几个个性官员的例子。小敏一句话就给顶回去了，后来怎么样了，还不都玩砸了。

时不时被小敏教训一顿，小武都习惯了。只要不是公开场合，他都不计较。有時候他也想，要是小敏不那么在乎这些所谓的前程，该有多好。真希望她不要这么固执、这么好强、这么执迷于进步。年纪轻轻就把什么都规划好，就给自己套上各种框框，就定型，真没必要。在小武看来，自己也好，小敏也好，人生应该有无数种可能性。

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小武不求进步，进步却找上小武。科长给他透露，领导决定派他给新来的常务副区长当联络员。小武说，自己水平有限，怕担当不起这个责任，还是换别人。科长正色道，你别乱来，这是组织决定，不是儿戏，领导欣赏才能当联络员，可不要犯糊涂。

小敏也说了小武一顿，天上掉馅饼，睡觉碰着枕头，人家求之不得，你还满脑子官司，白混了这么久。在机关里就要努力混成人模狗样，不然就别来，难道你想永远被别人吆来喝去，喜欢一辈子被人压着？

后面这句话，小武听了想笑不敢笑，一本正经说，别人压着当然不干，你压着我绝对没意见，等你将来当上了领导，尽管欺压我、指挥我、命令我，随意调遣我，一定为你的马首是瞻。

小敏瞪着小武，收起你的嬉皮笑脸，跟你说正经事。知道你不习惯伺候人，就当他是个长辈，尊老爱幼总会吧？领导喜欢喝什么茶、吃什么菜，爱好什么运动，这些很难学吗？接待来人、传递文件、打几个电话，简单的日常工作就那么卑贱？在你眼里，我们的工作就这么没有意义？求求你，真的不要把领导的安排当儿戏好不好？就算是给我一个面子，人不能自甘堕落，永远在别人的后面慢慢爬。

小敏最后哀求的态度，软化了小武，尤其听到那个“爬”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机关干部最喜欢谈论的话题之一，就是谁爬得快、谁爬得慢。这一个爬字，还真是道尽了机关晋升的艰苦，形象而残酷。所谓爬，一是要伏在地上，事大服小，没达到目标前不能直起腰。二是违背人之本性，高级动物非要退化到低级动物，四体着地怎比得上昂首挺胸痛快。三是速度慢，虽然龟兔赛跑赢的是乌龟，但那是童话。可见，只有没办法的人才会爬行，有办法的人肯定在奔跑，起码也是直立行走。一想到小敏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也要这样慢慢爬一辈子，小武就觉得太过残忍，也就理解了她此刻的良苦用心。

小敏看到小武终于收起了玩笑，又耐心地开导了几句。机关是一级管一级，一环套一环，一层连一层，一步错可能步步错，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联络员其实就是领导的秘书，换了个说法而已，因为文件不准。区领导各管一摊，摊摊都不简单，常务的摊子更大更杂，没个帮手怎么行？最后，小敏还说，领导选联络员，一般都挑工作细致严谨、勤奋老实的人，不知道常务看上了你什么，居然点名要你。

我？小武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常务点我的名？科长说我工作努力，表现好，组织给我压担子。小敏扑哧笑了，你这个傻样，组织才不会看上你呢。你能看上就行。小武说。

第二天，小武整整提前了半小时到办公室。按照科长的指示、小敏的提醒，第一天为领导服务，必须留下个好印象。常务到来之前，小武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开电脑收文，给文件分类，打各种电话，以及整理桌面、开窗透气，等等。

常务的窗户正对着对面的城区公园，公园里景色很美，碧绿的草坪，高高的大树，一汪湖水映朝霞。小武从来没有认真打量过区委周围这些环境，这么一看，区里提出的开窗见景、出门进园的公园之城建设目标，并不是空话，起码区委这一片中心区是真的实现了。

区委大院坐落在新区的中心位置，周围都是高楼大厦，唯独它低矮谦虚地蛰伏其中，倒有一种不言自威的感觉。建区之初，院内有一个水塘、一座假山，寓意背有靠山、前有活水。现在假山夷为平地，水塘填种了植物。有一个传说，几位领导出事后，有人认为大院风水不好，水塘是用来防火救火的，只要水塘在，后院就会起火，领导就容易出事，不如把它填了，一了百了。管理局据此向领导建言，面上的理由是南方蚊虫多，水塘是蚊虫滋生的重灾区，而且浪费空间，不如改成公园，机关干部工作之余，还有个地方散步放松。领导采纳了建议，并进一步指出，假山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同样也是浪费空间，都还地于民吧。管理局迅速行动，改造成一大一小两个公园，小公园专供领导溜达、聊天，毕竟区领导与普通干部一起散步是不方便的，就像饭堂要分成区、处、普通三级一样。再后来，转变机关作风、消除官僚主义时，大小公园一律平等，不分领导群众，机关工作人员都可以自由进出。

小武听到这些有意思的说法，半信半疑，不信吧觉得无风不起浪，信吧觉得不符合政府的对外形象，但这样或者类似的现象，机关总是时有耳闻，姑且算机关文化的一部分吧。小武奇怪的是，为什么反对官僚主义只改造公园，不把停车场一块儿改造了，领导都有了地下停车场，还占着地上的位置，太浪费了。

正在这样想着，就看到了常务从车上下来。小武赶紧关上窗，打开了空调。

常务个子不高，胖胖的身躯，才到小武的鼻子，但不影响他的威严，身上有一般干部没有的气质，小武觉得这就是领导气质。领导气质主要就是自信，说一不二，当仁不让，容不得别人怀疑，用舅舅的话说，这叫霸气，没有霸气，谁服你？常务身上就透着这种霸气，与赖主任身上的军人气质又有所不同，赖主任说话不苟言笑，表情略显僵硬。常务想笑就笑，不遮遮掩掩，相比之下，常务的霸气来自内心，发于外表，没有长期的实权在握，是显不出这样的气场的。小武早就发现，官员的气场与气质，总是与他们的地位相匹配的。赖主任是个大管家，自然不能霸气外露。

常务说话似乎很随意，但小武不敢随意，他听得很认真，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因为他知道，领导随意说的话，实际都不随意。最后，常务拍了一下小武的肩膀，叫他不要紧张，聪明仔学什么都快。这句话是用本地方言说的，小武觉得很亲切，立马就跟领导建立起了某种外人难以察觉的默契。

小武把常务爱喝的大红袍，用专用杯泡好端进去，随后把当天的几个会议通知交给常务，与会议相匹配的会议资料，也一起放在常务的桌上，然后关上门出去。等开会时间快到时，小武还会再提醒领导，并陪领导一起开会。

这是他每天都要做的第一件事。

在领导开会的时间，小武也不能干坐着，得抓紧安排常务要见的部门领导和其他预约的来访者。每个来访者大概间隔十分钟，如果有延时或者耽搁的，就让来人在外间等候，小武都会热情地倒上一杯茶，也陪着聊点天，这个要看来人的兴趣而定。第三件事是将各种文件分门别类，按轻重缓急整理好，在常务空着的时候递给他批阅。

这是每天工作的基本流程，若遇到急人急事和突发状况，自然一切按实际情况相机调整。

頭几天小武还真有些手忙脚乱，没想到为一个人服务比在科里为大家服务还紧张，适应了就发现，还是当联络员好。一个人一间办公室，常务不在的时候很自由，另外还多多少少有些心理上的优越感。任何人要见领导，需先过小武这关。当然，这不是什么真正的关，更不是个什么权力，只是因为领导忙，求见的人太多，小武就根据轻重缓急，给他们排个号。一些特别重要的人和老朋友，是不需要小武通报安排的，他们往往与常务直接说好了，来了就优先觐见。其他不打招呼、不请自来的人，是见不到常务的。小武第一次有一种俯视的感觉。

有得必有失，小武下班时间变得完全没有规律。常务除了工作忙，应酬也多，晚上基本上都要陪着吃饭。等吃完饭，送走常务，自己再回大院开车回家，通常都在9点以后，有几次还过了12点。

小武妈心疼儿子，每天照样煲好汤等他。但小武再也没有喝过，他在外面都吃撑了。老妈早上在客厅等着儿子，跟儿子套话，以为儿子“有情况”。一听是给领导当秘书了，得意得不行，学给哥哥听，细佬崽“好犀利”，你说得对，还真是个当官的料。

