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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东:守故纳新,无问西东

2019-08-08王先杨雅芳

东西南北 2019年11期
关键词:敦煌研究院单霁翔莫高窟

王先 杨雅芳

如今,在单霁翔熟悉的路线上,52岁的王旭东成为接棒者。

王旭东换了个“年轻”的地方工作:从有1653年历史的莫高窟,到有599年历史的故宫博物院。4月8日,执掌故宫博物院7年的院长单霁翔退休,继任者是原敦煌研究院院长王旭东。在此之前,他已在敦煌研究院从事了28年的莫高窟壁画及土遗址保护工作。

宫墙内对这次交接早有猜测。明年,故宫就要迎来600周年,一系列的庆祝活动早已策划完毕,进入执行阶段。很多人以为,65岁的单霁翔会延缓退休干到明年,才为自己的故宫掌门人生涯画上句号,“要把壮美的紫禁城完美地交给下一个600年。”这是单霁翔自上任起一直念叨的心愿。

“今年三、四月本来应该有600年系列大展,当时就有换帅传闻了。”一位知情人士透露,一些计划中的活动没有如期举办。多位接近故宫博物馆、敦煌研究院的人士均表示,这纸人事变动十分突然,此前虽有些传言,但并未接到任何切实消息。

有人猜测,这与不久前的故宫元宵节“上元之夜”活动有关。这是故宫博物院首次在夜间对公众开放,抢票狂潮致使官网崩溃,争议也随之而来:筹备时间过短,缺乏统筹调度和预案;灯光秀不及观众预期遭吐槽;疑似有广告植入。

随后,争议焦点转移至故宫是否过度商业化,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过去几年间单霁翔的决策。2017年,故宫所有的文创产品全年总收入达15亿元,超过A股1500家上市公司的年收入,这还是国家文物局局长刘玉珠嘱咐过的官宣数字,“别让别的博物馆压力太大”。

4月9日清晨,北京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雨,春雨中的故宫里,新旧两任院长撑伞漫步,在军机处前驻足交谈。7年前,单霁翔上任之初,花了5个多月,走坏20双布鞋后,数清了故宫9371间古建筑,据说是几百年来第一个逛遍所有故宫房间的人。如今,在他最熟悉的路线上,52岁的王旭东成为接棒者。

掌门人接棒

从北京出发,沿地图一路向西穿州过省,在漫天风沙中行驶2400公里后,就是古丝绸之路重镇敦煌。曾经“千载琵琶作胡语”的小城地处陇、青、疆交界,至今依然三面环沙,面积不过3.12万平方公里,人口不到20万,却因石窟和壁画文化闻名天下,是莫高窟及汉长城边陲玉门关和阳关所在地。

始建于公元366年的莫高窟是国内第一批世界文化遗产。从“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十六国,到唐宋元,皆有时代的凿窟与塑像留迹,那里曾有窟、龛1000多个,目前仍保有700多个。此前,任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所长的常书鸿四处奔走,促进成立了敦煌研究院,常书鸿出任第一任院长,而后,又经第二任院长段文杰的传承。

1963年,后来被称为“敦煌女儿”、评为“感动中国”人物的樊锦诗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毕业,被敦煌研究院点名要去,并在后来成为敦煌研究院第三任院长,推动外界对敦煌研究院进行大量资金投入,耗时10年完成了“数字敦煌”等一系列富含现代科技的工作。

正是在樊锦诗任期里,年轻人王旭东逐渐适应了敦煌这片土地。“我在这里26年,26年跟一千年相比算个啥?”2017年,已成为第四任敦煌研究院院长的王旭东对媒体回忆,1991年,从小就想成为水利工程师的他来院里报到,初来乍到,他对敦煌并无概念,只觉得安静极了。那时他还不曾想过,以后自己会适应、喜欢上这种安静,并在将来某一天再次远离这片宁静。

那个时期,敦煌研究院正开展各项国际合作,急需引进人才,王旭东的兰州大学校友、原本在甘肃地矿局从事地矿分析的苏伯民也前后脚地被“挖”来敦煌研究院,并在此后26年扎根那里,成为王旭东的同事,并肩投身文物保護科技研究事业。此前,他俩一个搞地质,一个搞化学,对文物保护几乎一无所知。

