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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是军人

2019-08-12石钟山

北京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二哥杜鹃

石钟山

二哥在北部边陲当了八年半的士兵和排长后,在一天黄昏,灰头土脸地又一次回到了家里。

二哥在部队出了大事。在二哥还没回来前,父亲已经知道了二哥所犯下的错误,在带领全排执行巡逻任务时,三班长丁伟消失了。

一个战士在巡逻时失踪,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大事,是政治事件,弄不好还是个外交事件。当了一辈子军人的父亲,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件,父亲做梦也想不到,这件事竟和二哥有牵连。

失踪的战士丁伟是二哥排里的战士,排長兵头将尾的一级军官,是负责带兵打仗的,排里的士兵出了事故,二哥的责任自然首当其冲。二哥被处分了,按战士复员了,他的档案里还有一个记大过处分。

父亲在得知二哥的结果后,已经两天没有睡好觉了,不论白天还是黑夜,父亲都披件军大衣,站在书房墙上的一幅地图前。那是一幅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军用地图,地图上纵横交错地标注着地名。父亲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二哥哨所的位置上,那个地名叫大风口。大风口所在的位置只是一个小点,不经意的人,很难看见小米粒一般大小的三个字。自从二哥出事的消息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之后,父亲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地图最上方那个鸡头一样的地方。

二哥八年半前参的军,高中还差一年没毕业就被父亲送到了部队。二哥如愿以偿,终于参军了。他换上真正军服那一天,把自己的假军服和假军帽郑重地递给了我。二哥在欢天喜地的鼓乐声中,登上了去火车站的卡车,二哥站在车厢的最后边,他手扶着车厢,咧着嘴冲送行的人们笑着。他看到了送行人群中站着的王晓鸽,王晓鸽手里拿着一条花手绢,冲车上的二哥挥舞着,脚都跳起来了。二哥还学真军人的样子,冲王晓鸽敬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

二哥随着运送新兵的卡车渐渐模糊,我看到人群中的王晓鸽还在用手绢擦眼泪。王晓鸽的手绢上印着两只鸳鸯。二哥前两天在商店里买了两条这样的手绢,当时我还问二哥:买一条得了呗,买两条干啥?我的意思是让二哥省下钱来给我买两只“二踢脚”。二哥把他用过的火药枪也送给我了,有枪没火药等于是摆设。当年我们自做的火药枪,弹药的来源就是“二踢脚”,“二踢脚”膛大,里面装了许多黑火药,两只“二踢脚”里的火药,够火药枪打好几次的。

二哥没给我买“二踢脚”,而是买了两条绣着鸳鸯的花手绢。王晓鸽手里的花手绢一定是二哥送的,我坚定地认为。

王晓鸽是二哥的同学,她的笑声和她的名字有异曲同工之处。她笑起来也如同鸽子一样“咕咕”的,圆脸圆眼睛,也如同鸽子蛋一样。二哥和王晓鸽好上,我早就知道,有几次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二哥的自行车后座上就坐着王晓鸽。她的笑声如同鸽子叫声一样,一路“咕咕”地响下去。

二哥和王晓鸽好上,他不怕我知道,但怕我们的父亲,所以,二哥总是背着我。他带着王晓鸽在路上飞驰,见到我,忙掉转方向消失在胡同中。有一次,我们班的朱革子磕磕巴巴地冲我说:你、你、你二、二哥,和、和王晓鸽好了。我给他个白眼道:这还用你说。我说完转身走掉,留下朱革子失望的一张脸。

我虽然知道二哥和王晓鸽好,但这事我从没和父亲打小报告。我还知道二哥的好朋友林晓彬和杜鹃好了,他们都是同学,我觉得他们的爱情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所以就没放在心上。但二哥担心我会给父亲打小报告,经常用小恩小惠笼络我。我们这帮军区大院的孩子,经常和地方的育红学校那帮人打架,我们是部队子弟,他们是工农子弟,相互谁也看不上谁,经常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发生冲突。我们一打架,二哥就出面,不仅他出面,我们院里那帮大孩子都出面。二哥是林晓彬的好朋友,两人经常在一起。我们一有事,二哥就和林晓彬一起出现,两人各自骑着“飞鸽”牌自行车,风驰电掣地来到我们面前,把育红学校那帮人吓走。自从二哥和王晓鸽好上后,二哥[典][见]着脸经常问我:老三,有人欺负你么?我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二哥就把他的火药枪从书包里掏出来,递到我面前道:借给你三天。我欣喜地把二哥的火药枪牢牢地抓在手中时,二哥又不放心地交代道:千万别弄坏了呀。我拿着火药枪早跑得没影了。

二哥的火药枪和一般火药枪可不一样,他是花了五块钱求人在机床上车出来的,浑身上下都是铁家伙,两个火药装置,也就是说,一次可以装两发子弹,一次可以打两枪。因为是铁铸的,握在手里硬硬的,跟真家伙差不多。二哥因拥有这把火药枪而变得威风凛凛,我也没少沾二哥的光。

我一直认为他和王晓鸽的爱情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王晓鸽也是我们大院的孩子,她爸是我们军需部的一个副部长,脸上长了许多坑,我们私下里称他为麻子部长。后来我们得知,王部长参加过抗美援朝,脸上的坑是被炮弹炸的。王部长说话公鸭嗓,我们经常听见他训斥自己的几个孩子,当然也包括王晓鸽。

二哥走后,王晓鸽变得形只影单起来,她总是一个人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像怀着心事。她经常用温柔的目光望向我,也许是因为她和二哥有一腿的缘故。后来王晓鸽毕业了,听说她去了通讯团当话务员。后来就很少见到她了。

二哥当满三年兵回来探了一次亲,那次我又一次见到了王晓鸽。王晓鸽已经是当满两年兵的军人了,她穿着军装,脸红扑扑的,一下子似乎变漂亮了。二哥探亲在家里待了十几天,他有事没事总往通讯团跑。通讯团和军区大院不在一起,而在郊区的山里。部队有班车,也有公共汽车通往山里,二哥早出晚归地总往山里的通讯团跑,不知父亲知不知道二哥的伎俩,反正没见父亲发火。

二哥再次回来,是他当满五年兵后,他超期服役终于有了结果,他提干了,当上了边防排长。他回来时,已经是穿上四个兜的干部了。此时,王晓鸽已经从通讯团复员,到市电话局当上了一名话务员。

提干后的二哥,那次休假回来之后,他还大大方方地把王晓鸽领到家里一次,母亲还欢天喜地的给他们包了一次饺子。在我的感觉里,父母已经承认了王晓鸽未来的身份。从那次之后,二哥和王晓鸽来往已经变得正大光明、理直气壮了。

每次王晓鸽来家里,两人就躲到二楼二哥的房间里,许久都不出来。就是吃饭,母亲让我上楼去敲二哥的房门,敲过许久,才见二哥和王晓鸽两人脸红扑扑地从屋里出来。在二哥和王晓鸽两人离开家之后,我冲母亲说:二哥一定是和王晓鸽睡觉了。母亲听了,“啪”地打了我一掌。半晌才说:你二哥都二十三了。我心里不解,二十三就可以和姑娘睡觉了吗,什么逻辑?我心里这么想,但没说出来。