哥哥说，你知道他给谁当秘书吗？谁？妹妹问。你老相好，哥哥说，你从不关心政治，当然不知道了。

常务与舅舅是高中的同学死党，小武妈比他们低一届。常务喜欢小武妈，俩人有过一段校园恋情。高中毕业后，常务去给镇委书记开车，慢慢走上了仕途。小武妈遇到了小武爸。小武爸个子高大，外表英俊，爱好文学与音乐，被村委聘请来写材料，时常兼任村里文艺活动主持人，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小武妈。

全家人都不赞同这场恋爱，哥哥劝妹妹说，外乡人只会写文章，不男不女的。他对搞文艺的人一直有偏见，说，唱歌跳舞能当饭吃吗？跟着这种人只会穷一辈子。家里越反对，小武妈意志越坚定，铁了心要跟这个外乡人结婚。最后小武爸答应倒插门，入户到村里，小武的爷爷奶奶才没有反对。

遗憾的是，事情的发展，真的像舅舅说的那样，小武爸除了会写几句狗屁文章，还真是没什么用。在小武妈的支持下，也开过几天文化公司，但始终没有真正发展起来。这倒也无所谓，小武妈也不图这个。小武爸的可恨之处，是他终于暴露了本来面貌，这句话是舅舅说的，他就是个花花公子，在外面勾搭了狐狸精。这狐狸精，其实是一个北方来的女大学生，还没有小武妈年轻时漂亮。但是小武爸就是喜欢她，而且这段婚外情一直发展了十几年，小武妈、小武舅舅采取了很多办法，也没有将这对狗男女拆散。直到小武大学毕业，小武爸干脆从家里搬出去，与狐狸精同居起来。小武妈靠麻将打发时光，假装不知道。等小武爸提出离婚，小武妈意识到事情比她想象的还严重，只好跑到广州求儿子出马，并将这些年的遭遇如实相告。小武看到一向自信自大的老妈，脆弱得像个泄气的皮球，再也蹦不起来，只好离开乐队，放弃他自称喜爱的事业。回家证实了老妈基本没有捏造事实，老爸确实已经提出要离婚。小武同情自己的老妈，觉得她活得窝囊，一个百孔千疮的婚姻，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但也不恨自己的老爸，老爸与狐狸精有母亲理解不了的真感情。父母的婚最终还是离了，小武妈变得很颓废，更加依赖麻将，在家则经常大骂前夫。

与小武妈每况愈下的情形相反，当年那个很不起眼的司机、现在的常务，他的政治前途，跟这个城市的发展速度一样，三年一小变，五年一大变。当他的领导、当年的县长变成副市长时，常务亦步亦趋，紧跟着也当上了副区长。小武考上公务员时，正是市里重新划分行政区之际，常务从邻区副区长的位置过来当了常务副区长。

舅舅在区电视台看到了老同学，就上区里找他叙旧。叙了半天旧，常务没有提起妹妹，舅舅也就不提，心知一切都过去了。道理再简单不过，不要说位高权重的常务，就是自己这样一个农民，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舅舅看着常务宽大的额头、油光发亮的脸庞、转起来不那么灵活的脖子，笑着说，同学里就你大发了，我一辈子就是个农民，虽然手里多了几个钱，跟你当官没得比。

常务跷着一条腿，吸着舅舅点的烟说，什么官不官的，就那么回事，多大的官，人家也觉得我就是个农民头，农民头有什么不好，农民头了解农民，不搞花架子，不吹牛。虽然全市早就宣布城市化了，舅舅和常务还是喜欢以农民自居。难怪，这里的农民最富裕，他们的自豪是有底气的。

舅舅叙完旧，走的时候告诉常务，细佬崽在他手下做事。

6

小武在自己的办公室，看见舅舅找上门来，吃了一惊。好在常务到市里开会去了，办公室没有别人，赶紧把门一关，你来干什么？我是一个小兵仔，什么都帮不了你，别在我这里搞你的政治。舅舅大笑，你紧张什么，这样子可不像当官的，找你搞政治，你太小看舅舅了。你老板呢？他不是说今天不出门吗？小武说，见领导要预约，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认识我也不行。

小武跟舅舅说，你实在想见领导也可以，我帮你预约，看他答不答应，但今天肯定不行。舅舅看着小武笑个不停，屁股在凳子上扭动，说，我还就不走了，看你个细佬崽能把我怎么样？小武求舅舅快走，不要影响自己的工作。

舅舅看到小武真的急了，才收起玩笑，说，放心吧，我跟你老板早就约好了，他已经到楼下了。

说着话，常务就进门了。见了小武舅舅，两人先是大笑，然后就说起了本地话。两个胖子，占据了房间很大一块空间，常务个子不高，胖得圆滚滚的，舅舅又高又肥，胖得一桶天下。他们站着说话，让小武有一种压迫感。小武像对待其他客人一样，给舅舅倒了一杯茶，才打断了他们的笑谈。

进里面又聊了一个多小时。舅舅不时爆发出他那特有的大笑声，常务的笑声也很高。小武想象着两个胖子笑得一耸一耸的样子，试图分析舅舅与常务是个什么交情。

中间有人来想见常务，小武敲门请示，都被常务回掉了。

晚上回家，小武进门就跟老妈说，知道我今天在领导那里见到谁了？你舅舅呗。老妈说。哦，原来你知道，他告诉你的？还是你们也认识？小武非要追问是怎么回事，老妈就告诉他，三个人小时候同过学，很多年没有联系了。

小武觉得老妈轻描淡写的叙述里，掩盖着一些东西，断定她早就知道自己的领导是谁，心里有些不爽。以为考上公务员，自己就彻底独立了，没想到还是被舅舅设计了一把，没准老妈也参与了。如此看来，小敏关于常务点将的说法，并非没有出处。他的自豪感与成就感，一下子打了个对折。

也许一切都是巧合，常务就是想找个本地人，图个说话方便，沟通容易。最后，小武只好用这个结论来安慰自己。

舅舅来过以后，常务对小武的态度更加随意，干什么都带着他，弄得他想见小敏一面，都要挤时间。好处也有一点，名正言顺在外租房，对老妈称是为了陪领导方便。但是真正的领导小敏却不领情。

小武觉得，小敏租约没到期、搬出来不划算的说法很牵强。通常一对男女有了肌肤之亲后，着急的是女方，种种迹象表明，小敏并不着急，她甚至不想公开和固化两人的关系。在单位里，她待小武依然如同事般，只有私底下才变得疯狂。有一次，两个人疯狂过后，小敏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没做，说要回办公室加班。陪她去的路上，小武担心地问，万一碰到科长了，我们怎么说呢？小敏说，半夜三更的，大院里连个鬼都没有。小武本以为她会这样说：遇到了怕什么，我们在恋爱。

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小武忍不住胡思乱想。一个念头跑出来，吓了小武一跳。小敏这样出色的姑娘，难道就没有别的追求者？说不定这院子里面就有，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小武突然发现，恋爱一点没有影响小敏的智商，智商下降的是自己。这么明显的问题，现在才意识到。也难怪，历来都被别人宠着，資深帅哥是不会有危机意识的。

小武顿时心生莫名怨恨，这些机关女孩，故作清高，自以为是，矫揉造作。他把琢磨不透小敏产生的不舒服，扩大到机关里所有的女孩身上，心里弥漫着前所未有的失落感，有人敲门都没听见。

小敏抱着一堆材料推门而入，满脸着急。她问小武怎么还不去取下午开会的材料？小武这才想起来，下午有个重要的会。别的领导的联络员，都是等科里送材料上来，只有小武喜欢下二楼去取。他把这个当成福利，顺便看看小敏。今天思想开小差，偏偏忘了。

小敏提醒他，已经10：30了，抓紧看完材料后，交给常务。还特别交代了一句，里面有一份区长的讲话稿，会上不印发，这是特地给常务作参考的，一定要记得给领导。也不等小武再开口，就转身下楼去了。

小武把打击违法建筑再动员会的会议材料逐页过了一遍，按议程、各单位发言提要、政府文件等先后顺序，夹在文件夹里，放在常务桌上。那份区长讲话，他单独放在一边，打算等常务回来，亲自交到领导手里，这样就不会辜负小敏的一番好意。