到莫高窟的第一天夜里,苏伯民失眠了,他习惯了省城都市的喧嚣,觉得这里实在太安静,好不容易入睡,半夜又醒了,想要开灯却发现停电了。“周围也没有商店也没有闹市,觉得有些寂寞和孤独,大概有5到10年的磨合期过后才习惯。”苏伯民回忆。如今,作为全国人大代表、敦煌研究院保护研究所所长、甘肃省优秀专家,苏伯民却已经爱上这片宁静。

外地出差久了,会想回到敦煌吗?“想。”被问到的苏伯民毫不犹疑答道,有时出差节奏频繁,就想回来静静,“王院长也一样,他也多次说过想静静。”

如今,从大漠到北京履新的王旭东很难静静了。在他之前,故宫已由单霁翔执掌了7年,并在这期间成为顶级网红。尽管比单霁翔年轻13岁,但驻守大漠的28年岁月、492个有壁画彩塑的洞窟灌输给王旭东的是另一件事:保护。

过去几十年里,敦煌研究院四任院长主理期间,沉寂千年的敦煌开始以各种形象走进国人视野:

1979年,莫高窟壁画经典形象“反弹琵琶”被搬上民族舞剧《丝路花语》;1981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将第257窟中的神话故事搬上荧屏,制成动画片《九色鹿》;同年,以第400窟中的飞天为原型的中国电视剧飞天奖正式创办并开始评奖,成为国内创办时间最早、历史最悠久的电视奖项;1992年,《新龙门客栈》上映,将香港武侠片推向巅峰,拍摄地万里黄沙的敦煌也漫入观众视野;近年,斥资1.8亿元的实景剧《敦煌盛典》、7亿元打造的情景体验剧《又见敦煌》、纪录片《敦煌》等,都将敦煌文化密集推向大众。

王旭东曾被外界问,如何看待莫高窟成了一个超级IP?他认为首先需要拎清大家是真心愿意做文创,还是跟着社会趋势走,要通过文化创意让遗产发扬光大,而不是去消费IP,宁可步子迈慢一点,甚至不合作,都不能突破底线。“莫高窟在,后人还会继续去做。但如果敦煌在人们心中垮掉,再扶起来很难。”

这种以保护为第一前提的思想,自敦煌研究院成立几十年来一以贯之,被作为基础一再强调并传承。“四任院长眼里,保护是第一位的,这么多年是没有变的。”苏伯民说,任敦煌研究院院长期间,王旭东强调“保护、研究、弘扬”,分别作为工作的基础、核心和目的。

当文博牵手商业

2016年,国内一系列博物馆文创相关政策密集出台,鼓励博物馆开发文创。当年6月,国家文物局副局长关强直言,要把文创产品开发作为日后博物馆评价体系标准之一。

自此,各地博物馆相继出现一系列爆款文创产品:苏州博物院的衡山杯、山西博物院的萌鸮卣、陕西历史博物馆的葡萄花鸟纹香囊……当故宫博物院走上“奉旨旅行”行李牌、“朕就是这样的汉子”折扇等卖萌产品路线时,敦煌博物馆的九色鹿书签、壁画抱枕也进入百姓家中。

2017年7月,敦煌博物院与御泥坊推出“飞天面膜”。2018年2月,故宫与欧莱雅共同推出的口红在淘宝大卖。

事实上,故宫的商业征途远早于政策鼓励。故宫有180万余件文物,保护和修缮都耗资不菲,每年国家提供54%的经费,另外46%靠自己来挣,而门票收入都要上缴国库,寻找新财路迫在眉睫。早在2008年,故宫就入驻淘宝,成为国内第一家开淘宝店的博物馆,同年还成立了“故宫文化创意中心”。但当时的故宫文创产品品质远不及今日,与大多数旅游景点的纪念品别无二致,即使加了故宫元素,也难逃义乌小商品既视感,销量也不如意。

直到2012年底,故宫文创产品收入不过1.5亿元,海峡对岸,台北故宫这年靠文创产品创收9亿新台币(约合人民币2亿元)。后来,单霁翔学着台北故宫举办了“紫禁城杯”故宫文化产品创意设计大赛,最后的获奖作品包括“云起如意”领带,“奉旨旅行”行李牌、“朕就是这样的汉子”折扇等。这一年,故宫文创产品销售收入达到6亿元,同比翻了4倍。