二哥出事前,说春节要回家过年,另外还有一个重要任务要完成,他和王晓鸽要结婚。在二哥回来之前,母亲就开始收拾二哥的房间了,二哥的房间变成了新郎官的新房了,墻找人刷过了。原来那张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还置办了一桌一椅,床单被套都是大红色的,就连窗帘也变成了红绒布的。王部长夫妇还到我们家吃过两次饭,和父亲推杯换盏地亲家长亲家短地叫过了。

谁也没有想到,二哥出事了,在巡逻途中,路经大风口时,遇到了“烟泡”。烟泡是北方人的叫法,是遇到了大风夹着雪,刮得遮天蔽日的那种风裹雪。结果三班长在大风口的烟炮中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二哥是直接当事领导,他自然难逃处分,于是二哥变成战士,被处理复员了。在出事前,二哥即将提拔为边防连的副连长了。命令还没宣布,就出了这件事。

那天,二哥背着行李,灰头土脸地站在家里的客厅时,父亲站在窗前一直没有说话,二哥也没有说话,把肩上的行李放下来,二哥挪了一下脚,作休息状。突然,父亲回过身大吼一声:你还有脸回来!二哥低下头,面色铁青。父亲又吼:你是个逃兵,不明不白的逃兵,我当了一辈子军人,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逃兵!二哥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他的头更低了。父亲拍了一下茶几,茶几上的东西抖了几下,发出“哗哗”的声音,父亲抬高声音道:你滚,滚出这个家门,我石光荣没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二哥这次身子没抖,他又把行李背上,提起装着衣服的提包,默默地打开门,离开了这个家。

我以为父亲这是一时气头上,过几天父亲消气了,二哥自然还会回来。没想到,二哥这一走,一直没再回过这个家。

二哥走了,离开这个家,便再也没回头。

起初,我以为二哥去了同学家。二哥有几位要好的同学,除了和他一样同去云南当兵的林晓彬,还有翟天虎、刘大头等人。最不济,他的女朋友王晓鸽也会接济他。

二哥的同学都是真朋友,记得二哥上初中时,就发生过一次失踪事件。失踪的不仅有二哥,还有他的死党翟天虎、林晓彬、刘大头几个同学。大院里几个孩子同时失踪的消息传出来后,军区大院动用了特务连和警卫连的士兵分头寻找。特务连又名侦察连,这些士兵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翻墙越脊,专门在战争时抓敌人的“舌头”。军区机关大院的人各种招数都使尽了,仍没能找到二哥他们的身影。

一周后,二哥他们几个人被一群民兵押解回来了,他们被送到军区大院警卫室里。二哥他们头发长了,人也瘦了,只有他们的牙齿是白的。原来,他们去了辽西的调兵山,说是去打游击。

那次二哥回来,遭到父亲一顿胖揍,把二哥绑在门口的树上,父亲用皮带抽,抽一下问一声:还打不打游击?嗯,你打谁的游击……二哥一声不吭,成缕的头发耷拉下来,我想起许多英雄人物。那一次,二哥就像一个英雄一样,在我心里高大起来。

这事还没完,二哥上高一下学期时,他又一次失踪了。失踪的还是他们那几个同伙,这次没有发动机关里的兵,因为有人看见二哥他们扒上了一列开往南方的运煤的火车。十天后,先是昆明守备区的人把翟天虎和刘大头押了回来。他们到了昆明就被抓住了。事情的真相是,他们组团要去越南,要拯救水深火热的越南军民,要参加抗美援越的保卫战。二哥和林晓彬却跑了。我听到这消息,暗自为二哥松了口气,我知道,倘若二哥被抓回来,又省不了一顿胖揍。但事与愿违,又一周后,二哥和林晓彬也被押了回来。这次是云南省军区的人。两人要越境红河时,被侦察连的战士按在了地上。

这次回来的二哥,更黑更瘦了,头发更长了,裤子还磨出两个大洞,露出黑黢黢的皮肤。出人意料的,这次父亲没再揍二哥,而是把他叫到自己跟前,望着二哥说:你真想当兵?二哥用力地点着头。父亲站起来,用力拍了一下二哥的肩膀。当年年底,二哥被父亲送到了部队,去了北部边陲的一个哨所。第二年,林晓彬也参军了,他去了云南。此时的林晓彬已成为云南省军区的一名排长了。

暂不说林晓彬,先说二哥复员。

几日后,也许十天,也许二十天,我突然听说二哥去了暖瓶厂上班了。在这之前,我知道二哥的同学好朋友刘大头就在暖瓶厂上班,刘大头是顶了他母亲的名额去的暖瓶厂。之前刘大头的父亲也是军区的一名干部,早些年转业去了暖瓶厂当上了厂长。我想二哥一定是走了刘大头的门路,才去的暖瓶厂。

我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父母,父亲没说话,黑着脸把脸扭向窗外。母亲却悄悄把我拉进了二哥的新房,我只看见了满眼的红色。母亲说:老三,你抽空去看看你二哥,他咋样了。我望着满眼红色问:二哥不回来结婚了吗?母亲的眼里涌出一层泪花。

几天后,我去了一趟暖瓶厂,在暖瓶厂职工宿舍看到了二哥。那是一天的傍晚,二哥坐在桌子上,桌子上放了个铝制的饭盒,饭盒里有没吃完的半个玉米饼子。二哥坐在桌上吹笛子,断断续续的。二哥的头发长了起来,他刚回来时,头发是短的。二哥看见我,并没说什么,只是把笛子从嘴角移开,定定地看着我。我又想起了满眼的红色道:二哥,你不结婚了?我看见二哥的脸扭向了别处。我不知二哥这是怎么了,又说:妈让我来看看你。二哥这才又把脸转过来道:老三你回去吧,我挺好的。他又开始吹笛子了,身子坐在桌子上,脚踩在一张椅子上。我看见了二哥的床,那张床上铺着他从部队带回来的白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特务连士兵的被子一样。

几天后,母亲包了饺子,让我送给二哥。可二哥不在宿舍,门锁着,我只能往家走。走出暖瓶厂的大门,在对面的那条街上我看见了刘大头,要不是他的脑袋我几乎认不出他了。此时的刘大头穿着暖瓶厂的工作服,显得人模狗样的。刘大头看见我,亲热地叫了声:老三,你怎么来了?我告诉他我来的理由,刘大头盯着我手里提着的饭盒道:你二哥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和他说话他都不爱理我。那王晓鸽来找过他吗?我担心二哥的爱情,家里的新房准备好了,原打算春节二哥休假他们就结婚的。刘大头说:你还不知道?你二哥和王晓鸽吹了。我似乎没听明白刘大头的话,问了一句:什么是吹了?刘大头就说:你二哥回来找了王晓鸽几次,人家门都不出,他们黄了。

我把刘大头的话告诉了母亲,母亲用手背去擦眼睛。几天后,我看见母亲把二哥新房里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满眼的红色不见了。

在这之后,我又见过几次二哥。二哥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常常一个人发呆,望着某一处,我叫他好几声,他才转过目光看我一眼。在我眼里,二哥傻了。

二哥在暖瓶厂并没有干多久,他因为打人,而被暖瓶厂开除了。

后来我听刘大头说过二哥打人的经过,他打的是一个同车间姓白的职工,这个姓白的三十多岁了,前一阵子刚离婚,原因是自己老婆和单位领导搞破鞋,被他抓了个现行。姓白的很快就离了婚,过起了单身生活。