开会时，小武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随时准备为常务服务，拿笔记本、递文件、递茶杯、保管电话，或其他临时性的事情。只要常务朝他这里一看，他就马上猫着腰轻轻地走到常务身边，把任务领了办了。多数时候听会是很无聊的，小武就抓住时机给小敏发微信。实际上，他俩几次约会都是在大会上定的。有一次，小武甚至对小敏开玩笑说，领导们开完团结胜利的大会，我们也团结胜利一下吧。

国土局长传达了市文件精神时中气十足，强调打击违法建筑是属地管理，区里为主，局里配合，言下之意与他没有直接关系。小武发现，凡是垂直部门、也就是条条管理的部门，他们的头头都比较自信，在区领导面前因而也多一点自尊，大概帽子不握在区领导手里的缘故。

接下来是部门表态，顺序就按电话本上的排名。表态发言永远千篇一律，不外乎高度重视、坚决落实、一抓到底之类的话，至于会后到底怎么干很难说，所以才有听起来激动、说起来感动、回去后想动、过几天就不动的说法。

小武很无聊，走出去上厕所。回来听到常务宣布，下面请区长发表重要讲话，请大家欢迎。会场响起一阵热烈掌声。讲话与鼓掌都有套路，部门领导叫发言，区长叫重要讲话，若是有书记在，就要叫重要指示了。小武想起一个笑话，说官场除了文件上的正式称呼，还有一些约定俗成的叫法，中央称首长、省里称领导、市里称同志、县里称家伙，镇里称混蛋，到乡里就叫狗日的了。有一天市长打电话给县长说，首长要下基层视察，省领导陪同，某某同志参加，你们几个家伙告诉那几个混蛋，叫那些狗日的不要乱说。

区长讲话的声音很大，表明他对这些工作很看重，不看重不行，市里文件说了，打击违法建筑要一票否决，哪个区出现新的违法建筑，哪个区就失去年底评优的资格，连续三年失去评优资格，就取消晋升的资格。这点很有威力，不能提拔，是官场最厉害的撒手锏了。

不过小武知道，这招现在也不太好使。风气变了，以前干部们把提拔看得很重，经常为了一个职位，大打出手，现在很多干部的态度却是，你给我就干，不给我也无所谓，还有的人主动让贤，像毛主任那样年纪大点的处级干部，更愿意退到二线，反正待遇一样，工作减少了，责任减轻了，压力也没了。

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屋里的光线变得暗了。小武盼着区长快点念“同志们”，这是所有领导讲话最后一段的起始句。通常，领导念到这里，会突然提高语调，有时把正在玩手机的人吓一跳。参会的人就知道，这是马上要讲完的意思了，开小差的会收回思路，看手机的会关手机，外面抽烟的会掐掉烟头走进会场，想上厕所的人会憋着不动，大家重新聚精会神，只等着鼓掌散会了。

鼓掌也有技巧与节奏，时机不对，鼓错了很尴尬。据说没有整顿会风之前，鼓掌风气甚浓。大会小会，主持人先介绍一通参会单位与领导，介绍一个鼓一下;叫到谁发言时，又要鼓一下，发完后再鼓一下;領导讲话的时候，主持人要特意提醒与会者，“请大家鼓掌”，看似多此一举，却被视作会议的礼貌与尊重;最后散会时，大家也会再鼓个掌，大概是庆祝会议圆满结束的意思。一个人长期浸染于此种氛围，不知不觉养成了随时鼓掌的习惯，尤其是听到领导讲话。传说三人陪领导出差，途中遇意外，一起掉到悬崖的小树上，眼看树承受不支，领导想动员部下跳下去自己活命，性命攸关谁都不愿意。领导急中生智，说，共事一场我简单讲几句话。两个部下看着他，心想，任你怎么讲我就不跳。领导很平静讲了几分钟后，说，我的讲话完了。两个部下立马鼓起了掌，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结果掉下去了。传说归传说，没有人当真，但小武完全有理由相信，鼓掌成习惯的人真的很多。好几次省里开电视电话会，区里参会的人，听到电视里的主持人说散会，都情不自禁鼓掌，完了一脸尴尬。

区长发出“同志们”的信号不久，会议果然结束了。小武正好折回会议室门口，听到熟悉的掌声。

7

找常务的人比找其他副区长的多，常务的私人应酬比一般的常委多。第一次陪应酬，小武与司机在隔壁。时间稍长，常务发现了小武的酒量，也有了更多的信任，才开始带小武上桌吃饭，有时还叫他代酒。

有一天应酬，遇到一个人，小武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常务叫他大刘，像是个大老板，手上戴着一只价值不菲的德国名表，吸引了小武的目光，他也喜欢这一款。这个德国牌子远没有那几款瑞士名表在国内出名，价格却比那几个牌子的普通款贵得多，起价都在四五十万。因为它是德国唯一的世界名表，看起来质感好，厚重结实，特别适合身长体健、手腕粗大的男性，就像刘老板这样高大威猛的。光从外表穿戴判断，刘老板的做派与一般土豪大为不同，但他居然把吃饭的地方安排在野味馆。小武猜他是做足了功课，摸清了常务的偏好。

常务私人应酬不喜欢大饭店，偏爱野味与客家菜。这点与小武的舅舅很像，即使赚了很多钱，也不肯轻易上大饭店，大概与他们那辈人的饮食习惯有关。常务经常说，吃饭又不是吃装修，上什么大酒店，小姐的美貌与笑脸，都是要付费的。大刘带来一瓶路易十三，说刚刚从法国进的货，绝对正宗。常务笑了，说，吃乡下野菜，喝法国洋酒，也是中国特色。大刘答到，理论联系实际，领导水平高。

野味原本就是客家菜的特色之一，蛇、野鸡、野兔、黄猄、果子狸等，都是人们喜爱的菜品。客家人定居以山地为主，山珍成为佳肴，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现在有钱的人多了，越吃越不像话，求奇求怪，把一些珍稀野生动物也变成了菜品，像穿山甲、娃娃鱼、蜥蜴等。非典过后，国家严厉打击，吃野味越来越不合法，野味店规避风险，纷纷挂羊头卖狗肉，改叫私房菜。一般只对熟客开放，而且要提前一天预订，才能吃到外人吃不到的东西。

今天这家也是藏在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门面招牌不大，里面却非常讲究。女服务员显然是精心挑选的，高挑的身材、粉嫩的皮肤、滴溜溜转着的大眼睛，声音甜而不腻，自称小丽。小武想今天的装修与笑脸不但要付费，且收费不低。叫小丽的女孩说话时，表情生动跳跃。看人的眼神，有一种挑逗的味道，小武似曾相识，以前他家酒楼附近的漂亮“小丽”很多，他也认得不少。

落座后，常务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叫上菜。小丽朝后面一扬手，一窝香气四溢的水鱼老龟茯苓汤就上桌了。小丽说，水鱼和老龟都是野生的。喝汤的时候，又上了穿山甲、娃娃鱼、黄猄、果子狸，以及几样小菜。小丽又说，穿山甲受伤了，经过林业部门同意，可以吃，娃娃鱼是人工养殖的。

大刘拉着小丽的手，一脸坏笑，我同你讲，我不认识畜生只认人，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吃。塞了一大杯酒到她手里，命令她同老大干杯。常务是好酒量，一连与小丽喝了三杯。小丽又转到小武这边，要与他喝。大刘说，年轻人跟着领导有前途，喝酒也要向领导学习，至少三杯。就这么几个人，一瓶路易十三很快就完了。大刘还要去车里取，被常务制止，时候不早了，上茶。

见他们要谈正事，小武自觉回避。小丽也跟了出来，两人喝茶闲聊着。你酒量这么好，是东北人吧？小武没话找话。你以为只有北方人才会喝，我是重庆的。小丽答。小武一下子想起了前女友，大学同学，也是一个重庆妹子。

那是小武几段情感中最深刻的一段，如果去掉高中时候的朦胧恋情，这也是他正式恋爱的起始，最终因异地而分手。女友嫌南方搞文艺条件不好，说北京才有出头之日。小武却觉得北京哪里都不好，干巴巴的油条、咸死人的饭菜、管闲事的大爷大妈、话多得如滔滔江水还爱绕路的出租车司机。不像自己习惯了这个城市，有丰盛的早茶，24小时不打烊的便利店，任何季节都不会使身材变形的穿衣打扮，一年四季都可以光脚穿皮鞋的利索，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其实一切都是借口，真正让小武受不了的是别人的眼光，他的音乐天赋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出色，在北京很快就丧失了自信。为了保住最后一点自尊，他离开了女友，回到了广州。

