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力

村支书李守秀代表全村人向消防员鞠躬致谢。

6月28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和战友们早早起床，简单洗漱后，就开始忙碌起来。撤收帐篷、清理装备、检修车辆，当一切收拾完毕，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抬眼望去，雨后蒸腾而起的水汽形成薄雾，将整个村庄都笼罩其中，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幽静平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11天前，四川宜宾长宁发生6.0级地震，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154名森林消防员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如今救援任务接近尾声，队伍陆续从灾区撤离。在四川省长宁县双河镇葡萄村，我们是最后离开的60名森林消防员。

“辛苦了，谢谢你们！”村支书李守秀代表村民致谢，说完就转身向队伍鞠了一躬。消防员整齐地站成两排，橘红的制服在山村里格外显眼。村民们站在对面，老老少少围成半圆，不知是谁又喊了声“辛苦了”，这句话便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送行的锣鼓响起，村民们端来自制的凉糕，送到消防员手中。现场，不少人泪湿眼眶。他们从远方赶来，此时又重回远方，短短11天，似乎改变不了许多。但是，对于长宁人来说，有些事，有些地方，的确不一样了。

从扑火到地震救援

地震发生在6月17日22时55分，我当时在总队机关办公楼，整理之前有关森林扑火的影像。突然，座椅剧烈摇晃起来，我条件反射地拿起相机冲下楼。

按照作息时间表，此时消防员们应该已入睡。地震发生3分钟后，应急救援准备工作就开始了。

今年四川的森林防火期刚刚结束，队友们连续忙碌几个月，扑灭了42起森林大火。特种救援大队赴凉山扑救了7次火灾，累计25天。最近，大家正准备休假或轮休。现在，队友们的工作迅速从森林灭火转为抗震救灾。

当晚23时59分，队伍整装完毕，我在朋友圈发了“地震出发”四个字，算是给亲朋好友报平安。我的队友有不少四川人，他们有些人的家就在震中附近。25岁的驾驶员段维国家在震中长宁，听到电话那头的母亲说家人都跑出来了，他松了口气;26岁的班长罗泽彬家在珙县，距离长宁20多公里，震后家里人的电话一直都没有拨通……

长宁县双河镇，一根电线杆在地震后倾倒，这条街上大部分房屋不再适合居住。

6 月26 日，在长宁县双河镇葡萄村，消防队队医和心理骨干与小朋友们一起玩“木头人”游戏。

我们的队伍过去以森林灭火为主要任务，此次前往震区的154名消防员，有不少之前从未到过震后灾区。

自去年改制以來，在“全灾种”“大应急”的引领下，队伍的任务也开始转变为应对灾害救援，其中就包括地震、山岳、水域等急难险重任务和特殊灾害救援任务。我们四川森林消防总队的特种救援大队下设地震救援中队、山岳救援中队和水域救援中队。今年5月，地震救援中队的队员们还前往北京凤凰岭国家地震救援训练基地进行了为期13天的培训。此次长宁震后救援，成了检验培训和训练成果的首个实战场。

地震救援不像扑灭山火，这次携带的装备也完全不一样。我们扑打山火所用的工具主要有风力灭火机、水枪、2号工具、组合工具、油锯、水泵等。此次救援，我们携带了救生衣、大锤、钢钎、液压扩张钳、气体探测仪、救生抛投器、千斤顶、切割刀、双向液压轮、毁锁器、电动液压钳等搜索、支撑、破拆及救援装备器材。

成都距离震中长宁400多公里，当天凌晨，154名队员乘车赶到了长宁县城。

震后重逢

在自己的家乡，驾驶员段维国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有点不太能接受，前一天才结束轮休回单位，现在却以救灾的方式回家。驾车路过自家门口时，他借着车灯扫视了一眼，房子没有塌，家人在门前的车里和衣而睡。那一刻，段维国感到眼角泛酸，但脚下依然踩着油门，驾车径直奔向双河镇震中。