有一天下班,姓白的留在厂里和几个单身汉打扑克,姓白的耍赖皮,被二哥抓了个现行,并把他驱除了玩扑克的行列,他站在二哥身后就问:听说你们那个班长,跑到邻国那边去了。我听收音机说,那边可以娶两个老婆。二哥当即摔了扑克牌,站起身来瞪着姓白的,姓白的又说:你看你混的,干部当不上了,来当工人。要是我,我也跑[求]了,娶两个老婆多好,那可是洋妞哇。姓白的话还没有说完,二哥提起暖瓶砸到了姓白的头上。那暖瓶刚从锅炉房里接满了刚开的沸水。这一砸的后果可想而知。姓白的当即被送到了医院。

事情有点大,二哥到暖瓶厂工作,走的是刘大头父亲的关系,此时,二哥半年實习期还没到。出了这档子事,刘大头父亲也保不住二哥了,由书记带头开了一次厂级领导办公会,二哥被从暖瓶厂开除了。

我是又一次去看二哥时得到的这个消息。这件事从发生到结束,家里人不知道,二哥也没回过家里。刘大头苦笑着说:我也不知你二哥去哪儿了,你去问翟天虎吧。

翟天虎也是二哥的好朋友,当初他们一起去调兵山,又一起去云南,翟天虎一直不离二哥左右,可以说,他是二哥的死党。我知道,二哥去参军后,翟天虎读完了最后一年高中,便去下乡了。在二哥走后的一年里,翟天虎成了我们的守护神,当我们这些军区大院的孩子受到育红学校那些高年级欺负时,只有翟天虎替我们出头了。他书包里放了块板砖,书包放在自行车的车筐里,随时准备应战的架势。

有一次放学路上,我和朱革子几个大院里的孩子被育红中学的人截住了,他们经常和我们发生冲突的根本原因,是我们头上那顶或真或假的军帽。他们经常抢我们的军帽。那天,育红中学两个男生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其中一个过来,横冲直撞地摘了我的帽子,也摘了朱革子的帽子。我的帽子是二哥当兵走送给我的礼物之一,那顶帽子还带着二哥的汗味。那两个育红中学的男生得手后,骑车就要走,突然从斜刺里杀出翟天虎,他远远地把自行车扔到地上,抡起装着板砖的书包,向两名育红中学的男生抡了过去。那两个男生在一阵铿锵的打斗声中败下阵来,翟天虎从他们手里夺回军帽,戴到了我们的头上。我热热地叫了一声:三哥。翟天虎在家排行老三,人称三哥。朱革子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三、三哥。翟天虎说:你二哥当兵去了,以后有人欺负你就找我。说完转身扶起自行车,一跃而上。我看着翟天虎结实的后背,又想起了二哥。

翟天虎插队回到了城里,一直没有工作,他插队之后,他两个哥哥先后结了婚,就住在他们军区的房子里,他回来已经没有地方住了。在小河沿的一排平房中,我找到了翟天虎的姥姥姥爷家,我打听到了翟天虎从农村回来后就一直住在姥姥家,我找到他时,正看见二哥和翟天虎两人在院子里生炉子,弄得一院子烟。我叫了声:二哥。两人同时回头看我,二哥穿着草绿色军用棉袄,看我的一瞬间,眼神躲闪了下,又马上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我的眼睛有些发热发潮,用袖口抹了下眼睛道:我听刘大头说你在这儿。我这才把目光投到翟天虎身上,几年没见,天虎哥长高了,也壮了,宽宽的肩膀门板似的立在我的眼前。他走过来,拍拍我肩膀道:这不老三吗,长这么高了。

那天,翟天虎从屋里拿出一个烤地瓜,硬塞到我手里,地瓜是热的,我一路热乎乎地把它拿到了家里。我把见到二哥的情景悄悄地告诉了母亲,说到二哥近况时,我的眼泪还流了下来。我看见母亲的眼圈也红了。

晚上,我正在二楼的屋里写作业,突然听到一楼客厅的父亲大声喊:他是逃兵,是耻辱,他就该受苦!我从屋里出来,站在楼梯上往下看。父亲站在窗前,背着身子。又听母亲小声地:别人失踪,他也没办法。父亲回过头大声地:胡说,他是领导,是他的工作没做到,士兵出事,领导就要负主要责任,我不会原谅他的,除非他自己能证明是被冤枉的。我知道,父母这是为二哥吵架。其实当时,我们家有许多空房子,完全可以容纳下二哥。早些年,大哥和大姐去了黑龙江和内蒙古的建设兵团。二姐是工农兵大学生,在遥远的上海读书,一年就回来两次。我不知道在二哥的问题上,父亲为什么一直不原谅二哥。从那以后,母亲在父亲面前再也没提过二哥。只有我把只言片语的信息告诉母亲时,母亲才会背过身去擦眼泪。

在那段日子里,二哥让我和母亲为他操碎了心。

翟天虎下乡是最后一批回城的,那是1978年上半年,许多知青都回城了,一时人满为患,找个工作就像古时中状元一样的难。后来我听刘大头说,二哥和翟天虎去了火车站货场,当上了搬运工。这种搬运工都是临时的,干一天结一天的钱。我记得当时的工资是干满十小时两元二角钱。有一次,我去火车站货场看二哥,远远地看见一群灰头土脸的人,打仗似的往铁皮车厢里装水泥,一旁有人拿着小本在记,我想那人就是工头吧。在这一群人中,我分不清哪个是翟兴虎,哪个是二哥。一列一列车皮被装满,二哥走到一旁拿起一个罐头瓶子喝水,我才看见了二哥。二哥已经面目不清,脸上全是水泥,汗水冲得一道一道的。我哽着声音叫了一声:二哥。二哥突然生气地冲我说:回去,谁让你来这儿了?我没料到二哥见到我会这么生硬。翟天虎露出一口白牙冲我笑了笑道:老三,我们干这个比上班挣得还多,主要是自由。我看见天虎哥拿瓶子的手在哆嗦。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是精疲力竭后才会有的表现。二哥继续生硬地冲我道:回去,谁也不要说。说完,背过身去瘫坐在地上。

那天,我不知怎么离开的,回去时还走错了路,来到了客车的月台上。让人意外的是,我竟在人流里看到了王晓鸽,此时她穿着一条瘦腿裤子,半截短大衣,高跟鞋,含情脉脉地和一位海军军官在说话。那位海军军官也穿着皮鞋,恋恋不舍地和王晓鸽说着什么。直到开车的铃声响起,那个海军军官伸手在王晓鸽脸上拍了两下,一跃登上了即将启动的列车。王晓鸽一直在冲开动的列车招手,她的身子还随着越来越快的列车跑了几步,然后停下,一直望着列车消失在岔路口的尽头。她幸福地转过身体,咔噔咔噔地向出站口走去。在我眼里王晓鸽很美,比之前见到的王晓鸽还美。我又想到了二哥,想到了满眼大红色的婚房。要是二哥不出那件事,无疑她会成为我的二嫂。

后来我知道,王晓鸽找的这位海军军官是大连海军基地的。

我再次见到二哥时,没提见到王晓鸽那一幕,也不知他知不知道王晓鸽的近况。反正,我觉得二哥越来越忧郁。他经常骑在翟天虎姥爷家的院墙上吹笛子,声音幽怨,曲调凄凉。以前志得意满的二哥不见了。一直想成为英雄的二哥,此时成了狗熊。