现在想起来，小武依然不清楚自己的决定到底正不正确。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命中注定，几个认真交往的女朋友，都是很强势、很有主见、很能干的女生。从高中的学习委员、大学女同学，到现在的小敏，都是独当一面的角色。他还就是不喜欢那种黏人的依赖型的女孩。就像眼前这个小丽，明显讨好巴结，小武就不感冒。

小丽也是大学生，并不是这个酒楼的咨客，经朋友介绍临时过来帮忙的，一晚上报酬1000元。小武问她正式工作是干什么的。小丽说换了好几个工作，都不满意，现在一个私企打工，当文秘，羡慕公务员，旱涝保收。

小武问她怎么看出来自己是公务员的，小丽咯咯笑，到酒楼来吃饭的公务员很容易认出来，不苟言笑、无须带路、直奔房间，这是一;坐下不说废话，直接上菜，这是二;饭饱酒足，开始聊天就赶走服务员，这是第三。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特点，比如，有的进门鬼鬼祟祟，有的眼神很警惕，好像四处都有坏人盯着。网上有个段子，说一单位在酒楼设宴，为防止外人知道，约定了见面暗号：海参盖地虎，茅台镇河妖。

小武哈哈大笑，说小丽真是行家，冒充服务员肯定不是第一次。小丽很得意，说，也就这两年的事，现在工作不好找，收入低，不兼职连房租都交不起。哪像你们，收入稳定还有社会地位。小武说，地位高吗？这个虚东西，你在乎就有，不在乎就没有。小丽说，那是你还没有当上领导，如果像你的老板，她指了指隔壁，就不会这么说了。

小武的情绪突然就低落了，因为小丽的话很像那天吵架时小敏说的话。那晚是小敏主动约的小武。半个月没有在一起，彼此都有些想念。小武本来已经答应了老妈，周五必须回家吃饭，马上找了个借口回了老妈，兴致勃勃去小敏的公寓赴会。小敏也刻意制造了浓情蜜意的氛围，亲自下厨煎牛排、炒鸡蛋、烫青菜，还特地煲了一锅小武爱喝的老火汤。她拿出一瓶红酒，说反正第二天不用上班。问题就是这红酒惹出来的。小武喝着酒说，表哥从澳洲回来，拉他一起做红酒生意，现在红酒的利润简直比毒品还高，一瓶号称进口的红酒，其实是原液进口、国内分装，成本几十，却可以卖到几百，甚至过千。

小敏立即劝小武千万别三心二意，发展势头这么好，可不能半途而废。小武关于红酒的事，原本只是说说，并没有真的就想马上去干这件事，倒是小敏的激烈反应刺激了他，反问小敏，每天跟在一个人后面，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有自己的空间，甚至没有自己的尊严，一切以领导的高兴为高兴，为领导的不满而不满，为领导的应酬而应酬，为领导的喝酒而喝酒，这就是所谓的前途光明？你说的发展还不是往上爬，有朝一日，爬到常务这样的位置，那又如何？领导越大，越像个道具，这样的人生不见得有什么意思。

小敏不想破坏自己预设的美好夜晚，耐着性子劝小武，用了一段鸡汤文章的观点，大意是你眼里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劝他不能带有成见看问题，机关工作就是这样，不按部就班，难道还随意发挥不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都要扮演一定角色，領导有领导的演法，我们有我们的演法，只要各人把自己的角色演好，整台戏就成功了。

小武喝了酒有点激动，继续发表自己的看法。常务这辈人热衷权力，因为权力是唯一的通行证，人生的欲望要借助权力实现。时代不同了，今天的人们有更多选择的自由，实现人生目标和幸福的路径也应该是丰富多彩的，完全没有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小敏切牛排的手停住了，叹了口气，别人跟着大领导，自己慢慢都变得像个小领导，你倒好，一点不像领导，还离心离德，这么发展下去，让人担心。小武也直言不讳，劝小敏不要过于看重这些虚妄的功名利禄，活出自我与精彩才是现代人应有的追求。

两人唇枪舌剑，汤也不喝了，筷子也撂下了。小敏很不高兴，说，小武从来都我行我素，凡事只分好玩与不好玩，对什么都不认真，是不是把感情也当成游戏在玩？

恋人吵架，很少实事求是，也不太容易就事论事，往往借题发挥。小武是个直性子，听不得小敏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恰恰这话又戳到了他的疼处。搁在过去，小武是不怎么拿女孩子当回事的，但对小敏是真用了心、上了心，不然怎么会再三退让，放弃原则与立场。可就这样小敏还说出如此伤人的话，小武当然气愤。还有一点，恰是一直存于内心，却不愿承认的事实，他的确还没有做好与小敏天长地久的准备。现在小敏这么一说，内心的秘密被人窥破，心虚与恼火并发，当场发飙，扯了一大堆不相干的事情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气急败坏之下，语不择词，慌不择路。

小武记不起来当时是怎样离开的，也记不全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记住自己很生气、很伤心。摔门而去的时候，把钥匙扔到床上。

小武由小丽想到了前女友，又想到了小敏，一时脑子有点乱。再一次觉得自己与小敏的关系，也有点理不清。老问题又来了，第一次去小敏公寓的那晚，到底是爱情在起作用，还是荷尔蒙临时发作？

常务和大刘终于结束了密谈，从里面出来。小武立即条件反射，站起来接过常务的手提包，本能地进入到一贯的工作状态，一个全心全意为领导服务的秘书状态。

回到家，看见舅舅在客厅等自己。舅舅故意问小武是不是出去泡妞了。小武说，泡茶泡酒，就是没有泡妞。一边脱下了皮鞋。舅舅打量小武，对妹妹说，细佬崽越来越有官样了，以前总穿臭烘烘的波鞋，现在皮鞋擦得这么亮。老妈又要给小武盛汤喝，舅舅说，他现在还要你煲汤吗，他老板带着他，什么汤没得喝。

舅舅跟小武说起了他的老本行建房子的事。有人想把建了一半的工地转让给他，听说那地方要建会议中心，将来是城区BCD。小武纠正说，是CBD，不是BCD。对对对，就是CBD，舅舅对小武说，你在政府工作，消息灵通，帮舅舅打听一下，是不是真的。小武说，还在项目论证阶段，市里到处选址，最后花落谁家还不一定。听说那个地段私房很多，拆迁不好搞。土地整备工作市区有分工，拆迁这块包给区里，区里出钱又出力，领导最烦了。

舅舅对小武妈说，你看看，你还说小孩子不懂，小武讲得多清白，我们老人落伍啦，小武现在才是最懂政治的人。他再三叮嘱小武，有什么消息及时告诉自己。小武妈还要反对，劝他直接找领导更方便，舅舅申辩说，小事不能麻烦大领导，好钢用在刀刃上，这叫政治，不和你多讲，你不懂，有小武帮我盯着就行。

8

小武越来越忙，忙得像个陀螺，不停地旋转。陪常务开会、下乡、调研，陪常务出差、考察、学习，陪常务吃饭、喝酒、应酬。常务到哪里，小武就到哪里。与其他区领导的联络员相比，小武的得宠是非常明显的。一些年轻人暗中羡慕他命好，跟对了领导，不但用不着爬，还将小步快跑，副科、正科、副处、正处，一路上去，只要常务一帆风顺，赵武就可以借船出海，步步高升。

常务的风光更不用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不是权倾朝野，但除了书记区长，也是一言九鼎。围着他的人像歌星的粉丝一样，赶都赶不走。他的日程由小武把关，生活琐事有司机代劳，剪彩举剪刀，讲话照稿念，近乎一个职业演员，小武和办公室倒像是幕后“导演”，他们负责排戏，常务负责演出。