关键72小时，为将有限的人员尽可能多地投入到救援一线，段维国和其他驾驶员在完成野战车场及宿营地开设任务后，也马上参与到救援行动中去。

到达灾区后，段维国给家里打了电话，说自己跟随队伍已经在双河镇开始救援，同时也给父母讲了一些避险常识，并再三叮嘱他们要注意安全。没想到，父母亲人却从家里跑来看他，一家人在地震废墟中团聚，相顾无言，唯有清泪两行。

抵达双河镇任务点后，无人机操控手于铭达快速架设无人机，对受灾村庄展开空中侦察，实时搜集双河镇受灾情况和房屋道路受损信息，为队伍展开搜救提供依据。

指挥部根据无人机侦查信息，让我们兵分两路展开救援，第一路是二中队前往双河镇和富兴乡救援，第二路是一、三中队在龙头镇方向展开救援。

罗泽彬跟随二中队来到双河镇金鸡村，帮助受灾百姓拆除危房、转移受灾群众及财产。在金鸡村7组，村民吕学辉家的猪舍倒塌，30余头猪被困在里面，他的妻子站在猪舍旁边不停地哭。队员们一起冲进猪舍内，把30余头猪转移到安全区域，这让吕学辉一家人脸上的担忧舒缓很多。

这次参与救援的不少消防员和当地青年一样大，有的是“00后”。罗泽彬也是第一次参加地震救灾，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家乡。尽管此前在北京接受过地震救援相关的培训和演练，但罗泽彬仍感觉有些不适应，看着眼前流离失所的乡亲、遍布瓦砾的街道、开裂倒塌的房屋，一时间，他竟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6月19日，深入珙县巡场镇天池村排查危房时，罗泽彬遇到了自己的姐姐，才得知家中受灾如此严重，房子墙体开裂、承重墙倒塌，已不能居住。匆匆帮姐姐家抢救出贵重物品后，姐弟俩互相叮嘱了几句，罗泽彬便跟随队伍前往下一个受灾群众家中。

车辆临启动时，一位大姐流着眼泪端着一碗凉糕非要递到我手里。

能在这种危难时刻救助家乡父老，罗泽彬意识到自己所从事的消防救援工作是如此神圣。分别时，罗泽彬和姐姐、姐夫在铁路上合影。当晚，姐姐一家人就是在铁路边避险的。

废墟里的家

灾区虽然大部分房屋外观完好，但不少房屋室内出现严重的墙体开裂，从安全的角度看，已经不适合居住。

我向房主万祥付老人询问受损情况时，他家墙上的钟表突然被余震震落，表盘碎裂但时针依然往前走着。万祥付老人83岁，和老伴儿有3个孩子，大儿子就在本村，二儿子在上海打工，女儿嫁到了长宁县城。两位老人被地震震醒后，慌慌忙忙地跑了出来。老人说，自己的家在短短几秒钟内就没了。看到老人的那一刻，我想到了自己的外婆。

队友们给老人拿了些矿泉水、面包、雨布，随后就赶着去下一个受灾更严重的地方。

65岁的罗友华家住荷叶村，部分房屋倒塌。他觉得其他东西拿不拿都没所谓，但他和老伴儿有两口棺（寿）材，希望消防员们能帮他抬出来。战友们二话没说，从危房中把二老的棺（寿）材搬到安全区域。

罗泽彬和大家一起冲进倒塌的猪舍内，把30 余头猪转移到了安全区域。

6月21日，在完成第一阶段任务后，段维国和其他94名消防员奉命回撤，驾驶车辆再次路过家门口，由于担负任务紧急繁重，在灾区的时候，他没有回家看看，返回时，依然是过家门而未能入。

于铭达则跟随其余60名战友留在了灾区，继续担负抗震救援任务，现在的他应对余震的能力提升不少，已经没有了开始的慌乱。6月22日22时29分，宜宾市珙县发生5.4级余震，加之灾区连日降雨，连接长宁和珙县的道路被泥石流阻断，于铭达和大家连夜忙碌，终于抢通了公路。