时间到了1979年,先是听说林晓彬牺牲在了那场战役中。

这消息我是从父亲那儿得来的,那场战役开始时,我经常看到父亲在书房的墙上看一张地图,那是一张关于云南的地图,父亲站在地图前久久不语。

我得到这个信息时,找到了在火车站货场的二哥和翟天虎,把这消息告诉了他们。二哥怔了一下,木呆呆地盯着我。翟天虎上前推了我一把道:老三,你说啥呢?晓彬怎么会死,他是副连长了。我说:我看到林晓彬的父亲了,他的样子像哭。林晓彬的父亲是我们军区保卫部长,长得白白净净的一个人,样子总是和颜悦色。

我说完话之后,看见二哥的眼泪流了下来,把他眼皮下的水泥灰都冲干净了。翟天虎一屁股坐在一旁,抱住了头,喉咙里发出哽咽之声。

林晓彬是二哥最好的朋友,他们一起跑到调兵山打过游击,也一起去過云南。他们在一起时,几乎形影不离。两人参军后,书信往来很频繁,二哥从部队回来后,还把林晓彬给他来的信带回来了。他去暖瓶厂后,不放心那些信件,让我帮忙收藏,此时,林晓彬写给二哥的信,厚厚地放在我床下的纸箱里。

大约在一个月后,军区机关在军区礼堂专门为林晓彬召开了一次追悼会。会场布置得很隆重,在主席台正中挂着一幅林晓彬身穿军装手握钢枪的照片。照片下方用苍松翠柏编织起来,台下还摆了许多各式各样的花圈。

追悼会是军区政治部魏主任主持的,追悼大会不仅来了许多军区的干部战士,还有林晓彬的同学,我看到刘大头、翟天虎也来了,唯独没见二哥的身影。

魏主任最后用潮湿的声音说:林晓彬是我们军区培养出的好儿女,他如今战死沙场,但他的精神会永远在我们生活中流传。此时,我看到站在主席台上林晓彬一家已哭成了泪人。

追悼会结束后,我意外地看到了杜鹃,杜鹃在军区文工团拉小提琴,她穿着军装仍站在林晓彬的遗像前,久久不肯离去。杜鹃和王晓鸽可是二哥他们班级里的班花。王晓鸽和二哥恋爱,最后无疾而终。杜鹃的男朋友牺牲在了南疆,当时我就想,漂亮的女人命都不好。我想起了红颜薄命这个词。

我在众多花圈中看见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花圈,确切地说是二哥的名字吸引了我。那是用松树枝和白纸叠成的花做成的花圈,做工拙劣,二哥在一条白纸上写了一行小字:晓彬,来生我们还是好哥们儿。这就是二哥留给好朋友林晓彬的最后留言。

从那天开始,二哥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后来听说,那天林晓彬的追悼会只是个形式,他的尸体没运回来,后来听说在南疆牺牲的那些士兵都埋在了云南一个叫麻栗坡的地方。当然,这是后话了。

从那以后,我经常能在军区大院里看到形只影单的杜鹃。那身军装穿在她身上莫名其妙地显得肥大了。有几次,军区文工团在礼堂演出,台上拉小提琴的杜鹃脸色是苍白的。

杜鹃从小就好看,也很冷傲,从来不正眼看我们。因为她好看,为了引起她对我们的注意,有一次,我们躲在树后用弹弓射正坐在自家阳台上拉琴的杜鹃。那会儿我们就听说,她在省里找了一个小提琴老师,放了学就去上课,回家就拉琴。我们那次没射中杜鹃,却射得她身旁的阳台和窗框一阵乱响。我们撒腿就跑,在锅炉房却被林晓彬给追上了,他人高马大地站在我们面前,不由分说把我们手里的弹弓抢走了,黑着脸喝道:谁让你们乱射的,以后不许了!说完把我们的弹弓扔到了很远的地方。林晓彬这么做有些反常,以前他和二哥一群人经常为我们打架的,外校学生欺负我们了,他和二哥最先冲上去。

从那之后,我们才知道,林晓彬和杜鹃好上了,二哥和王晓鸽也差不多在那个时候好上的。我们经常见到,二哥和林晓彬的车座后面驮着王晓鸽和杜鹃在街道上飞驰而过。有一次院里演露天电影,我和朱革子等人亲眼见到杜娟和林晓彬两人躲到树林里,死死地抱在一起。他们高中毕业后,林晓彬去云南当兵,杜鹃去了军区文工团,成了一名文艺兵。

我又去过几次翟天虎的姥姥家去看二哥,二哥学会了抽烟、喝酒。他用左手夹着烟,右手端着酒杯和翟天虎坐在小院里喝酒。

许多年后,我才理解二哥那时的心情。他的好朋友林晓彬牺牲成了烈士,而他却成了逃兵。父亲把他从家里赶出来,他没了工作,只能在车站货场当临时工,王晓鸽又离他而去,他的失落和苦闷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二哥在我眼里已经变得陌生了,头发很长耷拉在眼前,人又黑又瘦,两眼空洞无神。

在第二年的春天,王晓鸽结婚了。这边结婚,另一边就办调动手续,随那个海军军官去了大连。王晓鸽随海军军官离开大院那天,有许多人围观,王晓鸽的父亲找来了辆吉普车,海军军官提着两个箱子,后面跟着穿着簇新的王晓鸽,她不仅穿着高跟鞋,胸前还系了条红纱巾,人看上去更加漂亮了。吉普车鸣了两声喇叭,就向大院外驶去。王晓鸽的父母挥手致意,她妈还不时地叮嘱道:常回来呀……

王晓鸽走那天,我在院外一棵树后发现了二哥,他瘫坐在树下,头发仍旧耷拉着,他在吸烟,样子似刚哭过,眼睛还是红的。我悲哀地站在二哥面前,他都没抬眼看我。我在二哥前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和杜鹃一样可怜。林晓彬开追悼会,我看到杜鹃和你一样哭过。二哥听了这话,突然抬起头,不认识似的看着我。半晌,他扔掉烟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以后,我又去翟天虎姥姥家去看二哥,十有八九都会落空,我问天虎哥,天虎哥说:你二哥八成去了杜鹃那里。

杜鹃在军区文工团,她的宿舍在二楼。楼下有一排树,其中一棵树正对着杜鹃的宿舍。我爬上这棵树,躲在树杈里向杜鹃的宿舍里张望。正是夏天,杜鹃宿舍的窗子是打开的,我看见二哥在帮杜鹃拖地。此时的二哥又恢复了军人的打扮,长头发不见了,改成短发,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他干得满头是汗,此时杜鹃并不在宿舍,他帮杜鹃拖完了地,又帮杜鹃叠被子。二哥是老兵,杜鹃的被子在他的手下三叠四压就成了豆腐块。二哥满意地看着被子,又拿起抹布在宿舍里擦拭起来,干完这一切,二哥满意地看了看,才转身出门,还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我不知二哥和杜鹃是什么关系,他是在替牺牲的林晓彬做这一切,还是因为他和杜鹃同为天涯沦落人而惺惺相惜,这一切我都无从知晓。