陪常务演的戏越多，小武越觉得没劲。非但无法入戏，还常作冷眼旁观状。对于毫无意义的口水会，千篇一律的领导讲话，非常厌恶。甚至觉得那些一见到领导就怕马屁，从来没有过自己想法的人，脑子真是有问题。回到个人情感上，小武又有点同情常务，表面风光，实则操劳。论实权，常务有点像个“小三”，书记区长之外，副书记和常务，都可以排老三，但副书记在党内的话事权大，是“大三”。大三容易毕业，小三难以转正。据说，历任常务副区长，能接班当上区长的概率微乎其微。建区以来，还没有一个常务副区长直接当上过区长，只有一个在本区最后当上了政协主席，也是先提到别的地方，拐了好几个弯才成。真的是常务常务，常常被耽误。虽然转正的几率不高，犯错误的机会却不少。现在的形势，管人的好过管钱的，管虚的好过管实的，党委工作好过政府工作。反正，政府要面对群众，政府要解决问题，出了问题，一票否决的还是政府。常务还不能不替人背锅。有一次，开了一个项目引进的协调会。职能部门发言列举了利弊，各占一半，说让领导定夺。分管副区长重复了一遍利弊，也不说自己是什么态度，都等着区长拍板。区长也不拍板，反过来再问职能部门是什么意见。结果开了两个小时会，也没有一个结论，到底这个项目引进还是不引进。小武心想，一个才值千把万的东西，区里倒要支持他三几千万，就算有领导打招呼，也没人愿意背锅。当然也没人站出来反对。协调会僵持在那里，区长说下次再研究，并责成常务牵头落实。常务不能推，也推不掉，只能违心落实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消防安全生产、打击违建、征地拆迁，这些高难度的工作，都归到了常务名下。一些扯皮拉筋的三不管工作，最后都由常务牵头。

常务终于病倒了。小武轻松了，不用调研、下乡、陪会，不用吃饭、喝酒、应酬，不用端茶倒水送往迎来，不用点头哈腰作恭敬状，每天只需送一趟文件，口头汇报一些急事。陪护的事情完全用不着操心， 医院的条件好得很，院长难得有这么个机会为领导服务，恨不得把常务从头到脚检查个遍，还邀请了省里的专家做各种会诊。来探望的人也多得不得了，一天时间病房里就挤满了花篮、果篮和一些补品。这些东西不贵，几百元谈不上违反规定，探病访友，人之常情，很难杜绝。

常务叫小武把花篮果篮清理一下，花篮送给医院护士医生，果篮拿给单位的同事，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叫司機处理。小武心想，当领导其实也很累，病了都没法好好休息，比平时找到办公室的人还多。区委大院有门卫与门禁卡层层把关，这医院面对大众，着实不好防范。好在常务的病并不严重，只是三高引起的头晕呕吐，一个星期就出院了。出院后，根据专家建议，常务须在家继续静养。

小武在办公室帮常务看了几份文件，打了几个电话，就没有什么可干的了，有些无趣。小敏的朋友圈很久没有更新，不知她在忙什么。上次吵完架，小武就想，这不是第一次吵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吵架，不如用冷战代替停战。

午饭的时候，科长坐到他旁边，表扬他工作做得不错，进步很大，常务很欣赏他。又说领导有心培养就要好好珍惜，这样的领导与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科长的话发自内心，他马上要提拔到外单位当副局长了，没有赖主任提携，他就会和很多至今还在某个职能部门只混了个副科级的同龄人一样。

小武心不在焉，没有看到小敏来吃饭，有点失落。从科长的话里听出，小敏最近承担了很多工作。科长提拔后，她有希望接班，这个关键时期，她肯定拼命表现。小武知道她有一个竞争对手，是副科长。说起来，两人是同一年的副科，区别是一个带长，一个是级。这长与级的差别，其实不大，在提拔这件事上，比的是年限，两人实际都处在同一起跑线上。但小敏心里一直不服气，认为当年输在性别上，小武多次听她说起过。

也许，没有几个领导会公开承认，自己有性别歧视倾向。但在讨论干部任用时，几乎所有的人，本能地优先考虑男干部，尤其是一把手的人选，只有妇联主席这个位置没有异议。一个女性在机关里混，想要出人头地，必须强于所有的同性自不必说，还得强于大部分男性，强一点点还不够，要明显高出一头。而一个男干部，哪怕资质平平，只要年限机会到了，大家认为给他这个职位是应该的。小敏进机关工作以来，经历了多次人事变动，领教了这种潜规则对女干部的伤害，但她不能跟人说，机关里男人居多，他们能同意这种观点吗？她只能跟小武说，希望获得他的理解支持。她说，这次要用实力改变领导的偏见，努力了、拼搏了，就没有遗憾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果不去争取，领导想都不想，就会把科长给了副科长，像三年前一样。那天晚上，吵架之前，小敏还要小武也出把力，利用常务的影响，帮自己一下。

小武在沙发上午睡，脑子里想的还是小敏。越想烦恼越多。小敏太在意进步了，总是把工作带到约会中，没有哪一次约会最后不谈工作。有的时候在饭桌上讲，有的时候在床上讲，最可笑又可气的是做爱的时候，小敏也会分神。有一次，小武急吼吼上来，才要进入，小敏说等一下，忘了安全套。小武手忙脚乱刚戴好，小敏又补了一句，安全套和安全帽一样，不戴是要出人命的。小武正在动作，赶紧说，姐姐，你能不能不和工作扯到一起？小敏也一边迎合，一边再次说，你不知道，我下午才写了一篇领导讲话，是关于安全生产的。小武被这一岔打得兴致大减，就像膨胀满满的车胎突然遭放气一样，只好草草收场。

很多时候，做完爱的小敏兴奋异常，不顾小武的疲劳，就跟他讨论自己的事情，搞得小武很疑惑，自己到底是在谈恋爱，还是在谈工作，但又不好打断她的思路，更不忍打击她非常在乎的理想。小敏说过，她的人生理想就是守住这份安稳的工作，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自己该得到的东西，她没有非分之想，也不能失去应有之份。化作行动就是，能争取多大进步就争取多大进步。小敏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她的宿命就是，一切要靠自己，不奋斗，就没有美好的明天。

小武不反对奋斗，但认为奋斗的方式有很多种，不只是当官。年纪轻轻就把一辈子都规划好了，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再说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10年前，谁能想到公务员会辞职？谁能想到房价会高达十多万一平米？谁能想到一篇网文可以赚到几十甚至几百万？谁能想到机器会下围棋、出门不用带钱包？这十年的进步变化，超过了过去100年，未来的10年还会发生多少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们怎么能把一切都想好、安排好？他最想跟小敏说的话是：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但他始终没有说，因为小敏根本不这么认为，她说一切靠自己。小敏說这种话的时候，态度坚决，小武一直记得她那冷静得有点吓人的样子。

没几天，常务的病就好了，但没来上班，和一帮老友部下跑到遥远的南美度假去了。小武心想，领导工作累病了，出去放松一下是应该的。这只是他的看法，别人可不这么认为。

小敏就认为不太正常，这么重要的领导，哪能长时间缺岗，连病带休，常务有个把月不上班，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根据她的经验，领导出事有多种迹象，有脾气突然变得不好的，也有脾气突然变得太好的，还有就是常务这种不正常上班的。小敏的职业敏感很灵，常务真是遇到了一点事。

住院期间，市纪委找常务谈过一次话。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些人知道了，但谈的什么没人知道。可谁都知道，纪委谈话肯定不是好事。文件年初就发了，纪委实行谈话制度，有提醒谈话，诫勉谈话，配合调查谈话，先是咬耳扯袖，再是红脸出汗，还不解决问题就配合调查。被纪委谈话，无论如何都意味着不妙，机关里的谣言不胫而走。

小敏能想象得到，即使外面满城风雨，小武那个没心没肺的傻瓜，一定该干吗干吗，不知道这件事对他的影响。这个时候，小敏显示了一个机关女干部的深明大义，她决定把个人尊严先放在一边，主动跟小武和好，并跟他商量对策。

小武是从几个拐弯抹角打探消息的电话那里嗅到风声的。他怕常务真有问题，并不担心自己。与一个人相处久了，总是有感情的，何况是一个亲切的、比一般领导多了一些关爱的长辈。原来，那些点头哈腰、端茶倒水、跑前跑后的日子，也不是完全不值得记忆的。习惯了跟在领导后面，被领导指挥、为领导办事，没有领导在，就真没了方向与动力，整个人都有些提不起精神。

小敏的不请自来，令小武意外。这是他们历次闹矛盾后，第一次由小敏主动发起和解。小敏来告诉他，科里周五聚餐。

毛主任终于熬到了头，组织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晚年安慰，高套一级、提前退休，同志们都恭喜他成功“拉高出货”，名利双收。毛主任对这个结果好像比较满意。两个他分管的科室小聚了一下，为老领导送行。