如果说故宫博物院是大踏步前进的探路者,国内绝大多数其他博物馆则是在切实响应政策鼓励。2015年,国务院出台《博物馆条例》,为各家博物馆指明了商业经营之路,规定“博物馆在不违背其非营利属性、不脱离其宗旨使命的前提下,可以开展经营性活动”。

法律和制度保障的出台,给刚上任几个月的敦煌研究院第四任院长王旭东很大鼓励。除了文物保护等核心主业,王旭东力主推进开发文创产品,还专门成立了文化创意研究中心。2016年5月,中心成立一个多月后,国务院发布《关于推动文化文物单位文化创意产品开发的若干意见》,敦煌研究院被确定为全国首批试点单位,并有故宫博物院做对口帮扶。

这一年,一系列政策法规密集出台,都在鼓励文博创意产业的发展。一东一西,故宫与敦煌,在单霁翔和王旭东各自任内,他俩和其他博物馆长一样,都迈上了征程,只是在具体落地上,各家步伐不一。同为第一批入选世界文化遗产的故宫和敦煌就不尽相同,2016年,当敦煌和其他大多数博物馆一样刚开始起步时,故宫已前行许久,推出9170件文创产品,营业收入超过10亿元。

等兄弟单位开始响应政策,故宫的想法已经越来越多。除了实体产品,故宫还推出文化节目《上新了,故宫》,在角楼开咖啡馆,并进军时尚领域,与全球设计师平台ICY联手,打造“吉服回潮”限量时装系列……

“大家都觉得这块工作应该做,而且需要高质量做。”苏伯民说,在王旭东的力主下,包括“敦煌诗巾”在内的很多文创产品都广受好评,成为亲友间的流行赠礼。

与腾讯、亚马逊、字节跳动、抖音等互联网科技公司的合作中,王旭东都亲自出馬,十分上心。除了“Kindle X 敦煌研究院联名礼盒”、小程序设计“敦煌诗巾”等极具互联网特色的产品,敦煌还成为抖音城市计划下的第三座推广城市。腾讯当家手游《王者荣耀》上线了“飞天”版皮肤,腾讯音乐与敦煌研究院和上海音乐学院共同推出了“觉醒计划——古乐重声”音乐会……

截至2017年底,敦煌研究院取得注册商标108个,其他知识产权30项,全年文创产品销售额1708.3万元。

同其他博物馆一样,敦煌研究院在文创产品销售上的收入是千万元级别,与故宫的十亿级别相去甚远。但对绝大多数博物馆而言,当前步伐稳健而长久,也与国家文物局在《国家文物事业发展“十三五”规划》中的2020年发展目标节奏相吻合,包括:到2020年,打造50个博物馆文化创意产品品牌,文化创意产品年销售额1000万元以上的文物单位和企业超过50家,其中年销售额2000万元以上的超过20家。

放眼欧美,文创衍生品在过去几年里带来的收益甚至超过门票销售。比如,大英博物馆自2001年免费开放后,文创产品收入即逐渐成为其主要营收来源;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仅2015年就为纽约市创造9.46亿美元收入,其中,文创衍生品的销售收入占近六成。

老掌门人的新领地

过去几年,已是顶级网红的故宫正在频繁收割流量:2017年,紫禁城初雪照片获1425万点击率,2018年没下雪却有难得一见的红月亮,送来2000万次的点击。2019年春节后,北京终于迎来初雪,又是5000万的点击率。“人们关心故宫的景色。”单霁翔说。

事实上,故宫从不缺流量,相反,故宫最担心的问题就是人太多了。单霁翔刚上任那一年,故宫年参观人次突破1500万,国庆黄金周刷新了单日客流纪录,游客超过18万。早年试过限流,但差点出了事:售票窗口关闭后,几百名没买到票的游客疯狂敲打窗户,公安机关不得不前来处理。