1980年后,二哥和翟天虎突然决定南下广州了。二哥他们的决定只有我知道,那天我去天虎哥的姥姥家去看二哥,二哥突然穿得整齐起来,头发似乎也刚刚理过,人显得很精神的样子,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说:老三,我和天虎要出去一阵子。我抬起头惊讶地问:你要去哪儿呀?其实我这次来,给二哥带来了一个消息,母亲托人为二哥找到了一份工作,我急忙把母亲带的话告诉了他。

二哥侧过身去,望着西方的天空说:我不去工作了,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二哥说完又转过头,凝视着我说:二哥一定要证明自己。

许多年后,我才理解了二哥的心境,他是怕人们那种质疑的眼光。当初父亲不把他赶出来,他自己也会离开的。大风口哨所留给他的是耻辱的记忆。也许在他的生命中,那场大烟泡留下了太深的记忆。

二哥和天虎离开了这座城市,我不知他们去干什么,凭直觉二哥这次是下了决心的。我不担心二哥一去不返,之前他有太多离家出走的记录了,小学毕业去调兵山打游击,高中时又要去越南,虽然没有成功,但他都安全地回来了。每回来一次,我都发现二哥比以前更成熟了。我希望二哥用实际行动在救赎自己。

那次之后,我一连半年没有见到过二哥,这期间我去了天虎姥姥家,都看见天虎姥姥坐在院内的一只破沙发上晒太阳,我问她二哥和天虎的事,她老人家把眼睛睁开道:他们回来几次,又都走了。天虎姥姥八十多岁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我知道,二哥他们回来过。

在这期间我听说杜鹃从军区文工团转业了,去了市文化馆上班。在院里我看见过几次杜鹃,她不穿军装了,而是换成了便装。在我眼里,杜鹃穿什么都好看,她的情绪不高,形单影只地一个人独来独往,低着头,风吹起她的头发,在她面前起舞。之后不久的一天,我听到杜鹃的邻居朱革子同学结结巴巴地冲我说:石、石小、小山,你知、知道吗?杜、杜鹃找了个男朋友,是、是文化局、局的干部。我盯着朱革子没好气地道:胡说,杜鹃怎么能找别人。在我的眼里,杜鹃和林晓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从小学到上高中,二哥和林晓彬就是英雄一样的存在。我又想起当年,他为保护杜鹃甩开大步,在锅炉房追上我们,把我们手里的弹弓夺下扔到远处的情景。还想起在小树林里,林晓彬牵着杜鹃的手相亲相爱的场面。

朱革子急得什么似的说:不、不信,你、你去问、问我妈,我、我妈看到那、那个男、男的提亲了。

朱革子没说谎,不久的一天,我在院里看见一个男的用自行车驮着杜鹃出门的情景。那个男人穿一身灰色中山装,胸前的兜里还别了一支钢笔。在我眼里这个男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头发挺长,还一甩一甩的,长了一张马脸,比林晓彬差远了。我暗自为杜鹃叹气。

在一个星期天,我在中街上一家商户里看见了二哥和翟天虎,两人正在数钱,十元的钞票有厚厚的一沓,他们吐着唾液在数钱。他们数完钱从那家商户离开,看到我,二哥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塞到我兜里说:想买啥就买点儿啥。大半年没见到二哥了,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了二哥。我有点激动,哽着声音叫了声:二哥。二哥似乎又变了,他的目光更加淡定了,似乎也胖了些。我问二哥:你们在做什么?翟天虎挤挤眼睛,一副得意的样子说:我们现在是倒爷。倒爷这个词我听说过,就是把其他地方的东西倒到另外一个地方卖。我又问:倒什么?二哥把我揽过来说:倒服装,我们把广州和石狮的服装倒到中街和五爱市场。

有了钱的二哥在和平广场附近租了两间房子,他和翟天虎就住在租住的房子里。他们的伙食明显好了起来,出门就进饭店,每顿饭都点上好几个菜,还有啤酒。那天二哥请我吃饭。在吃饭时,我把杜鹃的事告诉了二哥,二哥立马就变了脸色,什么也不说,只大口地喝酒,一会儿就醉了。是我和天虎两人架着二哥回到了他们的住处。天虎把二哥扔到床上,摆平之后说:老三,你不该和你二哥说这个。他点了支烟,熟练地夹在两指中间。我说:怎么了?天虎哥说:你二哥答应过晓彬,要照顾杜鹃。我顿时哑言。

林晓彬和二哥通了许多信,二哥的信就放在我床下的纸箱里。二哥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把林晓彬的嘱托当成了合约。结果二哥食言了。

杜鹃是在一个周末的上午,被那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接走的。接走的当天,来了一辆挂地方牌照的华沙小轿车,车很老的样子,吐着黑烟,突突地把杜鹃接走了。杜鹃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她的表情看不出高兴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她从楼门洞里出来,手就被那个男人牵住了,然后一直牵到华沙轿车里,车头前还挂了两朵红纸扎的花。风吹得那纸花一抖一抖的,然后冒着黑烟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事后,我知道二哥是想保护杜鹃的,但他当时的身份不允许,按现在的话说是实力不允许。杜鹃不会相信他。

当二哥得知杜鹃结婚的消息后,他的脸涨红了。我清晰地看见他脖子上的血管在跳,一鼓一鼓的。他吸烟,几口就把一支烟吸得烧了指頭。最后他狠狠地把烟屁股扔到地上,用脚跺了跺。他掀开床上的床垫,把一捆捆钱揣在怀里,天虎哥也在揣钱,两人把一摞钱揣完之后,二哥说:出发。两人走出门去,直奔火车站,他们又一次南下了。

我高中毕业后,也参军了。

我参军半年后,朱革子来信说:你二哥在南湖买了一套房子,前后都带院子,花了二十多万,你二哥真牛。院子里的人都说,你二哥成了大款了。朱革子写的信一点也不结巴,文通字顺,我很快就看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二哥发财了,买了一个带院子的大房子。

大约又过了半年,朱革子又一次来信,让我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朱革子在信中说:二哥把杜鹃的丈夫打了,打得挺狠,二哥被拘留了十五天。朱革子的信没有原因也没所以,二哥为什么打杜鹃丈夫,为这件事我提心吊胆了好长时间。后来天虎哥给我写了一封挺长的信,我才弄明白事件的真相。天虎哥说:杜鹃的丈夫对杜鹃不好,经常打骂杜鹃。有一次杜娟回家看到丈夫和一个女人睡在一起,杜鹃一气回了娘家,要和丈夫离婚。丈夫不同意,又打了杜鹃。这事被二哥知道了,跑到了文化局机关,把那男人打了。天虎哥在信的结尾说:放心老三,你二哥早出来了。杜鹃已经和那个男人离婚了。你二哥负责五爱市场和中街的商户,我负责进货。以后杜鹃没人敢欺负她了。

看了天虎哥的信我松了口气。这信一定是二哥让他写给我的。记得我当兵走时,二哥偷偷地见了我一次,见面又不急着说话,死死地盯着我眼睛,脚在地面搓来搓去。半晌才说:老三,你是咱们家最后的希望了,你一定混出点人样来。我用力点点头,我明白二哥的话指的是什么。父亲当了一辈子军人,现在已经退休了,家里连个接班的人都没有。二哥为我整理了一下新军装,又看着我说:别学我,你一定活得明明白白的。二哥的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我看到二哥的样子,用力点了点头。我参军走了,带着全家人的嘱托,虽然二哥几乎没给我来过信,但我知道,二哥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我。