毛主任说，送行很难听，好像送死，也不准用单位的钱吃饭，自己做东请大家。这么多年都是兄弟姐妹们抬举我，把我当个领导，就让我借这个机会，认认真真感谢大伙一次。相聚是缘，能一起共事更是缘分不浅，我记得大家的好，请大家原谅过去不周到的地方。貌似动了真感情。

小武心里有事，借着敬酒多喝了几杯。毛主任把他叫到一边，嘱咐他沉住气，第一要务是稳，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并指了指小敏说，向她学习。却没有说完后半句话。

小武一下子脸就热了，好像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却发现毛主任跟平时说话一样，并没有特别的意思。这才放心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看小敏，她假装什么都没有注意。

散场后，小武没有回家。小敏释放了非常强烈的求和信号，邀请小武去她的公寓共度周末。在这样的微妙时刻，小敏不离不弃的姿态，不啻最好的爱的表白：在乎小武，不管他得意还是失意。这令小武感动。

常务休假结束，依然没有上班，接着去省委党校了。党校学习，一种是任职培训，一种是重点培养。从副区长到常务副区长，级别没变，这种任职培训，常务可去可不去，毕竟他并不是个爱学习的领导。

早些年，机关里爱学习的领导很多，通过在职学习拿文凭很流行，局级干部上博士班， 处级干部上硕士班，科级干部上本科班，早已蔚然成风。连领导们的司机也闲不住，都在区委党校读大专班，社区书记董事长一类的，一律被要求取得中专以上文凭，挤得区委党校的教室都安排不过来。常务不赶这时髦，也不吃这一套，他说自己有自知之明，高中就高中到底，至少货真价实，不想搞注水的东西。他是为数不多、至今还标明学历是高中的局级干部。

这样一个不爱学习的常务，现在主动跑去省委党校学习，而且一学三个月，肯定是遇到困难了。说不定被组织挂起来，以学习为幌子，遮人耳目罢了。小敏告诉小武，挂起来不是什么好事，有的人，挂着挂着，就真挂了。她劝小武要有思想准备，不如暂时回科里帮忙，静等一切明朗。

科里正在筹备国际生态环保大会，急需帮手，小武归队，解了燃眉之急。他仍然配合小敏，一个负责会议内务，一个负责安保联络。

小武协同公安部门，制定了一个周密细致的安保方案，包括会议代表下榻的酒店地形图、考察路线图、会场结构图，注明了每个关键地点投放的警力，值岗的时间及责任人。科长与毛主任都比较满意。

但又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小武说，开幕那天，嘉宾车队经过的路上有一片烂尾别墅，脏乱差很严重，要不要搞一些临时广告牌遮挡一下？毛主任说，小武提醒得太及时了，早上宣传部的副部长还在说，有些业主听到风声得知大领导要来，正在密谋上访呢，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市容市貌问题，还是一个重大舆情，我马上叫维稳办介入。毛主任还交代，几个参观点也要准备好，不配合的住户想办法打发走，实在不走的安排工作人员入户陪同，防止他们乱说。科长说，干脆来个釜底抽薪，万一领导到了没有准备的地方，让社区停电，领导也不好勉强了。毛主任说，迎接检查的时候这招好用，但大领导来了这么办不妥，还是安排工作人员一对一陪同有保证。

听得小武吃惊了半天，不可思议地直点头，这办法确实厉害。

小敏的内务工作包括很多琐碎的事情，嘉宾名单，接机时间，车辆调度，酒店房号，会议议程，吃饭安排，忙得和打仗一样。手机响个不停，座机也没完没了。资料堆了一桌，宣传画册散了一地，垃圾桶里好几个空饭盒。

小武心疼，帮她叫了外卖。小敏说，累死了，真想好好睡一觉。小武说，事情都差不多了，不如放松一下，去看场电影吧。小敏摇摇头，不行，还有一篇文章要写。小武很诧异，上班这么累，还写什么论文，没听说过你读研的事呀。小敏微微叹了口气说，我哪有精力读研，我是帮领导写的。小武颇不耐烦说，官而优则学，既然这么爱学习，干吗不自己学，这不是搞智力剥削吗？小敏苦笑，说，你以为我愿意，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你的常务靠不住了，我只能自己想办法感动领导了。

小武聽了，无言以对。原本兴致勃勃的他，再次深感惭愧。在小敏特别需要帮助的时候，却使不上半点劲。如果小敏要的是包包、化妆品、衣服，他都可以无条件满足，即便是房子车子，也可以想办法解决，偏偏她要的是当科长，每一次这样的无能为力，都消解了一点他的自信。

9

国际生态环保大会取得了巨大成功，十几个国家的科学家、部长级人物出席，省市领导都非常满意。全国各大报纸网站，盛赞新区是大手笔、大气魄。区领导连着半个月，逢会就表扬有关部门，说他们为提高新区的对外形象和美誉度，作出了突出贡献。

赖主任在半年工作总结会上，充分肯定了会议的筹办工作，狠狠表扬了为大会加班加点、任劳任怨的秘书二科及科长冯小敏同志。

小敏终于当上了科长。副科长在竞争中也没有失败，去一科当了科长。这样的结果，算是纠正了三年前的不公平，但小敏认为纠正得不彻底，领导不过是在搞平衡。

小武还是为她高兴，找了一个隐秘而高档的地方庆祝。为了给小敏一个惊喜，还特地买了一颗价值不菲的蓝珀吊坠。自认为这东西低调奢华，精致典雅，特别适合小敏秀外慧中、内敛低调的气质。

小敏进到灯光微暗、陈设华丽的小包房，看到了一大捧鲜花，眼里放出惊喜的光芒，小武很满足。拿过菜单，小敏点了两份招牌牛排，就说够了。小武说吃得这么简单，太对不起他的热情了，这可是全市最好的西餐厅。小敏娇羞地说，就是为了对得起你的热情，才不要浪费时间。两人把吃饭变成了调情，匆匆结束，就驱车回公寓了。

一进门，两张嘴就黏在了一起，四只手互相抚摸。随即衣服扔了一地，身体在地板上纠缠、翻滚。一切结束，才回到床上。小敏要打扫“战场”，小武一把拉住她，变戏法一样拿出了蓝珀，戴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吊坠正落在双峰之间，三点一线。小武赞叹，真是绝配。小敏将身子再次投进小武的怀里。小武抚摸着光滑温热的躯体，某个部位再次蠢蠢欲动。小敏开口说，我的事搞定了，你的事还悬着，接下来我帮你努力。

小武一下子就软了，小敏的话提醒他，两人的差距又拉大了。本来是个不在乎的人，可经不得小敏的经常提醒，男人的自尊总是有的。在一个过于好强的女人面前，活得随意的男人总不免信心受挫。同在一个工作单位，这种受挫的概率更高。小武松开了手，小敏滑到被窝里，许是连日加班太累，没发现小武的心神不宁，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小武毫无睡意。熟睡中的小敏，是那么温柔乖巧，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猫。怜爱、遗憾、自责、内疚的复杂情感，慢慢汇合，慢慢扩散。小武从没有谈过这样的恋爱：同处一室，不能眉目传情，却要手机联系;每次欢爱后，不是分享快乐的过程，而是谈明天的工作，约会是偷偷的，礼物是悄悄的。两个单身男女的爱情，怎么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进行？这个外柔内刚的女孩，永远有她的想法，她的逻辑，她的价值观。一个标榜一切靠自己的女人，适合当老婆吗？小武问自己。跟她在一起，好比开车，自己明明是司机，却要由她来把方向。

怪自己吗？扪心自问，对这份感情的重视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认真到了放弃原则和迁就的地步。什么时候自己在女人面前这么没有立场过？说不好听，简直是窝囊。进退维谷的痛苦折磨着小武，本想借今晚的气氛开诚布公讨论一下两人的事情，可是小敏没有等他挑起话题，就自己睡了。