后来,故宫成功实现每天8万人限流参观,并实现了客流的削峰填谷,引导平衡了淡季旺季的客流量,同时,开放区域也从过去的30%提高到80%以上。

但在單霁翔看来,即使开放再多的区域,现场客流无非就是一千多万。而他所希望的,是亿万级别,甚至十万亿级别的观众。互联网和数字技术是实现单霁翔愿景的唯一途径,通过全景故宫和数字博物馆,人们在家里也可以看到更加震撼的故宫。

文化遗产守门人有相似的心思。单霁翔与王旭东的前领导、第三任敦煌研究院院长樊锦诗关系很不错,经常在一起开会交流,故宫和敦煌研究院也时常互派专业人员去对方实地交流考察。其中,限流和数字化以及扩大传播面,都是二人的心头要事。

1979年,莫高窟游客只有1万人次左右,到1984年达10万,1998年达到20万,2014年是80万,2017年跃升至170万。这个数字虽只是故宫的十分之一,但从敦煌自身文化属性与所处地理位置看,已实属难得。更重要的是,作为特殊文化遗产,莫高窟必须限流:洞窟内湿度超过62%时会对壁画造成损害,单位时间内洞窟中停留的人数必须设立上限,并实时监控。

为此,樊锦诗耗时10年推动建成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通过“数字敦煌”电影和球幕“虚拟洞窟”,石窟艺术及相关历史场景被全方位展示,30个经典洞窟、4.5万平方米云蒸霞蔚的壁画高清数字内容向全球发布。有网友看完那短短20分钟的影片,直言自己无数次起了鸡皮疙瘩,“声光电加上壁画、雕塑本身所带来的震撼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任何有形的物质都将归于无形。无论我们怎样努力,都只能延缓莫高窟的衰老,数字技术也许可以将洞窟的详尽信息完整地保留给后人。”樊锦诗曾说。

对于莫高窟来说,数字展示中心的更大价值在于既可以增加游客参观容量,又能为文物保护和修复提供更从容的空间。数字展示中心建成后,莫高窟单日游客最大承载量,一度由3000人次增加到6000人次。

在后来者王旭东手上,另一项目“莫高艺术世界”也在酝酿中。一旦建成,今后的游览将分为数字中心、实体洞窟、艺术世界三步流程,游客承载量会进一步增长,落到各实体洞窟上的压力也将相应减轻。“在游客人数剧增的未来,这也许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王旭东曾对媒体说,“壁画、彩塑的衰退,实际上是不可逆的,我们想做的,就是尽量完整地让它保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在多年坚守共事的苏伯民眼里,不论樊锦诗或王旭东,两任院长都极其重视文物保护,推崇科技手段的介入。例如,当洞窟环境发生变化,壁画会受损,“近年通过科学监测,对水、可溶盐都进行了综合比较分析,得出病害机理。”苏伯民说,如今,敦煌的文物保护工作已具备系统化的科技水平。

如果说文博工作者大都有着很深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在偏居大漠一隅的敦煌小城,这种责任和使命感则尤具传承性。“有坚守、不随大流,是我从常书鸿、段文杰、樊锦诗三位先生身上汲取的精神力量。我觉得我们不是懒惰,而是要有一种定力。”谈到如何用文化创意让遗产发扬光大时,王旭东曾这样说到。来京前,这位新晋故宫掌门人已在那样的敦煌文化中浸染了28年,度过从24岁到52岁的黄金岁月。

如今,“要有一种定力”的王旭东来到紫禁城,和单霁翔漫步雨中的故宫。多年良好的沟通合作、敦煌与故宫在文创上的对口帮扶关系,科技保护文物理念的高度协同,将怎样反馈在新旧掌门人的交接上?

单霁翔曾这样规划自己的退休生活:去故宫研究院搞研究,或者当一名志愿者,总之,这辈子不离开故宫。没离开故宫的实际上还有单霁翔的一些个人印记。此前,尽管历任院长已完成很多实事,单霁翔上任之初,故宫仍面临着设备年久失修、违规临时建筑遍布、开放面积过小等诸多问题,他常说“要智慧地解决问题”。后来几年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如今,故宫博物院的员工们遇到困难时,这句话也常被提起。

兰州大学、西北大学两校兼职教授、博士生导师王旭东则对年轻人寄望甚高,他要求学生们学好外语,保持跟国外顶尖科学家的交流学习,跟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年轻人还是要多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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