后来我又听朱革子说:二哥和天虎哥不倒腾服装了,开始倒腾电子表了,还有计算器什么的。朱革子在信中感慨道:你二哥真牛,咱们市的电子表市场,都是你二哥和天虎哥的天下了……

我不知道二哥拼命挣钱到底要证明什么。我去军校上学的第一个学期,突然收到二哥的来信,信用一张红纸写的,二哥喜气洋洋地说:老三,我和杜鹃结婚了,等你假期回来吃喜糖……我的眼泪落在红色的信纸上。为二哥和林晓彬感到幸福,也为杜鹃。二哥信守了林晓彬的嘱托,我也祝二哥幸福。

二哥不再做倒爷了,和翟天虎一起成立了一家房地产公司。

我回家探亲时,去过二哥他们的房地产公司,在和平广场附近的一栋写字楼里。房地产名字是:北疆房地产公司。我看到公司名字,又想到了二哥在哨所的岁月。

北疆公司人丁兴旺,男男女女有十几口子人,二哥拿到了南湖地产开发的项目,公司的人都在奔波忙碌着。我在二哥公司见到了二哥战友,丁伟的弟弟丁义。丁义个子不高,却很精壮,二十出头的样子。二哥似乎很看重丁义,不仅让丁义为自己开车,走到哪儿都带着他,类似于贴身保镖兼秘书的职责。二哥介绍丁义时,并没有过多解释,只说了句:他是丁义。丁义笑着和我握手,他的手也粗短有力,一看便知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以前我在二哥的相册里看过丁伟的照片,那是一张全排的合影,二哥站在中间,右边站着的那个人就是丁伟。丁伟生得浓眉大眼,身体很壮实的样子。二哥指了下丁伟后,便不再说话了,仰着头看着天花板,往事如烟,又一言难尽的样子。那一次我深深地记住了丁伟,就是他改变了二哥的命运。当时我就想,若是没有他的失踪,二哥也许都当上连长了。再看二哥时,他的目光已经坚定了起来。

有一次,我单独见到了丁义,小声地问:你哥的事最后怎么样了?丁义突然低下头,用脚尖碾着地面,慢慢抬起头来,苦笑着说:本来我也想当兵的,为了我哥的事,兵没当上。丁伟那个三班长,在一场烟泡之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彻底消失了。二哥当时从部队回来时,我倒希望丁伟有消息,哪怕他叛逃到了邻国,只要他过得好,我也会跟着长出一口气。那会儿我经常偷听“美国之音”,当时收听这样的节目被视作偷听敌台。我只能偷偷地蒙着被子听,之前,国内有大事小情,都是“美国之声”先播报出来,我们的电台才会广播。包括周总理和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也是这样。丁伟若是叛逃到邻国,一定是个大事,可“美国之声”连提都没提。但丁伟明明消失了,还连累了二哥。关于丁伟的一切在我的心里飘起了一层迷雾。我也问过二哥这种话题,每次他都说:老三,别说了。我一提起丁伟,二哥的心里就不好受。

我看着眼前的丁义,又说道:你哥也再没和家里联系过?丁义听到这话,脸突然涨得通红,盯着我道:老三,你也不相信?他和二哥一样也叫我老三。丁义比我大三岁,他是二哥的朋友,他叫我老三应该的。翟天虎他们也一直叫我老三。

那次之后,丁伟的谜团更重了。起码在我的心里是这样。

那次回家休假我还见到了杜鹃,她现在是我嫂子了。此时的杜鹃比以前成熟了许多。在部队时,她留的是短发,现在她的头发很长了,盘在脑后,又蓬松又利索。多年之后,听了老狼唱的《同桌的你》其中有一句: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我又一次想到了杜鹃,我心疼了一下,又沉了一下。

我见到杜鹃时,杜鹃已经怀孕了,肚子微隆,但气色很好,脸红扑扑的。她的气质也不是一般女人,她是部队文工团出来的,拉过小提琴,她的样子也像琴中的音符,袅袅婷婷的。她见了我,笑一笑道:老三,还没吃饭吧,和你二哥一起吃吧。在我印象中,她第一次喊我老三,之前她都不正眼看我们这帮小破孩。她说完才从提兜里拿出两饭盒的饺子,打开盖,饺子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开来。以前,都是母亲为二哥送饺子,现在有了杜鹃,母亲不用再操心二哥了。

后来我听翟天虎说:我二哥结婚时,并没有操办。领完证便去南方旅游去了。二哥结婚时,只有母亲出面了,她为二哥做了两床被子,也是大红色的。我又想起母亲为二哥和王晓鸽准备的婚房,满眼红色。二哥结婚,父亲没有出面,他到现在似乎还没有原谅二哥。二哥为此,再也没有走回军区大院那个家里。我望着苦尽甘来的二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父親自从在八十年代初退休之后,人似乎一下子变得老了起来。他最爱穿的还是军装,但已经没有领章帽徽了。他的书房里,一面墙上仍挂着那张发黄的全国军事地图,他经常站在地图前,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在地图上指指点点。

那次我离开家前,我坐在父亲的书桌前,要和父亲谈一谈。从小到大,我还没和父亲这么谈过。记得当兵时,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换上了新军装,我站在父亲的面前,我又想起了当年二哥参军前的情景,他也是这副打扮。父亲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父亲要说点什么,结果没有,他转过身走进了书房。

我离开家时,是母亲把我送出小院,我走到小院门口时,回望了一眼,看见父亲站在窗前向我望,我们目光交织时,他迅速地把目光移开,身影马上就消失了。到了门口,我站住,母亲拍了拍我身上的新军装说:你爸就那样,一辈子了,他心里有数,嘴上不说。我望着母亲头顶的白发,叫了声:妈。母亲冲我笑了笑,她的眼里已含了泪,抿着嘴说:你爸不希望你像你二哥一样,那么不明不白。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次,我坐在父亲的书桌前,父亲转过身子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正襟危坐地说:爸,我想和你谈一谈。

父亲怔了怔,没有坐下,而是往前挪了一步,看着我。

二哥现在挺好的,搞了公司,正准备开发南湖呢。我说。

父亲的目光跳了跳。

我又说:二哥的小孩快出生了。

我说这些话,想必父亲都知道了,但我还是说了。

父亲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他又转过身子站在地图前,我突然发现,地图的右上角已经被摸得发黄了。我知道那里有大风口哨所。

父亲背对着我说:老三,你记住,既然你选择了参军这条路,你就要活得明明白白的。虽然父亲只有这一句话,但我知道父亲所指是什么。若干年后,我理解了父亲。父亲戎马一生,经历过若干次战役,立过大小无数次军功。作为军人,他活得敞亮明白。二哥败走大风口事件像磨盘一样,压在父亲的胸口。

我放寒假时,二哥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取名石小林。

二哥南湖一期已经完工了,他为自己留了一套房子,那个房子能看到南湖公园的湖水。二哥一家三口就住在能看得见湖水的新房里。我在心里默默祝福二哥。

我从学校毕业后,在某空军机场当了一名排长。又像当年二哥一样了。

在一个夏天的雨季里,我收到了天虎哥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你二嫂前些日子出了车祸,已经不在了……