第二天，小敏照常起床，准备去上班。小武却提不起精神，说，有点累，告假一天，请科长大人恩准。小敏不理会他话里的讥讽，自个儿下楼了。

小敏的内心也很纠结。昨夜本来是个好时机，如果自己主动一点，是可以把两人的关系往前推进一步的。小武是半个透明人，没有城府，做人坦率，做事随意，比很多机关男生更加健康阳光、无忧无虑。这样的超然脱俗，正是她内心向往的。和他在一起，没有心理压力，没有思想包袱。如果让她随心所欲地生活，她一定毫不犹豫选择与小武在一起。但她不敢随心所欲，不敢把自己的人生依附于一个男人，准确地说，是一个长不大的大男孩。小武只知道她把工作与事业看得很重，不知道那只不过是披在身上的外衣，对幸福的追求，才是她的内里。但什么是幸福呢？衣食无忧算吗？在小武出现之前，小敏对幸福的定义，至少比现在简单，事业有成、家庭稳定、经济宽裕，大体就这样。小武却说，幸福是心灵与身体自由的高度统一，是无拘无束的生存状态，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是敢爱敢恨的情感表达。

遇到小武，正是小敏还没有完全从前一段感情里彻底摆脱出来的时候。那是她的初恋。男友是大学校友，毕业后一起南下。小敏进机关时，他进了外企。两人都好强，都追求事业成功。谈恋爱的时候，有一半在谈工作，也就是这样，小敏养成了恋爱与工作夹在一起谈的习惯。终因工作圈子不同，接触人群不同，两人共同话题越来越少。最后男友选择出国，小敏选择留下。校园恋情就这样慢慢落下帷幕，直至无疾而终。

小武的出场并不华丽，一个玩心重的男孩，与小敏过去的择偶标准完全不是一个路子。小敏很清楚，最初的沦陷其实是在寻找一种安慰，一个替身，填补一份感情剧痛留下的空白，并没有认定小武是自己命中的Mr.Right，却意外从小武身上得到了很多过去从未有过的乐趣。鲜明的个性与大度的行为，跟他身上的雄性荷尔蒙一样，释放着迷人的气息。后来，小敏已经分不清是身体沦陷还是精神沦陷，抑或不知不觉二者都在沦陷。然而直到现在，小敏也不能肯定自己能否与小武走进婚姻殿堂。

小敏还有一位隐形的追求者，是人事局一个科长，从小敏入职起，一直暗中追求她。科长是本地人，不但家境好，自己也很能干，三十多岁已经是老资格的科长，唯一的不足是外表有些逊色，网络语言“土肥圆”就是形容他这样的，还有一点让小敏难以接受，土科长有过一段短暂无孩的婚史。和小武在一起后，小敏尽量可以回避土科长。后者并未死心，不管什么大小节日，都发微信示好，小敏一概不理。

小敏很担心别人的议论，可议论是少不了的。有一种议论，说小武除了家里有点钱，再没有什么可以配得上小敏。这样的议论虽然是避开被议论者，但目的好像就是为了让当事人知道，不管怎么曲里拐弯，最终都会跑到他们的耳朵里。小敏并没有内心强大到对别人的看法无所谓，倘若小武态度明朗立场坚定，她也就豁出去了，偏偏小武迟迟不肯表白，小敏就不那么自信与坚定了。

回忆昨夜以及以往种种与小武的交集，小敏在办公室想了很多。送礼物为什么是吊坠，而不是戒指？工作上不动脑筋的大男孩，在这件事情上，不但动了脑子，还动得厉害。小敏低头抚摸胸前的吊坠，灯光下闪着蜜色的光芒，确实是一个好东西，冰一样的质感，丝一般的手感，肯定比一个普通戒指贵多了。宁买贵的吊坠，不送订婚戒指，不正解释了他在感情上的暧昧状态吗？小敏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10

常务学习归来，转危为安。恢复上班一周后，市里就来考察他了。有一个新成立的正局级单位，叫城市空间改造管理办公室，非常需要常务这样的干部去开拓创新。

如常务这般，既了解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又能和老百姓坐在一起拉家常的本地干部越来越少，常务的工作经历表明，无论是拆旧房，还是建新房，他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啃硬骨头，就是要用有经验有担当的同志，常务是空改办主任最合适的人选。組织部的领导来宣布任命和工作交接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这的确是出人意料的逆转大戏，一些自以为看懂了戏码的人，认为这就叫根基深厚，人家随便往上面走一圈，都能拽出个人物来。与常务同时代文化不高的本地干部，混到了副局的不少，但当上一把手的还真没几个。这个空改办虽不是什么要害部门，政治地位与那些政府组成部门无法相比，但也是一个竞争激烈的岗位，与房子有关的任何工作，都是万众瞩目的。城市空间改造，是市里提出了一项战略决策，简单来说，就是要将一些城中村遍布、公共秩序混乱、管理落后的地方，通过更新置换，改造成具有国际一流水准的现代化城区。常务不但没让纪委带走，还弄到了这么个好位置，自然让同僚们羡慕。所有关于常务的不利传言，随之烟消云散。

小武没有随常务的上调而水涨船高，新的文件精神规定，领导到新单位任职时，不能带任何人，包括司机与秘书。他又成了小敏手下名副其实的大头兵，负责会务，像当年的她一样，也有一个新人跟着。不同的是，现在的副主任还要求小武负责撰写会议纪要和领导讲话稿。这可有点为难他。当联络员两年，小武学到的东西，主要是送往迎来的各种关系协调，解读政策的水平有所提高，但文字功夫没什么长进。如果他用心一点，早就应该掌握了纪要的写法套路。无非是把区领导主持召开工作会议的内容，记录一下，简洁明了即可，关键是结论部分。

小武把过去的纪要调出来，认真学习了一遍，发现纪要简直和正式文件差不多，区委区政府领导们的屁股后面都留了一堆。虽然两年前就制定了文件，规定了必须两个区领导一起开的、涉及多个部门、必须协调解决的，才能出纪要，但领导们都不拿这文件当真，照样开会，照样出纪要。小武头都大了，怪不得秀才老是紧缺，都和这些八股文章有关。

小敏的科长当得有模有样，在处理公务与待人接物上，更加矜持与有分寸。在小武眼里，这就是有点摆谱，尤其是故意对自己与科里的人一视同仁，更是扫他的面子。

有天晚上，两人欢愉过后，小武假装开玩笑：晚上服侍女王可以，白天点外卖买饮料的任务，可不可以派给你手下的职员、雇员，你不会家里家外都把我当个临时工吧？这临时工的段子，他们都明白是什么意思。网上有句话，谁的新欢不是别人的旧爱，不管老婆老公，都可能只是一个临时工。小敏听完，先是愕然，继而愤怒，戳到了她的痛处。她把上次没有吵完的架续上了，质问小武，到底是谁把别人当成了临时工？

小武自己给自己挖了这么大一坑，后悔也来不及。欲息事宁人，已来不及。本来就害怕与女生吵架，认为女人都是不讲理的动物。偏偏小敏不但喜欢讲理，还善于讲理，更善于联想。她对小武穷追猛打，一定要小武把话说明白，究竟是她对不起小武，还是小武没有认真对待她的感情？

小武越是退缩，小敏越是愤怒。她把小武的道歉看成是他心虚的表现，什么烛光晚餐、什么礼物，都是演戏。她忍住没有说出的话是：小武根本不打算和她好好谈恋爱，一副随时准备脚底抹油的德行，不然为什么不向自己表白？小敏还是保留着最后的理智，她知道，这话一旦出口就收不回去。

小武此刻却没有这样理智的逻辑思维，多次冲突已让他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既怀疑小敏，也怀疑自己，怀疑彼此之间的感情根本就是一个误会。不用说，他的自尊心也再次严重受伤。讲理讲不过小敏，最后摔门而去，留下一句话：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这以后，小武上班越发无精打采。偏偏土科长又来添堵。他已经当上了处级干部，是政协办公室的副主任。土主任来找小敏协调会务工作。从外面房间经过的时候，故意不看坐着的小武。小武当然懒得睬他，趾高气扬、小人得志，装给谁看呢？他起身去了厕所。上完厕所，溜到院子里散步。

散着步，居然遇到了前科长。科长提拔成外单位副局长后，很久没有来大院里，但好像什么都知道。开口就问小武跟小敏怎么回事？合适就光明正大在一起，不合适也别拖着人家，一个女孩子不容易。小武觉得冤枉，本想解释一下，副局长说，区领导在等他汇报工作，没有时间多聊，撂下一句找时间一起吃顿饭，就急匆匆走了。