此次长宁地震，四川森林消防总队特种救援大队是首批到达长宁震中的救援力量之一。我们共转移安置群众883人。救援队员深入震中周边乡镇及社区逐一进行安全检查和隐患排险，共计排查危房608间，处理危房7间，处理险情227余处，组织重点危险物资疏散和协助民政部门设置灾民安置点。几天来，大家基本是处于连轴转的状态，共搬运救灾物资4500余件，转移群众贵重财产12075件套，抢运粮食5吨。

处理险情的同时，消防队队医和心理骨干要及时为人们开展心理疏导。7岁的唐诗琪在地震中被吓哭了，好几天都不敢进家，余震时仍然胆颤心惊。消防员们会和她玩“木头人”游戏，消除地震可能带来的心理阴影。

连续多天忙碌后，灾区救援任务基本完成，大家终于可以脱下记不清被汗水浸透过多少次的救援防护服。同一个帐篷的老大哥徐海光终于放松下来，睡了一个安稳的午觉。但只睡了半小时，葡萄村的孩子们就把他叫醒一起玩耍。徐海光的孩子和灾区的小孩差不多一样大，地震前，他和孩子约好周末一起去游乐园玩耍，这次地震让他再次失约。帐篷里的另一个老大哥刘海莹突然接到自己孩子的视频“祝爸爸生日快乐”，才猛然意识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长宁的母亲

这些年，四川人对地震已经有点习以为常，但宜宾长宁6.0级地震来势之凶猛，仍然让不少人心有余悸。此次地震震源深度为16千米，造成13人死亡、200多人受伤、14万余人受灾，部分地区水电、交通、通信等基础设施严重受损。

6月27日，四川应急管理厅发布消息：从12时起，长宁6.0级地震二级应急响应终止。抗震救灾进入第二阶段，各支救援队伍陆续撤离灾区。在葡萄村有许多村民提前问我们是不是要走了，9岁的唐莉欣和10岁的张洪瑜来到我们的帐篷前，特意邀请我们去他们家帐篷玩耍。

唐莉欣就读于双河小学二年级，从小就喜欢跳舞。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中，她以木床为舞台，向大家展示舞姿。在双河镇葡萄村，她和唐诗琪是我最先认识的孩子，她们总会比着胜利的手势微笑面对我的镜头，她们的笑容让人很治愈。通过她俩，我认识了张洪瑜、唐彬华、唐茂铭、曾永炘、曾雨竹、吕琳……

看到孩子们乐观，我一下子想起在汶川抗震救灾中遇到的孩子们，当年的孩子们要求加入我们的队伍，长大想嫁给救援人员。如今汶川地震废墟中的惊险似乎淡忘了，也不知道最终他有没有加入我们、她是否嫁给了救援人员，但那一刻的温情一直伴随我走过了11年，如今我们消防队也来了许多当年汶川灾区的消防员。

6月28日，最后的60名消防员完成抗震救灾任务准备撤离。双河镇葡萄村村民们敲锣打鼓前来送行，不少村民眼含热泪，还提来了自制的几十桶凉糕，请消防员带回去给家人品尝，但村民们的好意被战友们婉拒了。

“不带走可以，但你们一定要品尝一口才能走！”村民们又快速把凉糕分开，一碗碗摆在桌上，给消防员品尝。葡萄村村支部书记李守秀鞠躬致谢，消防员列队向葡萄村村民敬礼，于是便出现开篇那一幕。

车辆临启动时，一位大姐流着泪，端着一碗凉糕非要递到我手里。那一瞬间，我的心情也一下子难以抑制。在长宁6.0級地震中，双河镇葡萄村的大部分村民并没有流眼泪，而在送别森林消防员的时候，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撤离长宁的第二天，57岁的李守秀给我发来了这条微信——

“我有两个孩子，女儿和你同龄，大学毕业后，考进银行;儿子22岁，今年大学毕业刚通过一家公司的面试。在我身边很多人都说我的孩子乖，但比起你们是那么的遥远，我一定把你们的故事讲给两个孩子听，让他们领悟人生的意义，向你们这些哥弟学习。希望下次见面的方式是你来长宁竹海、双河旅游，请记住，长宁双河有一位母亲期待你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