我的头嗡的一声就大了。杜鹃出车祸人不在了。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个念头。不久,我回了一趟家,又见到了二哥,二哥家多了个女人。事后我才知道,那个年轻女人是丁义的妻子,杜鹃不在了,丁义把老婆接到城里,专门照顾二哥和石小林。

那次我知道了杜鹃的死因,她去工地上给二哥送饭,南湖一带已经开发到了第三期,二哥天天盯在工地上,她担心二哥经常在饭店吃饭对身体不好。她自己做了饭给二哥送到工地,就是在去工地路上,被一辆拉土方的大货车撞倒……

二哥失去了妻子。他的命运又一次遭到了沉重的打击。

二哥失去杜鹃后,丁义夫妇帮了二哥的大忙。丁义的妻子承担起照顾石小林的工作,在公司里,丁义照顾着二哥。

再次见到二哥时,他似乎老了几岁,不爱说话了,这是二哥给人的第一印象,我看见他的目光也呆滞了许多。他看到我时,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小声地:老三,你要在部队好好干。自从我参军开始,他已经第三次这么说了。我看到二哥的样子也爱莫能助。

在这期间,许多热心的人都在为二哥张罗女朋友,二哥现在是开发商老板,开发了南湖一带之后,又在开发浑南一带的房子。二哥早已名声在外了。他再找女朋友,以他的条件什么样的也不在话下。热心人介绍的这些女孩子中,有大学生,也有研究生,二哥一個也没见。我理解,他没把心思放在找女朋友上。

听丁义说,杜鹃出事后,母亲找过二哥,要把自己的孙子带走,二哥没同意。我不知二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次回家,母亲忧心忡忡地对我说:老三,你做下你二哥工作,让他把小林放在我这儿吧,孩子没妈了,还有奶奶呢。母亲说这话时已经哽咽了。我理解母亲的心情,她疼孩子。

我见到二哥时,把母亲的想法说了,二哥低下头,半晌又抬起头:老三,我不是信不过妈,我是……把话说到这儿,又一次低下头,最后下决心似的说:我没脸进咱家那个院。

二哥从部队回来后,他背着行李离开家门,到现在他一次也没回过那个院。就是他好朋友林晓彬的追悼会也没回去,只托天虎送了只自做的花环。

我说:妈说了,你想看孩子,她就把孩子给你送回来。我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让别人去接也行。

二哥终于下了决心,带我回到家里,丁义妻子把石小林从幼儿园刚接回来,正陪孩子在客厅里玩。

二哥把坐在地板上的小林抱起来说:跟三叔走,去奶奶家,以后你就住在奶奶家。

小林对奶奶是有印象的,他出生时,母亲就来过,自从小林出生后,母亲隔三岔五地来看小林。

我抱着小林,坐在二哥的车上,车到军区大院门口时,二哥停下了车。我会意地从车上下来,想和二哥打个招呼,二哥没看我,开起车一溜烟地就走了。我只能抱起小林朝家里走,小林摸着我脸说:三叔,奶奶家房子大不大?我说:大。小林又说: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么?我说:还有爷爷。小林对爷爷是陌生的,奶声奶气地问:爷爷长什么样子?小林还没问完,我就进了家门。

母亲已经得到了小林要来的消息,她把家里收拾了。以前放在低处的坛坛罐罐都放在了高处,还把桌子的四角用布包上了,家里一副焕然一新的样子。

我把小林放在地上,他有些怯生地打量着奶奶家,母亲把小林抱在怀里,用脸亲着小林,以前她也多次这么亲过小林。小林发出咯咯的笑声。

父亲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口最后一个台阶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的样子。我从母亲怀里接过小林,指着父亲说:小林,这是爷爷。小林小声地叫了声:爷爷。我看见父亲突然老泪纵横,他伸出手,试探地伸过来。我把小林推向父亲的怀里,父亲抱住他,小林仰起脸道:爷爷,你怎么哭了?还伸出小手去擦父亲的泪。父亲终于号啕起来,他放下小林,蜷在沙发上。小林慌张地又扑进奶奶的怀里。

从那以后,小林去了军区大院幼儿园,这个幼儿园是我和二哥共同去过的地方,在机关门诊部的后院,院外有一片树林,那里落满了鸟。

从那以后,我开始操心起二哥的个人生活来,每次写信或者打电话,我都会说起这个话题。二哥不接我的话茬,每次都打岔地说:老三,你下次啥时回来,我们公司新来一个大学生,我看不错……我说二哥,他却把话引到我的身上。

部队百万大裁军之后,王晓鸽随丈夫又回到了我们居住的城市。她的海军丈夫转业了。那个前海军军官,没有接受组织安排的工作,而是和人合伙做起了生意。不久,因经营不善,拖欠了对方几十万元,被对方告上了法庭,官司打完了,钱还是还不上。对方以诈骗罪又一次起诉到法庭,若这次罪名成立,王晓鸽的丈夫就要被判刑了。

无奈之下的王晓鸽找到了二哥。这是他们分手后,二哥第一次见到王晓鸽。此时的王晓鸽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当年姣好的身材不见了,但那双眼睛却没变。她用目光求助地盯着二哥,二哥偏过头去,脸上呈现出一副难过的样子道:差多少钱?王晓鸽低声地:加上滞纳金,一共六十七万元。二哥拉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个存折道:这是八十万,你先拿去。王晓鸽伸出手,又缩回去,第二次伸出手时,才接过二哥递给她的存折。

二哥救了王晓鸽丈夫。

这是事后天虎哥给我描绘的场景。

王晓鸽夫妇生意失败,丈夫回到了大连,在一个战友那里做事,这个城市留下了王晓鸽和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比小林大两岁,马上就要上学了,大人能折腾得起,孩子经不住折腾了。王晓鸽带着孩子只能留在这座城市里。她当初和丈夫结婚时,毅然地辞去了工作,她现在连个工作也没了。

这次,王晓鸽没找二哥,而是和天虎哥说了。他们都是同学,能拉下脸说这样求助的话,显然下了很大的决心。

二哥知道后,对天虎说:让她来上班吧。

王晓鸽刚来二哥的公司上班,便安排到会计学习班上课去了。半年后,王晓鸽成了二哥公司中的一名财务。

我见到王晓鸽时,她已经是个熟练的财会人员了。有了工作的王晓鸽精神面貌就不一样了,她看到我时,怔了一下,喃喃地说:这不是老三么,我听你哥说,你现在可是连级军官了。我又想到了当初二哥回来,她毅然决然离开二哥,还有她在站台上送别海军军官的神情,母亲把二哥的新房恢复成原样流下的泪水。我对她没有热情,只是不冷不热地冲她挤了挤嘴角。

后来我冲二哥说:你怎么把她留在这儿了,还帮她?