小武早就料到别人会议论他和小敏的事情，但没有人这么当面明说，他也就假装不知道别人知道，关键是小敏也装得很好，小武有理由相信，她那么聪明，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她。

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公园里，上班时间，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小武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从一团乱麻的思绪里，一下就跳到了最初那个情节。一个满不在乎的青年，来到一个壁垒森严的政府机关，遇到一个可爱温柔的姑娘。多么美好的开始。可是现在，情况变了。她的高升与自己的落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武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但不能不在乎情敌的挑衅。尽管他昨天和小敏决裂了，今天见到土主任，还是醋意难消。小武猜想，一定有很多人和这个土肥圆一样，不看好自己和小敏，认为自己配不上小敏。想到这里，小武一点都不想再回办公室，不愿面对小敏和来来往往找她办事的人。

偏偏小敏打来电话，要他赶紧回来。

土主任告了他一状。

小敏质问，上班时间跑到院里散什么步，当这是你们家后花园，招呼都不打就出去？虽然是压低声音说的，小武觉得隔壁的雇员职员都听得见，认为被羞辱了，怒火迸发。扯什么淡，说几句真话有罪，委员问政就好好问、认真问，干吗要先出好题目，准备好答案，还要先彩排，这不是演戏吗？

他说的是一年一度的政协问政大会。简单来说就是，政协选一批委员，对政府职能部门的有关工作提出问题。当然问题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委员也是安排好的。问政是个手段，目的是促进工作。因为要宣传报道，特别是要上电视，政协的领导就很重视，怕临时出些意想不到的状况，所以就要彩排一下。彩排当然和演戏不同，不过是让大家先熟悉一下场地与问题。小武就在协调安排场地的时候，说了几句怪话。

小敏恨铁不成钢，说彩排就是个形式，历来大型的表彰会也要彩排，政协就不能彩排？在你眼里就成了演戏，世界上就你一个明白人，别人全是傻子好了吧？这种低端的牢骚发多了，除了说明你是不入流，还能证明什么？

小武真的豁出去了，大声说，搞这么多形式的东西，根本就是浪费纳稅人的钱，包括你写的那些文章，也是白死了脑细胞，还有你热衷的会议，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你干的工作，大部分都是没有意义的，我早就想说了。叫你那个土主任来，我当面也敢说，演戏给谁看？以为自己是大佬？

小敏脸色煞白，小武只顾自己发泄。隔壁的雇员过来请示工作，他才打住。

第二天小武借口生病，不去上班。再过一天，他干脆传了一纸请假条到办公室，说要休年假。小敏什么都没问，只签了三个字“拟同意”，就报领导批了。

老妈见儿子既不外出，也不上班，只闷在家里睡大觉，不免担心。她不懂政治，但知道啥叫失去靠山，劝儿子去看望老领导。小武叫她不要再掺和自己的事。老妈说，我才不管你，你不是有个科长管着吗。

老妈话里有话。本来她是很喜欢小敏的，但自从小敏当科长，她就开始替儿子担心。作为一个未来的婆婆，她有自己的、也是大众化的婆婆观，那就是媳妇太强了，会压着儿子。如果儿子铁了心，那是没办法，现在儿子自己动摇了，那就怪不得她来泼点冷水了。

光泼冷水不解决问题，小武妈还请来了助攻。亲戚朋友，村里的长辈，总有几个热心人，给小武推荐了不少门当户对的漂亮女孩。小武闲着无聊，应付差事，见了几个。要说外表与家境，真是没得挑的，可小武总是忍不住拿她们与小敏比较。比较的结果，小武看这些女孩是甜奶茶，口感好但事后发酸，小敏像一杯浓咖啡，提神醒脑却不见得适合任何人。心里明明怨恨，偏又放不下。

眼看假期就要结束，小武仍然不想上班。回去就得面对小敏。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想摆脱的困境到底是小敏，还是工作？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从小到大神经大条的小武，第一次丢失了睡眠。

第二天，小武下定决心去找常务。常务上任的时候说过，如果他想去市里工作，可以帮他物色一个地方。

在常务的新办公室，小武见到了从香港跑回来的舅舅。自从大刘出事、常务被谈话后，舅舅吓得跑到香港住了半年多。小武像在区里为常务服务一样，给老领导倒了茶，也端给舅舅一杯。准备先出去转转，等他们聊完再回来。常务指着沙发叫他坐下，说没有外人，语气完全是一个亲切的长辈。

旁边两个胖子还是笑声震耳，舅舅解释说，大刘原先说把那块地转让给我，后来又反悔，原来他找老大来了。常务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没有那么糊涂，会议中心后来选址在别的区，大家都知道。舅舅还是很不好意思说，我知道，没想到大刘这么没骨气，不打也招，险些连累你。

常务笑的时候，咳了几声。小武发现他老了，头发没染，白发以鬓角为据点，已经扩张到了前额。皱纹比以前密集，脸上的油光却暗淡了许多。

舅舅跟常务说，两个月后的老同学聚会，你来牵头吧，你的官最大。原先不敢叫你参加，怕影响你当官，现在你辞职了，就无所谓了。常务感叹，聚聚也好，我们这些老人家，像烧得只剩下几寸的木棍，没什么用啰，有的熬不住已经走了。还是年轻好呀，像小武，做什么都来得及。要是再回到以前，就不当这个官了。舅舅接话，谁能料到呢，你要是不出来当官，前些年征地拆迁的补偿款分到手起码有一个亿。常务大笑说，那个时候大家都说当干部好，有城市户口，全家给安排工作，现在再看，白白丢了发财的机会。人这辈子，瞎折腾个啥，当个农民有什么不好，你这个农民比我强多了，自由自在，吃得好睡得香。

小武大吃一惊，原来常务已经打了辞职报告。真是不可思议，刚提拔半年，羡慕者眼睛都还是红的，常务竟然就不要这顶乌纱帽了。事情的发展再次超出小武的想象，他的脑子更乱了。

舅舅问小武跟不跟他一起回家？常务也问小武有什么事，有事盡管提。小武犹豫了一下，把来之前准备的话都咽了回去，只说来看老领导，感谢老领导过去对他的关心。

小武没有回家，去了一个十分熟悉的酒吧，开口就要了好几种鸡尾酒。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信息量太大了，他需要的分明是理清思路，却偏偏想把自己灌醉。朦朦胧胧中，小武看到一个熟悉的笑脸出现在眼前，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小武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听到里面的响动，先前那个饭店见过的小丽笑着走了进来。小武惊问昨夜之事。小丽道，不要这副表情，小女子既不乘人之危，也没有义务帮你宽衣解带，一切完好如初。

小武谢过小丽，简单洗漱后请她一起喝早茶。小丽问，怎么大白天不上班，不怕领导骂吗？小武已经恢复了常态，一脸无辜地说，从现在开始没有领导了。真的呀，你也辞职自己当老板了？做哪行？招秘书么？小丽一连串问题脱口而出。小武被她故作惊讶的表情逗乐了，答道，本老板只招领导，不招秘书。小丽听了哈哈大笑，说，果然时髦，我们公司最近就招了好几个政府官员，有一个还是局级干部，一来就当了副总裁，年薪200万。

小武收起玩笑，真羡慕你，来去自由，一身轻松，怪不得总这么开心。小丽一脸自信地说，生命不息，折腾不止，这是我的人生信条，为什么要重复呢，尤其是那些自己并不喜欢的重复，活着就是要不断突破自我，消灭旧我，创造新我。

第二次走进赖主任办公室，小武恭恭敬敬递上了一纸辞职报告。赖主任也不吃惊，好像印证了自己的设想一般，不问原因，不作挽留，不说“知道吧”？说“知道了”。

小武作了一个计划：先出国游学，再报一个国内的名牌大学培训班，还给自己列了一堆近期必读的书。这是他30多年的人生里，头一次给自己作计划。合上电脑前，无意中点开了一个相册，笑靥如花的小敏一下子跳了出来。小武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你看，我现在也开始规划自己的人生了。

游学归来，跟老妈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要做点喜欢又有意义的事情。老妈命令，现在就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还是奉命相亲。小武到了约好的地方，发现坐在那儿等他的人，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你好小帅哥，我叫冯小敏，这个位置是你的，坐吧。她朝他伸出了手，一如三年前的初次见面。

张奇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