二哥的目光望向墙上的一幅画,那是朋友送给二哥的,是一幅俄罗斯风格的油画,一片白桦林幽深地在一片山谷里没有尽头的样子。

二哥没回答我的话,喜滋滋地说:今天晚上我有个饭局,你跟我一起去。

二哥自从当上开发商后,他经常有饭局,请各式各样的官员吃饭,经常大醉后被丁义扶回家。我对二哥的饭局不感兴趣,他邀过我,但我一次也没参加。

二哥似乎知道我要拒绝,忙说:今天的饭局不一样,是市长请客。他又交代:晚上穿上军装。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和二哥参加了那场晚宴,果然是市长请客。二哥的公司被市里评为先进企业,二哥还成了省劳模,同时也成了省里的青联委员和省人大代表。这是市政府为二哥摆的庆功宴。

政府的秘书长一遍遍介绍二哥,二哥把我拉起来,冲众人说:这是我们家老三,现在在部队当连长。

有一个人突然插话道:石总,你要是还在部队,凭你的条件,怎么说也干上团长了。二哥听了这话,脸上的肌肉一下子僵住了。从那句话开始,二哥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來。二哥从部队败走麦城,是二哥心里永远的痛。

从那以后,只要我从部队回来,二哥和各种领导聚会时,都要拉上我,一遍遍地向人介绍我说:这是我们家老三,他现在是连职干部了。二哥为我骄傲,似乎我代表他在完成他没完成的事业一样。每次,我随二哥出席活动,都要穿上军装,一丝不苟地坐在二哥身边和人们谈笑风生,此时的二哥是一脸幸福和骄傲。

二哥现在是有地位的人了,交往的人的档次也越来越高。

部队裁军之后,发放了八七式新军装。有一次,二哥不好意思地对我说:能送给我一套新式军装吗?我理解二哥的心思,不久,我在部队军需处为二哥买了一套他穿的型号的新军装。二哥却没有穿,仔细包好,放到了柜子里。

边防守备旅派了两名中校找到二哥时,正是那年的夏季。丁义给我描述的情况是这样的。那天二哥要去一个工地检查工作,车刚开到公司门口,便看见了两名中校军官正往里走,车都驶过去了,二哥说:停一下。丁义靠边停车,二哥下车,冲那两个军官问:同志,你们找谁?其中一个军官说:我们找石林。二哥迎过去,伸出手道:我就是。那两个军官立马立正,向二哥敬了个礼。二哥颤抖着声音问了句:你们是为丁伟的事而来吧。其中一个中校突然抱住二哥,大声地说:老排长,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王德才呀,二班的副班长。二哥说:小德子。二哥这才抱住中校军官,发出狼嚎一样的哭声。二哥带着两人走进公司办公楼,进了办公室。

十几分钟之后,公司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二哥的哭声。哭声从二哥办公室传出来,那么撕心裂肺,又肝肠寸断。

事后,人们才知道,失踪多年的丁伟找到了。

前两个月,边防部队和邻国边防士兵,接到了各自上级重新勘察边境线的通知,他们在勘察大风口边境线时,在一处山崖下,发现了一个天然的石洞,就在洞口发现了一具尸骨,从遗物中分辨来看,这就是失踪多年的丁伟。一只上海牌手表,武装带上扣环上刻着的五角星……发现丁伟遗骸时,他的枪还在怀里抱着,虽然枪身已经腐烂,枪上的刺刀和钢制的零件还是完好的。

部队派出两名军官在找二哥,他们希望二哥能再一次去边防,那个他做梦都能梦到的大风口哨所走一趟。

二哥出发前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的声音轻松又坚定地说:老三,丁伟找到了,他被当年的大烟泡吹到了边境线那边,他牺牲在了一个山洞里……二哥说到这儿,突然说不下去了。

我怔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说:二哥祝贺你。我也说不下去了,我知道二哥为了丁伟的事,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含辛茹苦。二哥太压抑了,此时,终于释放了。我终于说:二哥,你回家看看爸吧。自从二哥从部队灰头土脸地回来,被父亲赶出家门,这么多年,他还一次也没有见过父亲。

二哥从大风口哨所回来之后,军区为丁伟在礼堂开了一次追悼会。我特意回来,见证这一悲壮的时刻。礼堂舞台上正中央挂了一幅丁伟放大的照片,年轻的丁伟有些调皮地望着远方。照片周围用红布缠住了,再看丁伟时就有些百感交集。追悼会是军区一位副参谋长主持,边防旅的政委先上台发言,他简短地介绍了丁伟的生平,失踪又被发现的经过。之后旅政委就说:下面请丁伟的老排长,石林同志讲话。

二哥上台了,他穿着我为他买的那身新军装,军装虽然合体,但没有肩章和领花,还是显得有些突兀。突兀的二哥站到台前,他向到场的人敬个礼,然后说:丁伟同志是我的战友……二哥刚开了个头就讲不下去了。

开完丁伟追悼会,我陪二哥回家。二哥走在我身后,我不停地回头看他,他不时地整理自己的衣服,左顾右盼地打量着自己。他站在院门前时,看见了父亲,父亲的头发已花白大片了,父亲站在门廊的台阶上,定定地看着二哥。二哥在我身旁迟疑一下,突然上前,立定,向父亲敬了个礼。放下手道:爸,我回来了。

父亲的目光从二哥身上抬起来,望向远处,我看见父亲的眼里突然流下两串泪。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看见父亲哭。

二哥猛然上前,一把抱住父亲,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爸!

二哥终于回家了。

父亲和二哥坐到沙发上,二哥抹把脸上的泪说:爸,我没给你丢脸。

父亲囔着声音说:我知道,我儿子不会是个逃兵。

那件事之后,二哥重新到预备役部队做了登记。从八十年代开始,从部队的复转军人,都要进行预备役登记。虽然退伍了,但军人的职责并没有结束,一旦战争爆发,需要预备役上战场时,他们还会拿起武器重返战场。因为当年二哥的身份,他连预备役都没有登记,他已经被排除出了关于军人的一切之外。

早几年,各省成立了预备役指挥部,各市成立了预备役师。这些预备役部队成了军队的后备力量。

开完追悼会不久,二哥找到翟天虎谈了一次。二哥要把公司的股份转给天虎哥。天虎哥惊讶地张大了嘴道:咋的了,石林?现在房地产市场这么好,为什么不干了?

二哥说:我对挣钱没兴趣。

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二哥退出了正兴隆的公司。他为了市里的预备役部队,在市南郊买了一块地,做了预备役部队的训练场。

训练场建好后,二哥带我去过一次,这块地有山有水,也有平原。训练场建了炮兵和步兵的靶场,还有障碍跑道。这是一个标准的军队训练场配置,训练场中央,还有两个高矗的旗杆,旗杆上飘扬着一面国旗,还有一面八一军旗。

半年后,二哥被预备役特招入伍,被授予上校军衔。

我想象着二哥站在预备役的队列前,看着那些整装列队的士兵,他该作何感想。

后来,我听说,王晓鸽为二哥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是王晓鸽的表妹。在中学里當化学老师。不知为什么就没了下文。

八一建军节,二哥组织了他们当年的同学,翟天虎、刘大头、马晓飞等十几个人,去了一趟云南。他们在一个叫马栗坡的地方,找到了林晓彬的墓。

他们回来之后,我看见他们拍摄的照片。他们站在林晓彬墓前鞠躬,他们为林晓彬墓前倒酒,他们散坐在林晓彬周围,目光望着远方……二哥他们不再年轻了,有人挺起了肚腩,他们已近中年,但他们坐在林晓彬周围,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又回到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

墓地中,林晓彬的墓碑上,那张半身军装照片还是那么年轻,一双朝气的目光望着他眼前这些从小到大的朋友……

这么多年,二哥第一次来到好朋友林晓彬的墓前,之前他觉得不配,在别人眼里他是逃兵。

二哥归来了,他坐在林晓彬身边,目光眺望着远方,目光是那么坚定,神色又是那么刚毅。此时的二哥,才像一名真正的军人。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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